第六回 伽蓝殿暗卜行藏
且说太祖陷在湖中,诸般的鬼怪,也有来搀脚的,也有来扶手的,也有将肩帮衬着太祖的,也有在水底下将背脊肩着太祖的,也有在岸上替太祖砍柴的,也有在路上替太祖挑担的。不多时,已送到寺边门首,说:"我们自去,皇帝请进内方便。"那时觉有三更左右,太祖进内就睡,不题。
却说这些和尚说:"向来昙云师父在时,只说他后来发迹,不意今朝至此不回,多分淹没湖中了。"说说笑笑,各自归房。次日天明,当家长老叫行者起早烧汤做饭,那行者摹来摹去都是柴堆塞的,那里寻个进厨房的路头,口中不说,心中想道:昨日临睡时空空一个灶房,这柴那得许多,便是朱行者一个去湖中樵打,怎么便有这山堆海积的柴草。只得叫动大众:挑的挑,抬的抬,出洁了半日,方才清得条走路。太祖起来,自家也看得呆了。心中想道:"若是如此看来,莫不是我果有天子之分?但今日没有一个可与计议的,我不如走到伽蓝殿中,问个终生的凶吉,料想神明也有分晓。"将身竟到伽蓝殿来,却有爻经在侧,太祖一一诉出心事,问说:"如我云游在外,另有好处,别创个庵院,不受这些腌闲气,可还我三个阴爻;如我不戴禅冠,另作主意,将就做得个财主,可还我三个阳爻;如我趁此天下扰乱,去投奔他人,受得一官半职,可还我三个圣爻。"将望空掷下,那爻不仰不复,三次都立着在地。太祖便打动做皇帝的念头,暗暗向神诉说:"今我三样祷告,神明一件也不依,莫不是许我做皇帝么?如我果有此分,神明可再还我三个立爻。"望空再掷,只见又是三个立爻。太祖又祷告说:"这福分非同小可,且无一人帮扶,赤手空拳,如何图得大事?倘或做到不伶不俐,倒不如做一个愚夫愚妇。再告神明,以示万全。如或果成大事,当再是三个立爻。"那知掷去,又是三个立爻。太祖便深深拜谢,许说:"我若此去,一如神鉴,我当重新庙宇,再整金身。"拜告未已,只见这些和尚走来埋怨说:"你把这些柴乱堆乱塞,到要我们替你清楚,你独自在此耍子。"太祖也只做不听得,竟到房中,收拾了随身衣服,出了寺门,别了邻舍汪妈妈,竟投盱眙县,寻姊夫李祯。
路上不止一日,来到盱眙,见了他姊姊。姊姊说道:"此处屡经旱荒,家业艰难,那里留得你住,你不若竟往滁州去投母舅郭光卿,寻个生计,庶是久长。"太祖应诺。姊姊因安排些酒果相待,不意外边走进一个孩儿来:
燕额虎头,蛾眉凤眼,丰仪秀爽。面如涂粉,口若凝朱,骨格清莹。耳若垂珠,鼻如悬柱。光朗朗一个声音,恍惚鹤鸣天表;端溶溶全身体度,俨然凤舞高岗。不长不短,竟是观音面前的善财;半瘦半肥,真是张仙抱来的龙种。
太祖便问:"此是谁家的小官?"姊姊说道:"此便是外甥李文忠。"便叫文忠:"你可拜了舅舅。"太祖十分欢喜,问他年纪。说道:"今年十岁。"席中谈笑,甚是相投。当晚酒散。
次日,太祖取路,上了滁州,见了娘舅郭光卿,叙起寒温。太祖将父母、兄弟的苦楚,诉说一遍。郭光卿说:"你既来此,正好相伴我儿子读书。"次日,竟进馆中。太祖性甚聪慧,郭氏五子,因遂恶之,假以别事哄至空房,以绝太祖饭食。郭氏因有育女马氏,私将面饼饲之。一日,忽被郭氏窥破,遂纳怀中,马氏胸前因有饼烙腐痕,此事不在话下。光阴迅速,太祖却已十八岁了。郭光卿收拾几车梅子,同太祖上金陵贩卖,进至和州,时适夏初天气,路上炎热。光卿说:"你可将车先行,我歇息片时便来。"太祖推船赶路不题。
却说光卿两年前曾与一个光棍争执到官,那光棍理亏输了,便出入衙门,做了一个听差的公人,今却同一伙公差,在途中撞见。那光棍睁开两眼,叫道:"仇人相见,分外眼清,郭光卿今日那里走,且吃我一拳!"光卿喝道:"你这厮还不学好,犹敢如此无礼。"那汉子劈面打来,光卿把手一格,那汉子见光卿把手格开,又赶过来一拳。光卿也只不来抵敌,把那身子一闪,那汉子想是虚张的气力,眼中对日头昏花,一交跌倒,却好跌在一块尖角的大石头上,来得凶,跌得重,一个头撞得粉碎,一命呜呼。那些伙计叫道:"你何故打杀了公差,且送到官司,再作道理。"光卿逞着平生武艺,打开一条路,连夜逃奔去了。太祖将车向前等待,多时不见光卿,转来寻觅,路上人汹汹,只说前面有一个人被人打死了,那凶手逃走了。太祖心下思量:"大分是母舅做出这事了。"话未说完,来至三叉路口,正在沉吟,只见那柳阴之下,立着有四五个人:或是舞刀的,或是弄枪的,或是要棍的;演了一回,又坐息一回。太祖见他们个个都是好手段,便将车子推在一边,把眼睛注定来看。那些人又各演试了一回,从中一个人叫道:"好口渴也!那得茶吃,一口也好。"却有一个便指着车子说:"你可望梅止渴么?"太祖便从车中取出百十个梅子,送与四五个吃,说道:"途中少尽寸情。"那些人那里肯受。太祖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便收了罢。"再三送去,他们勉强收了。就将梅子匀匀的分做五处,各人逊受一处,便问太祖行径。太祖一一直说。这也是天结的缘,该在此处相逢。太祖也问他们姓名,只见、个最年少的,便指着说道:"这。个是我们邓大哥,单名唤邓愈,从来舞得好长枪。"又指一个道:"这是我们汤大哥,单名叫汤和,自幼儿惯舞两把板斧。"侧身扯过一个说:"这个是我们郭大哥,单名郭英。七八岁儿看见五台山和尚在此抄化,那和尚使一条花棍,如风如电一般,郭大哥便从他学这棍法。而今力量甚大,用熟一条铁棍,那个敢近他。"一伙儿正说得好,忽起一阵怪风,那风拔树扬沙,对面不识去路。这四五个人都扯了太祖说:"我们且到家里一避恶风,待等过了,你再推车上路如何?"太祖道:"邂逅之间,岂敢打搅。"这四五个人说:"不必过谦。"只见那后生,先把太祖的梅车,已是推去了,口叫道:"你们同到我家来。"正是:燕赵悲歌士,相逢剧孟家。不知太祖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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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粉金刚打满春园 赛元坛救祁子富
话说打手打了祁子富,锦上天赐倒了张二娘,沈廷芳抱住了祁巧云,往后就跑。不防这边留春阁上怒了三位英雄。当先是玉面虎罗j跳下亭子来,见沈廷芳拖住了祁巧云往后面就走,罗j想到擒贼擒王,大喝一声,抢上一步,一把抓住沈廷芳的腰带,喝道:"往哪里走?说明白了话再去!"沈廷芳回头见是罗j,吃了一惊,道:"罗二哥,不要为了别人的事,伤了你我情分。"罗j道:"你好好地把她放下来,说明白了情理,俺不管你的闲事。"众打手见公子被罗j抓在手中,一齐来救时,被罗j大喝一声,就在阶沿下拔起一条玉石栏杆,约有二三百斤重,顺手一扫,只听得乒乒乓乓,踢踢踏踏,那二三十个打手手中的棍哪里架得住,连人连棍一齐跌倒了。
这边胡奎同罗灿大喝一声,抡起双拳,打开众人,救起张二娘同祁子富。沈廷芳见势头不好,又被罗j抓住在手,不得脱身,只得放了祁巧云,脱了身去了。把个锦上天只吓得无处逃脱,同沈廷芳闪在太湖石背后去了。罗j道:"待俺问明白了,回来再打。"说罢去了。
罗灿道:"祁子富,你等三人都到面前来问话。"当下祁子富哭哭啼啼,跟到留春阁内。祁子富双膝跪下,哭道:"要求三位老爷救我一命。"罗灿道:"祁老儿,你且休哭,把你的根由细细说来,自然救你。"祁子富遂将他的父亲如何做官,如何亏空钱粮,如何被沈谦拿问,如何死在监中,如何长安落薄,哭诉了一遍。又道:"他是我杀父之仇,我怎肯与他做亲?谁想他看上小女有些姿色,就来说亲。三位英雄在上,小老儿虽是个贫民,也知三分礼义,各有家门,哪有在半路上说媒之理?被我抢白了几句,谁料他心怀不善,就叫人来打抢。若不是遇见了三位恩人,岂不死在他手?"说罢哭倒在地。三位英雄听了,只气得两太阳中冒火,大叫一声道:"反了,反了!有俺三人在此,救你出去就是了。"
当下三人一齐跳下亭子来,高声大骂道:"沈廷芳,你这个大胆的忘八羔子,你快快出来叩头陪礼,好好地送他三人出去,我便佛眼相看,你若执迷不肯,我就先打死你这个小畜生,然后同你的老子去见圣上。"
不表三位英雄动怒,且言那沈廷芳同那锦上天躲在湖山石背后商议道:"这一场好事,偏偏撞着这三个瘟对头打脱了,怎生是好?"锦上天道:"大爷说哪里话,难道就口的镘头,被人夺了去,难道就罢了么?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他三人虽是英雄,到底寡不敌众,大爷再叫些得力的打手,前来连他三人一同打倒,看他们到哪里去。"沈廷芳道:"别人都好说话,惟有这罗家不是好惹的,打出祸来,如何是好?"锦上天道:"大爷放心,好在罗增又不在家里,就是打坏了他有谁为与太师爷作对?"这一句话提醒了沈廷芳,忙叫家人回去再点二百名打手前来,家人领命飞走去了。
且言沈廷芳听得罗j在外叫骂,心中大怒,跳出亭子来大喝:"罗j,你欺人太甚!我同别人淘气,与你何干?难道我怕你不成?你我都是公侯子弟,就是见了圣上,也对得你过。不要撒野,看你怎生飞出园去?"喝令左右:"与我将前后门封锁起来,打这三个无礼畜生。"一声吩咐,众人早将前后八九道门都封锁了。那三十多名打手并十数名家将,仗着人多,一齐动手举棍就打。
罗灿见势头不好,晓得不得开交,便叫胡奎道:"大哥,你看住了亭子,保定了那祁家三人,俺弟兄动手。"遂提起有三百斤重的一条玉石栏杆,前来招架。罗j也夺下一根棍棒,即便相迎,打在一处。沈廷芳只要拿祁子富,正是往留春阁去,被胡奎在亭子上保定了祁家三口,众打手哪里能够近身。那罗灿威风凛凛,好似登山的猛虎;这罗j杀气腾腾,犹如出海的蛟龙。就把那三、五十个打手,只打得胆落魂飞,难以抵敌。怎见得好打:
豪杰施威,英雄发怒。豪杰施威,惯救人间危难;英雄发怒,常报世上不平。一个舞动玉石栏杆,千军难敌;一个抡起齐眉短棍,万马难冲。一个双拳起处,挡住了要路咽喉;一个两脚如飞,抵住了伤心要害。一个拳打南山猛虎,虎也难逃;一个脚踢北海蛟龙,龙也难脱。只见征云冉冉迷花坞,细雨纷纷映画楼。
话说两位公子同沈府的家丁这一场恶打,可怜把那些碗盏、盘碟、条台、桌椅、古董、玩器都打得粉碎,连那些奇花异草都打倒了一半。那开店的只得暗暗叫苦:"完了,完了。先前还说指望寻几百两银子,谁知倒弄得家产尽绝,都打坏了,如何是好?"却又无法可施,只得护定了银柜。
且说罗j等三人大施猛勇,不一时,把那三十多个打手、十数名家丁、二三十个店内的伙计,都打得头青眼肿,各顾性命,四下分散奔逃。沈廷芳见势头不好,就同锦上天往后就跑。罗j打动了性,还望四下里赶着打。胡奎见得了胜,叫道:"不要动手了,俺们出去罢。"罗j方才住手,扶了祁子富三人下了留春阁。胡奎当先开路,便来夺门。才打开一重门,早听得一片声喊,前前后后拥进了有二百多人,一个个腰带枪刀,手提棍棒,四面围来,拦住了去路,大喝道:"留下人来!望哪里去!"
原来,沈府里又调了二三百名打手前来,忙来接应。巧巧撞个满怀,交手便打。沈廷芳见救兵到了,赶出来喝道:"都与我拿下,重重有赏!"三位英雄见来得凶恶,一齐动手,不防那锦上天趁人闹里,一把抱住了祁巧云,往后就走。张二娘大叫道:"不好了,抢了人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宫保爱才求贤若渴 太尊治盗疾恶如仇
话说老残从抚署出来,即将轿子辞去,步行在街上游玩了一会儿,又在古玩店里盘桓些时。傍晚回到店里,店里掌柜的连忙跑进屋来说声"恭喜",老残茫然不知道是何事。
掌柜的道:"我适才听说院上高大老爷亲自来请你老,说是抚台要想见你老,因此一路进衙门的。你老真好造化!上房一个李老爷,一个张老爷,都拿着京城里的信去见抚台,三次五次的见不着。偶然见着回把,这就要闹脾气、骂人,动不动就要拿片子送人到县里去打。像你老这样抚台央出文案老爷来请进去谈谈,这面子有多大!那怕不是立刻就有差使的吗?怎么样不给你老道喜呢!"老残道:"没有的事,你听他们胡说呢。高大老爷是我替他家医洽好了病,我说,抚台衙门里有个珍珠泉,可能引我们去见识见识,所以昨日高大老爷偶然得空,来约我看泉水的。那里有抚台来请我的话!"掌柜的道:"我知道的,你老别骗我。先前高大老爷在这里说话的时候,我听他管家说,抚台进去吃饭,走从高大老爷房门口过,还嚷说:'你赶紧吃过饭,就去约那个铁公来哪!去迟,恐怕他出门,今儿就见不着了。,"老残笑道:"你别信他们胡诌,没有的事。"掌柜的道:"你老放心,我不问你借钱。"
只听外边大嚷:"掌柜的在那儿呢?"掌柜的慌忙跑出去。只见一个人,戴了亮蓝顶子,拖着花翎,穿了一双抓地虎靴子,紫呢夹袍,天青哈喇马褂,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了个双红名帖,嘴里喊:"掌柜的呢?"掌柜的说:"在这儿,在这儿!你老啥事?"那人道:"你这儿有位铁爷吗?"掌柜的道:"不错,不错,在这东厢房里住着呢,我引你去。"
两人走进来,掌柜指着老残道:"这就是铁爷。"那人赶了一步,进前请了一个安,举起手中帖子,口中说道:"宫保说,请铁老爷的安!今晚因学台请吃饭,没有能留铁老爷在衙门里吃饭,所以叫厨房里赶紧办了一桌酒席,叫立刻送过来。宫保说,不中吃,请铁老爷格外包涵些。"那人回头道:"把酒席抬上来。"那后边的两个人抬着一个三展的长方抬盒,揭了盖子,头展是碟子小碗,第二展是燕窝鱼翅等类大碗,第三展是一个烧小猪、一只鸭子,还有两碟点心。打开看过,那人就叫:"掌柜的呢?"这时,掌柜同茶房等人站在旁边,久已看呆了,听叫,忙应道:"啥事?"那人道:"你招呼着送到厨房里去。"老残忙道:"宫保这样费心,是不敢当的。"一面让那人房里去坐坐吃茶,那人再三不肯。老残固让,那人才进房,在下首一个杌子上坐下;让他上炕,死也不肯。
老残拿茶壶,替他倒了碗茶。那人连忙立起,请了个安道谢,因说道:"听官保分付,赶紧打扫南书房院子,请铁老爷明后天进去住呢。将来有甚么差遣,只管到武巡捕房呼唤一声,就过去伺候。"老残道:"岂敢,岂敢!"那人便站起来,又请了个安,说:"告辞,要回衙消差,请赏个名片。"老残一面叫茶房来,给了挑盒子的四百钱;一面写了个领谢帖子,送那人出去,那人再三固让,老残仍送出大门,看那人上马去了。
老残从门口回来,掌柜的笑迷迷的迎着说道:"你老还要骗我!这不是抚台大人送了酒席来了吗?刚才来的,我听说是武巡捕赫大老爷,他是个参将呢。这二年里,住在俺店里的客,抚台也常有送酒席来的,都不过是寻常酒席,差个戈什来就算了。像这样尊重,俺这里是头一回呢!"老残道:"那也不必管他,寻常也好,异常也好,只是这桌菜怎样销法呢?"掌柜的道:"或者分送几个至好朋友,或者今晚赶写一个帖子,请几位体面客,明儿带到大明湖上去吃。抚台送的,比金子买的还荣耀得多呢。"老残笑道:"既是比金子买的还要荣耀,可有人要买?我就卖他两把金子来,抵还你的房饭钱罢。"掌柜的道:"别忙,你老房饭钱,我很不怕,自有人来替你开发。你老不信,试试我的话,看灵不灵!"老残道:"管他怎么呢,只是今晚这桌菜,依我看,倒是转送了你去请客罢。我很不愿意吃他,怪烦的慌。"
二人讲了些时,仍是老残请客,就将这本店的住客都请到上房明间里去。这上房住的,一个姓李,一个姓张,本是极倨傲的。今日见抚台如此契重,正在想法联络联络,以为托情谋保举地步。却遇老残借他的外间请本店的人,自然是他二人上坐,喜欢的无可如何。所以这一席间,将个老残恭维得浑身难受。十分没法,也只好敷衍几句。好容易一席酒完,各自散去。
那知这张李二公,又亲自到厢房里来道谢,一替一句,又奉承了半日。姓李的道:"老兄可以捐个同知,今年随捐一个过班,明年春间大案,又是一个过班,秋天引见,就可得济东泰武临道。失署后补,是意中事。"姓张的道:"李兄是天津的首富,如老兄可以照应他得两个保举,这捐宫之费,李兄可以拿出奉借。等老兄得了优差,再还不迟。"老残道:"承两位过爱,兄弟总算有造化的了。只是目下尚无出山之志,将来如要出山,再为奉恳。"两人又力劝了一回,各自回房安寝。
老残心里想道:"本想再为盘桓两夭,看这光景,恐无谓的纠缠,要越逼越紧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当夜遂写了一封书,托高绍殷代谢庄宫保的厚谊。天夫明,即将店帐算清楚,雇了一辆二把手的小车,就出城去了。
出济南府西门,北行十八里,有个镇市,名叫雒口。当初黄河未并大清河的时候,凡城里的七十二泉泉水,皆从此地入河,本是个极繁盛的所在。自从黄河并了,虽仍有货船来往,究竟不过十分之一二,差得远了。老残到了雒口,雇了一只小船,讲明逆流送到曹州府属董家口下船,先付了两吊钱,船家买点柴米。却好本日是东南风,挂起帆来,"呼呼"的去了。走到太阳将要落山,已到了齐河县城,抛锚住下。第二日住在平阴,第三日住在寿张,第四日便到了董家口,仍在船上住了一夜。天明开发船钱,将行李搬在董家口一个店里住下。
这董家口,本是曹州府到大名府的一条大道,故很有几家车店。这家店就叫个董二房老店。掌柜的姓董,有六十多岁,人都叫他老董。只有一个伙计,名叫王三。老残住在店内,本该雇车就往曹州府去,因想沿路打听那玉贤的政绩,故缓缓起行,以便察访。
这日有辰牌时候,店里住客,连那起身极退的,也都走了。店伙打扫房屋,掌柜的帐已写完,在门口闲坐。老残也在门口长凳上坐下,向老董说道:"听说你们这府里的大人,办盗案好的很,究竟是个甚么情形?"那老董叹口气道:"玉大人官却是个清官,办案也实在尽力,只是手太辣些,初起还办着几个强盗,后来强盗摸着他的脾气,这玉大人倒反做了强盗的兵器了。"
老残道:"这话怎么讲呢?"老董道:"在我们此地西南角上,有个村庄,叫于家屯。这于家屯也有二百多户人家。那庄上有个财主,叫于朝栋,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二子都娶了媳妇,养了两个孙子。女儿也出了阁。这家人家,过的日子很为安逸。不料祸事临门,去年秋间,被强盗抢了一次。其实也不过抢去些衣服首饰,所值不过几百吊钱。这家就报了案,经这三大人极力的严拿,居然也拿住了两个为从的强盗伙计,追出来的赃物不过几件布衣服。那强盗头脑早已不知跑到那里去了。
"谁知因这一拿,强盗结了冤仇。到了今年春天,那强盗竟在府城里面抢了一家子。玉大人雷厉风行的,几天也没有拿着一个人。过了几天,又抢了一家子。抢过之后,大明大白的放火。你想,玉大人可能依呢?自然调起马队,追下来了。
"那强盗抢过之后,打着火把出城,手里拿着洋枪,谁敢上前拦阻。出了东门,望北走了十几里地,火把就灭了。玉大人调了马队,走到街上,地保、更夫就将这情形详细禀报。当时放马追出了城,远远还看见强盗的火把。追了二三十里,看见前面又有火光,带着两三声枪响。玉大人听了,怎能不气呢?仗着胆子本来大,他手下又有二三十匹马,都带着洋枪,还怕什么呢。一直的追去,不是火光,便是枪声。到了天快明时,眼看离追上不远了,那时也到了这于家屯了。过了于家屯再往前追,枪也没有,火也没有。
"玉大人心里一想,说道:'不必往前追,这强盗一定在这村庄上了。'当时勒回了马头,到了庄上,在大街当中有个关帝庙下了马。分付手下的马队,派了八个人,东南西北,一面两匹马把住,不许一个人出去;将地保、乡约等人叫起。这时天已大明了。这玉大人自己带着马队上的人,步行从南头到北头,挨家去搜。搜了半天,一些形迹没有。又从东望西搜去,刚刚搜到这于朝栋家,搜出三枝土枪,又有几把刀,十几根竿子。
"玉大人大怒,说强盗一定在他家了。坐在厅上,叫地保来问:'这是甚么人家?'地保回道:'这家姓于。老头子叫于朝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于学诗,二儿子叫于学礼,都是捐的监生。'玉大人立刻叫把这于家父子三个带上来。你想,一个乡下人,见了府里大人来了,又是盛怒之下,那有不怕的道理呢?上得厅房里,父子三个跪下,已经是飒飒的抖,那里还能说话。
"玉大人说道:'你好大胆!你把强盗藏到那里去了?'那老头子早已吓的说不出话来。还是他二儿子,在府城里读过两年书,见过点世面,胆子稍为壮些,跪着伸直了腰,朝上回道;'监生家里向来是良民,从没有同强盗往来的,如何敢藏着强盗?"玉大人道:'既没有勾通强盗,这军器从那里来的?'于学礼道:'因去年被盗之后,庄上不断常有强盗来,所以买了几根竿子,叫田户、长工轮班来几个保家。因强盗都有洋枪,乡下洋枪没有买处,也不敢买,所以从他们打鸟儿的回了两三枝土枪,夜里放两声,惊吓惊吓强盗的意思。""王大人喝道:'胡说!那有良民敢置军火的道理!你家一定是强盗!,回头叫了一声:'来!'那手下人便齐声像打雷一样答应了一声:'猓 翊笕怂担骸忝前亚昂竺哦寂扇耸亓耍嫖仪惺档乃眩 庑┞肀斓剿遥由戏坷锼哑穑孪涑鞴瘢卸端右桓鼍。晕岜阒登坏愕氖资危鸵丛谘锶チ恕K蚜税胩欤挂裁挥兴殉錾趺捶阜ǖ亩鳌D侵训胶罄矗谖鞅苯巧希辛郊涠哑评门┢鞯囊患湮葑永铮殉隽艘桓霭ぃ锿酚衅甙思律眩腥募故蔷沙褡拥摹B肀玫教希厮担骸诙讯鞯睦锓渴诔稣飧霭ぃ幌袷亲约旱囊路氪笕搜榭础!BR>
"那玉大人看了,眉毛一皱,眼睛一凝,说道:'这几件衣服,我记得仿佛是前天城里失盗那一家子的。姑且带回衙门去,照失单查对。'就指着衣服向于家父子道:'你说这衣服那里来的?'于家父子面面相窥,都回不出。还是于学礼说:'这衣服实在不晓得那里来的。'玉大人就立起身来,分付:'留下十二个马兵,同地保将于家父子带回城去听审!'说着就出去。跟从的人,拉过马来,骑上了马,带着余下的人先进城去。
"这里于家父子同他家里人抱头痛哭。这十二个马兵说:'我们跑了一夜,肚子里很饿,你们赶紧给我们弄点吃的,赶紧走罢!大人的脾气谁不知道,越迟去越不得了。'地保也慌张的回去交代一声,收拾行李,叫于家预备了几辆车子,大家坐了进去。赶到二更多天,才进了城。
"这里于学礼的媳妇,是城里吴举人的姑娘,想着他丈夫同他公公、大伯子都被捉去的,断不能松散,当时同他大嫂子商议,说:'他们爷儿三个都被拘了去,城里不能没个人照料。我想,家里的事,大嫂子,你老照管着;这里我也赶忙追进城去,找俺爸爸想法子去。你看好不好?'他大嫂子说:'良好,很好。我正想着城里不能没人照应。这些管庄子的都是乡下老儿,就差几个去,到得城里,也跟傻子一样,没有用处的。'说着,吴氏就收拾收拾,选了一挂双套飞车,赶进城去。到了他父亲面前,嚎陶大哭。这时候不过一更多天,比他们父子三个,还早十几里地呢。
"吴氏一头哭着,一头把飞灾大祸告诉了他父亲。他父亲吴举人一听,浑身发抖,抖着说道:'犯着这位丧门星,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妥了,我先去走一趟看罢!'连忙穿了衣服,到府衙门求见。号房上去回过,说:'大人说的,现在要办盗案,无论甚么人,一应不见。'吴举人同里头刑名师爷素来相好,连忙进去见了师爷,把这种种冤枉说了一遍。师爷说:'这案在别人手里,断然无事。但这位东家向来不照律例办事的。如能交到兄弟书房里来,包你无事。恐怕不交下来,那就没法了。"
"吴举人接连作了几个揖,重托了出去。赶到东门口,等他亲家、女婿进来。不过一钟茶的时候,那马兵押着车子已到。吴举人抢到面前,见他三人,面无人色。于朝栋看了看,只说了一句'亲家救我',那眼泪就同潮水一样的直流下来。
"吴举人方要开口,旁边的马兵嚷道:'大人久已坐在堂上等着呢!已经四五拨子马来催过了,赶快走罢!'车子也并不敢停留。吴举人便跟着车子走着,说道:'亲家宽心!汤里火里,我但有法子,必去就是了。'说着,已到衙门口。只见衙里许多公人出来催道:'赶紧带上堂去罢!'当时来了几个差人,用铁链子将于家父子锁好,带上去。方跪下,玉大人拿了失单交下来,说:'你们还有得说的吗?"于家父子方说得一声'冤枉',只听堂上惊堂一拍,大嚷道:'人赃现获,还喊冤枉!把他站起来!去!'左右差人连拖带拽,拉下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