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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赠宝剑鬼谷差徒 妒贤良屈忠荐敌
诗曰:家生逆子家颠倒,国出奸臣国不宁。有道君王须辨察,进良退佞得邦兴。
且说水帘洞王禅老祖,静坐蒲团,忽心血来潮,袖中一卜,方知上界台垣星降世,屈身未遇,欠师指点。日后定与皇家出力,朝廷柱石之人。"待贫道命徒萧古达过来--尔与丹凤山马俊,有师徒之份。为师着你下山,将三合明珠宝剑,又飞天帽一顶授予他,传他驾雾腾云之法,代他建功立业。且往一行,去罢。"
且表萧古达遵师吩咐,遂架起云头,直到丹凤山前将身坠落,就在山前连声叫卖宝剑。颠来倒去,三番两次。喽兵见此异人,便问道:"要卖宝剑,何不往别处而去,偏偏在此,却是为何?"那道人说:"此剑不卖别人,我要会尔大王一面。"喽罗急忙上山:"禀知大王,有一异人,在山前叫卖宝剑,声声要见大王一面,请令定夺。"马俊见报,事必有因,急速下山。见这老人身穿道袍,足踏草履,手持尘拂,宝剑一口。苍颜白发,状貌不凡。向前下礼:"请问老伯,卖甚么宝剑,高姓大名,剑何宝处?愿乞其详。"道人说:"老拙姓萧名古达,特来卖三合明珠宝剑。"马俊借来一观,接剑在手,啧啧连声赞羡:"请问老伯,为何名曰三合明珠宝剑?剑称有宝,所用必不同。"道人说:"此剑为将者上阵交锋,难敌来将,念起咒语,能掩人眼目,转败为胜。"马俊道:"既有好处,未见其验,请试之若何?"道人念动真言,一阵毫光闪闪,恰似金针刺目。马俊大喜,见三颗明珠出现,称说:"道人,恳赐宝剑暨咒语,总传晚生。该价多少,一一照足,决无短少。"道人说:"价难估值,但肯拜我为师,愿将传授。"马俊道:"何方道长,要某拜你为师?此话从何说来?"道人说:"实不相瞒,我是鬼谷先师王禅老祖门徒是也。"马俊双膝跪下:"肉眼凡夫,不识师尊,望祈恕罪。但拜为师,诚恐有辱仙颜。"道长说:"尔我有师徒缘份,前缘结定。"马俊下拜,于是师徒相称。邀上山中大营相定,拜跪叙礼,设斋相待。山上盘旋,兵书指教,授腾云驾雾,交付明珠宝剑一口,飞天帽一顶。盘旋百日,师徒已满。道人回山,马俊挽留不住,师徒作别,不表。
自此马俊得志,招兵买马,积草屯粮,声扬四海,传入荆州。镇南将军王威,点兵五千征伐。兵到丹凤山前,安营下寨。投下战书,约日交锋。是日两军对垒,王威出马,见马俊白盔白甲白马,手持双锏,背负宝剑。随后一人石如虎,红盔红甲红马,手提大刀。马俊见王威青盔青甲青鬃马,手持长枪。马俊说声:"请问将军,带兵到来何事?"王威道:"闻你在此招兵买马,有造反之意,又假买民心。劝尔弃邪归正,早日投降。奏闻圣上,保尔官爵。如若迷而不悟,便作枪头之鬼,悔之晚矣。"马俊道:"若要投降,这也不难。烦将军与某拜本朝廷,请旨到来相安,无不凛遵。若无圣旨,岂为真乎?某亦不肯罢手。"王威大怒:"似此目无国法,慢道圣旨不来,我亦焉能容得尔过!"便不打话,二军对垒。马俊用回马锏打伤王威,吐血抱鞍而走。收败兵回荆州养病,拜本回朝不表。
单表郝联到京,见父省亲。是日朔旦之期,文武百官,在五凤楼前俟候。朝门大开,文武上殿,俯伏山呼万岁。大小官员,依班序立。天子问:"众卿家,朕今早朝,有事奏,无事退。各归衙第,勤理国政,以副朕心。"有右班丞相司马相如,上殿山呼万岁:"臣接得荆州镇南将军王威本章,请王御览。"天子传旨:"进上殿来。"看罢,开金口说道:"众卿,今王威拜本,内说离城数百里之遥,有丹凤山响马,贼首马俊,利害非常。王威出兵被败。拜本回朝,求讨救兵,若不早除,恐贻大患。众卿与朕酌议,如何处调谁人,挂帅带兵,以助王威?"有左班丞相屈忠成奏道:"现有上大夫柳眉,文韬武略,兵机莫测。命他挂帅,臣可保无忧矣。"天子道:"卿家差矣,柳大夫是个文员,只可理政治民,焉晓得临阵交锋?恐误国家大事,有失体统。"奸相道:"昔日韩信,手无缚鸡之力,后来十面埋伏,杀得楚兵大败,功辅汉家天下,万载乾坤。"武帝准奏,唤柳卿:"朕命你挂帅,提兵征贼,可愿去否?"柳眉奏道:"臣食君之禄,当报君恩。捐躯为国,鞠躬尽瘁。为臣之道,理所当然。"天子大喜:"柳卿不惮烦劳,真国家良臣。封卿为兵马大元帅,提兵一万,去征丹凤山贼寇。得胜回朝,加官进爵。但愿马到成功,早日奏捷,以慰朕望。钦此。"柳眉谢恩退朝不表。
欲知兵到丹凤山如何交锋,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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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专造伪银上天难恕 移关勾获定其罪名
却说有一无赖之徒,亦不知那省何郡人氏。寄居在广东广州府增城县城外桠柳巷居住。又名花楼巷,时人错语叫做花柳巷。其人姓贾字金成,其妻乜氏。此人上不存天理,下不顾良心。专造铜银为生,贩买生口为活。亦不在本处使用,专向四方八岸去处贩买,或猪或羊,或亦禽兽六畜。骗害良家,男妇遭其害者,或误终身性命,或使家惶屋乱。专一骗害良家子弟,天理何存,得食何安。
一日坐下,乜氏谓夫:"妾在家中安享,丈夫奔逐风尘,妾心何安耳!
不若丈夫将此银卖与别人家,家事常常活用则了,何在丈夫奔逐风尘。"金成道:"贤妻语言甚是说得有理。只是一件,此银还须自作自受,怎可连累别人。"总系自存一个本心,丢下不题。
却说惠州府城隍救活尹奇友性命,收除六个野鬼,人也叹羡城隍威德,判断阴阳,审勘照然,名闻远播。忽有两个妇鬼莫强枉死多年,知得惠州城隍乃正直之神,勘问无伪,作一张含冤状词,哀诉城隍:告状妇马氏,为被害含冤屈死事。妾是良民之妇,生平并无一毫过失。止久大户何光大债银一两,自想家中贫乏,无物可值两金,故将一豕卖之,只望偿还大户。谁料天杀冤家贾金成系增城桠柳巷人氏,故将伪银一两三钱,骗害良民夫妇。后至伪银辨出,大户勒取,以致逼妇含冤赴水亡躯。伏乞主宰追究与蚁妇雪冤。则蚁生死不忘,上告。第二张状亦是含冤一例事。城隍接二妇鬼的状,看了一回,即差内役移关到增城,勾拿贾金成的魂魄,台前勘问。金成跪下,隍台厉声臭骂:"贾金成,你这厮乃匪类之徒。终日专造假伪,骗害生民。恶满贯终,自招其祸,还不知死。"那时两个含冤妇鬼跪在一傍,与贾金成对质。冯氏马氏骂道:"你这没天理贾金成,害我二妇含冤被屈而死,天理何存?你得福享安耳!"金成道:"我虽使假银,你至死者亦为何光大勒取所逼,与我无干。"城隍一发勾何光大对审。
不一时,光大灵魂亦至,跪下禀诉:"马氏之夫,一实少我本银一两,三年不取利息。是以马氏卖猪的银,我只值他夫妇诈伪,故不与我。谁料他果实卖的是铜银,连我亦是不觉不知。一实问取是真,伏维爷爷公断。"城隍道:"依你三年之本,不计其利,无姑一日逼勒,本该折夭三年之寿,发回原籍。"那时贾金成自知其非,哑口无言。当堂杖了三十。此时金成病在床上,乜氏坐立床边,见夫叫喊连天:"痛杀我也,痛杀我也!"乜氏唤也不答应,心疑丈夫作梦。其时金成痛苦禀诉一番:"我造伪银自作自受,无言抵当,甘受无辞。那时我妻乜氏教我将此伪银卖与别人,免得奔逐风尘。此时我亦自顾本心,此事只可自作自受,怎可连累他人。"城隍骂道:"须你自顾本心,不知害人不浅。令冯马二妇遭你被害,其二妇含冤屈死元甘亦是尔之罪也。又有何大伦之妻汪氏非比别人,乃是解元之母进士妈妈探花娘,亦为你之被害,致令投水险些误了大事,"臭骂一回。
其时惠州府城隍速召增城城隍,不一时已至,行礼毕。增城城隍将册籍献上:"贾金成上祖三代作恶,应该绝嗣。赦宥两次,料其改恶从善,不想亦是如常,恶业更加,今绝其嗣矣。"惠州城隍道:"此亦理之当然,再查其寿若何?""其寿应七十八岁,为其一生作恶,以伪为真,四方骗害良民,折夭十年。误死马氏一命,亦折去十年。冯氏之屈,又折去十年。赚却汪氏身至将死,也要折去十年。"城隍察验明白,折其福寿已定,存案。增城城隍告退一别去矣,不题。
却说惠州城隍审得冯氏、马氏二妇,含冤被屈三年,己作冥途幽鬼。"本司怜汝被屈,发去张家投胎。并生双产为男,与汝三分之贵,补汝今生抑郁之苦。其贾金成者,本司与汝雪冤,万无一错。"城隍再唤贾金成勘问一番:"汝贾家三代行恶,应绝其嗣。已经赦宥两次、还不知过,以恶加恶,又造伪银骗害良民,误人性命。又查增城司部籍,寿应七十八岁,其恶太甚,共折去青春四十年,尚有三十八年。以今三十有五,余三年。今断你寒无衣,饥无食,沿街乞丐。死而无棺,尸骸撇在荒丘,鸦食鹊啄。其妻乜氏伶夫奔逐,教唆卖伪,一同造跪(罪)。"吩咐内役将贾金成当堂上枷。"枷号犯人一名,专造伪银,骗害生民,系桠柳巷贾金成,三个月满释放,以儆世人,毋作非为。"
又说乜氏坐立床边,见夫叹声"嗳呀,好苦,好苦!"其妻问曰:"丈夫莫非作梦么?"成曰:"然。"梦惠州城隍罪责一番,说了一遍。以致病在床上,今经三个月,家中物件典尽卖尽,不能值上一文钱。其时将满三个月,病略亦好些,并无粒粟。其妻乜氏只着沿街乞丐,与夫捱命。待至病愈之日,只是无本家囊尽去一空。欲待与人借贷,是人见其可恶,知他行迹,无一怜悯之心。欲待靠亲,自思自忖:"况我亦是外省人氏,焉有一人赈恤无姑气杀我也。"其妻劝解丈夫,且莫耽烦,尤恐思虑伤心,不若丢开莫挂,等待来时。上思下算,不能活度,已至夫妇沿街丐食。则过其三年之外,夫妻亦死,尸骸暴露,横在荒丘,鸦食鹊啄。果系一还一报,显见疏而不漏。自贾金成死后,城隍送案阎罗再定其罪,收入阿鼻地狱。
待罪满之日,放出初为化生蚊虫之类。赦一等,再为湿生水中之类。再减一等,转过卵生飞禽之类。再赦一等,转畜生之类。宥一次方得超生为人痴呆蹭蹬之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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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秘授纯阳子丹诀 吕纯阳发大誓愿
却说纯阳子再拜云房子,求取黄白秘诀。云房子曰:"子恋此故乡一块土,故旧相与,未免有系累心,尚能随我之终南山乎?"纯阳子道:"离此故乡一块土,无难为也。"遂将屋宇田地悉l与僮仆,即随着云房子偕行,云房子乃同着纯阳子,不辞艰险,过一岭又过一岭,涉一川又涉一川.经一坞又经一坞,历一源又历一源。芒鞋踏破春郊色,藜杖拖残竹径烟。行到嵯峨一绝顶,恍然小有洞中天。这一所洞天就叫做碧天洞天。则见:
乔松茂盛,嫩竹交珈。碧秀千年之草,红开四季之花。对对瑞鸾飞,毛披锦绣;双双玄鹤舞,头顶丹砂。怪石堆山卧,棱棱层层的乱虎;老藤挂树悬,弯弯曲曲的长蛇。洞府别藏着日月,洞门常锁着烟霞。洞中桃餐的是千年琼实,洞中茶烹的是二月龙芽。洞中酒饮的是滴溜溜玉液,洞中饭啖得是香馥馥胡麻。甜甜脆脆笋甘于,团团枣大如瓜。正是:
一坞白云闪不卷,半山明月寂无哗。
仙家自是尘氛少,胜地由来景物嘉。
却说云房子既到碧天之洞,却引纯阳子入金楼玉台琼宫贝阁。光景照耀,气候如春,遂相与坐盘陀之石,饮元和之酒,共谈至道。既而教纯阳子炼丹之法,以白汞为母,朱砂为父,黑铅为子,置一座日月炉,用一般文武火,七回九转,炼得个丹药而成。有诗为证:诗曰:
九鼎烹煎九转砂,区分时节更无差。
精神气血归三要,南北东西共一家。
天地变通飞白雪,阴阳和合产金华。
终期凤诏空中降,跨虎骑龙谒紫霞。
又有诗云:
欲神长生不死根,再营阴魄与阳魂。
先教玄母归离户,后遣空王镇坎门。
虎到甲边风浩浩,龙居唐内水温温。
迷途争与轻轻泄,此理须凭达者论。
云房子炼丹已成,乃与纯阳子说道:"此丹可以点石为金,玉皇之俸禄也,子勿轻视。"纯阳子拜谢说道:"敢不从命。"既而云房子又将素书数卷付之,且说道:"读此可以修心炼形,子秘之。"纯阳子接书礼谢。俄有一青衣童子,头挽双丫髻,云履玉佩,异香氤氲。手持玺纸金书,对云房子道:"群仙已集蓬莱上宫,待先生赴天池之会。"云房子将去,纯阳子送之以诗。诗曰:
得道未来相见难,又闻东去幸仙坛。
杖头春色一壶酒,顶上云攒五岳冠。
饮海龟儿人不识,烧山符子鬼难看。
先生去后身须老,乞与贫儒换骨丹。
纯阳子此诗,盖虑其师之不返。云房子道:"汝但驻此,吾去不久。"遂望东南上乘紫云冉冉而去。纯阳子怅望久之,遂将云房子所付素书数卷披阅诵玩,独处洞中旬日。
云房子一日回,道:"子在是岑寂,得无思故乡乎?"纯阳子道:"既办心学道,岂有家园思也。"云房子道:"善哉!善哉!"既又说道:"吾向者教汝烧铅炼汞,外丹尔,今吾以内丹之法授汝。"纯阳子拜问其理,云房子道:"汝知分合阴阳之妙乎?"纯阳子道:"未知。"云房子道:"守阴则只是魄,存阳则只是魂。若能聚其阳魂以合阴魄,使阴阳相会,魂魄同真,是谓真人。"纯阳子道:"魂魄冥冥,至理甚妙,何以全形?"云房子道:"慧发冥冥,泰定神灵。神既混合,岂不契真。金形玉质,木出精诚。大药既成,身乃飞轻。"
纯阳子又问水火龙虎之说。云房子道:"身中有真火,有真水。肾属水也,水中有气,名曰真火。心属火也,火中生液,名曰真水。真水以水生木,肾气足而肝气生。以绝肾之余阴而气过肝时,即为纯阳。藏真一之水,恍惚明真龙。真火以火克金,心液盛而肝液生。以绝心之余阳而液到肺时,即为纯阳。藏正阳之气杳冥,名真虎。气中取水,水中取气,正所谓龙从火里出,虎向水中生。此大丹也。"
纯阳子又问道:"如此修行,有魔难否?"云房子道:"子知十魔九难乎?九难者,衣食逼迫,一难也。恩爱牵缠,二难也。利名萦绊,三难也。灾患横生,四难也。盲师约束,五难也。议论差别,六难也。志意懈怠,七难也。岁月蹉跎,八难也。时世乱离,九难也。十魔者,一六贼魔,二富贵魔,三六情魔,四恩爱魔,五患难魔,六神佛为害,是圣贤魔,七刀兵魔,八女乐魔,九女色魔,十货利魔。此十魔九难,修行者有一于此,未见其道之成也。"纯阳子拜谢,说道:"深承尊教,某今胸次豁如矣。"云房子道:"子精心而修,毋摇尔精,毋劳尔形,使内神出现,外神来朝,功圆行满,膺受图,紫霞满目,金光罩体。或见大龙飞,或见玄鹤舞,彩云缭绕,瑞气纷纭。出凡入圣,出死入生。此大丈夫功成名遂之日也。"纯阳子道:"妓洳幻簦胧滤褂镆印!BR>
云房子又恐吕纯阳道心弗固,复以三字诀赠云:这个道,非常道。性命根,死生窍。说着丑,行着妙。人人憎,个个笑。大关键,不颠倒。莫厌秽,莫计较。得他来,立见效。口对口,窍对窍。吞入腹,自知道。药苗根,先天兆。气要坚,神莫耗。若不行,空老耄。认得真,老还少。不知音,休指教。静里全,明中报。乘凤鸾,听天诏。
云房子既传以上真玄诀,俄有扣户者,乃清溪道人郑思远与太华施真人由东南而来,云房子开户延之,相揖共坐。纯阳子亦稽首拜之。施真人乃对云房子问道:"此何人斯?"云房子道:"本朝吕海州之子,名甲侄幢觥I傧叭迥嫉凇e忮宋嵊诔ぐ簿扑林校游嵫У溃窠械靡印!敝>溃骸靶吻迳裢啃憔亍W佑谕殉就梢魇皇祝峁燮洳潘己稳纾俊贝垦糇恿⑾灼涫疲BR>
万劫斗生到此生,此生身始觉飞轻。抛家别国云山外,炼魄全魂日月精。
比见至人论九鼎,欲求大药访三清。如今获遇真仙面,紫府仙扉得姓名。
郑施二仙深叹其才清句丽。时春禽■嘤,岭云淡荡,施真人道:"子再写洞口景致何如?"纯阳子又题云:
春气塞空花露滴,朝阳拍海岳云归。
仙禽自识韶华好,闲立花梢傍户啼。
郑施二仙乃贺于云房子,说道:"公得妙徒矣。"既而二仙邀云房子同去朝元。云房子对纯阳子道:"吾朝元有期,至玉京当奏子功德,升入仙阶,子恐不久归此洞也。"纯阳子再拜谢曰:"贾疽煊谙壬匦攵染≈谏缴仙赐硪病!痹品孔蛹垦糇臃⒋舜笤福诵拟耆唬烁丛皇疲BR>
知君幸有英云骨,所以教君心恍惚,
含元殿上水晶宫,分明指出神仙窟。
执手相别意如何,今日与君重作歌。
说尽千般玄妙理,未必君心信也么。
君今已作升仙客,立誓约言亲洒血。
须知此道重如山,叮咛未可逢人说。
钟吕授受已毕,施郑二仙乃督促云房子以行。于是三仙人各乘彩鸾从碧空中冉冉而去。
卷二反芦花
幻作合前妻为后妻
巧相逢继母是亲母
诗曰:
当时二八到君家,尺素无成愧台木麻。
今日对君无别语,莫教儿女衣芦花。
此诗乃前朝嘉定县一个妇人临终嘱夫之作。末句"衣芦花",用闵子骞故事。其夫感其词意痛切,终身不续娶。
这等说起来,难道天下继母都是不好的?平心而论,人子事继母有事继母的苦;那做继母的亦有做继母的苦。亲生儿子,任你打骂也不记怀。不是亲生的,慈爱处便不记,打骂便记了。
管他,既要啕气;不管他,丈夫又道继母不着急,左难右难。及至父子之间,偶有一言不合,动不动道听了继母。又有前儿年长,继母未来时,先娶过媳妇,父死之后,或继母无子,或有子尚幼,倒要在他夫妻手里过活。此岂非做继母的苦处。
所以,尽孝于亲生母不难,尽孝于继母为难。试看二十四孝中,事继母者居其半。然虽如此,前人种树后人收,前妻吃尽苦辛,养得个好儿子,倒与后人受用。自己不能生受他一日之孝,深可痛惜!如今待在下说一人,娶第三个浑家,却遇了第一个妻子;他孩儿事第二个继母,重逢了第一个亲娘。
这件奇事出在唐肃宗时。楚中房州地方,有个官人姓辛名用智,曾为汴州长史。夫人孟氏,无子,只生一女,小字端娘,丰姿秀丽,性格温和,女工之外,更通诗赋。父母钟爱,替她择一快婿,是同乡人,复姓长孙,名陈,字子虞,风流倜傥,博学多才。早岁游庠,至十七岁,辛公把女儿嫁去,琴瑟极其和调,真好似梁鸿配了孟光、相如得了文君一般,说不尽许多恩爱。有词为证:连理枝栖两凤凰,同心带绾二鸳鸯。花间唱和莺儿匹,梁上徘徊燕子双。郎爱女,女怜郎,朝朝暮暮共倘徉。
天长地久应无变,海誓山盟永不忘。
毕姻二年后,生下一子,乳名胜哥,相貌清奇,聪慧异常。
夫妻二人甚喜。
只是长孙陈才高命蹇,连试礼闱不第。到二十七岁,以选贡除授兴元郡武安县儒学教论,带了妻儿并家人辈同赴任所。
在任一年,值本县知县升迁去了,新官未到,上司委他权署县樱不相时运不济,才署印三月,恰遇反贼史思明作乱,兵犯晋阳。朝廷命河北节度使李光弼讨之。史思明抵挡不住,战败而奔。李节度从后追击,贼兵且战且走,随路焚劫,看看逼近武安县。一日几次飞马报到,长孙陈正商议守城,争奈本县的守将尚存诚十分怯懦,一闻寇警,先弃城逃去,标下兵丁俱奔散。
长孙陈欲点民夫守城时,那些百姓已都惊慌,哪里还肯上城守御。一时争先开城而走,连衙役也都走了。长孙陈禁约不住,眼见空城难守,想道:"我做教谕,原非守城之官。今署县印,便有地方干系,若失了城,难免罪责。"又想:"贼兵战败而来,怕后面官兵追赶,所过州县,必不敢久祝我且同家眷,暂向城外山僻处避几日,等贼兵去了,再来料理未迟!"遂改换衣妆,将县印系于臂上,备下快马一匹,轻车一辆,自己乘马,叫辛氏与胜哥坐了车子,把行李及随身干粮都放车子上,唤两个家僮推车。其余婢仆,尽皆步行。出得城门,看那些逃难百姓扶老携幼地奔窜,真个可怜。但见:乱慌慌风声鹤唳,闹攘攘鼠窜狼奔。前逢堕珥,何遑回首来看;后见遗簪,哪个有心去拾。任你王孙公子,用不着缓步徐行;恁她小姐夫人,怕不得鞋弓袜校香闺冶女,平日见生人,吓得倒退,到如今挨挨挤挤入人丛;富室娇儿,常时行短路,也要扛抬,至此日哭哭啼啼连路跌。
觅人的爹爹妈妈随路号呼,问路的伯伯叔叔逢人乱叫。夫妻本是同林鸟,今番各自逃生;娘儿岂有两般心,此际不能相顾。真个宁为太平犬,果然莫作乱离人。
行不数里,忽闻背后金鼓乱鸣,回望城中,火光烛天。众逃难的发喊道:"贼来了 !"霎时间,狂奔乱走。一阵拥挤,把长孙陈的家人们都冲散。两个推车的,也不知去向。只剩下长孙陈与辛氏、胜哥三人。长孙陈忙下马,将车中行李及干粮移放马上,要辛氏抱着胜哥骑马,自己步行相随。辛氏道:"我妇人家怎能骑马?还是你抱了孩儿骑马,我自步行罢!"
长孙陈道:"这怎使得!"三回五次催辛氏上马,辛氏只是不肯。
长孙陈只得一手挽着妻子,一手牵马而行。不及数十步,辛氏早走不动了。长孙陈着急道:"你若不上马快走,必为贼兵迫及矣!"辛氏哭道:"事势至此,你不要顾我罢!你只抱了胜哥,自上马逃去,休为我一人所误!"胜哥大哭道:"母亲怎说这话!"长孙陈也哭道:"我怎割舍得你,我三人死也死在一处 !"一面说,一面又行了几步。走到一个井亭之下,辛氏立住了,哭对丈夫道:"你只为放我不下,不肯上马。我今死在你前,以绝你念。你只保护了这七岁的孩子逃得性命,我死瞑目矣 !"言讫,望着井中便跳。说时迟,那时快,长孙陈忙去扯时,辛氏早已跳下井中去了。
正是:
马上但求全弱息,井中拚得葬芳魂。
慌得胜哥乱哭乱叫,也要跳下井去。长孙陈双手抱住了孩儿,去望那井中,虽不甚深,却急切没做道理救她,眼见不能活了,放声大哭。
正哭时,后面喊杀之声渐近。只得一头哭,一头先抱胜哥坐在马上。自己随后也上了马,又将腰带系住胜哥,拴在自己腰里扎缚牢固,把马连加数鞭,望着山僻小路跑去。听后面喊声已渐远,惊魂稍定。走至红日沉西,来到一个败落山神庙前。
长孙陈解开腰带,同胜哥下马,走入看时,先有几个人躲在内,见长孙陈牵马而来,惊问何人。长孙陈只说是一般避难的,解下马上行李,叫胜哥看守着,自己牵马去吃了草,回来系住马,就神座傍与胜哥和衣而卧。胜哥痛念母亲,哭泣不止。
长孙陈心如刀割,一夜未曾合眼,天明起身寻些水净了脸,吃了些干粮,再喂了马,打叠行李,正待去探听贼兵消息,只见庙外有数人奔来,招呼庙里躲难的道:"如今好了,贼兵被李节度大兵追赶,昨夜已尽去。城中平定,我们回去罢!"众人听说,一哄都去了。
长孙陈想道:"贼兵即去,果不出吾所料!"遂与胜哥上马,仍回旧路,行过山口,将上官塘,胜哥要下马解手。长孙陈抱了也下来,系马等他,却望见前面路旁有榜文张挂,众人拥着看。长孙陈也上前观看,只见上写道:钦命河北节度使李,为晓谕事,照得本镇奉命讨贼,连胜贼兵。贼已望风奔窜,其所过州县,该地方官正当尽心守御。
乃武安县署印知县长孙陈及守将尚存诚,弃城而逃,以至百姓流离,城池失守,殊可痛恨。今尚存诚已经擒至军前斩首示众,长孙陈不知去向,俟追缉正法。目下县中缺官失印,本镇已札委能员,权理县事,安堵如故。凡尔百姓逃亡在外者,可速归复业,毋得观望,特示。
长孙陈看罢大惊,回身便走。胜哥解手方完,迎问道:"什么榜文?"长孙陈不及回言,忙抱着胜哥,依旧上马拴缚好了,加鞭纵辔,仍望山僻小路乱跑。穿林过岭,走得人困马乏,臂上系的印,也不知失落何处了。奔至一溪边,才解带下马,牵马去饮水,自己与胜哥也饮了几口。胜哥细问惊走之故,长孙陈方把适间所见榜文述与他听了。胜哥道:"城池失守,不干爹爹事。爹爹何不到李节度军前,把守将先逃之事禀告他。"
长孙陈道:"李节度军法最严。我若去,必然被执。"胜哥道:"既如此,今将何往?"长孙陈道:"我前见邸报,你外祖辛公新升阆州刺史。此时想已赶任,我待往投奔他。一来把你母亲的凶信报知,二来就求他替我设法挽回。若挽回不得,变易姓名,另图个出身!"说罢,复与胜哥上马而行。正是:井中死者不复生,马上生人又惧罪。
慌慌急急一鞭风,重重叠叠千行泪。
行了一程,已出武安县界,来至西乡县地方。时已抵暮,正苦没宿处,遥望林子里有灯光射出。策马上前看时,却是一所庄院,庄门已闭。长孙陈与胜哥下马,轻轻叩门。见一老妪,携灯启户,出问是谁?长孙陈道:"失路之人,求借一宿,幸勿见拒!"老妪道:"我们没男人在家,不便留宿。"长孙陈指着胜哥道:"念我父子俱在难中,望乞方便!"老妪道:"这等说,待我去禀复老安人则个。"言毕,回身入内。少顷,出来说道:"老安人闻说你是落难的,又带个儿子在此,甚是怜悯,叫我请你进去,面问备细,可留便留。"长孙陈遂牵着马,与胜哥步入庄门,见里面草堂上点起灯火,庭前两株大树。
长孙陈系马树下,与胜哥同上草堂,早见屏后走出个中年妇人来。老妪道:"老安人来了!"长孙陈连忙施礼,叫胜哥也作了揖。老安人道:"客官何处人,因何到此?"长孙陈扯谎道:"小可姓孙,是房州人。因许下云台山三元大帝香愿,同荆妻与小儿去进香。不想路遇贼兵,荆妻投井而死,仆从奔散,只逃得愚父子性命。"老安人道:"如此却可伤了。敢问客官何业?"长孙陈道:"小可是读书人。因累举不第,正要乘进香之便,往阆州投奔个亲戚。谁料运蹇,又遭此难!"老安人道:"原来是位秀士,失敬了!"便叫老妪看晚饭。长孙陈谢道:"借宿已不当,怎好又相扰?"因问:"贵庄高姓?老安人有令郎否?"老安人道:"先夫姓甘,已去世五载。老身季氏,不幸无儿,只生一女。家中只有一老苍头、一老妪并一小厮。
今苍头往城中纳粮未回,更没男人在家,故不敢轻留外客。通因老妪说客官是难中人,又带个令郎在此,所以不忍峻拒。"
正说间,小厮捧出酒肴,排列桌上。老安人叫声客官请便,自进去了。长孙陈此时又饥又渴,斟酒便饮。胜哥却只坐在旁边吞声饮泣。长孙陈拍着他的背道:"我儿,你休苦坏了身子,还勉强吃些东西!"胜哥只是掩泪低头,杯箸也不动。
长孙陈不觉心酸,连自己晚饭也吃不下了,便起身把被褥安放在堂侧榻上,讨些汤水净了手脚,又讨些草料喂了马,携着胜哥同睡。胜哥哪里睡得着,一夜眼泪不干。长孙陈只因连日困乏,沉沉睡去。次早醒来,看胜哥时,浑身发热,只叫心疼。正是:孝子思亲肠百结,哀哉一夜席难贴。
古人啮指尚心疼,何况中途见惨烈。
长孙陈见儿子患病,不能行动,惊慌无措。甘母闻知,叫老妪出来说道:"客官,令郎有病,且宽心住此,将息好了去,不必着忙。"长孙陈感激称谢。又坐在榻前,抚摩着胜哥,带哭地说道:"你母亲只为要留你这点骨血,故自拚一命。我心如割,你今若有些长短,连我也不能活了!"口中说着,眼中泪如雨下,却早感动了里面一个人。
你道是谁?就是甘母的女儿。此女小字秀娥,年方二八,甚有姿色,亦颇知书。因算命的说他,婚姻在远不在近,当为贵人之妻;故凡村中富户来求婚,甘母都不允,立意要她嫁个读书人,秀娥亦雅重文墨,昨夜听说借宿的是个秀士,偶从屏后偷觑,却也是天缘合凑,一见了长孙陈相貌轩昂,又闻他新断弦,心里竟有几分看中了他。今早又来窃窥,正听得他对胜哥说的话,因想他伉俪之情如此真笃,料非薄幸者,便一发有意了。只不好对母亲说,乃私白老妪,微露其意。老妪即以此意告知主母,又撺掇道:"这正合着算命的言语了。那客官是远来的,又是秀士,必然发达。小姐有心要嫁他,真是天缘前定。"甘母本是极爱秀娥,百依百顺的,听了这话,便道:"难得她中意,我只恐她不肯为人继室;她若肯时,依她便了。
但我只一女,必须入赘,不知那人可肯入赘在此。"正待使老妪去问他,恰好老苍头从县中纳粮回来,见了长孙陈,便问:"此位何人?"老妪对他说知备细。苍头对长孙陈道:"昨李节度有宪脾行到各州县,捱查奸细。过往客商,要路引查验。
客官若有路引,方好相留,如无路引,不但人家住不得,连客店也去不得!"长孙陈道:"我出门时,只道路上太平,不曾讨得路引,怎么处?"苍头道:"宪牌上原说在路客商,若未取原籍路引者,许赴所在官司禀明查给。客官可就在敝县讨了路引罢。"长孙陈道:"说得是 !"口虽答应,心愈忧疑。正是:欲求续命线,先少护身符。
当晚胜哥病势稍宽,长孙陈私语他道:"我正望你病好了,速速登程,哪知又要起路引来,教我何处去讨?"胜哥道:"爹爹何不捏个鬼名,到县中去讨。"长孙陈道:"这里西乡与我那武安县接壤,县中耳目众多,倘识破我是失机的官员,不是耍处!"父子切切私语,不防老苍头在壁后听得了,次早入内,说与甘母知道。甘母吃了一惊,看着女儿道:"那人来历如此,怎生发付他?"秀娥沉吟半晌道:"他若有了路引,或去或住,都不妨了。只是他要在我县中讨路引却难,我们要讨个路引与他倒不难。"甘母道:"如何不难?"秀娥道:"堂兄甘泉现做本县押衙,知县最信任他,他又极肯听母亲言语的。今只在他身上要讨个路引,有何难处!"甘母道:"我倒忘了,便叫苍头速往县中请侄儿甘泉来!"一面亲自到堂前,对长孙陈说道:"官人休要相瞒,我昨夜听得你自说是失机官员。你果是何人?实对我说,我倒有个商量。"长孙陈惊愕了一回,料瞒不过,只得细诉实情。
甘母将适间和女儿商量的话说了,长孙陈感谢不荆至午后,甘泉骑马同苍头到庄。下马登堂,未及与长孙陈相见,甘母即请甘泉入内,把上项话细说一遍,并述欲招他为婿之意。甘泉一一应诺,随即出见长孙陈,叙礼而坐。说道:"尊官的来踪去迹,适间家叔母已对卑人说知。若要路引,是极易的事。但家叔母还有句说话。"长孙陈道:"有何见教?"
甘泉便把甘母欲将女儿秀娥结为婚姻之意,从容言及。长孙陈道:"极承错爱,但念亡妻惨死,不忍再娶!"甘泉道:"尊官年方壮盛,岂有不续弦之理?家叔母无嗣,欲赘一佳婿,以娱晚景。若不弃嫌,可入赘在此。纵是令郎有恙,不能行路,阆州之行且待令郎病愈,再作商议何如?"长孙陈暗想:"我本不忍续弦,奈我的踪迹已被他们知觉,那甘泉又是个衙门员役,若不从他,恐反弄出事来!"又想:"我在难中,蒙甘母相留,不嫌我负罪之人,反欲结为姻眷,此恩亦不可忘!"又想:"欲讨路引,须央浼甘泉。必从其所请,他方肯替我出力!"
踌躇再四,乃对甘泉道:"承雅意,何敢过辞!但入赘之说未便,一者亡妻惨死,未及收殓,待小可到了阆州,遣人来收殓了亡妻骸骨,然后续弦,心中始安;二者负罪在身,急欲往见家岳,商议脱罪复官之计,若入赘在此,恐误前程大事。今既蒙不弃,只留小儿在此养病,等小可阆州见过岳父,然后来纳聘成婚罢!"甘泉听说,即以此言入告甘母。甘母应允,只要先以一物为聘。长孙陈身边并无他物,只有头上一只金簪,拔下来权为聘礼。甘泉以小银香盒一枚回敬。正是:已于绝处逢生路,又向凶中缔新姻。
婚议既定,长孙陈急欲讨路引。甘泉道:"这不难,妹丈可写一个禀揭来,待我持去代禀县尊,即日可得。"长孙陈便写下一个禀揭,只说要往云台山进香的,捏个姓名叫做孙无咎,取前程无咎之意。甘泉把禀揭袖了,作别而去。却说胜哥卧在榻上,听得父亲已与甘家结婚,十分伤感。到晚间,重复心疼,发热起来。长孙陈好生忧闷,欲待把自己不得不结婚的苦情告诉他,又恐被人听得,不敢细说。至次日,甘泉果然讨得路引来了。长孙陈虽然有了路引,却见胜哥的病体沉重,放心不下,只得倒住着替他延医服药。又过了好几日,方渐渐痊可。长孙陈才放宽了心,打点起身。甘母治酒饯行,又送了些路费。长孙陈请甘母出来,下了四拜,说道:"小儿在此,望岳母看顾!"
甘母道:"如今是一家骨肉了,不劳叮嘱。"长孙陈又吩咐胜哥道:"你安心在此调养病体,切莫忧煎。我一至阆州,即遣人来接你。"胜哥牵衣啼哭,长孙陈挥泪出门,上马而去。甘泉也来送了一程,作别自回。长孙陈虽缔新姻,心中只痛念亡妻,于路口占《忆秦娥》词一首云:风波里,舍车徒步身无主。身无主,拚将艳质,轻埋井底。
留卿不住看卿死,临终犹记伤心语。伤心语,嘱予珍重,把儿看觑。长孙陈在路晓行夜宿,但遇客店,看了路引并无阻滞。一日,正在一个客店里买饭吃,只见有个公差打扮的人,也入来买饭。店主人问他是哪里来的,那人向胸前取出一个官封来,说道:"我是阆州刺史衙门,差往李节度军前投递公文的。"
长孙陈听了,暗喜道:"莫非我丈人知我失机,要替我挽回,故下书与李节度么?"便问那人道:"阆州辛老爷,有何事要投文与李节度?"那人道:"如今辛老爷不在阆州了。这公文不是辛老爷的,也不知为着什事?"长孙陈惊问道:"辛老爷哪里去了?"那人道:"辛老爷才到任,却因朝中有人荐他,钦召入京去了。如今是本州佐贰官掌印哩!"长孙陈听说,惊呆了半晌。想道:"这却怎处?"岳父已入京,我去阆州做什?
逃罪之人,又不敢往京中去,况与路引上不对。欲仍回甘家,又没有阆州打回的路引。"此时真个进退两难。正是:羝羊不退又不遂,触在藩篱怎得休!
当晚只得且在客店中歇宿,伏枕寻思,无计可施。正睡不着,只听得隔壁呻S吟Y之声,一夜不绝。次早起来,问店主人道:"隔房歇的是何人?"店主人道:"是一位赴任官员。因路遇贼兵,家人及接官衙役都被杀,只逃得他一人,借我店里住下,指望要到附近州县去讨了夫马,起送赴任。哪知又生起病来,睡倒在此。"长孙陈听说也是个被难官员,正与自己差不多的人,不觉恻然,便叫店主人引到他房里去看。只见那人仰卧在床,见长孙陈入来,睁眼一看,叫道:"阿呀!你是子虞兄,缘何到此?"长孙陈倒吃一惊,定眼细看,果然是认得的,只因他病得形容消瘦,故一见时认不出,那人却认得长孙陈仔细。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是长孙陈一个同乡的好友,姓孙,名去疾,字善存,年纪小长孙陈三岁,才名不相上下。近因西川节度使严武闻其才,荐之于朝,授夔州司户,领恁赴任。他本家贫未娶,别无眷属携带,只有几个家僮并接官衙役相随。不想中途遇贼,尽被杀死。他幸逃脱,又复患病羁留客店。当下见了长孙陈,问道:"闻兄在武安县。"长孙陈不等他说完,忙摇手道:"禁声!"孙去疾便住了口。长孙陈遣开了店主人,方把自己的事告诉他。
孙去疾也自诉其事,因说道:"如今小弟有一计在此。"
长孙陈问何计?孙去疾道:"兄既没处投奔,弟又抱病难行。
今文恁现在,兄可顶了贱名,竟往夔州赴任。严节度但闻弟名,未经识面,接官衙役又都被杀。料无人知觉!"长孙陈道:"多蒙厚意,但此乃兄的功名,小弟如何占得!况尊恙自当痊可。兄虽欲为朋友地,何以自为地!"孙去疾道:"贱恙沉重,此间不是养病处。倘若死了,客店岂停棺之所。不若弟倒顶了孙无咎的鬼名,只说是孙去疾之弟。兄去上任,以轻车载弟同往。弟若不幸而死,乞兄殡殓,随地安葬,如幸不死,同兄到私衙慢慢调理,岂不两便!"长孙陈想了一想道:"如此说,弟权且代疱。候尊恙全愈,禀明严公,那时小弟仍顶孙无咎名字,让兄即真便了。"计议已定,恐店主人识破,即雇一车,将孙去疾载至前面馆驿中住下。然后取了文恁,往地方官处讨了夫马,另备安车,载了去疾,竟望夔州进发。正是:去疾忽然有疾,善存几不能存。
无咎又恐获咎,假孙竟冒真孙。
不一日,到了夔州,坐了衙门。孙去疾幸不死,即于私衙中,另治一室安歇,延医调治。时严公正驻节夔州,长孙陈写着孙去疾名字的揭帖,到彼参见。严公留宴,因欲试其才,即席命题赋诗,长孙陈援笔立就。严公深加叹赏,只道孙去疾名不虚传,哪知是假冒的。以后又发几件疑难公事来审理,长孙陈断决如流,严武愈加敬重。长孙陈任半月,即分头遣人往两处去:一往武安城外井亭中,捞取辛氏夫人骸骨殡殓,择地权厝,另期安葬;一往西乡城外甘家,迎接公子胜哥,并将礼物书信寄与甘泉,就请甘母同着秀娥至任所成婚。一面于私衙中,设立辛氏夫人灵座。长孙陈公事之暇,除却与孙去疾闲话,便对着那灵座流涕。一夕独自饮了几杯闷酒,看了灵座,不觉痛上心来,又吟《忆秦娥》词一首云:黄昏后,悲来欲解全恁酒。全恁酒,只愁酒醒,悲情还又。
新弦将续难忘旧,此情未识卿知否?卿知否,唯求来世,天长地久。吟罢,取笔写出,并前日路上所吟的,也一齐写了,常取来讽咏嗟叹。正是:痛从定后还思痛,欢欲来时不敢欢。
此日偏能忆旧偶,只因尚未续新弦。
过几日,甘家母女及胜哥都接到。甘母、秀娥且住在城外公馆中,先令苍头、老妪送胜哥进衙。长孙陈见胜哥病体已愈,十分欢喜,对他说了自己顶名做官之故。领他去见了孙去疾,呼为老叔,又叫他拜母亲灵座。胜哥一见灵座,哭倒在地。
长孙陈扶他去睡了。次日,衙中结彩悬花,迎娶新夫人。
胜哥见这光景,愈加悲啼。长孙陈恐新夫人来见了不便,乃引他到孙去疾那边歇了。少顷,秀娥迎到,甘母也坐轿进衙。长孙陈与秀娥结了亲,拜了甘母,又到辛氏灵座前拜了,然后迎入洞房。长孙陈于花烛下觑那秀娥,果然美貌。此夜恩情,自不必说。有一曲《黄莺儿》,单道那续娶少妇的乐处:幼妇续鸾胶,论年庚儿女曹,柔枝嫩蕊怜她少。憨憨语娇,痴痴笑调,把夫怀当做娘怀倒。小苗条,抱来膝上,不死也魂销。
当夜,胜哥未曾拜见甘氏,次日又推病卧了一日。至第三日,方来拜见,含泪拜了两拜,到第三拜,竟忍不住哭声。拜毕,奔到灵座前放声大哭。他想自己母亲惨死未久,尸骸尚未殓,为父的就娶了个新人,心中如何不痛?长孙陈也觉伤心,流泪不止。甘氏却不欢喜,想道:"这孩儿无礼。莫说你父亲曾在我家避难,就是你自己病体,也亏在我家将息好的。如何今日这般做张智,全不看我继母在眼里!"口虽不言,心下好生不悦。
自此之后,胜哥的饥寒饱暖,甘氏也不耐烦去问他,倒不比前日在他家养病时的亲热了。胜哥亦只推有病,晨昏定省,也甚稀疏。又过几日,差往武安的人回来,禀说井中并无骸骨。
长孙陈道:"如何没有?莫非你们打捞不到。"差人道:"连井底下泥也翻将起来,并没什骸骨!"长孙陈委决不下。胜哥闻知,哭道:"此必差去的人不肯用心打捞,须待孩儿自去 !"长孙陈道:"你孩子家病体初愈,如何去得?差去的人,量不敢欺我。正不知你娘的骸骨哪里去了?"胜哥听说,又到灵座前去痛哭,一头哭,一头说道:"命好的直恁好,命苦的直恁苦 !我娘不但眼前的荣华不能受用,只一口棺木,一所荒坟,也消受不起!"说罢又哭。长孙陈再三劝他。甘氏只不开口,暗想:"他说命好的直恁好,明明妒忌着我。你娘自死了,须不是我连累的,没了骸骨,又不是我不要你去寻,如何却怪起我来!"转展寻思,愈加不乐。正是:开口招尤,转喉触讳。
继母有心,前儿获罪。
说话的,我且问你:那辛氏的骸骨,既不在井中,毕竟哪里去了?看官听说:那辛氏原不曾死,何处讨她骸骨?她那日投井之后,贼众怕官兵追杀,一时都去荆随后便是新任阆州刺史辛用智领家眷赴任,紧随着李节度大兵而来,见武安县遭此变乱,不知女儿、女婿安否。正想要探问,恰好行至井亭下,随行众人要取水吃,忽见井中有人,好像还未死的,又好像个妇人。辛公夫妇只道是逃难民妇投井,即令救起。众人便设法救起来。辛公夫妇见了,认得是女儿端娘,大惊大哭。夫人摸她心头还热,口中有气,急叫随行的仆妇养娘们,替她脱下湿衣,换了干衣,扶在车子上。救了半晌,辛氏渐渐苏醒。辛公夫妇询知其故,思量要差人去找寻女婿及外甥,又恐一时没处寻,迟误了自己赴任的限期,只得载了女儿同往任所。及到任后,即蒙钦召,星夜领家眷赴京,一面着人到武安打探。却因"长孙陈"三字,与"尚存诚"三字声音相类,那差去的人粗莽,听得人说"尚存诚失机被杀",误认做长孙陈被杀,竟把这凶信回报。辛氏闻知,哭得发昏,及问胜哥,又不知下落,一发痛心。自想当日拚身舍命,只为要救丈夫与儿子,谁知如今一个死别,一个生离,岂不可痛!因作《蝶恋花》一词,以志悲思云:独坐孤房泪如雨,追忆当年,拚自沉井底。只道妾亡君脱矣,哪知妾在君反死。君既死兮儿没主,飘泊天涯,更有谁看取!痛妾苟延何所济,不如仍赴泉台去。
辛氏几度要自尽,亏得父母劝祝于是,为丈夫服丧守节,又终日求神问卜,讨那胜哥的消息。真个望儿望得眼穿,哭夫哭得泪干,哪知长孙陈却与甘氏夫人在夔州受用。正是:各天生死各难料,两地悲难两不同!
不说辛氏随父在京,且说长孙陈因不见了辛氏骸骨,心里惨伤,又作《忆秦娥》词一首,云:心悲悒,香消玉碎无踪迹。无踪迹,欲留青冢,遗骸难觅。
风尘不复留仙骨,莫非化作云飞去。云飞去,天涯一望,泪珠空滴。长孙陈将此词并前日所题两词,并写在一纸,把来粘在辛氏灵座前壁上。甘氏走来见了,指着第一首道:"她叮咛你将儿看觑。你的儿子,原得你自去看觑他。我是继母,不会看觑他的!"又指着第二首道:"你只愿与前妻'天长地久',娶我这一番,却不是多的了!"看到第三首,说道:"你儿子只道无人用心打捞骸骨,你何不自往天涯去寻觅!"说罢,变色归房。慌得长孙陈忙把词笺揭落了,随往房中看时,见甘氏独坐流泪。长孙陈陪着笑脸道:"夫人为何烦恼?"甘氏道:"你只想着前夫人,怪道胜哥只把亲娘当娘,全不把我当娘。"
长孙陈道:"胜哥有什触犯你,不妨对我说。"甘氏道:"说他怎的!"长孙陈再问时,甘氏只是低头不语。长孙陈急得没做道理处。原来长孙陈与甘氏的恩爱,比前日与辛氏的恩爱,又添了一个"怕"字。世上怕老婆的,有几样怕法:有"势怕",有"理怕",有"情怕"。
"势怕"有三:一是畏妻之贵,仰其阀阅;二是畏妻之富,资其财贿;三是畏妻之悍,避其打骂。"理怕"亦有三:一是敬妻之贤,景其淑范;二是服妻之才,钦其文采;三是量妻之苦,念其食贫。"情怕"亦有三:一是爱妻之美,情愿奉其色笑;二是怜妻之少,自愧屈其青春;三是惜妻之娇,不忍见其频(戚页)。今甘氏难中相识,又美少而娇,大约"理怕"居半,"情怕"居多。
有一曲《桂枝香》说那怕娇妻的道:
爱她娇面,怕她颜变。为什(亻免)首无言,慌得我意忙心乱,看春山顿锁。春山顿锁,是谁触犯?忙陪欢脸,向娘前,直待你笑语还如故,才教我心儿放得宽。
这叫做因爱生怕。只为爱妻之至,所以妻若蹙额,他也皱眉;妻若忘餐,他也废食。好似虞舜待弟的一般,像忧亦忧,像喜亦喜。又好似武王事父的一般,文王一饭亦一饭,文王再饭亦再饭。
闲话少说,只说正文。当下长孙陈偎伴了甘氏半晌,却来私语胜哥道:"你虽痛念母亲,今后却莫对着继母啼哭。晨昏定省,不要稀疏了!"胜哥不敢违父命,勉强趋承。甘氏也只落落相待。一个面红颈赤,强支吾地温存,一个懒语迟言,不耐烦地答应。长孙陈见他母子二人终不亲热,亦无法处之。胜哥日常间倒在孙去疾卧室居多。此时孙去疾的病已全愈。长孙陈不忍久占其功名,欲向严武禀明其故,料严公爱他,必不见罪。乃具申文,只说自己系孙去疾之兄孙无咎,向因去疾途中抱病,故权冒名供职,今弟病已痊,理合避位。向日朦胧之罪,仗乞宽宥。严公见了申文,甚是惊讶,即召孙去疾相见,试其才学,正与长孙陈一般。严公大喜道:"二人正当兼收并用。"
遂令将司户之印,交还孙去疾,其孙无咎委署本州司马樱一面奏请实授。于是,孙去疾自为司户,长孙陈携着家眷,迁往司马署中,独留胜哥在司户衙内,托与去疾抚养教训,免得在继母跟前,取其厌恶。此虽爱子之心,也是惧内之意。只因碍着枕边,只得权割膝下,正合着《瑟琶记》上两句曲儿道:"你爹行见得好偏,只一子不留在身畔。"
甘氏离却胜哥之后,说也有,笑也有,不似前番时常变脸了。
光阴迅速,不觉五年。甘氏生下一女一子:女名珍姑,子名相郎,十分欢喜。哪知乐极悲生,甘母忽患急病,三日暴亡。
甘氏哭泣踊,哀痛之极,要长孙陈在衙署治丧。长孙陈道:"衙署治丧,必须我答拜。我官职在身,缌麻之丧,不便易服。今可停柩于寺院中,一面写书去请你堂兄甘泉来,立他为嗣,方可设幕受吊。"甘氏依言,将灵柩移去寺中。长孙陈修书遣使,送与甘泉,请他速来主持丧事。甘泉得了书信,禀过知县,讨了给假,星夜前来奔丧。正是:此虽敦族谊,亦是趋势利。
贵人来相召,如何敢不去。
甘泉既到,长孙陈令其披麻执杖,就寺中治丧。夔州官府并各乡绅,看司马面上,都来致吊。严公亦遣官来吊,孙去疾也引着胜哥来拜奠。热闹了六七日,极为光荣。却不知甘氏心上还有不足意处:因柩在寺中,治丧时自己不便到幕中哭拜;直至甘泉扶柩起行之日,方用肩舆抬至灵前奠别,又不能够亲自还乡送葬。为此每日哀痛,染成一病,恹恹不起。慌得长孙陈忙请医看视,都道伤感七情,难以救治。看看服药无效,一命悬丝。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甘氏病卧在床,反复自思:"吾向嗔怪胜哥哭母,谁想今日轮到自身。吾母亲抱病而亡,有尸有棺,开丧受吊,我尚痛心;何况他母死于非命,尸棺都没有,如何教他不要哀痛!"又想:"吾母无子,赖有侄儿替他服丧。我若死了,不是胜哥替我披麻执,更有何人?可见生女不若生男,幼男又不若长男。我这幼女幼子,干得什事?"便含泪对长孙陈道:"我当初错怪了胜哥,如今我想他,可速唤来见我。"长孙陈听说,便道:"胜哥一向常来问安,我恐你厌见他,故不使进见。你今想他,唤他来便是。"
说罢,忙着人到孙去疾处将胜哥唤到。胜哥至床前见了甘氏,吃惊道:"不想母亲一病至此!"甘氏执着胜哥的手,双眼流泪道:"你是个天性纯孝的,我向来所见不明,错怪了你。我今命在旦夕,汝父正在壮年,我死之后,他少不得又要续娶。
我这幼子幼女,全赖你做长兄的看顾。你只念当初在我家避难时的恩情,切莫记我后来的不是罢!"说毕,泪如泉涌。胜哥也流泪道:"母亲休如此说。正望母亲病愈,看顾孩儿。倘有不讳,这幼妹幼弟,与孩儿一父所生,何分尔我!纵没有当初避难的一段恩情,孩儿在父亲面上推爱,岂有二心!"甘氏道:"我说你是仁孝的好人。若得如此,我死瞑目矣!"又对长孙陈道:"你若再续娶后妻,切莫轻信其语,撇下了这三个儿女!"
长孙陈哭道:"我今誓愿终身不续娶了!"甘氏含泪道:"这话只恐未必!"言讫,瞑目不语,少顷即奄然而逝。正是:自古红颜多薄命,琉璃易破彩云妆。
长孙陈放声大哭,胜哥也大哭。免不得买棺成殓,商议治丧。长孙陈叫再买一口棺木进来,胜哥惊问何故,长孙陈道:"汝母无尸可殓,今设立虚柩,将衣冠殓了,一同治丧,吾心始安。"胜哥道:"爹爹所见极是。"便于内堂停下两柩,一虚一实。
幕前挂起两个铭旌,上首的写:"元配辛孺人之柩",下首的写:"继配甘孺人之柩。"择日治丧,比前甘母治丧时,倍加热闹。但丧牌上还是孙无咎出名。原来唐时律令:凡文官失机后,必有军功,方可赎罪。长孙陈虽蒙严武奏请,已实授夔州司马之职,然不过簿书效劳,未有军功,故不便改正原名。
恰好事有凑巧,夔州有山寇窃发,严公遣将征剿,司马是掌兵的官,理合同往。
长孙陈即督同将校前去。那些山寇,不过乌合之众,长孙陈画下计策,设伏击之,杀的杀,降的降,不几日,奏凯而还。
严公嘉其功,将欲表奏朝廷。长孙陈那时方说出自己真名姓,把前后事情一一诉明,求严武代为上奏。严公即具疏奏闻。奉旨:孙无咎既即系长孙陈,准复原姓名,仍论功升授工部员外。
正是:
昔年复姓只存一,今日双名仍唤单。
长孙陈既受恩命,便一面遣人将两枢先载回乡安厝;一面辞谢严公,拜别孙去疾,携着三个儿女并仆从等进京赴任。此时辛用智正在京师为左右拾遗之职,当严公上表奏功时,已知女婿未死,对夫人和女儿说了,俱各大喜。但不知他可曾续娶,又不知胜哥安否?遂先使人前去,暗暗打听消息。不一日,家人探得备细,一一回报了。夫人对辛公道:"偏怪他无情。待他来见你,且莫说女儿未死,只须如此如此,看他如何?"辛公笑而诺之。过了几日,长孙陈到京,谢恩上任后,即同着胜哥往辛家来。于路先叮嘱胜哥道:"你在外祖父母面前,把继母中间这段话,隐瞒些个。"胜哥应诺。既至辛家,辛公夫妇出见。长孙陈哭拜于地,诉说妻子死难之事。胜哥亦哭拜于地。
辛公夫妇见胜哥已长成至十二三岁,又悲又喜。夫人扶起胜哥,辛公也扶起长孙陈说道:"死生有命,不必过伤!且请坐了。"
长孙陈坐定,辛公便问道:"贤婿可曾续弦?"长孙陈道:"小婿命蹇,续弦之后,又复断弦。"辛公道:"贤婿续弦,在亡女死后几年?"长孙陈?道:"就是那年。"夫人便道:"如何续得恁快!"长孙陈正待诉告甘家联姻的缘故,只见辛公道:"续弦也罢了。但续而又断,自当更续。老夫有个侄女,年貌与亡女仿佛,今与贤婿续此一段姻亲何如?"长孙陈道:"多蒙岳父厚爱,只是小婿已誓不再续矣!"夫人道:"这却为何?"长孙陈道:"先继室临终时,念及幼子幼女,其言哀惨,所以不忍再续。"辛公道:"贤婿差矣!若如此说,我女儿惨死,你一发不该便续弦了。难道亡女投井时,独不曾念及幼子么?贤婿不忍负继夫人,何独忍负亡女乎?吾今以侄女续配贤婿,亦在亡女面上推情,正欲使贤婿不忘亡女耳!"长孙陈满面通红,无言可答,只得说道:"且容商议。"辛公道:"愚意已定,不必商议!"长孙陈不敢再言,即起身告别。辛公道:"贤婿新莅任,公事烦冗,未敢久留。胜哥且住在此,尚有话说。"长孙陈便留下胜哥,作别自回。辛公夫妇携胜哥入内,置酒款之,问起继母之事,胜哥只略谈一二。辛公夫妇且不教母子相见,也不说明其母未死,只说道:"吾侄女即汝母姨,今嫁汝父,就如你亲母一般。你可回去对汝父说,叫他明日纳聘,后日黄道吉日,便可成婚。须要自来亲迎。"说毕,即令一个家人同一个养娘,送胜哥回去。就着那养娘做个媒的。
胜哥回见父亲,备述辛公之语。养娘又致主人之意。长孙陈无可奈何,只得依他纳了聘。至第三日,打点迎娶。
先于两位亡妻灵座前祭奠,胜哥引着那幼妹幼弟同拜。长孙陈见了,不觉大哭。胜哥也哭了一场,那两个小的,不知痛苦,只顾呆着看。长孙陈愈觉惨伤,对胜哥道:"将来的继母,即汝母姨,待汝自然不保只怕苦了这两个小的!"胜哥哭道:"甘继母临终之言,何等惨切。这幼妹幼弟,孩儿自然用心调护。只是爹爹也须立主张。"长孙陈点头滴泪。
黄昏以后,准备鼓乐香车,亲自乘马到门奠雁。等了一个更次,方迎得新人上轿。正是:丈人这般耍,女婿赛吃打。
只道亲上亲,谁知假中假。
新人进门拜了堂,掌礼的引去拜两个灵座,新人立住不肯拜。长孙陈正错愕间,只听得新人在兜头的红罗里,大声说起话来道:"众人退后,我乃长孙陈前妻辛氏端娘的灵魂,今夜附着新人之体来到此间,要和他说话。"众人大惊,都退走出外。长孙陈也吃一惊,倒退数步。胜哥在傍听了,大哭起来,忙上前扯住,要揭起红罗来看。辛氏推住道:"我怕阳气相逼,且莫揭起!"长孙陈定了一回,说道:"就是鬼,也说不得也!"
上前扯住哭道:"贤妻,你灵魂向在何处?骸骨如何不见?"
辛氏挥手道:"且休哭,你既哀痛我,为何骨肉未冷,便续新弦?"长孙陈道:"本不忍续的,只因在甘家避难,蒙她厚意,故勉强应承。"辛氏道:"你为何听后妻之言,逐胜儿出去!"
长孙陈道:"此非逐他,正是爱他。因为失欢于继母,恐无人调护,故寄养在孙叔叔处。"辛氏道:"后妻病故,你即治丧。
我遭惨死,竟不治丧。
直待等着后妻死了,趁她的便,一同设幕,是何道理?"
长孙陈道:"你初亡时,我尚顶孙叔叔的名字,故不便治丧。
后来孙无咎虽系假名,却没有这个人,故可权时治丧。"辛氏道:"甘家岳母死了,你替她治丧。我父母现在京中,你为何一向并不遣人来通候!"长孙陈道:"因不曾出姓复名,故不便遣人通候。"辛氏道:"这都罢了!但我今来要和你同赴泉台,你肯随我去么?"长孙陈道:"你为我而死,今随你去,固所甘心,有何不肯!"胜哥听说,忙跪下告道:"望母亲留下爹爹,待孩儿随母亲去罢!"辛氏见胜哥如此说,不觉堕泪,又见丈夫肯随她去,看来原不是薄情的。因说道:"我实对你说,我原非鬼,我即端娘之妹也。奉伯父之命,叫我如此试你!"
长孙陈听罢,才定了心神。却又想新嫁到的女儿,怎便如此做作,听她言语,宛是前妻的声音。
莫非这句话,还是鬼魂在那里哄我。正在疑想,只见辛氏又道:"伯父吩咐教你撤开甘氏灵座,待我只拜姐姐端娘的灵座!"长孙陈没奈何。只得把甘氏灵座移在一边。辛氏又道:"将甘氏神主焚化了,方可成亲!"长孙陈道:"这个说不去!"
胜哥也道:"这怎使得?"辛氏却三回五次催逼要焚。长孙陈此时一来还有几分疑她是鬼,二来便做道新人的主见,却又碍着她是辛公侄女,不敢十分违拗。只得含着泪,把甘氏神主携在手中,方待焚化。辛氏叫住道:"这便见得你的薄情了。你当初在甘家避难,多受甘氏之恩,如何今日听了后妻,便要把她的神主焚弃?你还供养着。你只把辛氏的神主焚了罢!"长孙陈与胜哥听说,都惊道:"这却为何?"辛氏自己把兜头的红罗揭落,笑道:"我如今已在此了,又立我的神主则什?"
长孙陈与胜哥见了,俱大惊。
一齐上前扯住,问道:"毕竟是人是鬼?"辛氏那时方把前日井中被救的事说明。长孙陈与胜哥如梦初觉。夫妻母子,抱头大哭。正是:本疑凤去秦台杳,可意珠还合浦来。
三人哭罢,方酌酒相庆。
胜哥引着幼妹幼弟拜见了母亲,又对母亲述甘氏临终之语,望乞看视这两个小的。辛氏道:"这个不消过虑。当初我是前母,甘氏是继母,如今她又是前母,我又是继母了。我不愿后母虐我之子,我又何忍虐前母之儿!"长孙陈闻言,起身称谢道:"难得夫人如此贤德。甘氏有灵,亦铭刻于泉下矣!"因取出那三首《忆秦娥》词来与辛氏看,以见当日思念她的实情。
辛氏把那《蝶恋花》一词与丈夫看。自此夫妻恩爱,比前更笃。
至明年,孙去疾亦升任京职,来到京师,与长孙陈相会。
原来去疾做官之后,已娶了夫人,至京未几,生一女。恰好辛氏亦生一子,即与联姻。辛氏把珍姑、相郎与自己所生二子一样看待,并不分彼此,长孙陈的欢喜感激不可言尽,正是:稽首顿首敬意,诚欢诚作恩情。
无任瞻天仰圣,不胜激切屏营。
看官听说,第四个儿子,却与第一个儿子是同胞,中间反间着两个继母的儿女,此乃从来未有之事。后来甘泉有个侄女,配了胜哥。那珍姑与相郎,又皆与辛家联姻。辛、甘两家,永为秦晋,和好无间。若天下前妻晚娶之间,尽如这段话文,闵子骞之衣可以不用,嘉定妇之诗可以不作矣。故名之曰《反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