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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
话说严贡生因立嗣兴讼,府、县都告输了,司里又不理,只得飞奔到京,想冒认周学台的亲戚,到部里告状。一直来到京师,周学道已升做国子监司业了。大着胆,竟写一个"眷姻晚生"的帖,门上去投。长班传进帖,周司业心里疑惑:并没有这个亲戚。天二评:可知全没相干正在沉吟,长班又送进一个手本,光头名字,没有称呼,上面写着"范进"。天二评:借此递入范进,灵敏之极周司业知道是广东拔取的,如今中了,来京会试,便叫快请进来。范进进来,口称恩师,叩谢不已。周司业双手扶起,让他坐下,开口就问:齐评:传神"贤契同乡,有个甚么姓严的贡生么?他方才拿姻家帖子来拜学生。长班问他,说是广东人。学生却不曾有这门亲戚。"范进道:"方才门人见过,他是高要县人,天二评:范进曾在关帝庙里扰过的,严老大竟失于连络,由不知其进学时有此一段渊源也同敝处周老先生是亲戚。只不知老师可是一家?"周司业道:"虽是同姓,却不曾序过。这等看起来,不相干了。"即传长班进来,吩咐道:"你去向那严贡生说:'衙门有公事,不便请见。尊帖也带了回去罢!'"齐评:见虽不见,而亲家则认定矣。黄评:就此了却严贡生,借范进递到王惠长班应诺回去了。
周司业然后与范举人话旧道:"学生前科看广东榜,知道贤契高发。满望来京相晤,不想何以迟至今科?"范进把丁母忧的事说了一遍。周司业不胜叹息,说道:"贤契绩学有素,虽然耽迟几年,这次南宫一定入选。况学生已把你的大名常在当道大老面前荐扬,人人都欲致之门下。你只在寓静坐,揣摩精熟。若有些须缺少费用,学生这里还可相帮。"范进道:"门生终身皆顶戴老师高厚栽培。"又说了许多话,留着吃了饭,相别去了。
会试已毕,范进果然中了进士。授职部属,考选御史。数年之后,钦点山东学道。命下之日,范学道即来叩见周司业,周司业道:"山东虽是我故乡,我却也没有甚事相烦。只心里记得训蒙的时候,乡下有个学生叫做荀玫,那时才得七岁,这又过了十多年,想也长成人了。他是个务农的人家,不知可读得成书。若是还在应考,贤契留意看看,果有一线之明,推情拔了他,也了我一番心愿。"黄评:不忘馒头、面筋之馈,多情多情范进听了,专记在心,去往山东到任。
考事行了大半年,才按临兖州府。生童共是三棚,就把这件事忘怀了。直到第二日要发童生案,头一晚才想起来,说道:"你看我办的是甚么事!老师托我汶上县荀玫,我怎么并不照应?大意极了!"齐评:自责极妙,俨然贵人多忘事矣慌忙先在生员等第卷子内一查,全然没有;随即在各幕客房里把童生落卷取来,对着名字、坐号,一个一个的细查,查遍了六百多卷子,并不见有个荀玫的卷子。学道心里烦闷道:"难道他不曾考?"又虑着:"若是有在里面,我查不到,将来怎样见老师?还要细查。就是明日不出案也罢。"一会,同幕客们吃酒,心里只将这件事委决不下。众幕宾也替疑猜不定。内中一个少年幕客蘧景玉天二评:趁势插入蘧景玉牛布衣,草蛇灰线。黄评:将欲递到王惠、二娄,即伏一蘧景玉说道:"老先生这件事倒合了一件故事。数年前,有一位老先生,点了四川学差,在何景明先生寓处吃酒。景明先生醉后大声道:'四川如苏轼的文章,是该考六等的了。'这位老先生记在心里,到后典了三年学差回来,再会见何老先生,说:'学生在四川三年,到处细查,并不见苏轼来考。想是临场规避了。'"说罢,将袖子掩了口笑。黄评:谈笑蕴藉,是嘉兴朋友又道:"不知这荀玫是贵老师怎么样向老先生说的?"范学道是个老实人,黄评:为之回护,妙也不晓得他说的是笑话,只愁着眉道:"苏轼既文章不好,查不着也罢了。齐评:足见忠厚之至。天二评:若说苏东坡或者曾闻人说过,盖当时《古文观止》未出,故不及今人之博。平步青评:苏轼一条,本《书影》汪道昆事。黄评:老师不喜杂览,休怪他不知苏轼这荀玫是老师要提拔的人,查不着,不好意思的。"一个年老的幕客牛布衣黄评:又伏牛布衣道:"是汶上县?何不在已取中入学的十几卷内查一查,或者文字好,前日已取了,也不可知。"黄评:是老幕友见识学道道:"有理,有理。"忙把已取的十几卷取来,对一对号簿,头一卷就是荀玫。学道看罢,不觉喜逐颜开,一天愁都没有了。
次早发出案来,传齐生童发落。先是生员。一等、二等、三等都发落过了。传进四等来,汶上县四等第一名上来是梅玖,黄评:大快大快跪着阅过卷。学道作色道:"做秀才的人,文章是本业,怎么荒谬到这样地步!平日不守本分,多事可知。本该考居极等,姑且从宽,取过戒饬来,照例责罚!"梅玖告道:"生员那一日有病,故此文字糊涂。求大老爷格外开恩!"学道道:"朝廷功令,本道也做不得主。左右,将他扯上凳去,照例责罚!"说着,学里面一个门斗,已将他拖在凳上。梅玖急了,哀告道:"大老爷!看生员的先生面上,开恩罢!"学道道:"你先生是那一个?"梅玖道:"现任国子监司业周蒉轩先生,讳进的,便是生员的业师。"范学道道:"你原来是我周老师的门生。也罢,权且免打。"黄评:不意"小友"能救"老友"屁股门斗把他放起来,上来跪下。学道吩咐道:"你既出周老师门下,更该用心读书。像你做出这样文章,岂不有玷门墙桃李?此后须要洗心改过。本道来科考时,访知你若再如此,断不能恕了!"喝声:"赶将出去!"
传进新进儒童来。到汶上县,头一名点着荀玫,人丛里一个清秀少年上来接卷。学道问道:"你和方才这梅玖是同门么?"荀玫不懂这句话,答应不出来。黄评:亏得不懂,否则梅三相要补打学道又道:"你可是周蒉轩老师的门生?"荀玫道:"这是童生开蒙的师父。"学道道:"是了,本道也在周老师门下。因出京之时,老师吩咐来查你卷子,不想暗中摸索,你已经取在第一。似这少年才俊,不枉了老师一番栽培,此后用心读书,颇可上进。"荀玫跪下谢了。候众人阅过卷,鼓吹送了出去,学道退堂掩门。
荀玫才走出来,恰好遇着梅玖还站在辕门外。黄评:犹站在辕门外,此等老面皮宜与严大老官抗衡荀玫忍不住问道:"梅先生,你几时从过我们周先生读书?"梅玖道:"你后生家那里知道?想着我从先生时,你还不曾出世。先生那时在城用教书,教的都是县门口房科家的馆。后来下乡来,你们上学,我已是进过了,所以你不晓得。先生最喜欢我的,黄评:先生却是"小友"说是我的文章有才气,就是有些不合规矩。方才学台批我的卷子上,也是这话。可见会看文章的,都是这个讲究,一丝也不得差。你可知道,学台何难把俺考在三等中间,只是不得发落,不能见面了。特地把我考在这名次,以便当堂发落,说出周先生的话,明卖个情。黄评:亏他说得出,亦亏作者写出。然世上正有此等人,莫嫌其写得过分所以把你进个案首,也是为此。俺们做文章的人,凡事要看出人的细心,不可忽略过了。"两人说着闲话,到了下处。
次日,送过宗师,雇牲口,一同回汶上县薛家集。此时荀老爹已经没了,只有母亲在堂。荀玫拜见母亲,母亲欢喜道:"自你爹去世,年岁不好,家里田地,渐渐也花费了。而今得你进个学,将来可以教书过日子。"申祥甫也老了,黄评:不脱申祥甫拄着拐仗来贺喜,就同梅三相商议,集上约会分子替荀玫贺学,凑了二三十吊钱。荀家管待众人,就借这观音庵里摆酒。
那日早晨,梅玖、荀玫先到,和尚接着。两人先拜了佛,同和尚施礼。和尚道:"恭喜荀小相公,而今挣了这一顶头巾,不枉了荀老爹一生忠厚,做多少佛面上的事,广积阴功。那咱你在这里上学时,还小哩,头上扎着抓角儿。"又指与二位道:"这里不是周大老爷的长生牌?"二人看时,一张供桌,香炉、烛台,供着个金字牌位。上写道:"赐进士出身,广东提学御史,今升国子监司业,周大老爷长生禄位。"黄评:不必有功德于民,徒以其司业耳左边一行小字,写着:"公讳进,字蒉轩,邑人。"右边一行小字:"薛家集里人、观音庵僧人同供奉。"两人见是老师的位,恭恭敬敬,同拜了几拜。黄评:当"慢慢站起来"时,断不料要下拜,然和尚得无齿冷又同和尚走到后边屋里,周先生当年设帐的所在。见两扇门开着,临了水次,那对过河滩塌了几尺,这边长出些来。黄评:随手写景都妙看那三间屋,用芦席隔着,而今不做学堂了。左边一间,住着一个江西先生,门上贴着"江右陈和甫仙乩神数"。黄评:又伏陈和甫那江西先生不在家,房门关着。只有堂屋中间墙上,还是周先生写的联对,红纸都久已贴白了。黄评:更妙上面十个字是:"正身以俟时,守己而律物。"黄评:是老童生手笔梅玖指着向和尚道:"还是周大老爷的亲笔,你不该贴在这里。拿些水喷了,揭下来裱一裱,收着才是。"和尚应诺,连忙用水揭下。弄了一会,申祥甫领着众人到齐了,吃了一日酒才散。黄评:写乡村人情总不脱"势利"二字
荀家把这几十吊钱,赎了几票当,买了几石米,剩下的留与荀玫做乡试盘费。黄评:亲切而细次年录科,又取了第一。果然英雄出于少年。到省试高高中了。忙到布政司衙门里领了杯、盘、衣帽、旗匾、盘程,匆匆进京会试,又中了第三名进士。
明朝的体统:举人报中了进士,即刻在下处摆起公座来升座,长班参堂磕头。齐评:而今举人年老或不能远出者,与老秀才何异?或以"举人"二字对"废物",可称绝对这日正磕着头,外边传呼接帖,说:"同年同乡王老爷来拜。"天二评:来了。又与范进中举人相似。黄评:王举人也荀进士叫长班抬开公座,自己迎了出去。只见王惠须发皓白,天二评:王公别来无恙走进门,一把拉着手说道:"年长兄,我同你是'天作之合',不比寻常同年弟兄。"两人平磕了头坐着,就说起昔年这一梦,黄评:"梦做不得准""可见你我都是天榜有名,齐评:这张天榜还不及末回之榜,你们二位都不能列入的将来'同寅协恭',多少事业都要同做。"天二评:将谓如此。黄评:从贼、贪赃,便是事业荀玫自小也依稀记得听见过这句话,只是记不清了,今日听他说来方才明白,因说道:"小弟年幼,叨幸年老先生榜末,又是同乡,诸事全望指教。"王进士道:"这下处,是年长兄自己赁的?"荀进士道:"正是。"王进士道:"这甚窄,况且离朝纲又远,这里住着不便。不瞒年长兄说,弟还有一碗饭吃,京里房子也是我自己买的,年长兄竟搬到我那里去住。将来殿试,一切事都便宜些。"说罢,又坐了一会去了。次日竟叫人来把荀进士的行李搬在江米巷自己下处同住。传胪那日,荀玫殿在二甲,王惠殿在三甲,都授了工部主事。俸满,一齐转了员外。
一日,两位正在寓处闲坐。只见长班传进一个红全帖来,上写"晚生陈礼顿首拜"。天二评:来了全帖里面夹着一个单帖,上写着:"江西南昌县陈礼,字和甫,素善乩仙神数,曾在汶上县薛家集观音庵内行道。"王员外道:"长兄,这人你认得么?"荀员外道:"是有这个人。他请仙判的最妙,何不唤他进来请仙,问问功名的事?"忙叫:"请!"只见那陈和甫走了进来,头戴瓦楞帽,身穿茧绸直裰,腰系丝绦,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见了二位,躬身唱诺,说:"请二位老先生台座,好让山人拜见。"齐评:妙哉山人二人再三谦让,同他行了礼,让他首位坐下。荀员外道:"向日道兄在敝乡观音庵时,弟却无缘,不曾会见。"陈礼躬身道:"那日晚生晓得老先生到庵,因前三日纯阳老祖师降坛乩上写着这日午时三刻,有一位贵人来到,天二评:天榜有名之人,纯阳老祖师自当久慕。黄评:纯阳祖师却管这样闲事,妙在凡人算定总是午时三刻那时老先生尚不曾高发,天机不可泄漏,所以晚生就预先回避了。"天二评:江湖术士声口宛然王员外道:"道兄请仙之法,是何人传授?还是专请纯阳祖师,还是各位仙人都可启请?"陈礼道:"各位仙人都可请。就是帝王、师相、圣贤、豪杰,都可启请。不瞒二位老先生说,晚生数十年以来,并不在江湖上行道,总在王爷府里和诸部院大老爷衙门交往。齐评:山人脚色必须自述一番切记先帝弘治十三年,晚生在工部大堂刘大老爷家扶乩。黄评:又确是京师行道人声口刘大老爷因李梦阳老爷参张国舅的事下狱,请仙问其吉凶。那知乩上就降下周公老祖来,天二评:"周公老祖"四字甚新。却忆琵琶谱曲上有"文王先生"四字,可为的对;咸丰庚申张堰乩坛轩辕黄帝降笔,则"周公老祖"未足为奇。黄评:周公也爱管闲事,更奇。称"老祖"又奇批了'七日来复'四个大字。到七日上,李老爷果然奉旨出狱,只罚了三个月的俸。后来李老爷又约晚生去扶乩,那乩半日也不得动,后来忽然大动起来,写了一首诗,后来两句说道:'梦到江南省宗庙,不知谁是旧京人?"那些看的老爷都不知道是谁,只有李老爷懂得诗词,连忙焚了香伏在地下,敬问是那一位君王。那乩又如飞的写了几个字道:'朕乃建文皇帝是也。'众位都吓的跪在地下朝拜了。所以晚生说是帝王、圣贤都是请得来的。"王员外道:"道兄如此高明,不知我们终身官爵的事可断得出来?"陈礼道:"怎么断不出来?凡人富贵穷通、贫贱寿夭,都从乩上判下来,无不奇验。"两位见他说得热闹,齐评:此是九流三教最要紧的诀法便道:"我两人要请教,问一问升迁的事。"那陈礼道:"老爷请焚起香来。"二位道:"且慢,候吃过便饭。"
当下留着吃了饭,叫长班到他下处把沙盘、乩笔都取了来摆下。陈礼道:"二位老爷自己默祝。"二位祝罢,将乩笔安好。陈礼又自己拜了,烧了一道降坛的符,便请二位老爷两边扶着乩笔,又念了一遍咒语,烧了一道启请的符。只见那乩渐渐动起来了。那陈礼叫长班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跪献上去。那乩笔先画了几个圈子,便不动了。陈礼又焚了一道符,叫众人都息静。长班、家人站在外边去了。又过了一顿饭时,那乩扶得动了,写出四个大字:"王公听判。"天二评:与梦中纱帽红袍金带的人一样称呼,关帝亦称"王公",可知做神道也要谦恭,不可口轻。黄评:关帝亦称之"王公",其可敬如此王员外慌忙丢了乩笔,下来拜了四拜,问道:"不知大仙尊姓大名?"问罢又去扶乩。那乩旋转如飞,写下一行道:"吾乃伏魔大帝关圣帝君是也。"黄评:自称如此陈礼吓得在下面磕头如捣蒜,齐评:如画说道:"今日二位老爷心诚,请得夫子降坛。这是轻易不得的事!总是二位老爷大福。须要十分诚敬,若有些须怠慢,山人就担戴不起!"黄评:做得象,不由不信二位也觉悚然,毛发皆竖。丢着乩笔,下来又拜了四拜,再上去扶。陈礼道:"且住,沙盘小,恐怕夫子指示言语多,写不下。且拿一副纸笔来,待山人在旁记下同看。"于是拿了一副纸笔,递与陈礼在旁抄写,两位仍旧扶着。那乩运笔如飞,写道:"羡尔功名夏后,一技高折鲜红。大江烟浪杳无踪,两日黄堂坐拥。只道骅骝开道,原来天府夔龙。琴瑟琵琶路上逢,一盏醇醪心痛。"
写毕,又判出五个大字:"调寄《西江月》"。天二评:纣王在女娲庙能题七律诗,无怪伏魔大帝能填西江月也。黄评:绝倒,令人喷饭三个人都不解其意。王员外道:"只有头一句明白:'功名夏后',是'夏后氏五十而贡'。我恰是五十岁登科的,这句验了。此下的话全然不解。"陈礼道:"夫子是从不误人的。老爷收着,后日必有神验。况这诗上说'天府夔龙',想是老爷升任直到宰相之职。"齐评:痴心妄想王员外被他说破,也觉得心里欢喜。说罢,荀员外下来拜了,求夫子判断。那乩笔半日不动,求的急了,运笔判下一个"服"字。陈礼把沙摊平了求判,又判了一个"服"字。一连平了三回沙,判了三个"服"字,再不动了。陈礼道:"想是夫子龙驾已经回天,不可再亵渎了。"又焚了一道退送的符,将乩笔、香炉、沙盘撤去,重新坐下。二位官府封了五钱银子,又写了一封荐书,荐在那新升通政司范大人家。天二评:范进已升通政司了,补笔省便。黄评:借了范进陈山人拜谢去了。
到晚,长班进来说:"荀老爷家有人到。"只见荀家家人挂着一身的孝,飞跑进来,磕了头,跪着禀道:"家里老太太已于前月二十一日归天。"荀员外听了这话,哭倒在地。王员外扶了半日,救醒转来,就要到堂上递呈丁忧。天二评:荀玫初念不,全被王惠教摹;破溃捍耸鄙杏刑炝迹煌趸萁袒盗/span>王员外道:"年长兄,这事且再商议。齐评:王老先生老成历练,才有此等妙。天二评:奇,亦与张静斋之教范进同,所谓有经有权现今考选科、道在即,你我的资格,都是有指望的。若是报明了丁忧家去,再迟三年,如何了得?不如且将这事瞒下,候考选过了再处。"荀员外道:"年老先生极是相爱之意,但这件事恐瞒不下。"王员外道:"快吩咐来的家人把孝服作速换了。这事不许通知外面人知道,明早我自有道理。"黄评:何苦陷人于不孝,此从贼之根一宿无话。
次日清早,请了吏部掌案的金东崖来商议。黄评:带出金东崖金东崖道:"做官的人匿丧的事是行不得的。只可说是能员,要留部在任守制,这个不妨,但须是大人们保举,我们无从用力。若是发来部议,我自然效劳是不消说了。"两位重托了金东崖去。到晚,荀员外自换了青衣小帽,悄悄去求周司业、范通政两位老师,求个保举。两位都说可以酌量而行。天二评:奇又过了两三日,都回复了来,说:"官小,与夺情之例不合。这夺情须是宰辅或九卿班上的官,倒是外官在边疆重地的亦可。若工部员外是个闲曹,不便保举夺情。"天二评:若准夺情则夫子不灵,陈和甫不准矣荀员外只得递呈丁忧。黄评:"只得"二字,写杀王员外道:"年长兄,你此番丧葬需费,你又是个寒士,如何支持得来?况我看见你不喜理这烦剧的事,怎生是好?如今也罢,我也告一个假,同你回去。丧葬之费数百金,也在我家里替你应用,这事才好。"黄评:所谓"敦友谊"也荀员外道:"我是该的了,为何因我又误了年老先生的考选。"王员外道:"考选还在明年,你要等除服,所以担误。我这告假,多则半年,少只三个月,还赶的着。"
当下荀员外拗不过,只得听他告了假,一同来家替太夫人治丧。一连开了七日吊,司、道、府、县都来吊纸。此时哄动薛家集,百十里路外的人,男男女女都来看荀老爷家的丧事。集上申祥甫已是死了,黄评:仍不脱申祥甫他儿子申文卿袭了丈人夏总甲的缺,拿手本来磕头,看门效力。天二评:一样抓角儿上学,乃一龙一猪。然则夏总甲亦已死矣整整闹了两个月,丧事已毕。王员外共借了上千两的银子与荀家,齐评:王惠待友颇厚,所以得蘧公孙赠银之报作辞回京。荀员外送出境外,谢了又谢。王员外一路无话,到京才开了假,早见长班领着一个报录的人进来叩喜。不因这一报,有分教:贞臣良佐,忽为悖逆之人;郡守部曹,竟作逋逃之客。未知所报王员外是何喜事,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此篇文字分为三段。第一段是梅三相考四等,令阅者快然浮一大白。然三相既考四等之后,口若悬河,刮刮而谈,仍是老友口声气息,恬不为耻,世上固不少此老面皮之人。吾想梅三相与严大老官是一类人物,假使三相出了岁贡,必时时自称为乡绅,与知县为密迩至交;大老官考了四等,必仍然自诩为老友,说学台为有意卖情也。黄评:妙批
陈和甫请仙为第二段。写山人便活画出山人的口声气息,荒荒唐唐,似真似假,称谓离奇,满口嚼舌。最可笑是关帝亦能作《西江月》词,略有识见者必不肯信,而王、荀二公乃至悚然毛发皆竖,写无识见的人,便能写出其人之骨髓也。
荀员外报丁忱是第三段。呜呼!天下岂有报丁忧而可以"且再商议"者乎?妙在谋之于部书而部书另自有法,谋之于老师而老师"酌量而行",迨至万无法想,然后只得递呈。当其时举世不以为非,而标目方且以"敦友谊"三字许王员外。然则作者亦胸怀贸贸竟不知此辈之不容于圣王之世乎?曰:奚而不知也?此正古人所谓直书其事,不加论断,而是非立见者也。
阅薛家集一段文字,不禁废书而叹曰:嗟乎!寒士伏首授书,穷年,名姓不登于贤书,足迹不出于里巷,揶揄而讪笑之者比比皆是。一旦奋翼青云,置身通显,故乡之人虽有尸而视之者而彼不闻不也。夫竭一生之精力以求功名富贵,及身入其中,而世情d,宦海风波,方且刻无宁晷。香山诗云:"宾客欢娱童仆饱,始知官宦为他人",究竟何为也哉!
【天二评】
张静斋之于范进,不过为"敝世叔在高要"耳。王惠之于荀玫,直因天榜作合,认为宿缘;讵知后来一为从逆,一为赃私,几陷大辟,收场亦相似。天榜之示岂偶然哉!
第九回 柏永龄明君臣大义 谭孝移动父子至情
却说侯冠玉偷惰纵学徒,尚是后日的事。谭孝移写家书时,只虑内人糊涂,不能为子择师,尚不知请了侯冠玉,一变至此也。
一日,正在读画轩上暗自踌躇,忽听德喜儿禀说:"柏老爷到。"孝移急出相迎。只见虾蟆夹个拜匣,扶着柏公,径上轩来。为礼坐下,柏公叫道:"虾蟆拿拜匣来。"虾蟆将拜匣递于柏公。柏公揭开,取一个红单帖,捧与孝移,说道:"明日奉邀过午一叙。"孝移接帖在手,看是"十五日"三个字,下写"柏永龄拜订",急忙深深一揖,说道:"多承错爱,但领扰未免有愧,辞谢有觉不恭。"柏公笑道:"无可下箸,不过奉邀去说说话儿,不敢言席。惟祈早临为幸。"孝移道:"不敢方命。"柏公道:"弟的来意,怕明日有拜的客,或有人请酒,所以亲订。总之,明日不闲,就再迟一日也不妨。因小价愚蠢,说不明白,所以亲来。"孝移见情意恳切,说道:"明日径造,不敢有违。但这盛价老实过当,可称家有拙仆,是一乐也。"柏公道:"做官时原有一两个中用的,告休之后,他们自行投奔,另写荐帖,跟新官去了。这个是舍亲的一个家生子,舍下毫无别事,借来此人,却也甚妥。总之官余无俗况,却也耳目清豁。"孝移见柏公吐嘱清高,愈觉心折,已定下明日早诣之意。忽虾蟆说:"家中问老爷吃饭,是在家么,是在书房?要在书房,就盒子送过来;要在家里,就在厅上摆饭。"
柏公道:"在家里罢。"起身告辞,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把着虾蟆肩臂。孝移要送,柏公不肯。孝移叫德喜儿跟着招驾,怕有泥滑着。柏公藉点头以为回揖而别。
到了次日饭后,虾蟆拿个速帖儿,放在桌上。说道:"谭老爷呀,俺老爷叫你过去说话哩。跟我来罢。"孝移笑道:"我就过去,你在门上等着。"虾蟆喜喜去讫。孝移更衣,随叫德喜儿跟着,向北院而来。
柏公听说客到,躬身曳杖来迎。进的大厅,为礼预谢,柏公那里肯依。内边捧出点茶,主客举匙对饮。柏公道:"虚诓台驾。料老先生也未免客居岑寂,请到这边散一散儿。"孝移俯首致谢,因见天然几上炉烟细细,两边有二十余套书籍,未免注目,想到是柏公的陈设。柏公起身到书边笑道:"这几部书,是弟送老先生的。"孝移急到几边说道:"家藏何敢拜惠。"
柏公道:"这几套诗稿、文集,俱是我伏侍过的大人,以及本部各司老先生,并外省好友所送。做官时顾不着看,不做官时却又眼花不能看。今奉送老先生,或做官日公余之暇浏览,或异日林下时翻披。宝剑赠于烈士,伏望笑纳。"孝移作揖谢道:"何意错爱至此!"柏公道:"不错之至。弟年逾八十,阅人多矣,惟老先生毫无一点俗意儿。"孝移道:"生长草野,今日才到首善之区,纵然看几本子书,总带龌龊之态,何能免俗呢?"柏公道:"俗之一字,人所难免。黄山谷曰:'士夫俗,不可医。'士即读书而为仕者,夫即仕而为大夫者。这俗字全与农夫、匠役不相干。那'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八个字,黄涪翁专为读书人说。若犁地的农夫,抡锤的铁匠,拉踞的木作,卖饭的店家,请问老先生,曾见他们有什么肉麻处么?弟做一个小官儿一二十年,见的人非少,那居心诚实,举止端方,言谈雅饬,令人钦敬羡慕的,原自不多。若说起俗来,弟之所见者,到今日背地独坐,想起他的名子,也就屈指无算,却又不敢想他那像貌、腔口。"
谭孝移是个谨密小心人,见柏公说话狠了,就于书套中取过薛敬轩夫子书来看一两行,检着疑团儿问柏公,无非打个混儿,望柏公别开一个议论。谁知这柏公老来性情,谈兴正高,伸着两个指头,又说起来道:"如今官场,称那银子,不说万,而曰'方';不说千,而曰'几撇头'。这个说:'我身上亏空一方四五,某老哥帮了我三百金,不然者就没饭吃。'那个说:'多蒙某公照顾了一个差,内中有点子羡余,填了七八撇头陈欠,才得起身出京。'更可笑者,不说娶妾,而曰'讨携;不说混戏旦,而曰'打彩'。又其甚者,则开口'严鹤山先生',闭口'湖楚滨姻家'。这都是抖能员的本领,夸红人儿手段。弟列个末秩,厌见饫闻。今日老朽谢事,再也没这俗谈到耳朵里,也算享了末年清福。"这孝移本是个胆小如芥,心细如发之人,不敢多听,却又不能令其少说。无奈何又拣了一部杨文靖的奏疏,另起一个问头,这柏公才转而之他。
谈兴正高,只见虾蟆手提一条抹布揩桌子,向柏公道:"吃饭罢?"柏公点点头儿,说:"热酒来。"女婢手托一盘油果、树果,荤素碟儿,站在屏柱影边,虾蟆一碟儿、一碟儿摆在桌面。柏公叫移座,宾主对坐。女婢又提一注子暖酒,仍立在旧处。虾蟆在桌上放箸,又向女婢手中接过酒注。斟酒斟的猛了,烫着手,几乎把盏盘摔在地下。柏公叫:"玉兰,你来替虾蟆斟斟酒。"只见一个十三四岁垂鬟女使,掩口笑着,过来斟酒,递与柏公。柏公奉杯,孝移连声道了"不敢"女婢又斟一杯,放在柏公面前。孝移执手回敬,交错已毕,宾主一齐沾唇。虾蟆在月台上铜盥手盆里冰手,女婢在左右洗杯。柏公叫虾蟆斟酒,兀自不应。孝移想叫德喜伺候,却又不便。柏公对女婢说:"另换人送碟儿。"女婢到后边,又叫了一个爨妇,托出一盘小热碟儿上来。柏公奉让,女婢自行斟酒。虾蟆到子边崛嘴站着,面上不喜欢之甚。柏公说道:"你去与谭老爷管家托出饭来,就在对厅里陪他罢。"虾蟆才喜的去了。又一会儿,爨妇将热碟放完,柏公举箸奉让。此下山珍海错全备,不必琐陈。二公情投意洽,也都有了三分酒意。席完起座,女婢捧出茶来。孝移就要告辞,柏公那里肯放,说:"请到东书房,再款叙半刻。"一面叫虾蟆开锁,将桌椅揩净。
柏公引着孝移到东书房,乃是一个敞院。中间一株高一丈太湖石,石案一张,瓷绣墩四个。进了书房,上面一个八分书"陆舫"匾,右边写"嘉靖癸亥",左边写"蜀都杨慎"。其余不必细述,只淡雅清幽四字,便尽其概。
二公坐下,虾蟆送的茶来。德喜也站在院里。柏公吩咐道:"虾蟆,你同谭老爷管家,把条几上书送到南书房去,也照样放在条几上。"两人遵命而去。孝移再为致谢,因指匾上杨慎名字说道:"可惜这升庵先生,一个少年翰撰,将来位列台鼎,堂构前休,如今在云南受苦。或者将来圣恩赐还,也未定得。"柏公道:"只怕不能了。说起这宗大礼重案,令人寒心!当日哭阙一事,做的太猛。你想万岁爷自安陆入继大统,一心要崇隆本生,这也是天理人情之至。为臣子者,自当仰体万岁爷的渊衷,为甚的迫切激烈,万万不容?即如咱士庶之家,长门乏嗣,次门承继,如次门贝青了长门家产,就把次门的生身父母疏远起来,这事行也不行?彼一时我部里少宰何大人,讳孟春,倡议叩阙泣谏,这升庵先生便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为什么说出一个死字,岂不太骤?若是宋光宗不朝重华宫,那是子忘其父矣,臣子中有引裾垂涕而谏者,有流血披面而谏者,传之史册,谁能议其过当?若目今万岁爷追崇兴献王爷这个事则当斟酌,务使之情理两协,骤然二百二十人哭声震天,这万岁爷如何肯依他呢?总之,'帝王以孝治天下,而帝王即以安天下为孝',这两句是千古不磨的。若必执继统之说,称孝宗爷为考,这万岁爷必要避位回安陆府守藩,一发弄的不好了。总之,当日各大人胸中先有个'激'字,进奏日又有个'戆',哭阙时直是一个'劫'字,受廷杖、窜远方,却又有个'懑字。请问老先生,君父之前,这四个字那一个使得?"孝移一句也不敢答。柏公又道:"夏家以传子为统,殷家以弟及为常--共是十一个兄终弟及。若是这几位大人老先生,当太庚、雍己、河甲、盘庚诸君之时,定执今日这个意见,殷家一朝四百年也争执不明白,那还顾得治天下哩。况洪武七年,御制《孝慈录》刊行天下,云:'子为父母,庶子为其生母,皆斩衰三年。人情所安,即天理所在。'此煌煌天语也。若拘于嫡庶之说,则齐王之子,其傅何为之请数月之丧矣?"大凡人到了七八十岁,人看他心中糊涂,他自觉心中明白的很;人看他口中絮叨,他自觉说得斩截的很。这孝移确守住臣子不敢擅言君父,草野那敢妄及朝政,只是一个瞪目不答。
柏公又说道:"人臣进谏,原是要君上无过。若是任意激烈起来,只管自己为刚直名臣,却添人君以愎谏之名,于心安乎不安?倘若再遇别事,人君早防备臣下聒噪,这'廷杖发边'四个字,当其未曾开口之先,天威早已安排下成见,是连后来别人进谏之路,也替他塞断,于事可乎不可?"少停,又说道:"老朽一向在忠孝两个字上,略有个见解,爽利对老先生说说。罗仲素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以老朽看来,大舜心中并无这八个字,其心只有'父母'两个字,但觉到二老跟前,着实亲热,即俗语所谓'亲的没法儿'是也。韩昌黎云:'天王明圣兮,臣罪当诛。'这九个字,都说到文王心窝里。文王只知天王命己为西伯,却自己与天王毫无稗补,心中总是不安。千年后却被韩退之说出。这话,不知是也不是。"孝移听到此处,不觉暗赞道:"这老先生真个是贤人而隐于下位者。"
方欲聆其畅谈,无奈日已衔山,正该告辞而去。柏公扶杖相送,口中哼哼说道:"老来昏聩,妄谈聒耳。"孝移说道:"聆教多多。"虾蟆看见客走,飞风跑到大门,取了闸板,开了双扉,又紧着脚踏大狗脖项。宾主出的大门,一拱相别,孝移自回读画轩而去。
孝移在读画轩上,每日翻阅塘务日送邸钞。似觉胸膈间,偶尔有一阵儿作楚。一杯热茶,吐得出两口嗳气,即觉舒坦些。
忽一日阅至浙江奏疏,有倭寇猖獗,蹂躏海疆一本,乃是巡按御史欧珠和镇守太监梁瑶,联名同奏。心中有些闷怅。又觉胸膈间疼了一会儿。吃了一碗茶,已不能似旧日爽快。念及家事,虑潜斋开春来京,必要别请先生,王氏倘或乱拿主意,如何是好。心中闷怅,又添了几分。
正当日中时候,闷闷睡在床上。想着要回祥符。猛然推被起身,径上河南大路而来。不知不觉到了邯郸地方。只见一个官儿设座路旁,交椅背后一个人掌一柄黄伞,似有等候之状。
孝移行近其地,那官儿恭身来迎。彼此一揖,那官儿道:"候之久矣,屈尊到此一歇,还要聆教。"孝移只得随那官儿进了厅。两个为礼坐下,孝移便问道:"向未识荆,抖胆敬问尊姓?"那官儿道:"下官姓卢,本郡范阳人也。"孝移道:"老先生与清河、太原、荥阳、陇西,俱是海内望族,久仰之至。但未审垂青何意?"那官儿道:"弟今叼蒙圣恩,付以平倭专阃。素闻老先生品望崇高,学问醇正,敬以参谋之位,虚左相待。倘蒙不弃,俟海氛清肃,启奏天廷,老先生定蒙显擢。弟目今得以便宜行事,倘欲厕卿贰,现有幞头象笏;欲专节钺,现有龙标金瓜。弟所已经,皆仕宦之捷径也。谨解南州高士之榻,无妨暂驻行旌。"孝移道:"雅蒙台爱,岂敢自外。但文绣我所不愿,温饱志所弗存。况心中又有极不得已的家事,定要归里酌办。"那官儿见话头决绝,不便再强。孝移即要告辞,那官儿那里肯放,说道:"现今煮饭已熟,恳暂留共此一餐。"
孝移不肯,一揖而别,直赴祥符而来。到了家中,却不见人,只听有人说,端相公在后院书房里。孝移径至碧草轩。方进院门,咳嗽一声,只见大树折了一枝,落下一个人来。孝移急向前看,不是别人,却是儿子端福摔在地下。急以手摸唇鼻,已是气息全无。不觉放声号G大哭,只说道:"儿呀,你坑了我也!"
德喜儿听得哼哼怪声,来到床边,急以手摇将起来。喊道:"老爷醒一醒。"孝移捉住德喜手哭道:"儿呀,你过来了?好!好!"德喜急道:"小的是德喜。老爷想是做什么恶梦,作速醒醒!"这孝移方觉少醒些。说道:"只是梦便罢。"
孝移起来,坐到椅子上如呆。德喜取茶,不吃。烫了一碗莲粉,吃了几匙儿放下。
吕布刺杀丁建阳
董卓视之,此人官拜荆州刺史,姓丁,名原,字建阳。因何进降诏,遂引军至洛阳。当日倚恃兵权,敢出抗拒。董卓大怒,叱之曰:"朝廷大臣尚不敢言,汝何等之人,辄敢多言耶!" 遂掣佩剑在手,欲斩之。时李儒见丁原背后一人,身长一丈,腰大十围。弓马熟闲,眉目清秀。五原郡九原人也,姓吕,名布,字奉先,官拜执金吾。自幼随从丁原,拜为义父。当日,布执方天画戟,立于丁原之后。李儒会意,急向前曰:"今日饮宴之处,不可以谈国政,来日向都堂公论未迟。"众人皆劝丁原上马。吕布手执画戟,目视董卓而出。众皆奉送丁原上马而去。
董卓与百官曰:" 吾所见者,合公道否?"卢植立于筵上曰:"明公所见差矣。昔商之太甲不明,伊尹放之于桐冈宫;昌邑王登位,方立二十七日,造罪三千余条,霍光告太庙而废之。进上皇帝年纪虽幼,聪明仁智,并无分毫过失。汝乃外郡刺史,素不曾参预国政,又无伊尹、霍光之大才,何敢强主废立之事?圣人有云:'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汝莫不待篡汉天下耶?"董卓大怒,拔剑向前欲杀植。侍中蔡邕、议郎彭伯谏曰:"卢尚书海内大儒,人之望也。今先害之,天下震怖。"卓乃止,但免植官。遂逃难而隐于上谷。司徒王允出曰:"废立之事,不可酒后商议,别日再听约束。"于是百官皆散。董卓按剑立于园门,意欲伤害百官。忽一人跃马持戟,于园门外往来,卓问李儒:"此何人也?"儒曰:"此丁原义儿吕布,勇极不可当也。"卓乃潜入园回避,百官因此得脱回家。
次日,人报董卓:"丁原引军,城外搦战。" 卓怒,引军马出。两阵对圆,卓见对阵吕布出马,顶束发金冠,披百花战袍,擐唐猊铠甲,系狮蛮宝带,骑一匹冲阵劣马,持方天画戟,往来驰骤,貌若天神。卓心中惊骇。丁建阳于阵中纵马直出,亦指卓而骂曰:"汉天下不幸,阉官弄权,以致万民受于涂炭。尔乃凉州刺史,于国无寸箭之功,焉敢乱言废立,侮慢朝廷?实欲反耶!"董卓无言可答。吕布飞马挺戟杀过来。董卓先走了。建阳率军马一掩,卓军大败,走三十余里。
卓收军下寨,聚众商议。卓曰:"吾观吕布,非常人也。吾若得此人,何虑天下哉!"帐前一人出曰:"主公勿忧。某与吕布同乡,足知其人勇而无谋,见利忘义。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吕布拱手来降主公,可乎?"卓大喜,观其人,乃虎贲中郎将李肃。卓曰:"汝去说吕布,以何而进?" 肃曰:"某闻主公有名马一匹,号曰'赤兔',日行千里。须得此马,更用金珠,以利结其心,吕布必反丁原,来投主公也。"卓问李儒曰:"此言可乎?"儒曰:"主公欲取天下,何惜一马!"卓欣然与之,更与黄金一千两、明珠数十颗、玉带一条。
李肃骑了赤兔,带二匹从马,三个人投吕布寨来。伏路军人围住,肃曰:"可报与吕将军知道,故人来见。"军士报入帐中来。肃与布曰:"贤弟别来无恙?"布半晌,思想不起,问曰:"足下果何人耶?"李肃曰:"乡中故人,何故失忘?某乃李肃是也。"布下拜曰:"乡兄,久不相见,见居何处?"肃曰:"仕于汉朝,见任虎贲中郎将之职。闻贤弟匡扶社稷,不胜之喜。有良马一匹,日行千里,渡水登山,若履平地,名曰'赤兔'。李肃不敢乘坐,特来献与贤弟,以助虎威。"布听罢,便牵过来,果然那马浑身上下,火炭般赤,无半根杂毛;从头至尾长一丈;从蹄至项鬃高八尺;嘶喊咆哮,有腾空入海之状。吕布见了大喜。史官有四句诗,单道赤兔马。诗曰:
奔腾千里荡尘埃,渡水爬山紫雾开。
掣断丝缰摇玉辔,火龙飞下九天来。
布谢肃曰:"兄与此龙驹,布将何报之?"肃曰:"某为义气而来,岂望报乎!"布置酒相待。酒酣,肃曰:"肃与贤弟少得相见,令尊多曾会来,此马亦不可说。" 布曰:"兄醉矣。"肃曰:"何以知之?"布曰:"先父弃世多年,安得与兄多会?" 肃大笑曰:"非也。某说今日丁刺史。"布惶恐而言曰:"在丁建阳处亦出于无奈。" 肃曰:"贤弟有擎天架海之才,而四海孰不惧怕?功名富贵,如探囊取物,何言无奈而在人之下乎?"布曰:"布欲大展其能,恨不逢主。" 肃笑曰:"'良禽相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佐。'青春不再,悔之晚矣。" 布曰:"兄在朝廷,观何人为世英雄?"肃曰:"某遍观大臣,皆不如董卓。董卓为人,礼贤敬士,宽人厚德,赏罚分明,终成大事。"布曰:"某欲从之,恨无门路。"肃取金珠玉带列于布前。布惊曰:"何为有此?"肃令叱退左右,告布曰:"此是董刺使久慕贤弟之德,特令某送礼物以献。赤兔马亦董公所赠也。" 布曰:"董刺史如此见爱,某将何礼报之?"肃曰:"如某之不才,尚加为虎贲中郎将;公若到彼,贵不可言。"布曰:"恨无功可往报之。" 肃曰:"功在反手之间,弟不肯为耳。"布沉吟久曰:"兄长少待,容吾到军中杀了丁原,引军归董刺史,若何?"肃曰:"但恐贤弟不能为耳。"布提刀便起,径到军中。
丁原秉烛观书,当见提刀而至,丁原曰:"吾儿来,有何事故?"布曰:"吾乃当世之大丈夫也,安肯为汝子乎!"丁原曰:"奉先何故心变?"布向前,一刀砍下丁原首级,大呼左右:"丁原不仁,吾已杀之。肯从吾者在此,不从者自去!"军士散其太半。
布提首级见肃。肃又曰:"某当先去报主公,来接将军。"布一面收军。肃报董卓。卓置酒去迎吕布,布献了丁原首级。卓下马,携手入帐中。卓先下拜,曰:"卓今得将军,旱苗而得甘雨也。"布纳卓而拜之,曰:"布今弃暗投明,愿以父事之。"卓大喜,重赏李肃。是日,以金甲锦袍赐布,畅饮而散。董卓又得吕布并带来军马,其势越大,乃自领前将军事,封弟董F为左将军、音户侯,封吕布为骑都尉、中郎将、都亭侯。
初,李儒荐蔡邕曰:"伯喈非常人也,若主公用之,大事可就。"卓使人罩咄屑膊黄稹W颗唬骸拔夷苊鹑司抛澹刚呶匏匦荨!比吮ㄧ撸呒蓖W堪葭呶谰疲跸嗑粗兀鞔筒簧佟H罩洌芾ǎspan class="q">先补侍御史,又转侍书御史,迁尚书。迁为侍中。
李儒劝卓早定废立之计。卓次日于省中设宴,会集公卿,令吕布将甲士千余,侍卫左右。是日,太傅袁隗与百官皆到。酒行数巡,卓按剑曰"大者天地,次者君臣,所以为治。今上皇帝暗弱,不可以奉宗庙为天子。吾依伊尹、霍光故事,废帝为弘农王,立陈留王为君。汝大臣意下如何?" 群臣惶怖,莫敢对。座上一人应声而出曰:"太甲不明,伊尹放之;昌邑有罪,霍光废之。今上富于春秋,有何不善?汝欲废嫡立庶,欲为反耶?"众视之,乃中军校尉袁绍也。卓大怒,叱之曰:"竖子!天下事在我!我今为之,谁敢不从!汝视我之剑不利也?"袁绍亦拔剑出,曰:"汝剑虽利,吾剑岂不利也!"两个在筵上敌对。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