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Details
- Category: 中国古代小说
第十回 名妓知人解衣推食 英豪重义誓海盟山
却说洪一鹗直睡至日高三丈才起来,坐在稻草上发怔,想着昨夜之事,恍恍惚惚犹如做梦一般。正在那里出神,猛见廊下走进一个半老妇人,目不转睛瞧着自己,洪一鹗便带怒喝道:"你这婆子可不奇怪,咱坐在这里有甚稀奇,再不快去,莫怪咱要得罪你了。"只见那妇人不但不去,反更走到面前,弯着腰带笑说道"请少息怒,尊姓可是洪么?"洪一鹗道:"咱便姓洪,问咱这甚?"那妇人道:"既是姓洪,这便不错了,我家姑娘叫我来请你即刻就去。他因昨日夜里不知同你讲了些什么话,怕今日不去,故又叫我来寻的,你到底可是姓洪不是么?"洪一鹗听说便站起来,将身上的稻草抖了一抖,又望着那妇人说道:"你是白莼秋叫你来的吗?"那妇人道:"正是他叫我来的,他还说叫我同你一阵去呢!"洪一鹗道:"你先走,咱随后就来了。"那妇人又低声说道:"我家姑娘叫我悄悄的告诉你,说你衣裳太坏,未必肯去,他今日大早,已暗暗的叫人买了一套簇新的皮衣,还有鞋袜帽子等类,全交付与我了,现在摆在我家呢。你可先到我家,把衣服换起来,再同你一阵前去,不是都有光辉吗?"
洪一鹗听了,心中着实的感激,不料这青楼中人,居然有此见识,有此多情,咱洪一鹗倘有发达之期,定要重重相报的。一面想,一面同着那妇人走了出来,穿过几条街巷,不一会已到那妇人屋里,那妇人便将衣服拿出,却是玉色素棉绸短袄,二蓝摹本二毛洋皮袍,天青宁绸二毛羊皮大衿马褂,酱色宁绸草狐背心,品蓝素缎棉套跨,元色湖绉束腰,元色素缎扣花棉鞋,另外一顶时式平顶棉小帽,以及小衣袜子均皆齐全,洪一鹗就从头到脚周身换了个簇新。那妇人见他换了衣服,就哈哈大笑道:"我说我家姑娘眼力不错,这样一位体面公子,南京城里只怕还寻不出第二个来呢。可怜运气不好,少了两件衣裳,就弄得那种样子了。相公你放心罢,我家姑娘是最爱标脸最多情的,你昨日那个样子他还看得中呢,你今日这个样子,只怕他见了你就不肯放你出来了,我们快快去罢,他在那里等得心焦呢!"
说着,就同洪一鹗出了大门,转不上三四个弯子,已到王喜风家门口,那妇人便先走进去,望着两边的男班子说道:"这位洪大少爷是我们姑娘在上海的熟客,昨日在孙大人家吃酒,姑娘碰见他,才知道洪大少爷来了好几日,住在评事街栈房里,我们姑娘今日一早就叫我去找,我到评事街找了两三家客栈才找到的。"那些男班子听见这个话,就跟着两个进来,到了白莼秋的房门口,那妇人先去通报,洪一鹑也跟着进了房间。白莼秋一见他进来,便笑着说道:"你好,到了此地好久都不想到我这里来走走,若不是我昨日在席上碰见你,今日叫人去找你,你还不来呢!"洪一鹗听说也顺口答应:"这可错怪了咱来,你到南京咱连个影子全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捎个信给咱?咱不怪你,你到反怪咱,咱可不明白这个道理了。"正说之间,又见男班子泡了茶来,递上两把滚热的手巾,洪一鹗接过手巾,擦了擦脸,又喝了两口荼,便道:"咱才起来你就叫人去找,咱连点心都没吃,这会儿肚里可饿了,你可招呼他们买些点心来吃罢。"白莼秋便叫人去买点心,一会子端进两碗火腿面来,两人对吃了面,又擦了手巾,男女班子都退了出去。
洪一鹗才望白莼秋道:"小生惠蒙青眼,推解多情,此义此恩如何图报?"白莼秋道:"名流沦落,红粉飘零,千古伤心,莫过于此。奴虽下贱,亦出于无可如何,若再不审贤愚,徒求欢笑,春风秋月,付与等闲,亦不过如老妓浔阳,嫁作商人之妇。且当今之世未必有江州司马泪湿青衫,奴阅历风尘,遍观狎客,不少王孙公子,岂无富贾巨商,闻人多多,半皆俗恶可厌,欲求一英气勃发,倜傥非常者,竟不可得。昨观君饥寒交迫,风雪夜行,在彼时不过存女子之心,顿生怜惜;及到接谈之后,以言相试,而君言言壮,君志志雄,沦落如斯,犹且穷不失义,他年腾达可想而知,而且神采威严,英姿飒爽,断非潦倒终身者。奴不敢埋没英雄,谬效梁姬之举,些须之赠,何足挂怀,但愿君努力加餐,以待朝廷之用。奴此中况味艰苦备尝,年复一年,终非善策,当亦留心物色,别作良图。"洪一鹗道:"顷听良言,钦佩无已,举世溷浊,谁复知人,卿独能别具慧心,独具只眼,虽名公巨卿中尚不可得,其余卑卑者更无足道矣,巾帼英雄,惟卿独称,第恐小生才薄,有负厚情。"
白莼秋道:"君毋过谦,奴审之已久。但君家世族,以及君平日所操何业,昨以途遇匆匆,未及细问,请更详细一言。"洪一鄂道:"咱之宗祖,皆以名宦终身,至先父才就武弃文,官居河南总镇,后因遭人陷害,籍没其家,两袖清风,退归原籍,不意又连年荒旱,四壁萧然,以致先父母皆郁郁于怀,不上半年,尽皆弃世,咱只得草草完殓,投奔他乡,幸遇卿卿,不致身填沟壑。至若咱当先父在日,也曾随任读书,以八股不足为济世才,故闲暇之时并以学剑为乐,良以英雄名将皆从马上得来,且当此伏莽未安,西夷逼处,一旦海疆不靖,虽文章锦绣,又安足恃为。"白莼秋一面听说,一面点头赞羡,暗暗想道:"此人抱负不凡,他年必为名将,我当善以待之也,算终身有托了。"因说道:"闻君之语,志虑非常,但一勇之夫似尚不足以为恃,仍望经心书史,尚论古人,然后经济饱于中,施为著于外,智勇足备,谋略兼优,将相之才庶几不愧。"
洪一鹗听罢,便站起来深深一揖,极口谢道:"惠咱箴言,顿开茅塞,从此当留心经史,熟习韬钤,以副贤卿之期望便了。"二人正谈得高兴,忽见男班子进来说道:"邬大人家有人来,说今日碰和,叫姑娘三点钟就去,不可迟误。"白莼秋听说便道:"你代我回他,就说我昨夜回来迟了,感冒风寒,身体不爽快,头痛的很,不能去,得罪他罢。"男班子答应着走了。白莼秋就向洪一鹗道:"你猜这个大人是何人呢?"洪一鹗道:"遥想是现在的候补道。"白莼秋笑道:"真正被你猜着了,说起这个人来才好笑呢,听得人家说,他从前本是随宦出身,姓于,因跟了一位现任广东督抚,剩了七八万银,就洗了手不做只个行业,又复了本姓,仍是单名,是个廉字,就遵例捐了个候补县丞。该应他运气好,到省之后,又钻谋了一趟京饷,一趟海运的差使,就得了个补缺,后以知县用的保举,他由此又花了些钱捐实知县,指分江苏,不到三四年,刚刚溧水知县出缺,他又在部里托了人,做了手脚,不多时就选了出来。后因他品行卑污,难为民望,又被督抚奏参了。他过了二三年,他那旧主人放了江苏抚台,他就到他旧主人面前哀哀的跪求,他旧主人怜他是个旧仆,既是有志向上,亦不怨记及从前,遂答应他开复原官,他又报效了两三万银子,居然奉旨准予开复。及至开复以后,他却不敢再做知县,恐怕被参,就羡慕这候补道是最阔的,称呼的是大人,除了督抚,连藩臬两司都是平行的,他就捐升了候补道,以为做了道员就可得两趟优差,把从前的本钱得回来。那里晓得等到今日都不曾委过一次,空拿着一分挂名的薪水。官场中有晓得他根底的,皆不同他往来,他却掩耳盗铃,还有时闹皮气,摆架子,在那里吓鬼,你道好笑不好笑呢!"洪一鹗笑道:"这实做成个大而无当,不知羞了。"
白莼秋又道:"当今之世,那大面无当不知羞的,又岂独他一个,如平日所谓大人长老爷短,出则舆马仆从,入则呼奴使婢,千百之中有几个铁铮铮的,不损人,不利己,为国为民呢!但学得会钻狗洞,就是他大本领,这不是比我辈还要无耻十倍吗?"洪一鹗道:"愤时疾俗,人皆有之,但是你也太现身说法了。"白莼秋道:"不是我的嘴坏,实在睁不开眼来。"你一句我一句,正谈得畅快,又见那龟奴鸨母齐双双的进来说道:"姑娘,邬大人家又来叫了,说是今日定要去的,如果再要推病,就要送我们了。好姑娘,请你成全我们一次,去应酬一刻罢,好在洪大少爷是姑娘的熟客,我们再求求洪大少爷,请他老人家在这里坐一会,我们再叫两个蛄娘来陪他老人家,断不让他老人家走,都等姑娘回来就是了。"白莼秋听说便怒道:"摆甚么臭架子,去了多少趟,只是应差,连局包还不曾拿过他一个,还要送人家官呢,幸亏是个大人,若是个小人,再帖他两个局包才好。我是定不去,他要送官叫他送官就是了。"那鸨母又苦苦的哀求了一会,这才转口,又望洪一鹗道:"你可不许走,务必等我回来。"又向那鸨母道:"妈妈,请你就把四妹妹找来陪他,在这里吃晚饭,再代我添两样好些的菜。"说罢连修饰都没有,就是随身衣服,站起身来就走。那鸨母见他去后,果然把林小四子叫了来,陪着洪一鹗,一会子又摆上晚饭,小四子陪他吃了晚饭。
却好白莼秋已经回来,走进房间嘴里咕哝着:"受他娘的鸟气,这碗饭断不能吃了。"说着便坐下来,望着小四子道:"四妹妹今日有累你了。"小四子答道:"姐姐不晓得,说到那里去了。难得姐夫到这里来,论理呢,小姨子原不合陪姐夫,既是姐姐不在家,终不能叫姐夫冷冷清清的独自坐着,也只好从权些罢了。俗语说得好,行得正坐得正,不怕同和尚坐一板凳,和尚且不怕,况是姐夫呢,不要说客气话,我走了,好让你陪姐夫多谈谈心肠话。"白莼秋听说又笑骂道:"坏丫头,你说好了,我明日才叫你认得我呢!"白莼秋见小四子走后,便望洪一鹗道:"今晚你也无处投宿,就在这里住下。但我有一言,尚望容纳:观君之貌将来必成大器,今与君一宿,誓不再接他人。奴意如斯,但不知君为何如?倘不以飘茵溷絮,愿订白头,奴固得人,君亦有托,两有裨益,即请一决。"洪一鹗道:"小生愚鲁不才,萍飘无定,辱承高义,方且报德良难,若再委以终身,更觉难于图报,况家无立锥之地,小生虽愿,特无养畜何如?一再思维,实不敢冒昧从事,卿当原谅并望三思。"
白莼秋道:"自古英雄半多贫贱,昔韩蕲王之潦倒,梁姬独识其人,及到托以终身,蕲王即慷慨应允,迨黄天汤一战,千古传为美谈。奴虽蒲柳之姿,颇愿效梁姬之事。君诚沦落,当亦上效韩王。若以养畜为虞,奴尚可稍助棉薄,惟愿君一心所向,百折不回,奴便终身有幸了。"洪一鹗道:"既承谆属,敢再固辞?尔我一言,坚同金石,倘存二志,天必厌之。"白莼秋道:"承君不弃,俯订白头,奴若稍有悔心,定再坠烟花之苦。"于是二人山盟海誓,矢志不移。果然不到十年,洪一鹗剿灭土匪,卒成大器,白莼秋亦封为夫人,此是后话不表。
再说白莼秋见洪一鹗允了他终身,心中大喜,因此就跳出火坑,又斟酌了个尽善尽美法子,在南京僻静地方,赁了所房屋,与洪一鹗二人居住,所有日用一切以及洪一鹗的衣履等事,皆系独任。洪一鹗亦颇重大义,日则诵读经史,夜则习谙韬钤,此爱彼恩,居然是贤夫贤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Details
- Category: 中国古代小说
第七十八回 了前仇寨中进醇酒 消旧恨船头认宝刀
话说宋江正和吴用商量大事,忽然董平来请面谈,吴用连忙催宋江快些到西寨里来。人到帐前,只见董平龙颠虎倒地睡在榻上,榻前好几堆血印,安道全坐在旁边。董平见宋江来,槌着榻边叫道:"哥哥!小弟中了毒了!不救了!"【眉】如闻呻S吟Y叫苦之声宋江、吴用齐吃一惊,问道:"怎样地?毒从何来?"安道全道:"毒便是这桌上这瓶酒,小弟已细细检验过,是木鳖子毒。董兄弟酒吃太多了,小弟虽然进了解药,只不过暂时安静点子,心脏已伤。老实说,看七天后罢!"董平喘气道:"小弟不是怕死的人,但毒是何人下手?公明哥哥和吴军师都足智多谋,【夹】四字含多少疑心在内务给小弟一个明白,小弟虽死不恨。"吴用拿起瓶子,慢慢地看过一番,道:"这瓶酒是哪里来的?"董平道:"家中带来的。"吴用道:"什么酒?"董平道:"是台儿庄的竹叶青。"吴用问道:"买的还是朋友送的?"【眉】军师俨然有裁判官的态度董平道:"我手下有个小头目家住台儿庄,春间特地嘱他顺便带了一百二十瓶来,已经吃去小半,家中还有六十多瓶。"吴用道:"这瓶酒是在家里开了带来,还是在寨里开的?"董平道:"带到寨里来开的。"吴用道:"早间到寨之后,有人来此没有?"董平道:"林、魏、单三位头领都来过,谈了一会,先后到他自己寨里去了。"吴用道:"你将酒拿来,放在案上,自己曾经走开没有?"董平道:"小解一次,算走开一下了。"吴用道:"你开瓶时候,看清瓶子是原封么?"董平道:"这层没留心,大约【眉】"大约"二字含糊得很是原封的。"此时宋江见董平舌头渐渐蹇涩起来,安慰道:"兄弟不必忧愁,在我身上包你捉住犯人,叫你报仇雪恨。"说着,便同吴用走出,让安道全配药。
两人出来,走到机要室。吴用道:"我刚才仔细想过,第一便是买酒的小头目,大有嫌疑。其次去秋的那话儿,多少有点牵带。"宋江道:"我也做这么想,此案倘不破,在这人心摇动时候,你我都有些不利,但是急切寻不出个人手处。林、单、魏三人,是董兄弟西寨同事,或也有点着落,须请来谈谈。"吴用道:"单、魏两人,不须惊动。【夹】成见在胸林教头一人,尽够商量。此外花兄弟最是精细,也好参酌。"叫请林冲、花荣、卢俊义头领。一会子三人到齐,吴用把猜疑的几件,一一告诉。林冲道:"董兄弟帐前那头目,是他跟前最得力的人。他夫人带来一个丫鬟,就配此人。小弟平时看此人是个小胆小心的,不象敢做这种犯上的事。就山寨同人看来,董平弟平时玲珑倜傥,也不曾得罪过谁。这中毒的根由,着实有些费解。"卢俊义道:"酒既是他家中携来,我们也须留意他家里情形,不必专门在寨中着想。【眉】谈言微中董兄弟平日自号风流双枪将,或者未免有种种沾惹。小弟觉得女人性情,是最难捉摸的。"【夹】影前书贾氏花荣道:"军师第二件的疑心,虽有理由,但去年秋天的约会,小弟也恍惚听说他在其内。"吴用道:"他虽在内,可是东平的事,却不能脱干净身子,不比他人完全是力屈而来的。他们内里不能信任,就难保不发生猜忌。朝夕共事的人,尽有下手机会。"花荣道:"这也说得是。"宋江当下又商量几句,吴用又有别事料理,就请花荣、林冲两人担当一切,二人许诺。【夹】都为"足智多谋"四字,不能不极力托人,才好洗刷自己
花荣出来,顺首转到妹夫秦明家里。正见他夫妇两个在抱孩儿。花荣坐下,便谈起董平来,道:"象董兄弟这般和气,怎么也有人谋害?"他妹子道:"程小姐真是苦命,早些我和王英嫂子和她,三个人同时怀孕,两人都得小孩子,偏她不知怎地,三个月就小产。从此以后,夫妻情分,也不似从前那般浓厚。看她的温柔贤淑,我们山泊里,真正寻不出第二个。只可怜她脸上终年怪闷沉沉的,不曾看见她笑过一次。如今又遭这件事!"【眉】这不是家庭琐话,正是董平致死之根秦明道:"这是董兄弟忒会笑,笑脸被做丈夫的占尽了,还有什么给女人笑呢?"花荣道:"做丈夫的,各人情性不同,象妹丈,你便是不常见笑脸。"秦明道:"你叫我笑什么呢?"花荣拍着外甥道:"教阿爷笑。"【眉】滑稽之至秦明道:"这倒不错。咄!生下就是小强盗,如何不给人笑话?"花荣知道秦明脾气,也不多论,逗一回小孩,起身告辞。
一夜沉思,次早来看董平。董平得安道全如药调解,胸心稍宽,他娘子程氏带几个下人来抬董平回家养病。花荣见过了礼,却暗暗看她神情,虽是有几分愁闷之颜,指挥吩咐,非常从容干练,不现出丝毫仓惶恐惧的神气。【眉】活绘出一个女中丈夫来心下迟疑。回来,便叫喽罗请燕青、石秀。二人请到,坐下来,花荣便请他将贾氏同潘巧云当日情形,从头至尾讲说一遍。静听半天,不觉摇头。二人奇怪起来。花荣道:"我不为别的,我要揣摩荡妇的性格,可象我所猜的人不象?"【眉】绘声绘影二人道:"象么?"花荣连道:"不象,不象!"石秀问道:"究竟象谁不象谁?"花荣方才将董平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二人,道:"公明哥哥急于要把这事弄澈底,小弟因外边摸头不着,所以疑心到他家里人。但是照你们二人说来,此人毕竟不象有外心的,是我错了。"燕青拍手大笑。花荣道:"小乙哥笑什么?"燕青道:"就是笑你花兄长,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怎么会悟不来?"石秀道:"小乙哥,请你老实说,怎样是聪明?怎样是懵懂?"燕青忍笑道:"老实说,你去问董大哥,泰山何在?"二句话,花、石两人齐跳起来道:"到底小乙哥聪明!"燕青道:"且慢着!这不过推想的话,不能做凭据。而且不好出口,究竟有无事实,还够费点子心思。须趁早去他家里踏勘,迟日怕改动形迹。"
当下三人计较已定,径到董平家来。董平神气,似乎又好一些,倚在榻上。娘子坐在旁边,三人都招呼了。问候几句,燕青要看放酒瓶所在。董平叫娘子指点他们到堂屋东首厢房里。开门看时,摆满盛酒的瓶子,十个一排,好几排,方方整整,摆在一处。那些空瓶,颠颠倒倒乱在四边。三人看过退出。董平问:"看出什么形迹没有?"三人含糊应了几句。却问:"董平,这一次酒瓶是甚人拿给兄长的?"董平道:"是我自己拿的。"花荣道:"平时都自己去拿么?"董平道:"我素来欢喜自己动手。"三人也不再问,看时候不早,起身告辞。【眉】陆放翁诗云:天机云锦为我用,剪裁妙处非刀尺。我读此文,作如是想。若以具侦探家手段目之,则犹渺乎其小
走出门来,花荣邀二人同到林冲那里。林冲已将置酒的头目盘问半天,只不得头脑。见花荣来,忙问:"花兄弟,这事有些下落没有?"花荣拍燕青肩头道:"锦囊在此,问他罢?"燕青道:"花兄长休要取笑。"便把刚才计较,和眼见情形,讲过一遍道:"小弟和花、石两兄长说过,那瓶上和地上的灰印,是一个线索。酒瓶在厢房地面,是排做方形,横直都成行。现在还留着不曾开过的六十六瓶,共直行七行。董兄长吃的,是第七行第四瓶。我们在第六行第四瓶浮灰上发现指印两颗,那印子比我们指头瘦削许多,明是女人指印。【眉】文笔细腻极矣。"明是女人指印"一语是承前启后的一大关键地面在离瓶五六寸光景,浮灰上又有两个弓鞋印子,前深后浅,推想起来,是人蹲在地上的缘故。因为蹲着做事,身子倾向前来,脚尖用力,印子自然前深后浅。再者我们看那放过酒瓶的地方,瓶底在灰上,每留一圈圆印,只董兄弟现吃的第七行第四瓶,虽然拿去,地下则叠着两圈圆印,分明是拿起又放下的痕迹。可想瓶里的毒是这时候加入,不是本来有的。推想所以要在原地做手脚,也无非为避人眼目。"林冲听得出神,只顾点头。燕青又道:"小弟听说,这置酒小头目新娶妇人,是董家嫂子身边丫鬟,现在日里还进去伺候。可趁晚间叫来,问问夫妻的情形。再者我们山寨里原没药店,这木鳖子何处得来?小弟想:这合蒙汗药时,要掺这件东西,这一件须在山下四处酒店里去问一问。最是孙二娘、顾大嫂两位女头领处仔细访访。"林冲道:"这话果然不错。我这里便叫那头目去带他妇人来,请小乙哥在这里帮我问话,请花、石两位哥哥就此到山下饭店去。"二人去了。
一时妇人唤到,战兢地立在面前。燕青看她年不过二十来岁,青衫布裙,充过大家丫鬟,见人有些不敢抬头。便道:"你休害怕。今日你主人中毒的事,你们该已晓得。依寨主意思,你主人倘有差池,你们伏侍的个个是嫌疑犯,莫想活命。【眉】先用恐吓手段但是林头领和吴军师道:'这里面容有冤枉,须得详细讯问一回。'于今问你,你只好好说来,得这事水落石出,你们就有性命。"妇人道:"小妇人不敢隐瞒,头领但问。"燕青道:"我也不多问,你只说,去年冬天,主母为甚事打胎?"妇人愣了一愣道:"胎是主母狠狠地在桌角上撞,撞下来的。至于为什么事,小妇人委实不知。"燕青道:"你说不知,你主人为此和主母拌嘴,可是有的?"妇人道:"有是有的,但落胎的缘故,主人并不清楚,只怪主母为何不小心自己。"燕青"咄"的一声道:"你还要瞒,你主母和主人拌嘴之后,告诉你什么事?"这一回,妇人做声不得。燕青拔剑在手道:"你真不要命么?"妇人道:"小妇人说。当时拌嘴之后,主母恨恨地道:'自己要儿孙,就不该害人的父母;杀了人的父母,还要替你养儿孙,天下有这等便宜事!'"【眉】这几句话耐人寻味。世间偏有涂人肝脑而求子孙福禄绵绵者,可以知反省矣燕青道:"这就可见打胎有缘故了。【夹】完全是听花荣说的,但只是顺推下去,便问出许多话来,纯是钩矩之法我再问你,你主母和山寨哪一位娘子最好?"妇人道:"和扈三娘子最好。"燕青道:"这月里你主母和她会过面不曾?"妇人道:"不曾。"燕青道:"听说这月里你主母下山一回,是到哪里去?"妇人道:"是去看孙二娘。她独自去,不曾要人跟随。"燕青道:"主人知道么?"妇人道:"主人处说明的。"燕青发放妇人:"去罢!只今夜的话,不要告知主母,切记!"妇人诺诺连声去了。
燕青对林冲道:"事不须再问,天明等花、石两位来,看是如何?"两人坐到天明,果然花荣、石秀一齐来到。一见燕青,便道:"小乙哥真正料事如神,果然孙二娘说十天前,董家嫂子来店闲谈之时,恰好我拈乳钵在合蒙汗药。她说房中夜里耗子太多,闹得不好安枕,要些木鳖子粉去毒杀它。当时不经意地给了二三钱,哪料得弄出大事来,这不是确凿证据?"【眉】假使我在他们旁边,硬要说董平丧命自有人承认,不必多劳诸位费心侦探林冲道:"既如此,事不宜迟。我们一同去告诉公明哥哥,商量个处置。"
四个人顷刻跑到忠义堂上,正见宋江、卢俊义等好多在堂上议论,林冲等走上去,如此如此。才快说完,忽然安道全踉踉跄跄走进,道:"董平头领真个不救了!病状大变。不知怎的,看形相是第二次中毒。不到两个时辰后,就要七孔流血而死。【眉】死得太惨宋江大惊,忠义堂上大家不由得一哄。都到董平家来,近得门前,已有关胜、宣赞、郝思文、呼延灼、韩滔、彭、张清、龚旺、丁得胜、秦明、黄信、魏定国、单廷、徐宁、凌振、杨志、汤隆等,黑压压地挤满一屋。【夹】军官团全体,于此点明者,以董平亦军官团中人也宋江进来看时,那位程小姐,【夹】此处称小姐者,本其志而言之,盖已彰明较著,非董家娘子也珠冠玉佩,头上九龙钗,足下凤头履,端严装束地站在堂前招待。【眉】有子路正缨而死的意味,程小姐的是可人远远望见宋江来到,玉手一招道:"公明请进!"
宋江虽然已经心下明白,究竟料不到这种神气,不免诧异,踟蹰顾望。走近前时,程小姐砉地长笑一声:"宋公明!叫你知道,你的董平【夹】四字妙被我杀了。他信从你们的引诱,强迫无辜的弱女,于今报复到了他,差不多也要到你了,如今先给个信。董平杀得我一门,我便杀得董平。他是贼是仇,我杀贼杀仇。你们大家听着:休道妇人失了身.就不得不受人牢笼。须知失身不是失节,失身是没有力量,失节是没有志气。没有力量,是无可如何的,志气不改,总有一天,复仇的机缘到手。没有志气,跟贼党,替贼效力,那才是下等人,才算失节呢!宋公明,于今愿遂了,志酬了,毒饱了,我也走了!"猛地大叫一声"好!"那股鲜血,直从口里喷出几尺长来,站在前面的头领,不是躲得快,几乎被她溅着。再看时,那程小姐,身子往后一仰,恰倚在壁上,铅粉般的白面,朱砂般的嘴唇,定着乌溜溜的双眸,着白森森的牙齿,两袖张开,脚分八字,直挺挺不动。梁山上好汉许多,都不敢向前。【夹】暗抄〈荡寇志〉武行者力尽宋江才定定神.猛听见背后有人长叹道:"真正烈女,羞杀我们也!"宋江不敢回头,勉强举步.进到房里。床上董平,已在血泊中断了气,手足搐缩,蜷做一团。可怜平时的伟丈夫,几天苦痛,临终竟瘦小到这般模样。【夹】将程小姐之死,与董平之死,写得连尸首样子都不同。所以为程小姐吐气也宋江不免痛哭一场,拭泪出来,吩咐众人从速将他夫妇棺殓【夹】宋江口中,还用"夫妇"二字,到底不改作伪掩饰的习惯宋江从此格外闷闷不乐,只恨扈三娘无端要报李逵的仇,引出事来。【眉】萦带前文
这日,【眉】"这日"二字一转,另开一种局势,看作者轻轻写来毫不费力林冲打听得仇人高俅,重新托人疏通童贯,设法叙入收燕军功,入京谋干,想调一支人马到南旺湖或黄河边要截。因见宋江深恶痛绝"报仇"二字,不敢提起,径来就吴用商议。吴用道:"论到用兵,须有词可藉,不独要公明哥哥高兴,也要就大家商量。高家父子,罢官之后,无权无势,还不小鸡一样,手到拿来,要兵马做什么。既是水面上的事,邀三阮帮忙够了。再不,添一个时迁,足足有余。好在一来一去,十日为期,总之不远。公明哥哥处且慢说。"林冲欣然自去。三阮和时迁正苦无事,闻说尽皆踊跃。【眉】三阮、时迁尽皆踊跃,见得他们兴高采烈了
原来林冲手下有个喽罗,本属兖州府人氏,兄弟两人,在兖州开个酒店,因欠下酒税,被高俅追比下狱。恰遇宋江兵马打开兖州,从狱中放出,兄弟两个,一个投在林冲部下,一个做帮船伙计。相处日久,渐渐知道林冲也恨高俅,因此暗中打听消息,恰好高俅搬取家私,全家都乘这船,喽罗得了消息,赶紧告知林冲。林冲自同三阮、时迁带这喽罗不分昼夜,沿运河道迎上去。
那高俅从兖州开船之际,官场消息灵通,只道他要重新得意,船傍码头,便有地方大小文武,递手本请安。高俅也知道官家规矩,职位不曾开复,吩咐当差的在船头一律挡驾,不敢当。船直到济宁,倒也安静。到济宁时候,天色渐晚,当差照例将一叠手本呈上。高俅看不到几张,忽然"呵呀"一声,面容失色。高衙内听得,忙从后舱出来,高俅将红柬递给他道:"你看!"高衙内看了,半晌做声不得。原来柬上是"前禁军教头林冲",端端正正七个大字。【眉】狭路相逢,冤家对面,哪得不大惊失色高衙内看岸上来人已散,叫当差的问道:"这手本上诸位,你都见面不曾?"当差的回道:"手本是由码头上总传下来的。岸上停的车轿,都垂下帘子.小人只胡乱迎上去谢了,不能够见面。"高俅咄声:"蠢才!"当差的退去。高衙内忽然挺身道:"这般热闹码头,前前后后靠定百十只船,看他怎地?"高俅道:"你不用嘴强,祸都是你当日撞下来的。停会他真个来,你怎地?"高俅原有一把削铁宝刀,因为衙内怕它锋芒,见了寒心,收在衣箱里,此刻取出,挂在床头。【眉】宝刀挂床头为壮观瞻欤?为防粱山好汉光顾欤?父子两,一夜巴到天明,船又开了。高俅道:"那厮多分不敢来。不然,为甚事虚上手本?"衙内道:"孩儿也如此说。"这日船过一站,日晚拢岸。高俅便留心来的手本,果然又有林冲在内。问当差的,仍是不清楚。不觉失声道:"跟下来了,跟下来了!"高衙内道:"跟下来也不过昨天一般。"高俅道:"你省得什么?前面总有落空地方,似此跟法,怎地好呢?"高衙内道:"我们上岸,问地方要几个汛兵护送。"【眉】要几个汛兵护送,是膏梁子弟的口吻高俅道:"上岸呢,他真在岸上等,休说几个汛兵,你不识得林冲的手段呢?"高衙内不敢做声。高俅想一想,叫船驾长来,问到:"这条河道,向来安静么?"船驾长道:"回大人的示,这条水路,向来安静,不过有时小小走漏。自从近地有了梁山好汉,格外安静。"高俅听说梁山好汉.不觉一个寒噤,勉强问道:"梁山好汉怎地?"船驾长道:"这条河从徐州起,直到沧州,南北一千多里,处处有梁山的人在此收取行水,只要缴了行水,保护格外精密,强似官军十倍。但除有仇,不免请他吃馄饨板刀面。"【眉】高俅以显宦资格听这些话,作什么感想?高俅格外心惊,定定神问道:"从此往北,难道没有别的河道么?"船驾长道:"是还有一条夹港,一直通到黄河,只因水浅,不好走。休道客商,连强盗也不借路。"高俅道:"我这一路官员迎送,实在麻烦,想从别港过去,清静一些,你们看好走么?"【夹】还要打官话船驾长道:"大人要走也可,河水太浅,须添七八个拉纤夫,才能过去。"高俅道:"这不妨事,我可以多给几个钱,今夜开船罢。"【眉】乘夜溜之大吉船驾长道:"今夜来不及,大人既决意要走,只好船泊在这里,小人连夜找齐纤夫,明天黑早开船。"当下议定。
高俅父子,又过一夜,【夹】四字可怜天才亮,纤夫唤齐,船掉进横头一条港,一面芦洲,一面低岸,果是窄狭。恰遇顺风,扯起篷来,约莫走了二三里,船忽然停了。高俅看一看,四无人烟,忙问:"这是什么地方?"水手道:"这里叫断篙港。"【眉】断剁同意,篙高同音,不祥得很,自然要吃一惊问:"为甚停船?"水手答道:"篷索断了,要上去重安。"高俅在舱内无聊,踱上船头来看,一个纤夫头目,手执纤板,范阳笠盖到眉毛,蹲在船边。高俅近前,忽地毡笠一起,执手道:"太尉!别来无恙?"高俅才识得是林冲,天灵盖着了霹雳一般,顿时发呆。林冲从从容容道:"我们久别重逢,舱里叙叙。"【眉】舱里叙叙,可谓别有闲情牵着手走进。高衙内全不知道,一脚跨上,当头撞见,林冲一个一个,拖到舱内,并肩坐下道:"好,好!我们细谈。"父子两个,脚跟抖到舌尖,哪能开口。林冲一眼看见那把刀,哈哈大笑道:"是我一千贯买来的,如今还我了!"抽出来,晃晃横在膝上。毕竟高俅父子性命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董平死,梁山只九十九人矣。秋风
- Details
- Category: 中国古代小说
第十一回 平儿连与两侄为媒 黛玉公向元妃祝寿
却说贾芸来到林之孝家,小红在屏后偷看,见小丫头进去倒茶,便探出身子来,说:"原来是二爷么。"贾芸一见,跳起身来,作了一个揖道:"姐姐好,一向没见了,听见姐姐病着,我又不好来问的。姐姐这会子大好了?"小红道:"多谢二爷惦记着,也没怎么好清了,心里只是懒懒儿的么。"贾芸便向腰里扯下块手绢子来,说道:"这还是姐姐换给我的,我总是塞在身上,时刻不能离的。"小红道:"那是我掉在园子里头二爷捡着的,后来换给了我一块,我也收着呢。今儿二爷拿出这个来,我也把那个拿来还换过来罢。"贾芸道:"这会子不用换,等明儿到我们家里的时候,再换罢。"小红道:"我没什么事,怎么到二爷府上来呢?"贾芸走到小红面前道:"我有要紧的话,告诉你呢。"小丫头已倒了茶来,小红红了脸,低声说道:"小丫头倒了茶来了,你不用说,我都明白了,你上紧的打算去罢。"说着,又丢了个眼色,贾芸会意,喝了茶,便说道:"我才刚儿是顺路儿打这儿过,进来坐坐,也没什么话,我这会子进府去,少不得就会见的。"也向小红丢了个眼色道:"我去了。"小丫头出来关了门进去,小红道:"芸二爷是走这儿过,进来坐坐,也没什么话说,少刻大爷回来也不用说了。"小丫头点答应,不题。
再说贾芸回去,心里思索要寻赖大说亲,又怕赖大因上回要求发放出文书的事情不妥,说了不惟无益,反恐于中阻滞,越发难说,思前想后,彻夜不眠。直等荣府事过,隔了一日,细想还是去求贾琏,立定主意,恰值这日贾琏一人在书房里闲坐,贾芸便忙上前,跪下说道:"侄儿有件事要求二叔赏脸。"贾琏道:"什么事?"你起来说。"贾芸道:"二叔允了,侄儿才敢起来。"贾琏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怎么教我允呢?你起来说了,再讲。"贾芸起来,站在贾琏面前说道:"前儿我母亲说,我的年纪也不小了,要给我讨媳妇儿。侄儿说,现在手头不足,那里有这项钱呢?况且,要说亲又高不成低不就的,要是将就些的人家女孩儿,侄儿也不愿意要。自古说:'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侄儿想着叔叔这里有好些大丫头,该放出配人的就不少。侄儿打量求叔叔的恩典,挑选一个赏了侄儿,不但侄儿感激叔叔,连我母亲都是感激的。"贾琏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的侄儿,怎么给奴才做亲呢,这断乎使不得的。"贾芸道:"侄儿何尝不知道么,但是如今的世情不好,奴才的事情好了,他还不愿意给侄儿呢。赖大的儿子,怎么做知县呢。古来多少名人大位还娶妓女为妻,妓女又不及奴才了。侄儿为的是无力,又不肯将就要那些看不上眼的东西,这是侄儿情愿如此的。总求叔叔的恩典就是了。"说着,又跪下去。贾琏道:"你不用这么着,且说你想要谁的女孩儿呢?"贾芸道:"侄儿前儿在林之孝家里,听见他的女孩儿小红告病在家。侄儿头里带了人在园子里种树的时候,就看见过的,那时在宝二叔屋里,后来听见说在婶娘屋里当差。现今告病在家,年纪已是该放出配人的时候了。求叔叔的恩典,向林之孝一说就妥了。叔叔、婶娘只当是放出去配了个小子了,将来还是来给婶娘一样当差。"贾琏笑道:"这事你且不用忙,等我明儿教你婶娘和林之孝家的说了看罢。"贾芸忙跪下道:"侄儿今儿先给叔叔磕头,明儿再给婶娘磕头去。"
说着,只见家人来回说:"环哥儿新房子里,领油漆裱糊的工价。"贾琏道:"知道了。喜儿来,对二奶奶说去,说我的话,教照数发给他,教彩明记了档子就是了。"喜儿答应去了。贾琏便到贾环的新房子里去看了一看,原来就是贾母的上房,在王夫人上房外左边的三间耳房后,开了一门通过去的。王夫人上房外右边三间耳房,是王夫人做房。房后二十余间,是宝钗住的。李纨在园内搬回,便也在这二十余间内住,与宝钗相离不远。
贾琏回到自己屋内,见平儿不在屋里,只道是到王夫人上房去了。彩明倒上茶来,贾琏道:"才刚儿领油漆裱糊的工价,上了档子没有?"彩明道:"上过了,奶奶才打发了这项银子,便到后廊上娄氏大奶奶那里说话去,秋纹、定儿都跟了去了。"贾琏道:"说什么话?"彩明道:"听见说是给他家蓝哥儿说亲。"说着,平儿回来了。贾琏道:"我昨儿没听明白,可是刘姥姥的外孙女儿青儿,要说给蓝哥儿么?"平儿道:"这是太太的意思,说青儿长的很好,要给他做媒,教我给蓝哥儿的娘说去来了。"贾琏道:"他娘愿意不愿意呢?"平儿道:"我去说是我们太太的意思,因为喜欢青姑娘很好,教来给蓝哥儿说亲。他娘听见就欢喜的了不得,有什么不愿意呢?"贾琏道:"青儿虽然好,到底是屯里的姑娘,不配我们这样的人家呢。"平儿道:"这有什么不配呢,常言说的好:白屋出公卿。巧姐儿的姑爷,不是屯里人么?如今中了举了,明年再中了进士,不就是官宦了家了么。这都是姻缘,讲不定的。"
贾琏笑道:"可不是,今儿还有人向我说,情愿娶个咱们家的丫头呢。"平儿道:"谁要娶咱们家的丫头,这个人可奇呢。"贾琏道:"你道是谁啊?就是芸儿这个东西。他再三的求着我,要娶咱们屋里的小红。"平儿道:"芸儿辈数虽小,到底是爷们呢,怎么给奴才做亲来了呢?"贾琏道:"我也是这么说,他再三的磕头求着说,现在无力攀亲,将就些的人家他又不愿意,说是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却也还说得是。"平儿道:"他怎么偏偏儿的看上了小红,这总有缘故。芸儿这东西,他头里也到园子里去过,也常到这屋里来,我看他总有些鬼鬼崇崇的。"贾琏道:"这不消说的了,我看他是久有了这个心,只是不好开口的。今儿我见他求着,不过意,已应了他了。他明儿还来给你磕头呢。你明儿就叫了林之孝家的来,给他说说罢。"平儿道:"还不知他愿意不愿意呢?"贾琏道:"你向他说这个话,是教他女孩儿给爷们做正配,又不是教他女孩儿配小子,他敢不愿意吗?"平儿笑着点头儿,只见外面家人进来回说:"三爷娶亲的大轿宫灯都办齐备了,请二爷出去看呢。"贾琏便站起身来,出去了。
到了次日,平儿正打量叫人传林之孝家的进来说话,恰值林之孝家的上来回事。平儿等他回完了事,吩咐明白了,便说道:"小红告了病,这些日子也很该好了。"林之孝家的道:"他还没好的清妥呢,还待调养几天,我就叫他上来伺候了。这孩子就是生的单弱的很么。"平儿道:"我不是要他进来伺候,我要给他说亲呢。"林家的道:"这是多谢奶奶的恩典了。"平儿道:"我看这孩子倒很好,聪明伶俐,做事说话儿都乖巧,怪惹人疼的。这会子也该是配人的时候了,我想要是给他配个小子,就可惜了这孩子了。我昨儿会见后廊上五奶奶,说起他要给芸哥儿讨媳妇儿,又怕的是手头并不宽绰,门户高的攀配不上,将就些的人家女孩儿又自己看不上眼。他说芸哥儿说的好,'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我就想起小红来,告诉他,问他愿意不愿意呢?五奶奶说:'这可是打着灯笼还没处寻呢,多谢婶娘的怜爱,就感谢不尽了。'我看那芸哥儿,人就很不错,将来总有出息的,你看着怎么样呢?"林家的道:"多谢奶奶的恩典,真是天高地厚了,这也是我女孩儿的造化。要不然。配个小子罢了,怎么敢给爷们扳亲呢?这都是想不到的事。"平儿道:"你明儿就教他进来罢,我也不要他服侍,给他在这儿静静儿的调养调养,我也要瞧瞧他,问问他呢。这会子是我的侄媳妇了,我那里还拿他当丫头么。"林家的道:"多谢奶奶抬举,这可是当不起呢。我明儿就教他进来给奶奶磕头。"说着,贾琏进来,到那边屋里去了,林家的便出去了。
平儿进到屋里,贾琏道:"那话说了没有。"平儿便把方才的话,告诉了他一遍,因道:"你这会子进来,又有什么事?"贾琏道:"兰哥儿的亲事定准了,打点下帖儿请梅姑爷、琴姑娘两个人做媒人。明儿下定,便过礼,就是老三娶亲的这一天,又省些费用,又添了热闹。到明年春天三月里过门。"平儿笑道:"这几天通是闹媒人了,咱们两天就闹了两个媒。今年比往年可大不同了,咱们家出了多少事,都是喜事,重重叠叠的,可是运气该转了。人人都说老太太的福大,老太太在日都没见过这么些喜事呢。"贾琏笑道:"头里人人都说凤姑娘能干,办事妥当。我看着总不如平丫头好,我自来心爱的是平丫头,可见今儿还是平丫头有福呢。"平儿笑道:"你这是怎么说,你再要这么着,我可不依。"贾琏笑道:"你不依,我可由不得你不依呢。"说着,笑了出去了。
林之孝家的回去,把这话告诉了他女儿一遍。小红心下明白,知道贾芸是求了贾琏、平儿的了,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真是喜出望外的了。林之孝家的道:"你明儿就进府去,给二奶奶磕头,谢谢恩典。二奶奶教你就在那里调养几天,不要你做事情呢。"小红道:"二奶奶教我在那里调养,不教我做事情,原是奶奶的好意,就是我怪不好意思的么,怎么样呢,妈妈明儿带我进去,磕了头就出来罢。"林家的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奶奶教你进去,说要瞧瞧你,这就是疼爱你的意思。明儿回来,他少不得给你有格外的赏赐,虽然我要给你办嫁妆,到底多些东西倒不好么?"小红道:"那些姐姐、妹妹们都知道了,总要拿我取笑儿开心呢。我又不好说的,臊的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呢?"林家的道:"你这会子都给了爷们做亲了,又不是配了小子。才刚儿二奶奶不说么,说你做了他的侄媳妇了,还是丫头么?你比那些姐妹们高了一等了,他们怎好说你的呢?"小红心下细想,不能不去,只得点头答应。
到了次日,林家的便带他进府,上来给平儿磕头。平儿向林家的道:"给他在这里玩玩散散就大好了,等他照常好了,五奶奶那里有了日子了,我再教你带他回去。"林家的答应去了。
平儿进房,小红便跟了进去,平儿道:"你现在可还吃药了没有?"小红道:"药有一个多月没吃了,天天吃丸药呢。每日一样吃饭,就是没了气力,心里有些懒闷,没有大好。"平儿叫他到面前来,拉了他的手,摸摸他的膀子,见瘦弱可怜,因说道:"你这也没什么病,不过要把心散散,多吃些饮食,调理调理就好了。"小红脸已红了,平儿见定儿在旁,便教他倒茶去。小红忙道:"我倒去罢。"平儿笑道:"你是我的侄媳妇了,该叫我二婶娘呢。我还要你倒茶么?"小红忙跪下说道:"虽蒙奶奶的恩典,我在这里要不伺候,一者心里不安,再者脸上过不得,这些姐妹们跟前,也不好看,还求赏照常办事。"平儿拉起他来,定儿已倒了茶来了。平儿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这会子你病还没大好,我且不教你伺候,等病好了,再照常办事就是了。"因向定儿道:"你和他到你们那里坐坐儿玩玩儿去,你就对他们说,不许拿他取笑儿开心,我知道了是不依的。"又向小红道:"他们要是谁这么着,你就来和我说。"两人答应出去,往下房里来。
彩明、秋纹两个,正在那里坐着说话儿呢。秋纹一见他二人进来,便先笑道:"小芸二奶奶来了,请坐,我们还没过来请安呢。"小红的脸早已飞红,定儿道:"秋纹姐姐,你这是怎么说啊,奶奶才吩咐了,教我来给你们说,不许拿小红姐姐取笑儿开心呢。他才进门,你就这么着,怪不得奶奶说,可见奶奶想得周到呢。"彩明道:"不要闹,小红妹妹,你坐着。咱们姊妹们,好好儿的坐坐说说话儿。惟有秋纹妹妹,他总是这么样,喜欢嘻嘻哈哈的,怨不得奶奶说啊。我们这个奶奶,比头里的奶奶还明白,高多着呢,待人的好处不要远比,看他待小红妹妹就知道了。头里的奶奶有这样的恩典吗?他从前也是和我们在一块儿的,这会子做了奶奶,接着当家,要不是心里明白透露,这些人能够服他吗?头里的奶奶是一味利害,人人害怕他的,这个奶奶是一味宽厚和平,人人悦服他的。一个是金刚努目,一个是菩萨低眉呢。"秋纹道:"这话倒是的。这会子我们都在这里谈心,上头没人伺候呢,我上去了。"说着,便出去了,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林黛玉在太虚幻境,自从凤姐等三人去后,每日与香菱讲究诗词,倒也快乐。一日,二人正在谈诗,晴雯在旁煎茶伺候,只见金钏儿笑嘻嘻的进来,向晴雯道:"你今儿在家里没出去,你可没得看见这个稀罕的事儿。"晴雯道:"什么稀罕的事儿?"金钏道:"我才刚儿和那些仙女们六七个人斗草玩儿,大家都寻了些各样的草,都到牌坊里头警幻仙姑的宫门口,大家赌斗呢。仙姑和妙师父,也在那里瞧我们玩儿。"晴雯道:"斗草就算个稀罕的事儿么?"金钏儿道:"你听罢,人家还没说完呢,你就拦人家的话靶儿。我们正斗到热闹中间,只见正南上远远的轿马人夫、旗锣伞扇过了一队,又是一队,都向正北上去了。我只当是拜咱们来的什么客呢?问了问仙姑,他才说今儿是腊月二十三了,过去的都是各府州县的灶王爷。我就问他,咱们怎么也不祭送灶王呢?他说灶王爷不敢当咱们的祭,他明儿反倒要把收下人家的灶糖,差人送些来给咱们吃呢。你说这事儿,稀罕不稀罕呢?"晴雯道:"这也没什么稀罕处,咱们在家里的时候,那一年腊月二十三又不祭送灶王呢?金钏儿道:"不稀罕也罢,明儿灶王爷送了糖来,你就不用吃。"
黛玉听了,笑道:"我们如今住在这里,连四时八节也都不知道了。"香菱道:"这正是'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了。提起斗草来,我记得那年子在园子里,和芳官他们也是斗草玩儿,把一条大红新裙子都弄泥了穿不得,还是袭人姐姐把他自己的一条新裙子拿来给我换了穿的。这斗草原是春夏天的玩意儿,冬天草木都枯了,那里去寻呢?这里腊月里竟还有花草,真是四季长春,比那人间真有霄壤之分了。"黛玉道:"斗草原是午日之戏,当日唐朝安乐公主,午日斗百草,欲广其物,曾遣人驰驿南海祗洹寺,剪维摩诘像上谢灵运之须,总不过是以稀罕为贵罢了。这会子说起祭灶来,这不是离年尽不远了么?元妃娘娘的生日到了,咱们可打点些礼物送送呢。"香菱道:"这正是的呢,明儿大家商量商量,倒是大家公办罢。"黛玉点头。
过了几日,便是除夕。太虚幻境的景况,并不像人世繁华热闹。惟有松盆柏子,香篆氤氲,和那茶果清谈,酒肴消夜而已。次日元旦,乃是元妃诞辰,大家公送了九件礼物的祝敬。警幻仙姑领着林黛玉、妙玉、香菱、尤二姐、秦可卿、瑞珠儿等一齐到赤霞宫来,迎春替元妃迎客,大家进宫见了元妃,先行朝贺之礼,然后谢恩,依序坐下。先叙了一回闲话,乃命摆上筵宴,大家畅饮。众仙女们奏起钧天雅乐,又歌了一回霓裳羽衣之曲,音响节奏非人世所有。
须臾乐止,元妃笑道:"这些歌舞,实在也听厌了。依我的意思,今日姊妹们聚会,不必拘泥常礼,倒不知大家猜拳行令,倒觉有趣些。"黛玉等大家俱各立起身来,答道:"今日乃娘娘千秋,又是元旦令节,体制攸关,臣妹等何敢放肆。"元妃笑道:"这些年,我在宫里,实在教这礼数把我拘的受不得了。今儿好容易离尘超世到了这里,已非宫闱可比了,怎么你们仍然还要拘礼,教我也难了。也罢,拿笔砚过来,我前儿看见了绛珠仙草十分可爱,我就以此为题,做了七律一首,你们能诗的,可以步韵,各人和作一首,岂不雅趣呢。"大家听了,又道:"娘娘聪明天纵,学问渊源,臣妹等学识浅陋,焉敢续貂。"元妃笑道:"不必过谦。"只见仙女送上文房四宝来,元妃提笔一挥而就,递与黛玉。黛玉接来,仔细读道:
自是灵河不朽身,偶因一念谪红尘。分来秋夜潇湘雨,占断风花上苑春。青甫入帘香彻骨,苔初绕砌翠迎人。芳姿别有销魂处,未许凡葩强效颦。
黛玉读罢,连声赞颂,又逊谢奖赏太过,实不敢当。遂又递与香菱、妙玉、迎春等,大家看了一遍,都称赞不已。元妃笑道:"换热酒来,大家吃一杯助助诗兴。"仙女们斟上热酒,大家又饮了一巡。香菱便拈起笔来,笑嘻嘻的也写了一首,出来躬身呈与元妃道:"婢子初学,俚句不足以辱娘娘凤盼。"元妃接来一看,不知写的是几句什么?请看下回便见。
- Details
- Category: 中国古代小说
第十一回 载瓦弄璋醵金作宴 登楼度沼酌意题联
话说宝玉、黛玉、晴雯从太虚幻境醒回,宝钗问知详细,对晴雯道:"妹妹实在可敬,天下事物必有偶,头里云姑娘的姑爷病重,情愿减寿保夫,尽其妇道,理所当然。今你借躯一事,感念遇合之缘,竟能慷慨分自己之年,与婉妹同生共活,反得延龄乐岁。真正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晴雯道:"凡事能于克己,自有好处。"宝钗点点头。再说黛玉,向来一切事务婉香熟谙,今换了晴雯未免生疏,深虑要自己费神。那知晴雯聪明绝顶,又负仙机,半月之间,一切事务尽已了然。而且言谈锋利,比婉香更有决断。黛玉甚喜,这且按下。
一日,麝月、秋纹二人挑灯闷坐,各诉衷肠。一个盈盈珠泪,一个短叹长吁。麝月道:"人生一世,总靠着命运过日子。郡主的福命不用说了,还有谁及得他一零儿?袭人姊姊本是好的,太太抬举他,也不用说了。晴雯姊姊原是个尖子,二爷的命根似的,太太撵了,那知他的命长,就有个五儿死了,借尸给他回生,这是世人万不能及的。我就不信,咱们四个人,一同服侍二爷,他们两个就那么着,我两个就这么着。做一辈子的丫头不成?怎么紫鹃、莺儿已上高技去了?"
秋纹道:"横坚二爷、郡主知道好歹,咱们各人尽各人的心罢咧。"麝月道:"只怕枉费功劳一片心。"秋纹惊问道:"这是怎么说?"麝月道:"昨夜玉钏姊姊告诉我一番话。因你我知心,才告诉你,千万不可告诉人。有一天,老爷在锦乡侯家陪客下棋。那里有一位算的命极灵。老爷将二爷的八字开把他算,他说二爷的话,事事都像他亲眼见的,应验的了不得。说是二爷这命,该配双妻。妻官极贵,有个极富贵的女命相配才是。还要娶十几房姬妄更加旺相,将来要生二十五男、三十女,赶着多娶妾要紧。老爷又将郡主的八字也开把他算,他说道:'这就是了,这坤造若非配了这乾造,断不得生;这乾造若非配了这坤造,亦不能存。这两个八字乃天造地设,配成一对奇命,名曰岳断峰回格,轻易不得有的。只是一件,这两命到某时要犯劫煞几重,伤克了也了不得,待我再起一数数上说是这两命于某年某月某日要断了气再回生的。'说得老爷很信他的话,回来告诉太太。太太说:这个容易,现在二爷房里有了四个,再买十几个就是了。老爷说:还是丫头里随二爷挑才妥当。太太说:好的也少了,一定在外头买罢!你想想,若照太太的意思,你我还有什么指望吗?"
再表宝玉近日在袭人房里歇,因袭人往王夫人处未回,宝玉踱到后进,听见房内喁喁私语,蹑手蹑足延至窗下,将两人的话听得明明白白,悄悄回房,躺在炕上出神,袭人回来,宝玉将窃听两人的话告诉袭人。袭人心内盘算,恐外面买的人不合脾气,不如仍是旧人相安,即献计说道:"这件事还是合郡主商量,待他出个主意,回了老爷,包管妥当。若依太太的主见,又不如你的意了。但你心里爱的几个人,先下手要紧。"宝玉道:"那几个?"袭人道:"我代你说了罢!第一个,你要吃他嘴上胭脂。第二个,他不理你,你哄他尝羹。再系方才唠叨抱怨的两个。可不是要先下手?"宝玉笑道:"很是的,只怕将来鸳鸯姊姊总不理我。"袭人道:从前那是他和大老爷赌气,究竟他心里还不恋着你吗?只要郡主向老太太讨定了,给了你。谁还敢哼一声儿?"
两人正在深谈,忽听外面敲门甚急,宝玉、袭人吓得胆战心摇。妈子连忙开门,传话进来:"快些告诉二爷,二奶奶合三姨娘都临盆了。"宝玉匆匆进园,走至半路,遇着妈子报道:"恭喜二爷!宝二奶奶生了一位千金。"宝玉问道:"可还快燥?"妈子道:"很快燥。"宝玉进怡红院来,姨妈、莺儿都道了喜。姨妈道:"我前日过来,见姑娘说话懒懒的,估量着系时候了。这两天,姑娘合紫鹃姑娘都吃了参活汤,所以快利平安。那边紫鹃姑娘据说还先上盘,这早晚也好下来了。"
停了一会,潇湘馆几个妈子跑得气喘汗流,一见宝玉忙道:"二爷,真正大喜三姨娘得了一位哥儿。恭喜姨太太!郡主叫先替姨太太道喜,随后就过来,因为三姨娘上了盘,哼呀哼的喊叫,吓得打战,躺在炕上,这会儿才挣的起来。
停了一会,果见三四个丫头扶着黛玉,一群妈子围随的来了。见着姨妈,彼此道喜。宝玉急急问道:"听说妹妹吓坏了,这会儿可好些?"黛主道:"先前吓得站不起来,这会儿好了。"宝玉道:"我吓的心里乱跳,这会儿才定。"正说着,袭人、麝月、秋纹都到了,大家进房,普众道喜。又看了一会孩子,面庞俊秀,宝、黛二人甚喜。黛玉又到床前,同宝钗说了几句话,又看宝钗喝了些红糖酒,又嘱咐宝钗闭目凝神静养,再出来,同宝玉回到潇湘馆。又同宝玉进房看孩子,虽然才落胞胎,岐嶷之形已具,宝、黛二人喜欢的了不得。因紫鹃预先说过,若生下男的,算黛玉所生,是以黛玉更喜。
安卧未久,曙色当窗。宝、黛二人盥沐早点后,即到贾母处道喜请安,又到贾政处道喜请安。贾政、王夫人问知孩子甚好,产妇平安,皆大欢喜,即同至贾母处请安贺喜,宝、黛二人随后。贾政贺过喜出去,比即接二连三,大家都到了。少顷,尤氏婆媳亦到了。
凤姐笑道:"老祖宗福大喜大,抱重孙子都要双手抱两个。把宝兄弟孝敬的喜蛋给我些,好代老祖宗抱孩子。"贾母道:"我可不傻,为什么要一齐抱呢?这个抱了再抱那个,使不得吗?"凤姐道:"姑妈,姨妈,听听老祖宗这话才剪截呢!我还想老祖宗给我喜酒喝,而今连喜蛋都巴结不到,可是白操心了?"说得众人大笑。
贾母道:"难为你倒提起我来了,过一天我要请人喝喜酒,二老爷、太太、郡主、你宝兄弟、宝妹妹他们都要请人的。我又要学小家子气,要你行头派了贺分。热闹几天。先贺了他们,再喝他们的喜酒,像前回替你做生一样。这回的分子是双的,要格外从丰。郡主合你宝妹妹到咱们家来头一件喜事,再你宝兄弟得头男长女,要格外热闹。"凤姐道:"到底老祖宗想得快,我已有这个意思。等人到齐,该怎么样,老祖宗吩咐就是了。"
贾母等吃毕早饭,随后赖大的母亲、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等人,赵、周姨娘、晴雯等,平儿、鸳鸯又率领众丫头一齐到了。赖大的母亲颤巍巍柱着拐子,向贾母、黛玉、邢、王夫人,以及尤氏、李纨等都道了喜,再是赖大、林之孝、周瑞家的,并丫头等亦道了喜。
凤姐忙说:"你们可知道?老太太高兴,要大众派分子,贺郡主、宝二爷、二奶奶。"赖妈说:"很该要贺的。我还记得那年派分子替奶奶做生日。今儿宝二爷得哥儿、姐儿的双喜,这分子要双的,还要从丰。"贾母道:"你这话很是。"赖妈又说:"奴才们老运亨通,要领老太太、老爷、太太、姑太太、姨太大、二爷、郡主、二奶奶的喜酒了。"凤姐道:"大家听听,生姜是老的辣。照赖妈这说,他虽多出了几两分子,倒吃了许多喜酒回去。又不知老祖宗想什么法儿盘算咱们了。"贾母笑的指着凤姐道:"推来替我撕他这利嘴。"凤姐道:"到底这分子怎么派法?"贾母道:"我的照前加两倍。倒是姨娘们的,先要另自定一定。"
忽见晴雯笑盈盈的向贾母道:"我的分子要从丰。"贾母问:"你是多少?"晴至道:"五十两。"大家听说,齐齐一怔。贾母道:"错了。"晴宝道:"不错,是五十。"贾母道:"你如何出这么些?"晴雯道:"二爷、郡主、二奶奶都是十全的福分,贺每位十两。哥儿、姐儿亦是十全的福气,贺每位十两。拢共拢儿,可不是五十两?叫做五福自天申,我这么开了端,可好么?"贾母一面点头道:"我的儿,你说话行事正合我的脾气,但愿哥儿、姐儿应你的话。只是你如何有这些银子?"晴雯道:"多着呢!主子待我恩厚,我所有的都是主子给的,不过各人尽其心罢咧。"大家听说,深服其论。袭人、莺儿也说照例一样,王夫人点点头。
突见麝月、秋纹忙上来道:"奴才们也要一样,每人五十两。"王夫人道:"你两个好胡闹,怎么同他们比呢?"麝月道:"奴才们四人都是同时服侍二爷的,于今咱们两个的身分虽赶不上大姨娘、四姨娘。孝敬的心却是合他们一样,所以这分子是一心情愿的。五福寿为先,替哥儿、姐儿增福增寿,望老太太、太太、二爷、郡主施思赏脸。"说着两人跪在地上。黛玉知其用意,忙道:"请老太太、太太赏他们脸罢!"贾母叹道:"好孩子,起来罢!但是你两个苦巴巴的,那有许多银子?"麝月、秋纹道:"有的。郡主赏的银子,又有攒积的月例钱还使不了。"刚说完此话,只见赖妈道:"反了,反了,你们都这么大顽起来了。我只怕自小儿积到于今的老包子保不住,都要掏出来了。"说得人人大笑。
凤姐道:"大姨娘们,这五位都是宝兄弟房里的人,原有不同,又当别论。大众的再斟酌。"贾母道:"这话很是。"赵、周两姨娘接着说道:"咱们每人十两。"王夫人笑道:"你们怎么这样挥霍起来了?"赵姨娘道:"于今不比先前,诸事沾郡主的恩,各人月例加倍,每年下又有津贴,咱们手里很宽余了。况且这是一家的大喜,老太太高兴。出这个数儿,但愿哥儿们十俱全足。将来琏二奶奶好日子派分子,咱们也要加倍。"王夫人道:"很好。"一面说,心内只是纳罕。原来黛玉置产睦族之时,已嘱宝玉替贾环捐了同知职衔,又代讨了彩云收在贾环房里,又赠赵、周两姨娘许多衣饰。周姨娘因未有出,赠了千金。赠赵姨娘贰千金。因受了种种好处,此日赵姨娘很感激宝、黛二人。仁风所及,顿将一个歹毒的赵姨娘感化好了。
再说贾母向邢、王夫人道:"你们先说。"邢夫人一想,丫头们如此隆重,连赵姨娘亦如此从厚,又承过黛玉重情,心中突然慷慨,对贾母道:"媳妇是一百两,替哥儿、姐儿受天百禄。"王夫人道:"媳妇合大太太一样。"贾母道:"很好。我是一百二十两,替哥儿、姐儿花甲重周。"黛玉站起来道:"验老太大、两位舅母金言,将来等姐儿、哥儿格外孝敬。"凤姐道:"咱们减等八十,作句什么吉庆话说呢?"李纨道:"替哥儿、姐儿着重延龄。"赖妈忙道:"奴才们又减一等,该派六十了。"贾母道:"很好,算是花甲绵绵。"鸳鸯、玉钏、平儿回道:"奴才们是每人二十两,福寿双全。"
贾母点点头,看看门外,只见周瑞家的道:"奴才不敢同大姨娘们比,竟作四十,待哥儿、姐儿四季平安。"一面说着,一面望着王善保家的道:"你怎么样?"王家的说:"我这个苦瓤子不能比你。"邢夫人忙丢眼色与他,正打算说话,只听晴雯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是通府里第一个有体面的,爱出就出,不爱出就罢了,谁还敢比你。老太太高兴,替哥儿、姐儿贺喜,你在这里苦呀苦的,苦给谁听呢?"一语激怒了贾母,叫人快打他四十嘴巴,底下人忙打了几下。邢夫人气得脸红,向凤姐道:"替他写上四十,再哼一声儿,马上处他。"王家的又羞又恼,又气又急,如剜心取血一般,说不出的苦。其余有体面的众丫头、媳妇,八两、六两、四两、二两不等,上上下下多批到了。贾母问风姐共有若干,凤姐道:"约有一千三四百。"
舒夫人、薛姨妈道:"还有咱们的呢!"贾母道:"怎好要姑太太、姨太太破钞?"黛玉道:"妈妈同我姨妈都是自家的人,若不领这分子,反见外了。"薛姨妈、舒夫人同说:"姑娘这话亲热极了,咱们照两位太太一样。"贾母道:"姨太太合姑太太既出了分子,再要办东西给孩子,断乎使不得。"姨妈道:"这分子算不了,东西还要送。"贾母道:"要送东西就不领分子。"舒夫人道:"遵老太太的命。"
贾母笑道:"这回的分子,十天半月都够闹了。"黛玉道:"姐儿、哥儿仗着老太太合大家的福庇。这分金,把几百零头作几天的酒席花销。坐住一千两整数,留待年下散给穷人,做个布施的功德,算老太太合大家替姐儿、哥儿惜福延寿的道理,大家又积了阴功,强于都花掉了。"贾母同众人连连点头,赞叹不已,一面向黛玉道:"难为你想的周到,我这么大年纪,还不及你练达世情。"
再表凤姐同尤氏商量,写了小苏班,又将林府苏州带来的清客并账房相公土串的班子,同一班挂衣小清音,在贾母前后院开戏三班,前后调换的唱。堂内垂帘,结彩设坐张灯,下人都在前后两廊伺候。姨妈、湘云、李婶娘诸家都来热闹了几天。外面厅上,各勋戚、世好、同年、族众,道喜、送贺礼、请酒,亦闹了几天。至于场飞戏彩,宴饫珍羞,毋庸多述。
转眼饯腊迎春,过了灯节。又届黛玉花朝生日。众姊妹推绛珠为首,做了一个群钗贺众芳的艳会,热闹经旬,亦不细表。
且说宝玉所买大观园外西首空地,造成一所花园,与林园相通,工程告竣。一日,宝玉同黛玉、琼玉去逛。先从大观园西首一门进去,只见数十间曲折游廊。廊外假山,遍山满布各色杜鹃,中间辟出小坞。从坞内弯环绕至一道峡谷,进了谷口转弯,只见一洞,洞上立一蜡黄冻石如斜"品"字形,上镌着古篆纹"幽香谷"三字。进了洞口,一色淡青石砌就冰纹的花径,两旁或高或矮,或整或斜,或大或小,都是青磷碧块垒成的石垣。此径纾回萦绕,明净平宽,两边栽着无数丛兰。
出了径一望,东是翠石嵯峨,西是白石磊落,南是紫石嶂壁,北是元石奇峰,四面层峦,围成一个数亩大的院落。周围山根石坳,都是栽的异种幽兰佳蕙。香风袭袭,扑鼻沁心;仁立徘徊,神怡目畅。院中造成一所井田式的九间厅房,细木梁柱,窗棂格子,雕琢极工。周围十几间卷棚阔廊,下拦画槛,上挂珠帘。三人进去,瞧了一会,坐下喝茶。丫头摆上果品,黛玉抓了几颗松仁,拈了一枚橄榄脯,两玉亦随意拈了些。琼玉道:"姊姊尝这针菱的味儿,比花生还强些。"黛玉抓了一撮,一面尝着说道:"果然芳香甜美。"
宝玉道:"咱们先上楼去。"黛玉道:"这里还有楼吗?没有瞧见。"宝玉说:"进来的夹道,山石与廊檐相接,就抬起头来亦瞧不见,要站到四面山石边才瞧见这楼。楼梯藏在这前面炕屏内,后面引壁中,两横头的书架就是门。"说着将书架柱子往外一拉,楼梯才现出。黛玉笑道:"倒还新巧。"两玉搀扶黛玉,一步步步上了楼。只见曲折亮格围成一间大房,房中月官床,旁边碧纱厨,设着绣榻、桌椅、几杌等件,极其华丽精巧。房外便是八间串通的大楼,雕梁画栋,翠格朱楣,五色玻璃嵌窗,周围设着桌椅、几炕。
黛玉先到东边一望,只见假山外万竿修竹,竹外几株百尺高梧。幽篁浓荫,绿影迷漫。
转到南面,凭栏一望,不禁叫绝,一面说道:"这位自如先生的心思出人意表,足见世间有此才人。幸亏咱们家请了他,不然,岂不可惜。"一面说,一面看,但见紫石嶂之外,数百丈曲折回廊盘旋环绕,串成中间两个大院、四面十几处小院。
此处名百花廊。廊宽一丈,一边飞来凳,一边栏杆,设着桌几椅杌。东首这所大院当中,白石垒就的一座牡丹台,高下数层,栽着百余本各色上品牡丹。台西十几株西府海棠,间着垂丝海棠,衬着数株斗大雪球,树下几处石桌、石凳。东南两面,竹编的曲尺篱笆,网着各色各种蔷薇、月季、红白粉团、金莲、宝相、荼放、十姊妹、紫白玫瑰、黄蔷薇等类,篱根植着紫萝兰、长春菊、诸葛菜、蝴蝶花。西首这所大院,栽着各种妙品洋菊,西边尽是白芙蓉,南边尽是醉芙蓉,东边曲篱内外,异样杂色鸡冠、各种秋色雁来红、黄锦僧鞋菊、向日葵之类。四面十几处小院内,或花台,或石砌,或石凳,或花架,栽着四季的群芳异卉,无所不备,计点花名不止百种。
廊之东壁系大观园的花墙,廊之南面数十间藤棚,网着朱藤、紫藤、银藤、蜡藤、翠藤,花时五色相错,累垂可爱。棚后一带粉墙,墙上十几间走马高楼,是林府后宅。朱栏绿格,掩映着本廊,高下参差,炫人眼目。廊之西首,一所前五后三的大蝴蝶厅,厅后十数株苍松古柏,列如屏障,左旁一丛金粟,右旁满庭垂柳,四面亦是阔廊围绕,廊前春艳花容,秋森桂馥。黛玉道:"这里四方都是山石围住,从何处走出这花廊?"宝玉指着说道:"此名百花廊,从西南角那块插屏似的石头背后转出去就是了。
黛玉道:"要想到蝴蝶厅内瞧瞧,只怕走得费力。"琼玉道:"厅上再去罢!'我带得有千里镜。"取出来道:"这是看二三里的,姊姊对镜一瞧就知道了。"黛玉由镜里看去,见这厅细木雕饰,陈设素雅,堂中隔着黄杨木屏门,未悬匾额。
黛玉问道:"此处题过没有?"宝玉道:"自如先生说,那确不可移的题了几处,即如'幽香谷'题写都是他,所以刻了。我求他题各处的对子。他说:'造这园子,我包管主人中意。至于原对,各有意见不同,必得主人自题方妥。'于今咱们要细细斟酌才好。"黛玉道:"你可曾题?"宝玉道:"同兄弟拟过,廊前用'听涛轩'三字。"黛玉道:"惯用'轩'、'斋'字样,未免太俗,就用'听涛'二字罢。"宝玉道:"你这评论很是。庭柱上有一对挖的瓦形棕竹对子,打点用'四时潇洒惟花木,千古经论在史书。"黛玉道:"'四时'、'千古'亦可删。"宝玉拍手道:"这一删妙极了。"黛玉说:"题咏一道要: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因物制宜。这里现有四时花三木,所以删去'四时'二字反空灵了。堂中屏门怎么样?"琼玉道"我的意思,梅石钳的工笔花卉最妙,叫他画十二幅四季花;哥哥要各色各样玉石、玛淄、珊瑚、螺铀落嵌的花卉。"黛玉道:"庭前既有鲜花,又何必画的、堆的比并?莫若照《回文类聚》上的百花屏,摹他款式,写了楷书刻成,字上填墨。这匾用黑漆磨光,嵌两个分书螺钿字。对联用行书刻就,填云母粉,一抹素雅,好么?"琼玉道:"很好。"
三人又转到西边,看那白石湖山之外,几道曲折平坦月台。台之南,花墙圈着一院芭蕉,墙外就是听涛,旁边桂树。台之西,几株参天玉兰,间着辛荑,又接着林园绛雪楼旁串楼山石。
三人再转至北首,只见元石峰的外面,数十丈玲珑水榭,盖在池塘之上。此处茫茫荷芰,东接大观园的蓼汀,西连桃柳堤。接天莲叶,碧色无穷。水中北首耸起一山,名小蓬壶,飞楼峭阁,碧洞瑶台,后面又一高峰被水隔断,左右两道飞桥,搭着后山腰跨。从桥上度到后峰顶上,丹崖石凳,古柏虬松,枝垂干偃,滴翠欲流。峰前紫石碣,刻着草书"小蓬壶";两边飞桥,左跨虹,右涉此。黛玉又将镜一照,向两玉道:"这石碣亦是自如先生写的吗?"琼玉点点头。黛玉道:"此老真不愧为名土。这前后两山,四面皆水,非船莫到。"宝玉道:"有几号渡船。那后面山根下,水里还有石梁,离水面不过尺许,他们下人赤足走得过去;若水浅了,那石梁就露出水面来。"
黛玉道:"这也巧极了。但这楼南北两面瞧得明白,东西两边园景,望去不甚清朗。"宝玉道:"你'欲穷千里目',"琼玉忙接道:"请姊姊'更上一层楼'。"黛玉怔了一怔,说道:"这楼上还有一层吗?"两玉道:"还有一层。"黛玉问:"从那块儿上去?"宝玉引黛玉进了房,将床左边碧纱厨门推开,内有阔梯十余级;扶上梯去,往后一折,又有梯十余级;再上去乃是第一层,形如井田,设着精巧桌炕、椅几。凭栏一望,只见琉璃翠瓦,金碧辉煌。转到周围一看,不但四面园景,宁、荣、林三府住房尽入目中,连郭外四野风光都收眼底。黛玉心旷神怡,忙道:"那边园名大观,此楼可谓壮观了。"琼玉道:"对山楼上望外景,瞧的更远。"黛玉道:"这山又高又险,怎得上去?"宝玉道:"山径是盘旋而上,可以走的。备有山轿子,叫妈子们抬上去也使得。
黛玉一面下楼歇息,又问:"这里可曾拟对子?"宝玉道:"没有。"琼玉道:"我拟了一对,请哥哥、姊姊斟酌。"念道:
金碧画传三楚胜,
蕙兰香蔼四时春。
宝、黛二人齐声赞好。黛玉又道:"这'四时'二字用得恰当,正是因地制宜,因物制宜。"宝玉道:"此楼取两个什么字才好?"黛玉凝神一想,笑道:"不如就叫'红楼'恰当。"宝玉拍手道:"妙极了!妙极了!眼前这个字,我再想不到。"琼玉道:"这个字的神理确不可移。"
黛玉问琼玉:"你那边园里有几个楼?"琼玉道:"有十二个楼。"黛玉道:"这边几处有楼?"琼玉道:"这里一楼,对山一楼一阁,西首听涛轩外蕉院,大月台后首万字桥,桥上五个亭子,就这几处。亭台楼阁虽不多,坐落居中,得两边园景陪衬,三个园中第一佳景,莫妙于此楼。这里地形本高,眺远为最。宽大壮丽,还在其次。"
黛玉道:"再逛那一处?"宝玉道:"从北首元石峰出去,由水榭一带到万字桥亭内歇着,吃了饭再逛到那边园里去。"于是三人由谷内穿出元石峰,缓步游行水榭之上。微风吹过,水面粼粼,波光荡漾。走尽水榭,只见四围绿柳长堤,堤宽两丈,沿堤石桌石凳。堤两旁栽着垂柳,间以红桃。塘中一所万字桥,这桥用石梁、石柱架在池中,上面石板,四方围着白石栏杆,中间一个飞檐抢角两层方亭,四边每方有三曲,如转脚"万"字的形,第二曲上一个双层方胜连环亭。四方一样制造。北堤皂间又卷三洞石桥,引大池之水出入相通。
三人行至万字桥中亭内歇下,黛玉道:"此处局势宽展,坐在享内很舒服。"宝玉道:"塘里如何布置?"黛玉道:"东首已有莲叶接天,这里合着一句古诗'十亩方塘一鉴开',最妙。"琼玉道:"水清纹净,映着一轮皓月,楼台都像浸在水中。那边大蝴蝶厅建在水中央,四围亦是各色荷花。三个园的荷花不少。这里水面澄清,四面放起灯来,池内几号灯船,再叫他们几班清唱在船上游来游去,咱们在这里听水面上的音韵,格外脆亮。"黛玉道:"你竟很会玩。"宝玉道:"这些玩的咱们早已打算过了,你的曲已好了,上日过的《写真》可都会了?"黛玉道:"腔子字面都有了,这两天没有哼,不能离谱。《游园》、《惊梦》已熟透了,再要来过《寻梦》。"一面说话,已经摆饭,三人吃毕。
宝玉道:"我想中亭不用匾,四角柱上题两联对子,像首诗似的,一柱一联;四方连环亭只一匾,不必用联。"黛玉道:"这么的倒别致,但是四方须按四时风景。"宝玉道:"东方我拟'朝暾'二字。"琼玉道:"好!西方用'新露'罢!"黛玉道:"都使得。南面的'微曛',北首的'小霰',如何呢?"琼玉亦说:"好!"黛玉又道:"这亭背西北两角柱上,我已有一联,是:
轻云新雁远,
疏柳夕阳红。
琼玉道:"姊姊这意思从物外传神,竟好极了。"宝玉道:"我想做一对,只好目前小景"停了一会,说道:
"彩蝶穿栏曲,"
琼玉道:"我对下联:
时禽话树丛。"
黛玉道:"小巧即景也,可用。咱们再逛何处?"宝玉向前引着,走过西首柳堤,即是林园东北角串楼之下。从花墙内一门进去、只见四方四座五间大楼,四角是廊楼串通,廊外围着一道曲尺花墙。
三人从东首环翠楼游起。此楼后面,两边花墙之内,尽是紫竹;正中几株高槐,接连听涛轩后的松柏;楼前几株耐冬;两边廊外几对大石凳,上面各样砂盆,栽着数十本凤尾蕉。
三人从楼廊绕到北首楼下,此楼前后左右、两廊内外通栽着百十树胭脂梅。宝玉道:"这里尽是朱砂梅,凝着雪,连雪都红了。"黛玉道:"我是这么想:落梅如飞雪似的,匾上就题'绛雪楼'。"宝玉道:"双关二意,很恰当"。
又转到西边来,楼前几株紫薇,两边廊外尽植紫荆,楼后两株参天的白薇,廊内尽植白荆。黛玉道:"此处春秋多佳。对面是夏景,北首红梅是冬景。"琼玉道:"楼上的匾,因我爱这紫薇花,自如先生说就题'紫薇楼"。三人走至两廊外紫薇花前,只见设着各式细磁绣墩。黛玉坐下问道:"这些铺设点缀可都是自如先生一人独出心裁的?"宝玉道:"都是他的布置。他有个小折子上,某处栽什么花卉,如何点缀,怎样陈设,总在折子上,照牌理事,毫不紊乱。倒是此处许多绣墩,依我要分作南北东西,四面摆着,彼此相对才好。"黛玉道:"所以你们不及他,就在这些讲究。此公穷极物理,达乎时宜,体会人情,无微不照。凡来逛的人,都在晌午或午后、下午逛到这里,坐在墩上歇息,瞧那三面景致。太阳西照,都有后面树木、高楼遮住,免得映眼。我料他是这个用意,你说如何?"宝玉鼓掌笑道:"果然你一说破:丝毫不差。"
一面说着,再转到南首楼上一望:楼前尽是千叶碧挑,楼后尽是大红千叶绛桃,两边廓内外尽是千叶粉红桃。黛玉道:"我最爱这一带,碧桃雅素鲜妍,楼后绛桃春工富丽,两旁粉红桃娇艳无双。"琼玉道:"姊姊这一赞,我想起来了,此处就名'艳阳楼'。"宝玉道:"确不可易。"黛玉道:"兄弟可是亿着红楼,悟到桃花娇艳,题此二宇?"琼玉道:"很是的"。
于是三人下楼。出了花墙,南首一所大牡丹台,高高下下,栽着数百本佳色牡丹。中间一座双层八角亭。台西假山,一丛玉兰、雪球;台东十几济芍药。四旁围着朱栏。东西两壁花墙,绕着各色蔷薇、月季。西首山石嵯峨,网满紫藤。南首花墙外,数十间曲折套房,有几处院子。院子里外,尽是西府、垂丝两种海棠,中间一座半阁,匾上题着"晓看红湿处",比怡红院又别致。
黛玉一一领略过,向宝玉道:"今儿乏了,明儿再来逛"。宝玉同琼玉耳语数言,琼玉点头一笑。黛玉道:"你们捣什么鬼?要作弄我可不依的"。三人一路谈笑回归,欲知何如,下回分解。
- Details
- Category: 中国古代小说
第十回 新孝廉迎巧姐出阁 官媒婆与贾兰说亲
话说贾环中了举,次日便与薛蝌会了周姑爷,大家会同年,拜座师,穿了青衫,簪花披红,赴鹿鸣宴回来。贾政命人开了宗祠,带着贾环祭拜一番。回到荣禧堂,各亲友皆来道喜。
贾琏养了儿子,女婿又中了举人,心下十分快乐。贾政将新生小孩儿,取名贾蕙。这日,又是三朝,也摆了几席酒。周姑爷已中了举人,择了十月初十日娶巧姐儿过门。这里备办嫁妆并头面衣裳一切等类,甚是忙乱。幸喜平儿已将针黹鞋脚一切零星应用之物,早已备齐。到了初八日派了林之孝等十二名家人,押送嫁妆过去,共计一百六十抬。周家留了家人酒饭,打发花红赏封回来。
次日便是蕙哥儿满月,薛姨妈、探春、史湘云、李纹、李绮、邢岫烟、薛宝琴、喜鸾、四姐儿都来道喜。刘姥姥也带了青儿来了。那青儿已有十五六岁,长的体态轻盈,出跳了许多。
因与巧姐儿过的很好,故跟了刘姥姥来了。王夫人见了甚喜,道:"青姑娘两年没见,长的越发出跳了,怎么不跟姥姥到这里来逛逛呢?"刘姥姥道:"屯里的孩子,轻易不到城里头来,又没什么衣服穿,怎么好来呢?姑太太这里,他几时不愿意来么,早就要来的哟。"王夫人道:"屯里的人便怎么样?难道屯里就长不出好女孩儿么?我看城里的女孩儿,只怕还没青姑娘这个样儿呢。姥姥,你给我的孙女儿做了媒,如今女婿都中了举了,你这个媒就很好。我如今也给你这个外孙女儿做个媒,使得么?"
刘姥姥笑道:"我的姑太太,城里的人都给城里的人做亲,谁肯要屯里的女孩儿呢?况且姑太太的亲戚,都是富贵双全的人家,我们从那里扳配得上呢?姑太太既然看他好,倒是教他在这里当个丫头使唤,也给他学习学习,这还使得。"王夫人笑道:"我的孙女儿,怎么又给了屯里去呢?"因向平儿道:"后廊上的蓝儿,这孩子我前儿看见他长的很好,说话儿也有道理,就是年纪略大几岁,今年将近有二十岁了。你看着怎么样?要是使得呢,你明儿就向他娘说去。"
平儿道:"蓝哥儿他自小儿就肯巴结,进了学好两年了,前儿为没中举,自己还气的哭了。他娘娄氏大嫂子说,你年纪还小呢,这科不中还有下科呢,快不要这么着。这孩子将来总有出息的,家道虽然平常,饭总有得吃就是了。"王夫人道:"姥姥,你听见了没有?这是我本家的一个孙子,家道平常些,孩子倒很好。姥姥,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刘姥姥道:"多谢姑太太的意思,了不得,这就是我外孙女儿的造化了,还有什么说呢?"青儿听见做媒的话,就红了脸,拉了巧姐儿到里头去了。王夫人向平儿道:"你明儿过了巧姐儿的事,就向蓝儿的娘说去,说是我的媒就是了。"平儿答应了。
只见奶子抱了蕙哥儿出来,大家都瞧了一会,齐声赞好,都有礼物搭贺。王夫人叫把桂哥儿也抱了来,丫环们答应去了。
不一时,一群奶子都抱了哥儿、姐儿过来。原来邢岫烟生了一女名唤宛蓉已两个多月了,宝琴亦生了一女名唤冠芳已将三个月了,李绮亦生了一子名唤芝哥儿已经三个月了,胡氏亦生了一女名唤明珠已经四个月了,桂哥儿是已经七个月了,史湘云之子遗哥儿是六个月了,连蕙哥儿共是七个小孩儿。大家都笑说:"这才有趣儿呢。"
薛姨妈道:"这些孩子们,一个赛似一个,都是同年的,真有趣儿呢。"刘姥姥道:"到了明年都会跑了,还更有趣儿呢。那就成了个'七子图'了。"王夫人道:"还有一个孝哥儿没来呢。他没了娘,也该教奶子抱他过来玩儿,横竖有奶奶、婶娘在这里,怕什么呢?"薛姨妈道:"那孩子昨儿有点儿伤风,吃了奶都吐了好些出来,故此没给他来呢。等到明年三月里,给他做周岁的时候,请姑奶奶们都带了哥儿、姐儿们到我们家里逛一天,给小孩儿们刚刚儿的八个一桌儿。"大家都笑起来。于是,里头摆了四桌酒席,闹了一天。
因次日便是巧姐儿出阁,大家俱不回去。只有邢夫人、尤氏、胡氏各自上车回家。薛姨妈、探春、喜鸾、四姐儿便在王夫人屋里住了。李纹、李绮在李纨屋里祝刘姥姥同青儿就在平儿屋里祝史湘云、邢岫烟、薛宝琴便在宝钗屋里住了。因天还尚早,便同了宝钗到平儿屋里去瞧瞧小孩儿,大家说说话儿。谁知到了那里看时,都没见人。
湘云便问道:"二嫂子在家么?"平儿在房内答应道:"请里头坐罢。"奶子出来,打起帘子,大家进去,只见平儿正在那里给蕙哥儿吃奶呢。原来刘姥姥和青儿都在巧姐儿屋里说笑呢,彩明、善姐都在里头伺候。平儿见众人进来,连忙让坐,道:"怎么人都到那里去了,姑奶奶们来了,都不知道吗?"
彩明、善姐听见,忙跑了过来倒茶。平儿道:"你们有一个在姑娘那里伺候就罢了,怎么都跑了进去,外头来了客,都不知道,这都是什么规矩?"
史湘云道:"嫂子这里还有几个人呢,怎么只见他们两个了么?"平儿道:"丰儿告了假,小红告了病到今儿都是大半年了,也没信儿。我因为他两个都大了,也该是放出去配人的时候了,来了也靠不祝我索性就由他去罢。"宝钗道:"老太太屋里的琥珀、珍珠几个大的都放出去配人去了,只剩了靓儿、傻大姐两个还在太太屋里当差。太太屋里的玉钏儿是他娘求着放出去了。彩霞、绣鸾、绣凤都配了人去了。昨儿把彩云又给三爷放在屋里了,也只剩了小霞一个人了。我那里自从袭人去了之后,柳五儿的娘,他求了大嫂子和我说了,讨出去给了人家了。碧痕、春燕也放出去了。如今还有麝月、秋纹、莺儿、绮霞、文杏、定儿六个人,就算我的人比你的人多些。二嫂子,你看谁好就挑两个过去罢。况且,巧姑娘也要跟两个丫头过去服侍呢。"平儿道:"我已派了善姐儿跟了过去。这会子彩明也大了,该放出去配人的还有六七个呢,明儿越发没了人了。我昨儿听见太太吩咐了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教早些挑一班女孩子上来伺候呢。前儿东府里放了一班丫头出来配人,也挑了一班十二三岁的女孩儿进去了。"宝钗道:"明儿善姐儿跟姑娘去了,这里伺候使唤的只得一个人,越发不便了。我明儿就打发秋纹、定儿两个过来,给你伺候罢。"平儿笑道:"这就多谢费心,我可也要谢谢呢。"
史湘云道:"咱们都是从小儿在一块儿玩儿的,那会子都还是孩子家呢,到了今儿,大家都有了孩子了。这里的丫头们,我们谁还不知道,评论起来,鸳鸯姐姐是头一个好的,也不用说了。除了他,就是袭人姐姐。可怜死的死了,去的去了。一个紫鹃姐姐,也是个好的,又跟了四姑娘出家去了。这如今倒是宝姐姐的莺儿,还不差什么。"宝钗道:"他也没什么好处,就是人还老实罢了。"因见史湘云的丫头翠缕,邢岫烟的丫头笑儿,薛宝琴的丫头小螺,都在旁边伺候,便说道:"他们三个倒都还好,比我们这里的人都强。"
史湘云道:"罢哟,我这个翠缕,就很够受了。我记得那年在园子里头,说起树叶儿的阴阳来,他就说是主子是阳,奴才是阴,你说他这个聪明还了得么?"宝琴道:"这也难为他,就想得好埃"翠缕道:"那会子,我只说我们姑娘是阳,我就是阴,后来才知道不是这么样。"宝琴道:"怎么又不是的呢?"翠缕道:"那会子我不懂得,还混说是怎没见头上又长出个头来的人呢?谁知道,我们姑爷是阳,我们姑娘是阴,这才明白了。要没了阴阳,怎么生得出我们遗哥儿来呢?"湘云道:"你不用混说了,快给我滚出去罢。"大家都笑起来。
又坐了一会子,湘云、岫烟、宝琴三人便同宝钗回到屋里来。只见奶子还抱着桂哥儿未睡,大家又引逗着玩了一会子,方才拍着渐渐儿的睡了。史湘云道:"薛二哥自来没听见说他读书,怎么就中了举了呢?"宝钗道:"我们二哥哥,人本聪明。前年到了这里,家中七事八事的,没了空儿,就很荒疏了。
这会子,我哥哥赎罪回来,家道萧条,倒没了什么事了。因此上我二哥哥,他就发愤读书,谁知不到一年的光景,就混了个举人出来了。原也是不想的,并没十年窗下,竟侥幸一举成名了。"史湘云笑道:"我知道,这都是邢姐姐的教育罢了。"
宝琴道:"我们二嫂子同二哥哥讲讲书理,谈谈文墨,自然少不了的,若说教育可是没有的事。"史湘云笑道:"你这个小姑子,自然要给嫂子遮饰遮饰才是。"邢岫烟道:"这么说,史大妹妹从前妹夫自然是妹妹教化的了,所谓'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是不是呢?"大家都笑了。麝月上来回说:"钟已打了十二下了,请奶奶们都安寝罢。"宝钗叫拿过表来,看了一看,针已指到子正二刻十四分了,因道:"天不早了,咱们睡罢,明儿还要起早呢。"于是,大家收拾归寝,一宿晚景不题。
到了次日,乃是黄道嫁娶吉日。官媒婆朱大娘送了个帖子上来说亲,见了王夫人磕了头,贺喜请安,然后问道:"前儿说的两处,太太都不大合意。现在多少世宦人家的小姐还少么,就是有才的又不能有貌,有貌的又没了才,要挑选个十全的竟很少。只有今儿我们这位小姐,真是才貌双全,并且琴棋书画件件皆精。头里是原说过宝二爷的,就是岁数要比这里的爷大两三岁,小姐今年二十一岁了。"王夫人道:"从前说过的,我也不记得是谁家了。"朱大娘道:"这姑娘的哥哥叫傅试,说原是这里老爷的门生,原做通判,如今升了同知了。姑娘的名字是秋芳。上头老爷是不在多年了,只有太太在堂。"王夫人道:"我们老爷的门生,是有个姓傅的傅二爷,恍惚像是说过我们宝玉似的。但这位姑娘既有这样的才能,怎么过了二十岁,还没人家呢?"朱大娘道:"那边太太因为要拣门户,又要姑爷配得上才给,所以高不成,低不就的就耽搁下来了。"
王夫人道:"论年纪呢,比我们家的爷大三岁,原可以使得。
这会子,姑娘虽然说得很好,但我们家的人都没见过。你且说,他家还和谁有亲戚呢?"朱大娘道:"那里太太的娘家是李员外家,梅翰林家又是他那里的姑太太家。太太只消打发人到这两处问问,就知道了。"王夫人点点头儿道:"等明儿和老爷说了,再商量罢。"因叫小霞说:"你们让他到那边坐坐,喝茶去。"朱大娘谢了,便同小霞到那边去了。
这里众人都到王夫人上房里来,王夫人便问宝琴道:"才刚儿朱大娘来说亲,说姑奶奶府上和傅二爷家是亲戚么?"宝琴道:"我们那里太太,是傅二爷的姑祖母呢。"王夫人道:"姑奶奶可到他家去过没有,可知道他家姑娘怎么样呢?"宝琴道:"我还没到他们家去过呢,倒是去年我们太太生日的时候,这姑娘到我们家里来过一回,听见说是会做诗画画儿的。
那会子我们家里有事,都没空儿,也没和他细谈,看那样儿,断不是那有名无实的。那人品儿在上等是不消说了,就是说话儿一切都比我们强多着了。"王夫人笑道:"姑奶奶,你别要学媒人的嘴啊,亲事说成了,我是要请姑老爷、姑奶奶做媒人的。娶过来,要不照说的这么样,我可是要罚你的。"宝琴也笑道:"姨妈请放心,姑娘的才貌我可以包得起的。"
说着,外头人回说:"周家的轿子快到了,请里头好生预备着罢。"那边周姑爷新中了举,家里已经改换门庭,请了几个同年并五城兵马司裘良,陪了周姑爷到荣府来亲迎。这里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兰迎接进来,到了荣禧堂上,姑爷拜见过了,然后与众亲友相见。摆了五席酒筵,让同姑爷陪来的人坐了,酒过五巡,献过烧烤。外面鼓乐喧阗,进来了十六个披红家人提着八对宫灯,引了彩轿进了大门,一直到荣禧堂上。姑爷席上放了赏赐,便一齐起身谢酒告辞。贾赦等送出大门,便都上马去了。里边众人已忙着给巧姐儿梳洗打扮,穿戴齐备,搭上盖头,大家搀送出来。到荣禧堂上,搀送到轿内,闭上了轿门,众人便都到里头去了。外头将彩轿上好,鼓乐喧阗抬出大门,这里又派了四个家人,骑马跟送过去。这日晚上薛姨妈、刘姥姥等众人,俱各回家去了。
过了一日,贾政在上房内闲坐。王夫人便告诉他道:"朱大娘前儿来说亲来了,说的是老爷的门生傅二爷有个妹子叫傅秋芳,今年二十一岁,才貌都很好,上年原说过宝玉的。前儿我因家里有事忙着,都没告诉你呢。"贾政道:"傅试虽是我的门生,迩来也轻易不会,他家里的事情总不能知道。我也记得头里给宝玉说过亲来,那时也为的是不能深悉的缘故。这傅姑娘又有才貌,怎么二十一岁还没人家呢?大约头里总是定过人家的,也未可知。"
正说时,外面人拿了帖子进来回说:"周大人昨日到京,陛见过了,今儿特来拜会。"贾政看了帖子上是姻愚弟周琼,便道:"快请罢。"随即换了衣服出去。原来海疆总制周琼来京陛见,昨日到京当即陛见,应对周详,圣眷颇隆,即降旨补了兵部尚书之缺。贾政会见,称说:"老亲家大人,荣补大司马。弟辈辱在亲末,叨光不浅。"周琼道:"小儿初入宦途,诸承指教,感谢不荆昨闻令孙少年英发,恰与小儿同部,彼此互相关照。弟今亦补京缺,早晚与亲家大人聚首期多,非复外任之停云落月可比矣,何幸如之。"贾政道:"明晨趋府请安,登堂叩贺。"又说了一会别后的闲话。周琼便站起来道:"各处俱还未到,此际匆匆,暇日再图良晤罢。"贾政送出大门,看着上轿而去,复到里面上房里来坐下。
王夫人道:"三姑娘的公公进京来了,如今补了京缺好了,连我们都有了照应了。"贾政道:"我明儿起了复,要不是隔了部,还是他的属员呢。"王夫人道:"才刚儿老爷说这傅家的姑娘,必是定过人家的,想来这姑娘的命薄,把姑爷早妨掉了,这么说也不用问了。"贾政道:"我方才不过是这么说罢了。自古姻缘分定,各人的寿夭也是分定。什么姑娘的命狠,妨了姑爷,又什么姑爷的命狠,妨了姑娘,这都是胡闹的话,那里信的。倒是姑娘的人品,须要见见儿才好,依不得媒人嘴混说,这倒是要的。"王夫人道:"薛二姑娘嫁到梅翰林家,梅家和傅家是亲戚。薛二姑娘看见过这个姑娘的,说人很去得呢。"贾政道:"薛二姑娘给宝玉的媳妇是姊妹,他说的自然都是真切的,那里还有虚浮的话么。明儿亲事成了,就请梅家的姑爷同薛二姑娘做媒人罢。"王夫人道:"我也是这么说呢,等明儿朱大娘来了,我再细问问他,就应了他罢。"贾政点头,暂且不表。
且说贾芸复入荣府,打听得小红告病在家。小红是林之孝的女孩儿,贾芸前在林之孝家托他斡旋自己的事,已瞥见小红在家。后来访得缘故,因趁荣府连日有事,林之孝夫妇皆在府中,便偷空儿溜到他家。叩门进去。原来小厮们也跟了林之孝到府里去了,只有个小丫头出来开门,贾芸走到里面,故意问:"林大爷在家么?"小丫头认得贾芸,说:"二爷,今儿府里喜事,大爷、奶奶都进去了,二爷怎么没见么?"贾芸道:"林大爷才刚儿说是有事来家呢么,又往那里去了呢?既没有来,我且在这里歇歇儿着。"小丫头说:"二爷请坐,我倒茶去。"
小丫头进去了。原来小红听见叩门,便来屏后偷看是谁?一见贾芸进来,便心里一跳,见小丫头进去倒茶去了,便探出身子来,说道:"原来是二爷么。"未知贾芸见了,便怎么样,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