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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写劝书沈犹龙招降 赈旱荒郑芝龙开垦
诗曰:
英雄潦倒困天涯,海上风涛便是家。
一片布帆挂将去,桃源深处话桑麻。
却说芝龙每日在沙港无事,便教这手下许多喽罗操演战法,又和芝虎、鸿逵、一宁等讲究些行兵布阵的功夫。自己的船虽然还了人,他却有颜振泉的一百多号,又加上自己从前的商船和芝虎从前的商船,十足总有二百号的船,每日便来海上习行船使风功夫,又不时将船来摆阵,叫这许多喽罗来操演。他虽然捐了商人的财帛,倒也替国家练成一股劲旅,以备他日招安后为国家驰驱效力,这且不提。
那日芝龙正和芝虎、鸿逵操演这许多喽罗,恰好芝龙家里的家人王老和一个喽罗摇了一只小舢板过来,正遇着芝豹在那里巡哨,看见便喝住问道:"你来做什么?"王老忙答道:"家爷家里有事,差遣小的来送信。听说家爷在这里,所以小的也摇到这里来。"芝豹道:"此刻你家爷在此地办正事,不能够讲家事的地方。你有事也要等操完,如何冒冒失失的冲来?"王老听了,不敢作声。芝豹随指着喽罗骂道:"你这该死的,他自然不懂这里的军令,你难道也不晓得吗?"小喽罗忙答道:"小的因为他是爷家里的人,只道不要紧,所以送了来,不知也犯令的,下次不敢了。"芝豹道:"若有家里的情面,军令可以不立了。"说着,又向王老道:"你今天幸而遇着我,若遇着你家爷时,碍着军制不能顾自己,只怕也要以军法处治你了!"吓得王老面如土色,诺诺连声。芝豹随又说道:"你跟着我来。"说罢,把自己坐船一摆,往前而去。王老的小舢板也竭力摇着,跟了过去。
走有一里多路,只见水中露出一个石台,方围三尺,比水高有二尺;上面竖着一根大桅杆,桅杆上挂着一面大旗,写着"左巡哨座"四字。芝豹命王老把船泊在石台下,却拿一面小小的巡哨旗,付与王老道:"你在此等着罢。有人来查时,你把旗给他验着,便没事了。"王老接过旗来,芝豹仍旧一摆坐船,八桨齐开,如飞的去了。
看官,原来芝龙军令最严,每遇操演时,半里内不使一船走人,都派着四个巡哨员,领着小快船,分哨巡逻;有误走进去时,打了四十军棍,还要插耳箭游营,故违的斩首,巡哨员失查的打棒,路远或急事不能到村中去等的,巡哨员发一面巡哨的号旗给他,叫他到巡哨座里等去,等操完之后便可带入。他这号令是一向严明的,就是他自己,有时充巡哨员时,也是这样办法,所以人人畏令。这且不提。
却说王老等芝豹去后,果然有一只船,同芝豹一样的,船上坐着头目,来查问。王老把号旗给他验过,才鼓着桨走了。随后又有几只,也都是一样,王老这才晓得军令的森严。等了约二个时辰,才有一只照样的快船到来,向王老道:"爷已操完,命你村中去见吧。那支号旗你把来给我,我代你到巡哨爷里消差去。"王老听了,把号旗给了他之后,把舢板仍旧摇到村里去。
原来芝龙自得了沙港之后,便把颜振泉的住屋作为聚会公所,所以当下王老的船摇到村口之后,上岸便一直走到公所中。芝龙正在厅上和众兄弟闲谈,一见王老,便问道:"你来做什么?有家信没有?"王老道:"没有家信,主母派奴才来给主人报喜,主母前天生了一位小主人了。"芝龙道:"原来为此,你下去歇息去吧。"王老答应着走了下去。众人齐给芝龙道喜邀酒食,闹了一番。到了次日,芝龙就办了几桌酒席,请众兄弟头目痛饮。各喽罗听见,也都来叩喜。芝龙向各头目道:"烦各位兄弟遣他回去,我等到自赏他酒肉吧。"各头目答应了出去,外面各吩咐各领的喽罗散去。然后芝龙命人杀了十几口的猪,再发了几十坛的酒,拿来分与各喽罗,大家欢呼痛饮去了。
到了次日,芝龙同鸿逵别了众人,回到家中,一看小儿生得虎头燕颔,真是将门之后,便也十分欢喜,当下取名叫作郑森。看官,书中所说的郑成功如何此刻忽作郑森呢?这个缘故且不多言,只看到第三回就明白了。--闲话少提,却说当下亲戚故旧闻知芝龙回来,也都赶来道喜,直忙了几日,正想在家歇息几天,偏是沙港村中又有信来催着速去,有要紧之事,芝龙吓了一跳,心里想道:"一定是和捕兵开仗了,所以才这样要紧。可恶,偏不迟几日,也好教我歇息两天。索性早几天我不回来时也罢了,不迟不早正在这个时候!"只好别了家中人等,同鸿逵二人急忙来到沙港。一看,却静悄悄的一船也没有,连自己几只巡船也不见了。
鸿逵道:"哥哥,不好了!我们巡船哪里去了?"芝龙道:"正是,我也正在这样想。"鸿逵道:"里面不晓得怎么样?"芝龙道:"外面如此,里面可知,咳,众兄弟不晓怎么样,这许多喽罗和这许多船也不晓得怎么样了。"说着,仰天叹气。鸿逵道:"或者巡船偶然走开,也未可知。"芝龙道:"他信中要紧的事体是什么事体?如何到了此地,反没船了?这岂不是凶兆吗?"鸿逵道:"不要管他,且到村中再讲。"说着,催摇船的人拼命的摇了进去。
不一歇,进了港,只见两旁边自己的旗号都没有了,芝龙垂泪向鸿逵道:"不好了!你看我们的旗号呢?这岂不是被狗官坑了吗?众兄弟恐怕都休了!"鸿逵咬牙切齿道:"可恶!我们快点赶进去,若狗官们还在时,我们手刃几个,也和众兄弟报得此仇;就死,也要同众兄弟一处死!或者鼓得动人心时,能把众兄弟夺回也讲不来。如狗官已经回去,我们只好再作他图,替众兄弟复仇罢了。"芝龙也点头称是。说着,只见两边岸上各喽罗都在,但却不穿号衣,见芝龙二人来了,仍旧走来请安。芝龙心中少安,便问道:"各位爷都在哪里?"喽罗道:"都在公所里,正等着爷来呢。"说着,船已摇过。芝龙便向鸿逵道:"各喽罗都在,并不说起什么,恐怕没有什么凶事吧?"鸿逵道:"虽是如此,但为何号衣都不穿呢?不是我多疑,只怕也是狗官的计,来哄我们罢了。但我们今天既来了,就要置生死于度外,拼个死活罢了,有什么怕他!"芝龙称是。
说罢,船已摇到村口。芝龙、鸿逵二人把衣带束紧,身边各带一把单刀,离船登岸,一直扑奔公所而来。一路上,虽有许多喽罗迎接,但都不穿号衣,也辨不出真假。芝龙二人也不细问,直走了上去,心里只管想厮斗。走了不远,看看公所已在前面,只见一个喽罗看见二人来了,忙跑了进去。鸿逵一看,眼中出火,向芝龙道:"事无可疑了,哥哥不看见此刻去报信的喽罗吗?我们快拔刀,免被他攻其不备。"说着,自己刀已拿在手中了。芝龙就也把刀拿了出来,直奔了上去。刚刚离公所有一百步光景,只见芝虎、芝豹、一宁、同德还有许多头目,都迎了出来。芝龙大喜,远远便喊道:"你们都在吗?"一面说,一面跑过去了。鸿逵却心中一愣,几乎连步都停了,自己想道:"难道我所想的都虚了,不然还是他们也跟着哄我?"心下这团疑闷,真不知怎么样才好,只得勉强赶了过去,大家相见。
众人一看二人,又是笑,又是骇。芝豹便笑问道:"你们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把刀,却是何意?要杀哪个,等兄弟效劳去吧。"二人听了,才记起手里还拿着刀,连忙插入鞘内。大家一同走入公所坐下,芝龙便先开口问道:"你们为何港口巡船也不巡了,港内旗号也不挂了,喽罗也不穿号衣了,这是什么缘故呢?"芝虎道:"如今港口可以不用巡船了,旗号也不用挂了,号衣也不用穿了。"芝龙道:"为何呢?"芝虎还未答应,鸿逵接着问道:"我且问你:来书所说的要紧的事体到底是件什么事体?"芝虎道:"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巡船、号衣、旗号都可以不用了。因为你去过几日,这里接着兴泉兵备道蔡善继的一张招安谕帖,所以我们想这许多东西都可以收拾了起来。"芝龙、鸿逵二人大喜道:"原来为此!何不写明信上,也省得我两人受得半日的虚惊。"芝虎道:"你受了什么虚惊?"鸿逵便把如何疑没有巡船,如何疑没有旗号,如何疑没有号衣,如何想报仇的法子,所以提刀上岸的话说了一遍,众人一齐大笑了起来。芝豹道:"原来如此,怪道上来时脸都气紫了。但是你也是多疑,你只想:人家要哄你,也装个象;难道一点没有,也可以骗得人吗?"鸿逵想着,也好笑起来。芝虎便说道:"本来我也想写个明白,因为里头还有点不妥,诚恐怕张扬出来时,明天有个弄翻时倒成个笑话,被人说我们反复小人,所以宁可商定了再行吧。"芝龙道:"什么不妥?"芝虎道:"一则因为不是劝书是谕帖,二则说话也倨傲,所以我们想还要商量好了再行。"芝龙道:"这个是你们不晓得,官府办事,原是如此。他还算好,譬如他用告示来,你难道不去理他吗?至于说话倨傲,你且拿来,我看看就晓得了。"芝虎便命人去取了来。一看时,略云:"夫识时之士,择势而趋;识道之士,守义不变;识时者杰,识道者圣,二者虽不同要,皆不外乎明之为怀也乃者。本道忝膺斯土,职司武防,落事以来,即已风闻汝等寄迹僻港,浮家海中,招集无赖,劫夺行侣,巧借抽捐之名,以行劫夺之实,种种不法,罪难逭诛;而又屡拒官军,目无纲纪。方谓非有大义之不可去,亦必有大势之足以恃,乃再四访查,实无一着。论大义则皇恩如沛,而汝等无纤憾之遗;言大势则圣武如天,而汝等又无一城之倚。势义未哲,徒逞螳臂,若以挡车,此不过盗弄潢池,祸及身上耳。本道本当肆讨,姑念汝等或系无职之故,非狡诈者比,因是暂楫兵戈,特行招抚。苟明于事机之所在,限一月内即自投戈,不惟逭免前诛,本道且代为申奏,量予录用。如再怙恶不悛,即当以兵戈加汝,恐悔之无及矣。所有缘由,为此特谕。"
芝龙道:"这也难怪他,他哪里晓得我们的心思,而且官府的癖气原是如是。不然,难道交臂失之,我们还终身做海上的生涯不成?"芝虎道:"也是,既然如此,我们禀复他吧。"当下遂写了一张复禀,叫人递了去。这里芝龙命这许多人都收拾了起来,或是归田,或是替皇上去效力,都叫各人自己情愿,各人也都准备着投降去。正忙乱时,鸿逵却向芝虎道:"官府的癖气难测,你们不可都去。我想:只我和我哥哥两个去也就够了,等没有变时,再大家都去不迟。你道是不是?"芝虎道:"不错,是这样子。但你不用去,只我同得哥哥去好了。"朱一宁道:"我也去。"芝虎道:"三人去也可以。"
当下收拾好了。到了次日,便坐了一只船,直奔泉州府而来。
不一歇,已到了。三人便走到蔡善继营里,说明了姓名。中军官通报进去,蔡善继大喜,道:"果然被我一片话说降了,这功劳就也不小。"遂问道:"他什么打扮?"中军官道:"他壮士打扮。"蔡善继道:"这厮还不知王法呢!强盗来投降,若不折挫他一番,明天如何管得下?不怕他,他既然来降了,自然是我手中物。"遂对中军官道:"你对他说,要改作囚装来见吧。"中军官答应了出来,向三人发话道:"我道你们有什么来历,原来是强盗来投降的!既然投降,规矩总应该也晓得,偏不对我说明。我此刻进去回了一回,倒惹大人生气。快去换了衣服来吧!"芝龙道:"换什么衣服?"
中军官大喝道:"t,换囚衣!还不晓得吗?"芝虎、一宁大怒,回转身便走。芝龙也诺诺连声的退了下来。
芝虎向芝龙道:"咳,快回去吧,原来强盗投降也不容易,要先做过囚徒的。只是他不该对我们说奏准录用,难道等保举的人还要做囚徒吗?还是囚徒可以保举呢?今天来投降就先受了一场恶气,以后还了得吗?今天可惜喽罗们不曾带来,要带来时,便把他这座营踏平了,看他怎么样奈我何!"
一宁也是这样说。于是三人仍旧出来,上船回去,告诉众人。大家也都忿忿不平,只好再把旗号挂起来,仍旧照从前的样子罢了。芝虎向芝龙道:"我们既然招安一事做不到,改业又不好改,只有做一世的强盗罢了。"芝龙道:"但凭贤弟,我们横竖总不肯分开罢了。"芝虎大喜道:"如此很好,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到各洋面去做大贸易,也不必专守在这里。你道如何?"
朱一宁道:"你们既有此志,我有一个地方极好。这地方在广东惠州海丰县东南,名字叫作嵌头村,那里环山抱水,潮来时二等夹板船可以直抵村中,如换了河船,更可以旁通各处。村中有一千余家的住户,柴米鱼盐件件都有。若把这地方拿来时,进可战,退可守,围有食,逃有路,不似沙港穷苦扼塞。你们以为如何?"众人齐道:"既有这个地方,很好。明天去夺他去吧!"
芝龙道:"既然如此,明天就请你和鸿逵、同德一起去,带了六十号大船,去打嵌头村。我这边和芝虎、芝豹也带了六十号船,去打漳浦一带,抢一点油水,以润行色。你有信来,仍旧还是到沙港去,我自会得知。"大家商量妥当。
到了次日,一宁三人带了八百喽罗先自去了。芝龙和芝虎三人也就动身去打漳浦,命各头目守村。不一日,到了漳浦,果然就打了个胜仗,夺了无数的财帛。朱一宁那边也派人来报信,说已夺了嵌头村。芝龙大喜,回到沙港,把金钱财帛一起收拾了起来,满装了八十号大海船。芝虎道:"这许多东西,路上不好带,若遇着官兵截了去,岂不可惜!不如且藏在你家,有用时再来拿不迟。"芝龙应允,就把八十船中分了五十船载到家里去,只把三十船的东西和许多喽罗都带去海丰。
不几日,来到嵌头村,前面一看,只见自己两面的旗已高悬于空中,随风飘,当下大喜,把船泊在村外,换了小舟先进去。一看果然丰富如一宁所说,一点不差;再看时,自己六十号船一字排在前面,芝龙便拢了船跳上去。一宁等看见,忙迎了进去。大家坐下,商量定了,借了一座大庙作个公所,然后和许多百姓交结。众百姓见他和善,也就大家相安。然后命人到各处巡查,凡海上商船,每船捐三百两银子,给了一面旗,许以永不扰害,从此大家相安无事,郑氏的家产便日加一日了,不提。
却说芝龙横行海上,已非一日,虽有官兵前来剿捕,无如总敌不过芝龙。
芝龙也只把他打退便好,不肯十分去难为他,以为日后招安地步。光阴荏苒,那年正是崇祯元年。有一日,巡船头目送进一个人来,芝龙一问,才晓得是福建巡抚派来的一个巡捕官王坤。芝龙忙接见之后,那王坤呈上福建巡抚沈犹龙的一封信。芝龙拆开一看,晓得是招安的话,当下大喜,把众兄弟一齐集了来,将信一一说了。众人大喜,然后芝龙款待王坤歇息。芝虎便私向芝龙道:"我只怕又是前回的蔡善继吧?我们这回不可上当,要和他先讲明。"
芝龙也道"是",随即写了一张复禀,要约明不许诈变,不作囚装,及另外各事,拿给王坤看过。王坤答应着把禀带去,随后芝龙办酒席送行。
过了几日,沈犹龙的复函到来。大家一看,已件件都依了。众人大喜,这才把东西收拾了起来,一齐上船,开往福建。
不日来到省中,芝龙便领着众兄弟见过了沈犹龙。沈犹龙大喜,一见之后,便授芝龙一个游击的虚衔,芝虎各人也都授千总、把总,仍在海口听用,待申奏之后,再授实职。又叫他把喽罗的花名册呈上,待奏准改作水军时,发给粮饷。事有凑巧,刚刚沈犹龙替芝龙出奏之后,却调往别处去了。接着福建巡抚便是熊文灿,芝龙只得再领着众兄弟去见去。熊文灿接见之后,便问芝龙各人现有何实职,芝龙便把前抚沈犹龙申奏还未奉旨的话说了一遍。
熊文灿也欢喜芝龙,便应允明天再为代奏。又过几时,圣旨着芝龙授为游击实职,芝虎、芝豹、鸿逵、一宁、同德都授为千总实职,其余各头目也都授为把总;所领之众,着改编水师。芝龙遂率领各兄弟朝旨谢恩,然后在省供职。恰好那时海中出了几处的海盗,是李魁奇、刘香老等,熊文灿就叫芝龙平盗。他是海盗出身的,海上风涛那一样不熟?自然不过几时,就都平定了。
芝龙论功一直升到总兵之职,其余各人也都升级。倒是平刘香老时,香老在船上指挥兵卒,被芝虎看见,还隔有两船之远,芝虎一跳便跳了过去,立在船舷上。说时迟,那时快,芝虎跳到时脚还不踏稳,香老已是一刀砍来。芝虎把他手一接,顺势一拖,两人同跌落海中,不知下落去了。芝龙虽然流泪,但是因平盗而死,而且香老就也因此而平,所以就也替他欢喜。后来朝命震悼,追赠总兵衔,荫了一子。这是后话,不提。
当时芝龙把几起海盗都平了之后,熊文灿十分欢喜,就订为密交。有一日,芝龙因会宴在巡抚衙中,熊文灿便向芝龙说道:"这几年福建大旱,粒米无成,老兄有什么办赈的好法子没有?"芝龙笑道:"法子是有,只要能听小弟所为,不来掣肘,小弟便能办到。"熊文灿道:"什么法子?你倒说说看。"芝龙笑道:"原说不必管,如说时是又要来管了。"熊文灿也笑道:"既如此说,小弟一概不管,老兄几时可以开赈呢?"芝龙道:"秋季收成后,可以济荒。"熊文灿道:"可以,如此全仗老兄吧。"芝龙当下答应着出来。
原来芝龙未做海盗之先,因做贸易,时常来往日本、台湾各处,他晓得台湾除荷兰人之外,一概是生番,是不做事的;就荷兰人也不事耕种的。每每看见,便道:"可惜一片好土地,没人收拾。"所以今天熊文灿一说赈荒,他便想台湾。当下出来,便叫人去贴了一张告示,招人开垦,每人给三两银子,带到台湾去。不几日,果然就招了五六万人。芝龙便拨了三四十万的家私,买了二万余只的牛,五万余副耕田的家伙,然后把这许多人都载到船上,又带了一切日用家伙,不一日来到台湾。
芝龙率领众人登岸。生番一看见,都逃往山中去了。只有荷兰人在那里,一看人多,就也把城门紧闭,不敢出来。芝龙命这许多人砍树的砍树,割草的割草,搭架的搭架,一日工夫,就起了几千间的草屋。不几日工夫,早已起完。然后将日用一切家伙,都搬了上去。芝龙命众人只捡平荡的地方,便分头去开垦去。开了约一月之久,早开好八万亩的良田。及试一种时,果然极其肥沃。芝龙大喜,便把众人的粮食留下,带了一万石白米回到福建,开市平粜。不一月的工夫,早已粜得精光。幸而台湾土地肥沃,每年可以熟谷三次,所以芝龙回来不两月,那边又把新谷运来了。从此福建靠台湾的米,米价才平了下来,不至闹荒了。芝龙因台湾是他一人开辟的,所以命全台湾的粮都纳在他那里。正是:莫道人间无福地,谁知海外有桃源。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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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吴总兵泛舟巡海 谭粮道设鼓防江
清国兴师伐大明,封疆职守任非轻。将军尽瘁巡江海,一木难支厦屋倾。
北朝牧马下江东,白面书生耀武功。擂鼓扬旗动地震,悬灯植木彻天红。岂无壮士思擒敌,亦有奇材想效忠。何事朝廷行贿赂,仁贤不信国先空。
岁次乙酉春间,明朝江南,年号还是弘光元年。至夏四月廿一日,有吴淞总兵吴升嘉讳之葵者,率舟师巡海,驻营福山大慈寺。是时传闻,湖广反了总兵左良玉,已过九江、安庆;北朝又遣兵南下,山东、淮上皆已破裂,总兵吴之葵统领战船,沿江巡视后,之葵与黄蜚同入太湖,兵败被执,不屈死节。
廿三日,有粮储道谭兼理苏松兵备事,亦出巡到福山,驻大慈寺。时军情孔亟塘报言清兵直捣扬州,沿江一带万分紧急,粮道与总兵商议,下令沿江十里一屯,一里一队,半里设鼓一面,百步植1木一根,昼则扬旗,夜则张灯,江南岸上势若长蛇,金鼓相望。一时鼓无措置,俱着僧道备办,由是庵堂寺院为之一空,竟何益哉。后闻粮道驻江阴,闻清兵渡江遁去。
第一回 天遣赤须龙下界 佛谪金翅鸟降凡
三百余年宋史,中间南北纵横。闲将二帝事评论,忠义堪悲堪敬。
忠义炎天霜露,奸邪秋月痴蝇。忽荣忽辱总虚名,怎奈黄粱不醒!
调《西江月》
诗曰:
五代干戈未肯休,黄袍加体始无忧。那知南渡偏安主,不用忠良万姓愁。
自古天运循环,有兴有废。在下这一首诗,却引起一部南宋精忠武穆王尽忠报国的话头。
且说那残唐五代之时,朝梁暮晋,黎庶遭殃。其时西岳华山,有个处士陈抟,名唤希夷先生,是个道高德行仙人。一日,骑着骡儿在天汉桥经过,抬头看见五色祥云,忽然大笑一声,跌下骡来。众人忙问其故,先生道:"好了,好了!莫道世间无真主,一胎生下二龙来。"列位,你道他为何道此两句?只因有一宦家,姓赵名宏殷,官拜司徒之职,夫人杜氏,在夹马营中生下一子,名叫匡胤,乃是上界霹雳大仙下降,故此红光异香,祥云拥护。那匡胤长大来英雄无比:一条杆棒,两个拳头,打成四百座军州,创立三百余年基业,国号大宋,建都汴梁。自从陈桥兵变,黄袍加体,即位以来,称为"见龙天子"。传位与弟匡义,所以说"一胎二龙"。
自太祖开国至徽宗,共传八帝,乃是: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哲宗,神宗,徽宗。
这徽宗乃是上界长眉大仙降世,酷好神仙,自称为"道君皇帝"。其时天下太平已久,真个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五谷丰登,万民乐业。有诗曰:尧天舜日庆三多,鼓腹含哺遍地歌。雨顺风调民乐业,牧牛放马弃干戈。
闲言不道。且说西方极乐世界大雷音寺我佛如来,一日端坐九品莲台,旁列着四大菩萨、八大金刚、五百罗汉、三千偈谛、比邱尼、比邱僧、优婆夷、优婆塞,共诸天护法圣众,齐听讲说妙法真经。正说得天花乱坠、宝雨缤纷之际,不期有一位星官,乃是女士蝠,偶在莲台之下听讲,一时忍不住撒出一个臭屁来。我佛原是个大慈大悲之主,毫不在意。不道恼了佛顶上头一位护法神祗,名为大鹏金翅明王,眼射金光,背呈祥瑞,见那女士蝠污秽不洁,不觉大怒,展开双翅落下来,望着女士蝠头上,这一嘴就啄死了!那女上蝠一点灵光射出雷音寺,径往东土认母投胎,在下界王门为女,后来嫁与秦桧为妻,残害忠良,以报今日之仇。此是后话,按下不提。
且说佛爷将慧眼一观,口称:"善哉,善哉!原来有此一段因果。"即唤大鹏鸟近前,喝道:"你这孽畜!既归我教,怎不皈依五戒,辄敢如此行凶!我这里用你不着,今将你降落红尘,偿还冤债。直待功成行满,方许你归山,再成正果。"
大鹏鸟遵了法旨,飞出雷音寺,径来东土投胎,不表。
再说那陈抟老祖,一生好睡。他本是在睡中得道的神仙,世人不晓得,只说是"陈抟一(目忽)困千年"。那一日,老祖正睡在云床之上,有两个仙童,一个名唤清风,一个叫做明月。两个无事,清风便对明月道:"贤弟,师父方才睡去,又不知几时方醒,我和你往前山去游玩片时如何?"明月道:"使得。"他二人就手搀着手,出洞门来闲步寻欢。但见松径清幽,竹阴逸趣。行到盘院石边,猛见摆着一副残棋。清风道:"贤弟,何人在此下棋,留到如今,你可记得吗?"明月道:"小弟记得当年赵太祖去关西之时,在此地经过,被我师父将神风摄上山来下棋,赢了太祖二百两银子,逼他写卖华山文契,却是小青龙柴世宗、饿虎星郑子明做中保。后来太祖登了基,我师父带了文契下山,到京贺喜,求他免了钱粮。这盘棋就是他的残局。"清风道:"贤弟,好记性,果然不差。今日无事,我请教你,对弈一盘何如?"明月道:"师兄有兴,小弟即当奉陪。"
二人对面坐定,正待下手时,忽听得半空中一声响亮。二人急抬头看时,只见那西北角上黑气漫天,将近东南,好生怕人。清风叫一声:"师弟,不好了!想是天翻地覆了!"两个慌慌张张走到云床前跪下,大叫道:"师父,不好了!快些醒来,要天翻地覆了!"
老祖正在梦酣之际,被那二人叫醒了,只得起来,一齐走出洞府。抬头一看,老祖道:"原来是这个畜生,如此凶恶,也难免这一劫!"漳清风。明月道:"师父,这是什么因果?弟子们迷心不悟,望师父指点。"老祖道:"你们两个根浅行薄,那里得知。也罢,说与你们听听罢!这段因果,只为当今徽宗皇帝元旦郊天,那表章上原写的是'玉皇大帝',不道将'玉'字上一点,点在'大'字上去,却不是'王皇犬帝'了?玉帝看了大怒道:'王皇可恕,犬帝难饶!"遂命赤须龙下界,降生于北地女真国黄龙府内,使他后来侵犯中原,搅乱宋室江山,使万民受兵革之灾,岂不可惨!"二童道:"师父,今日就是这赤须龙下界么?"老祖道:"非也!此乃我佛如来恐赤须龙无人降伏,故遣大鹏鸟下界,保全宋室江山,以满一十八帝年数。你看,这孽言将近飞来。你两个看好洞门,待我去看他降生何处?"
就把双足一登,驾起祥云,看那大鹏一气飞到黄河边。
这黄河,有名的叫做"九曲黄河",环绕九千里阔。当初东晋时,许真君爷斩蛟,那蛟精变作秀才,改名慎郎,入赘在长沙贾刺史家,被真君擒住,锁在江西城南井中铁树上,饶了他妻贾氏,已后往乌龙山出家。所生三子,真君已斩了两个,其第三子逃入黄河岸边虎牙滩下,后来修行得道,名为"铁背虬王"。这一日,变做个白衣秀士,聚集了些虾兵蟹将,在那山崖前排阵玩耍,恰遇着这大鹏飞到。那大鹏这双神眼认得是个妖精,一翅落将下来,望着老龙,这一嘴正啄着左眼,霎时眼睛突出,满面流血,叫一声:"呵呀!"滚下黄河深底藏躲。那些水族连忙跳入水中去躲。却有一个不识时务的团鱼精,仗着有些气力,舞着双叉,大叫道:"何方妖怪,擅敢行凶!"叫声未绝,早被大鹏一嘴,啄得四脚朝天,呜呼哀哉!一灵不灭,直飞至东土投胎,后来就是万俟l,锻炼岳爷爷冤狱,屈死风波亭上,以报此仇。这也是后话。
当时老祖看得明白,点头叹道:"这孽畜落了劫,尚且行凶,这冤冤相报,何日得了!"一面嗟叹,一面驾着云头,跟着大鹏。那大鹏飞到河南相州一家屋脊上立定,再看时就不见了。当时老祖也就落下云头,摇身一变,变做一年老道人,手持一根拐杖,前来访问。
却说那个人家姓岳名和,安人姚氏,年已四十,才生下这一个儿子。丫环出来报喜。这员外年将半百,生了儿子,自然快活,忙忙的向家堂神庙点烛烧香,忙个不了。不道这陈抟老祖变了个道人,摇摇摆摆来到庄门首,向着那个老门公打个稽首道:"贫道腹中饥饿,特来抄化一斋,望乞方便。"那个老门公把头摇一摇说道:"师父,你来得不凑巧!我家员外极肯做好事,往常时不要说师父一个,就是十位、二十位俱肯斋的。只因年已半百,没有公子,去年在南海普陀去进香求嗣,果然菩萨灵验,安人回来就得了孕。今日生下了一位小官人,家里忙忙碌碌,况且回下不洁净,不便,不便!你再往别家去罢。"老祖道:"贫道远方到此。或者有缘,你只与我进去说一声。允与不允,就完了斋公的好意了。"门公道:"也罢!老师父且请坐一坐,待我进去与员外说一声看。"说罢,就走到里边,叫一声:"员外,外边有一个道人,要求员外一斋。"岳和道:"你是有年纪的人,怎不晓事?今日家中生了小官人,忙忙碌碌,况且是暗房。那道人是个修经念佛的人,我斋他不打紧,他回到那佛地上去,我与孩儿两个身上,岂不反招罪过么?"
门公回身出来,照依员外的话对老祖说了。老祖道:"今日有缘到此,相烦再进去禀复一声,说'有福是你享,有罪是贫道当'便了。"门公只得又进来禀。员外道:"非是我不肯斋他,实是不便,却怎么处?"门公道:"员外,这也怪他不得,荒村野地又无饭店,叫他何处投奔?常言道:'出钱不坐罪。'员外斋他是好意,岂反有罪过之理?"岳和想了一想,点头道:"这也讲得有理,你去请他进来。"
门公答应一声,走将出来,叫声:"师父,亏我说了多少帮衬的话,员外方肯请师父到里边去。"老祖道:"难得,难得!"一面说,一面走到中堂。
岳和抬头一看,见这道人鹤发童颜,骨格清奇,连忙下阶迎接。到厅上见了礼,分宾主坐下。岳和开言道:"师父,非是弟子推托,只因寒荆产了一子,恐不洁净触污了师父。"老祖道:"'积善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请问员外贵姓大名?"
岳和道:"弟子姓岳名和,祖居在此相州汤阴县该管地方。这里本是孝弟里永和乡,因弟子薄薄有些家私,耕种几亩田产,故此人都称我这里为岳家庄。不敢动问老师法号,在何处焚修?"老祖道:"贫道法号希夷,云游四海,到处为家。今日偶然来到贵庄,正值员外生了公子,岂不是有缘?但不知员外可肯把今郎抱出来,待贫道看看令郎可有什么关煞,待贫道与他福解攘解。"员外道:"这个使不得!那污秽触了三光,不独老夫,就是师父也难免罪过。"老祖道:"不妨事!只要拿一把雨伞撑了出来,就不能污触天地,兼且神鬼皆惊。"员外道:"既如此,老师父请坐,待老夫进去与老荆相商。"说罢,就转身到里边来,吩咐家人收拾洁净素斋,然后进卧房来,见了安人,问道:'身子安否?"安人道:"感谢天地神明、祖宗护佑,妾身甚是平安。员外,你看看小孩子生得好么?"岳和看了,就抱在怀中,十分欢喜,便对安人道:"外边有个道人进门化斋,他说修行了多年,会得攘解之法。要看看孩儿,若有关煞,好与他解除消灾。"院君道:"才生下的小厮,恐血光污触了神明,甚不稳便。"员外道:"我也如此说。那道人传与我一个法儿,叫将雨伞撑了,遮身出去,便不妨事,兼且诸邪远避。"院君道:"既如此,员外好生抱了出去,不要惊了他。"
员外应声:"晓得!"就双手捧定,叫小厮拿一把雨伞撑开,遮了头上,抱将出来,到了堂前立定。道人看了,赞不绝口道:"好个令郎!可曾取名字否?"员外道:'小儿今日初生,尚未取名。"老祖道:"贫道斗胆,替令郎取个名字如何?"
员外道:"老师肯赐名,极妙的了!"老祖道:"我看令郎相貌魁梧,长大来必然前程万里,远举高飞,就取个'飞'字为名,表字'鹏举',何如?"员外听了,心中大喜,再三称谢。老祖道:"这里有风,抱了令郎进去罢。"员外应声道:"是!"便把儿子照旧抱进房来睡好,将道人取的名字,细细说与院君知道,那院君也十分欢喜。
员外复到中堂,款待道人。那老祖道:"有一事告禀员外,贫道方才有一道友同来,却往前村化斋去。贫道却走这里来,约定若有施主,邀来同享。今蒙员外盛席,意欲去相邀这道友同来领情,不知尊意允否?"员外道:"这是极使得的,但不知这位师父却在何处?待弟子去请来便了。"老祖道:"出家人行踪无定,待贫道自去寻来。"遂移步出厅,只见那天井内有两件东西,老祖连声道好!
不因老祖见了这两件东西,有分教:相州城内,遭一番洪水波涛;内黄县中,聚几个英雄好汉。正是:万事皆由天数定,一生都是命安排。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