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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贺知府为朋友重义勾官

 

  诗曰:

  阅世休嗟事不平,

  须知相忤是相成。

  塞翁马定仓忙失,

  歧路羊难自在行。

  树直岂能辞曲蔓,

  林深安得绝啼莺。

  圣王教化虽详尽,

  也只维持大体明。

  从来君子小人,原分邪正为两途,不能相舍。君子见小人龌龊,往往憎嫌;小人受君子鄙薄,每每妒忌。若是各立门户,尚可苟全。倘不幸而会合一堂,则真假相形,善恶抵触,便定要弄出无风生浪的大祸患来,弄得颠颠倒倒,直待天理表彰,方才明白。故人生在世,亲友之间,不可不慎。

  话说山东东昌府武城县,有一个秀才,姓宋名石,表字古玉,为人豪爽多才,十六岁上就进了学,凡考皆居前列,声名籍籍,以为功名唾手可得。父亲叫做宋支献,是个孝廉,曾做过太平府的推官,后罢官回家,因看上了一个秀才贺秉正,为人有古君子之风,遂将宋古玉的姐姐嫁了与他。不期一嫁遗去,这贺秉正就连科中了进士。宋文献又因在家,看见了皮监生女儿生得有些福相,遂娶了与古玉为妻。夫妻果然相得。

  这皮监生是个财主,见女婿宋古玉少年有些才名,又考得起,甚是欢喜,凡事百依百随。这宋古玉与知己朋茂纵酒论文,皆是皮监生为之地主。不料皮监生死后,儿子皮象也纳了一个民监,支持门户。虽知姐夫宋古玉是个有名的秀才,也思量结交他,争些体面。怎奈宋古玉是个豪爽之士,只以诗酒为缘,文章交结,一辈龌龊小人,哪里看得上眼。故宋古玉与皮象,虽说是至亲郎舅,却气味不相合。就是有什正事,不得不到舅家一行,也只略见个意儿,就要脱身。若要留他吃酒,他便告辞去了,必不少留。故一日一日,两下只管生疏了。

  这姐夫贺秉正,虽因丈人死后,他又出仕远方,不能与宋古玉相亲,却知宋古玉是个饱学多才之人,十分敬重,不论远远近近,必时常遣人存问。

  这年,贺秉正在河南汝宁府做知府,府中有一个同年,姓裴名楫,在朝中做到吏部给事中,遇事敢言,大为当道所忌,也受了几番折挫。虽赖圣明在上,不曾遭害,然每每忧思过度,染成一疾,十分沉重。心下着忙, 遂急急告病辞官,还归故里。因与贺秉正是同年好友,故往来亲密。夫人荀氏,生了一子一女,子名裴松,表字青史;女名裴芝,表字紫仙。虽只一子一女,这裴松、裴芝,却皆聪明异常。

  裴给事病归时,裴松才六岁,裴芝才五岁。夫妻二人,爱之如宝。初时,裴给事还望服药调理,有个好日。不期病入膏肓,日甚一日,竟有不起之色。因请了贺秉正来,托孤道: "我读书一场,幸与年兄同榜,官已做到都给事中,虽立朝之志未伸,也不为不幸了。但今抱此沉疴,多应不能久世。死固不悲,但念妻室子女幼小,恐其不能自立,又别无至亲密族可以托孤。惟幸年兄恰治临此土,弟死之后,孤寡无依,全要仰仗年兄,垂照一二。"

  贺秉正道:"年兄立朝,忧愤过情,至于如此。今归安养,行当自愈。设或有变,幸小弟正待罪于此,年兄之未完,即小弟之未完,定当晨昏护卫,决不令遗忧于门户。"裴给事听了,甚喜。因令荀夫人,并子女裴松、裴芝,俱出来拜谢于榻下。

  自此之后,贺知府便时来问候。争奈死生系于天命,过不得月余,裴给事竟奄然长逝矣。荀夫人与子女并一家老幼,俱哭得天翻地覆,忙着人报知贺知府。贺知府闻报,急走来料理。此时,衣衾棺椁俱已齐备,一一遵礼开丧安葬,并不费裴夫人之心。裴夫人不胜感激,亲自率裴松到府门前拜谢。

  自此之后,裴夫人安心在家守孝,惟教子读书,训女针黹zhi,已不啻chi茹荼之苦。谁知祸不单行,过不得一二年,忽朝中一个大奸臣,曾被裴给事参过,怀恨于心。今闻知他死了,遂买嘱了河南兵备道,参他一本,说他嘱咐公事,占人田土,许多不公不法之事。有旨着河南抚按查勘。抚按奉旨,遂发文书,到汝宁府来查勘。贺秉正看过文书,吃了一惊,知是有人中伤。遂回文抚按,盛称:"裴楫自请告归家,足迹不至公庭,有何嘱托。死后所遗田土,妻孥不给,霸占于谁。细询乡里,感德有人,并无不公不法之事。"抚按据此回奏,完了一案。

  那大奸臣访知是贺知府为同年出力,因移怒于他,遂与吏部说知,竟将他调简到广西。贺知府闻报,知道是为此缘故,了无愠色,忙将府印交上抚台,就出文书告病,不受广西之职,因在西街上租了一所房子住下。

  裴夫人昕见贺知府升坏了,起初还只道为着别事,已自着急。到后来有人传说是回护她家起的祸根,一发过意不去。因又带了儿子裴凇,亲自到贺知府宅子里来,拜谢道:"孤儿寡妇,蒙大人垂眄,已感洪恩不尽, 怎为申先夫之冤,转将大人远迁恶地,却教愚母子惊惶无措。"

  贺秉正道:"抑邪崇正,自是我为官当然之事,原非为令先给事同年分上徇私。莫说迁官,便贬谪zhe何妨。我已安之,老年嫂慎勿介意。"

  裴夫人道:"大人公心正气,虽天植性生,不独为贱妾母子加励,然贱妾母子由此获安,转致大人受远道跋涉之苦,于心何忍。"

  贺知府笑道:"年嫂不消过虑。年嫂虑我远道跋涉,莫非疑我贺秉正忘了先给事之托,竟去做官吗?莫说左迁,我已辞了抚台,不愿去做;就是高升美任,我既受了先给事之托,也无舍此而就之理。故侨寓于此,连故乡之事,己写信与小儿,叫他掌管,也不思回去。"

  裴夫人听见贺知府说到义侠之处,不胜感激,因领了儿子,同哭拜于地道:"大人怎为朋友直至如此,真不啻天高地厚矣。"拜完,就辞了回来。自此之后,彼此相安于无事。

  倏shu忽之间,又过了许久。此时,儿子裴松已是十岁,女儿裴芝已是九岁。裴夫人恐怕无人教训,误了他,因着人请了贺知府来商量道:"小犬裴松,已渐渐大了。虽自家兄妹,朝夕诵读,但恐没有明师指点,习成偏私,不入时彀,误了终身。敢求大人选择一位明师,朝夕训诲,庶使书香一脉,不至断绝,不识大人以为然否?"

  贺秉正听了,因连连点头道:"此大有理。令郎已是十岁,再迟不得了。但有一说;一向因我在此做官,此地先生结交甚少,实实不知谁为饱学。今细细想来,惟有山东妻弟宋古玉,无书不读,下笔如神,是个科甲中材料。若请得他来, 启迪年侄,则包管年侄一朝上进。"

  裴夫人听了,大喜道:"若得大人尊舅肯来设帐,则小儿之幸也。万望大人即差人一行,所用盘费贽礼,即当送上。"

  贺知府道:"这不打紧,我就差人去接。"

  遂别了来家,与夫人说知,道:"今日裴夫人托我请一个好先生,教他儿子。这汝宁府中的秀才,我知谁人堪做明师,倘荐错了,岂不误他教子之事。因想你兄弟宋古玉,饱学多才,又闲在家里,着人去请将来教裴公子。在裴公子,得了明师,在你兄弟,得些束修,也可少佐薪水,岂非两利之道。"

  宋夫人听了,甚是欢喜,道:"我也一向纪念他,不得相见。接他到此教书,时时相见,亦是快事。倘或他虑家中无人照管,何不连弟媳妇一同接来共住,更觉快畅。"

  贺秉正听了,道:"有理!有理!"遂写了一封恳切书信,并几件礼物,差一个稳当家人,叫他去请,且按下不题。正是:

  延师是公事,

  会面则私情。

  私与公兼尽,

  自应快意行。

  却说宋古玉在家中,闭户读书,虽是他的本来面目,然才高旷远,纵酒论文,结交文人韵士,亦所不免。

  一日因读书倦了,又见春光明媚,便坐不住,要出门去寻花问柳,兼觅酒吃。不料这日事不凑巧,凡寻的朋友,偏俱不在家。他独自一个,走来走去,甚觉没兴。无意中,忽走到皮丈人家门首。因怕见舅子,便低着头,要走了过去。不期舅子皮象正备了一席盛酒,要请监里先生,求他在考案上挂个名字。不料监里先生只要银子,回了不来吃酒。皮象正然懊恼虚费了,忽看见宋古玉独自一个走了过去,便想一想,要将这一段情卖在他身上。因赶上前,拦住叫道:"好姐夫,哪里去来?怎就瞒门过,不值得进来看看小弟?"

  宋古玉虽平素憎嫌舅子,今见他欢颜相待,怎好不睬,只得也和和气气,实说道:"偶读书倦了,又见春色撩人,故信步出来,要寻两个好朋友那里去看花吃酒。不期事不凑巧,李先民、王文度诸兄,俱已有事出门,一时寻他不着,故扫兴而回。"

  皮象道:"好姐夫,既高兴要寻朋友看花吃酒,难道小弟是监生,不是秀才,就算不得朋友,难道小弟家就无花可看,难道小弟家就无酒可吃?竟过门不入,便该先罚一壶才好。"一面说,就一面邀他回去。宋古玉是个豪爽之人,见舅子说话凑趣,便忘其所以,竟欣然同他走回。

  刚走进门,只见王文度家一个家人赶来,说道:"我家相公回来了,听见宋相公寻他不遇,甚是着急,故叫小的赶来,请宋相公回去,要邀众相公去做艳阳天诗哩。"

  此时,宋古玉已进了皮象的大门,先又被皮象讥诮了几句,今见王家来请,哪里就好撤回身走。因立住脚说道:"这却怎好?"

  皮象忙阻拦道:"既来之,则安之。姐夫不要踌躇!他那里,雁与羊既出得题,我这里,鸡鹅肉就做不得诗吗?"

  宋古玉听了,笑了一笑,说道:"尊舅盛睛,固不可却,但王文度一团高兴,着人来赶,也难拂他。却将奈何。"皮象道:"这不打紧。他兴致高,何不并邀他来,大家快饮一番,便人情两尽了。"宋古玉听了,大喜道:"这个说得有理。"因对王家家人说道:"你快回去对相公说,我被皮相公留住不放。你相公既有兴寻我做诗,今日天气晴暖的好,可到这里来相会吧。"

  王家家人听知,就忙忙要去。宋古玉又叫住说道:"相公来时,便路邀得李相公与范相公,众人同来更妙。"王家家人答应去了,皮象方才邀了宋古玉,同走了入去。

  原来宋古玉丈人在日,甚是爱他,时常留他在此,同社友论文吃酒。近因丈人死了,舅子雅俗不同调,故来得稀疏。今见皮象忽殷勤留他,只认做一团好意,便欢然如旧,竟走入厅旁花园里坐下。这园中虽无名花异卉,当此春光明媚之时,却也桃红柳绿,殊觉可人。皮象此举,也只因酒是便的,要与姐夫热闹一番,或者监中有什考事用得他着,原无心去邀众人。又谅众人素不相识,也未必便来,略坐不多时,竟摆上酒来。宋古玉因奔走了半日,腹中正有些饥渴,见摆上酒来,便不叫等人,竟欣欣然大饮大嚼。吃了半晌,微微有些酒意,看见亭子外春光烂熳,因想起"艳阳天"这个题目,倒有些趣睐。因向皮象讨了笔砚笺纸出来,竟凝思注想,细细的题了一首七言律诗,自吟自赏。

  正吟赏间,忽报王、李众相公来了。宋古玉将诗折了,压在砚台下面。皮象见众人来了,无可奈何,只得起身迎了入来。数一数,就有五个,心下甚是不快。既然来了,只得相见,就安座送酒。众人知他是宋古玉的舅子,便看得此酒就是宋古玉的一般,竟不逊让,坐下便吃。吃着酒,这个说:"这等好天气,若不吃酒便是虚度。"那个就说:"如此风光,吃酒若不尽醉,便非达人。"你一杯,我一盏,川流不息,甚是有兴。直吃得杯盘狼藉,醺然陶然,王文度方立起身来说道:"不吃了,叫人收去罢,我们还有正事哩。"

  皮象得不的一声,便不再问,竟叫人撤去。撤完了,大家又吃了一回茶,王文度芳对宋古玉说道:"我想春天风景,诗人无不做到,独'艳阳天'三字,从无人拈出。此题纯是虚景,没处形容,却又非极力形容不能得其妙境。小弟欲以此请教诸兄,不识诸兄以为何如?诸兄若有高柯捷足,先得其鹿,立于文坛之上者,明日之东,便是小弟做主。"

  众人听了,尽沉吟说道:"此题果属虚景,难于描写。兄虽情愿做主,只怕小弟辈到难做客。"李先民因说道:"说便是这等说,场中既有了题目,难道就没个举子?快取笔砚来,待大家搜索枯肠。"

  宋古玉因笑说道:"小弟因候诸兄不至,先酌了数杯。因爱此题,又虚又实,已做了一首在此,不识能邀诸兄之赏否?"众人听见宋古玉说诗已做成了,尽皆惊喜,忙争来讨看。只因这一看,有分教:

  诗惊人而加敬,酒不继以成仇。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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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小孟尝当珠赠银华鼎山看数藏珍

 

  树春解下珠子,走进柜边,将珠子呈上,要当银五十两。那当中伙计,哪里晓得什么宝贝?一粒珠子,值许多银子?只得入内拿与老成伙计观看。那老成伙计,姓汪名广才,绰号称他老朝奉,曾做过柳府典当管银子的,约有三载。因与伙计有话,故此现今在隆兴里掌管。那汪朝奉一见此珠,细细观看一番,惊讶道:"这珠子乃是柳府中传家之宝,如何在此处?"

  忙问道:"这颗珠从何而来?此乃是柳府传家之宝。"

  众伙计道:"外面一个人奴来当的,要当五十两银子。"

  汪老朝奉沉吟想道:"有人奴来押当,又奇了,心中难解难猜,莫非是杭州柳家遭什么灾难,破家荡产,故当此珠?莫非是被奸徒偷盗出来?"

  满腹猜疑不定,待我往外边一看便知。即将珠子带了出来一看,乃是树春在那里立着。即上前作揖道:"大爷因何到此地来,里面请坐待茶,晚生还要请问大爷何由至此?因何将传家之宝要当银两?"

  树春就将要赠那位娘子,救他丈夫出监,始末情由,细细说了一遍,汪老朝奉听见,点一点头,把舌一伸道:"原来如此,实在难得。既如此,这珠请大爷收了,小生措备银五十两与大爷便了。"

  树春说:"岂有此理?小生亦是开典当之人,当中没有这个规矩,断然使不得。"

  汪老朝奉道:"若大爷不肯,待晚生取银子写当票就是。"

  不一刻写完当票取了银子双双付与树春道:"大爷,这是银子五十两,当票一张,请大爷收下。"

  树春接了银子便叫道:"老娘娘,银子五十两,你取去摆布救你丈夫出监。"

  那老妇人连忙跪下磕头道:"老身未知恩人尊姓大名,望乞示明,后当图报。"

  树春道:"小生姓柳名涛字树春,家在杭州钱塘县居祝柳兴你可扶老娘娘起来。"

  柳兴即近前起扶说:"老娘娘若要说谢,便立起身来说罢,何苦跪下?我家大爷有十间典当,就拚三二间的银子行了好事,还有七间,亦不能立刻完全"树春骂道:"奴才胡说!"

  那老娘子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出了当门回家。说与昭容晓得,母女二人感激在心,商量将银子往衙内打点书差,救夫君出监,此言按下不提。且说汪朝奉与树春原是故旧东人,甚然亲热,宾主相称。二人闲谈已久,树春即使告辞,朝奉相送出了门首,只见无数之人,围住在外,口中声声叫骂杭州小畜生,快快出来受死。树春着了一惊,连忙抬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方才那被打的邓永康,如今合了无数凶徒,声声要与树春见过输赢。树春心想,可恨这般光棍,如此可恶!我打尽杭州无敌手,何怕你几个小孩子?汪朝奉一见,走出劝解,众匪徒哪里肯听?树春大怒,那里脱下海青,跳出街中骂道:"小孩子何苦前来送了性命?"

  左一拳右一拳,打得这般人颠的颠,倒的倒,树春一手把邓永康擒拿过来。柳兴亦上前打得这些人头青面肿,尿屎并流,俱各四散逃走。树春指永康骂道:"我与你有何嫌隙,敢如此无理相欺?两次生事,与我做对,实在欺我居住异乡。柳树春三字,杭州一府,尽皆闻名惧怕,何足道你这狗头?今朝想你有多大本领,亦难脱身离我。"

  那邓永康遍身疼得如宰猪一般,只得哀求道:"小人实不认得大爷,求大爷方便,饶小人一条性命,下次再不敢无赖了。"

  树春道:"如今你认得了么?还敢以如此生事端么?"

  邓永康应道:"小人真实不认得,以后不敢了。"

  树春道:"既如此,饶你狗命罢。"

  把手一放,那邓永康足虚,立脚不住仰后一跌倒在地下,翻身爬起来,正在要走,柳兴上前道:"慢走!今日若不是我家大爷宽宏大量,料你一命是活不成了,还要与我家大爷叩两个头,方准你去。"

  邓永康真个向树春磕了几个头方才起身而去。主仆二人,别了汪朝奉。柳兴拿了海青,与树春穿好问道:"大爷,当票收拾好么?"

  树春应道:"收拾好了。"

  二人一经进城,打从府宪衙门口经过;恰好劈面逢着一人,此人姓张名永林,嘉兴府宪衙门充典吏,是树春嫡堂姊丈,住居水霸头放生桥,原是百亩之家;有一妹子,名金定,乃是八美图中第五位姑娘,此言慢表。且说张永林一见树春之面,便问道:"未知尊兄有何贵干,来至嘉兴?舟船现在停泊何处?为何过门不入室?况且你令姊时常十分思念,令堂伯想多纳福?"

  树春答道:"不过托天庇佑,小舟现在西门,况天色已晚了,明日到府打搅罢。"

  张永林道:"明日可将宝舟放来我家后门上岸,小弟在家恭候,不可失约,请了请了!"

  树春别了永林,下路想道:"我竟忘记嘉兴此处亲戚,方才路上遇见他说我过门不入室,又极恳意相邀,是我执意推托;明日到家相探,看来还要再耽搁几天,不能即速回 家。"

  主仆二人出了西门回至船中。且按下树春主仆二人之事。先说嘉兴府东门外六里街有一富户,姓华名法字鼎山,家资巨万,田园千顷。那隆兴典当,是他开的。又捐纳了州同之职。妻房田氏,同庚五十岁并无男子,单生一女,名叫爱珠,年方二九。还有柴氏,名叫素贞,乃是乳姑所生,系扬州人氏。父母俱皆亡过,只有她胞兄生的凶勇非常,长保舟船为生;回下保船在处。素贞认拜华鼎山夫妻做了干爹娘,那素贞共有结义姊妹八人订期往来,讲究拳棒;此话按下不提。

  那日华鼎山在家无事,即唤家人讨一乘轿子,家人领命,备了轿子禀告道:"老爷轿已备好,不知老爷要去哪里?"

  鼎山道:"可吩咐抬轿子的人,直往隆兴典当,我要巡巡看看,查那当赎账簿,出入银数一番便回。"

  即往书房更换衣帽,乘着轿子,直来至隆兴当门首下轿。汪老朝奉接进内厅坐定,华鼎山叫道:"老汪账簿拿来与我看一看。"

  汪朝奉即往外边取了账簿入内,双手递上。华鼎山接了账簿,睁开二目自头一行细细观看,至树春的珠子当银五十两,大嚷道:"岂有此理!什么珠子,值着许多银子?老汪,我看你老诚之人,所以将典当尽托于你。"

  汪朝奉道:"未知东家见怪何因?"

  华鼎山将账簿取与汪朝奉观看道:"本日为珠子一粒,银五十两,还要强辩么?若然此珠是个宝贝,亦卖不得许多银子,他若三年不来赎此珠,拿出来要卖五分银,到无一个买的!岂不坏我本银?"

  汪朝奉道:"东翁且息怒,容晚生告禀。今日当此珠,乃杭州人姓柳名涛字树春,是晚生故旧东人。"

  华鼎山道:"原来是你旧东家,应该容情掉我银子。"

  汪朝奉道:"他要当银五十两,晚生依他银两。珠子犹恐失落,晚生就时刻带在身边。"

  说罢,忙将珠子递上与华鼎山观看。那华鼎山一见珠子,更加大怒道:"放屁!这粒珠子有几钱重?要卖时,还不值七个铜钱。"

  你道那鼎山为何一见珠子,更觉大怒?原来别的珠子是光亮雪白的,这移墨明珠,是晖色的,所以不晓得是宝贝,更加大怒。汪朝奉在旁立着,心中想道:"你看他为人如此性急,又不晓什么宝贝好歹,一味乱嚷乱闹。我慢与他说此来历,待他气一个半死,方才向他说明。"

  众伙计听得东翁在内大闹,未知何事,走进来一看。见华鼎山怒目睁圆,观着汪朝奉,即向前问道:"东翁为何怒气?"

  华鼎山道:"**老汪为人老实,帮我做生意,什么将我本钱做情;一粒珠子,不值几个铜钱;今日有个杭州人氏,拿此珠子当银五十两;你们众人亦是与他一班的,没一个有见识的?"

  众人道:"东翁怪错了!今日那人来当珠子,要当银五十两,晚生辈皆不能识,故请教老汪。他说此珠在着杭州柳府,乃是先皇钦赐他祖上的,名叫移墨明珠,原算奇珍,价值连城之宝。老汪走出来,见是他故旧东翁,即当足五十两银付他;我们彼时大家都不信移墨二字,试验几回,果然是奇珍异宝。"

  华鼎山道:"有这等事?"

  即将当簿上两个字,将珠在字上只一拭,那字果然不见了。喜得华鼎山手舞足蹈,连忙赔下笑脸向汪朝奉道:"得罪得罪,休要见怪。是我一时见错,今年再加十两俸金便了。还要请教,那移墨珠何处卖的?我亦要买一个。"

  汪朝奉道:"东翁,移墨珠天下只有两粒,雌雄一对;雌的于今在京中万岁君王内宫,这颗是雄的,先王钦赐柳府,世代传家之宝。若要买此珠子,亦是无处买的。"

  华鼎山听说此珠无处可买,即时起了贪心念头,将珠袖在身中,吩咐家人打轿子来,我要回去。汪朝奉忙问道:"东翁,珠子放在哪里?"

  华鼎山道:"是我拿去。"

  汪朝奉着急道:"这个使不得,当中规矩,当物原是带不得回家去的。"

  华鼎山道:"老汪,我屋里有两张旧文契的活字眼,待我将活字眼移拭去,改做绝字眼,明朝就拿来的,你不要挂念。"

  即时上轿而去。气得汪朝奉目瞪口呆,又是东翁之称,无奈他何。且说树春回至船中,正在用晚饭,柳兴埋怨道:"大爷今日千不该万不该当下此珠,当年先王钦赐祖上传家之宝,倘若遗失了此珠,算起来就是欺君灭祖的罪过。"

  树春骂道:"狗才多言,有什么遗失?总是明日便要赎取,不必嗦。去睡罢!"

  柳兴被树春一驾,不敢再言,即把行囊打开,翻来覆去,再睡不着。船上水手俱各熟睡,柳兴方才合眼梦内胡言喊将起来:"捉强盗,快来捉强盗,隆兴当里强盗把移墨珠子抢去了!呵呀!大爷不好了!"

  树春骂道:"狗奴才睡罢,三更半夜大惊小怪!"

  又想道:"这书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敬他为此珠挂记在心,不能成睡。"

  忽听见柳兴又喊起来:"救火,隆兴典当火起,珠子烧坏了!"

  树春道:"畜生又在那里胡言乱语!"

  柳兴醒来应道:"大爷不晓什么缘故,一直睡不得合眼。"

  树春见柳兴连梦二次,心中亦觉不安,主仆二人一夜无睡,谈谈说说,直至五鼓金鸡报晓,东方发白,主仆抽身起来,梳洗明白,用过早饭,树春兑足五十两银子吩咐船家,将船开往宣公桥左边停泊。先说华鼎山乘了轿子回家,走入内堂至女儿爱珠房楼中。那爱珠正在房中挑绣女工,一见父亲入内,即忙起身道:"未知父亲到女儿房中有何见教?"

  华鼎山道:"女儿免礼,一同坐下罢。"

  又问素贞哪里去了,爱珠道:"二妹在着花园中操演习武艺,故此不在。"

  列位听说,那爱珠与素贞,却是同庚二九;素贞却小爱珠二月,所以妹妹之称。那八美图中,还有田素日、田素月,是华太太两房兄弟所生的,同年十八惟差时月。还有张金定、陆素娥、陆翠娥、沈月姑年皆十七,与华府并无亲谊;因华太太往观音寺烧香,遇见这几位姑娘十分欢喜,承继过如己女一般。这八位姑娘,结拜为姐妹,描成八美图,一幅挂在太太房中,算为朝夕侍奉母亲之意。所以有此八美图。内中惟有张金定联姻沈上卿为室,乃沈月姑之兄,我略提一提明白,不必絮烦。当下华鼎山叫道:"我儿爱珠,为父的今日得了一件无处卖的宝贝,你若看见,也是欢喜的。"

  爱珠道:"什么宝贝拿来与孩儿一看。"

  华鼎山道:"慢些慢些,那珠子还有戏法的,待为父弄与孩儿看。"

  那壁上挂着一幅双凤朝牡丹的墨画,鼎山笑嘻嘻走近画前,把珠子向牡丹花上一拭,那牡丹顷刻不见。再把双凤一拭,双凤亦不见了。单剩了一幅白纸在那里挂着了!爱珠看见,不由得满心欢喜道:"父亲可将珠子与孩儿一看。"

  鼎山将珠递与爱珠,爱珠接过,把珠子放在掌中,细细地看弄了一回道:"呵呀,果然好宝贝!未知此件宝贝,哪里买得?"

  鼎山微笑道:"为父的用了万万千百银子买来的。"

  爱珠道:"此珠可与孩儿收藏内房,恐有失落。"

  鼎山道:"为父的若用是要借的。"

  爱珠道:"这个自然。"

  鼎山站起身来,出了闺门,爱珠道:"爹爹慢行,女儿不送了。"

  华鼎山道:"女儿免送罢。"

  即迈步下了扶梯而来。

 

 

汇评全本金瓶梅-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

 

  

  


  【张批本:劈空撰出金、瓶、梅三个人来,看其如何收拢一块,如何发放开去。看其前半部止做金、瓶,后半部止做春梅。前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计弄来,后半自己的梅花,却轻轻的被人夺去。(一)

  起以玉皇庙,终以水福寺,而一回中已一齐说出,是大关键处。(二)

  先是吴神仙总览其盛,后是黄真人少扶其衰,末是普净师一洗其业,是此书大照应处。(三)

  "冰鉴定终身",是一番结束,然独遗陈敬济。"戏笑卜龟儿",又遗潘金莲。然金莲即从其自己口中补出,是故亦不遗金莲,当独遗西门庆与春梅耳。两番瓶儿托梦,盖又单补西门。而叶头陀相面,才为敬济一番结束也。(四)

  未出金莲,先出瓶儿;既娶金莲,方出春梅;未娶金莲,却先娶玉楼;未娶瓶儿,又先出敬济。文字穿插之妙,不可名言。若夫夹写蕙莲、王六儿、贲四嫂、如意儿诸人,又极尽天工之巧矣。(五)

  会看《金瓶》者,看下半部。亦惟会看者,单看上半部,如"生子加官"时,唱"韩湘子寻叔"、"叹浮生犹如一梦"等, 不可枚举,细玩方知。(六)

  《金瓶》有板定大章法。如金莲有事生气,必用玉楼在旁,百遍皆然,一丝不易,是其章法老处。他如西门至人家饮酒,临出门时,必用一人或一官来拜、留坐,此又是"生子加官"后数十回大章法。(七)

  《金瓶》一百回,到底俱是两对章法,合其目为二百件事。然有一回前后两事,中用一语过节;又有前后两事,暗中一笋过下。如第一回,用玄坛的虎是也。又有两事两段写者,写了前一事半段,即写后一事半段,再完前半段,再完后半段者。有二事而参伍错综写者,有夹入他事写者。总之,以目中二事为条干,逐回细玩即知。(八)

  《金瓶》一回,两事作对固矣,却又有两回作遥对者。如金莲琵琶、瓶儿象棋作一对,偷壶、偷金作一对等,又不可枚举。(九)

  前半处处冷,令人不耐看;后半处处热,而人又看不出。前半冷,当在写最热处,玩之即知;后半热,看孟玉楼上坟,放笔描清明春色便知。(十)

  内中有最没正经、没要紧的一人,却是最有结果的人,如韩爱姐是也。一部中,诸妇人何可胜数,乃独以爱姐守志结何哉?作者盖有深意存于其意矣。言爱姐之母为娼,而爱姐自东京归,亦曾迎人献笑,乃一留心敬济,之死靡他,以视瓶儿之于子虚,春梅之于守备,二人固当愧死。若金莲之遇

  西门,亦可如爱姐之逢敬济,乃一之于琴童,再之于敬济,且下及王潮儿,何其比回心之娼妓亦不若哉?此所以将爱姐作结,以愧诸妇;且言爱姐以娼女回头,还堪守节,奈之何身居金屋而不改过海非,一竟丧廉寡耻,于死路而不返哉?(一一)

  读《金瓶》,须看其大间架处。其大间架处,则分金、梅在一起,分瓶儿在一处,又必合金、瓶、梅在前院一处。金、梅合而瓶儿孤,前院近而金、瓶妒,月娘远而敬济得以下手也。(一二)

  读《金瓶》,须看其入笋处。如玉皇庙讲笑话,插入打虎;请子虚,即插入后院紧邻;六回金莲才热,即借嘲骂处插入玉楼;借问伯爵连日那里,即插出桂姐;借盖耘锛床迦刖醇茫璐涔芗也迦送趿唤梏浯湫迦肫慷樱唤梃笊迦肫慷懿。唤璞滔脊迦肫站唬唤枭戏夭迦肜钛媚冢唤枘闷ぐ啦迦腌榘病⑿∮瘛V钊绱死啵豢墒な瞧溆帽什宦逗奂4σ病F渌圆宦逗奂4Γ苤朴们省⒛姹剩豢狭砥鹜沸饔弥北省⑺潮室病7虼耸橥沸骱蜗蓿咳粢灰黄鹬潜夭荒苤病N抑幢适保啾叵胗们省⒛姹剩荒苋缢梦藜!⒛娴貌痪醵4怂悦钜病#ㄒ蝗BR>
  《金瓶》有节节露破绽处。如窗内淫声,和尚偏听见;私琴童,雪娥偏知道;而裙带葫芦,更属险事;墙头密约,金莲偏看见;蕙莲偷期,金莲偏撞着;翡翠轩,自谓打听瓶儿;葡萄架,早已照人铁棍;才受赃,即动大巡之怒;才乞恩,便有平安之才;调婿后,西门偏就摸着;烧阴户,胡秀偏就看见。诸如此类,又不可胜数,总之,用险笔以写人情之可畏,而尤妙在既已露破,乃一语即解,绝不费力累赘。此所以为化笔也。(一四)

  《金瓶》有特特起一事、生一人,而来既无端,去亦无谓,如书童是也。不知作者,盖几许经营,而始有书童之一人也。其描写西门淫荡,并及外宠,不必说矣。不知作者盖因一人之出门,而方写此书童也。何以言之?瓶儿与月娘始疏而终亲,金莲与月娘始亲而终疏。虽固因逐来昭、解来旺起衅,而未必至撒泼一番之甚也。夫竟至撒泼一番者,有玉箫不惜将月娘底里之言磬尽告之也。玉箫何以告之?曰有"三章约"在也。"三章"何以肯受?有书童一节故也。夫玉箫、书童不便突起炉灶,故写"藏壶构衅"于前也。然则遥遥写来,必欲其撒泼,何为也哉?必得如此,方于出门时月娘毫无怜惜,一弃不顾,而金莲乃一败涂地也。谁谓《金瓶》内有一无谓之笔墨也哉。(一五)

  《金瓶》内正经写六个妇人,而其实止写得四个:月娘,玉楼,金莲,瓶儿是也。然月娘则以大纲故写之;玉楼虽写,则全以高才被屈,满肚牢骚,故又另出一机轴写之,然则以不得不写。写月娘,以不肯一样写;写玉楼,是全非正写也。其正写者,惟瓶儿、金莲。然而写瓶儿,又每以不言写之。夫以不言写之,是以不写处写之。以不写处写之,是其写处单在金莲也。单写金莲,宜乎金莲之恶冠于众人也。吁,文人之笔可惧哉!(一六)

  《金瓶》内,有两个人为特特用意写之,其结果亦皆可观。如春梅与玳安儿是也。于同作丫鬟时,必用几遍笔墨描写春梅心高志大,气象不同;于众小厮内,必用层层笔墨,描写 玳安色色可人。后文春梅作夫人,玳安作员外。作者必欲其如此何哉?见得一部炎凉书中翻案故也。何则?止知眼前作婢,不知即他日之夫人;止知眼前作仆,不知即他年之员外。不特他人转眼奉承,即月娘且转而以上宾待之,末路倚之。然则人之眼边前炎凉成何益哉!此是作者特特为人下砧砭也。因要他于污泥中为后文翻案,故不得不先为之抬高身分也。(一七)

  李娇儿、孙雪娥,要此二人何哉?写一李娇儿,见其来遇金莲、瓶儿时,早已嘲风弄月,迎好卖俏,许多不肖事,种种可杀。是写金莲、瓶儿,乃实写西门之恶;写李娇儿,又虚写西门之恶。写出来的既已如此,其未写出来的时,又不知何许恶端不可问之事于从前也。作者何其深恶西门之如是!至孙雪娥,出身微贱,分不过通房,何其必劳一番笔墨写之哉?此又作者菩萨心也。夫以西门之恶,不写其妻作倡,何以报恶人?然既立意另一花样写月娘,断断不忍写月娘至于此也。玉楼本是无辜受毒,何忍更令其顶缸受报?李娇儿本是娼家,瓶儿更欲用之孽报于西门生前,而金莲更自有冤家债主在,且即使之为娼,于西门何损?于金莲似甚有益,乐此不苦,又何以言报也?故用写雪娥以至于为娼,以总张西门之报,且暗结宋蕙莲一段公案。至于张胜、敬济后事,则又情因文生,随手收拾。不然雪娥为娼,何以结果哉?(一八)

  又娇儿色中之财,看其在家管库,临去拐财可见。王六儿财中之色,看其与西门交合时,必云做买卖,骗丫头房子,说合苗青。总是借色起端也。"(一九)

  书内必写蕙莲,所以深潘金莲之恶于无尽也,所以为后文妒瓶儿时,小试行道之端也。何则?蕙莲才蒙爱,偏是他先知,亦如迎春唤猫。金莲睃见也。使春梅送火山洞,何异教西门早娶瓶儿,愿权在一块住也。蕙莲跪求,使尔舒心,且许多牢笼关锁,何异瓶儿来时,乘醉说一跳板走的话也。两舌雪娥,使激蕙莲,何异对月娘说瓶儿是非之处也。卒之来旺几死而未死,蕙莲可以不死而竟死,皆金莲为之也。作者特特于瓶儿进门加此一段,所以危瓶儿也。而瓶儿不悟,且亲密之,宜乎其祸不旋踵,后车终覆也。此深著金莲之恶。吾故曰:其小试行道之端,盖作者为不知远害者写一样子。若只随手看去,便说西门庆又刮上一家人媳妇子矣。夫西门庆,杀夫夺妻取其财,庇杀主之奴,卖朝廷之法,岂必于此特特撰此一事以增其罪案哉?然则看官每为作者瞒过了也。(二十)

  后又写如意儿,何故哉?又作者明白奈何金莲,见其死蕙莲、死瓶儿之均属无益也。何则?蕙莲才死,金莲可一快。然而官哥生,瓶儿宠矣。及官哥死,瓶儿亦死,金莲又一大快。然而如意口脂,又从灵座生香,去掉一个,又来一个。金莲虽善固宠,巧于制人,于此能不技穷袖手,其奈之何?故作者写如意儿,全为金莲写,亦全为蕙莲、瓶儿愤也。(二-)

  然则写桂姐、银儿、月儿诸妓,何哉?此则总写西门无厌,又见其为浮薄立品,市井为习。而于中写桂姐,特犯金莲;写银姐,特犯瓶儿;又见金、瓶二人,其气味声息,已全通娼家。虽未身为倚门之人,而淫心乱行,实臭味相投,彼娼妇犹步后尘矣。其写月儿,则另用香温玉软之笔,见西门一味粗鄙,虽章台春色,犹不能细心领略,故写月儿,又反衬西门也。(二二)

  写王六儿、贲四嫂以及林太太何哉?曰:王六儿、贲四嫂、林太太三人是三样写法,三种意思。写王六儿乾,专为财能致色一着做出来。你看西门在日,王六儿何等趋承,乃一旦拐财远遁。故知西门于六儿,借财图色,而王六儿亦借色求财。故西门死,必自王六儿家来,究竟财色两空。王六儿遇何官人,究竟借色求财。甚矣!色可以动人,尤未如财之通行无阻,人人皆爱也。然则写六儿,又似童讲财,故竟结入一百回内。至于贲四嫂,却为玳安写。盖言西门止知贪滥无厌,不知其左右亲随且上行下效,已浸淫乎欺主之风,而"窃玉成婚",已伏线于此矣。若云陪写王六儿,犹是浅着。再至林太太,吾不知作者之心,有何干万愤懑,而于潘金莲发之。不但杀之割之,而并其出身之处、教习之人,皆欲致之死地而方畅也。何则?王招宣府内,故金莲旧时卖入学歌学舞之处也。今看其一腔机诈,丧廉寡耻,若云本自天生,则良心为不可必,而性善为不可据也。吾知其自二、三岁时,未必便如此淫荡也。使当日王招宣家男敦礼义,女尚贞廉,淫声不出于口,淫色不见于目,金莲虽淫荡,亦必化而为贞女。奈何堂堂招宣,不为天子招服远人,宣扬威德,而一裁缝家九岁女孩至其家,即费许多闲情,教其描眉画眼,弄粉涂朱,且教其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其待小使女如此,则其仪型妻子可知矣。宜乎三官之不肖荒淫,林氏之荡闲(足俞)矩也。招宣实教之,夫复何尤!然则招宣教一金莲,以遗害无穷:身受 其害者,前有武大,后有西门,而林氏为招宣还报,固其宜也。吾故曰:作者盖深恶金莲,而并恶及其出身之处,故写林太太也。然则张大户亦成金莲之恶者,何以不写?曰:张二官顶补西门千户之缺,而伯爵走动说娶娇儿,俨然又一西门,其受报亦必又有不可尽言者。则其不着笔墨处,又有无限烟波,直欲又藏一部大书于无笔处也。此所谓笔不到而意到者。(二三)

  《金瓶》写月娘,人人谓西门氏亏此一人内助。不知作者写月娘之罪,纯以隐笔,而人不知也。何则?良人者,妻之所仰望而终身者也。若其夫千金买妾为宗嗣计,而月娘百依百顺,此诚《关雎》之雅,千古贤妇人也。若西门庆杀人之夫,劫人之妻,此真盗贼之行也。其夫为盗贼之行,而其妻不涕泣而告之,乃依违其间,视为路人,休戚不相关,而且自以好好先生为贤,其为心尚可问哉!至其于陈敬济,则作者已大书特书,月娘引贼人室之罪可胜言哉!至后识破奸情,不知所为分处之计,乃白口关门,便为处此已毕。后之逐敬济,送大姐,请春梅,皆随风弄柁,毫无成见;而听尼宣卷,胡乱烧香,全非妇女所宜。而后知"不甚读书"四字,误尽西门一生,且误尽月娘一生也。何则?使西门守礼,便能以礼刑其妻;今止为西门不读书,所以月娘虽有为善之资,而亦流于不知大礼,即其家常举动,全无举案之风,而徒多眉眼之处。盖写月娘,为一知学好而不知礼之妇人也。夫知学好矣,而不知礼,犹足遗害无穷,使敬济之恶归罪于己,况不学好者乎!然则敬济之罪,月娘成之,月娘之罪,西门庆刑于之过也。(二四)

  文章有加一倍写法,此书则善于加倍写也。如写西门之执,更写蔡、宋二御史,更写六黄太尉,更写蔡太师,更写朝房,此加一倍热也。如写西门之冷,则更写一敬济在冷铺中,更写蔡太师充军,更写徽、钦北狩,真是加一倍冷。要之加一倍热,更欲写如西门之热者何限,而西门独倚财肆恶;加一倍冷者,正欲写如西门之冷者何穷,而西门乃不早见机也。(二五)

  写月娘,必写其好佛者,人抑知作者之意乎?作者开讲,早已劝人六根清净,吾知其必以"空"结此"财色"二字也。安"空"字作结,必为僧乃可。夫西门不死,必不回头,而西门既死,又谁为僧?使月娘于西门一死,不顾家业,即削发入山,亦何与于西门说法?今必仍令西门自己受持方可。夫西门已死则奈何?作者几许踟蹰,乃以孝哥儿生于西门死之一刻,卒欲令其回头,受我度脱。总以圣贤心发菩萨愿,欲天下无终讳过之人,人无不改之过也。夫人之既死,犹望其改过于来生,然则作者之待西门何其忠厚慨恻,而劝勉于天下后世之人,何其殷殷不已也。是故既有此段大结束在胸中,若突然于后文生出一普净师幻化了去,无头无绪,一者落寻常窠臼,二者笔墨则脱落痕迹矣。故必先写月娘好佛,一路尸尸闪闪,如草蛇灰线。后又特笔出碧霞宫,方转到雪涧,而又只一影普师,迟至十年,方才复收到永福寺。且于幻影中,将一部中有名人物,花开豆爆出来的,复一一烟消火灭了去。盖生离死别,各人传中皆自有结,此方是一总大结束。作者直欲使一部千针万线,又尽幻化了还之于太虚也。然则写月娘好佛,岂泛泛然为吃斋村妇闲写家常哉?此部书总妙在千里伏脉,不肯作易安之笔,没笋之物也是故妙绝群书。(二六)

  又月娘好佛,内便隐三个姑子,许多隐谋诡计,教唆他烧夜香,吃药安胎,无所不为。则写好佛,又写月娘之隐恶也,不可不知。(二七)

  内中独写玉楼有结果,何也?盖劝瓶儿、金莲二妇也。言不幸所天不寿,自己虽不能守,亦且静处金闺,令媒妁说合事成,虽不免扇坟之诮,然犹是孀妇常情。及嫁,而纨扇多悲,亦须宽心忍耐,安于数命。此玉楼俏心疡,高诸妇一着。春梅一味托大,玉楼一味胆小,故后日成就,春梅必竟有失身受嗜欲之危,而玉楼则一劳而永逸也。(二八)

  陈敬济严州一事,岂不蛇足哉?不知作者一笔而三用也。一者为敬济堕落人冷铺作因,二者为大姐一死伏线,三者欲结玉楼实实遇李公子为百年知己,可偿在西门家三、四年之恨也。何以见之?玉楼不为敬济所动,固是心焉李氏,而李公子宁死不舍。天下有宁死不舍之情,非知己之情也哉?可必其无《白头吟》也。观玉楼之风韵嫣然,实是第一个美人,而西门乃独于一滥觞之金莲厚。故写一玉楼,明明说西门为市井之徒,知好淫,而且不知好色也。(二九)

  玉楼来西门家,合婚过礼,以视"偷娶""迎奸赴会",何啻天壤?其吉凶气象已自不同。其嫁李衙内,则依然合婚行茶过礼,月娘送亲。以视老鸨争论,夜随来旺,王婆领出,不垂别泪,其明晦气象又自不同。故知作者特特写此一位真正 美人,为西门不知风雅定案也。(三十)

  金莲与瓶儿进门皆受辱。独玉楼自始至终无一褒贬。噫,亦有心人哉!(三一)

  西门是混帐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济是浮浪小人,娇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莲是不识高低的人,如意儿是顶缺之人。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一流。总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三二)

  狮子街,乃武松报仇之地,西门几死其处。曾不数日,而于虚又受其害,西门徜徉来往。俟后王六儿,偏又为之移居此地。赏灯,偏令金莲两遍身历其处。写小入托大忘患,嗜恶不悔,一笔都尽。(三三)

  《金瓶梅》是一部《史记》。然而《史记》有独传.有合传,却是分开做的。《金瓶梅》却是一百回共成一传,而千百人总合一传,内却又断断续续,各人自有一传,固知作《金瓶》者必能作《史记》也。何则?既已为其难,又何难为其易。(三四)

  每见批此书者,必贬他书以褒此书。不知文章乃公共之物,此文妙,何妨彼文亦妙?我偶就此文之妙者而评之,而彼文之妙,固不掩此文之妙者也。即我自作一文,亦不得谓我之文出,而天下之文皆不妙,且不得谓天下更无妙文妙于此者。奈之何批此人之文,即若据为已有,而必使凡天下之文皆不如之。此其同心偏私狭隘,决做不出好文。夫做不出 好文,又何能批人之好文哉!吾所谓《史记》易于《金瓶》,盖谓《史记》分做,而《金瓶》全做。即使龙门复生,亦必不谓予左袒《金瓶》。而予亦并非谓《史记》反不妙于《金瓶》,然而《金瓶》却全得《史记》之妙也。文章得失,惟有心者知之。我止赏其文之妙,何暇论其人之为古人,为后古之人,而代彼争论,代彼廉让也哉?(三五)

  作小说者,概不留名,以其各有寓意,或暗指某人而作。夫作者既用隐恶扬善之笔,不存其人之姓名,并不露自己之姓名,乃后人必欲为之寻端竟委,说出名姓何哉?何其刻薄为怀也!且传闻之说,大都穿凿,不可深信。总之,作者无感慨,亦必不著书,一言尽之矣。其所欲说之人,即现在其书内。彼有感慨者,反不忍明言;我没感慨者,反必欲指出,真没搭撒、没要紧也。故"别号东楼","小名庆儿"之说,概置不问。即作书之人,亦止以"作者"称之。彼既不著名于书,予何多赘哉?近见《七才子书》,满纸王四,虽批者各自有意,而予则谓何不留此闲工,多曲折于其文之起尽也哉?偶记于此,以白当世。(三六)

  《史记》中有年表,《金瓶》中亦有时日也。开口云西门庆二十七岁,吴神仙相面则二十九,至临死则三十三岁。而官哥则生于政和四年丙申,卒于政和五御丁酉。夫西门庆二十九岁生子,则丙申年;至三十三岁,该云庚子,而西门乃 卒于"戊戌"。夫李瓶儿亦该云卒于政和五年,乃云"七年",此皆作者故为参差之处。何则?此书独与他小说不同。看其三四年间,却是一日一时推着数去,无论春秋冷热,即某人生日,某人某日来请酒,某月某日请某人,某日是某节令,齐齐整整捱去。若再将三五年间甲子次序,排得一丝不乱,是真个与西门计帐簿,有如世之无目者所云者也。故特特错乱其年谱,大约三五年间,其繁华如此。则内云某日某节,皆历历生动,不是死板一串铃,可以排头数去。而偏又能使看者五色眯目,真有如捱着一日日过去也。此为神妙之笔。嘻,技至此亦化矣哉!真千古至文,吾不敢以小说目之也。(三七)

  一百回是一回,必须放开眼光作一回读,乃知其起尽处。(三八)

  一百回不是一日做出,却是一日一刻创成。人想其创造之时,何以至于创成,便知其内许多起尽,费许多经营,许多穿插裁剪也。(三九)

  看《金瓶》,把他当事实看,便被他瞒过,必须把他当文章看,方不被他瞒过也。(四十)

  看《金瓶》,将来当他的文章看。犹须被他瞒过;必把他当自己的文章读,方不被他满过。(四一)

  将他当自己的文章读,是矣。然又不如将他当自己才去 经营的文章。我先将心与之曲折算出,夫而后谓之不能瞒我,方是不能瞒我也。(四二)

  做文章,不过是"情理"二字。今做此一篇百回长文,亦只是"情理"二字。于一个人心中,讨出一个人的情理,则一个人的传得矣。虽前后夹杂众人的话,而此一人开口,是此一人的情理;非其开口便得情理,由于讨出这一人的情理方开口耳。是故写十百千人皆如写一人,而遂洋洋乎有此一百回大书也。(四三)

  《金瓶》每于极忙时偏夹叙他事入内。如正未娶金莲,先插娶孟玉楼;娶玉楼时,即夹叙嫁大姐;生子时,即夹叙吴典恩借债;官哥临危时,乃有谢希大借银;瓶儿死时,乃人玉箫受约;择日出殡,乃有请六黄太尉等事;皆于百忙中,故作消闲之笔。非才富一石者何以能之?外加武松问傅伙计西门庆的话,百忙里说出"二两一月"等文,则又临时用轻笔讨神理,不在此等章法内算也。(四四)

  《金瓶梅》妙在善于用犯笔而不犯也。如写一伯爵,更写一希大,然毕竟伯爵是伯爵,希大是希大,各人的身分,各人的谈吐,一丝不紊。写一金莲,更写一瓶儿,可谓犯矣,然又始终聚散,其言语举动,又各各不乱一丝。写一王六儿,偏又写一贲四嫂。写一李桂姐,偏又写一吴银姐、郑月儿。写一王婆,偏又写一薛媒婆、一冯妈妈、一文嫂儿、一陶媒婆。写一薛姑子,偏又写一王姑子、刘姑子。诸如此类,皆妙在、特特犯手,却又各各一款,绝不相同也。(四五)

  《金瓶梅》于西门庆,不作一文笔;于月娘,不作一显笔;于玉楼,则纯用俏笔;于金莲,不作一钝笔;于瓶儿,不作一深笔;于春梅,纯用傲笔;于敬济,不作一韵笔;于大姐,不作一秀笔;于伯爵,不作一呆笔;于玳安儿,不着一蠢笔。此所以各各皆到也。(四六)

  《金瓶梅》起头放过一男一女。结末又放去一男一女。如卜志道、卓丢儿,是起头放过者。楚云与李安,是结末放去者。夫起头放过去,乃云卜志道是花子虚的署缺者。不肯直出子虚,又不肯明是于十个中止写九个,单留一个缺去寻子虚顶补。故先着一人,随手去之,以出其缺,而便于出子虚,且于出子虚时,随手出瓶儿也。不然,先出子虚于十人之中,则将出瓶儿时又费笔墨。故卜志道虽为子虚署缺,又为瓶儿做楔子也。既云做一楔子,又何有顾意命名之义?而又必用一名,则只云"不知道"可耳,故云"卜志道"。至于丢儿,则又玉楼之署缺者。夫未娶玉楼,先娶此人,既娶玉楼,即丢开此人,岂如李瓶儿今日守灵,明朝烧纸,丫鬟奶子相伴空房,且一番两番托梦也。是诚丢开脑后之人,故云"丢儿"也。是其起头放过者,皆意在放过那人去,放人这人来也。至其结末放去者,'曰楚云者,盖为西门家中彩云易散作一影字。又见得美色无穷,人生有限,死到头来,虽有西子、王嫱,于我何涉?则又作者特特为起讲数语作证也。至于李安,则又与韩爱姐同意,而又为作者十二分满许之笔,写一 孝子正人义士,以作中流砥柱也。何则?一部书中,上自蔡太师,下至侯林儿等辈,何止百有余人,并无一个好人,非迎奸卖俏之人,即附势趋炎之辈,使无李安一孝子,不几使良心种子灭绝手?看其写李安母子相依,其一篇话头,真见得守身如玉、不敢毁伤发肤之孝子。以视西门、敬济辈,真猪狗不如之人也。然则末节放过去的两人,又放不过众人,故特特放过此二人,以深省后人也。(四七)

  写花子虚即于开首十人中,何以不便出瓶儿哉?夫作者于提笔时,固先有一瓶儿在其意中也。先有一瓶儿在其意中,其后如何偷期,如何迎奸,如何另嫁竹山,如何转嫁西门,其着数俱已算就。然后想到其夫,当令何名,夫不过令其应名而已,则将来虽有如无,故名之曰"子虚"。瓶本为花而有,故即姓花。忽然于出笔时,乃想叙西门氏正传也。于叙西门传中,不出瓶儿,何以入此公案?特叙瓶儿,则叙西门起头时,何以说隔壁一家姓花名某,某妻姓李名某也?此无头绪之笔,必不能人也。然则俟金莲进门再叙何如?夫他小说,便有一件件叙去,另起头绪于中,惟《金瓶梅》,纯是太史公笔法。夫龙门文字中,岂有于一篇特特着意写之人,且十分有八分写此人之人,而于开卷第一回中不总出枢纽,如衣之领,如花之蒂,而谓之太史公之文哉?近人作一本传奇,于起头数折,亦必将有名人数点到。况《金瓶梅》为海内奇书哉!然则作者又不能自己另出头绪说。势必借结弟兄时,入花子虚也。夫使无伯爵一班人先与西门打热,则弟兄又何由而结?使写子虚亦在十人数内,终朝相见,则于第一回中西门与伯爵 会时,子虚系你知我见之人,何以开口便提起"他家二嫂"?即提起二嫂,何以忽说"与咱院子止隔一墙?"而二嫂又何如好也哉?故用写子虚为会外之人,今日拉其人会,而因其邻墙,乃用西门数语,则瓶儿已出,邻墙已明,不言之表,子虚一家皆跃然纸上。因又算到不用卜志道之死,又何因想起拉子虚入会?作者纯以神工鬼斧之笔行文,故曲曲折折,止令看者眯目,而不令其窥彼金针之一度。吾故曰:纯是龙门文字。每于此等文字,使我悉心其中,曲曲折折,为之出入其起尽。何异人五岳三岛,尽览奇胜?我心乐此,不为疲也。(四八)

  《金瓶》内,即一笑谈,一小曲,皆因时致宜,或直出本回之意,或足前回,或透下回,当于其下另自分注也。(四九)

  《金瓶梅》一书,于作文之法无所不备,一时亦难细说,当各于本回前著明之。(五十)

  《金瓶梅》说淫话,止是金莲与王六儿处多,其次则瓶儿,他如月娘、玉楼止一见,而春梅则惟于点染处描写之。何也?写月娘,惟"扫雪"前一夜,所以丑月娘、丑西门也。写玉楼,惟于"含酸"一夜,所以表玉楼之屈,而亦以丑西门也。是皆非写其淫荡之本意也。至于春梅,欲留之为炎凉翻案,故不得不留其身分,而止用影写也。至于百般无耻,十分不堪,有桂姐、月儿不能出之于口者,皆自金莲、六儿口中出之。其难堪为何如?此作者深罪西门,见得如此狗彘,乃偏喜之,真不是人也。故王六儿、潘金莲有日一齐动手,西门死矣。此作者之深意也。至于瓶儿,虽能忍耐,乃自讨苦吃,不关人 事,而气死子虚,迎奸转嫁,亦去金莲不远,故亦不妨为之驰张丑态。但瓶儿弱而金莲狠,故写瓶儿之淫,略较金莲可些。而亦早自丧其命于试药之时,甚言女人贪色,不害人即自害也。吁,可畏哉!若蕙莲、如意辈,有何品行?故不妨唐突。而王招宣府内林太太者,我固云为金莲波及,则欲报应之人,又何妨唐突哉!(五一)

  《金瓶梅》不可零星看,如零星,便止看其淫处也。故必尽数日之间,一气看完,方知作者起伏层次,贯通气脉,为一线穿下来也。(五二)

  凡人谓《金瓶》是淫书者,想必伊止知看其淫处也。若我看此书,纯是一部史公文字。(五三)

  做《金瓶梅》之人,若令其做忠臣孝子之文,彼必能又出手眼,摹神肖影,追魂取魄,另做出一篇忠孝文字也。我何以知之?我于其摹写奸夫淫妇知之。(五四)

  今有和尚读《金瓶》,人必叱之,彼和尚亦必避人偷看;不知真正和尚方许他读《金瓶梅》。(五五)

  今有读书者看《金瓶》,无论其父母师傅禁止之,即其自己亦不敢对人读。不知真正读书者,方能看《金瓶梅》,其避人读者,乃真正看淫书也。(五六)

  作《金瓶》者,乃善才化身,故能百千解脱,色色皆到。不然正难梦见。(五七)

  作《金瓶》者,必能转身证菩萨果。盖其立言处,纯是麟角凤嘴文字故也。(五八)

  作《金瓶梅》者,必曾于患难穷愁,人情世故,一一经历过,人世最深,方能为众脚色摹神了。(五九)

  作《金瓶梅》,若果必待色色历遍才有此书,则《金瓶梅》又必做不成也。何则?即如诸淫妇偷汉,种种不同,若必待身亲历而后知之,将何以经历哉?故知才子无所不通,专在一心也。(六十)

  一心所通,实又真个现身一番,方说得一番。然则其写诸淫妇,真乃各现淫妇人身,为人说法者也。(六一)

  其书凡有描写,莫不各尽人情。然则真千百化身现各色人等,为之说法者也。(六二)

  其各尽人情,莫不各得天道。即千古算来,天之祸淫福善,颠倒权奸处,确乎如此。读之,似有一人亲曾执笔,在清河县前,西门家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碟儿碗儿,一-记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谓为操笔伸纸做出来的。吾故曰:得天道也。(六三)

  读《金瓶》,当看其白描处。子弟能看其白描处,必能自做出异样省力巧妙文字来也。(六四)

  读《金瓶》,当看其脱卸处。子弟看其脱卸处,必能自出手眼,作过节文字也。(六五)

  读《金瓶》,当看其避难处。子弟看其避难就易处,必能放重笔拿轻笔,异样使乖脱滑也。(六六)

  读《金瓶》,当看其手闲事忙处。子弟会得,便许作繁衍文字也。(六七)

  读《金瓶》,当看其穿插处。子弟会得,便许他作花团锦簇、五色眯人的文字也。(六八)

  读《金瓶》,当看其结穴发脉、关锁照应处。子弟会得,才许他读《左》、《国》、《庄》、《骚》、《史》、子也。(六九)

  读《金瓶》,当知其用意处。夫会得其处处所以用意处,方许他读《金瓶梅》,方许他自言读文字也。(七十)

  幼时在馆中读文,见窗友为先生夏楚云:"我教你字宇想来,不曾教你囫轮吞。"予时尚幼,旁听此言,即深自儆省。于念文时,即一字一字作昆腔曲,拖长声,调转数四念之,而心中必将此一字,念到是我用出的一字方罢。犹记念的是"好古敏以求之"一句的文字,如此不三日,先生出会课题,乃"君子矜而不争",予自觉做时不甚怯力而文成。先生大惊,以为抄写他人,不然何进益之速?予亦不能白。后先生留心验予动静,见予念文,以头伏桌,一手指文,一字一字唱之,乃大喜曰:"子不我欺"。且回顾同窗辈曰:"尔辈不若也"。今本不通,然思读书之法,断不可成片念过去。岂但读文,即如读《金瓶梅》小说,若连片念去,便味如嚼蜡,止见满篇老婆舌头而已,安能知其为妙文也哉!夫不看其妙文,然则止要看其妙事乎?是可一大揶揄。(七一)

  读《金瓶》,必须静坐三月方可。否则眼光模糊,不能激射得到。(七二)

  才不高,由于心粗,心粗由于气浮。心粗则气浮,气愈浮则心愈粗。岂但做不出好文,'并亦看不出好文。遇此等人,切不可将《金瓶梅》与他读。(七

  三)

  未读《金瓶梅》,而文字如是,既读《金瓶梅》,而文字犹如是。此人直须焚其笔砚,扶犁耕田为大快活,不必再来弄笔砚,自讨苦吃也。(七四)

  做书者是诚才子矣,然到底是菩萨学问,不是圣贤学问,盖其专教人空也。若再进一步,到不空的所在,其书便不是这样做也。(七五)

  《金瓶》以空结,看来亦不是空到地的,看他以孝哥结便知。然则所云"幻化",乃是以孝化百恶耳。(七六)

  《金瓶梅》到底有一种愤懑的气象,然则《金瓶梅》断断是龙门再世。(七七)

  《金瓶梅》是部改过的书,观其以爱姐结便知。盖欲以三年之艾,治七年之病也。(七八)

  《金瓶梅》究竟是大彻悟的人做的,故其中将僧尼之不肖处,一一写出。此方是真正菩萨,真正彻悟。(七九)

  《金瓶梅》倘他当日发心不做此一篇市井的文字,他必能另出韵笔。,作花娇月媚如《西厢》等文字也。(八十)

  《金瓶》必不可使不会做文的人读。夫不会做文字人读,则真有如俗云"读了《金瓶梅》"也。会做文字的人读《金瓶》,纯是读《史记》。(八一)

  《金瓶梅》切不可令妇女看见。世有销金帐底,浅斟低唱之下,念一回于妻妾听者多多矣。不知男子中尚少知劝戒观感之人,彼女子中能观感者几人哉?少有效法,奈何奈何!至于其文法笔法,又非女子中所能学,亦不必学。即有精通书史者,则当以《左》、《国》、《风雅》、经史与之读也。然则,《金瓶梅》是不可看之书也,我又何以批之以误世哉?不知我正以《金瓶》为不可不看之妙文,特为妇人必不可看之书,恐 前人呕心呕血做这妙文--虽本自娱,实亦欲娱千百世之锦绣才子者--乃为俗人所掩,尽付流水,是谓人误《金瓶》。何以谓西门庆误《金瓶》?使看官不作西门的事读,全以我此日文心,逆取他当日的妙笔,则胜如读一部《史记》。乃无如开卷便止知看西门庆如何如何,全不知作者行文的一片苦心,是故谓之西门庆误《金瓶梅》。然则仍依旧看官误看了西门庆的《金瓶梅》,不知为作者的《金瓶》也。常见一人批《金瓶梅》曰:"此西门之大帐簿"。其两眼无珠,可发一笑。夫伊于甚年月日,见作者雇工于西门庆家写帐簿哉?有读至敬济"弄一得双",乃为西门大愤日:"何其剖其双珠!"不知先生又错看了也。金莲原非西门所固有,而作者特写一春梅,亦非欲为西门庆所能常有之人而写之也。此自是作者妙笔妙撰,以行此妙文,何劳先生为之旁生瞎气哉了故读《金瓶》者多,不善读《金瓶》者亦多。予因不揣,乃急欲批以请教。虽不敢谓能探作者之底里,然正因作者叫屈不歇,故不择狂瞽,代为争之。且欲使有志作文者,同醒一醒长日睡魔,少补文家

  之法律也。谁曰不宜?(八二)

  《金瓶》是两半截书。上半截热,下半截冷;上半热中有冷,下牛冷中有热。(八三)

  《金瓶梅》因西门庆一分人家,写好几分人家。如武大一家,花子虚一家,乔大户一家,陈洪一家,吴大舅一家,张大户一家,王招宣一家,应伯爵一家,周守备一家,何千户一家,夏提刑一家。他如悴云峰,在东京不算。伙计家以及女眷不往来者不算。凡这几家,大约清河县官员大户,屈指

  已遍。而因一人写及一县,吁!元恶大鄞嘶赜屑讣遥闫涫郑钤廨倍疽玻珊蓿珊蓿。ò怂模BR>
  《金瓶梅》写西门庆无一亲人,上无父母,下无子孙,中无兄弟。幸而月娘犹不以继室自居。设也月娘因金莲终不通言对面,吾不知西门庆何乐乎为人也。乃于此不自改过自修,且肆恶无忌,宜乎就死不悔也。(八五)

  书内写西门许多亲戚,通是假的。如乔亲家,假亲家也;翟亲家,愈假之亲家也;杨姑娘,谁氏之姑娘?假之姑娘也;应二哥,假兄弟也;谢子纯,假朋友也。至于花大舅、二舅,更属可笑,真假到没文理处也。敬济两番披麻戴孝,假孝子也。至于沈姨夫、韩姨夫,不闻有姨娘来,亦是假姨夫矣。惟吴大舅、二舅,而二舅又如鬼如蜮,吴大舅少可,故后卒得吴大舅略略照应也。彼西门氏并无一人,天之报施亦惨,而文人恶之者亦毒矣。奈何世人于一本九族之亲,乃漠然视之,且恨不排挤而去之,是何肺腑!(八六)

  《金瓶》何以必写西门庆孤身一人,无一着己亲哉?盖必如此,方见得其起头热得可笑,后文一冷便冷到彻底,再不能热也。(八七)

  作者直欲使此清河县之西门氏冷到彻底,并无一人。虽属寓言,然而其恨此等人,直使之千百年后,永不复望一复燃之灰。吁!文人亦狠矣哉!(八八)

  《金瓶》内有一李安,是个孝子。却还有一个王杏庵,是个义士。安童是个义仆,黄通判是个益友,曾御史是忠臣,武二郎是个豪杰悌弟。谁谓一片淫欲世界中,天命民懿为尽灭绝也哉?(八九)

  《金瓶》虽有许多好人,却都是男人,并无一个好女人。屈指不二色的,要算月娘一个。然却不知妇道以礼持家,往往惹出事端。至于爱姐,晚节固可佳,乃又守得不正经的节,且早年亦难清白。他如葛翠屏,娘家领去,作者固未定其末路,安能必之也哉?甚矣,妇人阴性,虽岂无贞烈者?然而

  失守者易,且又在各人家教。观于此,可以禀型于之惧矣,齐家者可不慎哉?(九十)

  《金瓶梅》内却有两个真人,一尊活佛,然而总不能救一个妖僧之流毒。妖僧为谁?施春药者也。(九一)

  武大毒药,既出之西门庆家,则西门毒药,固有人现身而来。神仙、真人、活佛,亦安能逆天而救之也哉!(九二)

  读《金瓶》,不可呆看,一呆看便错了。(九三)

  读《金瓶》,必须置唾壶于侧,庶便于击。(九四)

  读《金瓶》,必须列宝剑于右,或可划空泄愤。(九五)

  读《金瓶》,必须悬明镜于前,庶能圆满照见。(九六)

  读《金瓶》,必置大白于左,庶可痛饮,以消此世情之恶。(九七)

  读《金瓶》,必置名香于几,庶可遥谢前人,感其作妙文,曲曲折折以娱我。(九八)

  读《金瓶》,必须置香茗于案,以奠作者苦心。(九九)

  《金瓶》亦并不晓得有甚圆通,我亦正批其不晓有甚圆通处也。(一百)

  《金瓶》以"空"字起结,我亦批其以"空"字起结而已,到底不敢以"空"字诬我圣贤也。(百一)

  《金瓶》以"空''字起吉,我亦批其以"空"字起结而已,到底不敢以"空"字诬我圣贤也。(百二)

  《金瓶》处处体贴人情天理,此是其真能悟彻了,此是其不空处也。(百三)

  《金瓶梅》是大手笔,却是极细的心思做出来者。(百四)

  《金瓶梅》是部惩人的书,故谓之戒律亦可。虽然又云《金瓶梅》是部人世的书,然谓之出世的书亦无不可。(百五)

  金、瓶、梅三字连贯者,是作者自喻。此书内虽包藏许 多春色,却一朵一朵,一瓣一瓣,费尽春工,当注之金瓶,流香芝室,为千古锦绣才子作案头佳玩,断不可使村夫俗子作枕头物也。噫!夫金瓶梅花,全凭人力以补天王,则又如此书处处以文章夺化工之巧也夫。(百六)

  此书为继《杀狗记》而作。看他随处影写兄弟,如何九之弟何十,杨大郎之弟杨二郎,周秀之弟周宣,韩道国之弟韩二捣鬼。惟西门庆、陈敬济无兄弟可想。(百七)

  以玉楼弹阮起,爱姐抱阮结,乃是作者满肚皮倡狂之泪没处洒落,故以《金瓶梅》为大哭地也。(百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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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梗概

 

  山东按察使祝封之子柏青倜傥任性,不重功名。与二友陈小儒、王兰偕同金陵名妓聂慧珠、聂洛珠游湖。遇恶少刘蕴,缠住慧珠,遭拒绝后怀恨在心,蓄意报复,二珠在小儒的庇护下逃往苏州。后柏青中探花,授职编修。刘蕴诬告柏青,谓其"专以眠花宿柳,虐善欺民为能事",真相大白后,皇帝革去刘蕴之职。后为尚书的陈小儒,与官至代理浙江巡抚的王兰等人起造别墅,以作退隐所在,两河总督云从龙题名:绘芳园。凡遇园中四时花开,即为绘芳园中的诸人画像。男女皆画,其中女像为十美图。陈小儒之妾兰姑教子宝森煞费苦心,流泪劝告,希望儿子成名,为母争气。后来去杭投考,果然中了秀才。陈小儒夫妇复归已极,子婿皆出仕,连两个幼子亦有官衔。正在小儒得意之时,芍药花开了,正应在小儒四子身上。后来四子皆位至三品或封疆大吏。

 

 

《雨花香》  俗部  清  纪晓岚抄本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雨花香

      

雨花香自叙

  昔云光禅师于江宁城南,据冈阜最高处设坛,讲经说法,每日听者,日常千余人。如欲入世者,听讲经而善愈进于善,虽有不善,亦悔改而从善,或有志出世者,闻法而心明性朗。其功胜于恒沙宝施,缘此而感召上天雨花,异香远袭,后名其地为雨花坛。游人登其巅,则江耒与林峦文相映带,大是奇观。自梁历今,昭然耳目,垂诸不朽。于欣羡久矣,乃将吾扬近时之实事,漫以通俗俚言,记录若干,悉眼前报应须如,警醒明通要法,印传寰字。凡暗昧人听之而可光明;奸贪刻毒人听之而顿改仁慈敦厚,若有优愁苦恼之徒,听讲而得大快乐;或遇毁仙谤佛之辈,自闻谈说,亦变虔信皈依;若夫出世之高哲,往习净土,任专参悟,可照其功而证果位。是为善有如此善报,为恶有如此恶报,皆现在榜式,前车可鉴。种种事说,虽不敢上比云师之教济雨花,然而醒人之迷悟,复人之天良,与云师之讲义微同,因妄以《雨花香》名兹集。

雍正四年二月花朝石成金天基撰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