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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ategory: 中国古代小说
卷十一 恶船家计赚假尸银 狠仆人误投真命状
诗曰:
杳杳冥冥地,非非是是天。
害人终自害,狠计总徒然。
话说杀人偿命,是人世间最大的事,非同小可。所以是真难假,是假难真。真的时节,纵然有钱可以通神,目下脱逃宪网,到底天理不容,无心之中,自然败露;假的时节,纵然严刑拷掠,诬伏莫伸,到底有个辨白的日子。假饶误出误入,那有罪的老死牖下,无罪的却命绝于囹圄、刀锯之间,难道头顶上这个老翁是没有眼睛的么?所以古人说得好: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已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说话的,你差了。这等说起来,不信死囚牢里,再没有个含冤负屈之人?那阴间地府也不须设得枉死城了!看官不知,那冤屈死的,与那杀人逃脱的,大概都是前世的事。若不是前世缘故,杀人竟不偿命,不杀人倒要偿命,死者、生者,怨气冲天,纵然官府不明,皇天自然鉴察。千奇百怪的巧生出机会来了此公案。所以说道:"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又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古来清官察吏,不止一人,晓得人命关天,又且世情不测。尽有极难信的事,偏是真的;极易信的事,偏是假的。所以就是情真罪当的,还要细细体访几番,方能够狱无冤鬼。如今为官做吏的人,贪爱的是钱财,奉承的是富贵,把那"正直公平"四字撇却东洋大海。明知这事无可宽客,也轻轻放过,明知这事有些尴尬,也将来草草问成。竟不想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那亲动手的好徒,若不明正其罪,被害冤魂何时暝目?至于扳诬冤枉的,却又六问三推,千般锻炼。严刑之下,就是凌迟碎剐的罪,急忙里只得轻易招成,搅得他家破人亡。害他一人,便是害他一家了。只做自己的官,毫不管别人的苦,我不知他肚肠阁落里边,也思想积些阴德与儿孙么?如今所以说这一篇,专一奉劝世上廉明长者:一草一术,都是上天生命,何况祖宗赤子!须要慈悲为本,宽猛兼行,护正诛邪,不失为民父母之意。不但万民感戴,皇天亦当佑之。
且说国朝有个富人王甲,是苏州府人氏。与同府李乙,是个世仇。王甲百计思量害他,未得其便。忽一日,大风大雨。鼓打三更,李乙与妻子蒋氏吃过晚饭,熟睡多时。只见十余个强人,将红朱黑墨搽了脸,一拥的打将入来。蒋氏惊谎,急往床下躲避。只见一个长须大面的,把李乙的头发揪住,一刀砍死,竟不抢东西,登时散了。蒋氏却在床下,看得亲切,战抖抖的走将出来,穿了衣服,向丈夫尸首嚎啕大哭。此时邻人已都来看了,各各悲伤,劝慰了一番。蒋氏道:"杀奴丈夫的,是仇人王甲。"众人道:"怎见得?"蒋氏道:"奴在床下,看得明白。那王甲原是仇人,又且长须大面,虽然搽墨,却是认得出的。若是别的强盗,何苦杀我丈夫,东西一毫不动?这凶身不是他是谁?有烦列位与奴做主。"众人道:"他与你丈夫有仇,我们都是晓得的。况且地方盗发,我们该报官。明早你写纸状词,同我们到官首告便是,今日且散。"众人去了。蒋氏关了房门,又硬咽了一会。那里有心去睡?苦刚刚的捱到天明。央邻人买状式写了,取路投长洲县来。正值知县升堂放告,蒋氏直至阶前,大声叫屈。知县看了状子,问了来历,见是人命盗情重事,即时批准。地方也来递失状。知县委捕官相验,随即差了应捕捕捉凶身。
却说那王甲自从杀了李乙,自恃搽脸,无人看破,扬扬得意,毫不提防。不期一伙应捕,拥入家来,正是疾雷不及掩耳,一时无处躲避。当下被众人索了,登时押到县堂。知县问道:"你如何杀了李乙?"王甲道:"李乙自是强盗杀了,与小人何干?"知县问蒋氏道:"你如何告道是他?"蒋氏道:"小妇人躲在床底看见,认得他的。"知县道:"夜晚间如何认得这样真?"蒋氏道:"不但认得模样,还有一件事情可推。若是强盗,如何只杀了人便散了,不抢东西?此不是平日有仇的却是那个?"知县便叫地邻来问他道:"那王甲与李乙果有仇否?"地邻尽说:"果然有仇!那不抢东西,只杀了人,也是真的。"知县便喝叫把王甲夹起,那王甲是个富家出身,忍不得痛苦,只得招道:"与李乙有仇,假妆强盗杀死是实。"知县取了亲笔供招,下在死囚牢中。王甲一时招承,心里还想辨脱。思量无计,自忖道:"这里有个讼师,叫做邹老人,极是奸滑,与我相好,随你十恶大罪,与他商量,便有生路。何不等儿子送饭时,教他去与邹老人商量?"
少顷,儿了王小二送饭来了。王甲说知备细,又分付道:"倘有使用处,不可吝惜钱财,误我性命!"小二一一应诺,径投邹老人家来,说知父亲事体,求他计策谋脱。老人道:"令尊之事亲口供招,知县又是新到任的,自手问成。随你那里告辨,出不得县间初案,他也不肯认错翻招。你将二三百两与我,待我往南京走走,寻个机会,定要设法出来。"小二道:"如何设法?"老人道:"你不要管我,只交银子与我了,日后便见手段,而今不好先说得。"小二回去,当下凑了三百两银子,到邹老人家支付得当,随即催他起程。邹老人道:"有了许多白物,好歹要寻出一个机会来。且宽心等待等待。"小二谢别而回,老人连夜收拾行李,往南京进发。
不一日来到南京,往刑部衙门细细打听。说有个浙江司郎中徐公,甚是通融,仰且好客。当下就央了一封先容的荐书,备了一副盛礼去谒徐公。徐公接见了,见他会说会笑,颇觉相得。彼此频频去见,渐厮熟来。正无个机会处,忽一日,捕盗衙门时押海盗二十余人,解到刑部定罪。老人上前打听,知有两个苏州人在内。老人点头大喜,自言自语道:"计在此了。"次日整备筵席,写帖请徐公饮酒。不逾时酒筵完备,徐公乘轿而来,老人笑脸相迎。定席以后,说些闲话。饮至更深时分,老人屏去众人,便将百两银子托出,献与徐公。徐公吃了一惊,问其缘故。老人道:"今有舍亲王某,被陷在本县狱中,伏乞周旋。"徐公道:"苟可效力,敢不从命?只是事在彼处,难以为谋。"老人道:"不难,不难。王某只为与李乙有仇,今李乙被杀,未获凶身,故此遭诬下狱。昨见解到贵部海盗二十余人,内二人苏州人也。今但逼勒二盗,要他自认做杀李乙的,则二盗总是一死,未尝加罪,舍亲王某已沐再生之恩了。"徐公许诺,轻轻收过银子,亲放在扶手匣里面。唤进从人,谢酒乘轿而去。
老人又密访着二盗的家属,许他重谢,先送过一百两银子。二盗也应允了。到得会审之时,徐公唤二盗近前,开口问道:"你们曾杀过多少人?"二盗即招某时某处杀某人;某月某日夜间到李家杀李乙。徐公写了口词,把诸盗收监,随即叠成文案。邹老人便使用书房行文书抄招到长洲县知会。就是他带了文案,别了徐公,竟回苏州,到长洲县当堂投了。知县拆开,看见杀李乙的已有了主名,便道王甲果然屈招。正要取监犯查放,忽见王小二进来叫喊诉冤。知县信之不疑,喝叫监中取出王甲,登时释放,蒋氏闻知这一番说话,没做理会处,也只道前日夜间果然自己错认了,只得罢手。却说王甲得放归家,欢欢喜喜,摇摆进门。方才到得门首,忽然一阵冷风,大叫一声,道:"不好了,李乙哥在这里了!"蓦然倒地。叫唤不醒,霎时气绝,呜呼哀哉。有诗为证:
胡脸阎王本认真,杀人偿命在当身。
暗中取换天难骗,堪笑多谋邹老人!
前边说的人命是将真作假的了,如今再说一个将假作真的。只为些些小事,被好人暗算,弄出天大一场祸来。若非天道昭昭,险些儿死于非命。正是:
福善祸淫,昭彰天理。欲害他人,先伤自己。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浙江温州府永嘉县有个王生,名杰,字文豪。娶妻刘氏,家中止有夫妻二人。生一女儿,年方二岁。内外安童养娘数口,家道亦不甚丰富。王生虽是业儒,尚不曾入泮,只在家中诵习,也有时出外结友论文。那刘氏勤俭作家,甚是贤慧,夫妻彼此相安。忽一日,正遇暮春天气,二三友人扯了王生往郊外踏青游赏。但见:
迟迟丽日,拂拂和风。紫燕黄莺,绿柳丛中寻对偶;狂峰浪蝶,夭桃队里觅相知。王孙公子,兴高时无日不来寻酒肆;艳质娇姿,心动处此时未免露闺容。须教残醉可重扶,幸喜落花犹未扫。
王生看了春景融和,心中欢畅,吃个薄醉,取路回家里来。只见两个家童正和一个人门首喧嚷。原来那人是湖州客人,姓吕,提着竹篮卖姜。只为家童要少他的姜价,故此争执不已。王生问了缘故,便对那客人道:"如此价钱也好卖了,如何只管在我家门首喧嚷?好不晓事!"那客人是个憨直的人,便回话道:"我们小本经纪,如何要打短我的?相公须放宽洪大量些,不该如此小家子相!"王生乘着酒兴,大怒起来,骂道:"那里来这老贼驴!辄敢如此放肆,把言语冲撞我!"走近前来,连打了几拳,一手推将去。不想那客人是中年的人,有痰火病的,就这一推里,一交跌去,一时闷倒在地。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原来人生最不可使性,况且这小人卖买,不过争得一二个钱,有何大事?常见大人家强梁潼仆,每每借着势力,动不动欺打小民,到得做出事来,又是家主失了体面。所以有正经的,必然严行惩戒。只因王生不该自己使性动手打他,所以到底为此受累。这是后话。却说王生当日见客人闷倒,吃了一大惊,把酒意都惊散了。连忙喝叫扶进厅来眠了,将茶汤灌将下去,不逾时苏醒转来。王生对客人谢了个不是,讨些酒饭与他吃了,又拿出白绢一匹与他,权为调理之资。那客人回嗔作喜,称谢一声,望着渡口去了。若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术,慌忙向前拦腰抱住,扯将转来,就养他在家半年两个月,也是情愿,不到得惹出飞来横祸。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双手撒开金线网,从中钓出是非来。
那王生见客人已去,心头尚自跳一个不住。走进房中与妻子说了,道:"几乎做出一场大事来。侥幸!侥幸!"此时天已晚了,刘氏便叫丫鬟摆上几样菜蔬,烫热酒与王生压惊。饮过数杯,只闻得外边叫门声甚急,王生又吃一惊,拿灯出来看时,却是渡头船家周四,手中拿了白绢、竹篮,仓仓皇皇,对王生说道:"相公,你的祸事到了。如何做出这人命来?"唬得王生面如土色,只得再问缘由。周四道:"相公可认得白绢、竹篮么?"王生看了道:"今日有个湖州的卖姜客人到我家来,这白绢是我送他的,这竹篮正是他盛姜之物,如何却在你处?"周四道:"下昼时节,是有一个湖州姓吕的客人,叫我的船过渡,到得船中,痰火病大发。将次危了,告诉我道被相公打坏了。他就把白绢、竹篮支付与我做个证据,要我替他告官;又要我到湖州去报他家属,前来伸冤讨命。说罢,暝目死了。如今尸骸尚在船中,船已撑在门首河头了,且请相公自到船中看看,凭相公如何区处!"
王生听了,惊得目睁口呆,手麻脚软,心头恰象有个小鹿儿撞来撞去的,口里还只得硬着胆道:"那有此话?"背地教人走到船里看时,果然有一个死尸骸。王生是虚心病的,慌了手脚,跑进房中与刘氏说知。刘氏道:"如何是好?"王生道:"如今事到头来,说不得了。只是买求船家,要他乘此暮夜将尸首设法过了,方可无事。"王生便将碎银一包约有二十多两袖在手中,出来对船家说道:"家长不要声张,我与你从长计议。事体是我自做得不是了,却是出于无心的。你我同是温州人,也须有些乡里之情,何苦到为着别处人报仇!况且报得仇来与你何益?不如不要提起,待我出些谢礼与你,求你把此尸载到别处抛弃了。黑夜里谁人知道?"船家道:"抛弃在那里?倘若明日有人认出来,根究根原,连我也不得干净。"王生道:"离此不数里,就是我先父的坟茔,极是僻静,你也是认得的。乘此暮夜无人,就烦你船载到那里,悄悄地埋了。人不知,鬼不觉。"周四道:"相公的说话甚是有理,却怎么样谢我?"王生将手中之物出来与他,船家嫌少道:"一条人命,难道只值得这些些银子?今日凑巧,死在我船中,也是天与我的一场小富贵。一百两银子须是少不得的。"王生只要完事,不敢违拗,点点头,进去了一会,将着些现银及衣裳首饰之类,取出来递与周四道:"这些东西,约莫有六十金了。家下贫寒,望你将就包容罢了。"周四见有许多东西,便自口软了,道:"罢了,罢了。相公是读书之人,只要时常看觑我就是,不敢计较。"王生此时是情急的,正是得他心肯日,是我运通时。心中已自放下几分,又摆出酒饭与船家吃了。随即唤过两个家人,分付他寻了锄头、铁耙之类。内中一个家人姓胡,因他为人凶狠,有些力气,都称他做胡阿虎。当下一一都完备了,一同下船到坟上来。拣一块空地,掘开泥土,将尸首埋藏已毕,又一同上船回家里来。整整弄了一夜,渐渐东方已发动了,随即又请船家吃了早饭,作别而去。王生教家人关了大门,各自散讫。
王生独自回进房来,对刘氏说道:"我也是个故家子弟,好模好样的,不想遭这一场,反被那小人逼勒。"说罢,泪如雨下。刘氏劝道:"官人,这也是命里所招,应得受些惊恐,破此财物。不须烦恼!今幸得靠天,太平无事,便是十分侥幸了!辛苦了一夜,且自将息将息。"当时又讨些茶饭与王生吃了,各各安息不题。
过了数日,王生见事体平静,又买些三牲福物之类,拜献了神明、祖宗。那周四不时的来,假做探望,王生殷殷勤勤待他,不敢冲撞;些小借掇,勉强应承。周四已自从容了,卖了渡船,开着一个店铺。自此无话。
看官听说,王生到底是个书生,没甚见识。当日既然买嘱船家,将尸首载到坟上,只该聚起干柴,一把火焚了,无影无踪,却不干净?只为一时没有主意,将来埋在地中,这便是斩草不除根,萌芽春再发。
又过了一年光景,真个浓霜只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那三岁的女儿,出起极重的痘子来。求神问卜,请医调治,百无一灵。王生只有这个女儿,夫妻欢爱,十分不舍,终日守在床边啼哭。一日,有个亲眷办着盒礼来望痘客。王生接见,茶罢,诉说患病的十分沉重。不久当危。那亲眷道:"本县有个小儿科姓冯,真有起死回生手段,离此有三十里路,何不接他来看觑看觑?"王生道:"领命。"当时天色已黑,就留亲眷吃了晚饭,自别去了。王生便与刘氏说知,写下请帖,连夜唤将胡阿虎来,分付道:"你可五鼓动身,拿此请帖去请冯先生早来看痘。我家里一面摆着午饭,立等。"胡阿虎应诺去了,当夜无话。次日,王生果然整备了午饭直等至未申时,杳不见来。不觉的又过了一日,到床前看女儿时,只是有增无减。挨至三更时分,那女儿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告辞父母往阎家里去了。正是:金风吹柳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王生夫妻就如失了活宝一般,各各哭得发昏。当时盛殓已毕,就焚化了。天明以后,到得午牌时分,只见胡阿虎转来回复道:"冯先生不在家里,又守了大半日,故此到今日方回。"王生垂泪道:"可见我家女儿命该如此,如今再也不消说了。"直到数日之后,同伴中说出实话来,却是胡阿虎一路饮酒沉醉,失去请帖,故此直挨至次日方回,遭此一场大谎。王生闻知,思念女儿,勃然大怒。即时唤进胡阿虎,取出竹片要打。胡阿虎道:"我又不曾打杀了人,何须如此?"王生闻得此言,一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连忙教家僮扯将下去,一气打了五十多板,方才住手,自进去了。胡阿虎打得皮开肉绽,拐呵拐的,走到自己房里来,恨恨的道:"为甚的受这般鸟气?你女儿痘子,本是没救的了,难道是我不接得郎中,断送了他?不值得将我这般毒打。可恨!可恨!"又想了一回道:"不妨事,大头在我手里,且待我将息棒疮好了,也教他看我的手段。不知还是井落在吊桶里,吊桶落在井里。如今且不要露风声,等他先做了整备。"正是:
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
不说胡阿虎暗生好计,再说王生自女儿死后,不觉一月有余,亲眷朋友每每备了酒肴与他释泪,他也渐不在心上了。忽一日,正在厅前闲步,只见一班了应捕拥将进来,带了麻绳铁索,不管三七二十一,望王生颈上便套。王生吃了一惊,问道:"我是个儒家子弟,怎把我这样凌辱!却是为何?"应捕呸了一呸道:"好个杀人害命的儒家子弟!官差吏差,来人不差。你自到太爷面前去讲。"当时刘氏与家僮妇女听得,正不知甚么事头发了,只好立着呆看,不敢向前。
此时不由王生做主,那一伙如狼似虎的人,前拖后扯,带进永嘉县来,跪在堂下右边,却有个原告跪在左边。王生抬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家人胡阿虎,已晓得是他怀恨在心出首的了。那知县明时佐开口问道:"今有胡虎首你打死湖州客人姓吕的,这怎么说?"王生道:"青天老爷,不要听他说谎!念王杰弱怯怯的一个书生,如何会得打死人?那胡虎原是小的家人,只为前日有过,将家法痛治一番,为此怀恨,构此大难之端,望爷台照察!"胡阿虎叩头道"青天爷爷,不要听这一面之词。家主打人自是常事,如何怀得许多恨?如今尸首现在坟茔左侧,万乞老爷差人前去掘取。只看有尸是真,无尸是假。若无尸时,小人情愿认个诬告的罪。"知县依言即便差人押去起尸。胡阿虎又指点了地方尺寸,不逾时,果然抬个尸首到县里来。知县亲自起身相验,说道
"有尸是真,再有何说?"正要将王生用刑,王生道"老爷听我分诉:那尸骸已是腐烂的了,须不是目前打死的。若是打死多时,何不当时就来首告,直待今日?分明是胡虎那里寻这尸首,霹空诬陷小人的。"知县道:"也说得是。"胡阿虎道:"这尸首实是一年前打死的,因为主仆之情,有所不忍;况且以仆首主,先有一款罪名,故此含藏不发。如今不想家主行凶不改,小的恐怕再做出事来,以致受累,只得重将前情首告。老爷若不信时,只须唤那四邻八舍到来,问去年某月日间,果然曾打死人否?即此便知真伪了。"知县又依言,不多时,邻舍唤到。知县逐一动问,果然说去年某月某日间,有个姜客被王家打死,暂时救醒,以后不知何如。王生此时被众人指实,颜色都变了,把言语来左支右吾。知县道:"情真罪当,再有何言?这厮不打,如何肯招?"疾忙抽出签来,喝一声:"打!"两边皂隶吆喝一声,将王生拖翻,着力打了二十板。可怜瘦弱书生,受此痛棒拷掠。王生受苦不过,只得一一招成。知县录了口词,说道:"这人虽是他打死的,只是没有尸亲执命,未可成狱。且一面收监,待有了认尸的,定罪发落。"随即将王生监禁狱中,尸首依旧抬出埋藏,不得轻易烧毁,听后检偿。发放众人散讫,退堂回衙。那胡阿虎道是私恨已泄,甚是得意,不敢回王家见主母,自搬在别处住了。
却说王家家僮们在县里打听消息,得知家主已在监中,吓得两耳雪白,奔回来报与主母。刘氏一闻此信,便如失去了三魂,大哭一声,望后便倒,未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动。丫鬟们慌了手脚,急急叫唤。那刘氏渐渐醒将转来,叫声:"官人!"放声大哭,足有两个时辰,方才歇了。疾忙收拾些零碎银子,带在身边。换了一身青衣,教一个丫鬟随了。分付家僮在前引路,径投永嘉县狱门首来。夫妻相见了,痛哭失声。王生又哭道:"却是阿虎这奴才,害得我至此!"刘氏咬牙切齿,恨恨的骂了一番。便在身边取出碎银,付与王生道:"可将此散与牢头狱卒,教他好好看觑,免致受苦。"王生接了。天色昏黑,刘氏只得相别,一头啼哭,取路回家。胡乱用些晚饭,闷闷上床。思量:"昨夜与官人同宿,不想今日遭此祸事,两地分离。"不觉又哭了一场,凄凄惨惨睡了,不题。
却说王生自从到狱之后,虽则牢头禁子受了钱财,不受鞭棰之苦,却是相与的都是那些蓬头垢面的囚徒,心中有何快活?况且大狱未决,不知死活如何,虽是有人殷勤送衣送饭,到底不免受些饥寒之苦,身体日渐嬴瘠了。刘氏又将银来买上买下,思量保他出去。又道是人命重事,不易轻放,只得在监中耐守。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王生在狱中,又早恹恹的挨过了半年光景,劳苦忧愁,染成大病。刘氏求医送药,百般无效,看看待死。
一日,家僮来送早饭,王生望着监门,分付道:"可回去对你主母说,我病势沉重不好,旦夕必要死了;教主母可作急来一看,我从此要永诀了!"家僮回家说知,刘氏心慌胆战,不敢迟延,疾忙顾了一乘轿,飞也似抬到县前来。离了数步,下了轿,走到狱门首,与王生相见了,泪如涌泉,自不必说。王生道:"愚夫不肖,误伤了人命,以致身陷缧绁,辱我贤妻。今病势有增无减了,得见贤妻一面,死也甘心。但只是胡阿虎这个逆奴,我就到阴司地府,决不饶过他的。"刘氏含泪道:"官人不要说这不祥的话!且请宽心调养,人命即是误伤,又无苦主,奴家匡得卖尽田产救取官人出来,夫妻完聚。阿虎逆奴,天理不容,到底有个报仇日子,也不要在心。"王生道:"若得贤妻如此用心,使我重见天日,我病体也就减几分了。但恐弱质恹恹,不能久待。"刘氏又劝慰了一番,哭别回家,坐在房中纳闷。僮仆们自在厅前斗牌耍子,只见一个半老的人桃了两个盒子,竟进王家里来。放下扁担,对家僮问道:"相公在家么?"只因这个人来,有分教:负屈寒儒,得遇秦庭朗镜:行凶诡计,难逃萧相明条。有诗为证:
湖商自是隔天涯,舟子无端起祸胎。个半老的人挑了两个盒子,竟进王家里来。放下扁担,对家僮问道:"相公在家么?"只因这个人来,有分教:负屈寒儒,得遇秦庭朗镜:行凶诡计,难逃萧相明条。有诗为证
湖商自是隔天涯,舟子无端起祸胎。
指日王生冤可白,灾星换做福星来。那些家僮见了那人,仔细看了一看,大叫道:"有鬼!有鬼!"东逃西窜。你道那人是谁?正是一年前来卖姜的湖州吕客人。那客人忙扯住一个家僮,问道:
"我来拜你家主,如何说我是鬼?"刘氏听得厅前喧闹,走将出来。吕客人上前唱了个喏,说道:"大娘听禀,老汉湖州姜客吕大是也。前日承相公酒饭,又赠我白绢,感激不尽。别后到了湖州,这一年半里边,又到别处做些生意。如今重到贵府走走,特地办些土宜来拜望你家相公。不知你家大官们如何说我是鬼?"旁边一个家僮嚷道:"大娘,不要听他,一定得知道大娘要救官人,故此出来现形索命。"刘氏喝退了,对客人说道:"这等说起来,你真不是鬼了。你害得我家丈夫好苦!"吕客人吃了一惊道:"你家相公在那里?怎的是我害了他?"刘氏便将周四如何撑尸到门,说留绢篮为证,丈夫如何买嘱船家,将尸首埋藏,胡阿虎如何首告,丈夫招承下狱的情由,细细说了一遍。
吕客人听罢,捶着胸膛道:"可怜!可怜!天下有这等冤屈的事!去年别去,下得渡船,那船家见我的白绢,问及来由,我不合将相公打我垂危、留酒赠绢的事情,备细说了一番。他就要买我白绢,我见价钱相应,即时卖了。他又要我的竹篮儿,我就与他作了渡钱。不想他赚得我这两件东西,下这般狠毒之计!老汉不早到温州,以致相公受苦,果然是老汉之罪了。"刘氏道:"今日不是老客人来,连我也不知丈夫是冤枉的。那绢儿篮儿是他骗去的了,这死尸却是那里来的?"吕客人想了半回道:"是了是了。前日正在船中说这事时节,只见水面上一个尸骸浮在岸边。我见他注目而视,也只道出于无心,谁知因尸就生奸计了。好狠!好狠!如今事不宜迟,请大娘收进了土宜,与老汉同到永嘉县诉冤,救相公出狱,此为上着。"刘氏依言收进盘盒,摆饭请了吕客人。他本是儒家之女,精通文墨,不必假借讼师。就自己写了一纸诉状,顾乘女轿,同吕客人及僮仆等取路投永嘉县来。
等了一会,知县升晚堂了。刘氏与吕大大声叫屈,递上诉词。知县接上,从头看过。先叫刘氏起来问,刘氏便将丈夫争价误殴,船家撑尸得财,家人怀恨出首的事,从头至尾,一一分剖。又说:"直至今日姜客重来,才知受枉。"知县又叫吕大起来问,吕大也将被殴始未,卖绢根由,一一说了。知县庄"莫非你是刘氏买出来的?"吕大叩头道:"爷爷,小的虽是湖州人,在此为客多年,也多有相识的在这里,如何瞒得老爷过?当时若果然将死,何不央船家寻个相识来见一见,托他报信复仇,却将来托与一个船家?这也不道是临危时节,无暇及此了。身死之后,难道湖州再没有个骨肉亲戚,见是久出不归,也该有人来问个消息。若查出被殴伤命,就该到府县告理。如何直等一年之后,反是王家家人首告?小人今日才到此地,见有此一场屈事。那王杰虽不是小人陷他,其祸都因小人而起,实是不忍他含冤负屈,故此来到台前控诉,乞老爷笔下超生!"知县道:"你既有相识在此,可报名来。"吕大屈指头说出十数个,知县一一提笔记了。却到把后边的点出四名,唤两个应捕上来,分忖道:"你可悄悄地唤他同做证见的邻舍来。"应捕随应命去了。
不逾时,两伙人齐唤了来。只见那相识的四人,远远地望见吕大,便一齐道:"这是湖州吕大哥,如何在这里?一定前日原不曾死。"知县又教邻舍人近前细认,都骇然道:"我们莫非眼花了!这分明是被王家打死的姜客,不知还是到底救醒了,还是面庞厮象的?"内中一个道:"天下那有这般相象的理?我的眼睛一看过,再不忘记。委实是他,没有差错。"此时知县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了,即使批谁诉状,叫起这一干人,分忖道:"你们出去,切不可张扬。若违我言,拿来重贵。"众人唯唯而退。知县随即唤几个应捕,分忖道:"你们可密访着船家周四,用甘言美语哄他到此,不可说出实情。那原首人胡虎自有保家,俱到明日午后,带齐听审。"应捕应诺,分头而去。知县又发忖刘氏、吕大回去,到次日晚堂伺候。二人叫头同出。刘氏引吕大到监门前见了王生,把上项事情尽说了。王生闻得,满心欢喜,却似醍醐灌顶,甘露洒心,病体已减去六七分了。说道:"我初时只怪阿虎,却不知船家如此狠毒。今日不是老客人来,连我也不知自己是冤枉的。"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刘氏别了王生,出得县门,乘着小轿,吕大与僮仆随了,一同径到家中。刘氏自进房里,教家僮们陪客人吃了晚食,自在厅上歇宿。
次日过午,又一同的到县里来,知县已升堂了。不多时,只见两个应捕将周四带到。原来那周四自得了王生银子,在本县开个布店。应捕得了知县的令,对他说:"本县大爷要买布。"即时哄到县堂上来。也是天理合当败露,不意之中,猛抬头见了吕大,不觉两耳通红。吕大叫道:"家长哥,自从买我白绢、竹篮,一别直到今日。这几时生意好么?"周四倾口无言,面如槁木。少顷,胡阿虎也取到了。原来胡阿虎搬在他方,近日偶回县中探亲,不期应捕正遇着他,便上前捣个鬼道:"你家家主人命事已有苦主了,只待原首人来,即便审决。我们那一处不寻得到?"胡阿虎认真欢欢喜喜,随着公人直到县堂跪下。知县指着吕大问道:"你可认得那人?"胡阿虎仔细一看,吃了一惊,心下好生踌躇,委决不下,一时不能回答。
知县将两人光景,一一看在肚里了。指着胡阿虎大骂道:"你这个狠心狗行的奴才!家主有何负你,直得便与船家同谋,觅这假尸诬陷人?"胡阿虎道:"其实是家主打死的,小人并无虚谬。"知县怒道:"还要口强!吕大既是死了,那堂下跪的是什么人?"喝叫左右夹将起来,"快快招出奸谋便罢!"胡阿虎被夹,大喊道:"爷爷,若说小人不该怀恨在心,首告家主,小人情愿认罪。若要小人招做同谋,便死也不甘的。当时家主不合打倒了吕大,即刻将汤救醒,与了酒饭,赠了白绢,自往渡口去了。是夜二更天气,只见周四撑尸到门,又有白绢、竹篮为证,合家人都信了。家主却将钱财买住了船家,与小人同载至坟茔埋讫。以后因家主毒打,小人挟了私仇,到爷爷台下首告,委实不知这尸真假。今日不是吕客人来,连小人也不知是家主冤枉的。那死尸根由,都在船家身上。"
知县录了口语,喝退胡阿虎,便叫周四上前来问。初时也将言语支吾,却被吕大在旁边面对,知县又用起刑来。只得一一招承道:"去年某月某日,吕大怀着白绢下船。偶然问起缘由,始知被殴详细。恰好渡口原有这个死尸在岸边浮着,小的因此生心要诈骗王家,特地买他白绢,又哄他竹篮,就把水里尸首捞在船上了。来到王家,谁想他一说便信。以后得了王生银子,将来埋在坟头。只此是真,并无虚话。"知县道:"是便是了,其中也还有些含糊。那里水面上恰好有个流尸?又恰好与吕大厮象?毕竟又从别处谋害来诈骗王生的。"周四大叫道:"爷爷,冤枉!小人若要谋害别人,何不就谋害了吕大?前日因见流尸,故此生出买绢篮的计策。心中也道:'面庞不象,未必哄得信。'小人欺得王生一来是虚心病的,二来与吕大只见得一面,况且当日天色昏了,灯光之下,一般的死尸,谁能细辨明白?三来白绢、竹篮又是王生及姜客的东西,定然不疑,故此大胆哄他一哄。不想果被小人瞒过,并无一个人认得出真假。那尸首的来历,想是失脚落水的。小人委实不知。"吕大跪上前禀庄:"小人前日过渡时节,果然有个流尸,这话实是真情了。"知县也录了口语。周四道:"小人本意,只要诈取王生财物,不曾有心害他,乞老爷从轻拟罪。"知县大喝道:"你这没天理的狠贼!你自己贪他银子,便几乎害得他家破人亡假。那尸首的来历,想是失脚落水的。小人委实不知。"吕大跪上前禀道:"小人前日过渡时节,果然有个流尸,这话实是真情了。"知县也录了口语。周四道:"小人本意,只要诈取王生财物,不曾有心害他,乞老爷从轻拟罪。"知县大喝道:"你这没天理的狠贼!你自己贪他银子,便几乎害得他家破人亡。似此诡计凶谋,不知陷过多少人了?我今日也为永嘉县除了一害。那胡阿虎身为家奴,拿着影响之事,背恩卖主,情实可恨!合当重行责贵罚。"当时喝教把两人扯下,胡阿虎重打四十,周四不计其数,以气绝为止。不想那阿虎近日伤寒病未痊,受刑不起:也只为奴才背主,天理难客,打不上四十,死于堂前。周四直至七十板后,方才昏绝。可怜二恶凶残,今日毙于杖下。
知县见二人死了,贵令尸亲前来领尸。监中取出王生,当堂释放。又抄取周四店中布匹,估价一百金,原是王生被诈之物。例该入官,因王生是个书生,屈陷多时,怜他无端,改"赃物"做了"给主",也是知县好处。坟旁尸首,掘起验时,手爪有沙,是个失水的。无有尸亲,贵令忤作埋之义冢。王生等三人谢了知县出来。到得家中,与刘氏相持痛哭了一场。又到厅前与吕客人重新见札。那吕大见王生为他受屈,王生见吕大为他辨诬,俱各致个不安,互相感激,这教做不打不成相识,以后遂不绝往来。王生自此戒了好些气性,就是遇着乞儿,也只是一团和气。感愤前情,思想荣身雪耻,闭户读书,不交宾客,十年之中,遂成进士。
所以说为官做吏的人,千万不可草菅人命,视同儿戏。假如王生这一桩公案,惟有船家心里明白,不是姜客重到温州,家人也不知家主受屈,妻子也不知道丈夫受屈,本人也不知自己受屈。何况公庭之上,岂能尽照覆盆?慈样君子,须当以此为鉴:
囹圄刑措号仁君,结网罗钳最枉人。
寄语昏污诸酷吏,远在儿孙近在身。
第八回 义仆还自守 浪子宁不回
天生豪杰无分地,屠沽每见英雄起,马前曾说卫车骑。难胜纪,淮南黔面开王邸。 偶然沦落君休鄙,满腔义侠人相似,赤心力挽家声堕。真堪数,个人绝胜童缝士。
《渔家傲》
如今人鄙薄人,便骂道:"奴才",不知忘恩负义、贪利无耻,冠益中偏有人奴。抱赤披忱、倾心戮力,人奴中也多豪杰。人说他是奴,不过道他不知书不晓道理,那道理何尝定在书上?信心而行,偏有利不移、害不夺的光景。
古来如英布、卫青,都是大豪雄,这当别论。
只就平常人家说,如汉时李善,家主已亡,只存得一个儿子,众家奴要谋杀了分他家财,独李善不肯,又恐[被]人暗害,反带了这小主逃难远方,直待抚养长大,方归告理,把众家奴问罪,家财复归小主。
元时又有个刘信甫,家主顺凤曹家,也只存一孤,族叔来占产,是他竭力出官告理清了。那族叔之子又把父亲药死诬他,那郡守听了分上,要强把人命坐过来。信甫却挺身把这人命认了,救了小主。又倾家把小主上京奏本,把这事辩明,用去万金。家主要还他,他道:"我积下的,原是家主财物,怎么要还?"这都是希有的义仆。
我如今再说一个,话说四川保宁府合溪县有一个大财主,姓沈名阆,是个监生。他父也曾做个举人同知,家里积有钱财。因艰于得子,娶有三个妾,一个李氏,一个黎氏,一个杨氏。
后来黎氏生得一个儿子,此时沈阆已四十余岁了,晚年得子,怎不稀奇?把来做一个珍宝一般,日日放在锦绣丛中,肥甘队里。
到六岁时,也取了个学名,叫做沈刚。请一个先生开蒙,只是日午,才方二个丫头随了出来。那先生便是个奶公,他肯读,便教他读几句;若不肯,不敢去强他。肯写,与他写几个;不肯,再不敢去教他。一日出来没一个时辰,又要停几刻与他吃果子,缘何曾读得书。
到了十三岁,务起名来,请一个经学先生,又寻上两个□□□□□□□□(伴读,一个是先生儿子)花纹,一个是邻家□□□□□□□□□□□□□(子甘毳,有了一个老陪堂,又加上)两个小帮闲,也不晓得什么样的是书,什么样的是经,什么样的是时文。轮着讲书,这便是他打盹时候,酣酣的睡去了。轮着作文,这便是他嚼作时节,午后要什鱼面、肉面,晚间要什金酒、酒。
梦也不肯拈起书,才拈起,花纹道:"哥!有了三百两,怕不是个秀才?讨这等苦!"
才捉着笔,月毳道:"哥!待学典吏么?场中不看字的!"
这沈刚略也有些资质,都不叫他把在书上,倒教他下得好棋,铺得好牌,掷得好色子。先时抛砖引玉,与他睹东道,先输几分与他,后边渐渐教他睹起钱来。先时在馆中两个人把后边拱他,到后渐渐引他去闯寡门,吃空茶。
那沈刚后生家,怎有个见佛不拜之理?这花纹、甘毳两个本是穷鬼,却偏会说大话,道:"钱财臭腐,怎么恋着他做个守钱虏?"没主意的小伙子,被这两个人一扛,扛做辉金如土。先时娘身边要,要得不如意,渐渐去偷。到后边没得偷,两个叫去借,人不肯借,叫他把房屋作□(抵),一时没利还,都写一本一利借票,"待父天年"后还足。
此时他家有个家人,叫做沈实,他是本县宋江口人,父亲沈俭也是沈家家人。他从小在沈阆书房中伏事。沈阆见他小心忠厚,却又能干,自己当家后,把一个当铺前后房产,还有隔县木山,俱着他掌管。只是这人心直口快,便沈阆有些不好,他也要说他两句。沈阆晓得他一团好心,再不责备他,越好待他。
只是沈阆年纪有了,只在家中享福,哪知儿子所为?到是沈实耳朵兜看,眼睛抹着,十分过意不去,常在沈阆面前,劝他教沈刚读书。
沈阆道:"我独养儿子,读出病来怎处?好歹与他纳个监罢!"
后边又劝他择个好先生,又道:"左右是读书不成的,等他胡乱教教罢!"沈实见老家主这等将就,在外嫖赌事也不敢说了。
只是沈刚已是十七岁,在先一周时,也曾为他用了三百两,定下一个樊举人女儿,平日尝来借贷,会试一次,送一次礼,所费也不下数百两了。这番去要做亲,还不曾寻□□(得个)女儿到手,也不知故意趵眨溃骸坝小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几个连襟都是在学,且进学作亲。"再三)去说,只是不□□□□□□□□□□□□□□□□□□(肯,沈刚见未得作亲,越去嫖,先生怕失了馆,也)不来管他。这两个伴读的,只图吃酒插趣,也不管他银子怎么来的。东道、歇钱之外,还又撺掇他打首饰,做衣服,借下债负岂止千金,只瞒得个沈阆。
似此半年,喜得学道按临。去央樊举人开公折,樊举人道:"我有了亲子,又是七、八个女婿,哪里开得许多?只好托同袍转封。"开端只出了三、四十金。沈阆怕这时不进,樊举人还要作难,去寻分上,寻得一个,说是宗师母舅,三面议成,只等进见,应承了封物,按临这日,亲见他头巾、圆领进去,便就信了。
不知他是混在举人队里一见,宗师原不细查,正是一起脱空神棍。见了宗师出来,便说:"已应承了,先封起银子,待考后我与送破题进去查取。"
沈阆听了,一发欢喜得紧,连忙兑了三百两足纹,又带了些使费,到他下处城外化生寺去封,正兑时,不防备一班光棍赶进来一打,尽行抢去。沈阆吃打了一顿,只饶得不送官,气得整整病了两个月,出案也料得没名了。
不期这宗师又发下五名不通及白卷童生,提父兄,恭喜却在里边。流水央了个分上,免解,又罚了三十两修学,沈阆这一气竟不起了。
沈实每日也进来问病,沈阆道:"我当日只为晚年得此一子,过于爱惜,不听你劝,不行教训,不择先生,悔无及矣! 但他年幼,宗族无人,那樊举人料只来剥削,不来照管。你可尽心帮扶,田产租息,当中利银,止取足家中供给,不可多与浪费。"沈实哭泣受命,不知沈刚母子在侧边已是含恨了。
沈阆一殁,棺殓是沈实打点,极其丰厚。又恐沈刚有丧,后边不便成亲,着人到樊家说,那樊家趁势也便送一个光身人过来。数日之间,婚丧之事都是沈实料理。
只是沈刚母子甚是不悦,道:"我是主母,怎么用钱反与家奴作主!"又外边向借债负,原约"待父天年",如今来逼讨,沈实俱不肯付。沈刚与母亲,自将家中存下银两一一抵还。
只是父丧未举未葬,正在那里借名儿问沈实要银子,却又听信花、甘两个撺哄,道祖坟风水不好,另去寻坟。串了一个风水厉器,道:"尊府富而不贵,只为祖坟官星不显,禄陷马空。虽然砂木环朝,但是砂抱而不贵,水朝而不秀,以此功名淹蹇,进取艰难。若欲富贵称心,必须另寻吉地。"
沈刚听了,也有几分动心,又加上花甘两个撺掇,便一意寻风水。丢了自家山偏不用,偏去寻别处山。寻了一块荒山,说得龙真穴正,水抱山回,又道是:"亥龙落脉,真水到堂,定是状元、宰相,朱紫满门之地。"用价三百多两,方才买得。倒是他三个回手得了百两,又叫他发石造坟,不下百金,两个又加三扣头除。及至临下葬打[金]井时,风水叫工人把一个大龟预先埋在下边,这日掘将起来,连众人都道是个稀奇之地了,少不得又撮了他一块礼。这时沈实虽知他被人哄骗,但殡葬大事,不好拦阻,也付之无可奈何。就是他母亲黎氏,平日被沈阆制住,也有些不像意。如今要做个家主婆腔,却不知家伙艰难,乱使乱用,只顾将家里积落下的银子出来使,那沈实如何管得?
葬了沈阆,不上百日,因沈刚嫌樊氏没赔嫁,夫妻不和。花、甘两个,一发引他去嫖个畅快。见他身边拿得出,又哄他放课钱,从来不曾有去嫖的放借,可得还么?又勾引几个破落户财主,到小平康与他结十弟兄:一个好穿的,姓糜名丽;一个好吃的,姓田名伯盈;一个好的,姓曹名日移;一个好赌的,姓管名缺;一个好玩耍的,姓游名逸;一个贪懒的,姓安名所好;一个好歌唱的,姓侯名亮;连沈刚、花、甘共十人。
饮酒赌钱,他这小官家,只晓得好阔快乐,自己搂了个妓女小银儿,叫花纹去掷,花纹已是耍拆拽他的了;况且赢得时,这些妓者,来抢,我来讨,何曾有一分到家? 这正是赢假输真。
沈实得知,也忍耐不住,只得进见黎氏,道:"没的相公,留这家当也非容易,如今终日浪费嫖赌,与光棍骗去,甚是可惜!"
黎氏道:"从来只有家主管义男,没有个义男管家主。他爷挣下了,他便多费几个钱,须不费你的,我管他不下,你去管他?"
沈实吃了这番抢白,待不言语,舍不得当日与家主做下铁桶家私,等闲坏了。
一日,沈刚与花纹、甘毳在张巧儿家吃早饭回来,才到得厅上,沈实迎着,厮叫一声,就立在侧边。沈刚已是带酒,道:"你有什说?"
沈实道:"小人原不敢说,闻得相公日日在妓女人家,老相公才没,怕人笑话。"
沈刚正待回答,花纹醉得眼都反了,道:"此位何人?"
沈刚道:"小价。"花纹道:"我只道足下令亲,原来盛价倒会得训诲家主!"
甘毳道:"老管家自要压小家主。"
沈刚也就□□(变脸)道:"老奴才!怎就当人面前剥削我? 你想趱足了,要出去,这等作怪!"
沈实道:"我生死是沈家老奴,再没此心,相公休要疑我。"连忙缩出去。
花纹与甘毳便拨嘴道:"这样奴才是少见的!"便撺掇逐他。
此时沈刚身□(伴)两个伏事书房小厮,一个阿虎,一个阿獐,花、甘两个原与他苟且的。
一日叫他道:"我想你们两个正是□(相)公从龙旧臣,一朝天子一朝臣,怎么还不与你管事? 你请我一个东道,我叫去了那沈实,用你。"
这阿虎、阿獐听了,两个果然请上酒店,吃了一个大东。花纹道:"然虽如此,也还要你们搬是斗非,搠得沈实脚浮,我好去他荐你。"
两个小厮,果然日日去黎氏与沈刚面前说他不是。
家中银子渐渐用完,渐渐去催房租,又来当中支银子。沈实道:"房租是要按季收的,当中银子也没个整百十支的理。"少少应付些住了。
争奈那沈刚见糜丽穿了几件齐整衣服,花纹一嘴鼓舞他去做,便也不顾价钱做来。□(闻)得田伯盈家里整治得好饭食,花纹、□□(甘毳)极口称赞,道这是人家安排不出的,沈刚便赌气认贵,定要卖来厮赛。侯亮好唱,他自有一班串戏的朋友,花纹帮衬沈刚家里做个[囊]家,这一干人,就都嚼着他;肉山酒海,哪里管嚼倒大山。或是与游逸等,轮流寻山问水,傍柳穿花,有时轿马,有时船只。那些妓者作娇,这两个帮闲吹木屑,轿马、船只,都出在沈刚身上。至于妓者生日,妈儿生日,都撺哄沈刚为她置酒庆贺,众人乘机白嚼。还要拨置他与曹日移两个争风,他五钱一夜,这边便是八钱;他私赠一两,这边二两;便是银山也要用尽! 正是这些光棍呵:
舌尖似蜜骨如脂,满腹戈矛人不知。
纵使邓通钱百万,也应星散只些时!
一日正在平康巷,把个吴娇儿坐在膝上,叫他出筹马,自己一手搂着,一手掷,与管缺相赌,花纹捉头儿,且是风骚得紧:
怀有红颜手有钱,呼卢得雉放如烟。
谁知当日成家者,拮据焦劳几十年!
不期一输输了五十两,翻筹又输二十两。来当中取,沈实如何肯发?
阿虎去回道:"没有!"
吴娇儿道:"没有银子成什当!"
甘毳道:"老家主不肯。"
花纹便把盆来收起,道:"没钱扯什淡!"弄得沈刚满面羞惭,竟赶到当中,适值沈实不在。花纹更耸一嘴,道:"趁他不在,盘了当,另换一个人罢!"
甘毳道:"阿虎尽伶俐、听教训,便用他管,更好!"沈刚便将银柜、当房锁匙都交与阿虎。民管帐的与收管衣饰的,一一点查,并不曾有一毫差池。
沈实回来,得知在里厢盘当,自恃无弊,索性进去,交典个切白。点了半日一夜,也都完了。那花纹暗地叫沈刚道:"一发问他讨了房租帐簿,交与阿獐;封了他卧房,赶他出去,少也他房中有千百两!"沈刚果然问他要了帐簿,赶到家中,把他老婆、儿女都撵出房去。看时,可怜房中并不曾有一毫梯己钱财、有一件当中首饰衣服。
沈刚看了也没意思,道:"我虽浪费,银子也是祖父的,怎么要你留难?本待要送你到官,念你旧人,闻得云台、离堆两山,我家有山千来亩,向来荒芜,不曾砍伐,你去与我清理、召佃。房里什物、衣服,我都不要,你带了妻小快去,不要恼我!"
此时里边,黎氏怪他直嘴;李氏只是念佛看经,不管闲事;杨氏掳了一手,看光景不好,便待嫁人,却又沈刚母子平日不作她的。
沈实带了老婆秦氏,儿子关保,在灵前叩了几个头,又辞别了三个主母,又别了小主母樊氏,自到山中去了。
不上三月,当中支得多,阿虎初管,也要用些,寻彻不来,便将当物转戤大当酬应;又两月,只取不当了。房租原是沈实管,一向相安的,换了阿獐,家家都要他酒吃,吃了软口汤,也就讨不起,没得收来。
花纹道:"怕有银子生不出利钱?"又要纳粮当差,讨不起[差],撺掇他变卖、嫖、赌,交结朋友。自己明得中人钱,暗[地又]打偏手。樊氏闻这两个光棍引诱嫖赌,心里也怪他,常时劝沈刚不要亲近这些人,只是说不入。
父亲没不三年,典当收拾,田产七八将完,只有平日寄在樊举人户下的,人不敢买,樊家却也就认做自己的了。尚言道:"败子三变。"-- 始出蛀虫,坏衣饰;次之蝗虫,吃产;后边大虫,吃人。他先时当人的,收人利钱,如今还债,拿衣饰向人家当,已做蛀虫了。先时贱价买人产,如今还债,贱卖与人,就蝗虫了。只是要做大虫时,李氏也挈了囊橐,割宅后一个小花园,里边三间书[房],在中出家了。杨氏嫁人去了,奴婢逃走去了,只得母亲与老婆。母亲也因少长没短,忧愁病没了。外边酒食兄弟,渐也沦落;妓女也甚怠慢;便是花、甘二个,也渐踪迹稀疏;只得家中闷坐。樊氏劝他务些生理,沈刚也有些回头。把住房卖与周御史,得银五百两,还些债,剩得三百两。先寻房子,只见花、甘这两个又来弄他。
巧巧的花纹舅子有所冷落房屋,人移进去便见神见鬼,都道里边有藏神。花纹道:"你这所房子没人来买的了,好歹一百两到你,余外我们得。"他便与甘毳两个,去见沈刚,领他去看。
不料花纹叫舅子先将好烧酒泼在厢房,待沈刚来看时,暗将火n着,只见遍地阴阴火光。沈刚问道:"那地上是什么?"
花纹与甘毳假做不看见,道:"有几件破坛与缸,买了他便移出去。"沈刚心里想:"地下火光,毕竟有藏,众人不见,一定是我的财!"暗暗欢喜。成契定要二百五十两,花、甘两个打合,二百两。沈刚心里贪着屋中有物,也就不与较量。除中人酒水之外,着实修理,又用了五十余两,身边剩银百余金。樊氏甚是怨怅,道他没计。
沈刚道:"进门还你一个财主!"两个择日过屋,便把这节事告诉樊氏。
樊氏道:"若有这样福,你也不到今日了。"捱得人散,约莫一更多天气,夫妻两个动手,先在厢房尽头掘了一个深坑,不见一毫。又往左侧掘了一个深坑,也不见动静。一发锄了两个更次,掘了五、六处,都二、三尺深,并不见物。身体困倦得紧,只得歇了。高卧到得天明,早见花纹与舅子赶来。
沈刚还是梦中惊醒,出来相见。花纹道:"五鼓我舅子敲门,说昨日得一梦,梦见他母亲说,在厢房内曾埋有银子二坛,昨夜被兄发掘。今日要我同来讨,我道鬼神之事,不足深信,他定要我同来,这一定是没有的事。"
那人一边等他二人说话,一边便潜到厢房里一看,道:"姐夫,何如? 现现掘得七坑八坎在此!"
花纹也来一张,道:"舅子也说不得,写契时原写:'上除片瓦,下连基地,俱行卖出。'这也是他命。"
沈刚说:"实是没有什物。"
花纹道:"沈兄也不消赖,卖与你今日是你的了,他怎么要得。"
那人便变起脸来,道:"你捧粗腿,奉承财主么?目下圣上为大工差太监开采,我只出首追助大工,大家不得罢!"
沈刚惊得木呆,道:"恁凭你里边搜!"
那人道:"便万数银子山仑处藏,我怎么来搜?只是出首罢!"
花纹道:"狗呆! 若送了官,不如送沈兄,平日还好应急。沈兄,你便好歹把他十之一罢!"
沈刚道:"我何曾得一厘?"
花纹道:"地下坑坎,便是证见。兄可处一处,到官就不好了。"
那人开口要三千,花纹打合,要五百,后来改做三百。没奈何,还了他这所房子,又贴了他一百两。
夫妻两个无可栖身,樊氏道:"我且在花园中依着小婆婆,你到灵台山去寻沈实,或者他还怜你有之。"
沈刚道:"我不听他好话,赶他出去,将什脸嘴去见他? 还寻旧朋友去。"
及至去寻时,有见他才跨脚进门,就推不在的;又有明见他里边唱曲、吃酒,反道"拜客未回"的;花纹轿上故意打盹不见;甘毳寻着了,假做忙,一句话说不了就跑。走到家中,叹气如雷。
樊氏早已见了光景,道:"凡人富时来奉承你的,原只为得富,穷时自不相顾。富时敢来说你的,这是真为你,贫时断肯周旋。如今我的亲也没干,你的友也没干,沈实年年来看望,你是不采他,依我还是见他的是。
樊氏便去问李氏借了几两盘费与他,雇了个驴,向灵台山来问沈实时,没人晓得。问了半日,道:"此处只有个沈小山,他儿子做山场的,过了小桥,黄土墙里便是。"
沈刚骑着驴过去,只见一个墙门,坐着许多客作在里边吃饭。沈刚不见沈实,进去只在那边张望,却见一个人出来,众人都站起来。
这人道:"南边山上木头已砍完未?"
只见几个人道:"完了。"
又问道:"西边山上木头曾发到水口么?"
又有几个答道:"还有百余株未到。"
这人道:"你们不要耽搁才是。"
沈刚一看,正是沈实,吩咐完了正待进去,沈刚急了,忙赶进去,把沈实一扯,道:"我在这里!"
这人回头道:"你是谁?"
一见,道:"呀,原来是小主人!"忙请到厅上,插烛似拜下去,沈刚连忙还礼。沈实就扯一张椅放在中央,叫老婆与媳妇来叩头。沈刚看一看,上边供养着沈阆一个牌位与他亡母牌位,就也晓得他不是负义人了。众客作见了他举家这等尊礼,都不解其意。
倒是沈刚,见人在面前,就叫沈实同坐,沈实抵死不肯,便问小主母与沈刚一向起居,沈刚羞惭满面,道:"人虽无恙,只是不会经营,房产尽卖,如今衣食将绝。"
此时沈实更没一句怨怅他的说话,道:"小主莫优,老奴在此两年,已为小主积下数百金在此,尽可供小主用费。"就将自己房移出,整备些齐整床帐,自己夫妻与以下人都"相公"不离口。
沈刚想道:"这个光景,我是得所了,只我妻儿怎过?"
过了一晚,只见早早沈实进来见,道:"老奴自与相公照管这几座山,先时都已芜荒,却喜得柴草充塞,老奴雇人樵砍,本年已得银数十两。就把这庄子兴造;把各处近地耕种取息;远山木植,两年之间,先将树木小的遮盖在大树之下不能长的,先行砍伐,运到水口发卖,两年已积银七百余两,老奴都一一封记。目下有商人来买树木,每株三钱。老奴已将山中大木,尽行判与,计五千株,先收银五百两,尚欠千两,待木到黄州抽分主□□□(事处,关)出脚价找还。已着关保随去。记此山,自老奴经理,每年可出息三百余两,可以供给小主;现在除日用还可赎产,小主勿忧!"
就在里边取出两个拜匣、一个小箱,点与沈刚,果是租钱、卖钱,一一封记。
沈刚道:"我要与娘子在此,是你住场,我来占了,心上不安,要赎祖房,不知你意下何如?"
沈实道:"我人是相公的人,房产是相公房产,这些银两,也是相公银两。如今便同相公去赎祖房,他一时尚未得出屋,主母也暂到这边住下。余银先将好产赎回,待老奴为相公经理。"
沈刚道:"正是! 我前日一时之误,把当交与阿虎,他通同管当的人,把衣饰暗行抵换,反抵不得本钱来。阿獐管房产,只去骗些酒吃,分文不讨。如今我把事都托你,一凭你说。"两个带了银子去赎祖房,喜得周家不作住居,肯与回赎,只召了些中人酒水之费,管家、陪堂在里边撺掇的要钱,共去七百两之数。只见花、甘两个与这些十弟兄,闻他赎产,也便来探望,沈刚也极冷落待他。
因房子周家已租与人,一时未出,夫妇两个仍到灵台山下山庄居住。花、甘两个,见了他先时弄得精光,如今有钱赎产,假借探望,来到山庄。沈刚故意阔他,领他看东竹林,西桑地,南鱼池,北木山,果是好一派产。这两个就似胶样,越要沾[上]来,洒不脱了。沈刚在山庄时,见他夫、妻、媳妇自来服事,心也不安,他始终如一,全无懈怠之意。关保回,带有银千余,沈实都将来交与沈刚。沈刚就与沈实用来仍赎典当衣物,置办家伙,仍旧还是一个财主。终是樊氏怕沈刚旧性复发,定要沈实一同在城居住。沈实只得把山庄交与关保,叫他用心管理,以后租息一应俱送进城,与主人用度。
一到城,出了屋,亲眷也渐来了。十弟兄你一席,我一席,沈刚再三推辞不住,一连暖屋十来日。末后小银儿、张巧、吴娇也来暖屋置酒,就是这班十弟兄,直吃到夜半,花、甘两个一齐又到书房内:"我们掷一回,耍一耍!"这也是沈刚向来落局常套,只是沈实不曾见。
这回沈实知道,想说前日主人被这干哄诱,家私荡尽,我道他已回心,谁知却又不改,这几年租,彀他几日用? 须得我撒一个酒疯了! 就便拿了一把刀,一脚踢进书房。
此时众人正掷得高兴,花纹嚷道:"还我的顺盆!"听得门晌,急[回]头看时一个人恶狠狠拿了刀站在面前,劈脑揪住花纹在地,一脚踏住,又把甘毳劈领结来揿住,把刀拦在脖项里。这两个已吃得酒多,动掸不得,只是叫:"饶命!"其余十弟兄,见沈实行凶,急促要走时,门又[被]他把住了。
有的往桌下躲,有的拿把椅子遮,小银儿便蹲在沈刚胯下,张巧闪在沈刚背后,把沈刚推[向]前。吴娇先钻在一张凉床下,曹日移也钻进去,头从他的胯下拱。吴娇道:"这时候还要取笑!"东躲西缩。只有田伯盈,坐在椅上动不得,只两眼看。
那沈实大声道:"你这干狗男女!当先哄弄我官人破家荡产也罢,如今我官人改悔,要复祖遗业,你们来暖屋,这也罢,怎做美人局,弄这些婆娘上门,又引他赌,这终不然是赌房? 我如今一个个杀了,除了害!"把刀"荡"的一声,先在田伯盈椅上一敲,先把个田伯盈翻筋头跌下椅来。要杀甘毳,
沈刚道:"小山! 你为我的意儿我已知道,只是杀了人我也走不开!"
沈实道:"这我自偿命!"
甘毳急了,沸反叫:"饶命!"道:"以后我再不敢来了,若来跌折孤拐!"
花纹道:"再来烂出眼珠!"
沈刚也便跪下赌誓道:"我再与他们来往赌,不逢好死!"死命把刀来夺。
那沈实流泪道:"罢,罢! 我如今听相公说,饶你这干狗命,再来引诱,我把老性命结识你!"
一掀,甘毳直跌倒壁边。花纹在地下爬起来,道:"酒都惊没了!"田伯盈也有壁边立起身来,道:"若没有椅子遮身,了不得!"只见桌底下走出糜丽,床底下钻出曹日移、吴娇,糜丽推开椅子,管缺掳得些筹马,却又没用。沈实道:"快走!"只见这几个,跌脚绊倒飞跑;那小银儿,张巧、吴娇,也拐也拐,牵我扯走出门:
剑挺青萍意气豪,纷纷鬼胆落儿曹。
休将七尺昂藏骨,却向狂夫换浊醪!
沈刚也不来送,只得个沈实在里边赶,丫头、小厮们掩了嘴笑。樊氏见这干人,领些妓者在家吃酒,也有些怪他,坐在里边,听得说道,沈实在外边要杀,也赶出来,看见人去,便进书房道:"原不是前番被这干光棍哄个精光,后边哪个理你? 如今方得他为你赎产支持,怎又引惹这些人在家胡行?便迟穷些儿也好,怎么要霎时富,霎时穷?"
沈刚道:"前日这些人来,我也不理;说暖屋,我也苦辞。今日来了,打发不像,我也并不曾与妓者取笑一句,骰子也不曾拈着。"
樊氏道:"只恐怕见人吃饭肚肠痒,也渐要来。"
沈刚道:"我已赌下誓了。"
正说,那沈实赶进,就沈刚身边叩下四个头,道:"老奴一点鲠直,惊触相公。这不是老奴不存相公体面,恐怕这些人只图骗人,不惜羞耻,日逐又来缠绕,一败不堪再复。如今老奴已得罪相公,只凭相公[整]治。"
樊氏道:"相公平日只是女儿脸,踢不脱这干人,至于如此,你这一赶,大是有功!"
沈刚道:"这些人我正难绝他,你这恐吓,正合我意。我如今闲,只在房中看书,再不出去了。"果然沈刚自此把家事托与沈实,再不出外。这些人要寻,又不敢进来,竟断绝了。
后来沈实又寻一个老学究,陪他在家讲些道理,做些书柬,又为他纳了监,跟他上京,援例干选了长沙府经历,竟做了个成家之子。
沈实也活到八十二岁才死,身边并无余财;儿子也能似爷忠诚谨慎,沈刚末后也还了他文书,作兄弟般看待。若使当日没有沈实在那厢经营,沈刚便一败不振。后边若非他杜绝匪人,安知不又败?今人把奴仆轻贱,谁知奴仆正有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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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死南丰生感陈无已
知己从来倍感恩,钟期能识伯牙琴。
死生不肯分为二,贵贱何曾有异心。
失路谁言能荐引,当权下士是何人。
后山常念师恩重,一瓣香焚古道深。
从来说师弟情深者,于君臣之道厚。令世情嚣薄,不念师恩,教训他成人,指点他文艺。一块砺石,终日琢磨,就生光彩;一段顽木,终日滋培,遂生枝叶。到了成人之后,侥幸科第,就把少年时训诲深恩,一旦忘了。既不念着师恩,如何肯尽心去报君父!这都是薄道所为。如今世上,可曾见重恨师恩的么!如今说一个但蒙一日之知,未受终身之业的,尚然至死不忘者,真个天下少有的。
却是宋神宗时,有个秀才陈师道,字无己,别号后山。这后山聪明冠世,诗赋俱超,千言立就,与他往来的,却是苏东坡、秦少游、黄山谷、秦少章诸公。你道这陈师道可是下等的才人么?然虽是文章满腹,却只是不曾科第,穷困了半世,再也逢不着好时运。一日,闲步去望黄山谷,闲话半日,因长叹道:"昔汉武帝时,有个颜驷,曾对武帝说:'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又老。是以三世不遇也。'武帝闻之,恻然动容,敕赐了些金帛,与他一个黄门侍郎终身。这也罢了。似我等不幸,却也不在洛阳诸子之下,只是功名不遂,奈何,奈何!"山谷答道:"穷达有命,十年读书,后山足下乃高明之士,何必如此介童。"相辞而别。过了几时,苏东坡做了翰林学士,因荐师道为徐州教授。后山才大志大,岂是肯小就一个教授的,只因家贫,一时无有知我之人举荐大用,也感东坡相爱之情,挈了妻子,暂之徐州,少助灯火之资,遂在徐州做了两年教授。不意东坡又为谏阻新法,上疏得罪了宰相王安石,谪降杭州刺史。道由南京,后山闻知,告明徐州守将,要去与苏公言别。守将不许,后山遂托病,直到南京送别,遂与东坡同舟三宿而去。回到徐州,京部张安世论他一本道:"擅去官守,凌蔑郡将,情乱法,着令免官。"后山只得收拾,罢仕而归。这也不在他心上。清介自守,不妄交一人,不肯贪非分的财利,因此徐州罢任回家,依旧门清如水,偶于书室独坐无聊,题诗一首,以遣兴曰:
书当诀章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
世事相遇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
题毕,反复吟咏,甚是得意。
忽闻门外有剥啄之声,开门出去,却是秦少游。少章兄弟二人来访。因邀后山:"同往一个妓家,寻春一醉,以解闷怀,有何不可。"后山遂与少游兄弟,同到一个妓家,唤做曹英英。真个风婉标致,乃是少游最爱的。众人饮酒半日,各有诗相赠,英英告求后山之作,后山作《南乡子》一词,以赠之曰:
风絮落东邻,点缀繁枝旋化尘。关锁玉楼巢燕子,冥冥,桃李摧残不见春!
流转到如今,翡翠生儿翠作衿。花样腰身官样立,婷婷,困倚阑干一欠伸。
英英之母马氏,原是名妓,后山词意,盖悼其母而美其女也。饮毕各回,行到半路上,只见市上有个老人,平日为刀镊工,随所得伐即沽酒一醉。身无家室,只有一个七岁小女儿,背在肩上,簪着一枝花儿,吹着一枝笛儿,无忧无辱,醉游市中。有一群小儿,随他嘻笑,后山也立住,看了一会,心中感叹。少游说:"此人是个有道隐者,日前我曾见山谷替他作传。"后山也道是个隐士。正在感念,却好后山有个侄儿,唤作陈孝忠,进京科举不中,来向后山辞归。后山叹曰:"我虽怀宝,尔复遗珠!"辞了少游兄弟,拉了侄儿回家,置酒为饯,又向侄儿说道:"汝叔穷途,贫堪照骨,愧无所赠,奈何!"因作一诗送行。诗曰:
妙年失手未须恨,白璧深藏可自妍。
短发我今能种种,晓妆他日看娟娟。
千金市帚能论价,万户封侯信有年。
清白传家有如此,归途囊尽不留钱。
那侄儿自归家去了。
后山在家,闷闷不乐,其妻对后山说,"我有姐夫赵挺之,现在朝中为大官,权要倾人。汝若肯去见他一见时,那怕没有官做?也免得受此清苦。"后山听了,大发怒道:"你看我是甚样之人?那赵挺之贪污狼藉,岂是人类!我若进用时,必须击其去位。我今日虽受清贫。岂肯见那鄙夫之辈!大丈夫恨不能出于一代名流之门耳。赵挺之小人之尤,何足见哉。"说了一回,妻子再不敢言。只见一个家僮进来传报道:"外面有个曾老爷,说专意来相拜。"后山想道:"我并不曾认得个姓曾的,有何往来,他来拜我,此是何人?"免不得出来相见了。却是江西南丰县人,姓曾,名巩,乃是欧阳修门下第一个门生,是个当代才子。一向闻得后山的才名,特来拜访;又闻得后山贫窘,袖中怀了白金百两,要来相赠。却与后山谈论了半日,见后山辞色颇严且正,介节棱棱,确不可犯。略没一些穷态,南丰袖中之物,倒不敢递将出来。遂索后山平日文章,诗赋,尽数带归,说:"还要拿去敝寓,细细请教。"慢慢别了后山,过了几时,将这些诗文又修了一本,进到圣上,单荐陈师道"身备道德,胸有史才,乞自布衣召入史馆,褒讥予夺,必有所效。"本上数日,不幸曾南丰一时就中风死了。因此,本就不下。后山闻知,感曾南丰是萍水的知己,虽是不曾召入史馆,却深感他一段怜才的盛心,遂执了一瓣香,来到曾南丰灵柩前,拜了八拜,焚了瓣香,愿拜在门下为弟子,终身不愿更出他人之门。就在枢前,替南丰料理丧事,又扶柩为南丰营葬,转托苏东坡替他请谥,并恳东坡做了一篇墓志,自己又做了《妾薄命》词,哀挽南丰,以示终身不忘知己之情。
时有宰相王安石,虽只心术不端,行事是权奸所为,却也是个读尽五车,胸有才学的。亦闻得后山诗名,立荐他为秘书少监。后山决不肯就职,说道:"既委身于南丰先生,今又受安石之荐,是以富贵易其心,而背师千身后,大不义也。况安石奸臣,我岂肯出他门下!"安石是何等威势,后山公然抗他,不以为惧。安石大怒,编管后山一千里外,不许在都城居住,限日起身。后山也不以为怨,又到南丰柩前,拜辞了灵位,一路出来。时秦少游由黄门出知扬州,后山思千里外,不若就到扬州去罢了。一路辛苦,自不必说。到了扬州,幸得与少游往来,又有个赵御史巡历淮扬,闻得后山编管于此,遂遣人送米三十石到后山寓所来,后山笑曰:"他人之惠,则不敢当。我闻赵御史乃是清介之人,以米惠我,不敢不受。"因援笔作一诗,付与送米之人,持去为谢。诗曰:平生忍欲夸忍贫,闭口逢人不少陈。俸薄身清赵都史,也能作意向诗人。后山收了赵御史的米。这日,少游又来见访,说道:"弟在扬州,毫无善政,后山何以教我?"后山道:"我昨日在二十四桥-上玩月闲行,桥上多有塌损之处,足下何不修治一新,这是好事到手,若不做得,让与后人做去,岂不是功不在己,善又归人,甚是可惜。我又前日坐在家中,有两个雀儿,引着两个雏儿巢于垣下。忽有一个鸷鹊,也飞在雀身边,雀初不觉,不曾防他,鹊亦循循然。少等一时,这鸷鹊忽然攫了一个雏儿。升于垣上,雀悲鸣啾啾,奋身抵鹊,再三欲夺那雏,鹊只顾磔雏以食,毫不为意,如得计者。此与小人阴险狠毒者何异!足下为政,此等小人,必宜去之。"少游一一领教。
后山在扬州住了几年。后来神宗晏驾,王安石被罪,放归田里去了,苏东坡仍旧复了翰林学士之位。却是真宗当国。苏东坡又荐后山入朝,为礼部仪制郎,后山终不肯往,作书以谢东坡曰:
前辱徐州之荐,即日就道,知我之情,铭之于心。后获南丰先生之知,实逾于记室无涯矣。因感南丰而昨忤安石,何忍又背南丰而托身于足下哉!坐死不负,乃见知己之深谊古心耳。师道宁老牖下,以谢南丰,不愿失初心,而奔走门下也。
苏公接书,不以为怪。却是真宗在东宫时,就闻后山之名,忽一日出了一道诏书,特召陈师遭为翰林正字。后山不敢违命,同了妻子回京,朝过了圣上。然后即去到任。做不上三年正字,正值真宗郊天,诸臣都要陪从。其妻闻说郊坛之上最高,异常寒冷,非重裘挟纩不可御寒,衙中清苦,那得有此,只得瞒着后山,着人到姨夫赵挺之家里,借了一件貂裘,临行时,将来披在后山身上,穿了出来。后山忽然想道:"我从来并无此裘。"即转身来问妻子道:"此裘从何处得来?"妻以实告之。后山怒道:"我极清白的身子,如何被此污我。我尚以卑位,不能排去此赃污为恨,安肯服其服乎!"脱来掷在地上。其夜陪驾出在高坛之上,果然受了寒疾,一病就不能起。因集了生平文稿,又作一书,都寄与东坡,托其行世。又嘱妻子曰:"我只因感激曾南丰,忤了安石,违了东坡,终身不肯出仕,也只为南丰见知之情。今蒙主上特召为正字,做官未久,病入膏盲,此吾之命也。我死之后,可葬我在南丰先生墓侧,不可有违我志。"临终又作一诗,以吊南丰。诗曰:
生世何用早,我己后此翁。
颇识门下士,略已闻其风。
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
斯人日已远,一览涕无从。
后山之于南丰,不过一日之知,比那受业之恩还浅,世人之报恩于受业师者,其视比则又当何如也!诗曰:
成我深思生我同,可怜古道弃如蓬。
漫将师弟情惧薄,那得君臣恩义隆。
总批:往见朋友之谊,有厚于兄弟者,未闻报师之恩,有浮于朋友者。借后山而为说法,敢不深立雪之怀。 读书开益神智,师训善诱口礼,苦以圣贤自期者,断无弃忘者矣。人虽不皆圣贤。而师恩果可忘乎?清夜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