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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ategory: 中国古代小说
第十回 公堂上屈打成招 牢狱中协谋救主
且说耿知府政事精勤,不肯懈怠。因牵挂柳道一案,未审明白,黎明起来梳洗停当,穿上公服,即命击鼓升堂。坐在暖阁内,专意等候,说:"昨晚差役带领贾氏前去李花家搜拿秋莲并李花审问,这时候想也就到。"
却说差捕同贾氏领着李花刚到衙前,差捕道:"列位看这光景,料想太爷已经升堂。待进去禀过,好带人犯。"这差捕从旁边角门进去,走到堂前跪下禀道:"奉差到李花家不见秋莲,只有一个包袱,贾氏说是她女儿跑时带出的,拿来呈验。今已将李花拿到候审。"耿知府道:"带上李花来审讯。"众役答应一声,往下急跑,喊声带李花。差捕闻听,将李花推拥到大堂阶前,说:"李花当面。"李花无奈,只得双膝跪下。耿知府抬头向李花一望,生得少年清秀,不似狡猾一流。只得开口问道:"李花你可知罪么?"李生道:"老公祖在上,生员朝夕只在书房,攻读书史,又不欠账,又不欠债,不知罪从何来?"耿知府道:"哦,你拐藏秋莲幼女,杀害奶娘老妇,现在你家搜出包袱,赃证已真,又是拐案,又是人命,怎么你说无罪?快把那郊外如何赠银诱逃,柳道怎样行凶杀害,如今却把秋莲藏在哪里,一一从实供来,免动刑法。"李花闻听吓得胆战心惊,不晓来由,无处插嘴应对,唯说:"叫生员从何处说起?"知府又催问道:"你还不招么,看枷棍伺候。"李春发道:"老公祖在上,容生员告禀,别事真不知道。若问起赠银事原有情节。那日生员因读书倦怠,偶到郊外闲行,见个幼女同老妇,相对伤情,那时生员询问端底,她说为继母凌逼,因此伤感。俺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仗义疏财,赠她几两银子,其实并无他意。芦林遇唯有此举。至于秋莲私奔,奶娘伤命的事,一切不晓。求老公祖细细端详,笔下超生罢。"耿知府道:"依你说来,全不知情。这包袱可怎么却在你家。不过恃有衣衿护身不肯实说。我今就申文学台,革去你的衣衿。左右与我夹起来。"从衙役如狼如虎的,将鞋袜退去,把夹棍搁下,一个采起头发,那两个把绳盘了几盘,喝喊一声,两边人将绳背在肩上,用力一紧,这李生便昏迷过去。你看李春发本是个柔弱书生,嫩生生皮肤,怎禁得这等重刑。大约心似油煎,全无主张。头如迸裂,满眼昏红。一个衙役,拿着一碗凉水噙在口中,照他头上啐了三遍,才苏醒过来。叹了一口气说:"冤枉呵!"耿知府问道:"你招也不招?"李生定神思量道:若就招承岂不污了一世清名,待不招时,这大刑其实难受。想来必是前生造定的了。耿知府道:"若不招就要再夹了。"李生道:"愿招。"耿知府道:"既是招了,退去夹棍。且带去收监,听候申详定罪。"只见禁子走来,上了刑具,带领回去。说:"这是人命重罪,须加小心。"众小牢子答应一声,照常例收拾起来不提。
却说李翼等候多时,知主人下监,走到狱门说:"哎呀,我那相公啊!"禁子喝道:"你是什么人?"李翼道:"要看我家相公的。"禁子问道:"是李花不是?"李翼道:"正是。"禁子道:"他是重犯,岂容你进去看视。"李翼道:"大哥,我还有些须薄敬,望行方便。"禁子接过说:"啊,也罢,我且行一时之方便,叫你主仆相会一面。"遂开了门,说:"你进来切莫要高声,你家相公受屈的人,待我取盆水来与他洗洗。"李翼道:"多谢大哥了。"说着看见主人,不成模样,不觉满眼含泪说:"相公醒来。"李生闻听把眼睁开,哎呀一声,说:"痛杀我也,我见了你犹如乱箭穿心,满腔忿恨,只是说不出来。"李翼说:"相公曲直,久而自明,容小人访察清楚,翻了此案也未可知。且请忍耐,不必伤感。"主仆两人正在悲痛之际,忽听外边有人叫门,看官你道是何人?原来是石敬坡夜间送了包袱,到了早晨,听得街面上纷纷齐说,将李相公拿在衙门去了,他心内暗暗后悔道:"早知包袱惹祸,断不送去。想那李相公是佛心人,遭逢倒运,怎能打此官司,不知何日才得脱身。不免买些酒肉,到监中探望探望,尽点穷心。"随即提着篮儿进到监门,叫声:"禁卒哥。"禁子望外一看,说:"做什么的?"石敬坡道:"里边有个李相公么?"禁子道:"有个李春发,你问他怎的?"石敬坡道:"可将门开了,待我看看他。"禁子把眼一睁,说:"咳,这是什么所在,你要进去?"石敬坡道:"太爷我还有些薄敬。"禁子问道:"多少呢?"石敬坡道:"三百大钱。"禁子道:"不够,再添。"石敬坡道:"权且收下,俟后再补。"禁子道:"也罢,快些进来。"石敬坡叫声:"李相公我的恩人呀,你本是读书人,怎能受此苦楚,我今特来奉看,请吃一杯酒。"李生不知是何人,突然而来,说:"我不用。"石敬坡说:"吃一块肉罢。"李生道:"也不用。"石敬坡道:"李相公你的讳是春发么?"李生道:"正是。我和你素不相识,怎好承情,却来看我。"石敬坡道:"相公你再想想。"李生道:"如此你敢是个拐子。"石敬坡道:"我明明是个贼,他乃认成拐子。既不相识,枉费穷心,回去罢。禁卒哥开门。"李翼道:"相公,他好像那夜在我家做贼的石敬坡。"李生道:"是了,快叫他转来。"李翼赶上说:"石大哥转来。"石敬坡道:"认得了么。既然认的,不必细说。我蒙过相公厚恩,杀身难报,今送来一壶酒,聊表寸心。相公吃一杯罢。"李生道:"拿来我吃一杯。"石敬坡道:"再吃一块肉何如?"李生道:"吃不下去。"石敬坡道:"恩人所犯何罪,监禁在此。"李生道:"连我也不知犯的何罪?只那晚屋檐上掉下一个包袱,认就谁家失盗,贼人遗下的。不料天明,姜婆就带领公差拿我,说我杀了她家养娘,窝藏她家女儿,名唤秋莲,偏偏包袱又现在我家,大老爷不问曲直,除名动刑,屈打成招,问罪收监。"石敬坡道:"相公那杀人罪,你如何轻易承认。"李生道:"刑法难熬,不得不然。"石敬坡道:"恐怕杀人即要偿命,谁是你的救星。还有一件,秋莲寻不着,只怕责比你哩。"李生叹口气道:"姜秋莲与你哪世冤家,害得我好苦,就死在阴司,也不甘心。"正说话间,只禁子走来,说:"老爷查监下来了,你们快都出去罢。"李翼与石敬坡同道:"相公放心养着,我们不时来看你。"遂出了牢门。石敬坡说:"李翼哥我两人到僻静去处,有句话讲。"李翼说:"使得。"二人到个孤庙中,石敬坡道:"请问相公就没个至亲好友么。"李翼道:"有个契交,在集侠山住。"石敬坡道:"何不去求他相救。"李翼道:"我也想去,就是牢中没人送饭。"敬坡道:"这个有我。"李翼道:"姜秋莲也要寻找。"敬坡道:"这也有我。"李翼说:"如此说石大哥转上受我一拜。"慌得敬坡扯不及,遂同拜起来。李翼道:"感谢大哥慷慨,既允送饭,又寻秋链。倘我主人得脱牢狱,我主仆不肯忘你恩情的。"敬坡道:"你说哪里话,我受过活命之恩,比不得陌路人,定要事事关心的。"李翼道:"这叫做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了。"敬坡道:"李翼哥,集侠山之事要紧,不可迟延。"李翼道:"这个自然。就是那秋莲之事,须烦留心。"敬坡道:"在我身上,不消说了。"李翼道:"我即刻起程去罢。"敬坡道:"我送你一程何如。"李翼道:"不可,各人办事要紧,请罢。"二人作别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宁国府宝玉会秦钟
【陈其泰:送宫花之人,适值两人午睡相狎之时,两事并作一句,意欠明白。】
【王希廉:薛宝钗冷香丸经历春夏秋冬,雨露霜雪,临服用黄柏煎汤,备尝盛衰滋味,终于一苦,俱以十二为数,真是香固香到十二分,冷亦冷到十二分也;又埋于梨花树下,不免于先合终离矣。
迎春、探春在一处,惜春独同小姑子玩笑戏说"剃头",直伏后来出家根苗,且为十五回凤姐弄权秦钟得趣伏笔。
凤姐夫妇白昼宣淫,其不端可知。
宫花小物,黛玉亦有妒心,器量真实褊浅。
周家女儿为婿求情,周瑞家全不在意,凤姐之平日弄权于斯可见。凤姐宫花分送秦氏;明日,秦氏婆媳又单请凤姐。其中藏笔甚多,须以意会。
凤姐带宝玉同赴宁府,引出秦钟,惹起焦大,即借焦大醉骂,露出诸丑。读者勿以醉后胡骂,视为无关紧要。
秦钟与宝玉一见,便彼此胡思乱想。冶容、富贵动人如此。纨绔公子慎之思之!第七回专写凤姐与宁府往来亲热,为后来冶丧埋根,中间带出秦钟、宝玉相聚,而先写凤姐夫妇白昼宣淫以作陪衬,又埋伏惜春出家,宝钗结局,香菱可伤等事。至于焦大醉骂,黛玉妒花,皆文人深笔。】
【张新之:
此回上半熙凤文字,与宝钗无涉也,而先叙冷香丸。下半回秦锺文字,与熙凤无涉也,而重叙送表礼。乃上半以数行字了之,下半以再问答了之,令人费想。
写宝钗热是骨,冷是面,巧是本领,直郑庄、操、莽大奸雄化身,在小说则借《金瓶》之月娘、《水浒》之宋江为篮本。
一荣府为黛玉设,故径路房舍,皆从他眼中写出。而其实为演《易》道设,故借送宫花,又从周瑞家的脚下历叙。
情种乃风月情浓之"情种",即坏明穗之物欲",《大学》立教以此也。设一秦钟,生出第九至十二回一大段"风月宝鉴"文字。
下半回写情种相合,宝玉、秦锺,是一非一,而以焦大数语证之。惨惨伤心,至斯已极,有别之禽兽不甘认也。而今日假斯文让《红楼》乃成迷,慕情种,学情种,岂不大误!
贾琏、凤姐,夫妇也。上半回目录著以"戏"字已奇,而书中又写得暧昧蹊跷。或曰男女居室,不应以书故耳,此乃呆话。看把花分送秦氏,末从焦大一骂,则得之矣。作者既不欲明写,闲人亦不忍透评,从周瑞家的眼中耳中,写一"戏"字,旋即平儿间"又来作什么",是既带刘老老去而又来也。"初试"、"一进"之案,到此方了。】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张新之夹批:刘姥姥至三十九回方再见,而中间二十余回无非演刘姥姥者】便上来回王夫人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周瑞家的听说,便转出东角门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儿者,【张新之夹批:金钏为金,金作串,串也,即宝钗之影身,另有正传。】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坡上顽。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
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张新之夹批:长篇大套从此起矣。】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只见薛宝钗家常
打扮,头上只散挽着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见他进来,宝钗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张新之夹批:何等和蔼,非黛所能。】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姚燮夹批:宝玉与黛玉无夫妻之缘偏同住。与宝钗有夫妻之缘,偏隔住。此作者用意瞒人处】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一势儿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纪倒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顽的。"宝钗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凡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张新之夹批:于是热场中但能着一"冷"字。】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
周瑞家的因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子没有呢?"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张新之夹批:名字新艳,何等心思,何等结构,括宝钗于二字中矣。】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宝钗道:"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谁在房里呢?"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语,方欲退出,薛姨妈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香菱。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顽的那个小丫头进来了,【东观阁夹批:香菱亦是此书关键,故又于此处提起。】问:"奶奶叫我作什么?"薛姨妈道:"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儿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又想着他们作什么。"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张新之夹批:写宝钗爱素,关合终局。】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姚燮眉批:点醒时令是冬日光景。】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金钏道:"可不就是他。"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黄小田夹批:并不写香菱之美,亦并不写秦氏之美,只此一语而两美并见,以后晴雯、龄官之似黛玉,亦皆此意。】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们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张新之夹批:上明追第四回,此暗追第一回。】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
一时间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头来。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这边解闷,【姚燮眉批:此处又点明宝黛二人在一处。】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呢。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待书。【张新之夹批:元迎探惜丫头,用琴棋书画四字皆有取意。司棋,私期也】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钟,周瑞家的便知他们姊妹在一处坐着呢,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缘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那屋里不是四姑娘?"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耍呢,【张新之夹批:无非镜花水月空影而已,虽有智能,无所用之】【陈其泰:智而且能,非凤姐而何?庵名水月,则凤姐是月,智能是水中之月耳?】见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姚燮眉批:点出智能,已预为秦钟一段事埋根。】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歪剌往那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父见了太太,就往于老爷府内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儿说:"我不知道。"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着。"【张新之夹批:"余信"犹言愚信,可见布施之人不过愚人所信而已。看此一名,作者何尝佞佛?是书何尝只演空空?】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劳叨了一会,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遂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陈其泰:送花与秘戏截然两事,全不相干,特借送花人眼中看出矣。若用直笔,便是金瓶梅文字矣。】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黄小田夹批:此真极淫之淫书也,然何尝露出一字来?其含混处,岂俗手所能梦见?】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张新之夹批:写得暧暧昧昧,隐隐绰绰。】平儿便到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儿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了四枝,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抬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跑来作什么?"他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的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楚呢。你这会子跑了来,一定有什么事。"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张新之夹批:冷子兴来历不明,叹世人不知冷之所从起也一部周易不过阴阳而已,不过冷热而已。是演说荣府时便已是演说易理也。】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呢?"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且家去等我,我给林姑娘送了花儿去就回家去。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这有什么,忙的如此。"女儿听说,便回去了,又说:"妈,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得你这样了。"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张新之夹批:与宝钗对照是何口角,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者固如是乎杀机也。】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只说我与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姚燮眉批:冷子兴于此串合,不知几时从扬州入京的。】【陈其泰:回应冷子兴闲暇得妙。】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了去罢?"王夫人点头。【张新之夹批:甄家对贾家说,直映到底,第一处当在凤姐口中出,点点头有微旨。】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派谁送去呢?"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就叫他们去四个女人就是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凤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倒没有什么事情。"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该过去才是。"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姐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跟了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立等着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同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张新之夹批:主人翁。】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就快献上来,【张新之夹批:另是一种景象,而"孝敬"字是反面。】我还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么?"尤氏道:"出城与老爷请安去了。【张新之夹批:藏过此人是省笔而已,与孝字打通。】可是你怪闷的,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也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儿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的我那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想在书房里呢,宝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什么?"一面便吩咐好生小心跟着,别委曲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凤姐说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一瞧。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惯了,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道:"我不笑话就罢了。"竟叫
快领去。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道:"凭他什么样儿的,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我看看,给你一顿好嘴巴。"贾蓉笑
道:"我不敢强,就带他来。"
一会儿,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姚燮夹批:时秦钟亦十二岁,与宝玉同庚。】较宝玉略瘦些,【姚燮眉批:写秦鲸卿另是一种人物,男也女也?吾不得而知之。】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张新之夹批:画一小后生真能别开生面在几个虚字眼上形容出来。】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慢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陈其泰:此岂嫂嫂对叔叔语也?喜极而狂,不觉失言,然亦因在可卿前无所顾忌耳,则其向来之惬意宝玉亲亲热热自可见焉】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了,【黄小田夹批:"喜"字、"探身"字、"携手"字、"身旁坐下"字,皆微词也,读者细思之。】慢慢的问他:几岁了,读什么书,弟兄几个,学名唤什么。秦钟【东观阁夹批:秦钟者,情种也。书中人名多寓意。】【张新之夹批:秦钟,情种也。小字鲸卿则总读为"情"字,曰"情情情",有指点意,有太息意,有斟酌意,有恐惧意】一一答应了。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知道凤姐与秦氏厚密,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张新之夹批:亦为阴阳进退点染。】不在话下。
那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张新之夹批:写秦钟便是写宝玉,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忽然宝玉问他读什么书。秦钟见问,因而答以实话。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一时摆上茶果,宝玉便说:"我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此是有的。"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秦氏又嘱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陈其泰:是秦钟勾搭起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业师上年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呢。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温习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里读。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之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着。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敝塾中来,【姚燮眉批:贾秦相见随手议入塾一事,为后文闹房张本。】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又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陈其泰:游冶已甚,而秦氏以为不太随和,则秦氏之游冶可知矣。】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宝玉道:"放心,放心。【张新之夹批:连点两字乃是书大法眼。】咱们回来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张新之夹批:情种在此相合,三人是点睛处。】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再禀明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二人计议一定。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顽了一回牌。算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一面就叫送饭。
吃毕晚饭,因天黑了,尤氏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家去。"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张新之夹批:焦乃既烧之余。】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尤氏秦氏都说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要惹他去。"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了。"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地下众人都应道:"伺候齐了。"
凤姐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陈其泰:妙句。都为下文渲染也。】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他,更可以任意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姚燮眉批:其实强悍不堪者,然以之骂贾蓉尚嫌其恕。】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张新之夹批:不能有此事,不可无此言。】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张新之夹批:自神游至此回,作者已写得头闷气结,满纸弥漫黑雾,故打这一个焦雷,自己讨些痛快。我不知他是苦是乐,要说苦便极苦,要说乐便极乐。】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没听见。【姚燮眉批:作者每于闲处着旁笔,而正面已见。】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吣,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姚燮眉批:前尝马溺,今尝马粪。凤姐、蓉儿都装不听得。惟黠者能作呆。】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唬的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凤姐道:"好兄弟,这才是呢。等到了家,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你同秦家侄儿学里念书去要紧。"说着,却自回往荣府而来。正是:
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
【陈其泰:焦大义仆,深忿其主行为,借端发作,将酒盖面,非真醉也。凤姐秦氏隐事,从不实写一句,而读者有焦大之言在胸中,自然遇事如画矣。文心幻巧,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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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则 空青石蔚子开盲
孔圣人之门有个弟子樊迟,曾向夫子请学为圃。那为圃之事乃是乡庄下人勾当,如何樊迟要去学他?这是樊迟讽动夫子之意。看见夫子周流天下,道大莫容,不知究竟何似,不如寻个一丘一亩,种些瓜茄小菜,倒也有个收成结实的时节。若论地亩上收成最多而有利者,除了瓜蔬之外,就是羊眼豆了,别的菜蔬都是就地生的,随人践踏也不计较,惟有此种在地下长将出来,才得三四寸就要搭个高棚,任他意儿蔓延上去,方肯结实得多。若随地抛弃,尽力长来,不过一二尺长,也就黄枯干瘪死了。譬如世上的人,生来不是下品贱种,从幼就要好好滋培他,自然超出凡品,成就的局面也不浅陋。若处非其地,就是天生来异样资质,其家不得温饱,父母不令安闲,身体不得康健,如何成就得来?此又另是豆棚上一样比方了。
昨日主人采了许多豆荚,到市上换了果品打点在棚下,请那说书的吃。那知这些人都是乡愚气质,听见请吃东西,恐怕轮流还席,大半一哄走了,止有十余人大雅坐在那里,正经说过书的一个不在。却有一位少年半斯不文,略略像些模样,主人请过来坐,他也就便坐了。后来众人上前道:"今日主人兴致甚佳,不要被那班俗老扫尽了。"指着这位少年道:"看来今日别无人了,却要借重尊兄,任意说一回故事点缀点缀。"那少年道:"在下虽是这个模样,人道是宦门子弟,胸中毕竟有些学问。其实从小性子养骄,睁着两只亮光光眼睛,却是一个瞎字不识。日常间人淘里挨着身子,听人说些评话,即使学得几句,只好向不在行的面前胡言乱道,潦草压俗而已。今日若要我上场,说那整段的书,万万不敢!"众人道:"不管前朝后代,真的假的,只要说个热闹好听便了。"少年道:"昨日房下叫我检个日子,却把历日颠倒拿了,被人笑话。若今日说出些没头脱柄的故事,被侧边尖酸朋友嗅嗅鼻头,眨眨眼睛,做鬼脸,捉别字,笑个不了,下遭连这个清凉所在,坐也坐不成了。列位谅不是那浮薄之辈,若毕竟要说,没奈何,也只得献丑。但说过,我是听别人嘴里说来的,即有差错,你们只骂那人嚼蛆乱话罢了。"众人道:"只是这个话柄,也就圆活波澜得紧,自然妙的!"
少年道:"我上年到苏州城里北寺中闲耍,听得和尚打着铙钹,说道:'天地开辟以来,一代一代的皇帝都是一尊罗汉下界主持。唐虞时揖让,汤武时征诛,后来列国纷争,秦汉吞并,有以仁义得国的,有以奸雄得国的,其间千态万状,不可名数,总是那冥冥中一位罗汉作主。这也是个轮来苦差,推不去的。当初不知那个朝代交接之际,天上正在那里检取一位罗汉下界,内中却有两个罗汉,一尊叫做电光尊者,一尊叫做自在尊者,都不知尘世龌龊,争着要行,往见燃灯古佛,求他作主。古佛道:'下界这一遭,都是不可免的,只差个先后来去。我也没个别法,只将我面前铁树二株,各人取一本去种在东西山上,先开花的就去。'两尊者俱各领命而行。电光尊者心里急躁,看得西方背阴处好培植,即将树种在西山。随从的罗刹们道:'铁树须要用火去锻炼他,就有花了。'顷刻移那万丈火坑中的烈焰,一萎时顺风卷去,那花顿然进发:却是空花,眼前一幌就不见了。自在尊者心性从容,看得东方近着生气,将树种在东方,待他自然长大开花。却候了许久才发出一些萌芽,眼见得开花尚有几时也。那古佛早巳看见,道:'电光,你见识差了,只图到手得快,却是不长久的。既有花在先,你先去罢;自在且略缓些,也随后就来了。'电光尊者即下尘凡,降生西牛贺州,姓焦名薪,任着火性,把一片世界如雷如电,焚灼得东焦西烈。百姓如在洪炉沸汤之中,一刻难过。也是这个劫运该当如此,不在话下。
且说自在尊者不慌不忙,也随即下了云端,降生东胜神州,姓蔚名蓝,生来性子极好清净,一日正在山中做那调神养气的工夫,那晓得焦薪行那些残忍暴虐之政,处处禁受不得,积怨深怒上达天庭。上帝震怒,即唤天神天将纠集风伯、雨师、雷公、电母,领着火轮、火部一切神祗,从空豁喇一声,霎时山崩地烈,拔木飞砂,连昆仑天柱也进作两截;世界人民物畜,一半都被震烈飘,化作纤悉微尘,不知去向。那山中蔚蓝也被唬得魂不附体,看见世界这场大变,不知甚么缘故,竟往山外奔出命来。忽见天上五花迸烈,就像一座极大高山倾圮半边,这半边也像就倒下来的光景,虽有十分惧怕,却也无处投奔。勉强看着脚下,随高逐低检路而去,只见地上一块斗大圆石里外通明,青翠可爱。蔚蓝原是天生智慧的,晓得此石唤名空青,当初女娲氏炼石补天,不知费了多少炉锤炼得成的。今日天上脱将下来,也是千古奇缘。此石中间止有一泓清水,世间一切瞽目,金针蘸点,无不光明。紧紧抱在怀中,立愿点开世人瞎眼尽还光明,才为正果。信步而行,不觉走到中州地面。渐渐琢开那块青石,正欲普度人间黑暗地狱,逢着瞽目之人一点就亮。不两日间,四下瞽者俱已传遍,来了许多,俱要求点。只见云端里现出一位金甲神人,大声呼着蔚子道:'你却违了天心也!'蔚子跪下请问其故,那神人道:'当今时世,乃是五百年天道循环轮着的大劫,就是上八洞神仙也难逃遁。这些世上盲子,都是前冤宿孽,应该受的。你如何一概与他点明?将上天折罚之条,是不得行于人世了!速速藏过,日后自有用头,不可滥用了。'言讫,渐渐云掩拢来,就不见了。蔚蓝大仙省得上天之意,就把空青收拾好了。访得陕西华山是天下名境,中有陈抟老祖整整睡了千年,忽然醒了,能知世间过去未来之事,指点愚人吉凶祸福先机,人往叩之,无不响应。不若就往华山,寻个静室,皈依老祖,也好就近做那访道修真之事,不在话下。
再说中州有个先儿,那地方称瞎子叫名先儿。这瞎子姓迟名先。有人问道:'你怎么叫做迟先?'那瞎子道:'我不是先儿之先,却另有个意思。如今的人眼明手快,捷足高才,遇着世事,如顺风行船,不劳余力。较之别人受了千辛万苦,撑持不来,他却三脚两步,早已走在人先,占了许多便宜。那知老天自有方寸,不肯偏枯曲庇着人,惟那是脚轻手健的,偏要平地上吃跌,毕竟到那十分狼狈地位,许久挣扎不起。倒不如我们慢慢的按着尺寸平平走去,人自看我蹭蹬步滞,不在心上,那知我倒走在人的先头,因此叫做迟先。'那人道:'你何苦闭着双眼,终日嘿嘿痴疯坐在家里了当此艳阳天气,何不走在市上,生发几贯钱来买酒吃也好。'迟先道:'我也闷得极了,昨日独自睡在冷草铺上,听得屋檐外桃柳树上燕语莺啼,叫得十分娇媚。又听得东边卖花声,西边沽酒声,儿欢女笑,成团结队。或是上坟的,或是踏青的,好不喧轰热闹!自恨前生不知作何罪孽,把我失却双眼,上前不得,退后不得,一个黑漆漆囫囵空影,不知何时踹得他破!昨日有人传说,市上来了一个云游道人,手持空青,点开了许多双瞽。偏我没缘,急急寻他,又不知那里去了。如今欲打听个实信,四下找寻,那有眼的如何肯扶掖我到前路去!今想一个道理在此:站在十字路口,等个同伴走过,先去撞他个头昏脑晕,然后渐渐与他说人港去。"
言之未毕,只听得西边巷里咯支咯支的,明杖响处,却有个先儿来也。迟先把个头颈伸放在左臂膊上,仔细侧着耳朵,听到将次面前,便把肩膀横冲过去。却好把那先儿的太阳撞得十生九死,仰面一交,跌在地下。那先儿手也伶俐,就把迟先左腿抱定,死也不放。少觉苏醒转来,就把迟先腿上咬了两口,骂道:'你又不是我的儿子,如何也学我把人乱撞!'一气的连珠贯串骂个不了。迟先连忙道;'得罪得罪!',那先儿右手一摸,方晓得也是同道中人,带怒问道:'同在黑暗地狱中人,有何心事要紧,走得这般莽撞?'迟先道:'只怕对你说了,连你也莽撞起来。你不晓得,市上有个仙人,拿着空青点开了许多瞎眼。因要寻他,如此性急。'那先儿道;'奇哉奇哉!我昨日耳边,又闻得华山顶上陈抟老祖千年睡醒,能言人过去未来现在祸福,往问者纷纷。因此我出门,也要觅个伙计,前往一遭。今既与兄同病,自合与兄同调。不若就在此地盟心设誓,并胆同心,互相帮扶,一面去访点眼仙人,一面上山拜问老粗,岂不一举两得?'迟先道:'极妙极妙!'那先儿道:'老兄高姓大名?'迟先就把先边所以取名'迟先'的话儿说了一遍。也赞道:'迟字上说出个先字来,大有意理。'迟先道:'也要请教尊兄姓名?'那先儿道:'弟姓孔名明。'迟先道:'孔明是个后汉时刘先主的军师,你如何盗窃先贤名姓?'孔明道:'我不是那三国的孔明,却另有个取意。如今的人,胡乱眼睛里读得几行书,识得几个字,就自负为才子。及至行的世事,或是下贱卑污,或是逆伦伤理,明不畏王章国法,暗不怕天地鬼神,竟如无知无识的禽兽一类。倒不如我们一字不识,循着天理,依着人心,随你古今是非、圣贤道理,都也口里讲说得出,心上理会得来,却比孔夫子也还明白些,故此叫做孔明。'迟先道:'难得我与你一对儿合拍的。但是同行合伴前去,途中日子正长,也要彼此预先计较停当,譬如行商坐贾,也要对着本儿。如今我们出路的勾当,不过空双白手,本领赚钱,不知你我伎俩何如?不若寻个空处,大家将本事讲论明白,试演一番,省得前途你推我诿,漏了破绽,被人讥诮。'孔明道:'有理。寻个僻静去处方好。'
两个挨查了半日,刚得一个冷落的庙宇。两个走进庙里,放了拐儿,朝着神道连唱数喏,相率坐下。迟先道:'我的本领多着哩,有个《西江月》说与你听:
挑水担泥做瓦,炉磨粉驼盐。子平《易课》准如仙,铁口人人夸羡。
孔明道:'我的伎俩比你高贵哩,也有一个《西江月》:
品竹弹弦打鼓,说书唱曲皆能。祈神保福与禳星,牌谱棋经俱胜。
迟先道:'我与你合了伙计一路行去,不论高低贵贱都用得着,不怕前途没处寻饭吃。但各人俱要放出本心来相处,一路有福同享,有苦同受,不要退悔。就是今日各出少许,在神圣前烧一陌纸,盟一明心,彼此各有个相信处。'孔明道:'妙妙!'两个就各问了生年月日。孔明却长迟先一岁,认做哥哥,先在肚兜内摸出十个钱来,六个钱买块豆腐,四个钱买了蜡烛。迟先身边也取出钱十文,买一小瓶黄酒,又买一股线香。摆列端正,各各祷祝一番,立了一誓,拜了四拜方完。孔明即伸手悄悄的摸那酒瓶,私自呼了一口。迟先也去偷那豆腐。两个以手触手,登时便喉急嚷将起来,一个说:'你偷来吃。'一个说:'你先动手。'可笑两个盟兄盟弟,登时就变转脸来,气吼吼的俱要动手相打。
惹动了地方两个光棍,一个叫做油里滑,一个叫做滑里油,立在旁边看了许久,道:'两个盲囚不知来历,路上相逢,就要拜盟,一言不合,登时嚷闹,倒也是个近日好耍子的世情。我们趁他争竞之际,一个装做官儿,一个扮作皂隶,拿他过来问个明白,却不好么?'油里滑即装皂隶,开声吆喝道:'不要嚷!'滑里油道:'甚么人喧嚷?快拿过来!'迟先、孔明信道真的,即便跪将过去,说了一遍。官道:'这样小事也来惊动上官,本待各打二十,问个罪名,罚几两银子。怜你废疾之人,各罚本领,试演一出,饶你去罢!'迟先就请官儿的八字、皂隶的勾当,将子平《易课》推算了半晌;孔明也就把当时编就的'李闯犯神京'的故事说了一回,又把半日天的戏本唱了一出。弄得两个唇干舌燥,又嗑了许多头,方才释放。迟先道:'此地怎么有这位好老爷!若经别的衙门,这官司不知何时归结。今又不动刑,不问罪,立刻发落,真难得的。这样清廉的官,若在大府大县里,就该造一个极大的生祠了。'孔明道:'我与你依旧相好如初,天下拜弟兄的,打场官司也是常事。若不经这争论一番,你我心事都未见得。今后把这龌龊心肠大家洗涤干净,却就好了。'
两个从此你敬我爱,一程一程,仗着技艺趁些饭食。一路来,点空青的道人尚未寻着,不觉的已到华山脚下。进了山门,一步一拜到了山顶。那山上乃是仙家藏真修炼之处,山花果木,猿鹤禽鱼,都非人间所有,药炉丹灶,俱有仙童看守。那些求仙问福的虽有许多,也俱在彼静心守候。直待老祖讲道之余,方去叩问。迟、孔二人虔心不远千里而来,巴不得立时讨个下落回去,那里等得,两个忽然大哭起来。老祖念他心诚,吩咐仙童扮作采樵汉子,故意作难他道:'你们既要来此问仙,须把旧日肺肠,先在山下洗刷净尽,方好问道。何得粗心浮气,刚刚来得,在那池边将双手掬水入口,喷漱不了。樵子道:'肺肠如何洗得净的?我有小白石子数个,从口吞入,待他在内磨砺一番,就干净了。'迟、孔二先如法吞下,不一时却吐出许多腌血肉之类,顿觉心地空灵。樵子又每人与枣一枚食之,也竟不知饥馁。忽有一个仙童立在山顶棱峭崖嘴之上,招呼道:'两俗子速上山来,听候分付!'
迟、孔二先仍复甸甸而上,依着仙童之言,叩到老祖讲席之下。高声道:'小子罪孽深重,获怒上天,削夺双明,糊涂一世。今闻老祖睡足千年,觉开万古,弟子虔心拜叩,求问生前有何恶孽,致使五行蹭蹬,一隙无明,受此迷离颠倒之苦?'老祖道:'二子远来叩问,性灵中也就开了一线光明。那知你本来恶孽却与常人不等,人身受病各有不齐,如聋者、跛者、蹩者、瘤者,不过一世二世。天资刻薄,小占便宜,或面是背非,或阻人善事,犹与伦常彝理之上不相关涉,乃有当身结束,或转世承当,这一盘零星小账,也就勾尽了。若凿去双睛,沉沦白昼,这孽障更觉重些。今世界大矣,一双脚走不尽;宝贝多矣,一双手拿不完;滋味美矣,一个臭皮囊装不满。只因世人心雄意狠,走出娘怀,逞着聪明,要读尽世间诗书;凭着气力,要压倒世间好汉。钱财到手,就想官儿;官儿到手,就想皇帝。若有一句言语隔碍,便想以暗箭蓦地中伤;若有一个势利可图,便想个出妻献子求媚。跟见得这些焰头上根基,都是财筑起的,强梁的口嘴都是势装成的,雄威的体面都是党结就的。遇着有识见的,到此地位,早早抽身跳出圈外;略不济的,便是粪里蛆虫和身钻入。你在前世两只眼睛早已盲矣,今世怎么又肯把你一对眼睛?你若今世晓得自己罪孽非轻,急图修省,后世还把你做明眼人看待;若痴迷锢塞,不肯回头,那天条瞽目一款之外,更有泥犁不尽地狱之苦矣。'老祖说得痛切,那迟、孔二先仰天号G大哭,觉得此生不得开眼看那光明世界,便要寻个陡险山崖,从空跳下,做个舍身之计。老祖道:'那"舍身"二字,不过唤醒愚人脱那"贪恋"二字,原不叫人将身跳下。尔辈既要开眼看那光明世界,也不难的。我有个道友蔚蓝大仙,现在西山茆茨庵,可前往求他便了。'迟、孔二人叩谢而下未题。
却说蔚蓝大仙自那日来到华山,与老祖终日讲沦,看得世界扰扰攘攘,东分西裂,尚无定所,观那天星,该是他的气候方肯出山。一路上访着那孝子顺孙、义夫节妇,都已收载轮回簿上,以待天运转时应世而起,一一用着他的。那一块空青封锢好的,终日藏在枕下。忽见迟、孔二先,仙童领着自东山一步一拜而来,到了面前,依旧是前日模样,放声大哭。蔚蓝见了,心上就发出一点仁慈,道:'既是老祖送来见我,我却无别的说话,只有枕下那一点空青可救得你。'即往睡处取出那一块石来,开了封皮,将瞳神上每人蘸上一点。那四个眼珠子豁然而开,朝着蔚蓝叩头就拜。蔚蓝道:'去暗还明乃是上天所主,只该拜谢上天罢了。但此乃是仙家所在,你尘俗之子,速速下山,不可在此久住。'那迟、孔二先立在山顶,从空一望,世界上红尘碌碌,万径千溪都在目前,反又哭将起来道:'向来合着双眼,只道世界上不知多少受用。如今开眼一看,方晤得都是空花阳焰,一些把捉不来,只乐得许多孽海冤山,劫中寻劫,到添人眼中无穷芒刺,反不如闭着眼的时节,倒也得个清闲自在。弟子没眼时,倒好走上山来,如今有了眼,却不肯走下山去。'蔚蓝大仙被他哀求不过,却又说道:'此与尘世相隔,不时有天曹仙使往来宣召,尔辈不便容留。向日曾在弥勒大师处借得布袋一个,此中空空洞洞,可容三千大千世界。所培养者,都是忠孝节义正气一脉,日后应运而兴,正可仗池扶持世道。尔辈乃上天刑余之夫,不过碌碌等辈,又不便与正人君子同居。'勉强另显一个神通,吩咐仙童往杜康处借一大埕,叫这二人投身人内。
始初迟、孔二人看得埕口甚小,将头近埕一望,只见埕内尚自宽大,两个就和身钻入。举头四顾,俱是平坡旷野,不见城廓宫室。趁着风和日暖,走到一个市上。觉得风俗甚醇,相与之人俱欣欣揖让,和和蔼蔼,绝无喜怒爱憎之色。散诞开怀,脱帽露顶,或歌诗唱曲,或掷色猜枚,或张拳较力,或肆口詈人。彼此没有成心,尔我俱无仇恨。衣服不须布帛,饮食不须五谷。憨憨呼呼,天不知高,地不知厚。四时不知寒暑,朝夕不知晦明。要行即行,不必舟车驴马;要睡便睡,不须床席枕衾。与鸟兽鱼鳖杂处而不觉,无痛痒疾病之相关。耕作不相为谋,租税不来相逼。正所谓'壶中日月常如此,别有天地非人间'也。只叫那迟、孔二人坐在昆仑山顶.大着两眼,看那电光尊者雷风雹雨过那一阵,地面上把那些孽火劫灰括得净尽。然后随着自在尊者出来,逍遥世道,安享太平之福尔。
此段说话实是玄虚,原不堪入耳。既承主人有兴,又复承列位推爱,冒昧而谈,便好请教别位朋友,当个抛砖引玉之意。"众人道:"承领高谈,不觉两胁风生,通体透快。乘着天气凉爽,各且别去,今夜我等且到杜康埕(酒瓮)里世界,安享一夜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