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总批:此回,金莲归花园内矣。须记清三间楼,一个院,一个独角门,且是无人迹到之处。记清,方许他往后读。
此回偷娶金莲,却是顺出春梅。而出春梅时,必云月娘房里两个丫头,一个春梅,一个玉箫。明是作者恐人冤他第一回内,不曾在"大丫头"三字中出春梅也。又恐无目者犹然不知,下又云另买一个小丫头云云。明明说先有一个小丫头,陪此"大丫头",三字者为春梅也。予言岂不益信?亦如玉楼之名,观其簪上诗句益信。
内将月娘众人俱在金莲眼中描出,而金莲又重新在月娘眼中描出。文字生色之妙,全在两边掩映。
下文武二文字中,将李外传替死,自是必然之法。又恐与《水浒》相左,为世俗不知文者口实,乃于结处止用一"倒说是西门大官人被武松打死了",遂使《水浒》文字,绝不碍手。妙绝,妙绝。】
诗曰:
感郎耽夙爱,着意守香奁。
岁月多忘远,情综任久淹。
于飞期燕燕,比翼誓鹣鹣。
细数从前意,时时屈指尖。
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烧了武大灵,到次日,又安排一席酒,请王婆作辞,【夹批:为后文冷王婆作映。】就把迎儿交付与王婆看养。因商量道:"武二回来,却怎生不与他知道六姐是我娶了才好?"王婆笑道:"有老身在此,任武二那厮怎地兜达,我自有话回他。大官人只管放心!"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又将三两银子谢他。当晚就将妇人箱笼,都打发了家去,剩下些破桌、坏凳、旧衣裳,【夹批:是武大家私。】都与了王婆。到次日初八,一顶轿子,四个灯笼,妇人换了一身艳色衣服,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抬到家中来。那条街上,远近人家无一不知此事,都惧怕西门庆有钱有势,不敢来多管,只编了四句口号,说得好:
堪笑西门不识羞,先奸后娶丑名留。
轿内坐着浪淫妇,后边跟着老牵头。【旁批:为后武二问人作地也。】
西门庆娶妇人到家,收拾花园内楼下三间【夹批:记清花园。】与他做房。一个独独小角门儿进去,院内设放花草盆景。白日间人迹罕到,【夹批:必用此句,早又为敬济下线。】极是一个幽僻去处。一边是外房,一边是卧房。西门庆旋用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夹批:又伏床。】大红罗圈金帐幔,宝象花拣妆,桌椅锦杌,摆设齐整。【夹批:忽然富贵。】大娘子吴月娘房里使着两个丫头,一名春梅,一名玉箫。西门庆把春梅叫到金莲房内,令他伏侍金莲,赶着叫娘。却用五两银子另买一个小丫头,名叫小玉,伏侍月娘。【夹批:则我云大丫头内有春梅,观此篇益信矣。】又替金莲六两银子买了一个上灶丫头,名唤秋菊。排行金莲做第五房。先头陈家娘子陪嫁的,名唤孙雪娥,约二十年纪,生的五短身材,有姿色。西门庆与他戴了鬏髻,排行第四,以此把金莲做个第五房。【夹批:雪娥,只借金莲叙排五的原故,带出。】此事表过不题。
这妇人一娶过门来,西门庆就在妇人房中宿歇,如鱼似水,美爱无加。到第二日,妇人梳妆打扮,穿一套艳色服,春梅捧茶,走来后边大娘子吴月娘房里,拜见大小,递见面鞋脚。月娘在座上仔细观看,这妇人年纪不上二十五六,生的这样标致。但见: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
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峰狂蝶乱。玉貌妖娆花
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吴月娘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泥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日。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内想道:"小厮每来家,只说武大怎样一个老婆,不曾看见,不想果然生的标致,怪不的俺那强人爱他。"【夹批:盖是把一向的月娘点出,非单描金莲也。】金莲先与月娘磕了头,递了鞋脚。月娘受了他四礼。次后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都拜见了,平叙了姊妹之礼,立在旁边。月娘叫丫头拿个坐儿教他坐,吩咐丫头、媳妇赶着他叫五娘。这妇人坐在旁边,不转睛把众人偷看。见吴月娘约三九年纪,生的面如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第二个李娇儿,乃院中唱的,生的肌肤丰肥,身体沉重,虽数名妓者之称,而风月多不及金莲也。【夹批:此处贬娇儿,却是贬金莲。】第三个就是新娶的孟玉楼,约三十年纪,生得貌若梨花,腰如杨柳,长挑身材,瓜子脸儿,稀稀多几点微麻,自是天然俏丽,惟裙下双湾与金莲无大小之分。第四个孙雪娥,乃房里出身,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这妇人一抹儿都看在心里。【夹批:从金莲眼内,将众人都照出。】过三日之后,每日清晨起来,就来房里与月娘做针指,做鞋脚,凡事不拿强拿,不动强动。指着丫头赶着月娘,一口一声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儿贴恋几次,把月娘喜欢得没入脚处,称呼他做六姐。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吃饭吃茶都和他在一处。因此,李娇儿众人见月娘错敬他,都气不忿,【旁批:映后私仆文字。】背后常说:"俺们是旧人,到不理论。他来了多少时,便这等惯了他。大姐姐好没分晓!"西门庆自娶潘金莲来家,住着深宅大院,衣服头面又相趁,【夹批:映在武大家。】二人女貌郎才,正在妙年之际,凡事如胶似漆,百依百随,淫欲之事,无日无之。且按下不题。
单表武松,八月初旬到了清河县,先去县里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已知金宝交得明白,赏了武松十两银子,酒食管待,不必细说。武松回到下处,换了衣服鞋袜,戴了一顶新头巾,锁了房门,一径投紫石街来。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来,都吃一惊,捏两把汗,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夹批:百忙里却夹叙邻舍。】武松走到哥哥门前,揭起帘子,探身入来,看见小女迎儿在楼穿廊下撵线。叫声哥哥也不应,叫声嫂嫂也不应,道:"我莫不耳聋了,如何不见哥嫂声音?"向前便问迎儿。那迎儿见他叔叔来,吓的不敢言语。武松道:"你爹娘往那里去了?"迎儿只是哭,不做声。正问间,隔壁王婆听得是武二归来,生怕决撒了,慌忙走过来。
武二见王婆过来,唱了喏,问道:"我哥哥往那里去了?嫂嫂也怎的不见?"婆子道:"二哥请坐,我告诉你。你哥哥自从你去后,到四月间得个拙病死了。"武二道:"我哥哥四月几时死的?得什么病?吃谁的药来?"王婆道:"你哥哥四月二十头,猛可地害起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什么药不吃到?医治不好,死了。"武二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头却怎的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晚脱了鞋和袜,未审明朝穿不穿。谁人保得常没事?"武二道:"我哥哥如今埋在那里?"王婆道:"你哥哥一倒了头,家中一文钱也没有,大娘子又是没脚蟹,那里去寻坟地?亏左近一个财主旧与大郎有一面之交,舍助一具棺木,没奈何放了三日,抬出去火葬了。"武二道:"如今嫂嫂往那里去了?"婆子道:"他少女嫩妇的,又没的养赡过日子。胡乱守了百日孝,他娘劝他,前月嫁了外京人去了。丢下这个业障丫头子,教我替他养活。专等你回来交付与你,也了我一场事。"武二听言,沉吟了半晌,便撇下王婆出门去,迳投县前下处。开了门进房里,换了一身素衣,便叫土兵街上打了一条麻绦,买了一双绵裤,一顶孝帽戴在头上;【夹批:此文比伯爵洒土迷眼时何如?总是语语刺人家弟兄心内也。】又买了些果品点心、香烛冥纸、金银锭之类,归到哥哥家,从新安设武大灵位。安排羹饭,点起香烛,铺设酒肴,挂起经幡纸缯,安排得端正。约一更已后,武二拈了香,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为人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负屈含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报冤雪恨!"把酒一面浇奠了,烧化冥纸,武二便放声大哭。终是一路上来的人,哭的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夹批:我也陪他一哭,不知何故。】武二哭罢,将这羹饭酒肴和土兵、迎儿吃了。讨两条席子,教土兵房外旁边睡,迎儿房中睡,他便自把条席子,就武大灵桌子前睡。
约莫将半夜时分,武二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口里只是长吁气。那土兵的却似死人一般,【夹批:偏照管上兵到。】挺在那里。武二爬将起来看时,那灵桌子上琉璃灯半明半灭。武二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说道:"我哥哥生时懦弱,死后却无分明。"说犹未了,只见那灵桌子下卷起一阵冷风来。但见:
无形无影,非雾非烟。盘旋似怪风侵骨冷,凛冽如杀气透肌寒。昏昏
暗暗,灵前灯火失光明;惨惨幽幽,壁上纸钱飞散乱。隐隐遮藏食毒鬼,
纷纷飘逐影魂幡。【夹批:纸上有鬼出现。】
那阵冷风,逼得武二毛发皆竖起来。定睛看时,见一个人从灵桌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也!"武二看不仔细,却待向前再问时,只见冷气散了,不见了人。武二一交跌翻在席子上坐的,寻思道:"怪哉!似梦非梦。刚才我哥哥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想来他这一死,必然不明。"听那更鼓,正打三更三点。回头看那土兵,正睡得好。【夹批:又照救死士兵。】于是咄咄不乐,只等天明,却再理会。
看看五更鸡叫,东方渐明。土兵起来烧汤,武二洗漱了,唤起迎儿看家,带领土兵出了门。在街上访问街坊邻舍:"我哥哥怎的死了?嫂嫂嫁得何人去了?"那街坊邻舍明知此事,都惧怕西门庆,谁肯来管?只说:"都头,不消访问,王婆在紧隔壁住,只问王婆就知了。"有那多口的说:"卖梨的郓哥儿与仵作何九,二人最知详细。"这武二竟走来街坊前去寻郓哥。只见那小猴子手里拿着个柳笼簸罗儿,正籴米回来。武二便叫郓哥道:"兄弟!"唱喏。那小厮见是武二叫他,便道:"武都头,你来迟了一步儿,须动不得手。【夹批:贼。】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保你们打官司。"【夹批:贼。】武二道:"好兄弟,跟我来。"引他到一个饭店楼上,武二叫货卖造两分饭来。武二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幼,【夹批:写出精武二细。】倒有养家孝顺之心。我没甚么──"向身边摸出五两碎银子,递与郓哥道:"你且拿去与老爹做盘费。待事务毕了,我再与你十来两银子做本钱。你可备细说与我:哥哥和甚人合气?被甚人谋害了?家中嫂嫂被那一个娶去?你一一说来,休要隐匿。"这郓哥一手接过银子,自心里想道:"这些银子,老爹也够盘费得三五个月,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夹批:贼。反衬捉奸。】一面说道:"武二哥,你听我说,却休气苦。"于是把卖梨儿寻西门庆,后被王婆怎地打他,不放进去,又怎地帮扶武大捉奸,西门庆怎的踢中了武大,心疼了几日,不知怎的死了,【眉批:三个"怎的",忽接一"不知怎的",又与伯爵讲打虎遥照。】【夹批:妙。】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武二听了,便道:"你这话却是实么?"又问道:"我的嫂子实嫁与何人去了?"郓哥道:"你嫂子吃西门庆抬到家,待捣吊底子儿,自还问他实也是虚!"武二道:"你休说谎。"郓哥道:"我便官府面前,也只是这般说。"武二道:"兄弟,既然如此,讨饭来吃。"须臾,吃了饭。武二还了饭钱,两个下楼来,吩咐郓哥:"你回家把盘缠交与老爹,明日早上来县前,与我作证。"又问:"何九在那里居住?"郓哥道:"你这时候还寻何九?他三日前听见你回,便走的不知去向了。"【夹批:先藏过何九。】这武二放了郓哥家去。
到第二日,早起,先在陈先生家写了状子,【夹批:细。】走到县门前。只见郓哥也在那里伺候,一直奔到厅上跪下,声冤起来。知县看见,认的是武松,便问:"你告什么?因何声冤?"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恶西门庆与嫂潘氏通奸,踢中心窝,王婆主谋,陷害性命。何九朦胧入殓,烧毁尸伤。见今西门庆霸占嫂子在家为妾。见有这个小厮郓哥是证见。望相公作主则个。"因递上状子。知县接着,便问:"何九怎的不见?"武二道:"何九知情在逃,不知去向。"知县于是摘问了郓哥口词,当下退厅与佐二官吏通同商议。原来知县、县丞、主簿、典史,上下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因此官吏通同计较,这件事难以问理。知县随出来叫武松道:"你也是个本县中都头,怎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奸见双,杀人见伤。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又不曾捉得他奸。你今只凭这小厮口内言语,便问他杀人的公事,莫非公道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武二道:"告禀相公,这都是实情,不是小人捏造出来的。只望相公拿西门庆与嫂潘氏、王婆来,当堂尽法一番,其冤自见。若有虚诬,小人情愿甘罪。"知县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计较。可行时,便与你拿人。"武二方才起来,走出外边,把郓哥留在屋里,不放回家。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得知。西门庆听得慌了,忙叫心腹家人来保、来旺,身边带着银两,连夜将官吏都买嘱了。到次日早晨,武二在厅上指望告禀知县,催逼拿人。谁想这官人受了贿赂,早发下状子来,说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欠明白,难以问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你不可一时造次。"当该吏典在旁,便道:"都头,你在衙门里也晓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完,方可推问。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怎生问理?"武二道:"若恁的说时,小人哥哥的冤仇,难道终不能报便罢了?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有理。"遂收了状子,下厅来。来到下处,放了郓哥归家,不觉仰天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口中骂淫妇不绝。
武松是何等汉子,怎消洋得这口恶气!【夹批:写生。】一直走到西门庆生药店前,要寻西门庆厮打。正见他开铺子的傅伙计在柜身里面,见武二狠狠的走来,问道:"你大官人在宅上么?"傅伙计认的是武二,便道:"不在家了。都头有甚话说?"武二道:"且请借一步说句。"傅伙计不敢不出来,被武二引到僻静巷口。武二翻过脸来,用手撮住他衣领,睁圆怪眼说道:"你要死,却是要活?"傅伙计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触犯了都头,都头何故发怒?"武二道:"你若要死,便不要说;若要活时,对我实说。西门庆那厮如今在那里?我的嫂子被他娶了多少日子?一一说来,我便罢休?"那傅伙计是个小胆的人,见武二发作,慌了手脚,说道:"都头息怒,小人在他家,每月二两银子雇着,小人只开铺子,并不知他们闲帐。大官人本不在家,刚才和一相知,往狮子街大酒楼上吃酒去了。小人并不敢说谎。"武二听了此言,方才放了手,大叉步飞奔到狮子街来。吓的傅伙计半日移脚不动。【夹批:衬出武二来。】那武二迳奔到狮子街桥下酒楼前来。
且说西门庆正和县中一个皂隶李外传在楼上吃酒。原来那李外传专一在府县前绰揽些公事,往来听气儿撰些钱使。若有两家告状的,他便卖串儿;或是官吏打点,他便两下里打背。因此县中就起了他这个浑名,叫做李外传。那日见知县回出武松状子,讨得这个消息,便来回报西门庆知道。因此西门庆让他在酒楼上饮酒,把五两银子送他。正吃酒在热闹处,忽然把眼向楼窗下看,只见武松似凶神般从桥下直奔酒楼前来。已知此人来意不善,不觉心惊,欲待走了,却又下楼不及,遂推更衣,走往后楼躲避。武二奔到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在此么?"酒保道:"西门大官人和一相识在楼上吃酒哩。"武二拨步撩衣,飞抢上楼去。早不见了西门庆,只见一个人坐在正面,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认的是本县皂隶李外传,就知是他来报信,不觉怒从心起,便走近前,指定李外传骂道:"你这厮,把西门庆藏在那里去了?快说了,饶你一顿拳头!"李外传看见武二,先吓呆了,又见他恶狠狠逼紧来问,那里还说得出话来!【夹批:描神。】武二见他不则声,越加恼怒,便一脚把桌子踢倒,碟儿盏儿都打得粉碎。两个粉头吓得魂都没了。李外传见势头不好,强挣起身来,就要往楼下跑。武二一把扯回来道:"你这厮,问着不说,待要往那里去?且吃我一拳,看你说也不说!"早飕的一拳,飞到李外传脸上。李外传叫声啊呀,忍痛不过,只得说道:"西门庆才往后楼更衣去了,不干我事,饶我去罢!"武二听了,就趁势儿用双手将他撮起来,隔着楼窗儿往外只一兜,说道:"你既要去,就饶你去罢!"扑通一声,倒撞落在当街心里。武二随即赶到后楼来寻西门庆。此时西门庆听见武松在前楼行凶,吓得心胆都碎,便不顾性命,从后楼窗一跳,顺着房檐,跳下人家后院内去了。武二见西门庆不在后楼,只道是李外传说谎,急转身奔下楼来,见李外传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还把眼动。气不过,兜裆又是两脚,早已哀哉断气身亡。众人道:"这是李皂隶,他怎的得罪都头来?为何打杀他?"武二道:"我自要打西门庆,不料这厮悔气,却和他一路,也撞在我手里。"那地方保甲见人死了,又不敢向前捉武二,只得慢慢挨上来收笼他,那里肯放松!连酒保王鸾并两个粉头包氏、牛氏都拴了,竟投县衙里来。此时哄动了狮子街,闹了清河县,街上议论的人,不计其数。却不知道西门庆不该死,倒都说是西门庆大官人被武松打死了。【夹批:为《水浒》留地步也。】正是:
李公吃了张公酿,郑六生儿郑九当。
世间几许不平事,都付时人话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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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栋折榱崩贫儿发迹女婚男读孀母关心
云家这一座绣货铺子,虽不能在市廛上占一特色,然而由云锦祖老太爷手里创起,传到而今,已有七八十个年头。逐年用度,都可算敷衍得去。但是那梁栋榱题历久下来,不无朽腐。自田焕进来管理店事,他是只顾把那赚的利钱,一封一封的望自己箱子里放,满口还说是折本,自己累得无有一毫好处。遇着店里要置办货物,便来同秦氏添本。秦氏早已搬回住宅,一个女流家,也不知道生意的诀窍,到反将家中所有的些金珠首饰交给田焕变卖。因此上家中用度,反渐渐有些拮据起来。
这一日傍晚时候,天阴易夕,各家店铺正忙着点灯,田焕正在后面同周氏逗着他养的一个小儿子取笑,猛听见前进里天崩地裂一声,惊得直望前跑,那里还见店铺,上头露着一片青天,地下便像个土山一般,烟雾飞腾,待上一时鼎沸起来,早听见畚锄丁丁,那瓦砾直向两旁纷纷推去。幸亏街邻来得飞快,七手八脚,便从瓦砾里拖出几个人来。有三个人是他店里的伙计,余下一个是行路的,因为救得快,却都不曾压死。一霎时便有地方上的官派兵前往弹压,见不曾出甚人命,只得将田焕唤至,申饬了一番也就罢了。田焕忙将压伤了三个伙计,分头着人送他们回家去养息。行路的那个人,自然有他家中人将他扛抬回去。田焕又忙跑至秦氏家里告诉他此事,秦氏此时已听见邻居谈说,见田焕来,更急得泪落如雨。说此事怎么样办法才好?田焕也不理会秦氏,说了一声:夫人你自商量着罢,我不能耽搁了。便又匆匆回店。此时店中只剩得一个小官,一个伙夫,早经周氏调度着他们,用断下来木料,搭了一个栅栏,把铺门一扇一扇围着,免得外人窥视,然后大家动手,从灰里将不曾压坏的物件,以及各种绣货,一起一起的望后一进屋里搬。忙了好一会,才算粗粗停当。田焕同周氏坐下晚膳,伙夫端上一盘烧好的鸡子来。田焕笑道:"昨晚这一只瘟鸡叫得利害,左邻右舍便嚷着主要失火,恶狠狠的逼着我们把一只报晓的大公鸡宰了,谁知却应在今日的事。我要不是在后面同我家小扣子取笑,几乎不被压死了。但是这件事不知道寡妇怎样布置呢,大约不得一二百千文不能成事。"
周氏道:"此时再叫寡妇腰包里拿出一二百千文,倒是很不容易呢,我们乐得挤他一挤,挤不出来,不怕他不上我们的路。"又笑道:"幸亏同他家不曾结亲,若是他答应我结起亲来,他家春儿不是比小扣子大三岁么,俗语道得好,女大三,墙倒壁又坍。可巧今儿真墙倒壁又坍,还不晓得谁带累谁呢。"
田焕也笑了。晚膳已毕,夫妇二人却因为店门敞着无有关拦,商议着都不睡觉。半夜里时候,小官已是渴睡得如死人一般,伏在一张桌上。那伙夫左右闲着没事,便用锄地一根铁锄,尽管在前面扒那瓦砾,只见东边靠帐桌子的墙壁下面,被半截断梁劈了一个大洞,那断梁便插在地下有五六尺深。伙夫诧异,暗想这根梁那里有这种大力,便双手抱着望上一提,只见旁边许多碎瓦砾,都随着这洞滚下去,分明是个土窟,便失声叫怪起来。田焕听见,遂也跑到前面。伙夫把这话告诉他,田焕便用脚向上跺了跺,果是空空洞洞声息,像个瓮子一般。二人正在此互相猜疑,那周氏刚刚哄着小儿上床,听见他们谈心,连衣服都不及掩好,跑出来仔细一望,便说那是柱子压的一个小坑,有甚么吃惊。又暗中丢了一个眼色给田焕,便顺手在腰里摸出三四十个铜钱,递给伙夫说,你替我到街南买一碗豆腐浆儿,顺便到西首南货店包一包白糖,再转到北街酱坊里买一杯上好五香麻油,其余剩下的钱,看一路上有卖汤团的买几个回来。伙夫心想这一趟差使不打紧,到要把东西南北街道都要跑遍了呢。只得点了一个小灯笼儿,径自去了。
周氏见左右无人,遂掳起衣袖,便把那个铁锄奋力去扒那个洞。田焕也便将厨房里用的一柄火箝,帮着周氏拨了一会,见那洞周围有二三尺宽,周氏巧巧一锄,只听见似乎有个瓮子打破了的声音,心中一动,命田焕携过一张灯来,仔细一照,分明平列着五个磁瓮,碎了一个,早滚出许多元宝来。此时田焕吓得只索索的抖,口里连珠的只喊皇天菩萨观音大士财神老爷。怎好怎好,眼睛里好像要冒烟一样,一时看去似元宝,一时又看不出是元宝,只花碌碌的,猛的伸进一只手捉住一锭,冰冷的真是元宝,不禁哈哈的只管呆笑起来,腿一软便瘫在地上。周氏看见他这种形状,又好笑又好气,怕他喜欢疯了,很命用手掌向他脸上一下子,说:"你还不快把瓮子搬到房里去,停会子恐怕伙夫回来,事便不妙了。"
田焕才醒悟过来,用劲搬那瓮子,那里搬得动。还是周氏同他两个人抬一个瓮子,次第抬入房里。那散出来的元宝,一数却好整整八只,再把那四个瓮子开出来,一般都是八只,俏俏的藏在床下。周氏出来,依然用些瓦砾将土窟反填塞了。且不表他们夫妇之事,可怜秦氏听见店屋倒塌的消息,只急得痛哭。含着眼泪,将麟儿哄睡着了,便命黄大妈去请洛钟来商议此事。此时黄大妈的儿子,已有四岁,名字叫做网狗子,同春儿正在一处磕儿瓜子吃。春儿见娘哭,撇了网狗,跳下来说:"娘你又为甚么哭了?"
秦氏道:"糊涂畜生。你们晓得甚么。你们姊妹几时才能懂得人事,等到你们懂得人事,你的娘要心碎眼枯了。"正说着,黄大妈已回来,说道:"舅老爷不在家,明日来呢。老太太同舅太太很不放心,问好好的为甚店铺又倒了?嘱咐太太不用着急。"
秦氏听了也无言语。次日洛钟便来同秦氏商议。秦氏说道:"我此时再想来重起造这座店铺,无论一时无有这笔款项,就是逐年亏累,我也再禁不起。我看姓田的,到很想开这座铺子,不如请你同他去商议,老老实实的让给他,他或是作价给我,或是按月在他店里付点利息,你意下如何?"洛钟道:"这话也是。就是那姓田的为人很小气,怕没有甚么便宜给你讨。"
秦氏叹道:"我还想讨甚么便宜呢,我要不因为这两个累赘,我早跟着他父亲去了。"说着已哽咽不出。洛钟也是悲戚,于是同田焕往来议论了有好几天。田焕先尚不肯应允,后来还说是因为恤孤怜寡。出了三百千文,每月三千文,按月支付,以八年零四个月为限。立约这一天,请了何其甫、伍晋芳一干人做中证,还因为一个九八制钱,一个足钱,几乎决裂了。秦氏忍气吞声,一切依着田焕,才算把这件事做成。田焕夫妇至此始称心满意,回去又将左边一家肉铺子,右边一家纸马店,出价一齐买过来,把个绣货铺开展起来,收拾得金碧辉煌。又多添了许多伙计,偏生时运相济,生意日盛一日,每年都积蓄几百金。不上几年,居然便成了一个富商。那周氏想云家春儿做媳妇的心,终不曾打断,依然两次三番,请人向秦氏去说。秦氏此时羡慕着田家这份财产,也就有些活动。
光阴易逝,眼看着春儿已有岁,家计日渐窘迫,除得绣货铺里每月支取三千文以外,便是洛钟等替她在善堂里写的恤嫠会。另外有几百文,逐日的柴米油盐,两儿的钗钏鞋袜,在在需钱,也就亏秦氏茹苦含辛,勉强支撑得去。却是春儿身上,那周氏到反时常花费几文来照应照应,有时还打发人来抱到店里去顽耍。春儿小时候便怕周氏,不爱见她,今日已渐解知识,又听见人同她取笑,说她是田家的媳妇儿,因此半羞半怯,越发不敢见周氏面,她却不知道母亲真个要把她给田家放聘。这一天,秦氏替儿女收拾得洁洁净净,命黄大妈跟着,一径到母家来,预备同母亲斟酌放聘的事。刚刚走得进门,她嫂子何氏笑着接出来,引入上屋,悄悄的指着房里说:"三妹妹在房里呢。"
秦氏跨进房,见母亲坐在床边上,三姑娘坐在旁边,哭得泪人儿似的。那淑仪扯着银儿,在窗口戏耍。看见春儿姊妹,便撇了银儿,哥哥姐姐一路喊出来。秦氏叫了一声母亲,秦氏老太见是秦氏,便说道:"大姑娘你也回来了。我看这种没良心的丈夫,反不如你姐姐做寡妇的好。"秦氏见母亲一脸怒气,知道又是因为三姑娘夫妇的事情,便陪笑道:"三妹妹想是今儿才回来的。"三姑娘揩抹了眼泪说:"我回来还没有半点钟呢。姐姐今日怎样有暇回来走走?"正说着话,何氏已进来邀他姊妹到外间来吃早点。秦老太站起身来说不用说了,我们先出去吃点心去。"又问:"这些小活猴狲呢?"
麟儿同淑仪早扒在桌上,说:"我们在这里呢。"此时银长已长成岁,便安置杯箸,又照应着这些小孩子。麟儿只管嚷:"我要同仪妹妹坐在一处。"秦老太笑道:"你为甚定要喊她妹妹?你就派定她比你小些。"三姑娘也笑起来说:"他们两个人的生日到也奇,究竟分不出谁比谁早出世一刻,胡乱喊着哥哥妹妹,到也罢了。"秦氏问道:"龙儿呢?"何氏道:"在书房里不曾回来。"
秦氏又道:"龙儿居然宿馆了。年纪还小,读书也不可过于认真。下月是个闰三月,我也要送麟儿去上学呢。"何氏道:"我听见麟儿很聪明的,去年就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念完了,如今上学,不是开头就要念《大学》么!"
秦氏笑道:"到还亏他,方字块也认得有三千多字,都是硬强着隔壁朱府的二小姐教他的。朱府的二小姐,今年已经岁了。因为姐姐嫁错了人,丈夫很不长进,自己遂发誓不嫁,一心在医道上用功,还有一手好画儿。时常劝我把春儿跟她念书。我想女子无才便是德。字认多了,便怕有不端的事做出来。诸如甚么传书呀递简呀,都不是些聪明女子做出来的么!所以我决不让春儿念书。今日我还为她身上的事才回来的。田家三番五次,托人来做媒,我想儿女的事,将来都是要做的,看他家光景,还可以过得去,难得今日我们母女姑嫂姊妹都聚在一处,大家替我斟酌斟酌,我便答应他放聘了。"
秦氏说话之时,银儿只望着春儿笑,暗暗的用手刮着脸羞她。春儿脸一红,点心也不吃了,含笑拖着银儿望后一进屋里跑。何氏笑道:"不用跑跌了。你们听听,这双大脚跑得骨东骨东的,几乎不把我家地上方砖跺碎了。"秦氏笑道:"可不是的呀。裹起脚来,闹得惊天动地,将来这一双大团鱼,怎生走得到人面前去。亏着田家还宝贝似的来要着她呢!"
秦老太道:"大姑娘,你们也不用闹顽话,我看田家很可以同他做得亲,生意人本本分分的。那个小孩子,我去年在他家店里看城隍会,也见过的,到很白白胖胖,将来到可以一夫一妇,白头到老,不像捐个把甚么老爷,仗着祖上积聚几个钱,便不安分,朝也想娶小,暮也想娶校他也不想古书上说的三妻四妾,都是些封王拜相的人,才有这个福分儿。你也不是文曲星转世,也来闹这把戏。"秦氏知道老太又牵到伍晋芳身上去了,便接口问三姑娘道:"究竟你们那一个又闹出甚么故事了?你又淌眼抹泪的,他要怎么样,你就让他怎么样罢。你自己也将近三十岁的人了,还有甚们看不开。"
三姑娘道:"姐姐你不知道,你都说些呕人的话。他上次弄了二百银子,托那个箍桶店的老蠢货去到泰州寻小翠子去,至今杳无下落。有人传说老蠢货才出城,被人图财害命将他勒死了。虽未见真假,然而究竟都是个疑案,如今便日日在外嫖,花钱还是小事,那仪儿的爹爹是被他气出病来。我家那位婆太太,他没本事管教儿子,反怪我不会笼络他。姐姐,你想我们是好人家女儿,那里赶得上那些花言巧语的坏货,莫说笼络不住,就是笼络得住,我也不下这一口气呀。如今又搭上一个住家的姑娘,要跟他回来,大约七七八八要得一千块钱。目下家用是日渐日窘,自己有个功名,不肯到省去候补。又说是湖北地方起居饮食都过不惯,在家又不安分,当妓女的有甚么好人,万一弄回来,我这口气难得受呢。是我向他说的,这个人一边进门,我是一边让出去。他回我的话,要把人肚肠子气断了呢。"
何氏低头笑道:"男子十个有九个都是这样。莫说二姑夫这般有财有势,就是龙儿的父亲,还想要弄一房人呢。我对他说得好,我说你莫说弄一个,便是弄十个,我都不管,只要你把我们老的小的养得盛水不漏,添一个人,终不能挖曲鳝喂他呀。"老太听了,怒的道:"龙儿的父亲,他敢!有我这把老骨头撑一天,我总不能望着他们为非作歹。可惜晋芳那小畜生,不是我养的,隔层肚皮隔层山。若是我养的,我要不把他赶出大门去,我不算个人。"
秦氏笑道:"你老人家不要气坏了罢。三妹妹各事也要忍耐些,我看他待你也算好的。"三姑娘道:"待我也不能说他不好,只是一时风一时雨。"何氏道:"年轻的人都有些儿的,再过过就好了。"此时大家已都随意散坐,只不看见那些小孩子。谁知麟儿听见母亲说要送他上学,他早已参先操演起来,拖他姐姐以及淑仪、银儿到房里说:"我做先生,你们都做学生,大家念书。如念不熟,我是要打的。"
淑仪听见很高兴,跳着道:"我要做先生,你们都做学生。"麟儿推他道:"呸,你是个女儿,如何能彀做先生,你也不害臊。"淑仪道:"就依你,那里来的书呢?" 麟儿看桌上有本时宪书,便撩过来给淑仪,又把夹花样的本子给他姐姐,望着银儿笑道:"你的书呢?"银儿摇摇头说:"我不念罢。"麟儿不答应。银儿不得已,便拿了一张白纸摆在桌上,大家子曰子曰的念起来。麟儿好不高兴,端端庄庄坐在一张小杌子上。又在针线匾子里,找出一条羊皮,用浆糊黏在嘴上,说是胡子,引得淑仪不念了,笑起来。麟儿道:"你为甚不念?"说着便拿过一根裁尺要来打淑仪的手心。淑仪笑得把一本时宪书掼在地上,满房里乱躲乱跑。银儿及春儿都拍着手笑。麟儿正赶不上淑仪,可巧黄大妈这时候把网狗子带来接他们母子。网狗极会淘气,又生成有一股蛮力,听得里头热闹,飞也似跳进来,看这光景,他也不问青红皂白,走上前一把搂住淑仪。麟儿见网狗子来帮忙,很为得意,便上前扯出淑仪的手心,轻轻的打了两下。淑仪被网狗子搂住也就急了,又被麟儿打她的手心,又羞又气,哇的一声哭起来。银儿赶忙上前夺开网狗子的手,黄大妈知网狗子闯的祸,遂又把网狗子拖在地上打得怪哭。前面的人,大家惊慌赶进来问起情由,大家把各人的小孩子带在身边,方才无事。秦氏一把将麟儿嘴上的假胡子扯下来说:"这又算甚么呢?你这小人儿到要打妹妹,看你的先生明日打你。"又望着淑仪道:"好儿子不要哭,你哥哥欺负你,等我来打他。"
三姑娘将淑仪抱在怀里笑道:"哥哥同你顽的,你为甚又哭了,明儿还把你给哥哥做媳妇儿呢,小夫小妻,让你们一天打到晚。"何氏道:"都是我家银儿不好,几个人之中,是你岁数大些,你为甚不照应着他们,弄得哭哭啼啼的。"黄大妈道:"舅太太又来了,这怪甚么银姑娘,都是我家这个孽障,回去我把他屁股打烂了呢。"语言未毕,却好龙儿打外面走进来,见过两个姑母,便恭恭敬敬,立在一旁。他母亲问他道:"你今日回来做甚么?"龙儿笑道:"舅舅舅母,明日都有应酬,放一天假。"何氏笑道:"不错,明日是章府上大小姐喜期。听见说的人家很好,是个山东人,老人家在江苏做过两任知府。我记得是姓甚么的。"龙儿道:"姓欧阳。"何氏笑道:"是的,姓欧阳,我先听见这个姓,还说怎么这样古董儿似的呢。"秦氏笑道:"大哥哥你来我请你替我们在闰三月里拣个好日期,我送麟儿到你舅舅那里去上学呢,省得在家闹。"
龙儿笑着便进房去取时宪书,找了好半会,才在房门后地下拾起来。仔细一查,说闰三月十二宜入学。秦氏道:"就是十二。"又望着何氏道:"请费舅母的心,回去同先生说一声,算不得个束修,每节送一元,给先生买茶食吃,等学生大来有点好处,再补报先生罢。"何氏笑道:"妹妹说那里的话,自己家的亲眷,还讲到这个。"三姑娘笑道:"过一天我也要把我家淑仪去上学呢。"大家又坐着谈了一会,伍家已来接三姑娘,秦氏也率同儿女回去。临行时望着老太说道:"春儿的事我就这样办了。"秦老太道:"这个自然。"
秦氏到家之后,看日色尚早,替儿女换了寻常衣服,便命黄大妈提一桶水来,望着春儿道:"丫头,我来替你把脚重裹一裹。"春儿听他母亲这句话,早吓得粉泪交流。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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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破案前之草蛇灰线
自从花牌楼出了这件命案,光阴迅速,差不多有十年了。
经过这般长久的时间,一切自然都是新陈代谢,光景大不相同。此时沈公已经薨逝,现任的南洋大臣两江总督,乃是刘坤一。洪琴西观察,已得了本省的盐道。这时保甲局的总办,乃是一位祝赓廷观察。张云吉大令,现时署理着知府。尤其是那个伤天害理的胡得胜,官运亨通,已然升到了参将,好不威风。这便是官场里的一番变迁。
再说达空,快要有三十岁了,他的性情纯笃,依然不减从前,却增长了许多见识。师父的仇恨,一日未曾去怀。但那对头冤家,正在走着旺运,只好捺定心神,待时而动。他又遵守师父的遗嘱,供给蔡屠户妻子的用度。那小吉祥儿,倒很得了他父亲的遗传性,气质有些粗卤。到得十几岁上,书也读不好,事也作不成。达空怕他游荡坏了,便把他叫庙里来,守在自己眼前,帮助做些活计,倒可省得终日无事,惹祸招灾。他的舅舅李刚,这时已经当了保甲局里一名站堂的差役。还有那开豆腐的王老,现在早已故去。他的儿子牛儿,却还继续父业,支撑着那个小小的店面。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就是那位王颂周王大人,他虽年龄已高,精神却还康健,本来后来平反这件案子,很要仗着他,作个枢纽,自然不会有什么山高水远的事了。再说人世的一切,从来是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何况说是一件案子,所以花牌楼当年出事时候,固然震动一时,但经过了这般悠久的岁月,似已化作云烟,无人道及了。
谁料奇冤极枉,久郁必伸,作恶的人,始终逃不出公道去,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那番至理。并且从先这件冤案,是从保甲局中发轫,如今隔了许多年,一旦案情大白,还是从保甲局里,辗转牵引出来的。似此造化妙用,罔测端倪,不更使人惊骇么。诸位不要心忙,等著者慢慢叙述,自然是牵一发以动全身,前后要归于合拍的。
话说那时保甲局里,有一位承审委员,叫作何春舫,是个候补通判。自从得了这份差使,因为没有带着家眷,例住在局子内。一个官场的人物,当然具有官场普通的习气。不过这位何别驾,还另有两样小小的毛病:一样儿是好喝几杯酒,一样儿是性情有点暴躁。其实这两件事,本是无关大体,但因为跟勘破冤案的情节,其中很有关连,所以少得不预为叙及。再说那时候,离着保甲局不远,有个饭馆,名为醉春居,酒菜都还不错,何别驾首脑况且无聊,又兼生性好饮,所以时常一个人前去买醉。他并且说,这个饭馆子,叫作醉春居,我的号,恰好是春舫二字,可见是为我而设了。他既是常去,自然跟馆子里透着熟悉。那里上下人等,晓得他是一位委员老爷,便也都格外趋承,另眼看待。这一日,公务消闲,天色将到傍晚的时候,何别驾又犯了酒瘾,便一人出离保甲局,来到醉春居。工夫不大,酒菜上来,他浅斟独酌的,尽情享受。正在半醺之际,忽见堂倌手里拿着两宗物件,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何春舫看时,一个是一尺多高彩釉瓶,一个是一本画册。原来这位何别驾虽然称不起是个赏鉴家,但对于古董字画之类,多少也有一点研究,因此一见了这两宗东西,便觉得醉眼一明,心里头透着高兴。当时堂倌走到面前说道:"何老爷,请你给看看这两样东西,能值多少钱?"何别驾点了一点头,先把画册接了过来,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堂倌把瓷瓶放在桌上,口中说道:"请你先看罢,回头我再说也不晚。"何别驾已经把画册打开,刚一看去,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是沈石田的真笔,不但画得好,而且上面还有他自己题的诗,一共十二幅,每幅皆如此。再看纸的身份,跟图章的篆刻,确乎是一些毛病也没有。本来石田的书画诗,在明,即已推为三绝,如今流传数百年,更是非常宝贵。现在这一本小小的册子,真乃不啻拱壁了。
何别驾爱不释手的看了半天,这才放下,然后又把那瓷瓶拿了起来,仔细观瞧,见是大明三彩,一点磕碰地方也没有,并且还是官窑的出品,底款端楷,彩色十足,也算是个难得之物了。
当时他一边看着,一边思忖道:"难得这两件精品,今天无意之中撞在我的手内,似此绝好机缘,岂可轻轻放过。不过有一样为难,好东西是从来不肯贱卖的,只怕索价太昂,我买不起,那便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便向堂倌问道:"这可是人家卖的么?"堂倌笑道:"要不是卖的,怎么会拿到我们铺子里来。但是据卖主说,这两件东西太好了,要的价钱很大,我们铺子里的人又全都不懂行,可巧赶上老爷在这里,想这瓷器、字画的好坏,自然瞒不了作官为宦的,所以请您给看看,到底能值多少钱?"何别驾一听,心里先凉了半截,觉得自己所见不谬,想着要买便宜,那是办不到的了,说不定是要三百五百的,看来这两件东西,也只能一饱眼福;要打算据为已有,那可是徒劳梦想呢。当下他这么一想,早已兴致索然,便又慢慢地问道:"他要了多少钱,你先告诉我说。"堂倌哼了一声道:"你万也猜不着,凭这两件东西,他要二十两银子。何老爷想想,可笑不可笑。"何别驾一听,立时眉梢眼角全都布满了笑容,不过他的这个笑,跟堂倌所说的笑,实在是背道而驰咧。堂倌一见,便道:"怎么样,可不是要得太多了吗?
要是依我看,至多也就值上二两银子。"何别驾道:"你给估的也太少了,但是他要的,差不多也有一半儿谎。你去跟那个卖主儿说说,他要十两银子肯卖时,我就把这两宗东西留下。假如他还要争竞,你就替我作主意,再添上一两二两的,也不要紧。其实要按公道价钱说,也就值到十两银子。但我瞧着很喜欢,满让多花上一点,也是不在乎的。"堂倌道:"这个事情好办,全都交给我咧。既是何老爷喜欢上,无论怎样,我必把他买妥,再说换一个人,也未必肯出这么大的价钱。今天的事情,真算凑巧,卖金的捧着买金的了。你先慢慢地喝着,我这就讲价钱去。"他说着,就出去了。
何别驾一边喝着酒,一边赏鉴着,真乃一面皆欣喜,满腔都是春,说不出那份快活来,暗自想道:"从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话实在说的不错。我若非今天犯酒瘾,哪里赶得这宗事情。要是早一天来,可也遇不上,晚一天来,又错过了。
足见是造化有灵,暗中呵护,要把这两宗物件,送到我的手内。最可笑的,是好货不遇识者,堂倌还说价钱要得太大呢。
他哪里晓得,是把金子当铜卖了。这样好运气,别人谁也没有赶上,单单的叫我遇着,就凭着这份财气,说不定早晚之间,官运还要亨通呢。"他想到这里,心中大乐,便满满地喝了一杯酒,也好算是快浮大白的了。但是猛然间,却又想道:"这事虽然便宜,却也有些古怪,何以那个卖主儿,手里既有这样的好东西,偏又如此懵懂,岂不是一件奇事么?莫非是中落之家,祖父收藏,子孙毁弃,便不晓得物之所值了。除此以外,还有一说,那就怕是来路不正咧。"他正在运审案的头脑,从事推敲的时候,只见门帘一启,堂倌含笑走了进来。"何别驾便问道:"怎么样了?"堂倌脸上摆出劳苦功高的神气,很得意的说道:"我既是大包大揽的应了下来,自然是没有错儿。不过为替您省钱起见,几乎把我的唾沫都要说干了。这两件东西,只用十两银子买妥,多一个儿也不曾花。何老爷看看,我办得怎样?"何别驾一听,便满面堆下笑来道:"这可实在亏了你,替我省下的二两银子,就赏给你买双鞋穿去。"堂倌口中道谢,忙着请了一个安。本来他自己表场功勋,为的可就是这件事。何别驾又问道:"那个卖主儿是谁,你可跟他熟识么?"堂倌道:"那人叫作金宏,以前也曾托我们铺子里替他卖过两回东西。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来往。"何别驾点了一点头,便道:"我的酒已经够了,你给我拿饭去罢。"堂倌答应着,退了出去。少时吃毕,记过了帐,何别驾便命堂倌跟着去拿银子。堂倌道:"这时忙得很,缓日再领。"当下便拿了瓷瓶、画册,出离雅座,及至到了柜堂时,铺子里的人,都同何别驾周旋。那时堂倌又把这两宗物件,递在一个人的手内,向他说道:"你就自己跟着何老爷去取银子,我借着这个,也可以明一明心,显得是一手托两家,并没有什么夹带藏掖。"那人听得这样说,笑了一笑道:"但不知要跟到哪里去取?"堂倌道:"离此不远,就是保甲局。"
那人听了,神色像是有些踌躇,顿了一顿,方才说道:"我就跟了去。"再说何别驾,见堂倌跟此人交代一切,便晓得这就是那个卖主儿金宏了。见他年纪约有四十多岁,粗眉大眼,两颧甚高,很带着一种军人的气概。及至听他说话,不禁心中蓦然一动。要问这是什么缘故,原来因为金宏说话是湖南的口音,跟自己有同乡的关系,立时一种关切之念,便不由得油然而生了。从来无论是谁,在是在自己的本乡本土,都把乡情看得淡薄,以为无关重要,其实这也难怪,因为不管看见谁,没有一个不是同乡,那可又有什么异样,正所谓司空见惯浑闲事了。但是一旦之间背乡离井,到了外省去,那时所见的人,差不多都是语音互异,习尚攸殊,纵然肯去亲近他人,尚有不能见答之苦,自然就要发生踽踽凉凉,形单影只的感想了。此时若能见着一个同乡,便与会晤着至亲近友一样,这正是俗语所说的,人不亲土还亲呢。所以通都大埠,各省多有同乡会馆,不但德业相规,患难相恤,并且还要替同乡的人,谋求种种便利,这正可以表现出人类一片乡土的至情。由思想见诸事实,积个人成为组织,无论是谁,全都莫能自外的了。
闲言少叙,且谈正文。再说何别驾当时既是动了乡土之情,便不期然而然的,对于那个金宏,肯其脱略尊卑,刮目相待。当下走上前去,很和气的说道:"你既跟着我辛苦一趟罢,好在离着并不远的。"那金宏见这位何老爷不但一点架子也没有,并且还透着蔼然可亲,也就连声的答应着。二人出了醉春居,一路向前走着。何别驾又向他说道:"我听你的说话口音,咱们还是乡亲呢。"金宏道:"那个我可不敢高攀。您的贵省,也是湖南吗?"何别驾点头称是。两人又互问是哪一县,偏是无巧不巧,彼此恰是接壤的邻县,这一来,比着仅仅同省,更要透着亲近了。工夫不大,已经到了保甲局,何别驾便叫金宏随着来到自己的屋内。他把瓷瓶、画册放下,垂手站在一边,命他坐下时,还是至再的不肯。何别驾道:"咱们既是乡亲,不必如此拘泥,我还想着,要跟你谈一谈呢。"金宏听得这样说,方才告罪就座。何别驾便问他,来到此地,可曾作些什么。金宏被这一问,陡然间从他面上,现出一种愤慨的样子,冷笑着说道:"何老爷,您别看我目下这般的落魄,从前也曾跟着曾九师,打过南京呢。如今天下太平,可就没有饭吃了。"他说到这里,眼中像是有些冒火。何别驾听了,先自想道:"可见我看得不错,他果然是个营伍出身。"随即问道:"如此说来,你很立过军功的了。但不知曾经授过什么职份?"此时金宏气色略平,叹了一口气道:"哪里挣得什么职份,不过仅仅的吃上一名口粮,假如博得一官半职,大小能混上一份差使,我这一腔子热血,可也不算白倒了。"何别驾道:"老同乡,我劝你不必这样牢骚,那些戴上了颜色顶子,手中擎着功牌奖札,依样没有饭吃的,多着呢。这并不是朝廷辜负人,实在立过功劳的人太多了,哪里能够尽行安插。金宏哼了一声道:"用得着时,自然要官有官,要饷有饷,可以骗着人家拼命。到了用不着时,不妨一旦遣散,死活随他自去,那本是毫无关系的了。"何别驾见他只管说些愤懑的话,便不愿意往下再谈,随即转了口风问道:"你今天出手的那两件东西,很是不错,但不知是自己的呢,还是别人的呢?"金宏道:"那是一个朋友托我卖的。"何别驾道:"你那个朋友却是何人?"金宏见问到这里,神色之间像是有些不安,迟迟钝钝地说道:"他因为卖东西,不是什么体面事,所以嘱咐我不要提起他的姓名来,我可也就不便说出。"
何别驾见他神情局促,言语支吾,便晓得这是遁辞了。当下心中一动,觉得自己前所想的,东西恐怕来路不正,差不多已经证实。本来当兵的人,全是心粗胆大,一旦到了穷途落魄的时候,什么事情作不出来呢。但是何别驾虽然见到这里,只因念其同乡的情份,不但无意追究,而且还有些怜悯,很想着要多少加以援手,也不枉今天相遇一场。但他心中只顾这么一打算,外面却不免沉吟起来。那金宏本是有心病的,见这位老同乡,听了自己的话,一语不发,仿佛是在打主意,心里不免有些七上八下,况且保甲局是个缉捕盗贼的机关,尤其不同别处,自然更要疑神疑鬼,想着还要趁早走的为妙,不要睡多了梦长,再生出变故来。他把主意打好,当下便起身离座,说是有事要走。何别驾也窥破了他的心事,便不去挽留,立时取出十两银子的一个中锭,另外又拿了有五六两银子,对金宏道:"咱们两个人,总算近同乡,今天无心中遇到一处,也是缘法。这十两银子,是物价。这几两银子,是我念其同乡之情,送给你的,你把它作盘缠,回乡去也好,或者干个什么营生也好。请你自己酌量罢。"
当时金宏眼中看见银子,耳中听了这番话,真是意想不到,不由得喜动颜色,忙着连连称谢,用手把银子接了过来,方才转身要走,何别驾笑道:"且慢,我的话,还不曾说完呢。"金宏一听,只得又站住了。何别驾把眼望着他,和颜悦色的说道:"我除送你那几两银子以外,还有几句话赠给你,但不知你爱听不爱听?"金宏道:"您有什么话,只管说罢,哪有不爱听之理。"何别驾顿了一顿,方才慢慢地说道:"我看无论什么人,也不管遇着了什么境遇,第一是要把脚跟站稳,总之非义之财不可贪,非法之事不要作,一有差法,便已难于追悔。我因为咱们是同乡,所以才以此言奉劝,无论说的是与不是,请你千万不要多心。"当时金宏一听,立刻脸都紫了,恰像正说在他的病根上,口中唯唯诺诺的,答应了两声,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随即匆匆的走了。那何别驾多花了几两银子,多费了一番嘴舌,自己很觉仁至义尽,心安理得,便欣然又赏鉴那两宗古董去了。以上所叙这件事,看去像与本题无关,却不知等于草蛇灰线,已是埋伏下了破案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