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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ategory: 中国古代小说
第四回 洽深情香盒俱软玉 持正论淑德立贤箴
话说赦、政二公、贾母将贾夫人托梦会叙相符,恰值王夫人、李纨等来请安,贾政向王夫人道:"事已定准,还叫大媳妇说给甥女儿知道。"说毕同贾赦退出。贾母将梦中的话说与众听,又向凤姐道:"你姑妈说:凤丫头是不信这些神鬼的事,他于今实在有这鬼话,对我说了,问你信不信。"凤姐夜里已经吃惊,又听贾母传示贾夫人的话,吓得寒毛倒竖,形色改变。忙道:"我通共多大年纪?知道些什么?姑妈今日教训我,才算知道了。以后不但我不敢不信鬼神,还要劝人敬信。咱们姑老爷、姑太太更是有灵应的。"
再说李纨来到潇湘馆,黛玉早知来意,一面让坐。李纨道:"昨儿大老爷写了书启焚化,又虔诚祷告,夜里老太太就梦见姑太太来了。"便把贾夫人向贾母所言一一表述,又将托梦赦、政二公的话一样相同也说了。黛玉心中暗喜,外面却不动声色。紫鹃、五儿听说,喜逐颜开。黛玉道:"琏二嫂子只当我爹妈未必灵验,今日才知道呢。"李纨道:"他此时不敢不信了。"黛玉道:"人生在世,敬天地,礼神明,存好心,作善事,不欺暗室,冥冥之中,鬼神呵护。岂可不信?于今世上有一等恶人,嗜欲熏心,害人利己,外面矫情于誉,却像正直无私,连鬼神都不怕。殊不知他暗中害怕,比人更甚。二嫂子不信鬼神,乃是他假饰的话,欺人罢咧。"李纨道:"你竟是个赛孔明。果然,先前老太太将姑妈的话对他说,他吓的了不得。"
正说间,探春来到,因前次随贾母来,末合黛玉叙话,一面说道:"林姊姊,我今日特来瞧你,可更好了?"黛玉道:"多谢你记挂,我近日精神气血比前都好些。"李纨、探春齐道:"不但如此,你自己对镜子瞧瞧,那里再找的出这朵出水芙蕖。"黛玉脸上微微一红。探春道:"闲时人说二嫂子不怕鬼,都是假的。老太太把姑妈问他的话说了,只见他吓得甚么似的。"李纨道:"我方才说过,凤丫头已敬服的了不得。"探春道:"姑妈是何等人?自然赫赫有灵。怨不得老太太时常想念。"忽见黛玉眼圈一红,探春忙格别话岔开。二人坐末多时,一同回去。
且说贾政择定三月吉日,宝玉、黛玉夫妇完姻。新房东边,宝钗住宿。此屋头进系四合两翻五间,两边厢房通连,房上有串楼。二进、三进、四进如前一样。主宅两旁,余房几十间。今将西边正房重新装饰,作黛玉的洞房。里外前后四间,一并通连,另用檀梨细雕格子曲折隔开,中设紫檀嵌八宝螺钢大床,四面设着妆台、椅机、书几、书架、炕榻、衣厨、春台、桌几、巾架等物,无不精巧富丽,说不尽绣箔银屏、瑶壶宝鼎,惊张裴翠,帐挂芜蓉,各色已备,专候吉期。
再表公道在人心,阅府大众见这件喜事,人人快乐殷勤。因宝、黛二人生死结成夫妇,千古难逢;二人的才貌相当,一时罕有。所以大众同心,不谋而合。
有一日,傻大姐站在远远的,向玻璃道:"姊姊,我问你句话。你可又要打我?你要来打,我就跑了。"玻璃道:"傻丫头,问话何妨?为什么打你呢?你到底问什么话?"大姐道:"于今宝二爷快娶林姑娘了,我还是叫林姑娘还是叫宝二奶奶?这里有个宝二奶奶,他们两个人到底怎么叫法?我又问你,可又要打我?"玻璃道:"头里因为上头吩咐瞒着人,不许吵嚷。你那么喊着问,我自然打你。而今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你问这话又何妨呢?为什么打你?"傻大姐道:"于今到底怎么叫才好?"玉钏在旁,一面开他的心,笑道:"咱们有个叫法,你估量怎么叫?"傻大姐说:"我因为不知道才来问的。"玉钏道:"你想想该怎么叫?"傻大姐将两只白眼翻丫几翻,歪着头点了几点,说道:"宝姑娘做了宝二奶奶。林姑娘也做了宝二奶奶。他两个坐在一块,叫这个那个答应,叫那个这个答应。不明不白的,怎么好?我想把宝二爷的名字分开了,给宝姑娘一个,叫他宝二奶奶;给林姑娘一个,叫他玉二奶奶。不知你们可是这么叫?"众人听说,都道:"倒是他这个称呼很好。"玻璃道:"他这傻话算什么?毕竟要分个大小。"玉钏道:"你别混说!老爷合太大说,林姑娘是他心里元定的正配,合宝姑娘姊妹称呼,都是一样,无分大小的。咱们不能混说。横竖上头也要吩咐,该怎么叫就是了。"傻大姐道:"我还要问姊姊:明日娶林姑娘不瞒人,头里娶宝姑娘倒瞒人。难道娶宝姑娘是做贼把他偷来的吗?"说得人人大笑。大姐又道:"那天有许多人瞧着,谁不知道的?俺府里的人做强盗吗?"玻璃道:"你又混说!我可认真打你。"
傻大姐一面走,一面说:"你还是要打我!我就告诉老太太,评评这个理。"直跑到贾母跟前,哭诉方才所说的话。大家见他说的有趣,拿他取笑。贾母亦笑道:"倒是他这么称呼也罢了,叫他姊姊不许打他。"傻大姐转笑说道:"到底要到老太太面前评理才好。前回望着林姑娘评理,说了半天的话还不相干。"凤姐事事留心,忙问傻大姐:"你向林姑娘评什么理?"傻大姐道:"就是娶宝姑娘,白问了我姊姊一声:宝姑娘过来了,还是叫宝姑娘还是叫宝二奶奶?我姊姊嗔着我不该混说,就打我。我跑到园子里哭了一阵,遇着林姑娘,我就告诉他评这个理。"凤姐听罢,如醉初醒,才明白漏泄前事,被黛玉知道,乃是此人,心中惊异。傻大姐说完,往别处逛去了。
且说黛玉知道吉期已定,惊喜异常。惊者做了贾门媳妇,一切要遵贾家礼则;喜者得与宝玉完遂终身之愿。是夜临卧,焚起寻梦香,恍恍惚惚,身子已到苏州,见着父母。林公将贾赦的书与黛玉看,一面嘱咐:"此后要孝顺翁姑,尊敬丈夫,和睦妯娌,宽裕下人,一切家政靠你维持,后首事业还要大大兴旺。"黛玉一一应诺。贾夫人道:"你爹爹的话,横竖你多记得。我告诉老太太:吩咐凤丫头,问他信不信,他怎样了?"黛玉道:"老太太已吩咐过他,此时很信服了。"夫人又道:"你既作了人家的媳妇,你们夫妻和睦,不用我虑。宝丫头和你一般的姊妹,要同他和和气气的。他若待你不直,那是他差了。至于治家事上那些道理,不用再吩咐了。惟有待下人必要宽厚,规矩却不可散漫。别像凤丫头,威福太过,人人怨恨。这些要紧的话,不可忘了。"黛玉一一应诺,方才回来。半醒之间,漏已四转。此时心计已定,安然熟睡。
再说贾政为此事十分慎重,合贾赦、珍琏二人一同参酌。贾珍道:"现有国孝,不能彰明昭著的迎娶。前次的事原也不妥,此次再不可胡闹。"贾赦道:"你这话很是。于今这么办法:不用轿子。以前宝丫头在园外住,不能不用轿子。此时甥女儿住在家里,就照人家养媳妇圆房之例为妥。"贾政道:"大老爷这主见妥当极了。如此办法,既省事,又不招摇。国孝满后再开贺,办几桌酒,请请亲友就是了。"贾琏道:"横竖吉期系半夜子时,就用家里梨香院的孩子们伺候拜天地、送房。"贾政道:"这也罢了。"贾琏又道:"倒是林妹妹合宝妹妹二人要定个次序。"贾政捻须沉吟,向贾赦道:"这是件最要紧的事,很难。"贾赦道:"若论亲,姑太太合你我同胞骨肉,薛家乃四门以外的亲。从前接甥女儿来的时候,老太太就把目下之事久存在心,谁不想着他两个系一对子?不过误在没有早些说明,那知后来变了封。究竟甥女儿还是十年前大家意中替宝玉定的元配。宝丫头不好屈他居下,亦算正配。所以我的意思,作养媳妇圆房,就系替甥女儿立个根子。这会儿还听他们姊妹称呼,将来百年立木主,甥女为元配居首,宝丫头为正配居次。这是一定的道理,一者不负老太太的初心,二者不失咱们手足情分,尽可对得住姑太太了。"贾政喜道:"大老爷这议论,千古不磨。不但众心佩服,姑老爷、姑太大都很感激。这话只可咱们四人知道,里面都不可说。"珍、琏二人唯唯。
恰好宝玉来请安,贾赦道:"此事要给宝玉知道,其余再不必了。"贾政点头。贾赦即将所议的话告诉宝玉,只见宝玉合着泪向赦、政二公磕头。贾政问道:"这是怎么?"宝玉道:"林妹妹蒙大老爷、老爷这样高厚的思典,他不知道,只好儿子替他磕头。"贾政道:"替你林妹妹磕头,为什么傻哭呢?"贾赦道:"他因感极出涕。惟他是个实心孩子,才得如此。但是这话切勿漏风。"宝玉连连答应。
各人散后,宝玉回到房中,躺在炕上出神,心中细想:"我生长十九年,只觉老太太、太太疼爱我甚于老爷,不过饮食、衣服、寒燠、姑息溺爱而已。及到要紧关头,全不能体量我的心事。即如娶宝姊姊过来,不问我愿意不愿意,强压着我的头做了。此时娶林妹妹,老爷合大老爷费尽神思,体贴咱们二人的心意。这般思典,如何报答?惟有从此发愤攻书,努力进取,博得一第,以显父母,方可塞责。"
宝玉一念之诚,果然感格上苍,日后荣登极品,由此而兴。大凡人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上行下效,捷于影响,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总从家常日用依乎中庸而得。此书父慈子孝、夫义妇贤、家道兴隆,贾政、宝玉、黛玉是个榜样。
闲言少叙,再说到了十四日,大家女人进园,簇拥着黛玉来至贾母房中。宝钗已于前一日避回家了。晚饭后,大众将黛玉扶入新装的洞房内,开脸梳头,戴着家传的赤金装珠嵌宝一品凤冠,穿着大红五色刻丝云龙卧海夹时花的蟒服,系着西湖水洋绉满绣五色云龙夹花片金镶边蝉裙,外罩翠蓝地三色金刻丝云鹤霞帔,挂着羊脂玉赤金镶围带,披着天青缎三蓝蟠金菊花瓣云肩,尖小平直周正大红缎彩绣鞋,娇黄绣三翠膝衣。妆毕,大家仔细端详。贾母、王夫人喜欢自不待言,众人赞不绝口。'因生成这般干娇百媚的天然妙貌、艳丽仙容,人间罕有。追溯宝钗妆新的样儿,迥不及矣。宝玉亦按国公一品服色顶带起来,在厅上等候。
交到子正,两行细乐悠扬,四十名艳妆俊美丫头各执宫灯两旁照路,簇拥着黛玉来到荣禧堂中,又引宝玉并立于香案之前。众乐齐作,两人同拜了天地,又进二堂拜祖先容像,再双双引入洞房,交杯合卺,撒帐坐床。争来看者,你进我出,挤拥不开。宝玉喜得不知所措。停了一会,人散了些,凤姐对宝玉道:"宝兄弟,怎么还不替新娘子揭方巾?"宝玉心想:"林妹妹不比宝姊姊,不可造次。"心里又急急的要瞧瞧,被凤姐一提,忙过来将方巾揭开。一见黛玉仪容,心眼出神,不觉失惊道:"呵哼!"忙又咽住了。众人不解所以,惟黛玉心内想道:"宝玉此番回过来的形容,神采飞越,比以前又高许多,我益加爱他。他见我比前亦不同,自然格外爱我。未曾检点,以致失惊打怪的。他这傻处,竟还未改。"慢言黛玉心内思维,再说凤姐见宝玉这般光景,笑问道:"宝兄弟,你这是怎么?难道还疑心不是林妹妹吗?这会儿没有你的事,出去逛逛,让咱们闹新娘子。
宝玉到外边混了半天,进来找着袭人说道:"你瞧瞧这架钟,又走慢了。"袭人道:"怎么抱怨钟走得慢?是你心里急罢咧。只怕这钟就像擂鼓似的快法,都赶你心里不上。要钟走得快也无用,天上的太阳可能够叫他快些落下去?我知道你心里急巴巴的,恨不得一会儿就晚了才好。还有大半天才晚呢!"宝玉搂着袭人道:"你真真是我的心内虫儿。"袭人合宝玉附耳低言,不知说些什么,宝玉只管点头。
好容易等到晚酒之后,宝玉到贾母、贾政、王夫人前行过礼,再入洞房。宝玉进里间更衣,紫鹃跟来,悄向宝玉道:"姑娘叫我对二爷说,这几天千万别当着人合他说话。可怜姑娘害臊的了不得,横竖有话慢慢的再说,二爷合姑娘彼此心照就是了。"宝玉连连答应,又笑道:"我合你姑娘今儿竟'同鸳帐,难为你叠被铺床'了。"紫鹃一笑,又低低说了几句。宝玉说:"我才知道。"紫鹃忙摇摇手,同宝玉出来。一切安排停当,黛玉坐在床沿上,紫鹃伺候宽褪衣衫,递过茶水,将绣幔放下,自回厢房去了。
宝玉随即进了绣幔,同黛玉并坐相顾,两人心中无限的话,不知从那一句说起。宝玉将身靠近黛玉,黛玉将要挪开,宝玉拉住,低低说道:"妹妹,我因为有句话说,所以靠近些,你千万别动。我今日见了你,不知要把你怎么样才好,心里乐极了,又不知怎样才好。你可是这么样呢?"黛玉低低说道:"咱们心意相同,不言而喻。"
宝玉喜不能禁,便道:"咱们的话再说,妹妹连日乏了,早些歇罢!"黛玉道:"你先请。"宝玉宽衣,穿着贴身褂裤上床,拥被坐待。黛玉亦褪了长衣,穿着短袄,要进里首被中。宝玉忙拦住道:"妹妹,你我百年吉利,今宵为始。古语共枕同食,到底要应个景儿,再听你的便也使得,别辜负了上人的思典。"黛玉只得坐入外首被中。宝玉又爬过来,同黛玉并坐。黛玉道:"紫鹃的话说过没有?"宝玉道:"说了。"黛玉又道:"先前紫鹃合你在里间笑什么?"宝玉道:"合他说:'我合你姑娘今日竟同鸳帐,难为你叠被铺床。'因此而笑。"黛玉亦笑道:"你竟想着了。"宝玉道:"妹妹这会儿可还生气?"黛玉道:"彼一时,此一时。"宝玉道:"彼时未免唐突,此时咱们效个鸳鸯于飞,何如呢?"黛玉会意,忙道:"今夜不早了,连日辛苦,我要歇了。"宝玉道:"妹妹既已困倦,不敢勉强了。"黛玉见宝玉委婉如此,心中益加爱敬,细想:若即迎合其意,初次同裳,羞涩太甚,且恐近于轻薄,所以推却。宝玉只得睡下,贷玉亦已就枕。
停了一会,宝玉翻腾难寐。黛玉道:"你还没睡熟吗?"宝玉道:"暖的很。"黛玉道:"我也觉很暖。"宝玉道:"你的小袄可以脱了。"一面替黛玉脱袄。先前睡下的时候,已觉香气融融,此时黛玉除了袄子,身上的芳香,闻之欲醉,忆及从前静日玉生香的事来,笑向黛玉道:"你身上的香,我违别已久,此刻闻着,比以前格外浓些。紫鹃说你那宝珠红的可爱,今日才知道,把我瞧瞧。"黛玉道:"安静些睡罢!明日再瞧。又别闹的格肢人,我可不依。"宝玉道:那是小孩子的混闹。于今只要妹妹将褂襟解开,我闻闻香就可睡熟了。"果然黛玉解开褂襟,宝玉闭目凝神,渐入黑甜,黛玉亦不知不觉睡沉了。交到四鼓,二人似醉非醉的,脸贴脸,相偎相抱而眠。
及至醒来,天已黎明。宝玉道:"妹妹,我合你这是不期然而自然的了。"一会天已大亮,黛玉道:"放我起来罢。"二人方才披衣起坐。宝玉将帐挂起,把黛玉心前的宝珠细细端详了一会,下床代黛玉穿好衣裳,再开房门。紫鹃等伏侍两玉盟漱,喝过参叶茶、冰燕汤,同往上房请安。
此时贾政、王夫人方起,已见两玉齐至,心中甚喜。两玉又往贾母处走过,方回来同吃早饭。虽不开贺,而亲戚本家相好多来送礼道喜,络绎不绝。
是日早饭后,大众都在新房里坐。凤姐有意要怄黛玉,走近黛玉面前,眼睁睁觑着黛玉的脸笑道:"老祖宗,今日再细细的瞧瞧新娘子,越加好看了。"臊得黛玉满面红云,只得低头不语。贾母道:"罢呀!你林妹妹害臊,别闹他了。"凤姐心中暗暗惊奇,以为两玉生死缠绵,结成夫妇,昨夜同偕伉俪,自必雨密云浓。那知今日细看,他这两弯似蹙非蹙的蛾眉,还是黛锁春山,依然处子。他二人难道不相爱吗?若这么着,他二人的脾气,神仙也知不道了。自此待黛玉格外留心。
再说宝玉到了中午,因新房人多,来到东边里间躺着,袭人泡了一碗参须茶来。宝玉喝着道:"你千万叫人吩咐厨上,把老太太们晚饭早些拿要紧。"袭人道:"这件事急不来,老太太吃饭都要按时候的,怎么好?"宝玉道:"好姊姊,你代我想个法。"袭人道:"你今日更急的很了,代你想法,拿什么酬劳?"宝玉附袭人耳边说了几句,袭人摇头道:"不稀罕。"宝玉又说了几句,袭人脸一红,说:"早呢。"宝玉又说,袭人才点头道:"但是昨夜你们的事要告诉我。"宝玉道:"还是不相干的。"袭人道:"谁信你这话。"宝玉道:"你不信,问琏二奶奶就知道了。"袭人道:"你于今说话更没有捆儿了。怎么你们这件事可好去问他?这是岔到那里去了?"宝玉又附耳说明,袭人道:"林姑娘固然如此,很难为你熬。"
宝玉问道:"你到底代我想个什么法?"袭人道:"回来我把这屋里几架钟表都停住了,另外重开,将那针拨早一个时辰,到那时节就摆饭,老太太们自然早散一个时辰,只有这个法子。"宝玉道:"好姊姊,难为你想这方法,正是偷天之功。"袭人笑道:"你只有猴着我的本领,今日遇着林姑娘就没法了。"宝玉道:"别冤枉他,昨夜他合我毕竟还那么亲密。那一天我要合宝姑娘歇,他硬往里间走了,才撇得我真正没法哩。若不是你替他周旋,叫我怎么好?两人比起来,还是宝姊姊的心肠硬。"袭人道:"若林姑娘也像宝姑娘那样拒绝,你怎么样呢?"宝玉道:"若他们都不合我亲近,你核竖是我个救苦难的活菩萨,来找你就是了。"说得袭人脸一红,各自走了。
晚饭后,宝、黛二人进房。紫鹃等伺候更衣、茶水已毕,各人归寝。两玉同入罗帏,黛玉只穿着粉红绸贴身褂裤,宝玉穿着素绸褂裤。进被时,宝玉已脱得赤身,一面央告道:"好妹妹,你把褂子脱了,舒服些,好睡,又好给我闻闻香。"黛玉虽然羞涩,怎禁得宝玉百般宛转,只好半推半就,由他纠缠。宝玉向来借玉怜香,此时待黛玉较之宝钗又自不同,格外温柔和缓;黛玉亦欣然相从,绸缪许久,苦尽甜来。两人如迷似醉,不知所之。及至醒回,正交五鼓,两人披衣起坐。
五儿伺候过宝玉,知道脾气,听见说话,忙来问道:"二爷可是要茶?"宝玉点头。五儿先倒了一杯温茶,送上漱盂,宝玉漱过,又递与黛玉漱了,再奉上一杯参叶茶来,芳香浓热,擎着茶站在床前侍候。黛玉道:"你且在床沿上坐坐。你合紫鹃不比别的丫头,私房里可以将就,只要心里有主子就是了。"五儿坐下,将茶递与宝玉合黛玉喝毕,才退回去。
宝玉道:"还有一觉好睡。"黛玉道:"有句话问你。"宝玉道:"以前那些苦恼的话再说。当此春宵良夜,一刻千金,拣那快乐话儿说两句,睡觉要紧。"黛玉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问句什么话?"宝玉道:"请教。"箕玉低声问道:"你可乐?"宝玉笑道:"我这乐,自问乃万古千秋人间第一乐境,永无比并的。好妹妹,你的乐也告诉了我。"黛玉道:"你我意合心同,还要问吗?"宝玉道:"现在这乐所以然的,我竟不能说了。再合你乐个鱼水和偕,如何呢?"黛玉道:"已效鸳鸯于飞,又乐鱼水和偕,岂不是《毛诗》的文章'鸢飞鱼跃'了?"宝玉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黛玉道:"又拉上《孟子》来了。"宝玉道:"鱼鸟尚然乐道之真,咱们同乐,性之真,情之正。"于是二人重会阳台。
次早起来,乃三朝拜堂之期。两玉盛服大妆,众人将黛玉扶出荣禧堂,两人先参天地、香火祖先遗像,次拜族众,再请贾母、贾赦、邢夫人、贾政、王夫人拜毕,又同珍、琏、环、尤氏、李纨、凤姐、探春、惜春拜后,又受草字辈贾蓉夫妇、蔷、会、芹、巧姐等拜了,再受众家人男女两班并丫头们都磕过头,然后宝玉、黛玉夫妻交拜,又将宝钗请来,妆束与黛玉一样,宝玉在东,钗、黛在西,夫妻三人重新交拜。
贾母贾政、王夫人喜溢眉梢,贾府中男女上下观者如堵。前次宝玉、宝钗交拜,人人纳罕;今见宝玉、黛玉交拜,更觉稀奇。又见宝玉、钗、黛三美同偕,左奇右偶,单凤双鸾,看的人望不转睛,赞不绝口,都说历来美丽佳偶,无有出其右者。拜毕,大家才敬。只见焙苫喜的跳进跳出,来旺对他说:"你少兴头些,那里就这么快活?"焙若说:"你如何知道?咱们二爷先娶了宝姑娘,已经乐了,今又娶了林姑娘,更乐了。你想人家要娶这样的美人半个都难得,他今得了两个,有一个还是超等的头儿脑儿,尖上的尖儿,还不该乐吗?"旺儿道:"于你什么相干?"焙若道:"我有这几个体面的主儿,风光多着哩!跟了一辈子的主子,必定要个夜叉似的主母才好吗?"来旺道:"该打!你这么混拉混吣,看我不捶你。"连忙[赶]来,焙若已跑远了。
是夕宝玉进房,已见绣幅低垂,宽衣就枕。两人薄醉,春意倍浓。黛玉身上香气散溢,宝玉贴在身上细闻,一面说道:"才子书真正妙绝,令人心领神会。'这是道地的'软玉温香抱满怀'。"黛玉道:"你也是个软玉。"宝玉道:"我却没有香。"黛玉道:"也有些微的香。"宝玉道:"粘了你的,所谓'近朱者赤',长久下去。我也变成香玉了。"黛玉道:"变香玉很好,只提防着大伙儿的耗子来偷你。"两人一面调笑交欢,今又就熟,其乐更甚。书不琐赘。
到了第四夜,两人归寝,黛玉道:"我想回了老爷、太太,将紫鹃、婉香都收在房里。他们年纪也不小了,再他二人我离不得。婉香已收定了,紫鹃跟我,眼泪也不知陪了许多,岂肯撇了他?我是这么想,你意如何?"宝玉道:"你我二人一心。此后凡你说的、行的,我都是喜的、依的。"
黛玉又道:"还有最要紧的话说给你听:以前你我因心愿未谐,终朝忧闷,天大的事都不过问。于今再世重圆,心满意足。这天思祖德,并老爷待你我这番苦心,何以报答?你必需巴结到光耀门格,方可塞责。我既随了你,做这门里的媳妇,自然尽心竭力供我之职,方不负你待我之心。况且宝姊姊待我也好,咱们同心合意,代太太整理家务,太太不用操心。你只发愤攻书,徐图上进。我知道你的脾气,最厌人劝你奋志前程的话。万不得已,也要挣个风流学士。此时到了冠年,可要卓然自立,胸中有些经纬,才得人推重。宝姊姊已前劝你的话,未尝不是,但在那时候,你厌听这些话,所以我绝不提。今日我说这话,估量你肯听,才对你说。"
宝玉道:"你真是我的知心,几天前我已想到了。"黛玉道:"你怎么想到的?"宝玉就将赦、政二公所议将来立神主的话向黛玉说,只见黛玉拿帕子机泪。宝玉又道:"我比时想着,老爷们待你我如此,如何补报万一?惟有努力进取,必得扬名显亲才过得去。我那天感极出涕,你今儿也感极了。"黛玉一面拭干泪道:"你说感极出涕,丝毫不错。于今大老爷、老爷待我这思典,实难报答,惟有尽心孝顺之外,再加尽心。"宝玉道:"那天大老爷叫我不可漏泄这话,我想若不合你说,对你不住,再要你知道感激,方不负老爷们的思典。"
黛玉一面点头道:"你所虑者怕我受委屈,要把我越过宝姊姊的分儿,想不出个道理,今被老爷们体会出来,喜出望外。我心里原不想阶宝姊姊,但得副其位也罢了,今得上人这般提拔我,天高地厚之思,不过如此,以后若不兢兢业业,那就枉为人了。还有句要紧话问你:自我到这里来的时候。直到于今,十年有余,你抚心自问,可有大过处?"宝玉道:"妹妹怎么说?我的心你很知道,从来不作歪心待人,不肯说人歹话。顽意儿是有的,那有什么大过呢?"
黛玉道:"你听我说:你我兢兢自守,虽不肯私期密约,苟且胡为,其实两下私心爱慕,郁结于中,有伤父母遗骸,即是你我的罪过。所以必遭魔折,再得重生'虽是前世因由,今生还要仟悔,深立根基,才保得此身,不致再遭涂毒。若不临深履薄,犹恐堕落颓危。这是你我切己修身之要,万不可忽略的。"宝玉垂泪道:"妹妹这话,令我惊喜感敬。竟要写在帕子上,藏于衣内,永以为佩,才不负你这片血心。从前师父教给我讲书习善,何曾有这般恺切。"
黛玉又道:"还有过处:我不该语言尖利,有伤厚道;你不该贪爱优伶,自堕其志。这都是前世的过失,于今你我自新修善,炼到无理,岂不是块精纯美玉了?"
宝玉听到此处,忘忧转乐,又要求欢。黛玉道:"今夜且停一宵,还有些话,爽性说个通畅。"宝玉问:"还有什么话?"黛玉道:"还要回太太:将袭人、莺儿也给你收了。我这边婉香、紫鹃,宝姊姊那边袭人、莺儿,这才均匀。你有了咱们六人,那些外慕的想头,可以代你具结,从此都打灭了。你想可是这么着?"
宝玉道:"不好了!我于今是个空空道人,我的心没有了。"黛玉吃惊道:"好好的,怎么又说起疯话来了?我若说的不是,你不依使得,怎么这样疯傻的吓人?"宝玉笑道:"你别怕,听我注解:我的心事竟被你说明、说透、说穿、说尽了,犹如我的心搁在你肚子里;不但搁在你肚子里,还是搁在你的心一块儿;不但搁在你的心一块儿,还是合你的心搅在一团儿。我的心既在你肚子里,所以此时你有两个心,我是无心的了。"
黛玉轻轻拧了宝玉一下,说道:"你这话疼死人。我又问你:宝姊姊合我,连他们四个,共六人。你只一个心,六人的分儿,你怎么分派?"宝玉道:"待我细想。我一个心作十分派,要把了你四五分,婉香分半,紫鹃、袭人、宝妨姊各一分,莺儿半分。"黛玉道:"这派的还欠当,我代你重复分派。"宝玉道:"这倒要领教了。"黛玉道:"你才说无心,把你搁在我肚里这个心,归了原,再把我的心贴了你,你于今作有两个心。你那个先天本性赤子之心,我已知道,全个儿把了我了,此心算你的,算我的,彼此无分;这个后天的心,分作十分,派婉香三分,宝姊姊二分,紫鹃二分,袭人二分,莺儿一分,次第是这么着。至于分两,袭人的二分还要稳些,莺儿一分软些,这才定准。你待紫鹃原厚于袭人,无如袭人合你情重多年,你待他的心自然有这个分儿。"宝玉道:"罢了,罢了!你把我的心机使得比我自己还灵活些。你竟是我心内的心,情中的情了。"
黛玉又问:"你打算那一天再到宝姊姊那边去?"宝玉道:"可怜你我好容易巴结到今日,此时正在连理交枝,何能离间?至少也要过了满月,再到他那边去。"黛玉道:"使不得!依我说,再耽搁几天,你就过去才是。宝姊姊合你新偕末久,不可冷落他。估量他待你的心同我仿佛,不可辜负他。此后伦常之事,一切都要公平,方免旁人物议。"
宝玉恍然大悟,点头不迭。黛玉又道:"此时宝姊姊见你我成了姻缘,却不妒我,也不怨你,那种不熨贴,不协洽,说不出的道理,很苦恼;为什么呢?他存了个怕我的心,明知你我情深似海,怕我将你的心都笼络住了。你既心向于我,自将他冷落下来,徒有夫妻之名,究无恩爱之实,这还了得?我是这样猜他。你把我这些话告诉他,使他知道我的心迹。此时他系独自一条心,料定咱们共一条心,将来我还要把他的心拉在咱们一块儿,化作三人同心,这才妥协。"宝玉道:"他若疑咱们另有异心,那就是他糊涂。"黛玉道:"也怨不得他。你设身处地代他一想,自然如此。俗说嫁一夫靠一主,他也是好容易才巴结到嫁了你,你若一心向着我,叫他靠着谁呢?所以必要把我的心迹对他说明了,他还有许多扶助你我的道理,一同整理家务,岂不好吗?"
宝玉仔细一想,对黛玉道:"妹妹用尽苦心,为我周旋,我又想起许多话来了。"黛玉道:"更漏已深,不必说了,歇了罢。"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二回 张翼德怒鞭督邮 何国舅谋诛宦竖
【毛批:翼德要救卢植,不曾救得;要杀董卓,不曾杀得;今遇督邮,更不能耐矣!督邮蠹国害民,是又一黄巾也。柳条一顿,可谓再破黄巾第二功。
写翼德十分性急,接手便写何进十分性慢。性急不曾误事,性慢误事不小。人谓项羽不能忍,是性急;高祖能忍,是性慢:此其说非也。项羽刻印将封,印敝而不忍与;鸿门会上,范增三举而不忍发,正病在迟疑不断,何尝性急?高祖四万斤金,可捐则捐之;三齐、九江、大梁之地,可割则割之;六国印,可销则销之;鸿沟之约,可背则背之,正妙在果断有余,何尝性慢?
西汉则外戚盛于宦官,东汉则宦官盛于外戚。惟其外戚盛也,故初则产、录几危汉祚,后则王莽遂移汉鼎。而宦官如弘恭、石显辈,虽尝擅权,未至如东汉之横。是西汉之亡,亡于外戚也。若东汉则不然,外戚与宦官迭为消长。而以宦官图外戚,则常胜,如郑众之杀窦宪、单超之杀梁冀是也。以外戚图宦官,则常不胜,如窦武见杀于前,而何进复见杀于后是也。是东汉之亡,亡于宦竖也。然窦武不胜,止于身死;何进不胜,遂以亡国。何也?曰:召外兵之故也。外戚图之而不胜,至召外兵以胜之,而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国于是乎非君之国矣。乱汉者,宦竖也。亡汉者,外镇也。而召外镇者,外戚也。然则谓东汉之亡,亦亡于外戚,可也。
前于玄德传中,忽然夹叙曹操;此又于玄德传中,忽然带表孙坚。一为魏太祖,一为吴太祖,三分鼎足之所从来也。分鼎虽属孙权,而伏线则已在此。此全部大关目处。
三大国将兴,先有三小丑为之作引;三小丑既灭,又有众小丑为之余波。从来实事,未尝径遂率直。奈何今之作稗官者,本可任意添设,而反径遂率直耶!】
且说董卓,字仲颖,陇西临洮人也,官拜河东太守,自来骄傲。【毛夹批:一味骄傲,便算不得奸雄,便不及曹操。】当日怠慢了玄德,张飞性发,便欲杀之。玄德与关公急止之曰:"他是朝廷命官,岂可擅杀?"飞曰:"若不杀这厮,反要在他部下听令,其实不甘!二兄要便住在此,我自投别处去也!"【毛夹批:确是怒后愤急语。不然,三人义同生死,何出此言。】【贽眉批: 快人。】【渔眉批:是急话,莫当认真,兄弟三人,安有独自去耶?】玄德曰:"我三人义同生死,岂可相离?不若都投别处去便了。"飞曰:"若如此,稍解吾恨。"【钟眉批:士为知己者用,故离却董卓,方解老张之恨。】于是三人连夜引军来投朱隽。隽待之甚厚,合兵一处,进讨张宝。
是时曹操自跟皇甫嵩讨张梁,大战于曲阳。【毛夹批:首回夹叙曹操,此处还他一句下落,且为后文伏线。】这里朱隽进攻张宝,张宝引贼众八九万屯于山后。隽令玄德为其先锋,与贼对敌。张宝遣副将高升出马搦战,玄德使张飞击之。飞纵马挺矛,与升交战,不数合,刺升落马。玄德麾军直冲过去。张宝就马上披发仗剑,作起妖法,只见风雷大作,一股黑气从天而降,黑气中似有无限人马杀来。【毛夹批:前张角妖术只在卢植口中虚点一句;今张宝妖术却用实叙,都好。】玄德连忙回军,军中大乱。败阵而归,与朱隽计议。隽曰:"彼用妖术,我来日可宰猪羊狗血,令军士伏于山头;候贼赶来,从高坡上泼之,其法可解。"玄德听令,拨关公、张飞各引军一千,伏于山后高冈之上,盛猪羊狗血并秽物准备。次日,张宝摇旗擂鼓,引军搦战,玄德出迎。交锋之际,张宝作法,风雷大作,飞砂走石,黑气漫天,滚滚人马,自天而下。玄德拨马便走,张宝驱兵赶来。将过山头,关、张伏军放起号炮,秽物齐泼。但见空中纸人草马,纷纷坠地,风雷顿息,砂石不飞。【毛夹批:〈太平要术〉甚是不济。○关公当日已可与翼德并称伏魔大帝。】【渔眉批: 《太平要太》不济事了。】【钟眉批:张宝邪不胜正。】张宝见解了法,急欲退军。左关公,右张飞,两军都出,背后玄德、朱隽一齐赶上,贼兵大败。玄德望见"地公将军"旗号,飞马赶来,张宝落荒而走。玄德发箭,中其左臂。【毛夹批:前写关、张,此写刘备。】张宝带箭逃脱,走入阳城,坚守不出。朱隽引兵围住阳城攻打,一面差人打探皇甫嵩消息。探子回报,【毛夹批:只如此带笔接叙,不冗不脱,绝妙经营。】且说:"皇甫嵩大获胜捷,朝廷以董卓屡败,命嵩代之。【毛夹批:带应董卓。】嵩到时,张角已死,【毛夹批:了却张角。】张梁统其众,与我军相拒,【钟眉批:囗(何)等僭分。】被皇甫嵩连胜七阵,斩张梁于曲阳。发张角之棺,戮尸枭首,送往京师。余众俱降。朝廷加皇甫嵩为车骑将军,领冀州牧。皇甫嵩又表奏卢植有功无罪,朝廷复卢植原官。【毛夹批:又带应卢植,妙。】曹操亦以有功,除济南相,【毛夹批:结曹操。】即日将班师赴任。"【毛夹批:一场大事,只就探子回报,带笔写出。一边实叙,一边虚叙,参差尽致。】【渔眉批: 将许多事实收拾一报中,言简意尽。】朱隽听说,催促军马悉力攻打阳城。贼势危急,贼将严政刺杀张宝,献首投降。【毛夹批:了却张宝。○以三寇为三国作;而"天公"先亡,"人公"次之,"地公"后亡,正应着魏先亡,蜀次之,吴亡又次之:天然一个小样子。】朱隽遂平数郡,上表献捷。
时又黄巾余党三人:【毛夹批:三人方死,又有三人作余波。】赵弘、韩忠、孙仲,聚众数万,望风烧劫,称与张角报仇。【渔眉批: 黄巾余波。】朝廷命朱隽即以得胜之师讨之。隽奉诏,率军前进。时贼据宛城,隽引兵攻之,赵弘遣韩忠出战。隽遣玄德、关、张攻城西南角。韩忠尽率精锐之众,来西南角抵敌。朱隽自纵铁骑三千,径取东北角。贼恐失城,急弃西南面回。玄德从背后掩杀,贼众大败,奔入宛城。朱隽分兵四面围定。城中断粮,韩忠使人出城投降。隽不许。【毛夹批:不许得有见。】玄德曰:"昔高祖之得天下,盖为能招降纳顺;公何拒韩忠耶?"隽曰:"彼一时,此一时也。昔秦项之际,天下大乱,民无定主,故招降赏附,以劝来耳。今海内一统,惟黄巾造反 ;若容其降,无以劝善。使贼得利恣意劫掠,失利便投降,此长寇之志,非良策也。"【毛夹批:此是正论。】【渔眉批: 此是兵家正用。】【钟眉批:朱隽不许投降以长寇志,此兵家之用正。】玄德曰:"不容寇降,是矣。今四面围如铁桶,贼乞降不得,必然死战。万人一心,尚不可当,况城中有数万死命之人乎?不若撤去东南,独攻西北。贼必弃城而走,无心恋战,可即擒也。"【毛夹批(贽眉批 ):两策都是。】【渔眉批: 此是兵家奇用。】【钟眉批:玄德撤去东南,令其奔走就擒,此兵家之用奇。】隽然之,随撤东南二面军马,一齐攻打西北。韩忠果引军弃城而奔。隽与玄德、关、张率三军掩杀,射死韩忠,【毛夹批:了却韩忠。】余皆四散奔走。正追赶间,赵弘、孙仲引贼众到,与隽交战。隽见弘势大,引军暂退。弘乘势复夺宛城。隽离十里下寨。方欲攻打,忽见正东一彪人马到来。【毛夹批:来得突兀。】为首一将,生得广额阔面,虎体熊腰;吴郡富春人也,姓孙,名坚,字文台,乃孙武子之后。年十七岁时,与父至钱塘,见海贼十余人,劫取商人财物,于岸上分赃。坚谓父曰:"此贼可擒也。"遂奋力提刀上岸,扬声大叫,东西指挥,如唤人状。贼以为官兵至,尽弃财物奔走。坚赶上,杀一贼。【毛夹批:亦是自幼便奇。】【贽眉批: 便见一斑矣。】由是郡县知名,荐为校尉。【钟眉批:孙坚武勇,便见一斑矣。】后会稽奸贼许昌造反,自称"阳明皇帝",聚众数万;坚与郡司马招募勇士千余人,会合州郡破之,斩许昌并其子许韶。刺史臧F上表奏其功,除坚为盐渎丞,又除盱【毛夹批:音于。】眙【毛夹批:音夷。】丞、下邳【毛夹批:音披。】丞。【毛夹批:有此大功,只除一丞,可笑。】【渔眉批: 前于玄德传中忽然夹叙曹操;此又于玄德传中忽得夹表孙坚。一为魏太祖,三分鼎足之所从来也。】今见黄巾寇起,聚集乡中少年及诸商旅,并淮、泗精兵一千五百余人,前来接应。【毛夹批:孙坚为吴国孙权之父,故百忙中特为立一小传。】【贽眉批: 世上自无埋没之豪杰。彼埋没者,定非豪杰耳。】【渔眉批:方入正文。】【钟眉批:世上自无埋没之豪杰,彼埋没者,定非豪杰耳。】朱隽大喜,便令坚攻打南门,玄德打北门,朱隽打西门,留东门与贼走。孙坚首先登城,斩贼二十余人,贼众奔溃。赵弘飞马突槊,直取孙坚。坚从城上飞身夺弘槊,刺弘下马,【毛夹批:了却赵弘。】却骑弘马飞身往来杀贼。【毛夹批:写得孙坚如此英雄,可见仲谋分鼎亦非易耳。】【贽眉批: 好看。】【渔眉批:骁勇好看。】【钟眉批:坚直飞将军也。】孙仲引贼突出北门,正迎玄德,无心恋战,只待奔逃。玄德张弓一箭,正中孙仲,翻身落马。【毛夹批:了却孙仲。】朱隽大军随后掩杀,斩首数万级,降者不可胜计。南阳一路,十数郡皆平。
隽班师回京,诏封为车骑将军,河南尹。隽表奏孙坚、刘备等功。坚有人情,除别郡司马,上任去了;【毛夹批:饶他十分本事,终须靠着人情,为之一叹。】【贽眉批: 天下事都要人情,从来如此,何怪今日。】【渔眉批:天正点事都靠人情。】惟玄德听候日久,不得除授,【钟眉批:从来事要人情,何怪今日?】三人郁郁不乐,上街闲行,正值郎中张钧车到。玄德见之,自陈功绩。钧大惊,随入朝见帝曰:"昔黄巾造反,其原皆由十常侍卖官鬻爵,非亲不用,非仇不诛,以致天下大乱。今宜斩十常侍,悬首南郊,遣使者布告天下,有功者重加赏赐,则四海自清平也。"【毛夹批:不提起刘玄德,却只骂十常侍,拔本塞源之论。】【贽眉批: 好话。】【渔眉批:不提刘玄德,单骂十常侍,拔本塞源之论。】【钟眉批:张钧直言无隐,为豪杰吐气。】十常侍奏帝曰:"张钧欺主。"帝令武士逐出张钧。十常侍共议:"此必破黄巾有功者,不得除授,故生怨言。权且教省家铨注微名,待后却再理会未晚。"【毛夹批:即伏后沙汰一着。】【贽眉批: 好货。】【渔眉批:帝亦明白。】因此玄德除授定州中山府安喜县尉,克日赴任。玄德将兵散回乡里,【毛夹批:细。】止带亲随二十余人,与关、张来安喜县中到任。【渔眉批: 直教英雄气短。】署县事一月,与民秋毫无犯,民皆感化。【钟眉批:好县事。】到任之后,与关、张食则同桌,寝则同床。如玄德在稠人广坐,关、张侍立,终日不倦。【贽眉批: 今复有此县尉否?今复有此交谊否?】【钟眉批:好兄弟。】今复有此结拜兄弟否?到县未及四月,朝廷降诏,凡有军功为长吏者,当沙汰。玄德疑在遣中。【毛夹批:无人情者如此吃亏,为之一叹。】【渔眉批: 无人情者如此吃亏,可叹。】适督邮行部至县,玄德出郭迎接,见督邮施礼。督邮坐于马上,惟微以鞭指回答。【毛夹批:可恶,该打。】【贽眉批: 好大督邮。】关、张二公俱怒。及到馆驿,督邮南面高坐,玄德侍立阶下。【钟眉批:好大督邮。】良久,督邮问曰:"刘县尉是何出身?"【渔眉批: 所问与董卓如出一口。】玄德曰:"备乃中山靖王之后。自涿郡剿戮黄巾,大小三十余战,颇有微功,因得除今职。"督邮大喝曰:"汝诈称皇亲,虚报功绩!目今朝廷降诏,正要沙汰这等滥官污吏!"【毛夹批:可恶,该打。】【贽眉批: 如此作威,亦复知有老张否?】【钟眉批:生祸。】玄德喏喏连声而退。归到县中,与县吏商议。吏曰:"督邮作威,无非要贿赂耳。"【毛夹批:此等机关,还是县吏精通。】【贽眉批: 真话说尽千古。】【渔眉批:一言道破,还是县吏精通。】【钟眉批:作威要贿赂,说尽古今骗局。】玄德曰:"我与民秋毫无犯,那得财物与他?"次日,督邮先提县吏去,勒令指称县尉害民。【毛夹批:可恶,该打。】玄德几番自往求免,俱被门役阻住,不肯放参。【毛夹批:不过要一纸包耳。】
却说张飞饮了数杯闷酒,乘马从馆驿前过。【毛夹批:来了。督邮作威时,定然不知有老张。】见五六十个老人,皆在门前痛哭。飞问其故,众老人答曰:"督邮逼勒县吏,欲害刘公。我等皆来苦告,不得放入,反遭把门人赶打!"张飞大怒,睁圆环眼,咬碎钢牙,滚鞍下马,径入馆驿,把门人那里阻挡得住,直奔后堂,见督邮正坐厅上,将县吏绑倒在地。飞大喝:"害民贼!认得我幺?"【毛夹批(渔眉批 ):快人快事。妙在绝无商量。】【钟眉批:督邮威福却囗老张囗囗。】督邮未及开言,早被张飞揪住头发,扯出馆驿,直到县前马桩上缚住,【毛夹批:前日坐马上,今日缚马桩上,好笑。】攀下柳条,去督邮两腿上着力鞭打,【毛夹批:打得畅快。督邮所望者蒜条金耳,岂意张公以柳条鞭见赠。】一连打折柳条十数枝。【贽眉批: 快人,快人!世上如何少得如此快人。】【渔眉批: 翼德要救卢植不曾救得,要杀董卓不曾杀得,此时遇督邮,再不能忍耐矣。】【钟眉批:鞭得快意,二百也还少。】玄德正纳闷间,听得县前喧闹,问左右,答曰:"张将军绑一人,在县前痛打。"玄德忙去观之,见绑缚者乃督邮也。【毛夹批:不谓南面高坐人一至于此。】玄德惊问其故。飞曰:"此等害民贼,不打死等甚!"督邮告曰:"玄德公救我性命!"【毛夹批:不敢不敢,我本诈称皇亲、虚报功绩者,安能救公耶?】【渔眉批: 痛快,痛快,此时方认得玄德公么?】玄德终是仁慈的人,急喝张飞住手。傍边转过关公来,曰:"兄长建许多大功,仅得县尉,今反被督邮侮辱。吾思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不如杀督邮,弃官归乡,别图远大之计。"【毛夹批:落落丈夫语。】【钟眉批:长才屈于短囗,云长亦抱愤。】玄德乃取印绶,挂于督邮之颈,【毛夹批:可谓挂印督邮。】【贽眉批: 云长公圣人,圣人。玄德也妙。】责之曰:"据汝害民,本当杀却,今姑饶汝命。【毛夹批:翼德竟将打死之;关公乃欲杀之;而玄德则姑饶之。写三人各自一样,无不酷肖。】吾缴还印绶,从此去矣。"【毛夹批:如此缴印辞官法,绝奇绝趣。】【渔眉批: 如此缴印辞官,千古未有。】【钟眉批:玄德公不忍杀他,终是仁慈的人。】督邮归告定州太守,太守申文省府,差人捕捉。玄德、关、张三人往代州投刘恢。恢见玄德乃汉室宗亲,留匿在家不题。【毛夹批:按下一头。】【渔眉批: 如此小结句,亦得案下一头之法。】
却说十常侍既握重权,互相商议,但有不从己者,诛之。赵忠、张让,差人问破黄巾将士索金帛,不从者奏罢职。皇甫嵩、朱隽皆不肯与,赵忠等俱奏罢其官。帝又封赵忠等为车骑将军,张让等十三人皆封列侯。【贽眉批: 此是何等世界!可恨,可叹!】【钟眉批:郡邪(群奸?)得志,天下甚狼狈矣。】朝政愈坏,人民嗟怨。于是长沙贼区星作乱。【毛夹批:又是黄巾余波。】渔阳张举、张纯反,举称天子,纯称大将军。【毛夹批:又是两个姓张的。】表章雪片告急,十常侍皆藏匿不奏。【贽眉批: 妙。】【渔眉批:知封爵之因,可羞可戮;知变乱之因,可惧可恨。】【钟眉批:欺君贼罪不容于死。】
一日,帝在后园与十常侍饮宴。谏议大夫刘陶,径到帝前大恸。帝问其故。陶曰:"天下危在旦夕,陛下尚自与阉宦共饮耶?"帝曰:"国家承平,有何危急?"陶曰:"四方盗贼并起,侵掠州郡。其祸皆由十常侍卖官害民,欺君罔上。朝廷正人皆去,祸在目前矣!"【毛夹批(贽眉批 ):刘陶不愧姓刘。】【渔眉批: 不愧姓刘。只"正人皆去,祸在目前"八字,足为千古之鉴。】【钟眉批:刘陶忠心耿耿。】十常侍皆免冠跪伏于帝前曰:"大臣不兼容,臣等不能活矣!愿乞性命归田里,尽将家产以助军资。"言罢痛哭。【毛夹批:何异骊姬半夜之哭?奸竖妖姬,一般身份。】【贽眉批: 十常侍原巧。】帝怒谓陶曰:"汝家亦有近侍之人,何独不容朕耶?"【渔眉批: 好呆活。】呼武士推出斩之。【贽眉批: 帝太痴。】刘陶大呼:"臣死不惜!可怜汉室天下四百余年,到此一旦休矣!"【毛夹批:好刘陶。】【钟眉批:刘陶忠心耿耿。】武士拥陶出,方欲行刑,一大臣喝住曰:"勿得下手,待我谏去。"
众视之,乃司徒陈耽,径入宫中来谏帝曰:"刘谏议得何罪而受诛?"帝曰:"毁谤近臣,冒渎朕躬。"耽曰:"天下人民,欲食十常侍之肉,陛下敬之如父母,身无寸功,皆封列侯。况封等,结连黄巾,欲为内乱。【毛夹批:照应前文。】陛下今不自省,社稷立见崩摧矣!"【毛夹批:言言痛切。】【贽眉批: 正论,亦快谈。】【渔眉批: 排击有力,入封更有定案。此是作者有照应处。】【钟眉批:陈耽忠言,字囗(挟)风霜。】帝曰:"封作乱,其事不明。十常侍中,岂无一二忠臣?"【毛夹批:谥之曰"灵",名称其实。】【钟眉批:帝太痴。】陈耽以头撞阶而谏。【毛夹批:好陈耽。】帝怒,命牵出,与刘陶皆下狱。是夜,十常侍即于狱中谋杀之。【毛夹批:可惜,可恨。】【贽眉批: 好货。】假帝诏以孙坚为长沙太守,讨区星。不五十日,报捷,江夏平。了却区星。诏封坚为乌程侯。封刘虞为幽州牧,领兵往渔阳征张举、张纯。【渔眉批: 此处略述,语气严紧。】代州刘恢,以书荐玄德见虞。虞大喜,令玄德为都尉,引兵直抵贼巢,与贼大战数日,挫动锐气。张纯专一凶暴,士卒心变,帐下头目刺杀张纯,将头纳献,【毛夹批:了却张纯。】率众来降。张举见势败,亦自缢死。【毛夹批:了却张举。】渔阳尽平。刘虞表奏刘备大功。朝廷赦免鞭督邮之罪,【毛夹批:落得打。】【贽眉批: 此后又好打督邮矣。笑笑。】【渔眉批:照应前案,绝不遗漏。】除下密丞,迁高堂尉。公孙瓒又表陈玄德前功,荐为别部司马,守平原县令。玄德在平原,颇有钱粮军马,重整旧日气象。刘虞平寇有功,封太尉。【毛夹批(渔眉批 ):前文至此一束。】
中平六年夏四月,灵帝病笃,召大将军何进入宫,商议后事。【毛夹批(渔眉批 ):接入何进事。】那何进起身屠家,因妹入宫为贵人,生皇子辩,遂立为皇后,进由是得权重任。帝又宠幸王美人,生皇子协。何后嫉妒,鸩杀王美人。【毛夹批:可恶。】【贽眉批: 入宫之妒如此。】皇子协养于董太后宫中。董太后乃灵帝之母,解渎亭侯刘苌之妻也。初因桓帝无子,迎立解渎亭侯之子,是为灵帝;灵帝入继大统,遂迎养母氏于宫中,尊为太后。【毛夹批:插叙董太后,为后文伏线。○迎养则可,"尊为太后",非礼也。若尊董氏为太后,亦将尊解渎亭侯为太皇乎?当时无有谏者,盖由奸邪擅权,言路闭塞耳。】董太后尝劝帝立皇子协为太子。帝亦偏爱协,欲立之。【渔眉批: 灵帝偏爱,酿大祸胎。】当时病笃,中常侍蹇硕奏曰:"若欲立协,必先诛何进,以绝后患。"帝然其说,因宣进入宫。进至宫门,司马潘隐谓进曰:"不可入宫。蹇硕欲谋杀公。"进大惊,急归私宅,召诸大臣,欲尽诛宦官。座上一人挺身出曰:"宦官之势,起自冲、质之时;朝廷滋蔓极广,安能尽诛?倘机不密,必有灭族之祸,请细详之。"【毛夹批:一语道破。】【贽眉批: 大是。】【钟眉批:老成见解。】进视之,乃典军校尉曹操也。进叱曰:"汝小辈安知朝廷大事!"【毛夹批:不知后来朝廷大事,都出此小辈之手。】【贽眉批: 何进如此,该死,该死,何足惜乎!】【渔眉批: 说话的是能人,小辈说话,谁肯作准?不想后来多少大事俱出在此小辈之手。说话的是能人。】【钟眉批:何进自是小辈。】正踌躇间,潘隐至,言:"帝已崩。今赛硕与十常侍商议,秘不发丧,矫诏宣何国舅入宫,欲绝后患,册立皇子协为帝。"说未了,使命至,宣进速入以定后事。操曰:"今日之计,先宜正君位,然后图贼。"【毛夹批:扼要语。】【贽眉批: 大是。孟德、本初已露一斑,是岂寻常流伍乎哉?】【钟眉批:操言急本缓末。】进曰:"谁敢与吾正君讨贼?"一人挺身出曰:"愿借精兵五千,斩关入内,册立新君,尽诛阉竖,扫清朝廷,以安天下!"【毛夹批:语亦不寻常。】【钟眉批:袁本初英雄已露一斑。】进视之,乃司徒袁逢之子,袁隗【毛夹批:音危。】之侄,名绍,字本初,现为司隶校尉。何进大喜,遂点御林军五千。绍全身披挂。何进引何、荀攸、郑泰等大臣三十余员,相继而入,就灵帝柩前扶立太子辩即皇帝位。百官呼拜已毕,袁绍入宫收蹇硕。硕慌走入御园花阴下,为中常侍郭胜所杀。【毛夹批(渔眉批 ):以宦官杀宦官。】硕所领禁军尽皆投顺。
绍谓何进曰:"中官结党。今日可乘势尽诛之。"【毛夹批:是。】张让等知事急,慌入告何后曰:"始初设谋陷害大将军者,止赛硕一人,并不干臣等事。今大将军听袁绍之言,欲尽诛臣等,乞娘娘怜悯!"何太后曰:"汝等勿忧,我当保汝。"传旨宣何进入。太后密谓曰:"我与汝出身寒微,非张让等,焉能享此富贵?今蹇硕不仁,既已伏诛,汝何听信人言,欲尽诛宦官耶?"【毛夹批:妇人误事。】【贽眉批(渔眉批 ):误天下事者妇人也。】【钟眉批:囗人误天下大事。】何进听罢,出谓众官曰:"蹇硕设谋害我,可族灭其家。其余不必妄加残害。"【毛夹批:何进如此无用,死不足惜。】【渔眉批: 何进无用,死不足惜。】袁绍曰:"若不斩草除根,必为丧身之本。"【毛夹批:是。】【渔眉批:"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进曰:"吾意已决,汝勿多言。"【贽眉批: 何进狗才。】众官皆退。次日,太后命何进参录尚书事,其余皆封官职。董太后宣张让等入宫商议,曰:"何进之妹,始初我抬举他;今日他孩儿即皇帝位,内外臣僚,皆其心腹。威权太重,我将如何?"【贽眉批: 也怪他不得。】【钟眉批:董后生妒。】让奏曰:"娘娘可临朝,垂帘听政;封皇子协为王;加国舅董重大官,掌握军权;重用臣等:【毛夹批(渔眉批 ):张让意中只重此句。】大事可图矣。"【贽眉批: 妙!妙!来了。】【钟眉批:张让酿成祸根。】董太后大喜。次日设朝,董太后降旨,封皇子协为陈留王,董重为骠骑将军,张让等共预朝政。何太后见董太后专权,于宫中设一宴,请董太后赴席。酒至半酣,何太后起身捧杯再拜曰:"我等皆妇人也,参预朝政非其所宜。昔吕后因握重权,宗族千口皆被戮。今我等宜深居九重,朝廷大事,任大臣元老自行商议,今国家之幸也。愿垂听焉。"【毛夹批:说的是,惜言是而人非。】【贽眉批: 其言是,其人未必是。】【渔眉批:极说得好,惜言是而人非。】【钟眉批:何后亦巧。】董后大怒曰:"汝鸩死王美人,设心嫉妒。【毛夹批:恶毒。分明劈心一拳。】今倚汝子为君,与汝兄何进之势,辄敢乱言!吾敕骠骑断汝兄首,如反掌耳!"何后亦怒曰:"吾以好言相劝,何反怒耶?"董后曰:"汝家屠沽小辈,有何见识!"两宫互相争竞,【毛夹批:体统坏尽。】【贽眉批: :两妇相争,成何体统!安有不败国亡家之理?凡有国有家者鉴之。】张让等各劝归宫。【钟眉批:两妇相争,不成体统,安有不败国亡家?】
何后连夜召何进入宫,告以前事。何进出,召三公共议。来早设朝,使廷臣奏"董太后原系藩妃,不宜久居宫中,合仍迁于河间安置",限日下即出国门。【钟眉批:此皆何进奸计。】一面遣人起送董后,一面点禁军围骠骑将军董重府宅,追索印绶。董重知事急,自刎于后堂。家人举哀,军士方散。【毛夹批(渔眉批 ):以外戚杀外戚。】张让、段见董后一枝已废,遂皆以金珠玩好结构何进弟何苗并其母舞阳君,令早晚入何太后处善言遮蔽:因此十常侍又得近幸。【毛夹批:一班女子小人。】【钟眉批:小人善为夤缘。】
六月,何进暗使人鸩杀董后于河间驿庭。【毛夹批:称太后则不可,然迎养宫中,灵帝所以尽子情也。出之外藩而又鸩杀之,何进之罪大矣。○今日姓何的s董后,他日姓董的s何后,天之报施亦巧。】【贽眉批: 此虽似董后取祸,然自畅快可取,何进真奴才也。】【渔眉批: 今日姓何的弑董后,他日姓董的又弑何后,报施说巧。】【钟眉批:何进可囗(杀)。】举柩回京,葬于文陵。进托病不出。司隶校尉 袁绍入见进曰:"张让、段等流言于外,言公鸩杀董后,欲谋大事。乘此时不诛阉宦,后必为大祸。【毛夹批:是。】昔窦武欲诛内竖,机谋不密,反受其殃。今公兄弟部曲将吏皆英俊之士,【毛夹批:兄弟倒未必。】【渔眉批: 兄弟恐未必然。】若使尽力,事在掌握:此天赞之时,不可失也。"进曰:"且容商议。"【渔眉批: 没用没用。】【钟眉批:囗(此)时诛囗(阉)宦,囗囗(尤可)为,囗此不囗(矣)。】左右密报张让。【毛夹批:家人骨肉个个向外,进之为人可知矣。】【贽眉批: 毕竟算辈此不过。】让等转告何苗,又多送贿赂。苗入奏何后云:"大将军辅佐新君,不行仁慈,专务杀伐。今无端又欲杀十常侍,此取乱之道也。"【贽眉批: 何苗狗彘耳!真堪为何进弟也。】后纳其言。少顷,何进入白后,欲诛中涓。何后曰:"中官统领禁省,汉家故事。先帝新弃天下,尔欲诛杀旧臣,非重宗庙也。"进本是没决断之人,【毛夹批:没决断之人干得甚事?】听太后言,唯唯而出。【渔眉批: 外慕大名,内无决断,是何进定评。】袁绍迎问曰:"大事若何?"进曰:"太后不允,如之奈何?"绍曰:"可召四方英雄之士,勒兵来京,尽诛阉竖。此时事急,不容太后不从。"【毛夹批:此计坏了。】【贽眉批: 本初英雄。】【渔眉批:袁绍着着都有理,独此一着坏了。】【钟眉批:囗(英)囗(雄)手囗(段)。】进曰:"此计大妙!"【毛夹批:偏是此计不妙,他偏说大妙,想何进胸中如漆。】便发檄至各镇,召赴京师。主薄陈琳曰:"不可!俗云:'掩目而捕燕雀',是自欺也,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况国家大事乎?今将军仗皇威,掌兵要,龙骧虎步,高下在心。若欲诛宦官,如鼓洪炉燎毛发耳。但当速发雷霆,行权立断,则天人顺之。却反外檄大臣临犯京阙,英雄聚会,各怀一心,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反生乱矣。"【毛夹批(渔眉批 ):良言硕昼,炳若日星。】【贽眉批: 此人见识更为老成。】【渔眉批:密圈密圈。】【钟眉批:陈琳所见老成囗囗(练达)。】何进笑曰:"此懦夫之见也!"【毛夹批:颠倒不听好人言。】傍边一人鼓掌大笑曰:"此事易如反掌,何必多议!"视之,乃曹操也。正是:
欲除君侧宵人乱,须听朝中智士谋。
不知曹操说出甚话来,且听下文分解。
【李贽总评:只打督邮一节,翼德便不可及。然云长之言、玄德之事都是英雄本色,三人真堪兄弟也。今之上司妆威做势索取下司者,亦往往有之,安得翼德柳条着实打他二百也。呵呵。
毕竟袁本初、曹盂德辈是英雄,若何进者, 犬彘耳,何足与议大事哉?】
【钟敬伯总评:督邮不识刘县尉,装威作势,打也该打,杀也该杀。翼德鞭他二百,为天下万世吐气。
人有死重于泰山者,非以其能死也,以其死而不死也。刘陶、陈耽,忠言逆耳,可对汉先帝于地下而无愧,非所谓重泰山之死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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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甄香菱云路拜严亲 史太君他乡救仆妇
话说凤姐与鸳鸯等大家在绛珠宫里吃过了饭,仙女们捧过漱盂来漱了口,坐着吃茶,又说了一会子闲话。鸳鸯道:"我想二奶奶和我两个年轻的女人,纵有跟随的小太监们也算不得什么,万一路上撞着了歹人恶鬼,可怎么样呢?"凤姐道:"你这话倒也说得是呢,才刚儿尤三妹妹他那个样儿,就几乎把我吓死了呢!"因又说道:"这么着,倒不如就叫尤家三丫头护送了咱们到地府里去走一趟,回来也并不是我一个人见他的情。"
尤三姐笑道:"任他什么歹人恶鬼,我可不怕。若说鸳鸯姐姐一个人儿,我愿意送他去。凤丫头他也要我送去,你可当着众人给我磕三个头儿,认是我的干女儿,我就送你去了。"凤姐笑道:"好不害臊的东西,你一个女孩儿家,就想要做人家的妈了么?"秦可卿道:"二婶娘还没见警幻仙姑呢。鸳鸯姐姐才接管着'痴情司'事,这会子又要出差,少不得还是我兼摄,这也是要告诉警幻去的。你们央烦尤三姨儿护送前去,也是要告诉警幻去的。我同二婶娘、鸳鸯姐姐且见见警幻仙姑去。再者二婶娘还要歇息几天,也在这里逛逛,大伙儿说说话儿,再打算起身去不迟。"大家都道:"很是。"于是,当下各自散了,暂且不题。
却说那香菱死后的灵魂飘荡,忽然听见有人叫他,便忙仔细看时,只见来了一位道长,鹤氅纶巾,仙风道骨站在面前。
香菱道:"请问仙长,从何处而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呢?"那道长道:"我就是你生身之父,姓甄名费字士隐,家住姑苏阊门内仁清巷葫芦庙旁。你母亲封氏,单生你一女,名唤英莲。五岁上因上元佳节,家人霍起抱你到街上去看灯,不料一时丢失。后来葫芦庙失火,延烧家产,我与你母亲投奔你外祖家栖祝我就弃舍红尘,出家在外已经十有五年矣。今知你在薛家已产一子,孽债已完,特来送你到太虚幻境去结案的。"香菱闻言,跪倒在地,拉住士隐袍袖,大哭道:"女儿长了二十岁,只知道为人拐卖,并不记得家乡父母。今儿才能认着父亲,不知我母亲现在何处,爹爹可带我去见见母亲?"士隐叹道:"我的儿,你母亲如今现在你外祖家里,但你今并非生人,阴阳路隔,岂能相见?你也不必伤悲,且同我到太虚幻境去,与你们那些姊妹相逢,亦可稍慰寂寞。"香菱道:"那些姊妹,却是些什么人呢?"士隐道:"到彼自知。"一面搀了香菱缓缓而行。
转过一个山弯,只见一个女子披头散发,血迹模糊,号泣而来。士隐便指与他道:"这来的,不是你们的一个姊妹么!"
香菱闻言,仔细一看,忙问道:"你不是栊翠庵的妙师父么?"那女子也抬头一看,道:"你不是香菱姑娘么?"原来妙玉自从那日被强盗劫去,因众强盗都要抢先,各不相让,争闹起来。内中一个强盗愤极,竟一刀将妙玉杀死。他的魂魄聚在一处,只因迷了路径,身无所归,科日飘飘荡荡。此时正在悲泣之际,忽然看见了香菱,便犹如见了亲人的一般。彼此互将苦况细述了一遍。甄士隐上前,在妙玉面前将袍袖一拂,只见妙玉浑身血迹全无,依然是花容月貌。妙玉便拜谢了士隐相救之恩,大家一齐望太虚幻境而来。
走不多时,只见前面一片光明,真是琉璃世界。进了一层淡红围墙,便见层楼耸翠,飞阁流丹。及至走到面前,只见一位仙姑,向士隐稽首道:"老先生辛苦了,又了此一段因果。"
士隐也稽首笑道:"因果虽了,还不能结局呢。"乃向妙玉、香菱道:"这就是警幻仙姑。"二人便一齐向前施礼。警幻笑道:"二位贤妹,来何迟也。"因一起让到前殿坐下,仙女们献上茶来。茶罢,甄士隐便起身告别。警幻仙姑道:"老先生路途劳顿,且请少为歇息,略备一餐,再行何如?"士隐道:"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尚有敝友贾雨村僵卧以待,故不能片刻迟延耳。"香菱上前拉住衣襟道:"爹爹,才得相逢,何忍就撇女儿而去。"士隐道:"你在此间,从此逍遥自在,尚有许多姊妹少间即见,不必悲愁。我既能到此,他日少不得还要重来,见期不远。我因有事,故不能久停。"警幻、妙玉又复送出门来,香菱忍泪看着甄士隐出门之后,走不数步,一瞬就不见了。
警幻仙姑道:"你父亲已成仙体,不久又来。你且同妙玉贤妹到各处拜望拜望去,他们还不晓得你来呢。"因命仙女们领着,先谒见过了元妃,会了迎春,又到"痴情司"来见了凤姐、鸳鸯、秦可卿、瑞珠儿等。原来凤姐因与秦可卿甚说得来,故此在一处住了。妙玉、香菱又去见了尤家姊妹,然后到绛珠宫去见了黛玉、晴雯、金钏儿等。黛玉便留住二人吃饭,大家欢喜。
正在叙述别后之事,只见仙女们来回道:"众位奶奶、姑娘们,都过来了。"原来凤姐、鸳鸯打算起身往地府里去,故此约了众人都到黛玉这里来商量的。当下大家相见,凤姐道:"妙师父是爱静的,素日都不与我们在一块儿,今儿也都来了。菱姑娘也来了。我想活着倒没死了的有趣儿,早知道有这么样的好处,为什么不早些死了来呢?"
黛玉笑道:"鬼趣原是有的,你没看见过罗两峰画的'鬼趣图'么?"迎春道:"二嫂子同林妹妹你们说的都不是的,我们这会子是虽然死了,却犹如成了仙的一般,那里还算得是鬼呢。"香菱道:"二姑娘虽然说的是,但只是还有一说,说是'宁为才鬼,犹胜顽仙'呢。"妙玉道:"菱姑娘他是自道呢。"黛玉笑道:"菱姑娘两年没见,想是诗才越发大长了。你听,他竟公然以才鬼自居了。那唐时的闺秀,原有'生不作人杰,死当为鬼雄'之句,才鬼还不如鬼雄的好呢。"秦氏笑道:"菱姑娘还是才鬼,我们尤三姨儿才算得是鬼雄呢。"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凤姐道:"这里的才鬼有限,倒是顽仙多着呢。"
说着,早已摆下两席,黛玉请大家入座。于是,上首一席是凤姐、妙玉、香菱、鸳鸯、黛玉坐了,命晴雯打横;二席是迎春、尤二姐、尤三姐、秦可卿、瑞珠儿坐了,命金钏儿打横。
大家说说笑笑,议定明儿一早起身长行,往地府里去。众人都说:"明儿还要起早呢,酒是不喝了,早些儿吃饭罢。"于是,大家饭罢。妙玉便往警幻仙姑那里去住了,香菱因喜谈诗,定要同黛玉祝黛玉却也巴不得有人谈讲作伴,便留香菱在绛珠宫同祝凤姐道:"尤三妹妹明儿同我们去了,二妹妹你一个人,倒不如搬到我那里,同小蓉大奶奶一块儿住去罢了。"尤二姐道:"姐姐想的周到,我倒忘了姐姐同鸳鸯姐姐都去了,可不是那里少着两个人呢。我明儿便同小蓉大奶奶住去,等姐姐同三妹妹回来了,再搬过来就是了。"于是,大家告辞,各自回去。
到了次日一早,众人都在太虚幻境的石头牌坊底下摆着祖饯的酒筵,大家到齐,让凤姐上坐,两边让尤三姐、鸳鸯坐了。
秦可卿执壶,迎春把盏,黛玉、尤二姐等每人亲递了三杯酒,凤姐三人等饮毕,又每人回敬了一杯,这才依序坐下。迎春、黛玉等道:"凤姐姐,路上留神保重,找着了老太太,先差人给我们送个信儿来,我们就放了心了。尤三姐姐,鸳鸯姐姐,路上也好生留神照应,见了老太太替我们请安。"三人答应道:"你们只管放心就是了。"秦氏道:"天也不早了,二婶娘请上车罢。"凤姐站起身来,正要作别,只见警幻仙姑同妙玉笑嘻嘻的走来,道:"我们来迟了,快拿酒来,我们借花献佛。"
晴雯忙送过酒去,每人又递了三杯,各道了谢,彼此洒泪而别。凤姐同尤三姐共坐了一车,在头里走,鸳鸯坐了后面的一车,赤霞宫的两个小太监御车如飞而去。这里众人也各自回家,暂且不题。
再说贾母自那日仙逝之后,一灵真性出了荣国府,四顾茫茫不辨路径。正在忧惧之间,忽听后面有人高叫道:"前面走的是老太太么?"贾母回头看时,认得是东府里的焦大。贾母道:"你作什么来了?"焦大道:"奴才活了这么大的年纪,在小爷们手里过日子,看着很不上样儿。今儿老太太又去了世,奴才不如跟了老太太来见见老太爷们,强如活的猪嫌狗不爱的,所以昨儿晚上痛痛儿的喝了些酒,跌绊了几下子,也就赶着来了。"贾母道:"你这老东西也活够了,来的很好,我正盼个熟人儿呢。你去给我弄顶轿来,我走不动呢。"焦大回道:"前头没多远儿就是界牌,乃是阴阳交界的地方儿,只怕预备老太太的轿子,都在那里伺候着呢。"贾母听了抬头一看,果然见有一座牌坊,但见那里人烟凑杂,车马成群。焦大高声嚷道:"你们那里,谁是荣国府预备老太太的大轿啊?"只见一伙人齐声答应道:"我们都是的,你老是谁啊?"焦大道:"浪忘八羔子们,抬过来罢,老太太到了,你管我是谁呢。"众人连忙抬过轿子,伺候贾母上了轿。焦大又问道:"楼库杠箱呢?"
又有一伙答应道:"在这里呢。"焦大道:"好生抬着,跟着老太太的轿子走,预备路上好赏人的。我的马呢?"只见一个小厮拉过一头驴来道:"焦大爷,你这个驴是林大爷、赖大爷给你预备的。焦大道:"我知道啊,这是他们哥儿两个,可怜我没儿没女的意思。孩子,你把我抽上去。"这小厮把焦大抽上了驴,跟着贾母的轿子,缓缓而行。
但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这边去的也有幢幡宝盖接引的,骑马坐轿的,逍遥步行的,也有披枷带锁的;那边来的,也有欢天喜地的,愁眉泪眼的。贾母在轿中看见了这些光景,惟有合掌念佛而已。走了多时,忽见迎面来了一伙囚犯,身上也有披着牛皮、马皮、猪皮、羊皮的,也有披着驴皮、骡皮、猫皮、狗皮的,后面跟着几个解差,背着黄布包袱,手提哨棍,摇头摆脑而来。
忽然听见那囚犯内中有个妇人,高声嚷道:"那驴上骑的,不是焦大爷么?救一救我罢!"焦大问道:"你是谁呀?"那妇人道:"我是鲍二的女人,你老人家记不得了么?"焦大道:"就是你这个浪东西么?悄默声儿的罢,看仔细惊了老太太呢。"
那妇人听见了,越发嚷起来道:"轿子里是老太太么,好老祖宗咧,救我一救罢。"贾母听见,忙叫住轿,只见那妇人早已跪在面前哭道:"老祖宗,可怜我罢。阎王老爷说我生前引诱主子,犯了淫罪,这会子罚我变个骒骡子,只许受苦,不许下驹。老祖守,可怜我罢,我可再不敢浪了。"这里焦大早跳下了驴,过来吆喝道:"滚开了罢,什么东西,成天家擦脂抹粉的,我就很看不上那个浪样儿。这会子你才知道利害呢,也是你自作自受,教老太太有什么法儿呢?"贾母道:"焦大,我也想来,你虽是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子,伺候我到底不方便。这个什么鲍二家的,虽然平常,到底是咱们家的个旧人儿。你去和那些解差们商量商量,看他们肯教咱们赎不肯?"焦大答应了一个"是",忙走上前去,向那些解差们拱手道:"众位老大哥站一站,我有件事合众位哥商量。才刚儿这个媳妇子是我们府里的旧人儿,我们老太太因路上没人,要他跟了去服侍。众位哥们,通点情儿,让我赎了去罢。"
只见一个歪戴帽子的人,上前喝道:"什么话!你吃了灯草灰儿了,说的这么轻巧,这都是王爷亲点了出来的,谁敢通情呢。"焦大笑道:"三哥,你别生气,咱们走衙门的人儿,一点弊儿不敢做,可仗什么吃饭穿衣呢?我总不肯委屈你就是了。"说着,便从杠箱里取出一挂元宝来,笑道:"足足的十个五百两,敬你们哥儿们喝个茶儿。"那人听了道:"这点子东西,谁没见过,你老请收着罢。我们没有身家,也有性命呢。 "
鲍二家的听了,忙跪下磕头,哭道:"好爷们咧,开个恩罢,积修的好儿好女的,我给爷们磕头。"那解差便觑着眼一看,高声嚷道:"老三,老五,你瞧瞧咱们的眼睛,真正吃了蒜了,昨儿晚上瓜里挑瓜,竟把这么个妙人儿白饶过去了。"又笑向鲍二家的道:"你多大年纪了?"鲍二家的道:"我记不得我的岁数,只听见人说比我们二奶奶大一岁。"那解差听了,不由的哈哈大笑道:"我又知道你们二奶奶多大岁数了呢?这么个怪俊的模样儿,原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罢了。我们行个好儿,老爷子,你把他带了去罢。"说着,向焦大手中接了元宝,大家说着笑着,押解其余囚犯扬长而去。
鲍二家的过来给贾母磕了头。焦大道:"小东西,你也不顾点儿脸面,才刚儿那个样儿,我也替你臊的受不得了。"鲍二家的道:"你这个老人家,你才刚儿没听见么?昨儿晚上要是瞧出我俊来,我还不得干净呢。"贾母道:"不用说了,咱们赶路罢。"鲍二家的道:"焦大爷,你到底也给我弄顶轿子来么。"焦大怒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儿,你才刚儿是轿子抬来的么?趁早儿乖乖儿的给我呀步罢!这么荒郊野外,教我在那里弄轿子去呢?"鲍二家的道:"你老人家不用生气,过了这个山坡,那边就是酆都城的十里铺,那里雇的轿子多着呢!街头上有个尼姑庵,也让老太太喝碗茶歇歇儿。你看我身上这个样儿,也让我和老太太讨件衣裳换换么。"焦大笑道:"小东西,有这些戮褪橇耍甙铡!
于是,又走了几里路,绕过了山坡,果然看见人烟??集。
大路南边有座小庙儿,上写着"观音庵"三个字。鲍二家的忙叫住轿,上前搀了贾母出来,步入庙门。只见一个老尼姑迎了出来道:"老施主,请到里头坐坐儿罢。嗳呀!这一位好面熟啊!你不是在这里住过的鲍二嫂子么?"鲍二家的笑道:"老姑姑好记性啊!这是我们的老太太,是国公爷的一品夫人呢。 "
老尼姑道:"原来是老太太,失敬了。"于是,搀了贾母到禅堂坐下。小尼姑捧上茶来,递给贾母,随跪下请安。贾母伸手拉起这小尼姑来仔细一看,向鲍二家的道:"你看这个小姑子,像馒头庵的智能儿不像?"鲍二家的未及回答,只听老尼姑道:"这是新收的徒弟,他说为找亲戚来的。后来找着了一位姓秦的相公,我看他两个人,那个样儿就很亲热,我的意思要教他还俗呢。"贾母听了,也并不理会姓秦的是谁,但笑道:"可是呢,年轻的小人儿家再别轻易出家。"
二人说话之间,鲍二家的早偷了个空,打扮了上来伺候。
贾母笑道:"浪猴儿精,多早晚可就把我的衣裳诡弄出来穿上了?"老尼姑笑道:"这位嫂子是老太太的管家,我也不敢说,上回在我这里.."鲍二家的听了着急,连忙拿眼睛瞪他道:"你去罢,把你们的好点心拿些来给老太太吃,吃了我们还要赶进城呢。"老尼姑会过意来,笑着忙教智能儿取了十二碟茶食果品之类,摆在桌上,又送上一大盘冰糖包子,一大盘素菜烧卖,贾母随便吃了些儿。
只见焦大进来叫道:"鲍家的,你的轿子雇下了,请老太太走罢。我在外边打听了,城外闹杂的很,可住不得。城内城隍大人的衙门西首有一所大公馆,又雅静,又离衙门近。明儿一早,先要到大人衙门里过堂验看呢,迟了怕赶不进城了。"
鲍二家的回明了,搀着贾母出来。老尼姑看着上了轿,方才回去。
这里主仆三人迤逦行来,早望见一座城池,楼堞巍峨。焦大便吩咐轿夫:"慢慢儿的抬着走,小心些儿。我头里看公馆去了。"说毕,颠着驴子如飞而去。这里贾母进了酆都城,在轿内看时,但见六街三市,热闹非常,楚馆秦楼都如人世。正然看时,只听焦大叫道:"抬到这里来。"众轿夫听了,便跟了焦大抬进一座公馆,落下轿来,鲍二家的搀了贾母进了上房,只见里面铺设的十分幽雅。贾母也觉乏倦,伏了引枕闭目养神。
焦大向鲍二家的道:"我已向那主人家言明了,酒饭茶水灯烛一总包了,明儿开发他十两银子。等老太太醒了,你就伺候洗脸吃饭,照应着行李杠箱。我要往大人辕门上打听打听,明儿过堂是些什么规矩,也好预备的。"说毕,一径去了。
这里贾母盹睡了片时,起来向鲍二家的道:"你过来,我细细的瞧瞧你。你既是家里的人,我眼里怎么不大见你呢?"
未知贾母可瞧出鲍二家的什么来没有,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