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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伏新礼优觞祸酿弄虚脾继立事谐
引首《羽林行》 王仲初作
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天明下直明光宫,散入五陵松柏中。百回杀人身合死,赦书尚有收成功。九衢一日消息定,乡吏籍中重改姓。出来依旧属羽林,立在殿前射飞禽。
却说周文闻得院君要讲夫妇之礼,即便敛容拱听,何氏、周武皆侍立于旁。都氏坐于中堂交椅上,不慌不忙的道:"甚矣,此礼之废也久矣!自周公制礼,孔子定之,列国遵之。以至于炎汉,又有大小二戴,从而申明之。及后汉祚方终,六朝迭旺。
至于李唐之世,此礼既衰,而妻道之纪纲扫地尽矣!幸而天道好还,气运不堕。后土降灵于宫中,[此〖〗卯]宿落雌于世上,方有武皇后决起而首创之,挽数百年之兴,灭千古高鹜之纲纪,实百世之英娥也。至如沙吒利之妻、雌鸡镇上羊委之妇、兵部任环之夫人、洛中王导之内子,是皆能振其雌威、树其雌德,亦再世之吕后,中兴之羽翼也。以后时移事易,衣钵泛滥,传之者不啻恒河之沙,纯全者不过驾虎之狐而已。吾故虽能言之,亦多不足惩也,即历来男子守礼者,固自不少越礼者,亦不著其姓名。如画眉之张敞,受寒之荀奉倩,听唆之秦桧,依判之曹圭,种种知礼之徒,总不能尽罗而枚举。今时之人,焉能知是礼也。
列位不厌,聊当污耳。
三纲既立,五伦毕具。君臣父子,朋友昆弟。惟夫与妻,其义最当。匪媒不得,三生所钟。及时嫁娶,拟诸鸾凤。归妹愆期,鳏鱼是比。曰怨曰旷,圣人忧之。孤阳不生,孤阴不成。一阴一阳,斯为合道。蹇修执柯,月老捡书。偕尔匹配,宜其室家。乐为琴瑟,诗之《关睢》。主苹主蘩,为箕为帚。中馈是持,巾栉是务。辛于尔室,翊而以力。夫之贵贱,随遇而依。屈指计之,惟妻最苦。维其夫子,最宜珍惜。寒暄之奉,饥饱之节。冬温夏清,候其起居。舒其抑郁,鼓其欢娱。抚膺捶背,摩腰拂肢。晓当漱盥,捧盘进皂。夕当澡濯,揉滓涤垢。足恭阿容,屈膝敛气。顺承呵责,引领鞭笞。必敬必戒,毋违妻子。出处必陈,不贷诬诳。凡诸婢仆,勿戏勿谑。安分守命,宗祧有定。毋亟娶妾,自贻唇舌。当娶与否,事在妻决。先妻而兴,后妻而寝。妻是则是,妻非则非。凡诸行止,遵妻子示。违妻者殃,随妻者昌。
都氏说完礼数,对何氏道:"贤妹,你道此理何如?"何氏母子齐声踊跃道:"妙哉,礼也!千百世之后,当有传是礼者,必都院君所传欤!伯伯,还不长跪行个大礼?法令之初,经得再失礼的?"成[王圭]道:"每常间院君有的条例,俱是时俗套礼,如今不知那里得这一篇奥理来?真个是:从来不识叔孙礼,今日方知妻子尊。既蒙列位相谕,敢不从命!"即向阶前倒身跪下,连叩几个大头道:"妻子大人在上,恕拙夫而愚顽,不识时宜礼数,日常多有失礼,以致冒犯虎威,幸亏胡芦提老爷赐责,极是合理,复蒙妻子大人海涵,不加惩治,实出天恩。拙夫情愿低头伏礼,自责己罪,悔过愆尤,并治戏酒一席,少伸乞免之敬。万望院君不可番悔。"都氏道:"你既自知无礼,已经伏罪,姑且暂恕。但官罪可饶,家法难免,只罚跪到黄昏罢。"成[王圭]道:"拙夫再说,又恐复触院君之怒,但衙门有事,往反不易,恐跪到黄昏,一发没了脚力。望院君今日暂恕,留在明日跪还,不知意下如何?"都氏只是不肯。何氏道:"院君既已恕饶,何又罚其长跪?是何言欤?常言道:'救人须救彻。'还求一并饶了罢。"都氏方才首肯。成[王圭]叩头相谢,忙备酒食与周智父子畅饮,正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席间酒未数巡,外边报道北关拜客转去了。周、成二人忙放酒杯,带些钱钞,雇下轿子,同都氏三人,一径往北关进发。周家有周文、周武,成家有成华、成茂,又有几个亲邻,与同熊阴阳俱来探望。
却说胡芦提拜客转来,果然吃下一包老酒,真似稀泥烂醉,轿子上便自闭眼,到得衙门,早已睡熟。此时天色虽晚,还有晚关未放,衙门人役俱未散归。那成[王圭]一事,三三两两,俱已知道,都说是一块肥肉,个个人思量吃他一口。老胡醉后,倒果然忘了,众人役却不肯歇,专等水儿醒来,便要禀牌拘换。却好周、成二人早在衙前伺候。众皂甲俱来相唤。周智即唤长子周文,暗暗分付几句说话。不多时,周文携了钱通到来。周智忙拽钱通到个无人去处。一原二故,说不多言语,钱通俱已领略,遂着成[王圭]兑银。钱通道:"既是周员外用着小弟,小弟无不效力,但恐具息求和,反为不妥,不若再加些银子,待小弟索性进去说个溜亮,岂不放心!"成[王圭]道:"这极有理。"即忙添上银子,交与钱通渡进。正是:官一担,吏一头;神得一,鬼得七。钱通松落了一半,将一半用纸包好,传下梆,径进私衙门首。适值老胡才醒,问道:"这个时候那个传梆?"管家道:"禀爷,外边传梆,一则为晚关未放,一则钱书办要见。"胡芦提道:"钱通要见,定主财爻发动。"连忙出来。瞧见钱通手里捧着白雪雪地两大锭银子,约有二三十两轻重、胡芦提笑道:"若舟兄,此是何处得来好大锭足色银子?"钱通道:"小人无以孝敬,特送与老爷买果子吃,聊当芹敬。"胡芦提道:"何必许多!请坐见教。"钱通道:"老爷跟前,小人侍立已过分了,如何敢坐?"胡芦提道:"这竟不必论得。岂不闻朋友有通财之义,你既与我通财,就是朋友一般了。脱洒些罢,有何见谕?"钱通道:"小人有一至友,唤名成[王圭],自来忠厚,从来不作犯法之事,平生惟有惧内,最为出格。"胡芦提道:"这又是我老爷的后身了。"钱通道:"今早只因与妻子一言不合,遂至冲犯老爷执事,蒙老爷已连其友周智各责二十板。"
胡芦提道:"就是早上那妻子道丈夫偷紫梗税的?"钱通道:"正是此人。其妻向来泼悍,随口生情,老爷却被他欺诳,屈屈的打了周、成二人。"胡芦提慌忙摇手道:"快禁声!快禁声!我若错打了人,奶奶极要见责,况且妇人官事,每每他要护局。似这般泼悍妇女,被奶奶效尤,了帐不得;便是你等各有妻小,若使得知,不为稳便。快快出去!我也不问了,免劳下顾。"钱通道:"人犯已齐,老爷说过晚堂要审,何可置之不问?不若受此孝敬,胡乱审鞫一番,少少罚些税课,只不要叫起那妇人,岂不两全其美?"胡芦提道:"这也有理,本当不审,看这银子分上,倒要胡乱诌一诌。"钱通出来,悄悄的又另是一番鬼话回复。周、成二人不胜之喜。少顷升堂,放关已毕,胡芦提叫带那沿街首税的成[王圭]进来。
皂隶连声传叫。
成[王圭]一行人已跪在丹墀下,却也放心答应,只不知先叫谁人。胡芦提道:"成[王圭]跪上来。"成[王圭]向前跪下。胡芦提道:"你私漏国家税课,已非一朝,如今首人既真,赃物现在,可也招承数目,免我再动刑法。"成[王圭]道:"小人自来守法,并不干违条之事,只因妻子所诳,小人有口难明,老爷也不必动得刑法,小人甘自认罪罢了。"胡芦提道:"罪是不必讲了,只问你已经卖过几多?"成[王圭]道:"只是铺中一十二挑,并不曾卖过半担。"胡芦提道:"便是十二挑,也要以十赔百。叫该房照例科算上来。"书算手便把算盘一拨,禀道:"覆爷,紫草一十二挑,倍算一百二十挑,每挑值价若干,共该正税若干,火耗若干,共计税耗银若干两正。"胡芦提便提起笔来,写道:
成[王圭]私贩紫草,欺匿国家税课。其妻出首,情弊颇真。已往姑且不究,据现获一十二挑,倍罚税银若干两,仍将本货入官公用。周智罪在通同,理宜连坐,俱拟杖。都氏证夫之短,于理何堪?姑念因公挟愤,不加惩治,逐出免供。周、成讨保,候完课之日,释放宁家。
成[王圭]读完批语,道:"不多银子,带得有在此间,把罪赎一并完纳了去。"吏书当堂收了前项银子,领了回收札子,又将些分与众书门皂甲。已毕,各各上轿而回,倒也都放心欢喜。正是:要恶做个媒人,要好打头官司。来到成家晚饭毕,周智母子一齐辞归。翠三娘子忙来迎接入内。问及所以,周智不好说出印儿之事,只说成员外夫妻相闹,惊动官长,以致如此。翠三娘子再三酬谢,不在话下。再说成员外于次日侵早,着成茂到团子巷叫了一班有名的戏子,就于家下办下齐整酒席,自来周宅,迎接周智一家赴酌,又到翠苔房中,说知备细,温存一遍。又着成华遍请来探望的亲友邻里,并熊阴阳俱来赴酌。早已酒席完备。成[王圭]排列位次,先选女客:何院君首席,妻子都氏虽在次席,却是一个独桌,就着熊二娘子相陪。男客中就选了周员外首席,其邻里亲友、熊先生、周文、周武、都飙俱依次坐定。戏子首呈戏目,到席中团团送选,俱各不好擅专。正推逊间,忽有两个邻里少年道:"近日寿筵吉席,可厌的俱演全福百顺、三元四喜。今朝既是闲酌,何不择本风趣些的看看。"周文弟兄与都飙一班儿俱说有理,就择三本拈个阄儿,神前撮着的就是。"少年道:"我有三本绝妙的在此:一本《狮吼》,是决要做的;一本《玉合》,也不可少;一本《疗妒羹》,是吴下人簇簇新编的戏文,难道不要拣入?"周智道:"你们后生家说话俱不切当。常言道:'矮子前莫说矬话'。谁不知本宅老娘,有些油盐酱?这三戏俱犯本色,岂不惹祸?只依我在《荆》、《刘》、《蔡》、《杀》中做了本罢。"众后生道:"老伯有所不知,《疗妒羹》新出戏文,绝妙关接,况且极其闹热。就等老伯拣了两本,小侄们就共力保举这本。一总投入瓶中,知道捉着那本?"周智道:"既是好看,也不要拂了你们高兴,便拣在内罢。"众少年得这口风,便将药阄投入瓶中。成[王圭]向神拜毕,用箸取出一个,却好正是《疗妒羹》。众少年一齐称快,以为得意。戏子便开场,逐出出做将来。有原本开场词一首,以见戏文之大意。词云:〔菩萨蛮〕乾坤偌大难容也,妇人之妒其微者。阿妇纵然骁,儿夫太软条。 任他狮子吼,我听还如狗。疗妒有奇方,无如不怕强。〔沁园春〕吏部夫人,因夫无嗣,日夕忧遑。遇小青风韵,邻家错嫁,苦遭奇妒,薄命堪伤。读曲新诗,偶遗书底,吏部偷看为断肠。轻舟傍,借西湖小宴,邂逅红妆。 山庄卧病身亡,赖好友投丹竟起僵。反假称埋骨,乘机夜遁,绣帏重晤,故意潜藏。遣作游魂,画边虚赚,悄地拿奸笑一场。天怜念,喜双双玉树,果得成行。催娶妾,颜夫人的贤德可风;看还魂,乔小倩的伤心可哭;携活画,韩泰斗的侠气可交;掘空坟,杨不器的痴状可掬。
逡巡之间,戏已做散,席中男女,人人喝彩,个个赞称。惟有都氏一发合机,最相契的是苗大娘拿奸、制律等出,惟颜公杖妒、苗大娘见鬼、韩太斗伏剑、吓奸等出,微觉不然,便对何氏道:"院君,这个甚么老颜老韩,真也忒不好,有子无子,干你甚事,也来多嘴多舌!人家只吃有了这班亲友,常是搅出口面。"何氏道:"正是。初时不好,后来生两个儿子,若没他二人,那里得来?论理也是好的。"都氏道:"我只是怪的成茂那里。"成茂道:"院君有何吩咐?"都氏道:"快与我把那扮老颜和那扮韩太斗的,速速赶他出去,不可与他一些汤水吃!"成茂道:"院君何意?"都氏道:"甚么杖妒等事,我却恨他。"何氏道:"院君又来差了。这是妆做的,与他何干?"都氏道:"妆便妆的,实是可恶!"成茂又恐院君激怒,只得走入戏房,对那扮外、扮小生的道:"先生,你请回了罢,我家院君有些怪你。"二人道:"怪我们甚的?"成茂道:"院君怪的是颜老官、韩太斗,不怪足下,你只是去了罢,白银一钱,聊代酒饭。"二人落得少了找戏,欣然而去。其余戏子,又找了几出杂剧。酒客散回不题。再说众客既散,独有内侄都飙系是至亲,却便宿在姑娘家下。这都飙自从父母死后,凡事纵性,嫖赌十全,结交着一班损友,终日顽耍。
只因家业已尽,手内无钱,那些朋友都已散去,单单剩得个空身,只靠得姑娘过活,全亏了奉承而致那都院君偏又不喜侄儿别的,刚只喜的是虚奉承,鬼撮脚,俗话说是撮松香,又名为捧粗腿,你喜者我亦喜之,你恶者我亦恶之,这便是都院君一生毛病。惟都飙竟做着了这个题目,直头在这上边下了摩揣工夫,怎教这试官不中了意?
那晚都白木正要寻些什么鬼话对姑娘说说,当个孝敬盒儿。思量无计,猛然省得道:"是了,我姑娘所怪的是老周,可以奈何得着的是成老头子。只须如此,挑他一场口面,待我于中做个好人,岂不妙哉!"即便走入房中,假做气狠狠的见姑娘道:"禀姑娘得知,侄儿要回去也。"都氏道:"说那话!莫不是谁冲激了你?只须对我说知,这时更深夜静,怎么忽然要去?"都飙道:"姑娘有所不知,侄儿不为别事,我好恨那老周。明日绝早,定要和他讲理。故此、决要回去,好寻几个帮手。"都氏道:"我儿怪他甚来?"都飙道:"姑娘你一个明白人,却被这老奴轻薄,兀自不晓。姑夫整酒,本为姑娘赔话,一个上席却被老周夫妻占去,这也罢了,他又专主拣戏,已是可恶,巧巧的拣本《疗妒羹》,明明把姑娘比做苗大娘,教姑夫讨小老婆的样子,把你轻贱至此,我侄儿也做人不成,只是容我回去罢。"都氏道:"我也肚里想过,总是我那老杀才不好,外人才敢相侮。我儿且不要气坏了身体,明日我自有个处置。"都飙假气一团,客房中睡下。次早,众人未醒,成[王圭]尚在梦中,只听得一片喊声,从内房中倾天叫出道:"老奴才,好轻薄我也!你径一路而来的打趣我,只问那一个老乌龟拣的戏?"海沸山摇的嚷得好不热闹。成[王圭]一声惊醒,正是:分开八片顶门骨,倾下一桶冰雪来。
连忙披衣不迭,向前跪下道:"老院君息怒!莫不是怪老夫有失新礼?乞念昨日辛苦眠迟,今日不能早起,有失问候,乞饶初次。"都氏道:"谁责你礼?只问你,既请我赔话做戏,为何偏做本《疗妒羹》?明明的众人前羞辱我,你好作怪哩!"成[王圭]道:"每常别事,院君怪得有理,今番实是院君错怪也。拙夫既忝东翁,亦无自拣之理;他人择戏,好歹岂敢参越,干我甚事!"都氏道:"戏文虽当客人拣了,为何首席送了老周?只问你,此酒为何而设?"成[王圭]道:"首席自然先邻后亲,叙齿而坐。周君达年纪颇长,况我累他吃打,这首席自然该送他坐。"都氏道:"何不先送与我?我不受,再送与他也未为迟这也罢了,你只还我那拣戏的龟子,万事全休。"成[王圭]道:"拣戏料必是首席所主,定是周君达。
院君没奈何,免究了罢。"都氏道:"我又不会吃人,不过说理。你只唤那龟子到来,说个明白,他若不来,我也不了。"成[王圭]没奈何,只得梳洗了,来见周智,说与缘由。周智道:"不出吾之所料,我道被那些误了事。也不难,我早已思索在此,只凭着三寸舌根,好歹去走一遭,管取不妨。"成[王圭]暗暗祝道:"说得停妥,谢天谢地!"二人来到成家,周智向都氏唱喏道:"夜来多扰,正欲致谢,忽蒙见招,即当趣命。不知尊嫂何所分付?"都氏道:"老身向来泼悍,谁不知之?昨日尊意拣本新戏相嘲,轻薄尤甚,特请老叔到来说个道理,说得过,只索罢了;若说得没理,莫怪吃个没趣去。"周智从容答道:"嫂嫂,你真是日月虽明,那照得覆盆之下。昨日之戏,神道拣出,极是有趣得紧的,安得说个'没趣'二字?成员外不守家法,就比做褚大郎;嫂嫂治家严肃,处事有条,大得相夫之体,却便比做杨夫人。以夫人而比嫂嫂,既非小比,以苗氏之风流杖比嫂嫂之新礼。岂是相讥?况即此可使成员外知有当时为夫之体,而不妄效后世之顽夫,日夕恭敬于嫂嫂。此所谓羽翼《六经》,是大有功于嫂嫂之新礼也,何谓没趣?"都氏道:"然则杖妒、见鬼等事,岂不打骂我?"周智道:"这岂是打骂嫂嫂,不过要嫂嫂学取杨夫人,无子而有子,一家骨肉团圆的意思,有甚得罪去处?"都氏道:"依你们说来,单道我缺陷处,是个没子。自古说得好:'受人恩处亲骨肉。'但能以恩义结人,何虑无子?今日戏文之意既已说明,只索罢了。如今闲话休题,趁周员外在此,做个主盟,不怕我员外不肯,我和你也了却一条后嗣的肚肠,省得身死之后,卧在床上挺尸。员外,我对你说,看你也有了年纪,娶了熊宅娘子一年多,并无消息,料也生不出了。回头并无枝叶,我亦并无别人,止有侄儿都飙,颇为孝顺,只因父母死后,没人管顾,以致家业凋零。不若立为己子,使彼有父母卵翼,我有儿子承欢,岂不两全其妙!"成[王圭]道:"今日蒙院君说起,拙夫日常间也不想过一次,只虑脂膏有限,不够贤侄阔用,恐难从命。"都氏道:"我意已决,谁敢再说半个'不'字!"成[王圭]鞠躬道:"但凭上裁。"周智只不做声。都氏道:"周员外何独无言?"周智道:"宅上家事耳,区区外人何敢妄议?况嫂嫂尊意已决,不敢再行参越。"都氏道:"你既不管,只吃酒罢。却好侄儿已在此间,快备香花灯烛。"一面着人就请何院君母子到来,一面着人遍请街坊邻里,唤厨子整酒,随与都飙说知。都飙惟恐露出挑唆本相,故意睡在床中。听得姑娘说出这段因由,真个赛过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一般,径从兜率天顶上,疾地里忒下这顶平天冠,罩在头上,岂不快活!即忙梳洗,来到堂前拜见众客。都氏道:"我儿,你可拜姑爹为父,拜我为母,你即改姓为成,换口厮唤。凡事从我家教,日后承我家业。"都飙即便下拜道:"蒙爹娘恩义,以成飙为己子,自当永承膝下之欢,望示庭前之训。"成[王圭]道:"贤侄,你今为我子,我做爷的,原系经纪中人,也没甚么学诗学礼的话语奉告,只愿你远小人而近君子,去奢侈而务勤俭。当知我这爷的钱钞,不比你都门宅中,来得容易,可以去得容易,要知我逐分厘,俱在省俭中积攒得来。你读书人,不须细说,只莫负姑娘此举。"都飙道:"既受爹爹教育,岂敢再越规箴?前番旧事,朝天门张算命原说是我运限不利,该当破败。以后若再去嫖赌等,孩儿就额角上生个火盆大的发背"都氏忙抚道:"儿,爹爹好话,你不要便罚誓。周员外是你爹至友,手足一般,可拜作叔父。倘我百年之后,全仗看顾。"周智断断决不肯受,连酒也不吃,竟自去了。何氏虽来领酌,亦不受拜。成[王圭]也不来劝,一惟怏怏而已。都氏又唤众主管相见毕,随请众客就筵。成[王圭]送位,都飙把盏,男女客侣各各尽欢。从此两月清宁,并无异议。正叫做暴好六十日,自然上和下睦,夫唱妇随。后来不知有甚变更,可也养得老,送得终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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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拜鲤鱼养伤逢术士 挟皮虎弄假捉妖魔
诗曰:
爱兔无人在自媒,当龟妻又害杨梅。
更夫只得三钱赏,机匠空花一注财。
洞未钻成枷已套,棍虽受惯板难挨。
幸亏学曲知文字,且向江湖走走来。
臧居华捧着笔砚纸盒,到各乡去测字,一日见一村妇,手提鲤鱼。臧居华望鱼跪拜道:"误犯小龙,都该病死。"村妇大惊求救,臧居华道:"与我钱,买祭物,亲送入洋便无事。"妇人依言交与臧居华去了。村中男子回来,妇人告知此事。男子道:"才见饭店一破鱼的,必是他。"约庄汉跑到饭店,见测字的吃鱼下酒,众人掼到,打得不能行动。开店的道:"诸位打坏人,莫放我店里。"众人把臧居华抬入土神庵。庵中和尚最好龙阳,留作道人。有一术士寓在庵中,传他扶乱,作樟柳神,炼灵哥各法,惟死人天灵盖难得。臧居华想到施棺局去偷,辞了土神庵,仍到万法寺叩见谨因。自言悔过,情愿白吃饭伺候刘二公行善。谨因道:"施药局移傍南海观音殿,你表弟法名鉴清分去照管。施药局刘二公,本是左邻,今为右邻了。我送你去。"出门向东数步,南海观音殿门上贴着候补县吴公馆,左施棺局,右施药局。谨因问小徒:"可在?"内门上人道:"陪吴太爷下棋。"谨因不去惊动他,带臧居华见了刘二公,力荐收下。
那鉴清日夜陪着吴廉,十分亲热。不多日吴廉补紫岩县去了,徐公子闻房出空,命铺经堂过太常周年。原来太常去年下世,这日公子拈香释服,刘二公陪着道:"旧施棺局是我家典与尊府的,我年老后事未办,意欲加典,未知少爷允否?"公子道:"此房如何不卖?"二公道:"典房是先兄出笔,有舍侄远贸卖恐不便。"公子命徐顺取契来看,契共二纸,一是赵卖刘银八百两,一是刘典徐银六百两。公子道:"照契加典二百两与你。"二公感激之至,就请公子批契。公子道:"二公自批才是。"二公道:"少爷疑我图赖不成。我眼昏,少爷批了,我画十字,是一般的。"
公子当面批契,交徐顺收回,命取银二百两与二公。未既二公病故。臧居华接办施棺,任意取死人天灵盖,作樟柳神卖,颇有利息,渐有衣冠,自称董事,设坛请仙。
初说绳先家扶乱,后把绳先改神仙,二字传开了。南乡单姓,空楼作响,请仙问怪,乩上判道,木尺成精,仰神仙去捉。单姓许谢银,请臧居华去斋戒七日,方到前堂作法,用竹剑乱砍。但闻鬼叫,一剑一声,砍到堂后提出木尺,来叫劈开烧毁,内多血迹,众皆拜谢。
臧居华索银要回,单姓道:"请神仙先在楼下宿一夜,方好去住。"竟安床把臧居华送去。初更时楼上拖棍子响,一梯一梯下楼,神仙吓得屁滚尿流,跌下床来,钻入床下,大喊救命。幸众人未睡,执灯来看,见神仙赤身在床下乱抖,两腋下胶粘着小孩顽的皮老虎,方知剑下鬼叫是此物。
忽闻房外拖棍子响。恃着人多取火去照,见一大鼠尾上皮毛脱去,血水淋出,沾了泥灰,愈多愈大,像个棒槌,拖着走甚费力。空楼作响,疑是妖怪,一人捉住看明,臧居华才放心扒出。正是:
楼中妖怪擒将去,
床下神仙请出来。
第十回 许玄之赚出重囚牢
艳女风流第一,秀才慕色无双。分明一本比西厢,点缀许多情状。
欢喜冤家小说,堪为风月文章。消愁解闷笑人肠,莫比汪宣欲伤。
且说扬州府仪真县一个秀才,姓许名玄,表字玄之,年方一十八岁,父母弃世多年,室内尚无佳丽。这许玄涉猎书史,挥吐云烟。姿容俊雅,技通百家。真风月张韩,文章班马。
一日,秀才往郊外闲行,偶遇一班少妇在楼头欢笑。许玄抬起头来一看,一个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见了许玄,都避进去了。许玄道:"好丽人也。可惜我许玄十分知趣,尚无一个得意人。见他那楼上有这许多娇艳,何不分一个与我。"心中怏快,若有所失,走回书馆,情思不堪,赋诗一首,开解闷怀:
楼头瞥见几娇娘,不觉归来意欲狂。
为借桃花飞面急,难禁蝶翅舞春忙。
满怀芳兴凭谁诉,一段幽思入梦长。
笑语多情声渐杳,可怜不管断人肠。
次早,又去久候。楼窗紧闭,并无一个影儿。心下好闷,一步步走将回来。踱到自己后园门首,猛然抬头一看,见对门楼上有一个绝色的女子,年纪像二十多岁光景,看他眉细而长,眼波而俏,不施脂粉,红白自然,飘逸若风动海棠,圆活似露旋荷盖。许玄见了,吃着一惊,想道:"这是我近邻施家。久闻他家有一女子,生得标致,果信其然。"走近楼前,把眼往上一看,那女子笑了一声,竟自去了,许玄想道:"这相思害杀我了,也罢,他之楼与我花楼侧窗紧对,不免将书箱着人移上楼去,早晚之间,再能相见。或者姻缘有分,亦未可知。"登时进了书房,将一应文房四宝,床帐衣服,随身动用之物,俱移上花楼。他便开了楼窗,焚香读书,一心等待施家女子。正是:
人间良夜静不静,,天上美人来不来。
且说这施家女子,他父亲在日是个大大盐商。祖籍徽州,因在杨州支盐,随居于此。父亲亡过多年,止有母亲在堂,年已二十一岁了。说来亲事,高又不成,低又不就,蹉跎到此。生他之时,母亲梦芙蓉满院,因此取名唤作蓉浪,自小请师习学,无书不读,极其聪明。女工针指,是他本等;吟诗作赋,出自非常,生得姿容娇艳,性格风流。恍疑天上神仙,非是人间凡品。常常开了楼窗,偷看许家园内花卉。看此春事阑珊,绿肥红瘦,容娘叹曰:"正是有文遣俗,无计留春。"遂将唐律集成一首《暮春诗》儿:
每逢时节恨飘蓬,准拟今春乐事浓。
杨柳楼头歌舞月,杏花村里酒旗风。
独怜黄鸟啼原上,惟有青山似洛中,
春意自知无主恺,树头树底觅残红。
集了这首诗后,竟不上楼来了。许玄见他之日,正是他送春之时。谁想许玄高高兴兴移上楼来,指望见他一面,谁知绝无影响,大失所望。无计排遣,翻着一篇《暮春》词读曰:
春暮矣,人逐马忙,序随马去。桃贪结子,莫恨晓风;柳已成阴,更怜残
月。绿暗红稀,正是困人时候。日长意懒,还同送遣心魂。选遍柳腰,分
明妒嫉。听残鸟语,大半催耕。百丈游丝,能系柔肠几许。一壶社酒,不
知春事茫然。除是三回寒食,才减一月佳期。咋日清明,妇乞书窗之水。
明朝谷雨,僧申龙井之茶。扫墓北邙,梨花白昼。送首南浦,江水绿波。
人应无汁能留,天若有情亦老。花来花去,自然怨落。邻家莺老莺娇,毕
竟侑谁作主。花无意绪,马有精神,芍药重开,还须来岁。辛夷初种,望
到今年。池馆豪华,不管韶光已过。黎锄消息,依然东作方兴。纵然明岁
再来,何似今年莫去。
看罢,称赏不已,不觉困倦起来。适逢童子进茶,津津可味,乃取壁上瑶琴,置于几上焚起香来。他道:"借此瑶琴,申我泱泱之情,舒我转转之闷。成都桃而红歌冉,清徵流而玄鹤舞。焦桐喻意,响玉传情"。
少焉,梧桐方出,月如悬镜,便弹一曲《汉宫秋》,其曲未终,只见施家楼上窗儿呀的一声,露出了娇滴滴的两个美人,正是蓉娘听得琴声清亮,与侍女秋鸿同上楼来,开窗面看。见是许生操琴,他也不避。许生见了,心上一时里欢喜起来,将指上又换了《阳春怨》,如泣如诉,如怨如慕,那蓉娘听得琴中之意,一时间遂起文君之兴,引动了芳心,恨不得身生羽翼,飞过琴边。只听得一声"老娘娘请小姐哩。"蓉娘把许生看了一眼,进楼去了。这许玄见他去了,挂起冰弦,心中欢喜。吃了些晚酒,情思迷离,便向床中和衣去睡。他想道:"这女子十分有意,此时楼窗尚开,必然还上楼来,待我再等他一等。"只见一个小使,拿了一个封筒走上楼来道:"相公,有人请你。"许生不知是谁;拆开封,往灯前一看,是一首诗道:
邻家年少鼓冰弦,谩托芳情露指尖。
想是知音人未有,相思月下与灯前。
看罢,惊道:"是谁人送来的?"小使道:"施家秋鸿姐在下边等相公说话,"许生听说,飞也似抢下楼来。见一艳婢,立于月下道:"我姐姐在此,要同相公一话。"只见一女子,身穿丽服,两鬓堆鸦。拂翠双眉,樱唇半露,轻移莲步,近前万福。惊得许生忙还大诺,心下便想:"何一旦见爱如此,莫非鬼迷。"将信将疑道:"小生何幸,蒙爱如斯。"蓉娘掩袂笑曰:"先生不知我事,请登楼试与言之。"分付秋鸿:"你且回去,亲娘若问,道已睡多时了。"许生恭敬如宾,同上楼来,分宾主坐下。蓉娘道:"适闻君子琴中之意,便怀陌上之情。特来见君,以为百年之约,愿勿以为异疑。"许生谢曰:"小生才非于建,貌匪潘安,有何德能,敢得神仙下降。"蓉娘问曰:"君子青春几何?"许生曰:"一十八岁,八月初五未时所生。请问芳卿,妙龄几何?"蓉娘曰:"奴年二十一岁,八月二十五日未时所生。今见君子,诚宿世良缘也。"许生上前,一把抱定。两下里:
云犹雨腻,蝶舞蜂狂。一个爱倾城颜色,一个爱贯世文章。一个风情蕴藉
,一个雨意徜徉。一个攘花课蜜,一个窃玉偷香。一个身儿瘦怯,一个性
子温良。
须臾,雨散高唐,云归楚蛐。作诗一律曰:
谩说佳期自古难,如何一见即成欢。
情浓始信鱼游水,意蜜方知凤得鸾。
自讶更深孤影怯,不禁春重两眉攒。
三生已订今宵誓,免使终身恨百年。
联诗已毕,生顾蓉娘曰:"今宵欢会,事出非常,恐见难别易相思断肠。幸勿见弃,早叶官商。"蓉娘曰:"我母亲为人偏僻错我良缘。今日幸逢君子,以终百年。恐君视为容易,使妾有白头之叹。"不觉楼头五鼓。蓉娘拔下金凤钗一只,遂提笔书《西江怨》一首:
至宝砂中炼出,良工手里熔成。芳姿美色价非轻,付与君家为证。
可惜红颜有限,休教白首无凭。思人睹物重伤情,杜字流红春病。
书罢,将钗付与许生。遂曰:"此钗之金,乃潘阳披砂而作。得狼荒夜雨而方奇,断之有同心之利,性之有从革之机。是乐阳之瑞雨,非大冶之妖倪。杖此良媒,万勿虚视。"许生亦从袖里取扇上玉鱼坠一个,亦授笔而书,调曰《鹧鸪天》:
着忽寻春路径迷,忽然月下遇仙姬。
情才好处人将别,乐音浓时怨又基。
观玉秀光实稀奇,采磨温润没暇疵。
洪鳞不是池中物,把与嫦娥好执持。
书罢,将坠付与蓉娘,生曰:"此坠之玉,比德于君子,刻名于美人。垂棘之壁,连城之珍,六器之亨,五豹之分。曾报锦磷之见赠,曾击珠丝之并沉。胡综知如意以压气,温娇下镜台以纳婿。蓝田种之以致娶,昆同得之以遇君。润水以茂,辉山更新。万溢之价,五都之尊。尔须待价而关顺,不可无故而去身。顾后早见此物,免使小生苦心。"二人留恋不舍,遂焚香告天,设词曰:天须鉴奴与郎:
今宵会合信非常,莫使长娱歌昭阳。
谩学乘车醉壶浆,仰视百鸟必双翔。
时见二鸦御一梁,满堂如春焚暖香。
须远荀实之神伤,无以冰炭置我筋。
两下相思孰主张,乞巧为员贵利方。
归梦不离合欢床,高烧银烛照红妆。
天孙为绮云锦裳,永却匹配六月霜。
惊回仙梦莺过墙,宁使不受处女筐。
水心似铁休关防,金兮与玉坚且刚。
勿使失手碎鸳鸯,要使此意留炎荒。
那时移手以相将,夫妻地久与天长。
许玄以不娶为誓,蓉娘以不嫁为盟。敢有不如此约,则骨分尸解,死无葬身之地。还要绸寥,忽然一声响亮;许玄一惊醒来,却是一梦。且惊且喜,走起身来,总然有声。把灯往床迫一照,拾起一看,果梦中蓉娘所付金凤钗也,大为惊异道:"此梦非常,想曾付蓉娘一坠,而扇上则无见矣。"便道:"此必两相神合,是蓉娘魂至于此。且待明早,观其动静。"便是:
春兴悠悠不可当,夜来梦熟到高唐。
九天仙女云中降,五凤金钗袖里藏。
漫想娇烧倾国色,转成愁苦扰人肠。
今宵已做巫山梦,明晚还祈会楚襄。
直至四更,才方就枕。次早起来看了凤钗,坐立不安,如有所失。只听脚步响,说本县太爷有一急事请相公等着说话。许玄即忙梳洗,将金钗带在袖中往县中去了。
且说蓉娘一梦醒来,好生惊异,说:"日里果然情动,为何就做此一梦。"十分骇然。天明起来,又恹恹欲睡,题诗一首:
芭蕉叶底踏冰壶,团扇羞描彩凤图。
金缕有衣藏宝鸭,青鸾无情遇神巫。
愁萦九曲肠应断,泪迸千行眼欲枯。
一段风情谁著述,恹恹如醉倩人扶。
吟罢,忙唤秋鸿:"我身子为何不快,可打点我睡也。"秋鸿忙去整被,枕侧忽见白玉鱼坠二枚,以奉蓉娘曰:"不知此玉鱼从何而来?"蓉娘一见,忙取向袖中藏了。随觅金钗,失去一股。蓉娘思曰:"此生梦里姻缘,这般灵感。曾记拈香设誓,两无嫁娶。"急往楼窗一看,见书楼紧闭,不如何故,上床睡了。
秋鸿自幼随蓉娘读书,心下极其聪明,况又粗知翰墨,自想小姐平日之事,一些也与我计议。方才见了玉鱼,忙忙袖了,况又精神恍惚,短叹长吁,未识是何意思。待我静里观之,便知其意。只见蓉娘上床,欲睡不宁,欲起又倦,想道:"我在此转展无睡,甚无思绪。不若起来梳洗,以观许生动静,再作理会。"须臾至楼前,尚尔如前。归房取笔而题:
方对菱花试晓妆,彩云何处阻襄王。
石麟有梦空留语,青鸟无书枉断肠。
斗帐色舍腥血润,薄罗香沁藕花凉。
几回不信丢开去,又失金钗折凤凰。
吟罢,恹恹而坐。秋鸿探其光景,虽不能尽知其情,亦能少识其意。道曰:"小姐,今日为何神思困倦,针指不提,茶饭懒吃,莫非为阳春一曲乎?"蓉娘想道:"心事被他识破,不免对他说明。"道:"秋鸿,昨晚听琴,果然有感。夜来一梦,实是蹊跷。别样不须讲了,梦他赠我玉鱼,答以金钗。金钗果失,其玉鱼在枕,何其灵异!为此精神顿减,情思恹恹。"秋鸿说:"小姐,这是你天定姻缘了。我看许相公,人才双美,与小姐门户相当。两下芳年,一双孤寡。极早自做主意,嫁了这个丈夫。拖带秋鸿,也落好处。著凭老母简择,明日你错配了对头,嫁个庸夫俗子,一世好苦。"蓉娘说:"我梦中与他立誓,约为夫妇了。"秋鸿说:"不着待秋鸿竟造南园,见了许生,将玉鱼送去,看他意思如何,便知下落。"蓉娘说:"觉得造次了些。"秋鸿说:"梦中奇异,实是非常,不为造次。"蓉娘说:"他书窗闭上的,大分不在。"秋鸿说:"我竟到花园探听便了。"付与玉鱼,悄地位园里走进。
恰好许玄已进园来,见了秋鸿:一看正是梦中艳婢。慌忙施礼道:"何事而来?"说:"有话相商,乞于密处。"许生竟同秋鸿至假山石上极密之处坐下,秋鸿取出玉鱼付生一看:"此物是相公之坠乎?"许立一见,道:"好奇。"随往袖中取出金钗与看:"此钗是小姐之钗乎?"秋鸿道:"实是奇事。我小姐做此一梦,情思恹恹,又失金钗一股,未知果在相公处否,特着我来探取。"许生曰:"我今央媒说合如何?"秋鸿道:"我主母前番论及相公亲事,嫌你年纪小俺姐姐三年,故此不肯。说也枉然。"许玄呀了一声,"既是如此,则无望矣。"秋鸿曰:"我在小姐跟前撺掇他来就你,你将何物谢我?"许生笑曰:"若得如此,便把我身子来谢你。"秋鸿说:"只怕你没分身处。"许玄说:"小姐未必肯来,不着晚间望小娘子引我到你家,与小姐一会。"秋鸿说:"我家晚间前后门一齐上锁,虽插翅亦不能飞,怎生去得!我小姐为人爽怏,说个明白,况梦中已自会过,自然肯来。须待半晚方可。太早,怕人看见。夜了,又要锁门。"许生说:"全仗小娘子一力相助。"秋鸿说:"须寻个所在相会便好。"生曰:"你来看,牡丹亭下芍药中,天然一个卧榻,好不有趣得紧。"秋鸿说:"果然好个所在。"许玄见他娇艳,一见便留意了,因答话良久,不好为得,走到这个所在,那里就肯放他,便道:"难得小娘子到这个寂静所在,望乞开恩。"鸿曰:"我是媒人,岂可如此。"许立说:"岂不闻含花女做媒,自身难保。"近前挽住,一手去扯他下衣,秋鸿自知难免,况见生青春标致,已自动火,任凭扯下裤儿,将身仰卧。许生开其两股,恣意云雨起来,十分通泰。许玄问曰:"小娘子,花心被谁拆取?"秋鸿道:"妹今年二十岁了,家主在日,便被他愉上了。"许生初时道他是个女子,轻抽浅送,见他说出真情,便道是个知趣的妇人了,着实尽情,秋鸿叫道:"知趣的相公,果然有趣。"许玄道:"我如今先把身子谢媒了。"秋鸿说道:"谢倒谢我几次方好。"许生说:"若得小姐嫁我时,你是家常饭了,不时要用的。"说得高兴,尽力完事。许生袖中取出白纸拭净,与他整好了乱鬓,扯齐衣服送出园门。
不须几步,便到家中。见了小姐道:"事果异常,金钗一股,许相公要紧的带在袖中。他要央媒说合,我将嫌他年小之事一说,他便不乐起来,便要我晚上引他到小姐房中一会。我说晚上前后门上锁,插翅也难飞。他便无计可施,便要写书求小姐到他园中一会,有许多心事要与小姐面谈。我说不必写书,我去面达至情,强也要强小姐一会。我已许下,小姐没奈何,姻缘大事,不可惜了。"蓉娘说:"羞人答答,怎生好去。"秋鸿说:"真姬守节,快女怜才,两者俱贤,各从其志,况与他梦中又会过了,这是一生之事,岂可错了。"蓉娘说:"恐有路人看见。"秋鸿说:"这样冷僻的小巷,那有路人。那花园里常时去看他花木,是个熟路,只当在自己家中一般,有何难处。"蓉娘心下已自要行,被他狠狠的说,只得依允。把玉鱼带在身边,去换过新衣,慢慢的打扮得十二分美艳,专待天色薄暮,方好过来。
且说许玄因与秋鸿一番情事,身子困倦,上床一睡,醒来天色傍晚,慌忙整衣,走到园中,把园门大开,痴痴而等。只见秋鸿在门首一望,即忙复转去了。不移时,与小姐走了过来。许玄近前施礼,蓉娘答还,同至秋鸿的乐处坐下。秋鸿道:"我去去便来。"许玄道:"多蒙小姐辱爱,使小生感激无地,但梦中奇遇,蒙赐金钗,事属奇异,况梦中已与小姐订百年之约,此事小姐曾梦否?"蓉娘曰:"梦里曾联诗句,兄可记得乎?"许玄将邻家年少鼓冰弦之句,又将谩说佳期自古难,并后两下联句,每首读了一遍。蓉娘笑曰:"实是奇缘了"
不期天色黑将下来,许玄上前抱住蓉娘,要求欢会。蓉娘初时推拒,被许生用强,扯下小衣不能护持。早已蝶上花枝矣。蓉娘年纪大了,情事已清。况梦中已曾尝过滋味,竟不娇啼,甚为得趣。许玄把他小小金莲架于肩上,纤纤玉笋插入其中。初虽道履艰难,后己轻车熟路。津津水流出花间,吁吁的气从口出。管不得鬓乱钗横,恣意儿鸾颠凤倒。须臾,一阵往外溶溶露滴牡丹间矣。两下云停雨住,许生将自绫帕拭干收袖中,忙与蓉娘相期后会。只见秋鸿至,速呼:"快去,主母请你讲话。"蓉娘整衣忙走,顾许生曰:"明日着秋鸿与你说话。"竟自去了。许玄送出园门,十分大快,竟上书楼。烛光已具,将白绫灯下一看,得膏红润护若宝珍。遂藏笥中,遂口言一律:
夜来频结蕊珠花,梦入巫山集彩霞。
爱月素娥鸾已跨,迎风萧史凤堪夸。
牡丹亭接蓝桥路,芍药栏通牛斗橙。
自喜玉鱼今得水,不须写怨抱琵琶。
次日,正在思想间,只见秋鸿走上书楼,见生喜慰曰:"好谢媒了。"许玄笑曰:"无人在此,正好。"便去扯他,秋鸿止曰:"有事相商,不可取笑。"道:"小姐归去与我计议,此间楼窗紧对,止离得一丈,上下之间,须得两株木植安定,上边铺一木板,可达我楼。到了那边,把木板安放我家楼上。待天未明,依计而过,可得长久欢娱,你道好么?"许笑道:"好计,好计。"道:"想此便是蓝桥路了。"随往楼上一看,见有板木许多,皆造屋所余之物,指谓秋鸿曰:"偷花之物尽多,且小姐房中还有女使否?"秋鸿自:"虽有几人,晚间都不在房中歇的。况且楼前面,使是小姐卧楼,不往楼下经过,愁他怎么。"许立见说,喜不自胜,起身闭上楼门道:"今日致诚谢媒了。"把秋鸿捧过脸儿亲嘴,秋鸿笑道:"人间乐事都被你占了。"脱衣相就,便自分其股,以牝就之,任生所为,生细看秋鸿,淡妆弱能,香乳纤腰,粉颈朱唇,春湾雪殷,事事可人,无一不快人意者,此乃婢中翘楚。一时魄荡魂迷,尽情而弄。秋鸿已丢要去,许立放起,见他含笑,倩即整鬓,态有余妍,十分可意。道:"晚间之约仗你玉成。"秋鸿首肯,开门送至园外,方自上楼。细想其情,得意之极。
不觉楼头鼓响,寺里锺呜,正是人约黄昏之际。许玄把木头儿放于窗槛之上,一步步推将过去。那边秋鸿早把手来接了,放得停停当当。又取一株,依法而行。把两块板架放木上,走到桌上,一步走上板来,如趟平地。三脚两步,走过了楼。即忙把板木取了过来,闭了楼窗。许玄感秋鸿为他着力,黑地捧住要和他云雨。秋鸿说:"此时还有这样工夫!还不早去。"一把扯了许玄,竟至前楼。见蓉娘在于灯前,身穿异彩艳服向炉内添香。生近前见礼,二人坐下,秋鸿摆上一桌酒肴道:"夫妻二人吃个合卺杯儿。"蓉娘顾秋鸿曰:"母亲睡未?"道:"睡久了。"蓉娘说:"此身既已与君,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况梦中之誓已自分明,不必言矣。但老母执滞不通,万一私许他人,只可以死谢君耳。"许亦曰:"但愿鱼水百年。忽然言及令堂处,待我今秋倘图得个侥幸,自然允当。倘落孙山之外,亦当再处,决不有负初心。望毋多虑。"蓉娘曰:"昨日早闲,楼室紧闭,我往窥二次,皆然。你何事不开?"许玄曰:"昨日因县尊相唤去见他,谈了一会,所以不在那。""知县请你做什么?"许玄曰:"宗师发牌科考,承县尊意思,将我名字造册送府,不须县考,故此唤我面请,做个情儿。"蓉娘曰:"或者他取入帘做了房考。你或者落在他房中,中了便是嫡亲座主了。"许玄说:"他已聘四川分考,目今将次起身了。"闲话之间,不觉二鼓。秋鸿道:"你二人睡罢。夜好短哩。"二人抽身脱衣就枕。许玄抱了蓉娘,金莲半启,玉体全偎,星眼乜斜,娇言低唤,十分有趣。芙蓉露滴之时,恍若梦寐中魂魄矣。事阑就枕直至鸡鸣,两人才醒。生再求会。蓉娘曰:"但得情长,不在取色。"生曰:"固非贪淫,但无此不足以取真爱耳。"阳台重上,愈觉情浓。如鱼水欢娱,无限佳趣。事完,口占一律以谢蓉娘:
巫山十二握春云,喜得芳情枕上分。
带笑慢吹窗下火,含羞轻解月中裙。
娇声默默情偏厚,弱态迟迟意欲醉。
一刻千金真望外,风流反自愧东君。
正吟诗方完,秋鸿起来开了房门,走至床边道:"好去矣。"许玄与蓉娘作别,抽身披衣而起。秋鸿引到后楼,许玄椅上坐正,悄悄开窗,把那二物放好。道:"好过去了。"许玄立起身来,去把秋鸿下边一摸,却是单裙,正好凑趣。推在椅上便耸,秋鸿说:"弄了一夜,还不厌哩。"许生说:"终不然教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取双莲置之高阁,立而(男女男)之,兴趣不能状,情逸娇声,大张旗鼓,狠战一番,方才住手。许玄曰:"乖乖,我实然喜你貌美,而骚趣勃然,自令人三战三北矣。"秋鸿曰:"这一番真被你弄得畅怏。"推起许玄,将裙幅拭净道:"过去。"许玄掇过椅来,立将上去。往上几步,到了自楼,扯过木扳,两下关窗,从此无夜不会,真好快活。
其年开科取士,许玄府考取了,送道,宗师道:"试取了科举。"他日闲拟题作文,夜闲仍旧如此。自古说得好:
爽口味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
直到七月廿五,这五更之时,许玄完事,正走过去,不想其夜,月已上了,明亮得好。恰好有几个抬材的一众人往巷里走过,分明看见许玄,道:"是个贼了,拿他下来。"就把抬材长扛木往上一耸,那许玄一闪,跌将下来,恰好跌在众人身上。身子却不跌坏,吃了一惊,反把众人大骂,那些抬材的俱是无赖小人,把他骂怎不生气的。大家将许玄拖拖扯扯道:"你做贼倒骂我们,送他到官去。"许玄道:"我是秀才,不可胡做。"众人说:"若是秀才,一发不可轻放,久后反受其害,律上说得好,夜深无故入人家,非奸即窃。不要管他,竟扭去见官便是。"不由分说,一齐扯了,竟至县前。
天已明了,不想堂官往四川去了,是二衙掌印。这官第一个贪赃,又要撇清,见一众人跪下禀道:"小人在巷中,只见这个人在人家楼室口搭桥走过,非奸即盗,送来老爷做主。"那官道:"什么时候拿的?"道:"五鼓。"官道:"是什么人家?"内中一个说:"施盐商家里。",官想道,若为盗,失主还未知情。若是奸,这还是小事。又道,倘是强奸,也该重罪了。至于因奸致死也未可知。分付禁子,发入重囚牢内,监下,待施家人来,审得明白,方可定罪。许玄欲说真情,又不忍蓉娘出丑,若说出是生员,又恐前程干系,算来便不得一时放他,只得隐忍不言,随他入了牢内不提。
且说秋鸿一见,即便报小姐道:"不好了。"如此如此,说了一遍。道:"县前去了怎么好?,蓉娘惊得魂飞天外,呆了一晌,穿衣而起,哭哭啼啼道:"秋鸿怎么好?"秋鸿说:"我闻知县官是许相公好友。"蓉娘说:"四川聘去了。"秋鸿道:"不知什么官府手理,算来也没什大事。"蓉娘说:"自然没大事,这些人晓得他到我家来做什么,毕竟知是奸情,这丑名竟露了,可不羞死我也。"秋鸿说:"许家此时决无人知。不知那窗口木板曾收去否。"一竟到窗口一看,端然在彼,忙忙取了进来,闭了楼窗。道:"小姐,他家竟不知哩。木板还在窗口,方才取得进来。"蓉娘说:"天已明了,你可到他家中寻一个老成家人,与他说知。快去看他一看,不知怎生样了。"秋鸿把头发掠了几掠,往楼下开了后门的锁,竟往许家园来。
门尚闭住,扣了两下,园公开门,"为何来得恁早?"秋鸿道:"你家有得力管家,唤一个出来,与他讲话。"园公急忙进去。走出一个家人道:"小娘子有何见谕?"秋鸿把此事一一诉知。家人大惊道:"知道了,你去,我打听了来回你话。"那人竟进到内边,取了些银子,带在身边,又同了几个僮仆往县前去了。秋鸿与蓉娘二人心如刀割,不住的打听。秋鸿紧紧的站在自己后门首,望着回音。只见那家人把手一招,秋鸿忙走去道:"怎么了?"那人说:"相公拜上你们,不须记念,只因县官不在,撞着二衙署印,竟禁狱中。已知在你家窗口走出来的,竟等你家去认了,要坐着强奸罪名审问。想夜深无故入人家,非奸即盗。我相公闻知此事,只要你家一个人竟往本官处投,明说门不曾开,并不失物,便可释放。"不然前程干系,就是贼名也是难的,说不得图出头日了,罢了不成。"家人说完了话,又道:"县门前沸沸洋洋,都说施家女子二十多岁,不与他个丈夫,以致与许秀才通奸,人人如此说,只怕便是家投说是贼,人也不信,怎么好哩。不若你家小姐原与我相公两下情投意合,原约百年夫妇,当官认了和好,求他判为夫妻,倒是因祸致福,何苦如此贼头狗脑,这一番过是人晓得了,难道还行得这般之事。依我说,倒是十分上计。"只见里面一个小使,挑了一付盒儿道:"我送饭与相公,快同你去。"那人竟去了。
秋鸿把这事一五一十都说与蓉娘知道,蓉娘哭罢想,想罢哭,两眼红肿,又怕母亲知道,几番要去寻死。秋鸿劝蓉娘:"怎么倒要干这短见,反害了许相公。如今事已至此,若我家不认,许相公又不得归结,官也要差人来拘人去问。那时一发不便,免不过要去承认。第二来迟延着,那官万一取往南京贡院,做了外帘,把许相公误了他三年不打紧,他闷也闷死了他。"蓉娘说:"我已自想过,不去认,一发不是了。去认时,教我怎生出头露面。"秋鸿说:"小姐,你写了一纸呈状。秋鸿认做小姐,与你救出许相公可好么?"蓉娘见说:"若得你肯如此,便是大恩人了。"秋鸿说:"事不宜迟,决要在今日做的。我去换了衣服,小姐快写起来。"蓉娘取了纸笔,写道:
诉为开息事:贱妾施氏,年二十一岁,系本县盐商施某之女。今年三月,
节届清明。终步南园,见桃红似锦,绿柳如丝。鸳鸯效交颈之欢,蝴蝶舞
翩迁之乐。梁间燕子对呢哺,枝上流莺双(目见)(目完)。嗟叹物兴无
穷,遇想青春不再。三七少女,幸逢折桂之郎。二九才郎,尚诵标梅之句
。每想织女,一年一度得相逢。自恨奴身,二十一年无匹配。转桃溪而登
葵苑,穿柳巷以采花衢。偶遇惊心,妾相低问。乃书生托以姓名。见其唇
红齿白,目秀眉青。貌果清奇,将来必达。愿托百年,遂成一笑。成亲于
牡丹亭下,遮羞于芍药丛中。祈结偕老之欢,反遭难别之叹。祸因今早捉
夫送台,身居螺泄何罪。而居父母官司,罪容分诉。明月尚有盈亏,江河
岂无清浊。姜女初配范郎,藉柳杨而作证。韩氏始嫁于佑,凭红叶以为媒
。况上古乃有私通,奴氏岂能贞洁。重夫重妇,当受罪于琴堂。一女一男
,难作违条之论。荣辱总在台前,生死并由笔下。乞天台察其情,恕其罪
,若得终身偕老,来生必报深恩。所诉是实。
秋鸿一看,笑将起来。"何必尽露其情。"蓉娘说:"待我改过便是。"秋鸿说:"罢了。天已暗矣。"取了,竟往后门,上了轿儿,即至县前。恰好官在堂上,他便走进去。门公入来,扯他,便叫"屈情。"二尹见了道:"着他进来。"上堂跪下道:"奴有下情,求老爷观看。"二尹接上去一看,笑道:"我那边犯了奸的妇人,俱要枷号三日,奸夫重责三十板。罚一个十四石稻谷,方免释放。如今准了你的诉情,这枷罪不免,那奸夫待纳了谷价责他,方可释放。"只见那两边人抬了一面轻枷放在面前。秋鸿道:"既蒙老爷怜准,只合放了丈夫,回家成婚才是。怎么反要枷责!"二尹道:"判成夫妇,见你呈儿直诉,这是尽私;这枷责是尽法,一定要枷。"秋鸿见他不肯,想道:"必是赃官。"便道:"妇人也愿纳谷赎罪。"二尹听了大喜,但在公堂之上不便即允,道:"也罢,方才呈儿词语清新,你今将枷你的光景形容,做一个词儿。做得好时,准你赎罪。"秋鸿道:"借纸笔一用。"登时写完,呈上去。看词名《黄莺儿》:
妾命木星临,一人身,两截分。松杉裁剪为圆领,脂难点唇。颈交不成,
低头不见弓鞋影,好羞人。出头露面,难见故乡亲。
二尹见了大笑,"好一个松杉裁剪为圆领。准你纳谷一十四石。"道"又还便宜了你,也罢,取纸笔与他,再将此景做一首上来,放你回家。"秋鸿即写道:
花发不能售,奈无罢梳鬓云,并肩人难把身相近。香腮怎温,樱桃怎亲。
尽眉儿无计难帮衬,忒新文。风流邑宰,独车宴红裙。
二尹看罢大笑道:"二作俱妙,讨保发放宁家。"秋鸿谢了一声出门,许家僮仆见了,与他写纸保状,请押保人去了。秋鸿上轿回家,见了蓉娘,将事一一说了,蓉娘欢喜。只虑要保许玄,心下忧闷不提。
且说许玄家人将秋鸿代小姐,二尹判成夫妇,免枷罚谷,责奸夫三十板情由,一一说明。许玄说:"既是枷可谷赎,责亦可谷赎。明日动一呈,多罚些银子,免得打方好。若是打了三十板,性命难存,怎么进场。"家人说:"难,明日早堂,动一呈看。"只见外边说:"老爷,府尹来取进帘,明日五鼓便要动身了。"许玄听见道:"怎么好,误了事也。三年难得过,如之奈何!无计可施,也是天命。罢!罢!"
且说次日起来,那天上乌云四起,忽然倾下一阵雨来,好生大得紧。初似倾盆,后如泼水,那窗下芭蕉不管愁人自响;池边宿乌,却教幽梦难成。那些狱里罪人好生愁闷。有一等见这般大雨,官又不在,且去困他一觉。这些禁子,也有去赌的,也有睡的,也有下棋的。这许玄好闷,恨不得身生两翅,飞到南京。又自解自叹。只见有一个乡下挑粪的人,手中拿一个勺,一步步挑到里边来。许玄往外一望,那牢门是开的,好生心痒,怎敢胡行。只见乡下人将杓儿兜满了两桶粪,那雨越大了。心下想道:"趁雨挑了走入内去便晴了。且待雨小些出去。"便到屋下,除了笠帽,脱了粽衣,放在壁边,便去看下棋。自古下棋之人,星初临局身且忘疲;露晓临场,造昏废食。深山石室,曾闻樵客烂柯,长夏江村,颇费老妻书纸。这乡下人看一个入神,竟自忘了这担粪。许玄见了,心下一想,道:"如此如此",便去把身上长衣、裙儿拦腰一拴,脚下鞋袜脱下去,寻一双旧凉鞋穿了,把巾儿除下,藏在袖中。取了粽衣,穿上笠帽,带在头上,走到粪桶边,寻把扁担挑了两桶,手中拿了木杓,往外挑了便走。那门上见挑粪来,把门大开了,哪个疑他是个犯人。一竟挑出县门,至僻静处歇下,丢下东西,没命儿一竟跑出了城门。竟搭船到南京应试。且喜身边带得几两银子,大着胆,竟自去了。
直至初一日到了南京,竟往贡院前来寻下处。家家歇满,无寻处。倒是贡院对门,躺着一张红纸:
内有静室,安歇状元。
许玄见了道:"为何此处尚有房室?"竟进里面。只见一个妇人间说:"是谁?"许玄说:"特来借寓的。"妇人道:"公可姓许么?"许玄道:"奇。为何晓得我的姓?"只见妇人有三十岁的光景,生得淡然幽雅,眉眼媚人。一双脚,三寸金莲;两双手,十支新笋。捧了笔砚道:"主母孀居,未便相见,因有梦兆,乞将相公姓名、籍贯、年齿,一一写得。对时,房金不取,尚有许多事情。如不对,不敢相留。"许玄道:"又是梦了。好奇。"展开纸笔,写完了,那妇人向袖中取出来一对,笑道:"是了,是了。"向内叫:"大娘,正是了。"拿了写的一张纸进去。这院大娘拿着一看,上写许玄字玄之,杨州府仪真县人,年一十八岁,八月初五日未时生,看罢,大喜,果有是事。即唤巫云:"送茶出去,吃了领先生至后边一室。"但见书床罗帐,香气袭人,室虽不广,幽雅则有佳境可爱。许玄曰:"这般妙境,缘何没有人来?"巫云说曰:"今年正月初一日,我主母得其一梦,道今年秋场时,有一姓许名玄者,方与他歇。尚有些话,容当再禀。主母恐忘了年庚八字,写起封了七个月矣。并无一个姓许的来,故此不领他看。别人那里晓得有这间好书房。"只见外边有人说话响,又来租书房。巫云道:"租去矣。"那人说:"租票还存。"巫云方才扯去了招帖,走进来。
只见许玄在那里打开纸包,要借戮子用。巫云送在房里,那许生开一张帐,自卖卷子、文房四宝,一应进场之物,共要十两银子。把那包银子一称,止得三两,不上房钱,一些不曾打帐起。长吁短叹的,沉吟呆坐。至于三餐食用,那会说起,便道:"一时里高兴,逃走了来,端然不得进场,如何是好。身上又无衣服可当,此间又无亲戚可投,这是路贫方是贫,如之奈何!"只见巫云送一壶酒,几碗嘎饭,齐齐整整摆下。许玄见了道:"不须费心,连小生在此安歇不成着哩。"巫云道:"为何说此言语?"许玄说:"一时间来了,少了些盘费,在进退两难之间耳。"巫云将帐上一看,道:"笔墨纱巾及进场之物,我家都有的,何用去买!"许玄说:"为何你家倒有些物件?"巫云道:"我家相公在日,姓阮,是个好秀才。娶我主母,做得两年亲,便死了。"许玄说:"为何便死了?"巫云道:"只因我大娘生得面若芙蓉,腰如杨柳,两眉儿淡淡春山,双眼儿盈盈秋水,小脚儿足值千金,双手儿真成白玉,我相公见他标致,上紧了些,故此得了病死了。"许玄道:"原来如此。你大娘多少年纪了?"巫云说:"二十有二。今年才服满的。"道:"相公,请一杯,且请宽心。"自进去了。许玄见他一说,肚中饥了,道:"不要管他,且吃了再说。"只见巫云捧了许多物件,都是用得的。至于色衣,青色海青,一应俱有。外有一封银子,道:"大娘致意,知道相公不从家里来的,盘缠缺少,我家尽有,先送十两银子在此,与相公收用。"许玄收了道:"在此打搅,已自不安。主人情重至此,何敢当之。若得侥幸报恩不难,倘若不能,有负盛意。只是一件,你主人为何知我不从家里来的?"巫云说:"此话也长,一时难告。请收了物件。"巫云又取两个拜匣与他,一床红绫被儿熏得喷香,把铺陈都打叠完了,将身上下衣又送出几套,不能尽言。许玄道:"至亲骨肉亦不能如此用心。"巫云烧了一盘浴汤,放在盆中道:"相公洗浴。"许玄不安道:"你丈去那里去了?劳你在此伏侍。"巫云道:"不须提起,专一好赌。四年前,盗去主人几十两衣饰,也不顾我,竟逃走去了。"许玄道:"这个没福的人,见了这般一个妻房,怎生丢得便去了。"巫云听见说他好处,便不做了声。
须臾,点火进房,又换热酒送来。许玄过意不去,道:"府上小使怎不见一个?"道:"上半年有两个,也偷了东西做伙走去。一个使女又被拐去,大娘心上气,也不去寻他,故此只我一个,也没什事做得。"只听楼上娇滴滴叫上一声道:"巫云,天晚了,拴好大门。"应了一声,此时许玄所见娇声,想起蓉娘之事好生烦闷。又想:"我倒来了,不知那牢中众人怎么结果。"又道:"且自丢开,完了自家正事再说。"又吃了几杯,打点上床睡觉。巫云收了出来,开门睡了。
次日早起,巫云殷勤伏侍,不必尽言。许玄换了一套衣服,取了自己那包银子,往街坊买了卷子,到应天府中纳了。许玄是初观场的,见了老试士,请教他场中规则,忙忙的直至初五日。众官在应天府中吃了进点酒,迎到贡院里来。许玄看了街坊上妇女,两边楼上不知有多少。许玄看得眼花缭乱道:"果然好一个京城。"便自回身。正到贡院门首,只听得人说:"京考来了。"许玄道:"不知是那两个翰林,"须臾迎来,又不晓得是何人。
看完了,走进中门。却好外楼走下一个少年妇人,也到中门了。许玄回避不及,也不免行着一礼,想道:"莫非是主人家?"正待要谢,又想:"或是他亲戚来看官的,不可乱谢。"那妇人抢前进去了。许玄在后面看了道:"果是天姿国色,比蓉娘更加十倍,不知是谁人家有这般美物。"进门见桌上列下酒肴,极其丰盛,许玄道:"这是为何?"巫云说:"我大娘特为相公祝寿。"许玄想起道:"多感,多感。我也不记得了。"遂坐下道:"何须这般破费,你家何人买办?"巫云说:"我家有一个短工,挑水劈柴,走动卖办,一应是他。不来吃饭,只与工银。"许玄道:"这等才便,方才外边楼上一位女客是谁?"巫云曰:"是大娘。他出去看迎试官。"许玄道:"失礼了。我正待要谢,又恐不是,故此住口。乞小娘子为我致谢一声,容当请罪。"吃完酒饭且睡。
直至初八,巫云把一应例事,人参,油烛,安息香,进场之物送进。许玄见了道:"我也谢不得这许多。"都收了。
三更天,吃了饭,入场去了。初九三更出来。扣门,巫云应声:"来了。"巫云取出酒饭,许玄送他时钱三百文,谢一声出门去了。许玄进内便睡,直至次日午上方起。三场已毕,正是中秋。天井设酒相候。许玄洗浴已完,巫云道:"大娘请相公吃酒,"许玄想:"大娘请,莫非在下边。"穿了衣服出来,果然立在月下,许玄深深作揖道:"异乡之人,以骨肉至情相待,图怀难报。"阮氏说:"承蒙垂顾,奈荆棘非鸾风之栖,百里岂大贤之路。茅庐草舍,不足以承君子之光也。今值中秋佳节,适逢场事已完,特具芹扈,聊申鄙意。"许玄道:"多谢。"阮氏陪于下席,许玄酒至数巡,虽见阮氏之艳美,然回他情重,不敢起私。问曰:"闻大娘新年有何良梦,顾闻其详。"阮氏曰:"妾夫阮一元,弃世四年。今年元旦,梦先夫云尊府事情,因令祖有妾阮氏,系徽州之女,与家人许吉通焉,遂窃令祖蓄银若干逃于别府。后来双亡,家事被阮家所得。先夫遂授胎于阮妾复配之。要知今之阮,即前之许吉也。先夫往秋鸿腹中投胎为君之子,妾身当为君之小星,家事数千金,尽归于府,此乃偿令祖亡金之报。故有年庚、姓氏之验。今七月中元夜,复梦亡夫云:"足下当为魁元,为因露天奸污二女,不重天地,连乡科亦不能矣。是君家三代祖宗哀告城隍,止博一科名而已。'初一日五更,又见亡夫云:"足下今日必至,云常把奸淫污身于三光之下来往,已遭囚狱,不能释放,又是祖宗哀告,佑得乘便而来。'故所以知足下不从府上而来。想此事必有,故而言之。"许玄听罢,不胜惊道:"原来天地这般不错,想小生之欲念,又恐触天之怒。"不敢提起,但加嗟叹而已。阮氏说,"事至此,足下酒后须不乐。然乡科高捷,行些好事,或者感动上天,端然还你进士,何须如此。"巫云说:"今晚合卺,不可如此不乐。"许玄见说:"怎好却他好意,"便喜道:"正是,且把闲事丢开。"便道:"既已事皆前定,我二人是夫妇了,何须客气。"阮氏曰:"无人为媒。"许玄把杯一举:"岂不闻酒是色媒人。"阮氏笑曰:"送亲也无。"许玄曰:"借重嫦娥一送。"阮氏不答,许玄把酒哈一口,送至阮氏口边道:"吃口和合酒儿。"阮氏也哈一口。许玄遂坐于阮氏身边,搂搂抱抱,不觉两个情动。巫云道:"月色斜了,上楼睡罢。"巫云将灯前走,送二人进房,他自下来收拾。许玄把房中一看,十分华丽,便与他解衣。阮氏将灯一口灭了,那月色照在椅上,许玄笑道:"送亲坐久了。"阮氏笑了一声,双双上床:
人于翡翠衾中,轻试海棠娇态。鸳鸯枕上,漫飘兰桂芳香。情浓任教罗袜
之纵横,兴逸那管云鬓之缭乱。带笑徐徐舒腕股,含羞怯怯展腰肢。肺腑
情倾,娇声贴耳。香汗沾胸,绞绢春染红妆。虽教他娇声垢耳,从今快梦
想之怀,自是偿姻缘之债。
是夜,许阮为情Q欲Y所迷,五鼓方睡,直至日红照室,犹交颈自若。巫云走响,二人方才惊觉,整衣而起,不提。
且说那日牢中,许宅家人送饭,寻觅家主,那里去寻?牢头禁子一齐慌了。乡下人不见粪桶,各处又寻,门上牢头说:"是了,被他挑桶赚去了。"一齐四下追赶,那里去寻!止寻粪具之类。许玄自此脱身,却中在榜未。报录闹闹嚷嚷来到阮家,阮姐打发喜钱,愈加欢喜。又应梦中之兆,是夜备酒相处,恩情美畅,自不必言矣。滞留两月,进京得试,不期前任知县聘入四川房考,行取进京又为会试房考,许玄落在他房,取中榜未进士。见他将蓉娘唤秋鸿代诉,父母亲不允匹配一述,知县力为执柯,说他联捷,何愁不允。说来择日成婚,蓉娘打扮齐整,同拜花烛。秋鸿收入二房,蓉娘问及出监出城之事,到省寓何主家,许玄将阮娘梦语、备酒赠金,陪席同枕同衾,十分恩爱,一一说知。蓉娘谢阮不尽,劝生力娶来家。阮娘情愿为三房,以应梦语。
后来许玄一家做了许多好事,秋鸿生了儿子,下科中了进士。后来妻妾各生男女,子孙俱遵十戒,都发科甲。果信恶人向善,便可转祸为祥。我劝世上人有八个字,极简捷,依了他自然发福:
众善奉行,诸恶莫作。
总评:
氤氲引梦,体合魂交。金凤神飞,玉鱼澡跃。使百年夫妇一见谐和,岂非天缘辐凑者乎。致蓝桥惊坠,螺纵几沉,一时计出囹圄,万里鹏程鹃荐。佳人一梦,得遇双星。虽然天相吉人,果是生成福块。十戒忏悔,黄榜随登。子孙恰遵,荣昌累世。岂非天意挽回者乎。后人当众善奉行,诸恶莫作,则载福之德诚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