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怒而捕僧人_案中冤案 董荫孤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第二章 一怒而捕僧人

 

  上述所说的暗杀案,既轰动一时,所以总督衙门里,没有等着呈报上来,已自知道。沈公因为有言在先,不禁异常震怒,便把保甲局总办、首府首县等,立时传见,严厉的责备了一番。最后交代的,是限期缉凶,否则撤参。就中对于那位洪琴西观察,尤其申斥得厉害,说他总办保甲,所司何事,竟会使地方上藏垢纳污,出此凶杀,并且还在元旦庆典之日,尤属不成事体,足见是昏愤已极,有忝委任。

  请想这位洪观察,也算是司道大员了,如今当着僚属的面前,却被制军不留情面的这么申斥了一顿,不用说心里不受用,脸上也实在抹不开了,所以容他回到局子里,对于左右亲信,也就大发牢骚起来,说是制军昧于事理,不该如此苛责人,难道我还能够逐户检查,或亲身捕盗去么?再说地方上,偶然出了一件命案,那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哪里就值得这般小题大作,莫非说他在南京作总督,就要办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吗?我拚出这个道台不要了,看他还能把我怎样。那些左右亲信之人听了这套话,少不得要顺着洪观察的口风,多方解劝。就中有个守备胡得胜,也当着局子里的差使。他的为人,很能随机应变。不过说到心术上,恰是有些不端。他在洪观察面前,也算得是个红人,此时便自告奋勇道:"大人不必生气,请赏派沐恩十名局勇,前去踩缉此案,只在三五天内,总要讨出一个下落来,那时也好叫制军来个前倨后恭,替大人顺一顺气。"再说洪观察,口称拚着道台不要了,那不过是在背地里卖一卖味儿,其实色厉内荏,哪能心口如一。本来入了仕途,熬着戴上红顶子,哪里就肯轻轻舍掉呢!如今见胡得胜这么慷慨请缨,肯于分忧解恼,真乃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还有个不着照所请的么。

  到得第二天,胡得胜便翕顶辉煌,穿着簇新的缺襟袍子,外罩八团龙红青跨马服,足登薄底官靴,坐下高头大马。那十名局勇,也都穿着簇新号衣,簇拥在马后。他们这一行人,专拣热闹的所在,像一窝蜂儿似的,去兜圈子,把街上的尘土荡起多高。要据那种洋洋得意的气概,倒好似状元夸官,大帅奏凯的一样,倘说是探访要案,可从来不曾见过这般招摇过市的。有那认识的人,便闪在道旁,指指点点的议论,说这是保甲局里的胡老爷,今天如此威武,不知是得了什么美差,看这种神气,早晚一定是阔起来了。那胡得胜骑在马上,有时听得一句半句的,不由得心花怒放,从唇角边露出一丝微笑来。本来他的心理,就要藉着讨这个差使,先大大的出一回风头;而讲到访案缉凶,不妨姑且靠后。当时他信马由缰的,几乎不曾把六街踏遍。最后出了水西门,向玉泉山走去。胡得胜兴高采烈的,两眼向前望着,猛可里看见了大慈寺,不禁心一动,暗自想:这庙里的方丈熙智,实在有些可恶,凭他一个出家人,平素竟敢不把我放在眼内,今天藉着这个机会,何不到庙里去向他夸耀一番,就凭这个气派,也不怕他不另眼相看。胡得胜想到此处,不期兴会淋漓,便纵马加鞭,带着那十名局勇,直向大慈寺而去。这一来不打紧,竟把方丈熙智的一条命,会给断送了。但到得案情大白之日,他自己的一条命,却也断送在内。所以佛经上说,尘世因缘,起于一念;又劝人慎勿造因。这种说法,就是言其凡事造端甚微,结果常会至巨。思想起来,真足以使人悚惧。

  再说胡得胜到得山门以外,便抛蹬离鞍,下了坐骑,叫人替他牵了马,便带着十名局勇,一直进了山门。刚走到前院里,早把庙中伺候的人,大大地给吓了一跳。有的陪笑向前招待,有的忙着向后报信。胡得胜走进第二层门,早听得东禅堂中有人说话,他也不等相让,便自己拉门走了进去,眼光到处,恰是非常的热闹,只见一边放着牌桌儿,桌上乱摊着叶子牌。那一边,熙智正同着几个富户喝酒吃饭,看那杯盘狼藉的光景,大约是将要终席了。请想正在这时候,忽然来了个翕顶辉煌的武弁,而且还是保甲局的委员,实在不免有些尴尬。谁知熙智似乎并不曾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他见胡得胜走了进来,便道:"胡老爷,今天怎么这样闲在?请坐请坐。"他口中说着,身子却依然地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足见今天这个气派,人家也不曾另眼相看。以前在马上的打算,竟自是错了。

  胡得胜的心里,当然不大高兴,一边坐下,一边冷笑着说道:"看你们出家人,倒比我们当差的人,实在舒服多了。"熙智道:"这可就应了那两句俗语,为人别当差,当差不自在了。

  但现在是大正月里,就是官场中,不管是当着大小差的,一律全都休息,胡老爷却带领人马,瞎跑什么,莫非说是有总办委派的差使吗?"胡得胜一听,更有些不愿意了,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岂但是总办的委派,我这是奉行大帅的公事呢?"

  熙智笑道:"这么说,胡老爷是要阔了,但不知你替大帅办的,是什么事情?"胡得胜便扬眉吐气的说道:"花牌楼出暗杀案,大约你也不能不知道。现在我们总办,奉了大帅的面谕,说是南京地面,一定窝藏着匪人,叫严查大小旅店,以及各庵观寺院,如有面生可疑之人,或有什么不公不法之事,便立时拿去回话。我们总办,便把这件差使派了我,讲不得,也只得破除情面,认真办理。所以我今天来到这里,是奉行大帅的公事,并不是到你的宝寺闲串门子。"胡得胜说到此处,便把两只不怀好意的眼睛,盯在熙智的脸上。熙智听了,面色有些红涨,知道这是倚仗官势,登门来欺负人,心中是说不出来的气恼,想着要顶撞几句,但因一时仓促,不知怎样出言才好,口中只得哦哦了两声,也不曾答出话来。

  再说那几个富户,先前儿胡得胜进来,已有些发毛,及至听了这套话,简直都吓坏咧,一个个提心吊胆,生怕受了连累,哪里还有心肠吃饭,便都不约而同的放下筷子,来到外边净面漱口,藉此为由,已是悄悄地不辞而别了。熙智此时也不再吃。但他是个牌迷,见胡得胜到来,把牌手都给赶散,搅了这一局,心中更自万分的不痛快,便把脸紧紧地绷着,像一盆凉水似的,也不去略事周旋。胡得胜一见,气更大了。就在这时候,忽听外面有吵嚷的声音,随后便见熙智的徒弟,法名达空,走了进来。原来这达空自幼父母双亡,家计贫苦,在势难以存活,熙智本着一点慈悲之心,把他收作徒弟,抚养成人,现在已有十六七岁了。所以他们师徒,恩义不啻父子。此时走进来,向熙智说道:"师父,外面有胡老爷带来的几名局勇,大声吵闹着,不但索取酒食,并且还要差费。您看是怎么办理?"那熙智正在一肚皮没有好气,听了这个话,如同捉着了把柄,便不假思索的,向胡得胜问道:"胡老爷,你听见了吗?

  难道说这也算是奉行大帅的公事么?"胡得胜听了,把眼睛一瞪道:"熙智,你可别不知好歹,我这是给你留着面子,你要一定拿着脑袋往墙壁上撞,可休怪我翻脸无情。"熙智也变了面孔道:"姓胡的,你休要倚势欺人!请问你不留面子,便该怎样?莫非说还能把我办作花牌楼的凶手么?"胡得胜哼了一声道:"你既然斗牌吃酒,就是犯法。试问犯法的人,什么事情作不出来。花牌的案,今天就着落在你的身上,也说不定。"

  熙智一听,几乎把脑门气破,抢步上前,大声说道:"你要不把我拿到当官,便算不得一条好汉!"胡得胜气极了,冷笑道:"要拿你,还不如同拿一只苍蝇。"熙智满脸瞧不起的说道:"我也是要告你的,反正总督衙门,跟你们保甲局,都没有关着大门,咱们两个人,有地方去说理的。"这几句话不打紧,却扎了胡得胜的心,陡然心中一动,恰像凶神附体的一般,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抡开了巨灵之掌,恶狠狠的打了熙智一个大嘴巴,厉声喝道:"你如此蛮横,哪里像是出家人,确乎是个杀人的凶犯。"熙智被这一个嘴巴,打得涕泗交流,劈胸一把,揪住了胡得胜的跨马服,还没有说出话来,早又被胡得胜当胸一拳,打得跌倒在地。把个达空吓得抖衣而战,口中直叫师父。正在这乱腾腾的时候,忽然房门一启,十个局勇都进来了。胡得胜一见,便道:"你们来得正好,快把这恶僧人,给我锁起来,他就是花牌楼杀人的凶手。"这些局勇,正因需索不遂,想着要藉事生风,好去公报私仇,大家伙儿都巴不得这一声,立时狐假虎威的,应了一声喳,便取出锁链子,一拥而上的把熙智给锁起来了。熙智此时已是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但他的口中却还是不依不饶。胡得胜便喝命押出去。那时达空跪在地下,两泪交流,扯住胡得胜的缺襟袍子,口中苦苦央告,求着放了他的师父,却被胡得胜骂了一句,朝着胸口上踢了一脚。胡得胜本来力大,这时又在气头儿上,自然来得格外凶,把达空给踢得吐了一口,登时便晕去了。那些局勇里面,便又向胡得胜献策,上前说:"回老爷话,这个和尚既是凶犯,必然因为图财害命。按理可应该搜赃,况且有了证据,老爷回去以后,这些赃物证明,也好向上头回话。"胡得胜一听,觉得这话有理,况且打墙也是动土,动土也是打墙,索性来个一不作二不休。想到此处,便传下号令,吩咐搜赃。那大慈,本是一个阔庙,平素储蓄甚富,经过一次搜索,除现银子外,所有贵重物品也都一掳精光,大宗的自然归了胡得胜,其余十名局勇,当然一律分肥,全都捞摸了很厚的油水。只把百十来两银子,作为赃证。这种行为,哪里是官中办案,简直是山寨里的大王爷,带领一群喽罗,实行抢劫主义。到得这时候,和尚也锁押起来,银钱也到了手了,胡得胜这才统率着局勇,跨马扬鞭,呼啸而去。

 

 

第二回 末路悲风凄凉透骨 荒村苦雨岁月煎心_风流奇案(清)黄南丁著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第二回 末路悲风凄凉透骨 荒村苦雨岁月煎心

 

  话说葛大,喻氏夫妇,由喻氏胞弟说合了毕生姑给品连做童养媳。葛大夫妇很是欢喜。又见生姑十分聪明伶俐,可以帮助喻氏办理家事,喻氏很是快活。谁知过了几天,好事不常。

  葛大有一天,绝早起身,在店内做了一口豆腐,到了午间,午饭已过,葛大觉得身体困倦,便在店内向桌上一伏,竟安然睡去。这时候正是深秋天气,寒风凛凛。葛大睡在桌上,受了一阵凉风,打了一个寒噤,身上都露了栗肤。及至一忽醒来,觉得身上寒冷透骨,连打了几个喷嚏,顿时有些头目森森起来。

  知道受了寒气,忙起身披上一件棉祆。当时也不以为意,到了晚间,却觉得头眩鼻塞,耳鸣目昏,四肢酸楚,坐立不住,便向喻氏说了,欲先去安睡。喻氏忙在葛大头上一摸,却是炙热非凡,不禁吃了惊。慌忙到里面把床上被褥铺放就绪。向葛大道:"快些睡吧,你发热呢,待我去买一服风寒疏散的药,浓浓的煎了服下,盖上被儿,出一身大汗,把风寒赶出,即便好了。不然,明天没人作活计呢。"葛大点头道:"正是。倘直是生起病来,谁人能作卖买呢,那就糟了。"说毕,忙忙的脱了衣服,睡将下去。

  喻氏即把一床重被,同葛大盖好。一面取了些钱,命品连快些出店,到街上钱宝生所开设的爱仁堂药铺,托钱宝生撮一服发汗风寒的药料来,煎给葛大吞服。仓前地方,本是个市镇。

  只有钱宝生开着家爱仁堂药铺,并没有第二家药店。那钱宝生,便是爱仁堂药店的主人,也懂的一些医理,常是同人家瞧瞧小玻所以仓前镇上的人民,遇到了受了感冒、发热起烧,也不请医生诊脉,只到爱仁堂去,向钱宝生讨药。今天喻氏见葛大发烧的甚是炙手,怕真的病倒,没人可做卖买,便也忙忙的命品连到爱仁堂去,向钱宝生撮药。品连领命。飞也似的去了。

  喻氏在家中,即在外面收拾了一回,开了店门。品连也拎了一服饮药,走将回来。喻氏忙取过一个瓦罐,把药放下,注了水在炉上煎了一回,煎得浓浓的八分一碗,端至床上,叫葛大道:"快把药趁热喝下,重重的出一身大汗,明天病便好哩。"葛大被喻氏叫起,欠起身子,将药服下,依旧睡倒。喻氏即把被褥同葛大盖得严密不透,自己收拾了杯盏,自到外面同品连、生姑一齐吃过晚饭,三人一同收过残肴,洗涤干净。喻氏即到房中,一瞧葛大,双颊炙烧的似火一般的通红,鼻寒气重,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知道病势不轻,心中很是急着。便命品连、三姑,睡在外面。生姑在床下地上,铺下草席被褥,睡在床下,万一夜间有什么事情,可以叫唤起来。生姑听了,即把自己的被褥抱到里面,铺在地上,先自睡下。喻氏也胡乱的在葛大足旁睡了下去。听的葛大渐渐的有些睡熟,喻氏忙碌了一天,身体很是困倦,也朦胧睡去。

  及至一觉醒来,见天色已是发了鱼肚白色,忙坐起身来,瞧葛大,双眼似开似闭,竟有些昏沉的模样。喻氏心中,不禁乱跳,即把手在葛大头上一摸,却仍是炙手非常,并不退了寒热,不觉焦急起来。知道今天葛大不能再起身操作,可是家中不能一天不做卖买,是个做一天吃一天的清贫人家。葛大平日,虽也略略有些积蓄,却甚是细微,坐吃山空,万万不能支持。

  亏的昨天,制就的豆腐、百页等物,还剩下不少,自己同品连,随了葛大,也学得些做豆腐的手艺。今天葛大就不起身,自己同品连、生姑三人,也可免强支持卖买。不过倘是葛大有了半月十天,病体不好,那就应付不来的了。当下喻氏忙忙起身,叫醒了品连。生姑,一同起来,开店做买卖。三姑这时,也已醒了,只坐在一旁呆看。喻氏忙了半晌,听的里面葛大叫道:"品连,快取杯茶我喝呐。"品连听了,忙答应一声,在茶壶内倒了一杯热茶,送到里面。喻氏也走到里面问道:"怎么样了?"葛大道:"不行呢,头痛的很。"喻氏一望葛大,见他面上依旧绯红的如火烘一般,知道尚是烧得厉害,即向葛大道:"今天请个大夫来瞧瞧吧。我看你的病是不轻呢。"葛大听的,叹了一口道:"我们这般人家,做一天吃一天的,难道还能化钱服药不成?我想捱两天总能好的,别多化了冤枉钱,我又不能起来做卖买,没有了钱,连饭都要没有得吃哩,还说什么请大夫服药呢?"说罢,双目之中,竟落下泪来,呜咽个不祝喻氏忙安慰道:"你别这么了,自己身体要紧,话不是这样说的。家中全仗着你一人做卖买过活,我是一个女人家,怎能支持门面,品连又小,生姑比了品连又小几岁,人却伶俐,也是个女孩子呀,只能帮着我做些煮饭洗衣等家事。应付做卖买越发的不成功的。三姑这傻子,愈其是不用说了,呆的这般情形,连米麦都分别不出的,还说什么别的事情。你倘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办呢?"说着也不觉呜咽起来。又暗声道:"你快些别悲伤,请大夫来瞧瞧是正经。身体好了,多做些卖买,不强似病在床上,不能开店了吗?"葛大听了,只是摇头。

  喻氏也不管他。出去外面叫过品连,到街上去请大夫。品连领命飞也似的去了。喻氏自在家中,整理家事,命三姑看守门户。生姑在里面,瞧着葛大,可要什么茶水,服侍葛大。不一刻,品连回来,已请下了大夫。到了午后,大夫到来,喻氏接迎进去,坐在床旁,喻氏先把葛大昨天白天受了风寒,晚间得了病症的话,细细向大夫说明,大夫听了,便向葛大面上望了望气色,取过几本旧书,枕了葛大手腕,静心诊脉。诊过之后,又瞧了瞧葛大舌苔。瞧毕之后,不禁皱眉着脸,只是摇头。

  喻氏见了,知道病势沉重,忙问道:"大夫,这病还不要紧吗?"

  大夫道:"这病乃是由食滞夹风寒而起,平时总是很贪凉爽。

  在夏季内受足了风寒,又加着积滞辛苦,昨天借着受些秋气尖风,遂一发不可收拾,已转入伤寒之症。病势很是郑重,目下快些调理,或者还不要紧。"说毕,立起身来,走到桌边坐下。

  生姑早把纸笔墨砚预备舒齐。大夫即坐下开写药方,喻氏取钱打发了看封,仍到里面。大夫开下药方,自出门去。

  喻氏、品连一同送过,忙把药方交给品连,到爱仁堂去抓药。抓来之后,即赶忙把药煎好,送到床边,扶起葛大,趁热喝下。葛大仍旧睡好,喻氏把被褥盖好。一天过后,明天早上,喻氏起身之时,忙先一瞧葛大,却仍是炙手异常,病势很是沉重。比较了昨天,有增无减。双颊之上,烧的如红露一般。上下嘴唇,竟已发了焦紫颜色,只嚷着要茶喝。喻氏心中,十分着急。这天的店,也无心再开,只忙着料理葛大病症。无奈葛大的病症,每天只是有增无减,服下的汤药,浑如石沉大海,一些儿功效没有,把喻氏急得一筹莫展。品连、生姑,也都愁眉不舒。连三姑这般的傻子,也只呆呆地望着葛大,一言不发,只听得床上葛大不住的呻S吟Y,喻氏瞧着葛大病势情形不好,暗想自己是个女流之辈,平日全仗了葛大,每天开店做些卖买,方可苦度光阴。到如今葛大一病这般的几天。葛大从前辛勤刻苦,略略存的一些款项,已被葛大病中用得一干二净。并且这几天医药费,已由典质而来。万一的葛大有什么变故,自己一人如何可以支持。想到这里,心中益发的难受起来。忙打定主意,唤品连道:"品连,快到你舅舅家中,请舅舅到来,我有事请商议呢。"品连平日年纪虽小,常是随着喻氏到敬天家中,所以倒认的路途。听的母亲吩咐,忙答应一声,到房中换了一件干净短衫,慌忙出去,飞也似的向敬天家中去了。喻氏在家中,闷闷的坐在葛大床边。

  约有半个时辰。听的外面敬天叫道:"怎地姐丈有了病呢,姐姐怎不早命品连到我家中来叫我呢?"话犹未毕,敬云早自外面匆匆走入,品连随在后面。喻氏见敬天到来,呜咽道:"兄弟,你瞧你姐丈,病到这般光景,万一有一个不测之处,叫你姐姐怎么过呢?"敬天一面走到葛大床前,向葛大细细观看,一面向喻氏道:"姐姐,且别悲伤。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吉人自有天相,不久自然就好,快请大夫要紧。"喻氏道:"正是呢。这几天请了大夫,诊脉服药。可是服下药去,一些儿效验也没有,我们家中。都靠着做买卖生意,才有些饭吃,如今你姐丈一病了这许多日期,每天又得请大夫撮药,那一件不要化钱,又不能开店赚钱。把你姐丈没有生病的时候,每天节省下的一些,早花个精光。这几天还亏是典了些衣服,方能请个大夫。这般下去,怎生得了呢?倘是你姐丈得些什么,那越发的没法料理哩。"说到这里,双目之中,两行清泪,早向下直挂,声音也变成了泣不成声,敬天听了,心中很是悲伤,便把葛大面上细细一看,见葛大面色,已枯白的一些血色没有,又带着一般黑气,双目下陷,两颧削缩,上下嘴唇,都烧的焦黑颜,已是瘦的不成模样,知道病势非轻。正欲回身向喻氏商议,恰巧葛大这时,猛一睁眼,见敬天立在床边,便点了点头,带着喘道:"兄弟,你来了吗?我却不成了。你姐姐同你外甥,都要你照顾些,我死了也感激兄弟的大恩。"说毕,痰气上涌,忙伸手向喻氏要茶。一双枯手,却瘦得似鸟爪一般,只抖个不祝敬天瞧了,心中忍不住一酸,双目中的悲泪,禁不住流将下来。又怕葛大看了伤心,反添了病症,忙把手帕抹过,低声道:"姐丈何必这般的伤心。只要请个好大夫来,服下药去,自然病就好哩。"喻氏这时已取上茶来,端到葛大口边。葛大喝了一口,点头道:"但愿如此,可是不中用的了。兄弟,可得瞧同胞面上,你姐姐总要你照应。"敬天一面安慰葛大,一面向喻氏道:"姐姐,这几天请的是谁来瞧病呢?开下了什么药方?"喻氏即在床前抽屈之中,取出了药方,给敬天观看。

  敬天看了,知道是伤寒重症。药方上的药案,开得十分凶险。

  又瞧见葛大病体,知道很是厉害,心中也很着急,便向喻氏道:"姐姐,如今也别说旁的,开店做卖买,那自然是不成功的了。

  姐丈病症既然这般的沉重,赶紧的找个好大夫瞧瞧。病好之后,方能再做生意。不然这般的拖延下来,越发的不好呢。"喻氏道:"话是不错的。只是兄弟你知道的,似你姐丈这般光景,请几个普通大夫,撮药等病中费用,已是很难的了,怎能去找好大夫呢?那里来的钱呀?"说着,不觉又呜咽起来。敬天忙道:"姐姐,且别悲伤,这不是哭的事情。我的家景,也不大好,不然,这一些些还用说的吗?如今这样吧,我先借十块钱给姐姐,请大夫要紧。姐丈好后,再还我就是。"喻氏点头道:"兄弟的景况,我也知道的。可是如今是没法的事,只能这般的了。待你姐丈病好之后,再归还吧。"敬天道:"姐姐这倒没有什么,彼此都是至亲,也无用客气什么。谁没有困难的日子呢?"当下即在腰兜内取出了十块雪也似的大洋,交给喻氏,喻氏收过,敬天又安慰了一回喻氏同葛大,又向生姑道:"生姑,前天你母亲托人寄信来说,停几天要来瞧你哩。"生姑本很想念母亲,听敬天这般说法,心中甚喜,便点了一点头道:"姨夫,母亲来了,千万请他老人家来瞧俺,俺正想念呢。"

  敬天道:"那是自然,我还有些事呢?你在这里,好好侍奉你家公婆。"生姑连忙答应。敬天即起身告辞。

  喻氏送了几步,自进房去,忙又唤品连去请大夫,同葛大诊病服药。无奈葛大病体沉重非凡,服下药去,依然一些效验没有,反越发的加重起来。过了两天,竟是人事不知,口中只说呓语。喻氏慌了手脚,知道不好,同品连、生姑、三姑四人,尽夜衣不解带的侍奉汤药,家中钱又困难,敬天的十块钱也用的差不多了。喻氏等四人,已累的憔悴不堪。又过了一天,喻氏见葛大的模样,不似可以好的了。大夫又来诊病,也只是摇头,连药方也不肯开下,长叹走了。喻氏知道没有挽救希望,心中悲哀,自不必说,双目之中,只流着眼泪。暗想家中,已是一钱没有,倘是葛大横将下来,一切后事费用,怎生的了?

  忙命品连,去请敬天到来商议。敬天听的葛大将要不好,忙同了妻子王氏,随着品连赶到喻家,喻氏一见,早忍不住痛哭起来,向敬天道:"兄弟,这怎么好呢?人是瞧上去不中用的了。

  可是万一的横将下来,家中一些没有,如何得了?"敬天也觉悲伤,一面止住了喻氏哭泣,一面走到床前,一看葛大,已是双目昏花,只是胡叫乱说。一口牙齿,也烧的如焦炭一般,欲知葛大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杨柳岸奇逢丽女 玉凫舟巧合新诗_鼓掌绝尘(明)古吴金木散人编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第二回 杨柳岸奇逢丽女 玉凫舟巧合新诗

 

  诗:

  少年欲遂青云志,黄卷青灯用及时。

  辞文研穷贤圣理,偕朋砥砺古今疑。

  滩头邻舫逢殊色,月下同情赋丽词。

  不意相思心绪乱,何尝一日展愁眉。

  说这杜萼别了李乾道士,离了凤凰山,同着许叔清,依旧返棹归来。到得梅花观前,此时还有半竿日色,许叔清便要留进观里待茶。杜萼再三辞谢,只得送到城门首,然后作别,分路回去。

  这杜萼回到府中,恰好翰林又早出门到一士夫家去饮酒未回,他就见了夫人,把清霞观幽雅并山中景致、李道士相待殷勤让房的话,一一说知。那夫人大喜道:"萼儿,既有这样一个好所在,又遇这般一个好道士,此是天赐汝的好机会,何愁读书不成?只是一件,想汝自幼不曾行路惯的,今朝行了这一日,身子决然有些劳倦,可早早吃些晚饭,先去睡罢。待你爹爹回来,我与他商议就是。"

  你道世间那有这样贤慧的夫人?况且杜开先又不是他亲生的儿子,论将起来何必如此十分爱护?人却不晓得内中一个委曲,这杜萼却常有着实倾心的所在,正是俗语云"两好合一好"的缘故。你看这杜萼,遂躬身应诺。夫人便唤丫鬟整治晚饭,与他吃了,早去安寝。

  次日侵辰起来,梳洗完备,连忙起到堂前,与翰林相见。翰林问道:"萼儿,我昨晚回来得夜深了,不曾见你,却是汝母对我说得几句,不曾唤你问个详细。你去看那清霞观,果然还好读书么?"杜萼道:"启上爹爹,那清霞观果是好个去处,四围俱是凤凰山高峰环绕,并没一个人家,寂静异常,正是个读书的美地。"翰林道:"那观中可还有空闲的书房么?"杜萼道:"书房虽有几间,可意者绝少。孩儿多承那观中李老师一片好情,情愿肯把自己一间幽雅净室,让与孩儿看书。"翰林道:"萼儿,果是那李道士真心肯让便好,不可去占据他的,日后恐招别人谈论。况且读书人讨了出家人便宜,叫做佛面上刮金,后来再不能有个发达日子,这是指望读书里做事业的人所最忌的。"杜萼道:"爹爹有所不知,孩儿一到观中,原来李老师向年与孩儿曾在梅花观中会过,未曾坐下,就取出纸笔来,便要留题。那许叔清在旁再三撺掇,勉强吟了一首。李老师看了,老大称羡,后来便指引孩儿,连看了几间书房,见孩儿心下都不遂意,所以就肯欣然把净房相让,实非强要他的。"翰林点头笑道:"萼儿,原来如此。却把甚么为题?"杜萼道:"孩儿就把清霞观题几句。"翰林道:"题得如何?"杜萼便把前题清霞观诗句,从头到尾念了一遍。翰林道:"萼儿这首诗,足称老健,不落寻常套中,大似法家的格局。固虽题得好,如今出家人也有几个通得的,况又结交甚广,善于诗赋者尽多,以后若到观中,再不可信手轻吟。倘遇识者,从中看出破绽来,到惹人议论,不如缄嘿为妙。戒之,戒之!"

  杜萼躬身道:"谨遵爹爹严训。"翰林道:"萼儿,我有一事与你商量。昨晚在康司牧府中饮酒,席上说起你往清霞观读书一事,他第二个公子满心要与你同去。你道如何?"杜萼笑逐颜开道:"爹爹,孩儿曾闻古人有云:'择一贤师,不如得一良友。'既康公子果肯同去,早晚讲习间,互相砥砺,不怕学业无成矣。"翰林道:"同去虽好,你不知道那康公子为人,顽性极重,专务虚名。倘与他同去,明日到妨你的工夫。"杜萼道:"爹爹所言极是。只是各人自求个精微田地便了。"翰林道:"萼儿,既然如此,今日便可着人去约了康公子,明早打点书囊,一齐便与他同去罢了。"杜萼道:"爹爹,此去清霞观足有三十余里,恐日逐饮食之类不堪担送,还要唤一个家僮随去,早晚伏侍便好。"翰林道:"萼儿讲得甚有理,这件事到是要紧的。终不然馆中没人伏侍,可是个长久之计。但是家中这几个小厮,只好跟随出入,那里晓得支持饮食?我想起来,到是那管门的聋子,他自幼在我书房中伏侍,一应事务,却还理会得来,明日何不就着他同去?"

  杜萼道:"爹爹,既然伏侍有人,孩儿久住在家,诚恐荒芜学业。适才已看历日,明日日辰不利,今日就着人去约了康公子,于十一日一同进馆罢了。"

  这翰林见杜萼择定十一日起身进馆,便欣然应允。

  杜萼又说道:"爹爹,孩儿还有一言启上。如今与康公子同馆,相与尚久,彼此不便称呼,望爹爹与孩儿取一个表字。"翰林道:"萼儿,我蓄意多时,又是你讲起,我却省得。昨晚饮酒回来,一觉睡去,忽梦与你同玩花园,只见百花俱未开放,惟有梅花独盛。你问道:'爹爹,这梅花年年开在百花之前,却有甚说?'我回道:'萼儿,可晓得梅占百花魁之语么?'如今我想起来,那梅花正应着你幼时的名姓,今日就取做杜开先便了。"杜萼便深深唱喏,应声而退。

  一壁厢就着人去约康公子,一壁厢就唤那个管门的聋子,吩咐着他打点书箱铺盖并供给灯油之类,先往清霞观去。

  到了十一日,那康公子带领家僮,挑了行李,叫下船只,早向西水滩头等候。

  等了一会,看看日色将哺,那里见个杜开先来?殊不知他到梅花观中,却被许叔清留在饯饮。康公子等了许多时候,等得十分焦燥。忽见前头杨柳岸边泊着一只小小画船,里面有几个精致女子,穿红着绿,都在那里品竹弹丝。未免又打动他少年耍性,便纵起身来,站在船顶上觑了好几时。就问梢子道:"你可晓得前面那只画船,是那一家的?"

  这梢子一时回覆下来,也走到船头上看了一看,道:"康相公,你适间问的,可是那泊在杨柳岸边的么?"康公子点头道:"正是,正是。"梢子道:"那只船唤名玉凫舟,就是城中韩相国老爷家的。"康公子道:"那船中饮酒的是甚么人?"梢公道:"康相公,这上面坐的正是韩相国老爷,今日在凤凰山祭祖回来,因此泊船在这里游耍。"康公子道:"那几个女子,却是那里送将他承应的乐工?"梢子笑道:"康相公,你还不知,这是相国老爷去年新选的梨园女子,一班共有十人,演得戏,会得歌,会得舞,一个个风流俊丽,旖旎娉婷,标致异常哩。"

  康公子摇头道:"这老头儿好快活,好受用。梢子,你说得这样标致,又打动了我康相公往常间的风流逸兴。趁杜相公此时还未到来,你快把船儿撑近那边几步,待我饱看一会儿去。"梢子便提起竹蒿,慢慢的一篙一篙撑向前去,与画船相近,也傍在杨柳岸边。

  康公子不好船窗大开,只得半开半掩,着实瞧了半晌。原来那几个女子都朝着韩相国站的,只看得背后,那里看得明白?他却一霎时心猿难系,意马难拴,魂灵儿俱吊在那几个女子身上,拼着个色胆如天,故意把那一扇船窗"呀"的推将开去。

  那几个女子听见这边一声响亮,个个都回转头来。康公子又乘机轻轻嗽了一声。

  恰好那内中有一个女子,手拨着琵琶,却是韩相国日常间最欢喜得宠的,唤做韩蕙姿,他听得间壁船中嗽了一声,便觉有心,连忙回睛偷看。

  原来天色昏黄,两边船里俱未上灯,这边看到那边,两个都是黑洞洞的,那里看得明白,就把手中琵琶,弹了一曲《昭君怨》词儿。

  你看这康公子,坐在这边船中,听得间壁船里弹着词儿,就如吊了魂的一般,只是凝眸俯首,倚栏静听了一会。

  曲未罢,只听得岸上远远有人厉声问道:"前面可是康相公的船么?"这康公子晓得是杜开先来,恰才"嘿嘿"长叹一声,走到船头上,应问道:"来者莫非是杜相公么?"

  杜萼道:"小弟正是杜开先。"

  原来林开先在梅花观中饮了半晌,不觉醉眼模糊,又遇天色昏暮,那里看得些儿仔细,虽是听得康公子应声,也不知船泊在那一边。

  康公子道:"杜兄,请上这边船来。"杜开先正待要走,忽听得那边船中笙歌盈耳,只道是康公子船里作乐,便叫道:"康兄,读书人如此作乐,不亦过奢了么?"康公子道:"杜兄请噤声,有话上船来见教。"杜开先便扶住竹篙,一脚跳上船去。

  康公子见他有些醉意,恐怕失足堕落水中,遂一把扶住。迎到船里,连忙作揖。

  杜开先问道:"康兄,适才敢是什么人在舟中作乐?"康公子道:"杜兄,你却错听了,奏乐的不是小弟船中,却是间壁那画舡里面。"杜开先道:"这是小弟耳欠聪了。那只画船是那一家的?"

  康公子道:"杜兄,那只船名为玉凫舟,是城中韩相国家的。今日相国安排酒筵在内,有两个奏乐的女子,生得天姿绝世,国色倾城,小弟却从来不曾见的。适才等候杜兄不到,也是无意中偶然瞥见,略得偷瞧几眼儿。"

  杜开先道:"康兄,既有这样一好机会,何不挈带小弟看一看?"

  康公子道:"杜兄还且从容,我想那韩相国今夜决然赶不进城,料来我们也到清霞观去不及了。今夜就把船泊在这里,少刻待到东山月上,悄悄的把船撑将拢去,连了他的船,再把窗门四下开了,我和你玩月为名,那时饱看一回,却不是好?"

  杜开先道:"康兄见教,其实有理。只恨小弟无缘,来得太迟了些。"康公子跌足笑道:"小弟来得早的,也不见有缘在这里。"

  杜开先道:"康兄,只是一件,我和你静坐舟中,如何消遣得这般良夜?"

  康公子道:"这有何难,小弟带得有两瓶三白,几味蔬菜,杜兄不嫌,就取出来,慢慢畅饮一杯,却不是好?"杜开先拍手笑道:"这也说不得,今夜决然要陪康兄了。"

  康公子便唤家僮,向后面船梢里拿过酒肴来。你看这梢子倒也知趣,便来问道:"二位相公,既有酒肴,安可闷酌?把我的船再撑过去些何如?"杜开先道:"说得妙,说得妙!我且问你,那只船上的梢子,你可认得他么?"

  梢子道:"杜相公,这些撑船的总是我的弟兄们,每日早晨聚会滩头,大家都是唱喏的,如何有个不认得的。杜相公敢是有甚吩咐?"

  杜开先道:"我却没甚说话,只恐你不认得的,把船拢将过去,他便倚着官势,难为着你。既是同伙的,拢去不妨。"梢子便去提起竹蒿,一篙撑到那只画船边傍着。

  康公子就跳起身来,把两扇窗子"扑"的推开。抬头一看,只见皓月当空,刚在垂杨顶上,便对杜开先道:"小弟久仰杜兄诗才,渴欲求教,今日幸会舟中,何不就把明月为题,见教一首?"杜开先笑道:"恐拙句遗哂大方。"康公子道:"言重,言重!"

  杜开先便倚着阑干,对着月光,朗吟一绝云:

  中天皎月未曾盈,偏向人间照不平。

  此际莫嫌微欠缺,应须指日倍光明。

  康公子道:"承教,承教!杜兄,小弟往常在书房中独坐无聊的时节,也常好胡诌几句,只是吟来全没一毫诗气。朋友中有春秋我的,都道是经。"

  杜开先道:"康兄不必太谦,决然是妙的,小弟正要请教。"

  康公子道:"小弟赋性愚直,凡遇同袍之中,再没一些谦逊,是不是常要乱道一番,其实不怕人笑。杜兄果不见笑,我就把原题也和一首。若不合题,烦劳改政,切不可容隐在心,背地笑人草包也。"杜开先道:"不敢,不敢?"

  康公子道:"杜兄,又有一说,小弟吟将出来,虽不成诗,也要带几分酒兴,诗肠自然陡发,若是不饮些酒,便心忙意乱,一字也诌不出来。杜兄且从容多饮一杯,小弟先告罪了,就干了这一瓶罢。"

  杜开先道:"这一瓶酒那里就得尽兴,还把这几瓶酒一饮而尽方妙。"康公子摇头道:"这个使不得,小弟酒量有限,一瓶足矣。若多饮至醉,一字也纛不出了。"杜开先道:"小弟忝在初交,不知尊量深浅,只是慢慢饮干这一杯,奉陪康兄这一瓶罢。"

  康公子把两只手捧起酒瓶,不上几口,呷得瓶中罄尽,便道:"杜兄,小弟献丑了。"杜开先道:"不敢。"

  康公子把酒瓶望船窗外一丢,只见水面上"乒乓"一响,然后放开喉咙,大嗽一声,朗吟云:谁将这面新磨镜,元何挂在个中间?康公子恰才吟得这两句,又向口中咿唔了一会,把腰伸一伸,"扑"的一交跌倒,便呼呼的竟睡熟在船板上。杜开先把手推一推道:"康兄,难道只吟这两句么?"这康公子那里做声得出?

  杜开先道:"康兄,你想是饮了这瓶急酒,把诗肠都打断了。"康公子又不答应。

  杜开先见他真个睡熟,便着他家僮先把杯盘收拾去了,就向船中把铺陈展开,扶他和衣睡着。

  杜开先便靠着栏杆,两只眼睛不住的向那边船里瞧个不了。

  原来那只船中另有一个女子,就是恰才拨琵琶的韩蕙姿嫡亲妹子,唤名韩玉姿,仪容态度与姐姐韩蕙姿一般。总是那眼尖利的,见了他姊妹二人,一时辨别不出;若是那眼钝的,毕竟认不出那一个是蕙姿,那一个是玉姿。

  这韩玉姿年纪只得一十六岁,凡技艺中到比姐姐还伶俐几分,虽然堕迹朱门,选伎征歌,随行逐队,每至闲暇工夫,便去习些文翰,所以那诗词歌赋,十分深奥者固不能通晓,倘若文理浅近,意思不甚含蓄的,便解得来。

  原来适才杜开先所咏诗句,虽然把月为题,却是寓意于间壁船中那几个女子身上。这韩玉姿听见他诗中意思,别有一种深情,知他定是个人中豪杰,口里虽不说出,心下觉有几分顾盼之意。直待到了二更时分,方才伺候得韩相国睡着。恰好那些女子承直了一日,个个神疲意倦,巴不得一觉安眠,等得相国睡倒,各自就寝不题。

  这韩玉姿见众姊妹们睡得悄静,忽闻得间壁船中长叹一声,他便轻轻赚将出来,乘着这月光惨淡,把窗儿推开半扇,假以看月为名,伸出纤纤玉手,扣舷而歌云:隔画船兮如渺茫,对明月兮几断肠。伤情满眼兮泪汪汪,相思不见兮在何方?

  原来这杜开先坐等多时,不觉睡魔障眼,正低头靠在那交椅上。蓦听得那边船里打着这个歌儿,猛然醒悟,连忙站起身来,把眼睛睁了几眼。那里看得明白,便又把手来揉了几揉,方才见那边船窗里,却是一个少年女子:碧水双盈,玉搔半。翠点蛾痕,分就双眉石黛;云堆蝉鬓,写来两颊胭脂。无语独徘徊,仿佛仙姝三岛内;凭栏闲伫立,分明西子五湖中。伤情处,几句幽歌,堪对孤舟传寂寞;断肠时,一联巧合,全凭明月寄相思。

  杜开先看了,暗自喝采道:"果然好一个标致女子!料他年纪多只在盈盈左右,可惜把这青春断送在歌行队里。倘天可怜,假借一阵好风,把他吹到我这船中,权效一宵鸾凤,也不枉了女貌郎才。"说不了,便要走来推醒康公子,唤他起来一看。心中又忖道:"我想他是个酒醉的人,倘或走将起来大呼小喊,把那韩相国老头儿惊醒了,莫说我空坐了这半夜工夫,连那女子适才那几句歌儿,都做了一场虚话。我如今趁此四下无人,那女子还未进去,不免将几句情诗便暗暗挑逗他。倘他果然有心到我杜开先身上,决然自有回报。只是我便做得个操琴的司马,他却不能得如私奔的文君。也罢,待我做个无意而吟,看他怎么回我。"你看那杜开先便叹了一声,斜倚阑干,紧紧把韩玉姿觑定,遂低低吟道:

  画舫同依岸,关情两处看。

  无缘通片语,长叹倚栏干。

  韩玉姿听罢,暗自道:"这分明是一首情诗,字字钟情,言言属意,敢是那个书生有意为我而吟。哎,这果然是对面关情,无计可通一语。我若不酬和几句,何以慰彼情怀?"田和云:

  草木知春意,谁人不解情。

  心中无别念,只虚此舟行。

  杜开先听他所和诗中,竟有十分好意,便把两只手双双扑在阑干上面,正待要道姓通名,说几句知心话儿,叵耐韩相国那老头儿忒不着趣,刚一觉醒转来,厉声叫道:"女侍们都睡着了么?快起来烹茶伺候。"

  这韩玉姿唬得魂不附体,香汗淋漓,只恐事情败露,没奈何把杜开先觑了几眼,轻轻掩上窗儿,转身进去不提。

  杜开先见韩玉姿闭窗进去,暗自道:"原来我杜开先如此缘悭分浅,正欲与那女子接谈几句,问个姓名,不想又被那老头这叫声搅散。我想他既有心,决不把我奚落。但是,侯门似海,音问难通,自今以后,不知何时再有相会的日子。罢,罢!今夜且待我和衣睡,到天明早早起来,看他上岸的时节,还有心回顾我这船中否?"说罢,便把窗儿轻轻掩上,就坐倒和衣睡在康公子旁边。

  你看这杜开先,熬了这几个更次,精神着实怠倦,才睡得倒,一觉睡去,直到东方日上。原来这康公子虽然睡着,此事也是经心的,故那杜开先与韩玉姿隔船酬和,都被他听在耳中。次日老早先走起来,却好杜开先还未睡醒,只见那岸上闹哄哄的簇拥着几乘女轿,恰正是来接那几个女子的。他便急忙梳洗齐整,穿了艳服,站在船头上看了一会。

  不多时,先走出一个女子来,却就是昨日拨琵琶唱《昭君怨》词儿的韩蕙姿。他便回转头来,见康公子站在船头上,便把秋波频觑几眼,方才动身上轿。又走出一个韩玉姿来,看见康公子,只道就是夜来吟咏诗的那个书生,不住睛看了又看,想他心中觉有几分疑惑。这康公子见后去的这一个,与前去的那一个面貌一般?暗自猜疑道:"好古怪,世间面庞相似者虽多,那里有这样生得一般?便是嫡亲姊妹,也没有这等相象。连我竟认不出那一个是昨日拨琵琶唱《昭君怨》的。"

  你看这康公子便走入船中,把杜开先推了一推,向耳边低低叫道:"杜兄,快些醒起来,那韩相国的玉凫舟已开去了。"这杜开先还在梦中,听见了这一句,连忙带着睡魔,一骨碌爬将起来,道:"康兄何不早叫一声?"康公子笑道:"杜兄且莫着忙,船便不曾开去,只是那几个女子先起身去了。"杜开先惊问道:"康兄,果然去了?"康公子又笑道:"杜兄,,小弟仔细想来,只是辜负了昨夜那首诗儿。"杜开先见他说话有心,便支吾道:"康兄,这有何难,再把后面两句续上去罢。"。

  康公子笑道:"杜兄,俗语说得好:'既来雕栏下,都是赏花人。'如今你的心事却瞒不得我,我的心事也瞒不得你。只要明日有些好处,大家挈带一挈带,不可学那些掩耳盗铃就是。"杜开先晓得被他识破,却便不敢隐瞒,就把夜来情景一一备说。

  康公子道:"杜兄,既有这样一个好机会,切不可错过。我们快早开船,且到清霞观去。少不得十五日元宵灯夜,我和你进城看灯,慢慢画一好计策,再去访他便了。"杜开先道:"康兄言之有理。"便叫梢子开船。

  不多时,看见凤凰山。康公子道:"闻杜兄到处题咏,今见凤凰山,安可缺典?"杜开先知康公子来煞不得的,况诗兴勃发,也不推辞,也不谦逊,便朗吟云:

  凤凰山是凤凰形,草木纷然似羽翎。

  两翼拍开飞不起,一身俯伏睡难醒。

  清霞已接真龙脉,巴邑多钟列宿星。

  云雾腾腾笼瑞气,无穷秀丽起山灵。

  吟毕,康公子赞美道:"杜兄,昨夜与丽人酬和意兴甚豪,今日凤凰山之吟,豪兴尚在,故言言逼古,非人所及也。"杜开先道:"一时应酬,惶愧,惶愧。"

  说话之间,不觉船已到岸。凑巧李道士在外接着,邀进观中,因问道:"杜相公,此位相公不曾会面,请问尊姓?"杜开先道:"这位相公姓康,名泰,字汝平,乃城中康司牧老爷第二位公子。今来与我同学,幸乞见留。"李道士道:"书房尽多,任凭选择,小道岂敢推托?"杜开先着家僮安顿行李不提。

  毕竟不知他两人有甚妙计得访韩玉姿,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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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系颈以来似曾相识 排闼而入不知谁何

 

  客星帝座之元,蚩旗猾夏之月,蓟州北门市上,有一座巍然高耸云际的酒楼。那时已是夜深时分,酒客陆续散了,只有一个人自在那里狂饮,一面拍着桌,一面直着喉,向槛外月光点首叹道:"莽苍山河,可怜无主。日儿,你也阅尽沧桑过来,可知人间还有个同调么?"说完,将酒杯一掷,踉踉跄跄的走下楼来。

  出门一看,见六街萧瑟,远火微芒,正不知那里是今宵宿店,便也不管东西南北的走去。不多一刻,那人觉得眼前不见了市街,拦着脚是一道清溪,两行残柳,波光树影,掩映上下,居然绝妙一张秋江夜泛的横幅,不觉大快大乐,指着一块捣衣石道:"天留这石兄做我夜游佳伴哩。"说完,向石上横身卧下,没半晌早已鼻息如雷的同一溪秋水,流向华胥国内去了。

  那知正梦到手接北斗斟天浆,天厨络绎供奇酿的时候,忽然一阵的声音,直冲入耳边来,把一场大好酒梦平白地惊破。一骨碌爬起身来,骂道:"何物狂奴,敢来扰人清梦!"

  说完,睁开眼看时,见一个人也没有,只自己一身白袷衣裳,被露花点了个半湿。因向身外四面一看,指点着这是清溪,这是残柳呀,怎的到了这儿来?正自己笑着,又听得那叮叮当当的怪响,隐约仍在近处。他寻着声便走,见前面闪烁闪烁的有个灯笼,便直赶上去。

  初不过听得灯光里似有两个人讲话的一般,却听不清讲的是甚么话。赶得渐近了,才看见灯笼上标着"蓟州正堂"四个蓝字,那灯光便觉阴惨惨的有点怕人。再跟上去,渐渐听得出人语来了,见灯影里三人中间那个人似被甚么绊住的样子,那怪声就从这人身上传递过来。

  两边两个一递一声的说着,一个抱怨着道:"还没到十月天,便凉得这样,到关外怕不在三九老寒时节。该死的奴才,何苦来定要充个好汉,累我们走这一遭呢。"一个道:"还说呢,我们多早晚把这该死的送掉了,赶年终还去抱着三小子喝三杯酒儿,不比挨风冒雪的要候回签儿好么?"

  两个人正说着,哪知那跟来的人已跟在三尺以内,猛可的拉住了那中间的人,直唤道:"春华,你怎也会到蓟州来了?"那中间走的人回头一看,不觉笑道:"我本要仗剑三边,如今加个奉旨头衔,怎肯不随便走走?"那两旁边两个人听他们这句神出鬼没、莫名其妙的话儿,不觉呆住了。

  看官试猜这两人是谁?原来那醉中露宿深夜寻踪的,姓齐名青,表字姬瑞,是江左才人,中原酒伯。因他是南直隶上元人,最爱吃的是焦黄锅巴,所以人又称他做"锅巴老爹"。

  这位"锅巴老爹"眼空一世,说四千年来没见过个可儿,便是那平治水土的伯鲧郎君,差算得文武足备,只又苦不会喝酒,到底不成个无施不可的英雄。你想这种品藻人才的判语,奇也不奇?

  这夜寻踪前来,本想扭住这几人问他个扰人清梦的罪案,那知竟遇了故人。这故人姓杨名秋,字春华,是个文经武纬的全才,因犯了圣谕广训上最大的罪恶,托世祖恩深,减问了宁古塔军犯,一路潇潇洒洒,翻把两个解差磨折成倒头芦粟一般。这日路过蓟州,方过堂签封下,正盼到了下处买瓶酒消闷,不想黑暗中遇见了刘姬瑞,也算是件意想不到的事,大喜道:"正苦没个人来伴我杨春华客窗宵饮,你来得好也。"说完向着那旁携着灯笼的人道:"解差哥,你也把亮子照着些,他是个候补军犯,你若给他些好处,说不定将来也要作成你个押解到宁古塔的生意呢。"那解差心里抱着怨道:"不劳费心。"手里的灯笼却不敢不凑近些姬瑞。不多一刻,已到了宿店。那店主人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正喝得醉醺醺的同店小二咕哝着,见了这伙人,忙让进院子去。

  那院子里一共是三明两暗的正屋,东西两溜厢房,做着牲口上料室及厨房等,却满院子堆着车辕轴轳。齐杨四人住的西院第一房。

  店小二照例上灯打水,已毕,开宗明义第一句便问:"客官预备几份饭呢?"解差等看着春华。春华连呼道:"酒,酒打十角来。"小二问:"用甚么菜呢?"春华道:"尽好的拿来罢。"

  小二笑着出去。不多一刻,满盘价捧来。两个解差同春华卸了枷锁,自在外面饮嚼。他们两个人慢慢的对酌起来。姬瑞叹道:"古凝神三秦羁迹,胡石声吴地埋踪,你又有此一走,中原人才,寥落几尽,垂亡汉祚,运命可知哩。"春华道:"这倒不足厄我杨春华。垂天之翼,奋于培风;腾云之鳞,蛰于潢泽。戍卒中没英雄罢了,倘有英雄,我便要做亡秦胜广哩。"说完,干了一杯。姬瑞道:"论你的雄略,自然不让古人,只绝塞荒寒,生死难保,荷枷出关的,谁不是虬筋虎骨的英雄!冰天雪窖,忧更伤人。生入玉门的,古今有几?咳!不说也罢了,说起时,我直要替你尊前唱挽呢。"春华拍手笑道:"你到底是读书过多的人,离不了书生气息,好好个人,怎轻易便得客死。宁古塔可不是龙潭虎穴,就是龙潭虎穴,我也对付得他来。况且到得宁古塔充军犯的,多是多血多气的男儿。我杨春华此去,激以公义,授以方略,三年以内,怕不成报吴存越的君子六千么?"

  姬瑞听他说得淋漓慷慨,不知不觉连干了几杯,击桌赞叹道:"只望你有这一日,我便要濡墨提笔,破我画戒,来替你画'旗门奏凯图'呢。"

  原来姬瑞画事,当时无匹。江南北数千里,苟得姬瑞一帧,罔不珍如随璧。他自烈皇殉国、北都沦陷后,便绝笔不画。有时被几个阃帅挟去,要以生死,他总画一个跣足自缢的圣容,擗踊大哭而出。因此人渐不敢去惹他。这"旗门奏凯图"真个画了没有,还得看这《古戍寒笳记》的后幅呢。

  闲话慢表。且说两个人正谈得热闹,门口软帘一起,静悄悄走进一个人来,觊着两人,低声道:"那一位是杨春华老爷?"春华按着酒杯道:"只我便是,你是谁?"那人端详了一回,从衣袋里摸出一封书信来,道:"爷吩咐送给杨爷,请杨爷自己仔细看吧。"说完将书送与春华,转身便走。

  春华要问他时,早已出去远了,心里自是纳罕,想:谁又认识我?又鬼鬼祟祟的送信给我?一面想,一面拆开来看时,只见那信写着如下的几行:内热未清,外邪久伏。幸中气未衰,脾运尚健。脉洪舌腻,慎防晕决。红花 石决明 山查 防风 刺桐花春华接来看了几遍,不觉呆了。

  正是:既拚绝塞投荒去,谁向心头医病来。

 

 

第一回 说奇梦乡老圆谎 追官粮奸胥索贿_痴人说梦记(清)旅生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第一回 说奇梦乡老圆谎 追官粮奸胥索贿

 

  话说湖北武昌府兴国州,有一村,名为愚村。村中有个愚夫,姓贾名守拙,世代务农为业,薄有田地房产,尽够吃用。活了五十多岁,不曾离开乡间一步,往常时节,跟着一班田夫野老,在那瓜棚底下说说笑笑,倒也不识不知、过了半世的快活日子。有一天,这贾守拙睡中觉,忽然的哈哈笑醒转来,妻子吃了一惊,问其原故,他连称奇怪,他妻子道:"好好的睡觉,有什么奇怪?"他道:"我做了一梦,梦到一个所在,一望是水连天,天连水,脚下踏了一张树叶,飘飘荡荡,随着风渡了过去,看见一座高山,便停下了。那山脚下却有一片沙滩,随脚走了几步,前面一片土地,人家不少,那些人的穿着,和我们不一样,一色短衣裳皮靴子,头上还带顶有边的草帽。见了我一齐嘻嘻的笑。我也对着他笑,不料这笑,竟把我的梦笑醒。"妻子听了,说他做的是痴梦。

  夫妻正在闲谈,忽然听得外面打门声响,妻子赶忙出去开门。却走进了一个老先生,守拙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他亲家稽老古。这人是个老童生,年纪六十多岁,精神极好,逢考必到,总只进得头场,动不动闹了笑话,被贴扣考。有一遭去应县考,报了未冠,题纸下来,可巧碰着从前做过的书院卷子,一篇对题文章,把他喜的了不得,赶忙照本抄誊,取了一个扛榜,大为荣耀。有人恭维他,称他为"初覆公",又因他肚皮里记得的典故实在多,又叫他为"杂货铺"。

  闲言少叙,且说贾守拙见稽亲家来到,知有正事,连忙让坐。稽老古开言道:"明天我们村里合祭五圣菩萨,大家须得志志诚诚的,多捐几个钱,面子好看一点。这遭是归我承办,有簿子在此,亲家你光景还好,总得捐你四百钱,我替你写上罢。"守拙在菩萨面上是极肯花钱的,欣然应诺,走入房里,摸索半天,串了四百大钱,交给稽老古。稽老古因为凑钱事忙,匆匆的别去。

  到了次日,贾守拙一早起来,到五圣庙拈香行礼,稽老古早在那里料理,等到上祭事毕,饮福之后,稽老古交代几个村农,收拾器具,自己拉了贾守拙,走到打稻场边闲话。两人席地而坐,稽老古探下了黄铜厚边眼镜,拿起一支三尺长的粗竹烟袋,装上些旱烟,敲着了火,哗叭哗叭乱吸起来。守拙忽然想起前天所做的梦,便说:"我前儿做了个梦。正待告诉亲家,请你圆圆。"因把那个梦述了一遍,稽老古想了一想道:"这梦却合了我那朋友说的一个典故,那年我到汉口,住在舍亲开的一爿洋货店里,会着出过洋的一位朋友,闲谈起来,据他说是海里有个仙人岛,在云雾中间,远远望着,有些金银宫殿,直上云霄。有人费了无数钱财,要寻此岛,及到将船放去,却又一无所有。后来遇着大风,波浪掀天,几乎把船底翻了过来。从此便没人再敢前去找寻这个岛。听得人家说起,只有当初秦朝一个皇帝,名字叫做什么秦始皇,他老坐了天下,出榜招贤,要寻此岛。

  "其时山东有个道土,姓徐名福,曾在武当山学道三年,很有些神通。这时节,辞了师父下山,适见此榜,便揭了下来,说是定要面见这秦始皇帝。县官听报,不敢隐瞒,立刻把他请进暖阁,不消说是大排筵席款待,就是食用一切,都是这县官所办。当下封了一只大官船,送这道士到京城里。秦始皇帝一见,龙颜大悦,立时就封他为逍遥东海神君。这道士和皇帝约定了三件事:头一件是要定造一只大海船,船上要盖九九八十一间高楼,楼房又宽又大;第二件是要三千个童男童女,一齐住在船下楼房之中;第三件是要支持一年的粮草。秦始皇帝一一听从,择日开船,望仙人岛进发。谁知一去十年、杳无音信,有人传说海里翻了一只大海船,死了无数的人,疑心就是他同了那三千童男女,一齐是死在海里的了。

  "又过了几年,秦朝的老皇帝过世,太子登基。有天召见群臣,正待退朝,忽然午门外来了个外国使臣,赍了无数珍奇宝物,一道表章,呈上御案。天子举目一看,原来是徐道士做了仙人岛的岛长了。据说这岛里有种仙草,吃了下去,能叫人长生不老,徐道士已经成了仙人,这些童男童女,互相婚配,生儿育女,做了神仙的部民。又有一般可喜的事,做仙人的百姓,一样耕田种地,不消纳得租粮,亦不见有人犯法吃官司,拉进衙门受差人的欺负。"

  正在说得高兴,摹然来了两个人,一系本村地保,是认得的,一个穿了件青布大衫、黑布马褂,油光烁烁的面皮蜡黄,嘴唇带黑,满面烟气,是个大瘾头的样子。这人对着两人斜溜了一眼,回头向地保道:"那个是姓贾的?"守拙一看,来头不好,连忙站起来道:"在下就是姓贾的,不知尊驾要寻舍下何人?"那人道:"我是州里差下来的,只因贾守拙抗欠官粮,立须提办。"说罢,随手在袖统管里,抽出一张火票来。守拙道:"那是我的堂房侄儿,种了五亩田,不赶正经,合了一班不三不四的朋友,吃酒赌钱,以至拖欠钱粮,晓得不好,昨儿晚上逃了出去,这个不干我事。"差人道:"不管你侄儿儿子,只知是贾守拙的花户,须要你完粮,这是皇家的国课,可是当玩的,你有话,去见官说。"地保插嘴道:"贾老拙,你放亮些,早些打点上路罢,免得我们受累。"差人道:"正是,我是奉上差遣的,今儿天光才有些儿亮,即便下来找你,直到如今,还没有吃过一餐半顿,也该请请我们才是,刚才走过你们镇上,有一座小饭店,倒还干净。我们就去罢!"不由分说,拉了贾守拙便走。守拙吓得面无人色,只得跟了他走。

  倒是稽先生有主意,对那差人说道:"老兄,请停一步儿,我同这位舍亲有句话说。"那差人道:"好,你们趁早商议,衙门里的规矩,你老是知道的。"稽先生就同贾守拙走了几步,低低说道:"老亲家,你为了令侄,吃这场官司,是没法的了。但是应该如何安排,须要拿定了主意,我到你家去报个信儿,取些钱钞应用。"守拙道:"真正该死,我因看祖宗分上,将这五亩地送给这孽种,弄到祸事上身,说不得将这老命也送给他罢。你晓得的,我两手空空,那里有钱使用。"稽先生劝道:"你快不必如此,好歹欠的钱粮有限,代他完上就罢了,田产仍在,算起来府上的田是好的,至少也值三五十吊一亩,将田收回,并不吃亏。只恐怕衙门口零碎打点,倒要多费几文,常言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是能强得过去的事吗?"守拙被他说得心动,诚恐当堂挨了板子,不好见人。叹口气道:"罢了!这事全仗老亲家照应,你到我家里去,对我那老伴儿说,床底下有个破油纸篓子,里面藏着十吊钱,是东村王老二惜给我买牛的,没得法子,取些来应用罢。"话犹未了,差人来摧道:"饱人不知饿人饥,你两位的话,也该说完了。"守拙没法,只得对稽先生道:"你去就来,我在镇上周家饭店里等你。"于是三人踱到镇上。

  进了饭店的门,一看是两间房子,右手设着一座灶。左手靠定板门,安放了一张长方板桌儿。上面摆了三四个黄泥大瓦盆,内盛着沙糖拌了三寸长的红烧鲫鱼,又有一盆白菜炒肉片,一盆连汤的黄豆芽,都是买剩了一小半的。老周是到前村抹牌去了,三人拣个座儿坐下,小二认得地保、贾守拙两人。走近前来,问吃什么?差人点了一样烧豆腐,一样炒鸡蛋,两盘鱼肉,四两高粱。地保差人共吃了五碗饭。贾守拙见吃了名件不少,约莫着要三百来钱,出了一身冷汗,白瞪着眼,一言不发。正在着急之际,却好稽先生走了来,叫小二将酒饭帐算一算,袖子里捋出四百毛钱,付清了帐。向差人说道:"我送舍亲到衙门里去,我们就走罢。"差人道:"且慢,我们要商议商议,近处可有烟馆?躺躺再说。"地保插嘴道:"怎么没有烟馆。出了店门,望西走去四五个店门,便是烟铺,熬的上好的烟膏。"差人迷齐着眼道:"好极!好极!咱们同去躺躺。"贾、稽二人无奈,只得随了他同行。

  到了门口,门上挂的是破布帘子,稽先生第一个推门进去,看看里头是黑洞洞的,墙上挂着一盏洋铁皮做的油葫芦,已经是熏的测黑,半明不亮的,点在那里。细看屋子里,一边安了三张板床,对面是两张一排,放着一张半桌,上面摆设着天平烟缸等件,床上垫的是一色破席,并摆着两个竹枕,那两张铺上,已有人占住了,都是鹑衣百结的,躺在那里如半死的一般,手中擎了一枝烟枪,两眼合着,那手里的枪,几乎要掉下来。听见有人推门进来,陡然吃惊,手里的枪望上一提,将脚伸了一伸,一个呵欠,把旁边人的瘾都打了上来。差人此时涕泪交流,赶紧躺下叫道:"先拿二钱烟来。"那伙计知是生意到了,随过来将灯挑一挑亮,跟手四托烟送到,差人地保相对躺下。稽贾二人坐在旁边空铺上发呆,听他们抽的呼呼的声响。不多一会,二钱烟已抽完了,又叫伙计添烟,口中喷出来满屋的烟气,吐的又吐了一口浓痰,跷起一条腿,向贾守拙说道:"你这桩事不要看轻,是不是玩的。本官说过,抚台有文书下来,说是前番闹教,杀了洋人,朝廷赔款不少,城乡富户,摊钱不必说,还要办理清粮,若是有田的人家,捏荒抗粮,一经查出,定要重重的惩处。我问过签稿爷们,恐怕打板子枷号不算,还要罚款呢。那是三百五百一千八百论不定的。"原来这贾守拙生性吝啬,平日一钱不肯浪用,方才见饭帐会了许多,已经老大不自在,兼之年老力作,有些受伤,此时又气又急又饿,听了此言,一阵心酸,眼皮望上一翻,昏晕过去了。正是:

  飞来横祸无从说,断送残生只数言。

  不知贾守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