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王妈妈愁而复喜成员外喜而复愁_醋葫芦(明)伏雌教主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第三回 王妈妈愁而复喜成员外喜而复愁

 

  引首《雉朝飞》 李太白作

  麦陇青青三月时,白雉朝飞挟两雌。锦衣绣翼何离[礻徙],牧犊采薪感之悲。春天和,白日暖,啄食饮泉勇气满,争雄斗死绣颈断。雉子班奏急弦管,倾心美酒尽玉碗。枯杨枯杨尔生[禾弟],我独七十而孤栖。弹弦写恨意不尽,瞑目归黄泥。

  却说成家夫妇,因烧香转来,怪了劝娶侧室的言语,进房闹了三个更次,成[王圭]受些家法也不可料。次早,总也不敢做声,梳洗一完,便换件道袍,去解库中看做交易,稳道平安无事。及至日上三竿,时将已午,那都氏方才床上翻身,打点起来。众丫环搬汤运水,应接不暇,还只听得吱吱喳喳呼大喝小。成[王圭]闻得妻子离床,急忙来到房里问候。

  都氏只不做声。成[王圭]无可奉承,只得踏出了房门,唤个丫环朗声问道:"红蕖,院君起来,曾送茶未?"红蕖道:"送茶多时了。"成[王圭]道:"快去整备点心与院君吃,滋味好些。"红蕖道:"理会得。"成[王圭]起了出房,早已午饭时分,众人见家主不来,谁好先吃?也是成[王圭]体惜人情处,见众人不吃,也不候了院君,自己就先吃了饭。还不见院君出房,没要紧,又踏到房里问问。只见都氏已在那边洗面,一个丫环名唤绿萼,自小原在都氏身旁服事的。此时绿萼正替都氏熏焙衣服。熏笼上边也不照管,一竟靠在窗棂上,看那檐边两个猫儿打雄。成[王圭]不意中进房,手里捏柄小小春扇,见那绿萼看得入韵,竟不管火上衣服,成[王圭]却把手中扇子掉过头,把绿萼背上打了一下。绿萼正看得有趣,却也动心,猛可的吃这一下,回头一看,见是员外,满面通红,微微笑了一笑。成[王圭]也不解意,只说道:"衣服不管,管些甚么?"绿萼不做声。又笑了一笑。不提防被都氏瞧见,只道两下有些什么鼠窃狗偷,没有十分实迹,不好发作,心上早存了一个疙瘩。

  不期红蕖做了点心,一样置了两碗,送进房来,都氏取了一碗。红蕖道:"员外也用一碗。"成[王圭]才吃得饭,如何又吃得?勉强吃了一个,便对红蕖、绿萼道:"我不吃,你二人拿去吃了。"两人见员外所赐,便分而食之。不知都氏又添了一个疙瘩,好生烦恼,便把手中的碗向地一掷,早已百花粉碎。成[王圭]吃一吓,惟恐惹火烧身,只向房外一走。都氏自忖道:"我想周智的言语,我也还认做无心之谈。谁想我那老杀才,早觑上了红蕖、绿萼,眼见得昨日言语,是老贼通同造意,有心而发的。这也总不怕他,由你怪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不若趁这杓水,断他病根,岂不全美!"

  随即梳妆已了,走至中堂,掇把交椅坐定,叫道:"成茂那里?唤员外来。"成茂应声请到。

  成[王圭]道:"院君呼唤,不识有何见谕?"都氏道:"昨日蒙你挈带烧香,被你一正一副教训得够了,我也尽知你的主意,只不要错走了路头!虽是偏房,也要门户相对。你若有我一分话说,你可街坊上寻个的当媒婆,我自有处。"成[王圭]听得这一席话,竟把个文章做到天外去了。稳道是昨日荐书早应验也,今日叫寻媒婆,必有好意。便对成茂道:"既蒙院君吩咐,你可晓得有好媒婆,寻一个来,不可误事。"

  成茂道:"有便有个识熟的,颇也能事,小人就去唤来。"成[王圭]暗喜道:"这场喜事从天降下!"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自也不知其所以然的乐。话分两头。成茂出得门来,早已到了媒婆门首。那媒婆少不得定是姓王,不见戏文内,但是王婆,便有三分手段,况且这王婆,更又不同,总不出三姑之右,颇列在六婆之前,眼睛都会发抖,鼻子也会打诨。那时听得扣门之声,即便出来。怎生打扮?《临江仙》为证:

  脚踏西湖船二只,髻笼一个乌升。真青衫子两开衿,时兴三不像,六幅水蓝裙。 修面篦头原祖业,携云握雨专门。赚钱全仗嘴皮能,村郎赛潘岳,丑女胜昭君。

  王婆见着成茂,便笑道:"我道是谁,原来便是成叔叔。

  甚风儿吹得你到?稀奇,稀奇。"成茂唱了喏道:"王妈妈,一向不见你,越后生了。"王婆道:"叔叔不要说起媳妇不好,终朝淘尽我气,气得老了若干,不然,还后生哩!请坐下,待我烧茶你吃。"成茂道:"妈妈,烧茶不如暖酒快。"王婆道:"遭瘟的,今朝来见老娘,也不说些正经言语,莫不又要寻个货儿?"成茂道:"这到不比前十年的兴了。只为我家院君要娶位二娘子,特着区区寻个酸虫。

  我在院君跟前把你一力举荐,还不知我的好处哩。"王婆道:"小花嘴,又来吊谎!

  你家院君有名阎罗王的妹子、邓天君的女儿。若要他替丈夫娶妾,除非娘肚子里翻个筋斗,今世梦也梦不着哩!"成茂道:"说也不信,正为昨日天竺进香,不知如何被周员外一劝,竟劝转了。"王婆道:"有这等事!我道周员外向来是个会说话的。叔叔,既是这样,过午同去。"成茂道:"不劳了,就此去罢。"成茂先行,王婆随后,一径来到。王婆见成[王圭],道:"员外,恭喜,恭喜!

  若早作成,王婆说位二娘子,如今公子也不知添几位了!定要历练老成,才寻这个门路。"成[王圭]道:"正是这等说,如今全要仗你。院君等候已久,快请进去。"王婆见都氏,道:"院君呼唤老身,敢是要寻位二娘子,一发凑巧得紧,绝妙一门在此。"都氏道:"妈妈吃了茶饭,慢与说知。"王婆道:"院君不须说得,寻着老身包你停妥,进门便有儿子养,依头顺脑,拣也没处拣这一位好娘子,正是对付?"都氏道:"这话从何说起?谁着你寻什么二娘子来?"王婆道:"大叔这等讲,员外也这等讲。"

  都氏道:"不可听他!我闻得你手段好,会做买卖,有些货儿要你发脱。"王婆道:"院君解库中有的是金银珠翠,正是老身本行,忒会发卖。"都氏道:"不是这些,却是些有脚货。"王婆道:"有脚的一发会卖,不拘金狮子、玉猫儿、西洋红、祖母绿、花心俏、簪掩鬓倒插都卖得。"都氏道:"不是那些有脚货,是我的红蕖、绿萼。"王婆道:"红旗、绿药,不会卖!不会卖!"都氏道:"是你本行,怎倒推阻?"王婆道:"我儿子又不充兵,丈夫不会行医,要这红旗、绿药做什么?"

  都氏笑道:"不是。我有两个丫环,名唤红蕖、绿萼。"王婆道:"原来便是尊婢美名。请问院君,府上厨前灶后,那里不要两个人用?若是嫁他,何不留在家下,慢慢配个对儿,却不用做副手?"都氏道:"妈妈有所不知:两个丫头年纪大了,渐渐有些闻香臭气,我家老子又有些贼头狗脑,日后做出事来,叫我那里淘得许多闲气!"王婆道:"既如此,客货主人卖,请出一看。"都氏唤两个丫环出来。但见遍身俱备素食果品名色,《西江月》为证:

  脸似荔枝生就,眼如圆眼妆成。脚如山药带毛根,手像建州绿笋。 头若有须芋艿,耳如带壳风菱。口如吐蚨荩如唇,鼻涕还如海粉。

  王婆见了,叫声苦,往外便走。都氏扯住道:"为何去了?"王婆道:"叫我看尊婢,如何唤个魑魅出来?吓死我也!"都氏道:"这就唤名红蕖,这就唤名绿萼。"王婆道:"原来就是二位,失敬了,得罪了。

  这二位姐姐请尊便,老身才敢安坐。"两个丫环走了进去。王婆暗想道:"世上有这等事,这样一对鬼样丫头,难道六十来岁的家主肯看上他?莫说是成员外,老身看了,也有三日吃不饭下,不亏早晨吃得生姜出来,险些吐个不止。活晦气!我道娶位二娘子,也嫌他几圆钱使用,便是卖丫环,也可打些后手,谁想撞着这对罕货!寻得有人受纳,也自好了,那想还好趁他钱钞?没奈何,过水田儿不瘦,替他出脱出脱也好。"乃问道:"院君,尊婢已瞧见了,只要请价,好歹待老身去问主顾看。"都氏道:"妈妈是晓得的,旧规一岁一两罢。"王婆道:"院君,近来世事不同,这价久不作了。比如人家做小,也有三五分人物,手里来得,肚里识得、算得,便只十三四岁,这样的寻着一个财主,也要索他一二百聘金。我们做媒的,也有几分道路。比如一般做妾,人不出众,貌不超群,男家原说只要度种,生得儿子便罢,女家只要出脱,有得饭吃也休。这便是四十多岁,也索不得十来两银子。

  若是丫环们,总也不过如此。若院君照岁启钱,我王婆今年六十五岁了,倒还值了个半把元宝哩!院君只说个实价,省得老身盘门旋户,落得走破鞋帮。"都氏道:"我也只图松快,不论钱了,但凭你罢。"王婆道:"这极使得。院君,君子不羞当面。若论钱财,原是小事,王婆自用,总多些,不比别家,只恐他人不肯出钱,那时王婆却不像了体面。依老身说,两个丫头,若到得两个肉猪价钱,劝你卖了,省得淘气。你家员外原不是好主儿,适才见了老身,也要说些风话的呢。"都氏道:"正谓如此,只今但凭,只要速些便好。"

  王婆见依他说话,心下止不住快乐。

  辞了出门,刚又遇着成[王圭]。成[王圭]道:"妈妈所事若何?"王婆道:"竟替员外说了两个,明日就兑银子,后日便要过门。"连连说,连连走去了。原来王婆这两句囫囵话,一半不好回复得成[王圭]的亲,一半是取笑的话头。成[王圭]不解其意,正是拾得封皮,当了信读,却又喜道:"我那院君好没来由,向日不发意念,便是我出门,也要稽查,拿个泥美人看着,也要见怪,今朝一发慈悲,便与我娶上两个!好院君,似此深恩,恐难补报!"这日快乐是不必说。不觉一连过了三五日,王婆尚未来回复,都氏又说:"怎么不来了?好生悬望。"成[王圭]又道:"怎么不来了?好生挂念。"正说间,只见王婆带了一干人,一道烟的来了。成[王圭]道:"妈妈请进。"

  都氏道:"妈妈请坐。所事怎么了?"王婆道:"多蒙院君美意,老身去寻主儿,只落得家家不要,户户不纳。"都氏道:"天下无弃物,为何人倒没人要的?"王婆道:"院君是晓得的,王婆从来不会说谎。那人家问道:女子面庞如何?老身少不得把个素果摊儿,老实摆将出来,那人家连老身都不要了。"都氏道:"为何连你都不要了?"王婆道:"不要我做媒,自然不要我了。幸喜另有一家,听见素果摊儿,倒便欣然欢喜道:'是丑便丑些,省得丈夫走来渔猎。'故此便把银子照数兑出。锭件有数,分毫不差。请院君收了,写张文契,今日便要过门。"都氏道:"妈妈才说一个也没人要,为何如今两个都有人要了?"王婆道:"院君不要长价,我就把个缘故讲与你听,当今之世,天道斜行,人人怕了老婆,个个欺了丈夫,娶了伶俐丫头,不为大事,倘被丈夫干碍,那时关系不小。故此宅上二位反是千家货物,内眷们偏是喜的。"成[王圭]连日春梦,只道替他说合两个爱宠。谁知王婆走来说出这班奇话!正是哑子吃黄连,苦在自肚里,敢怒不敢言,哭又哭不来,笑又笑不出,还不十分知道细底。

  只见都氏道:"员外,今日事也做成,我且说与你知。前日船中你说要寻个妾,我想家下用费日倍一日,况兼年成荒歉,趁钱有限,养不许多人活,便是红蕖、绿萼,少不得要与他个出身头地。料你爱宠也不在他二人,我今已将二人央媒卖得银子在此。你可即忙写纸文契,快快递与王妈妈去。过十来年,少不得慢慢寻个好些的侍妾与你。"成[王圭]冷笑道:"呵呵,原来如此!罢!罢!我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总只这样一世顺你了。好笑,好笑!"取纸笔来,提起便写了一纸,递与王婆,一径离了家门,不知那里纳闷去了。这里交付过门,自不必说。都氏一心要脱手快,倒被王婆赚了个把银子,比卖齐整丫头到不相同。有诗为证:丑婢厨中尚不容, 还思纳宠继支宗;王婆袖手收全利, 赚杀区区疲软翁。

  成[王圭]逼口气,一径出门半个来月,家里杳无音信,都氏着人四下寻访,正是搜远不搜近。只往各处门户人家、科子家里,四处寻觅,那里有个消息?都氏料得定不寻死弄活,却也不甚着急,倒把襟怀放开了,口也不提。谁知做家主的人,从来没人欢喜。自从成[王圭]出门,家下倒觉公安婆乐。这也尤可。不想又遂了两家眷属的意念。你道是谁?一个却是成[王圭]的女儿一姐、女婿冷祝。这冷祝祖业原是卖袋口的,传至冷祝,只吃一味呆老实,人上倒多买他的货,故此江干、湖墅,把这"冷祝布袋"

  叫出了名。杭人至今传说,却讹作"冷粥布袋",说凡女婿,便是粥袋。这也不必辨他。但只说成家自己的女儿,既与冷家结亲,自然日常都该来往,彼此孝敬管顾,也是分内之事。如何到反忌着成[王圭]?看官们有所不知:"原来都氏自小至老,从未破身生产,这女儿原是继养的,做人虽不五伶六俐,且会七嘴八舌,一味只晓得奉承阿谀母亲,却不会调停家里,常是搅口搅面,送暖偷寒,都氏欢喜他处,正在这段工夫。成[王圭]男子汉,如何看得这样观音鬼、笑面虎过?自然不喜他的。一姐闻得父亲出去,正打在他拳窝里面,忙教丈夫冷祝办了几品荤素食物,便来探望母亲。冷祝随了妻子,也来亲热岳母。再说那一家,却是成[王圭]的内侄,都氏亲弟都丽所生。那都丽向年父死之后,便撇了祖业,却去攻书。不想功名迟钝,老大无成,做了个郎不郎,秀不秀,把父遗家业消费大半。未及中年,早已辞世,单单遗下这个儿子,唤名都飙。只因早年没有父亲教训,交结了半尴不尬的一班损友。每日好嫖好赌,又兼好摇好吃,把公祖家业耗得越发精一无二。成[王圭]每每将些银两资助,再也扶持不起,总则上手就去嫖赌,由你千万也不够用,所以怪不得成[王圭]不喜他上门。

  独有姑娘都氏,不知怎的,这般内侄每常走到,便是心窝里的气,手掌里的珠,爱得他宝贝一般。只为丈夫不喜他,每常暗暗赠与财物,任他百样浪费,一些也不为怪。"

  都飙正在家中,闻得姑爹因气出门,便觉浑身燥痒,骨节轻狂,止不住的笑舞道:"这番老头子出去,是我时运来也!"便寻几分银子,买些精致细巧时新吃食,寻个小厮挑了,摇摇摆摆来望姑娘。看他怎么模样?《临江仙》为证:

  轻躁骨头无四两,文才颇没三分;长衫大袖浅鞋跟,赌行真老酒,妓馆假斯文。 插号不渐都白木,瞒人假冒青衿;他年书史悟儒身,给还依旧态,断送老童生。

  都飙一见姑娘,纳头便拜,道:"侄儿一向馆中读书,不得常来探望,日日悬念,好生记忆!不知姑爹近来淘你气否?侄儿特带些须之物,聊充孝敬。"都氏道:"我的儿,你在馆中,姑娘日日望你,再不见你来!我又没什管顾你,反教把许多食物孝顺我,难得!难得!可怪我那老杀才,有了这样一个孝顺儿子,不会做爷,今朝又要娶妾,明日又要纳宠,好不磨得你姑娘头发也生了丫枝哩!前日怪我卖了丫头,憋气出门,颇无下落。冷家姐姐怕我独自,也来在此。"都飙便拜见了冷姐夫与冷一姐,各人笑吟吟的,只寻成[王圭]的破绽,将来当鹅酒送,竟把那都氏弄得风太监相似。吃的吃,用的用,竟像帮闲的篾片相争搭唾,比赛趋承,整日不出门的热闹,不能细述。女儿若送龙肝,侄儿便送凤髓;今朝女婿来做东道,明日弟妇又回筵席;明日女儿用了傀儡,后日侄儿就叫戏文,竟自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两边只要院君快活,希图得些私爱。只恨都院君不曾生得卵袋,若曾生得,争也争不到口来呵!不呵,便也舔肯舔几口!你道为何这些儿女,既非亲身,越会这般孝顺?孝顺极是好事,为何说话的反把将来比贱?

  看官们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子侄顺承祖业,或者开辟封疆,或者体心贴意,便好叫做孝顺。至于冷祝夫妻、都飙母子,一味不过利其所有,趋炎慕势,奴颜婢膝,昏夜乞怜,与那街坊上的花子何异?设使成家既无儿女,又没钱财,你道都家、冷家肯来这般孝顺否?俗话道得好:"吃客用客。"又道:"把他的头来研酱,落得吃了他的,骗了他的。就将他的钱财买物送去与他,人情却是我得;这般孝顺,谁不会做?也是都院君自己爱了些虚奉承,不免受了鬼撮脚,欢喜了小便益,不必说大折本。总之,心性不明,识见短浅,认事不真,不无差误。直教他人儿女,费尽自己钱财,自己夫妻,受了他人闲气。下面便见。

 

 

第三回 萍水相逢雪中送炭 风波顿起笑里藏刀_海游记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第三回 萍水相逢雪中送炭 风波顿起笑里藏刀

 

  诗曰:

  几把挠钩曲不伸,惯从平地捕良民。

  硬将怀壁冤为罪,混听浮言认作真。

  你不害他他害你,人方疑我我疑人。

  那知引得强徒笑,奉请诸公作替身。

  有一人道:"年老还作甚盗?"我道:"我何曾作盗?"那人道:"你不是盗,难道我们到是盗?"我喊道:"你若不是盗,莫认我是盗。"忙把来历细说一番。那人道:"几乎误犯了,我们昨晚望见此处火光,疑你是盗。你因遇过盗,又疑我是盗。倘少说一句话,就要有屈了。"又一人道:"犹如做官的,不察是非,捕风捉影,泼天冤枉,反自以为锄恶安良。平地风波要人夸他神明锋利。平民逼得妻逃子散,绅士也要破产倾家。及明白是错不过罢了。还有一等官,偏不认错。若风闻出于己意,辨出冤枉也要派他点错,方好掩饰己非。若奉行出自上司,明知无辜也要定他个罪。以便迎合宪意,至若自悔误闻,亟求补过表白,受冤的调济,受累的却一百里没一个。"又一人道:"你起初比得切,只因没有详察,几乎冤了。"此老后说的话却不解。那人道:"我们若掩饰己非,把此老的话当供招,珠宝为脏物,仍丢他下海。若明白就罢了。把他行囊留下,算花费的家产,放他在岛上听其死活。若补过调济,竟带他回去。未知诸位愿那一层?"众人道:"补过的是。"遂送我到江中山脚下,与你相会。信天翁道:"在那地方住到今,是何光景?"管城子道:"我记成一部《海游记》,明日取出来与你看。"

  二人谈到夜深,次日起迟,闻船碰的响,二人出看,也是个鱼船。信天翁问:"船从那里来?"那船上人答道:"本在内河,因要打坝,故往江口去。在此略歇便走。"管城子道:"河口江心,有许多寺在山上,风大不好去游。你船可肯与我船绑着走?"那人道:"我江路也不熟,绑着走最好。"遂两船并着,系牢出江,到山下泊住。管城子去游毕,同信天翁及那船上人,在近船岸边茶棚中坐下,互问名姓,二人说了。那人道:"我姓黄,名标。船上扶舵的是老母。煮饭的是拙妻。缝衣的是女儿奇姑,今年十六。理网的是长子黄俊,年十五。吃糖的是次子黄冀,年才七岁。"信天翁道:"你算全福。"黄标道:"多人多累,小鱼船养活不起。此时尚有些铜锡器可卖。卖完了不知如何?"

  三人吃罢茶上船,公着一面篷到南岸取鱼,随着东北风直到一河口,天忽落雪,把船傍一有亭子的矶头泊住。黄标取出三脚大铜盆,在前舱生火。管城子问信天翁道:"我们可有炭?"信天翁道:"此时没处买。"黄标听见,叫黄俊送过炭来。雪晴冷甚,管城子的皮衣在海船上失了,叫信天翁上岸,问明卖处,解船摇去。在一空滩旁泊了。黄标的船也赶上来,泊处相近,那边先有一船,旗上写朝山进香。管城子取珠子,叫信天翁买皮衣去。独立船头,见岸上一孩子哭,香船上一人胸挂香口袋问:"孩子为甚哭?"孩子道:"今日婶娘买鱼留二叔吃,叫我洗了破肚,不想滑下河去。无鱼回去,岂不打死!"说罢又哭,香客哈哈大笑。黄标不忍,在篮里取一大鱼,下船递与孩子道:"不要哭,我还你。"孩子跑入墙门中去了。香客在地下拾起刀,放在香袋内忙回船。孩子拿鱼又到河边,低头一望,问黄标道:"我的刀呢?"黄标道:"香客替你收去。"孩子到香船前叫道:"把刀还我。"香客出舱问道:"谁说我拿的?"孩子道:"是那还我鱼的人。"香客走到黄标前一掌,黄标不防跌了一跤。香客跳上黄标的船,大骂。黄标的母亲,叩头复礼,喝住黄标,不许开口。香客在前舱后舱走了一遍方去。黄标正在闷气,见那孩子从门中引出二人来。正是:

  要无惹是招非事,

  莫作心慈意软人。

 

 

张竹坡批金瓶梅-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 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

 

  【总批:此回前一段,是金莲文字。知县差出以后一段,是武大、武二文字。挑帘以后,是西门庆与王婆文字。然则金莲文字中,又有武二文字也。

  金莲、武二文字中,妙在亲密,亲密的没理杀人。武二、武大文字中,妙在凄惨,凄惨的伤心杀人。王婆、西门庆文字中,妙在扯淡,扯淡的好看杀人。此等文字,亦难将其妙处在口中说出。但愿看官看金莲、武二的文字时,将身即做金莲,想至等武二来,如何用言语去勾引他,方得上道儿也。思之不得,用笔描之亦不得,然后看《金瓶梅》如何写金莲处,方知作者无一语不神妙难言。至看武大、武二文字,与王婆、西门庆文字, 皆当作如是观。然后作者之心血乃出,然后乃不负作者的

  心血。

  金莲调武二处,乃一味热急。虽写其几番闲话,又几番夹入吃酒,然而总是一味急躁,不能宁耐处。

  西门对王婆处,却一味涎脸。然却见面即问谁家雌儿,次日见面即云要买炊饼,又口中一刻不放松也。王婆勾西门处,却一味闲扯,然却步步引入来,是马泊六引诱人入局处。

  《水浒》中,此回文字,处处描金莲,却处处是武二,意在武二故也。《金瓶》内此回文字,处处写武二,却处处写金莲,意在金莲故也。文字用意之妙,自可想见。

  写武二、武大分手,只平平数语,何以便使我再不敢读,再忍不住哭也?文字至此,真化工矣!

  篇内写叉帘,凡先用十几个"帘"字一路影来,而第一个"帘"字,乃在武松口中说出。夫先写帘子引入,已奇绝矣,乃偏于武松口中逗出第一个"帘"字,真奇横杀人矣!

  上回内云金莲穿一件"扣身衫儿",将金莲性情形影魂魄,一齐描出。此回内云"毛青布大袖衫儿",描写武大的老婆,又活跳出来。

  看其写帘下勾情处,正是金莲、西门四目相射处。乃忽入王婆,且即从王婆眼中照入唱喏。文情固尔紧凑的妙,而情景亦且旁击的活动也。

  帘下勾情,必大书金莲,总见金莲之恶不可胜言。犹云你若无心,虽百西门奈之何哉?凡坏事者,大抵皆是女]人心邪。强而成和,吾不信也。

  题云"俏潘娘帘下勾情",则勾情乃本文正文也,乃入手先写武二。夫勾引武二,亦勾情也。然必勾西门,方是帘下勾情。夫未勾西门,先勾武二。有心勾者,反不受勾;无心勾者,反一个眼色即成五百年风流孽冤。天下事固有如此!而金莲安心勾情,故此不着而彼着也。故勾武二,又帘下勾情一影。

  王婆本意招揽西门,以作合山自任,而不肯轻轻说出。西门本意兜揽王婆, 以作合山望之,而又不便直直说出。两人是一样心事,一样说不出,一样放不下,一样技痒难熬,故断断续续有这许多白话也。

  试想捉笔时,写帘下一遇,既接入王婆,则即当写西门到茶房中,许以金帛,便央王婆作合,王婆即为承认画计。文章中固无此草率文字。即西门入王婆茶房内,开口便讲,其索然无味为何如也!则说技之妙文,固文字顿错处,实亦两人一时不得不然之情理也。

  篇内知县,本为欲写武二出门,故写一知县,却又因知县要寄礼物,乃又写一朱勖。文字有十成补足法,此十成补足之法也。不知又为后文卫千户本宫伏脉。

  作者每于伏一线时,每恐为人看出,必用一笔遮盖之。一部《金瓶》,皆是如此。如这回内,写妇人和他闹了几场,落后惯了, 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关上大门。此为后落帘打西门之由,所谓针线也。又云"武大心里自也暗喜,寻思道:'恁的却不好。"是其用遮盖笔墨之笔,恐人看出也。于此等处,须要看他学他。故做文如盖造房屋,要使梁柱笋眼,都合得无一缝可见;而读人的文字,却要如拆房屋,使某梁某柱的笋,皆一一散开在我眼中也。

  此后数回,大约同《水浒》文字,作者不嫌其同者,要见欲做此人,必须如此方妥方妙,少变更即不是矣。作者止欲要叙金莲入西门庆家,何妨随手只如此写去。又见文字是件公事,不因那一人做出此情理,便不许此一人又做出此情理也。故我批时,亦只照本文的神理、段落、章法,随我的眼力批去,即有亦与批《水浒》者之批相同者,亦不敢避。盖作者既不避嫌,予何得强扭作者之文,予自批《金瓶》之文。谓两同心可,谓各有见亦可;谓我同他可,谓他同我亦可;谓其批为本不可易可,谓其原文本不可异批亦无不可。

  看西门庆问"茶钱多少",问"你儿子王潮跟谁出去",又云"与我做个媒也好",又云"回头人儿也好",又云"干娘吃了茶",又云"间壁卖的甚么",又云"他家做的好炊饼,我要问他买四五十个拿家去",都是口里说的是这边,心里说的是那边,心里要说说不出,口里不说忍不住。有心事有求于人,对着这人,便不觉丑态毕露,底里皆见。而王婆子则一味呆里撒奸,收来放去,又自报脚色,又佯推不睬,煞是好看杀人。至一块银子到手,王婆便先说你有心事,而西门心事,一竟敢

  于吐露,王婆且先为一口道出。写得"色"字固是怕人,写得"财"字更是利害,真追魂取影之笔也。读《金瓶》后,而尚复敢云"自能作小说",与读《金瓶》后,而尚不能自作小说, 皆未尝读《金瓶梅》者也。

  头一日,点梅汤,点和合汤。第二日,偏不即出问茶,偏等他自己要茶,偏又浓浓点两盏茶。琐琐处,皆 是异样纹锦,千万休匆匆看过。

  王婆自叙杂趁处,皆小户人家此等女王人三四十岁后必然之事。甚矣,六婆之不可令其入内也!

  书内写媒婆,马泊六,非一人,独于王婆写得如鬼如蜮,利害怕人。我每不耐看他写王婆处也。

  写王婆的说话,却句句是老虔婆声口,作老头子不得,作小媳妇亦不得,故妙。】


  词曰:

  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

  还闭。初见帘边,羞涩还留住;【夹批:金莲。】再过楼头,款接多欢

  喜。【夹批:西门庆。】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右调《孝顺歌》

  话说当日武松来到县前客店内,收拾行李铺盖,交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妇人见了,强如拾得金宝一般欢喜,【夹批:白描一句。】旋打扫一间房与武松安顿停当。武松吩咐土兵回去,当晚就在哥家歇宿。次日早起,【夹批:武二早起也,写精细人入化。】妇人也慌忙起来,【夹批:写妇人亦入化。】与他烧汤净面。【夹批:不使迎儿,妙。】武松梳洗裹帻,出门去县里画卯。妇人道:"叔叔【夹批:一。】画了卯,早些来家吃早饭,休去别处吃了。"武松应的去了。到县里画卯已毕,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那妇人又早齐齐整整安排下饭。【夹批:不使迎儿,妙。】三口儿同吃了饭,妇人双手便捧一杯茶来,递与武松。武松道:"交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明日拨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夹批:二。】却怎生这般计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别人。虽然有这小丫头迎儿,奴家见他拿东拿西,蹀里蹀斜,也不靠他。【夹批:映出上二节。妙甚。】就是拨了土兵来,那厮上锅上灶不乾净,奴眼里也看不上这等人。"武松道:"恁的却生受嫂嫂了。"【夹批:一段小文字,写武大混沌,武二天性,妇人殷勤俱尽。】有诗为证:

  武松仪表岂风流,嫂嫂淫心不可收。

  笼络归来家里住,相思常自看衾稠。【旁批:妙,可想。】

  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来哥家里住,取些银子出来与武大,买饼馓茶果,请那两边邻舍。【夹批:又补邻舍。】都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不在话下。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服。那妇人堆下笑来,便道:"叔叔【夹批:三。】如何使得!既然赐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道个万福。自此武松只在哥家宿歇。【夹批:至此一束,不另发一段文字。】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承差应事,不论归迟归早,妇人顿茶顿饭,欢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觉过意不去。那妇人时常把些言语来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只见四下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夹批:后月娘扫雪,亦是十一月,则知扫雪一回,明月娘隐恶与金莲同也。】好大雪!怎见得?但见:

  万里彤雪密布,空中瑞祥飘帘。琼花片片舞前檐。剡溪当此际,濡滞

  子猷船。顷刻楼台都压倒,江山银色相连。飞盐撒粉漫连天。当时吕蒙正

  ,窑内叹无钱。

  当日这雪下到一更时分,却早银妆世界,玉碾乾坤。【夹批:一篇雪赋。】次日武松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妇人早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夹批:又点王婆。】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夹批:看官记着,是武松房里。】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他一撩斗,不怕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夹批:又点帘子。】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妇人推起帘子,【夹批:帘子二。】迎着笑道:"叔叔【夹批:四。】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挂心。"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将手去接,【夹批:白描处。】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随即解了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丝衲袄,入房内。那妇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夹批: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却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妇人道:"既恁的,请叔叔【夹批:六。】向火。"武松道:"正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条凳子,自近火盆边坐地。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夹批:后门出现,一。】却搬些煮熟菜蔬入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了?"妇人道:"你哥哥出去买卖未回,我和叔叔【夹批:七。】自吃三杯。"【夹批:"叔叔"上,忽加"我和"二字,便写得不堪。】武松道:"一发等哥来家吃也不迟。"妇人道:"那里等的他!"说犹未了,只见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来。武松道:"又教嫂嫂费心。"妇人也掇一条凳子,近火边坐了。桌上摆着杯盘,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夹批:八。】满饮此杯。"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气寒冷,叔叔【夹批:九。】饮过成双的盏儿。"武松道:"嫂嫂自请。"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妇人一径将酥胸微露,云鬟半,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听得人说,叔叔【夹批:十。】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别人胡说,我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夹批:十一。】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就是了。"妇人道:"啊呀,【夹批:如闻其声。】你休说他,那里晓得甚么?如在醉生梦死一般!他若知道时,不卖炊饼了。【夹批:一逼。】叔叔【夹批:十三。(原批无序十二。)】且请杯。"【夹批:又漾开去。】连筛了三四杯饮过。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内却拿火箸簇火。妇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夹批:十四。】只穿这些衣裳,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夹批:十云分知了,此云五七分不自在。 从八九八九分知,变出五七分不自在来。】妇人见他不应,匹手就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夹批:十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夹批:又从五七分不自在,变到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丢下火箸,却筛一杯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夹批:忽下一"你"字,换去"叔叔"二字。妙。】武松匹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武松睁起眼来说道:【夹批:白描武二。】"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夹批:不谓此书内,有这样一个男人。】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妇人吃他几句抢得通红了面皮,便叫迎儿【旁批:便叫迎儿。妙。】收拾了碟盏家伙,口里说道:"我自作耍子,不直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收了家伙,自往厨下去了。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这妇人见勾搭武松不动,反被他抢白了一场。武松自在房中气忿忿,自己寻思。天色却是申牌时分,武大挑着担儿,大雪里归来。推门进来,放下担儿,进的里间,见妇人一双眼哭的红红的,便问道:"你和谁闹来?"妇人道:"都是你这不不争气的,交外人来欺负我。"【夹批:忽将"外人"二字换去"叔叔"妙。】武大道:"谁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谁?争奈武二那厮。【夹批:忽将"那厮"换"外人"。妙。】我见他大雪里归来,好意安排些酒饭与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便是迎儿眼见,【夹批:好伶俐证见。】我不赖他。"武大道:"我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声,乞(吃)邻舍听见笑话。"【夹批:武大圣人,武二值得拚死。】武大撇了妇人,便来武二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武松只不做声,寻思了半晌,一面出大门。

  武大叫道:"二哥,你那里去?"也不答应,一直只顾去了。武大回到房内,问妇人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里那条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妇人骂道:"贼馄饨虫!有甚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人来搬行李,不要在这里住。却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须乞(吃)别人笑话。"【旁批:刺人心骨。】妇人骂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到不乞(吃)别人笑话!你要便自和他过去,我却做不的这样人!你与了我一纸休书,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被这妇人倒数骂了一顿。正在家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个土兵,拿着条扁担,迳来房内收拾行李,便出门。武大走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再敢问备细,由武松搬了出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骂道:"却也好,只道是亲难转债,人不知道一个兄弟做了都头,怎的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咬嚼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睛。"【夹批:临了乃丢去无数名色,独以"冤家"结之,则今后真是个冤家了也。】武大见老婆这般言语,不知怎的了,心中反是放不下。自从武松搬去县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卖炊饼。本待要去县前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妇人千叮万嘱,吩咐交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旁批:自是作者省笔,非关武大惧内。】

  说这武松自从搬离哥家,捻指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光景。却说本县知县自从到任以来,却得二年有余,转得许多金银,要使一心腹人送上东京亲眷处收寄,三年任满朝觐,打点上司。一来却怕路上小人,须得一个有力量的人去方好,猛可想起都头武松,须得此人方了得此事。当日就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我有个亲戚在东京城内做官,姓朱名遥龅钋疤局埃鸵坏@裎铮臃馐槿ノ拾病V豢滞局胁缓眯校舻媚闳シ娇伞D阈萃拼切量啵乩次易灾厣汀!蔽渌捎Φ溃骸靶∪说妹啥飨嗵Ь伲哺彝拼牵〖让刹钋玻淮吮闳ァ!敝卮笙玻土宋渌扇疲铰贩选2辉诨跋隆BR>
  且说武松领了知县的言语,出的县门来,到下处,叫了土兵,却来街上买了一瓶酒并菜蔬之类,迳到武大家。武大却街上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旁批:精细之极,等大郎多时也。】交土兵去厨下安排。那妇人余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思:"莫不这厮思想我了?

  不然却又回来怎的?到日后我且慢慢问他。"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了些颜色衣服,来到门前迎接武松。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叫奴心里没理会处。今日再喜得叔叔来家。没事坏钞做甚么?"武松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与哥哥说知。"【夹批:不题嫂嫂。妙。】妇人道:"既如此,请楼上坐。"三个人来到楼上,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杌子打横。土兵摆上酒,并嗄饭一齐拿上来。武松劝哥嫂吃。妇人便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夹批:便不低头了。写英雄人无心处,便是那样,有事处,便棱然圭角欲露。妙绝。】酒至数巡,武松问迎儿讨副劝杯,叫土兵筛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三个月,少是一月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来欺负。【夹批:武松亦云"外人",然则嫂嫂真外人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炊饼出去,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家便下了帘子,【夹批:帘子三。】早闭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你依我时,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夹批:我欲哭矣。】吃过了一杯,武松再斟第二盏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说。我的哥哥【夹批:我哭亦不能成声矣。】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那妇人听了这句话,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涨了面皮,指着武大骂道:"你这个混沌东西。有甚言语在别处说,【旁批:疑武氏兄弟合谋。】来欺负老娘!我是个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不是那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娘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蚂蚁不敢入屋里来,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一块瓦砖儿,一个个也要着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过此杯。"那妇人一手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在胡梯上发话道:"既是你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我初嫁武大时,不曾听得有甚小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偏撞着这许多鸟事!"一面哭下楼去了。正是:

  苦口良言谏劝多,金莲怀恨起风波。

  自家惶愧难存坐,气杀英雄小二哥。

  那妇人做出许多乔张致来。武大、武松吃了几杯酒,坐不住,都下的楼来,弟兄洒泪而别。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夹批:痛杀人,是此二语。】武松道:"哥哥,你便不做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的。盘缠,兄弟自差人送与你。"临行,武松又吩咐道:"哥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夹批:痛杀人,又是此二语。】在家仔细门户。"武大道:"理会得了。"武松辞了武大,回到县前下处,收拾行装并防身器械。次日领了知县礼物,金银驼垛,讨了脚程,起身上路,往东京去了,不题。【夹批:以下放过武二,单讲下文。】

  只说武大自从兄弟武松说了去,整整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声吞气,由他自骂,只依兄弟言语,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未晚便回来。歇了担儿,便先去除了帘子,【夹批:帘子四。】关上大门,却来屋里坐的。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焦燥,骂道:"不识时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牢门关了,也吃邻舍家笑话,说我家怎生禁鬼。听信你兄弟说,空生着卵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道:"由他笑也罢,我兄弟说的是好话,【夹批:不知何故,我只泪落。】省了多少是非。"被妇人啐在脸上道:"呸!浊东西!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由他,我兄弟说的是金石之语。"原来武松去后,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到家便关门。那妇人气生气死,和他合了几场气。落后闹惯了,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夹批:帘子五。】关上大门。武大见了,心里自也暗喜,【夹批:坏在喜上。】寻思道:"恁的却不好?"有诗为证:

  慎事关门并早归,眼前恩爱隔崔嵬。

  春心一点如丝乱,任锁牢笼总是虚。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才见梅开腊底,又早天气回阳。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时分,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夹批:帘子六。】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分,便下了帘子,【夹批:帘子七。】自去房内坐的。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却有一个人从帘子下【夹批:帘子八。】走过来。自古没巧不成话,姻缘合当凑着。妇人正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夹批:帘子九。】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妇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上。【夹批:一路写帘子,至此方不另费笔墨生出帘子来。】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浮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铃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才,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夹批:金扇二现,使数日不见的西门。却又活跳出来。】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个眼色儿。【夹批:金莲丢眼色也。】这个人被叉竿打在头上,便立住了脚,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但见他黑赛鸦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粉白肚儿,窄星星尖翘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紧揪揪、白鲜鲜、黑,正不知是甚么东西。观不尽这妇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见:

  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鬏髻,一迳里踅出香云,周围小簪儿齐插。斜戴

  一朵并头花,排草梳儿后押。难描画,柳叶眉衬着两朵桃花。玲珑坠儿最

  堪夸,露来酥玉胸无价。毛青布大袖衫儿,又短衬湘裙碾绢纱。【旁批:武大家金莲如画。】

  通花汗巾儿袖口儿边搭剌。香袋儿身边低挂。抹胸儿重重纽扣香喉下。往

  下看尖翘翘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鸦。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

  红纱膝裤扣莺花,行坐处风吹裙跨。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樱桃口笑脸

  生花。人见了魂飞魄丧,卖弄杀俏冤家。

  那人一见,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变做笑吟吟脸儿。这妇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喏道:"不妨,娘子请方便。"却被这间壁住的卖茶王婆子看见。【夹批:插入王婆。紧捷。】那婆子笑道:"兀的谁家大官人打这屋檐下过?打的正好!"【夹批:王婆自说话。】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时冲撞,娘子休怪。"【夹批:那人自向妇人说话,情理一时都尽,眼中不见王婆。妙。】妇人答道:"官人不要见责。"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喏,回应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夹批:一路纯是白描。】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

  风日晴和漫出游,偶从帘下识娇羞。

  只因临去秋波转,惹起春心不自由。

  当时妇人见了那人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更加几分留恋:"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夹批:一笔两用法。】却在帘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见那人,方才收了帘子【夹批:帘子十一。(原批无序十。)】,关上大门,归房去了。【夹批:数语完"勾情"题面。】

  看官听说,这人你道是谁?却原来正是那嘲风弄月的班头,拾翠寻香的元帅,开生药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的西门大官人便是。【夹批:一句接入无痕。】只因他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发送了当,【夹批:已完一案。】心中不乐,出来街上行走,要寻应伯爵到那里去散心耍子。却从这武大门前经过,不想撞了这一下子在头上。却说这西门大官人自从帘子下见了那妇人一面,到家寻思道:"好一个雌儿,怎能够得手?"猛然想起那间壁卖茶王婆子来,堪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费几两银子谢他,也不值甚的。"于是连饭也不吃,走出街上闲游,一直迳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夹批:便入。】西门庆道:"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娘子?"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认得?他老公便是县前卖熟食的。"西门庆道:"莫不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敢是卖[饣骨][饣出]的李三娘子儿?"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双。"西门庆道:"莫不是花胳膊刘小二的婆儿?"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时,又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干娘,我其实猜不着了。"王婆哈哈笑道:"我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罢,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听,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么?"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是:"好一块羊肉,怎生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故事,自古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这等配合。"【夹批:至此束住。】西门庆道:"干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不妨。"西门庆又道:"你儿子王潮跟谁出去了?"王婆道:"说不的,跟了一个淮上客人,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交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觉伶俐。"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抬举他时,十分之好。"西门庆道:"待他归来,却再计较。"说毕,作谢起身去了。

  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门首,帘边坐的,朝着武大门前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儿。"王婆做了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吃了。将盏子放下,西门庆道:"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不在屋里!"【夹批:又自说入。】西门庆笑道:"我问你这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得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西门庆道:"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看这大官人作戏!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这脸上怎吃得那耳刮子!"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见今也有几个身边人在家,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也不妨。若是回头人儿也好,【夹批:即插入。】只是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是好时,与我说成了,我自重谢你。"王婆道:"生的十二分人才,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多少年纪?"王婆道:"那娘子是丁亥生,属猪的,交新年却九十三岁了。"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扯着风脸取笑。"说毕,西门庆笑着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迳去帘子底下凳子上坐下,朝着武大门前只顾将眼睃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王婆连忙取一钟来与西门庆吃了。坐到晚夕,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来日再请过论。"西门庆笑了去。到家甚是寝食不安,一片心只在妇人身上。就是他大娘子月娘,见他这等失张失致的,【旁批:又补家里诸人。】只道为死了卓二姐的缘故,倒没做理会处。当晚无话。

  次日清晨,王婆恰才开门,把眼看外时,只见西门庆又早在街前来回踅走。王婆道:"这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交他抵不着。那厮全讨县里人便宜,且交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贩钞,嫌他几个风流钱使。"原来这开茶坊的王婆,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积年通殷勤,做媒婆,做卖婆,做牙婆,又会收小的,也会抱腰,又善放刁,端的看不出这婆子的本事来。但见:

  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只凭说六国唇枪,全仗话三齐舌剑。只鸾

  孤凤,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说摆对。解使三里门内女,

  遮莫九皈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来;王母宫中传言玉女,拦

  腰抱住。略施奸计,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才用机关,交李天王搂定鬼子

  母。甜言说诱,男如封涉也生心;软语调合,女似麻姑须乱性。藏头露尾,

  撺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调弄嫦娥偷汉子。

  这婆子正开门,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踅过几遍,奔入茶局子水帘下,对着武大门首,不住把眼只望帘子里瞧。王婆只推不看见,只顾在茶局子内煽火,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干娘,点两杯茶来我吃。"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不多时,便浓浓点两盏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西门庆也笑了,一会便问:"干娘,间壁卖的是甚么?"王婆道:"他家卖的拖煎阿满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蛤蜊面,热烫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买四五十个拿的家去。"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上门上户!"【夹批:总是深入口气。】西门庆道:"干娘说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去了。

  良久,王婆在茶局里冷眼张着,他在门前踅过【旁批:一路文法如飞鹞盘旋不定。】,东看一看,又转西去,又复一复,一连走了七八遍。少顷,迳入茶房里来。王婆道:"大官人侥幸,好几日不见面了。"西门庆便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一块银子,递与王婆,说道:"干娘,权且收了做茶钱。"【夹批:偏有闲情点染。】王婆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多者干娘只顾收着。"婆子暗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子收了,到明日与老娘做房钱。"便道:"老身看大官人象有些心事的一般。"西门庆道:"如何干娘便猜得着?"婆子道:"有甚难猜处!自古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够多少。"西门庆道:"我这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得着时,便输与你五两银子。"王婆笑道:"老身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中节。大官人你将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儿勤,赶趁得频,一定是记挂着间壁那个人。我这猜如何?"西门庆笑将起来道:"干娘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说,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他不下。到家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王婆哈哈笑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卖了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只靠些杂趁养口。"西门庆道:"干娘,如何叫做杂趁?"

  王婆笑道:"老身自从三十六岁没了老公,丢下这个小厮,没得过日子。迎头儿跟着人说媒,次后揽人家些衣服卖,又与人家抱腰收小的,闲常也会作牵头,做马百六,也会针灸看病。"西门庆听了,笑将起来:"我并不知干娘有如此手段!端的与我说这件事,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你好交这雌儿会我一面。"王婆便呵呵笑道:"我自说耍,官人怎便认真起来。你也!"且看下回分解。有诗为证:

  西门浪子意猖狂,死下功夫戏女娘。

  亏杀卖茶王老母,生交巫女会襄王。

 

第二回 遇棍徒缪寄萍失书 争山长康有为丧气_大马扁(清)黄小配著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第二回 遇棍徒缪寄萍失书 争山长康有为丧气

 

  话说缪寄萍接见康有为,即把自己新著《新学伪经辨》一书给康有为看。康有为看了,觉内里说《左氏春秋》是伪经,不过汉时刘歆所著,托诸左氏之名,且言孔子作春秋以素王改元称制。其中无论合与不合,但这等议论实是新奇。若此书当作是自己所著,出俺康某的名刊刻了,尽博得个名誉。但不知用什么计策能赚得此书?继又想道:若赚得此书,纵然中不得举人,回去仍挂起一个不屑考试的招牌,像孔子杏坛设帐一般也好。况且孔子可以改元称制,我亦尽可改元称制。那时,尽有些好奇慕异的到我处从学,就不患没个虚名。既得虚名,又不患不赚得金钱使用。当下想入非非,一头说一头要弄计赚骗缪寄萍的书。再谈一会,就说道:"足下大著,真是眼光如炬!但小弟仓卒不能详细拜读,请借回去一看,待拜读过后,当即送还便是。"那缪寄萍虽有文名,仍是有点谦虚的,就答道:"彼此知心,便互相切磋,有何不可?但此书是小弟费多少工夫著得来,总祈不可失去。"康有为道:"小弟实视大著如金科玉律,珍重不过的,哪有失去的道理?请足下放心罢。"看见缪寄萍已应允借书,便不再久坐,立即兴辞而去。

  回至寓里,见人就说道:"这书是缪寄萍所著,托弟删改的。"这些话,以为缪寄萍是个有文名之人,且要托他改削,可见自己是很有学问的了。其中听得的又不知托他删改的是什么书,有信他是真,亦有知他是假。康有为却不多管,自赚得那部《新学伪经辨》,就立刻打点离京,直回广东而来。那缪寄萍自被康有为借去那书之后,一连几天不见康有为交回,心中焦灼,即着人投函康有为住址,要索回那部书。不料到康有为的寓处,都回称没有康有为那人。原来康有为往访缪寄萍时,并不说真住址。缪寄萍料知康有为是来图骗自己,这时他必已回广东去,欲寄书来广东责问他,又不知寄书哪处。气得缪寄萍七窍生烟,因此逢着广东京官,就问康有为现住广东那里?也说起他骗书一事。那些广东同乡官都道:"亏你还信康有为那人!我广东人那个不唤他做癫康?实则他诈癫扮戆,专一欺骗他人。本没点学问,又自称要做孔子,其实不过是个无赖子罢了。你自己著了一部书,怕不多时,他要出自己名字,当是自己著的,要出版行世好骗人去呢。"缪寄萍听得广东同乡官各人之言,也目定口呆,懊悔不及。后来数月,缪寄萍因病在京身故,康有为骗他的书,再没追究,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康有为回到广东,因自己不能中举,以为羞耻。所以亲朋有到来问他是否到京应试的,他倒一概不认。只说往北京游览,并没有进场。纵然有知得他的,他唯有放厚面皮,没命的说谎便了。只是日前因入京,几次亲朋借下银两,此时不免到来讨问,康有为没得偿还,就自说道:"日前与诸位借下银子,实因小弟新近著了一书,要寻本钱来出版,故出于借贷。待此书出版卖得款后,定然清楚,总求赏脸,再延几时罢了。"各债主听罢,细想他要卖了书然后还债,正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但他如此无赖,正如财到光棍手,问他亦是无用。落得强做人情,便不再讨问。康有为好不得意,一面把赚得《新学伪经辨》一书改了一字名为《新学伪经考》,即付梓出版。又忖北京里头自翁同以下,一切文臣都讲《公羊》学,凡翰苑中人倒趋风气,看来自己求科名一件事是紧要的。因不时要把《公羊》来看,凡与人相见,不过两三句,就提出《公羊》两字来。约一月后,那《新学伪经考》已经出版,因广东靠北京较远,且缪寄萍又已弃世,有哪个知道那书不是康有为著的?在那书本不算得合理,但当时好奇之风,一百人中有九十人以为非,尽有十人以为是,自然有些人来看康有为。那康有为此时,料知来见的中了自己计策,又自忖他们既然中计,总要自尊自大才好,令他们颠倒。因此逢着他们,自称己是康夫子,指天画地的乱说。原来康有为却有骗人手段,见着稍有聪明的,就赞叹他以为笼络之计。见着愚昧的,便出夸张手段,所以一切愚昧的,尽有惊他为神圣的了。

  康有为见自己虚名渐渐出现,次日就在城里觅了一间馆地,贴起《康馆》两个字来。果然有十数人从游他,那十数人为首一名,是姓陈名千秋,字礼吉,是南海人氏,文字本不大好,却有一点口角聪明。他从前见不甚出名,就说历来从学的老师,总不认得他文字,故借从游康馆以为奇异。康有为更乘势赞奖他,自然相得。第二名姓梁,名启超,字焯如,是新会人氏,那人本有些文学,却得同邑举人谭彪指点得来,亦曾在吕拔湖、陈梅屏两举人处从学。那时已中了举,因为年少见识不定,就中了康有为的毒,要从游他。其次如林魁字伟如,徐勤字君勉等十来人,到了康馆后,康有为这时见学生太少,已郁郁不乐,唯外面还撑住架子。那日对学生道:"某今日可谓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说了几句话。

  看官试想:世间人本没一个不好戴高帽子的,今见康有为赞他是天下英才,都喜得手舞足蹈。康有为又忖,自己是个师长,真要装几分老成才好。便天天穿着粗衣布履,装得十分朴实,言语也不多说,行动时却步步踏正,严严肃肃。这样说来,你道可恼还是可笑呢?但有一件奇处,那康有为在馆虽如此装整,只是夜里常常不在馆歇宿,你道什么原故呢?因康有为那一种色心是很重的,每晚饭之后,也走到娼妓地方留宿,到了次日方始回馆。其中有些朋友同行的,也说道:"你天天装得这般老实,偏夜夜宿柳眠花,就不是事了。"康有为答道:"昔李续宾当咸同年间带兵,每到一处,就抢夺良家妇女到营里快活。曾有御史参他,那咸丰帝竟道是:好色乃武夫小节,绝不追究。那李续宾好不感激,后来竟在三河殉难尽忠去了。足下此言真少见多怪!"那些朋友又道:"李续宾只是以汉人淫掠汉人妇女,满人自然不怪他。且李续宾也未尝装做道学的,足下天天要做孔子,难道孔子也夜夜嫖妓不成?"这一番说话,康有为真没得可答。惟他虽经朋友挫折,究竟性还不改。初时犹瞒了学生,渐渐学生也知道了。

  论起那些学生,既知道康有为是外道学内小人,本该知他不是个正派,怎奈康有为偏善笼络,没一天不赞学生好的,因为自己要做孔子,就把门下学生各改了一个贤名:改陈千秋的唤做超回,改梁启超唤做轶赐,即是言超于颜回轶于子贡之意。那些学生好不欢喜,因此又纷纷替康有为招罗学生,凡在省城读书的朋友,各自运动他去康有为处从学,那时又增多十数人。康有为一发得意,每到出堂讲书,自己说起时,也称自己是康子,故当时附近邻馆说出康馆来,不知几多笑柄。那康有为师徒总不计较,以为任他笑骂,惟将来自己一定是圣贤的。话休烦絮。

  且说当时任两广总督的正是直隶南皮张之洞。那张之洞字香涛,又字孝达,本翰林及第出身。由山西巡抚调来两广,已经数年。想起从前粤督阮元创设学海堂提倡文风,也留得个名誉,在广东省里便要步他后尘,好博个名声。就创了一间广雅书院,凡系两广人,举、贡、生、监尽可考进读书。那院规较别间书院尤严,志在造育文才,实科举时代不足怪的。恰可那广雅书院的山长梁鼎芬已经满任,将行另请别人充当那席位。那康有为听得广雅书院的山长定例薪水甚优,自忖若得这一席,那些进息尽过得,年中二三千金实胜过自己授徒几倍,年中尽够挥霍。便决意要钻营这个山长席位,已托人斡旋多次,其中听得的,都以他为狂妄。因那许大的书院,那山长定须甲班翰林,方能请他。奈康有为以为自己不知有几许声价,为多谋些进款之故,不畏出丑,要觊觎这个席位。当时他托人钻营,有直辞是说不来的。又有见他奢望,故意揶揄他的,就答道:"尽可使得,因足下许大文名,张督那里若不请足下,还请谁人呢?"康有为道:"不差,因张督亦是能文的,料然最喜欢《公羊》学。试想广东省里头虽有许多进士翰林,若论《公羊》学,尽让俺康某坐第一把交椅。故若在张督跟前一说,就没有不请我的了。"那些揶揄他的听了,倒不免暗笑。惟康有为得意洋洋,以为戏他之言是真,也当广雅书院山长的席位,定到他手里。

  回馆后,即大集学生说道:"我这馆位住不久了。"各学生纷问其故,康有为道:"因广雅书院山长一席,今番定须聘我的,我为教育人才起见,不得不去。"各学生听得,不免以为奇异,便问道:"闻广雅里头,非举、贡、生、监不能进去读书,那学生尚要举、贡、生、监方有进院读书的资格,恐做山长的必须翰林进士才使得呢。"康有为怒道:"你们真不懂事!今时风气还同往日么?你道我不曾中举,就不能教得举、贡、生、监么?就是现在我馆里头还有举人生员从学呢?"说着指住梁启超道:"那姓梁的轶赐不是举人么?不论什么学问,近今中国尽算我了。况且前任的山长梁鼎芬,他虽然点过翰林回来,但已革了多时,就不算是翰林了。是那梁鼎芬皮底子只像我一般,难道他做得那山长,我就做不得不成?"各学生听到这里,倒不敢造声而退。康有为回至房里,满意望所托的朋友快来回报,好打点往广雅书院上场。

  正胡思乱想,忽门房传进一个名刺进来,康有为细视那名帖,是"朱一新"三字。原来那朱一新号鼎甫,本浙江人氏,亦由翰林出身,曾任监察御史,那时已到了广东。康有为见他来会,忆起从前是与他认识的,即接进里面。分坐后,康有为道:"足下一旦光临,有何赐教?"朱一新道:"没什么事,因贵省张督帅请小弟充当广雅书院山长,所以小弟到各朋友处一坐,说一声。就各家大馆,小弟也到过来,因贵省多才,小弟谬膺张督重聘,统望指教指教。"这些话那康有为不听犹自可,听了,登时面色变起来。因自己正希望得这个地位,一来多得些款项来应酬挥霍,二来声价也增许多。今忽闻请了朱一新,自然愤怒。且方才自己正对学生说得高兴,忽闻此语,不特扫兴,实在失羞。又想日前自己托许多人钻营,不论得与不得,因何不回覆自己?想罢,更忍耐不住,便说道:"你做广雅山长么,可是真的?"朱一新道:"哪有不真?难道这些事还不顾面要说谎么?"那几句话又打着康有为心坎。康有为又道:"你可有应允没有?"朱一新道:"推辞不得,已应允了。足下因何要大惊小怪呢?"康有为一想,道:"实在说,因小弟听得那席位,张督起意要聘小弟的,足下有什么手段移过自己来?"朱一新笑道:"足下莫错听,偌大书院的山长,哪有要用一个荫监生的道理?"康有为当下听得这话,又羞又愤,不免暴躁起来。正是:

  可怜今日难争气,只恨当年未进身。

  要知康有为更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欢喜冤家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第三回 李月仙割爱救亲夫

  苦恋多娇美貌,阴谋巧娶欢娱。上天不错半毫丝,害彼还应害已。

  枉着藏头露尾,自然雪化还原。冤冤相报岂因迟,且待时辰来至。

  书生王仲贤,字文甫。年方二十五岁。他祖上只因俗累,倒住在浙江安吉州山中,取其安静。他祖宗三代,俱是川广中贩卖药材,挣了一个小小家园,王文甫在二十岁上,父母便双亡。妻房又死,家中没了人。止有他父亲在日,有一邻友姓章,与伊父十分契合。一时身故了,家贫如水。文甫父亲一点好心,将出银子,卖办棺木。盛殓殡葬,倒似亲人一般,留下一个儿子,止得一十二岁,唤名章必英。并无亲戚可投,就收留了他在家,与仲贤伴读,故此王文甫早晚把他作伴。不期王文甫过了二十五岁,尚然青云梦远。想到求名一字,委实烦难。因祖父生涯,平素极俭,不免弃了文章事业,习了祖上生涯。不得其名,也得其利。就与必英在家闲住。心下想到:"年将三旬上下,尚无中馈之人,不免向街坊闲步,倘寻得标致的填房,不枉掷半生快乐。"

  出门信步,竟至城东。只见小桥曲水,媚柳乔松。野花遍地,幽鸟啼枝,好个所在。正称赏间,竹扉内走出一个二十二三岁美妇来。淡妆素服,体态幽闲。丰神绰约,容光淑艳,娇媚时生。见了王文甫,看了一眼,掩扉而进。王生见罢,魂飞魄散。心下道:"若得这般一个妇女为妻,我便把他做观音礼拜。"又伫立了一会,并不再见出来。怏怏而回。事也凑巧,恰好撞一惯说媒的赵老娘。文甫迎着问道:"此处有个妇人,不知他是何等人家?"媒人道:"是了,那女娘三年前丈夫死了,守制才完,唤名李月仙。年方二十三岁。公姑没人,父母双亡。并无一人主婚,只是凭媒而嫁。人无男女拖带,倒有女使相陪,唤名红香。有十六岁了,倒也俏丽。待老身打听便了。"文甫听说,十分羡慕。叫道:"老媒人,烦你就行,妥不妥,专等你来回话。"那老媒道声"何难",竟去了。

  文甫一路上,千思万想,自叫道:"祖宗着力,作成儿孙。娶了这个媳妇。生男育女,不绝宗支方好。"恰好才到家中,女媒随后已到。文甫道:"为何这等神速?敢是不成么?"媒人道:"实是烦难。说来可笑。他一要读书子弟,二要年纪相当,三要无前妻儿女,四要无俊俏偏房,五要无诸姑伯叔,六要无公婆在堂,七要夫不贪花赌博,八要夫性气温良,九要不好盗诈伪,十要不吃酒颠狂。若果一一如此,凭你抱他上床。还道财礼不受的。"文甫道:"妈妈,别人你不晓得,我是这几件,一毫也不犯的。怎不能与他说?"媒人道:"我自然便说一毫也不相犯,仙娘十分欢喜。他道媒人有几十家,日日缠得厌烦,你快去与他家说了,成不成明日回话。故此急急跑来的。"文甫道:"相烦妈妈明日一行,虽不要我家财礼,世上也没有不受聘的妻房。"随上楼取了一对金钗,一对金镯,又取了三钱银子代饭,道:"妈妈与他甚近,恐明日又劳你往返,就送了去。明早成亲便了。"媒人取了道:"多谢官人。"竟自去了。一夜无眠。

  次日,着必英唤了厨子,请了邻友,家中一应齐全。看看近晚,新人轿已到家。夫妻拜下天地祖宗,诸亲各友,归房合普。将近三鼓,酒阑人散,文甫上前笑道:"新娘,夜深了。请睡罢。"一把扯他到床沿上,双双坐下。文甫便与解衣。月仙忙松钮扣,即上前把口一吹,灯火息了。文甫与他去了上下之衣。正是:

  两两夫妻,共入销金之帐。双双男妇,同登白玉之床。正是青鸾两

  跨,丹凤双骑。得趣佳人,久旷花间乐事。多情浪子,重温被底春情。

  鳏鱼得水,活泼泼钻入莲根。孤雁停飞,把独木尽情吞占。娇滴滴几转

  秋波,真成再觑。美甘甘一团津唾,果是填房。芙蓉帐里,虽称二对新

  人,锦绣裳中,各出两般旧物。

  夫妻二人十分欢喜,如鱼得水,似漆投胶。每日里调笑诙谐,每夜里鸾颠凤倒。且说媒人赵老娘走来。月仙见了,称谢不已。因丈夫得意,私房送他五两银子。那老娘感谢不尽,作别而去。夫妻二人终朝快乐。正是:

  万两黄金非是富,一家安乐自然春。

  一日,夫妻两个闲话。只见章必英走进来道:"大哥,外边米价,平空每石贵了三钱。那些做小生意穷人,莫不攒眉蹙额。我家今年那租田,自然颗粒无收的了。那栈中之米,将次又完。也可籴些防荒方可。倘然再长了价钱,倒吃亏了。"月仙道:"天才晴得一个月,缘何便这般腾涌,"文甫说:"倘然天下下雨,荒将起来,那衣衫首饰拿去换米也不要的。"月仙道:"难道金银也不要?"文甫道:"岂不闻贱珠玉而贵米粟。金银吃不下的。故此也没用处。"便道:"今日偶然说起,若还荒将起来,我们四口儿就难了。"月仙道:"寻些活计可保荒年。"文甫说:"我祖父在日,专到川广贩卖药材,以致家道殷实。今经六载,坐食箱空,大为不便。我意见欲暂别贤妻,以图生计。尊意如何?"月仙道:一这是美事。我岂敢违。只是夫妻之情,一时不舍。"文甫说:"我此去,多则一年,少则半年,即便回来。"便将历日一看,道:"后日便宜出行。我就要起身去了。"即上楼收拾二百两银子,雇了脚夫,挑着行李,与妻别了。月仙见丈夫去后,他只在楼上针线。早晚启闭,有时自与红香上楼安歇。将必英床铺,在楼下照管。

  这必英正是十八岁的标致小官,自然有那些好男风的来寻他做那勾当。终日在妓家吃酒贪花,做那柳穿鱼的故事。他一日夜静方归,大门已闭。扣了两下,月仙叫红香说:"二叔回了,可去开门。"红香持灯照着,开了大门,进来拴了。必英带了几分酒态,见红香标致,一把搂住。红香大惊,欲待叫起来,又不像。把双手来推。必英决然不放,定要亲个嘴儿。红香没奈何,只得与他亲了一下,上楼睡了。次早,红香又先下楼煮饭,必英下床,走到身边,定要如此。红香强他不过,只好任他扯下裤儿如此。月仙下楼走响,连忙放手。自此二人通好。

  那时序催人,却遇乞巧之期。必英与红香道:"今宵牛女两下偷期,我你凡人,岂虚良夜。今晚傍着黄昏,我把笼中之鸡,扯住尾毛,自然高叫。大娘不叫你,便叫我,你可黑里下来,放了鸡毛,你即上去,把门掩上。我便来与你一睡如何?"红香笑道:"此计倒也使得。若被大娘听见如何?"必英道:"决不累你。"不觉金乌西坠,巧月在天。怎见得七夕?有词为证。

  新秋七月,良夜双星。兔月侵廊,揽余辉而尚浅,鹊桥驾汉,想佳期

  之方殷。于是绣阁芳情,香闺丽质,嫌朝妆之半故,怜晚拭之初新,井舍

  房中,齐来庭际。情莲花为更漏,呼茉莉作秋娘。设果陈瓜。略做迎神之

  会。穿针引线,相传乞巧之名。每款款而宣言,时深深而下拜。聪明如愿

  ,富贵可求。莫从服散良人,且作知书女子。家家尽望,愁听鼓吹之音,

  处处未眠,闲话灯明之下。既而星河惨淡,云汉朦胧。天孙分袂,夜雨倾

  盆。更理去年之梭,仍抚昔时之循。凤仙暗捣,龙脑慵烧。云情散乱未收

  ,花骨歌斜以睡。无情金枕,朝来不寄相思。有约银河,秋至依然再渡。

  见人间之巧已多,而世上之年易掷。俪山私语,此生未定相逢。萍水良缘

  ,百岁无多厮守。松老犹能化石,金钱岂易成丹。安得不思荡子夫妻,而

  惆怅愁人风月。

  月仙设着瓜果,摆下酒肴,于楼下轩内,着红香接了必英道:"二叔,你哥哥不在家,可将就做个节儿罢。"月仙在左,必英在右坐下。红香斟酒,月仙说:"此时你哥哥不知在何处安身?"二叔说:"大分在主人家里。"月仙酒量正好一杯儿,因香甜可意,吃了两杯。便道:"二叔慢请,我醉了。"必英想道:"若是醉了,我两人放心做事。"便将酒壶在手,斟了一杯道:"嫂嫂再请一杯。"月仙道:"委实难吃。"必英道:"教我怎生回得手来。"月仙无奈,拿来含了一口,欲待放下,恐残酒被必英吃了倒不便。拿上手,直了喉咙,哈个无滴。道:"红香,你待二叔吃完,收来吃了,早早上楼。"月仙脸上大红起来,一步步挨上了楼,脱衣而睡。

  那红香道:"大娘沉醉了,和你同上楼去。"必英道:"不可,他一时醉了。他醒来时看见,反为不美,你只依计而行便是。"须臾更阑人静,必英如法,那鸡杀猪的一般叫将起来。月仙惊醒,便叫二叔,叫了几声不应,又叫红香,他犹然沉醉,月仙道:"他二人多因酒醉,故此不闻。看这残灯未灭,不免自下去看看便了。"取了纱裙系了,上身穿件小小短衫,走到红香铺边又叫,犹然不醒,那鸡越响了,只得开了楼门,忙忙下楼,必英见是月仙,大失所望,连忙将手伸入床上,欲侍番身,恐月仙听见。精赤身躯,朝着天,即装睡熟。只是那一个东西,枪也一般竖着,实在无计遮掩,心中懊悔。月仙走到床横提起鸡笼仔细一看,恰是好的。依先放下,把灯放下,正待上楼,灯影下照见二叔那物,有半尺多长,就如铁枪直挺,吃了一惊,心中想道:"这般小小年纪,为何有此长物。我两个丈夫,都不如他的这般长大。"心中一动了火,下边水儿流将出来。夹了一夹要走,便按捺不住起来。想一想,叔嫂通情,世间尽有。便与他偷一偷儿,料也没人知道。又一想:"不可。倘若他行奸卖俏,说与外人,叫我怎生做人。"将灯又走,只因月仙还是醉的,把灯一下儿弄阴了。放下台灯,上了楼梯。又复下来道:"他睡熟之人,那里知道,我便自己悄悄上去,权试他一试。将他此物,放在里边,还是怎生光景,有何不可。"只因月仙是个青年之妇,那酒是没主意的,一时情动了,不顾羞耻,走至床边,悄悄上床,跨在必英身上,扯开裙子,两手托在席上,将那物一凑,一来有了水,滑溜的。一下凑犹两画,果然比丈夫大不相同,况阳物如火一般热的。停着想道:"这滋味大不相同。这般妙极。"便套了三十余下,十分爽利,想起前言,没奈何将身子翻到床边。正要下来,必英见他下来,心下急了。这是天付姻缘,怎肯放他去,一骨碌翻身,把手搂住,分开两股,送将进去。假意儿叫到:"红香姐,今日为何这凑趣。"月仙听得叫红香,心下想到:"好了,这黑地里认我做红香,凭他舞弄。待事完上去,倒也干净。"即把那柳腰轻摆,两足齐钩。但见:

  酥胸紧贴,心中蔼蔼春浓。玉脸斜偎,檀口津津香送。果似穿花峡蝶,分

  明点水晴蜒。默默无言,浑似偷柴寂寞。抽起轻轻低叫,犹如唤醒睡稳鸳

  鸯。

  月仙被他弄得半死,只是闭着口几,不敢放声。必英笑道:"红香姐,可好么?"月英在枕点头,必英停住了,说道:"今日我看了大娘,十分标致,好不动火。若得和他一睡,我放出本事来,弄他一个快活。"月仙听得快活二字,即便装了红香,便把必英脸儿贴了道:"你把我权时当作大娘,待我尝尝滋味。果然快活,我与你为媒便了。"必英道:"是他的标致脸儿,在灯前看看,那兴从心苗上放出。怎生可以假借。"月仙道:"岂不闻婢学夫人。"二叔道:"只他那一双小脚儿,也比你差了万倍。"月仙道:"你既这般爱他,我自去睡。你走上来奸他便是。"二叔道:"倘然叫将起来,怎生是好?"月仙道:"他此时必定还是睡梦里,放了进去,叫也迟了。决不叫的。"必英想道,他无非掩饰,料然肯的,便扶起月仙,下床便走。忙忙的上楼。遂去了衣裙,把那物拭净了,睡在床上。必英围了单裙,走到床上,轻轻一摸,身子精赤仰面。必英笑道:"这般卖清。"把膝儿隔开两腿,送个尽根。抽得几下,那水流将出来。月仙假意惊道:"什么人?"必英叫:"嫂嫂是我。"把他搂得紧紧的,没得把他装腔。把下面着实进出。月仙说:"你缘何这般大胆?我若叫将起来。连我也不可看。也罢,只许这一次。若再如此,决不干休。"必英道:"我见嫂嫂孤单,好意来与你救急。"月仙不答,那二物不住的迎送。有虞美人词,单道他二人:

  一时恩爱知多少,尽在今宵了。此情之外更无加,顿觉明珠减价。霎时散

  却千金节,生死从今决。千万莫忘情,舌来守口要如瓶,莫与外人闻。

  必英见他高兴,便叫得火热。月仙今番禁不住了,叫出许多肉麻的名目。必英直只两下皆丢,双双儿睡去,直至天明月仙先醒,想道:"红香是一路人,再无别人知道。落得快活,管什么名节。"必英见他如此姣媚,搂住亲嘴道:"亲嫂嫂。"捧着脸儿,细看一会,道:"这般姣媚,不做些人情,不是痴了。"月仙唤起红香下楼打点。必英知意,即忙提起金莲拿住两足,将眼往此处,观其出入之景,果是高兴。那月仙丢了又丢,十分爱慕。从此就是夫妻一般。行则相陪,坐则交股。外边一个也不知道。

  恰是又是一年光景,那文甫贩药归家。见了月仙,叙了寒暄。红香过来见了,文甫看见,吃了一惊:"为何眉散奶高,此女毕竟着人手了。"月仙道:"我与他朝日见的,倒看不出。你今说破,觉得有些。若是外情,决然没有。或是二叔不老成,或者有之。不若把红香配了他。"文甫道:"二官乃邻家之子,怎把使女配他,外人闻知,道我轻薄。我自有道理。"夫妻笑语温存。到晚,二人未免云情雨意。二叔与红香偷了一会,各自去睡,不提。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在家又是半年了。文甫把贩来药材,卖干净了,又收拾本钱,有五百余两。与妻子道:"我如今又要去也。"月仙暗暗欢喜道:"你既要去,我也难留。只是撇我独自在家,好生寂寞。"文甫道:"我今番要带二官去。着他走熟了这条路,把此生意后来使他去做。"月仙闻言,心如冷水一淋,忙道:"二叔家中其实少他不得。红香又是女流,两个男人通去了,倘然有什么事情,也得男人方好。"文甫道:"我去到彼,领熟了他,我自便回。不过两个月,更番往来,有何不可。"月仙只得凭他主意。必英闻得,懊悔十分。

  文甫择日,与必英冠了巾儿。即收拾行装,仍旧差人挑了,竟到广东。担搁两个月日,将药材卖了一半银子。其余与二官道:"你可在此取讨,我先回家中。卖完了,就来换你。"二官道:"哥哥不若在此,我将货物归家。卖了便来换哥哥何如?"文甫道:"我意已定,不必再言。"二官见不肯放他回去,心中怏怏。

  次早,文甫起身,作别主人。二官肩了行李道:"我送哥哥一程。下了船回来恰好顺风。"船如箭急,天色晚了,二官道:"这船顺风,难以住船。待明日回寓也罢。"这晚合当有事。到二更时分,文甫一时间肚疼起来,到船头上出恭。二官听见,叫道:"哥哥,此处船快水急,仔细些,待我扶你如何?"文甫道:"老江湖了,何用你言。"二官走上船头,一时起了歹意。"到不如结果了他,与月仙做个长久夫妻。此时凑巧,若不动手,后会难期。"双手把文甫一推,骨都一响落下水了。二官假意叫道:"不好,驾长快快救人!我哥哥失水了!"驾长连忙到船头上道:"这个所在,十个也没了。怎生救得。连尸首也难寻,此时不知荡在那里去了!"二官假意作急,驾长劝道:"你不须烦恼,自古说得好,阎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四更。这是他命犯所招,可可的到这个所在要大解起来。又是你在这里,昨晚你若去了,险些儿害了我也。你也不须打捞尸首,省了些钱,倒是有主意的。"二官道:"据你这般说,无处打捞了?你且载我回家。"按下不提。

  且说王文甫一时下水,正在危急之间,未该命绝。恰好风倒一株大柳树流来,往他身边汆过,便摸着了。一手扯着,把身子往上一耸,坐在树上,凭他流去。流有二里多路,那树枝近岸边碰定,不能流了。文甫把眼睛睁开一看,见是岸边,他便在树上扒到岸边。找着路经,一头走,一边吐,走到一座凉亭之下,大呕大吐,肚中之水,觉已完了。坐下想道:"这畜生他谋我钱财,下此毒手,谢得天地,救我残生。今要回家,又无盘费,不如还到店主人家中商议。先投告在县,获着之日,定不饶他。"捱到天明,竟奔到店主人家下。

  主人一见,吃了一惊:"为何一身湿衣?"文甫道其始未。主人叹息道:"自古众生好度人难度,--宁度众生莫度人生。"主人唤流水烧汤沐浴,取干衣换了,又取一壶烧酒,请他吃几杯。一面央人写了情由,县中去告。知县想道:"此人必回浙江,隔省关提,甚为不便。不如签一纸广捕牌与原告,回家到本州下了,差人捉拿,押至本县便了。"文甫领了牌,回至主人家下,收拾些盘费,别了主人,一路回家不提。

  且说二官停妥了文甫,不上几日,已到家中。把门扣了几下,红香闻了,开门一见,堆下笑来,"报道大娘,二叔来也。"月仙忙下楼来,道,"官人同来么?"二官道:"哥哥未来。着我发货先回,与那各店、带得些盘费,使用去了。余得不多在此。"月仙道,"辛苦了。"分付红香快治酒肴,二人上楼对饮,各道别后相思。

  自古新婚不如久别,也等不得天晚,二人青天白日,倒在床里,云雨起来。怎见得:

  口内甜津,糖伴蜜。酥胸紧贴,漆投胶。两腿上肩如获藕,一只阴子似投

  桃。也不管金钗斜溜,忙扯过凤枕横腰。笑微微俊眼含情,热急急百般乱

  叫。输却千金骨,赢将一段骚。

  二人弄了一番,到晚又与红香略叙一番旧情,依先与月仙上床同睡。过了数日,二官一日往各店取讨银子,共有五十两,放在身边。正要归家,劈头看见文甫,一把扯住。差人连忙取出绳子锁了,原来文甫到了本州,先到州官处投下了捕牌,出了两个差人,正要到家寻他,不期撞见,竞锁了到官。州官看了,把必英监候。次日起解。应了一声出衙,同王文甫到家中来。文甫扣门,红香开着惊问:"大爷为何回了?"月仙听说,也吃一惊、忙忙出来,与文甫相见了道:"二叔说你来回,缘何就到了?"文甫道:"那禽兽狠如蛇蝎。"将推下水一节情由,细细说了一遍。月仙惊得目定口呆,做声不得。文甫说。"要同公差往广东见官,快整酒看,款待来差。"月仙、红香忙忙整治齐备,三人共饮,就宿在王家。次早领牌,取出必英,齐出衙门,未免一番使费。到家别了月仙,一齐下船。

  不只一日,又到广东。投了主人,次早到县见官。知县把原词一看,叫店主人问道:"这必英谋死王仲贤,可是实情么?"店主道:"老爷在上,小人不敢谎言。这王仲贤在小人家里安歇,小人是买生药的牙人。只见王仲贤头一日同兄弟起身,次早,只见王仲贤身上小衣并头发透湿。问起情由,说是必英推下水去。但见湿衣,是小人把干衣换了。"知县叫必英上去,问道:"怎么说?"二官道:"哥寄失脚下水,小人无力可救。哥哥疑小人见死不救,恨着小人,此状情是虚的。"知县大怒道:"你既不谋他钱财,为何下水不救?还要抵赖。左右与我夹起来。"二官想道:"罢了,不认空敖了疼。不如认了再说。"道:"老爷不消夹,待小人权认着。"即时尽招,问成绞罪,押入牢中。把店主问个公明赶出。一众人俱出了衙门,上了酒肆谢了主人。又到主人家歇了。文甫又往各家生理取了药材,重新雇船回家。

  语不絮烦,竟到家下。红香开门,月仙相见,问道:"事体如何?"文甫将招成罪案,一一说知。月仙道:"有天理,这般抚养成人,怎生待你,如何下得这般毒手!"

  不说夫妻重会,这必英关下监去,牢头见他生得标致,留他在座头上,相帮照管,夜间做个伴儿。果然标致的人,到处都有便宜的事。故此吃用尽有。他身边连广东与本州落的银子,并监里又有趁钱,倒有二百余两在手里了。悄悄藏着,没人晓得,其年各省差刑部恤刑。不期广东恤刑,为人极慈善,到了衙门,府县送了囚册,逐起细细审过去。也有出罪的,也有减罪的。这必英知有这个消息,预先央了一个讼师,写了一张诉状,放在身边。到提审之时,拿了诉词,口称冤枉。恤刑取词到台一看,上写:

  诉词人章必英,年籍在案。诉为活埋蚁命事。必英上年同义兄王仲贤,到

  广取买药材。货足同回。船至水洋,仲贤口称腹痛,船头方便。失足下水

  ,即向船夫捞救,竟无处寻觅。只得归家。随将前银俱付嫂李月仙亲收,

  红香婢可证。诬英害命,人现在家;诬英谋财,财付嫂收。人财不失,无

  辜坐罪,人命关天。叩台怜准超生,万代沾恩,哀哀上诉。

  恤刑看了诉词道:"既是人财两在,为何招了绞罪?"二官道:"小人年幼,受刑不起,只得屈认的。今幸青天在上,覆盆见日了。"恤刑想道:"那仲贤尚在,怎么问得他绞罪。"叫左右劈了板。"把你发配嘉兴皂林驿,当徒三年,满日释放。"二官磕头:"愿爷爷万代公侯,小人情愿赎罪。"恤刑批道:"照例纳赎库收缴。"二官谢了一声,同了保人,到牢中。众人问道:"怎生样子?"保人一一而说。众人道:"好造化。"各各称贺。二官与牢头道:"我今赎罪缺用,望兄周全。"牢头道:"你没银子,快去当徒,叫我怎生周全!"二官笑了一声,取了藏的银子,别了众犯牢头,同押保人到库中兑了十两八钱银子,保人取了库收,相谢而别。

  必英往招商店中住下,将银子买些衣被物件,住了几日,心中只想月仙。便趁船往本州而回。不觉又到吉安州里,便寻一间空房,在四井巷中,央人做中,租来住下。买办家伙什物,做一个小小人家。一心只想月仙,只恨文甫在家,不能得会。怎生得个计较,安排了他,方可重逢。想了一会,道有了,前时州衙里,一个李禁子因那晚下牢,曾与他有一宵恩爱,待我问计于他,必有谋略。

  即时就往牢中。那李禁子见了道:"恭喜,我问差人,说你成了招,我十分记念。不知怎生完了事情?"二官将恤刑出罪情由,一一告诉。禁子道:"吉人天相,正是大难不死,必有厚禄。你人虽吃了苦,这脸越标致了许多。"禁牌治酒叙旧吃酒中间,二官道:"我向蒙情,自有事相商。我被王仲贤害得几乎死了。须为我出得这口气,生死不忘。"李牌道:"你那里是要出气,分明是另有用意,这事不难,今晚陪我一睡,任你要怎样安排都在我身上。"二官道:"这事何难,今晚陪你一睡。只要尽心图谋。"禁子道:"你这小官,不知监牢中权柄。登时要人家破人亡,立刻就见。只教他一明枪容易躲,暗箭也难防。"二官道:"不信有如此妙计。"禁子道:"新捉得一班强盗,未曾成招。为首的名叫宋七。我叫他当官攀了王仲贤。做了窝家,与本犯同罪。拿到州里,一顿夹棍板子,卷了他的窑子。那不是立刻间家破人亡。这口气可谓出了。"二官道:"我的亲哥哥,果然好计。决不忘你厚恩。"李牌道:"你可记得他家中衣衫是何颜色?动用家伙什物,可写几件来。待我叫宋七记熟了,覆审之时,一一报出,自然中计矣。"二官即时写出月仙几件首饰衣服之类与李禁子。到晚与老李同眠,未免后庭取乐。次早归家静听。这也是李禁一来图月仙与必英,二来好从中分财帛,做下此事。

  这日,王仲贤与月仙在家闲话,只见外面扣门,红香开了,见青衣一伙有二十余人,拥进里面。两个人把文甫锁住,余皆上楼。将他家内金珠衣服,搜一个干净。他十分之物,止得一分到官。余者众人分散收藏。遂将文甫拿去。月仙惊得面如土色,一堆儿抖倒在地。

  且说王文甫到官,不曾说到两句话,便夹将起来。只因李禁子说了,用刑之际,好不利害。晕去醒来,亦不肯招,问官道:"赃物现成,还要抵赖。"又敲了一百下。可怜把一个良善之人,屈屈的要他做个无头之鬼。捱不过疼痛,只得屈招,定罪下牢。将贼指的衣服首饰,竟上库不题。

  且说月仙与红香惊得死去还魂。月仙说:"不知何故,把官人拿往那里,钱财抢尽,家中又无男子,怎生打听得个实信方好。"对红香说:"不得了,你前去州衙访问,毕竟因何事故,这般狠抢。官人是怎样了?等你回话,方可放心。"红香无奈,只得依了主母。一直问至州衙前。有几个好事公人,见了少年妇女,假效勤劳,领到牢中,见了文甫。两下一见,大哭起来。众人道:"牢狱不通风,不可放声。决不可响。"二人拭了眼泪。文甫道:"红香,我被强盗宋七,无故屈攀,一时重刑,疼痛难受,只得屈屈招成。这性命难逃,你可上覆主母,不可为我伤情。万事由天,只索罢了,只是把家私抢完,你们怎能得过日子。"红香道:"且回去说知,再送酒饭来。与官人充饥。"说罢含泪而别。一路上急急跑回。见了月仙,把前事一一的说了,月仙放声大哭。红香一面收拾些酒饭,月仙除下冠发金钗,着红香一路解当些银钱,与文甫牢中使用。红香取了酒饭之类,又出了门,当了盘费,重到监门。那李禁子是个狱卒头儿,因二官求计,一时间害了他。见他哭哭啼啼,心下甚是不定。见红香又走来,他便开门放他。以后长到,使费一概不取。直进直出,竟不阻拦。

  文甫在监,有半年光景,亏月仙红香卖东卖西,苦苦支吾。连床帐不留,俱皆卖完。可怜铁桶样的家私,弄得寸草也无。夜间月仙睡于楼板之上,住的房屋贴了出卖招头已久。买主打听得是个窝家,恐防贴累,谁人敢买。各药店贩客,有那好的人,见文甫日常为人忠厚,多少送些还他。有那不好的人,连望也不来一望。那些亲友一发不敢上门。可怜月仙、红香二人省口儿供给文甫。两口儿耽饥忍官,有早无晚,又不敢在文甫面前说破。教这两个女流如何支撑得过!只得呜呜咽咽,痛哭而已。

  一日里,实然无米。自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又没东西变卖,怎得碗饭送与丈夫。心如火焚,泪如泉涌,二人想了一会,无计可施。自古人急计生,红香道:"奴有一言,未识大娘听否。不若将奴转卖人家,得些银子,将来度日。若是守株待兔,再饿几日,三人尽做沟渠鬼矣,实实难舍主母,事到如今,不得不如此了。"月仙听罢,大哭起来,道:"红香,承你好情,叫我如何割舍得你。"红香道:"大娘放出主意,与其死别,莫若生离。日后相逢,也未可知。只虑主人无人送饭。"月仙哭道:"免不得我出头露面了。"

  正是天无绝人之路,恰好门首那赵媒婆走过。听见王家哭响,推进门来一看,月仙见是他的原媒,住了两泪,扯他在水缸上坐着,自己坐于烧火凳上。媒婆看了月仙道:"可怜,可怜。当时花枝儿般一个美貌佳人,弄得这般黄瘦了。"月仙道:"我家被人扳害。弄得一贫如洗。今日饭也没得吃了,你可知么?"媒婆道:"满街皆说过了。你家毕竟有何仇敌唆使。以至于此?"月仙将欲卖了红香原由一说,媒婆道:"事有凑巧,凌湖镇上,有一当铺汪朝奉。年将半百,尚无子息。孺人又在徽州。偶然来到本州,遇见我,请我寻一女子,娶为两头大。若是红香姐姿貌,准准有二十多两银子。老身正出来为他寻觅。今府上这般苦楚,当日怎么待我,难道今日又去作成别家。我去接了朝奉,即日人钱两交如何?"月仙愁容变笑道:"多累妈妈,救我三人性命。"媒婆一竟出门。不多时,同了汪朝奉,竟到王家。见了红香。也是前缘宿世,就取出聘礼三十两,送与月仙收了。道家中无物奉陪,望乞包容。朝奉道:"这是不须费心,但今日尚不便奉迎。明日唤下船只,方来迎娶。"说罢同媒人去了。

  红香道:"事不宜迟,快将银子出来,买些柴米,炊起饭来,送去大爷。领你熟了路径,明日你可送饭。"说时慢,正时快,即时二人竟到牢中。夫妻一见,抱头痛哭,实是伤心。囚人狱卒,也都惨然。文甫住泪道:"贤妻,你今日为何自来?"

  月仙将日问无米,红香发心,卖与徽人之事,细细说出。三人哭做一堆。众人劝住了。文甫道:"贤妻,你来送饭,我心不安。况出头露面,甚是不便。此间有例在此寄饭者每日纹银四分,三餐饱饭,实是便事。"月仙随将银子都与丈夫。文甫道:"只取一锭在此,余者你拿回去,慢慢使用。如我要时,寄书来取。你下次确不可再来。"月仙交与一锭,余者藏在身边。只听得耳边一声"快走,快走,天色晚了。官人来查点,要上锁了。"二人只得痛哭而回。一夜里啼啼哭哭,不觉天明。

  早早轿儿已到,媒婆同徽人来接。红香大哭。那里肯去。月仙牵衣不舍,媒婆再三催促,只得含泪拜别,登轿而去。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月仙大哭一场。孤孤单单,寂寞的可怜。

  按下王家苦楚,再讲黑心章必英。自从害了文甫,指望重到王家,快乐几番。心痒欲行,被李禁头再三劝住道:"那文甫被你害命,怨恨入于骨髓。只说你还在广东。若知道你在此,即时扳出你来,同做无头之鬼,怎生是好!你且不可性急,再待几时,包你那仙娘把你长久快活便了。"二官道:"我一夜如同过一年,教我如何打熬得过。"李牌道:"他才卖使女,身边尚有银子。再过年余,等他完了,我不与饭吃,他饿不过侍我劝他卖了妻子,自然依允。那时我做媒人,或嫁张三李四,随我说了一个,你打点三十两银子,准备做亲便是。人前切不可露一点风声。若走漏消息,非但事之不成,为害不浅。"二官笑道:"只是等不得,如之奈何。"李禁想一会道:"你要早成此事,也不甚难。只是我之罪孽越重了些。也罢,为人须要澈快。整一东道在妓家,下午我同一人来领情。包你明日就有下落便了。"二官道:"真个?"禁子道:"我何曾哄你来。"二官满脸堆笑,叫道:"好哥哥,我在王老二家专等便了。"早已置办端正。

  恰好看李引了一人而来,唤名张八,是个神手段的宿贼。窃人钱财,如探囊取物,极有名的。同进了妓家。王老二出来相见,四人坐下竟吃酒。至半酣,二官扯了李牌到静处问道:"张八是何等样人?请他何干?"老李道:"是个六十五。只因月仙这时还有银子,不能就计。今夜看他偷取,三股均分了他,没了银子,方才上钩,"二官笑道:"若得我二人成就,双双上门叩拜。"老李道:"差矣,倘事成之日,还须生一计较,朝出暮归,使月仙认你不出。直待情深意笃,那时方可说明。还须一面把文甫动了绝呈,那时才稳。岂可说双双上门言语!你年纪小,好不知利害哩。"二官道:"他向来喜我的,料没其事。"老李道:"不是,万一被文甫得知了怎处?何放心至此!"二官说道:"哥哥说得是。"二人依先坐下,大呼大叫,吃了一会。夜已三更时候,李禁道:"此时是数了。我在此睡,你们去罢。"二官同张八起身,出得门来,两人心昭。领到月仙门口,门已闭了。将门一撬,捱身而入。将火绳一照,竟至楼门,略施小法,挨身竟人。又照一遍,并无箱笼床帐。只见妇人睡在楼板之上,听得酣呼。想他睡思正浓,将手轻轻的一摸,恰好命该如此,被贼拿了就走。出得门来,见了二官,将物与他拿了。天色将明,二人竟到妓家。会了老李,安排早东,将物三股均分。

  且说月仙天明起身,见楼门撬下,吃了一惊。慌忙寻银子,已不见了。颤得口中不住的响。找了一会,哭将起来。骂道:"狠心天杀的,害我性命也。"哭了一场,想道哭也无益了。不若见我丈夫一面,说明此事。回家寻个自尽罢了。即时梳洗完成,含啼拭泪,失了大门,啼哭而行。

  不多时,到了衙门。李禁先在衙前,明知此事,故意问道:"娘子为何早早而来?"月仙见问道:"一言难尽。望乞引见拙夫一面。"老李开了牢门,引他入内。文甫远远看见妻子来得恁早,是又苦又疑。月仙近前,哭一个不住。禁子道:"大娘子有话说,哭之何益!"月仙将夜间失去银两之事,说了一遍。文甫哭道:"老天,不想我夫妻二人,这般苦命。指望卖了使女,尚可苟活年余,谁知绝我夫妻二人性命。好苦楚!"月仙哭道:"奴家嫁夫数年,指望白头偕老,永接宗枝。谁知到此地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奴今没法了,从此别你,归家寻个自尽,永不得见你面矣。"说罢,大哭起来。文甫双泪如雨,口不能言,抱住了不放,李牌劝道:"娘子差矣,自古蝼蚁尚且偷生,为人岂不惜命。你若要寻死,丈夫性命,岂能独活乎。古人道得好,好死不如恶活。我有一个良法,你二人俱存。守得一年两载,遇着清官明察,或是恤刑,那时诉出屈情,出了罪名,夫妻或有相见之日。为何起此短见念头。"文甫住了泪道:"李牌有何妙策,使我二人两全?快快说出。"李禁道:"将娘子转了一人,得些聘金,岂不是二命俱存。"月仙道:"钱财事小,名节事大。"李牌道:"此话不是了。若是背夫寻汉,或夫死再嫁,为之失节。今日之嫁,是谓救夫之命,非失节之比。你若依我之言,我有一亲戚,乃忠厚人家,我为说媒,待他出礼银三十两,竟将此银交与我收。每月生利一两二钱。每日供养不缺,本钱不动分毫,靠天地若有个出头之日,那时再将本钱一一奉还,赎令正团圆。岂不是个美计。"文甫道:"倘不能出狱,死在此间如何?"李牌道:"稍有长短,我将银交还令正。待他断送了你经筵祭葬,岂非生有养而死有归,周全丈夫生死,可与节义齐名。岂比失节者乎!"夫妻二人,听他说了这些话,俱俯首沈吟。月仙暗想:"李禁说那失节之言,三般俱是我犯了。"心下十分惶愧。文甫呼道:"贤妻,牌头金玉之言,实为再生之德。说不得了。若能如此,你我可保无虞,倘然短见,我命休矣。"众人道:"苦果有出罪之时,夫妻还有重圆。若是大娘子短见,其实不是。"李牌说:"夫妻乃前生定的,该生离死别,由不得人做主意。你今算计已定,我去与你说了便来。"

  他一竟来到必英家里扣门。二官因夜间不睡,尚尔昼眠。忽闻扣门,慌忙下楼开门。李牌道:"恭喜,所事已妥。可兑三十两银子与我。今晚便可成亲。"二官说:"当真么?"李牌说:"谁哄你。"欢喜得那畜生跌脚扑手,连忙上楼,取了三封银子下来道:"承兄分付,早已定当在此。"李牌接着道:"一面换厨子整喜酒,打点轿夫之类,有个缘故。今晚新娘,料还未来。看你明朝日里,怎生奈何。先须打点与他说,我在某处管当,要早去暗回的。三餐茶饭,你自调停,不可等候。亦不必停灯,恐睡处火烛不便。你声音不可太露,大略省言方好。待过两月,恩爱深了,断送了前夫,绝了祸根,那时凭你所为,"二官道:"承教,当一一如命。"

  老李竟至文甫处笑道:"此乃姻缘天定,不是小可。前生就栽种的了。不必哭泣。只是银子三十两,我等在此,等牌头写一收票,与大娘子带去。后来生死,毕竟要动着这张纸的。"老李道:"说得有理。"即时写得停停当当。娘子收了,把银子与老李收起。文甫抱住妻儿,又哭又骂。骂着宋七:"你这般天杀的,和你有甚仇,害得我家破人亡,死生难保。"宋七道:"你且慢些骂。冤有头,债有主。少不得有个着落。今日见你夫妻拆开,我为强盗的,也惨然起来。想亦是你命该如此。你也莫要怪我,我倒有句话教导你。今日你妻子到人家去,也是个喜日。怎好穿此粗布旧衣上门。成何体面。"把眼看着李禁子道:"亏你看得过去,过去男家拿些衣衫首饰,与他穿戴了,也像个媒人光景。"众人道:"果是真话。"李牌儿见宋七说他这些话,心中不安、连忙与二官说了。即到卖衣店典中,买了衣裙首饰,花花朵朵,一齐拿了进来。不觉天色晚将下来,又不可在监中起身,只得借李禁头家中穿戴。又央李家娘子一送。约得停当,夫妻二人,那里肯放。哭得天昏地暗,十恶之人,无不泪零。众人一齐劝免,方才分手。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一迳来到李家,梳洗穿戴,上轿就行。未免进门拜堂见礼,一应不免之事通完。交三更时分,各人作别。止剩得夫妻两个在家。月仙在楼上掩袂悲啼,二官上楼见他流泪,走近身边,低低说道:"难怪你这般苦楚,但今夜是你我吉期,宜省愁烦。"月仙见说,只得停住两泪。二官恐怕他仔细看出规模,把灯一口吹息了,去扯月仙来睡。月仙坐着不理。二官一把抱了,放在床上,自己除巾脱服停当。又去劝月仙就枕。月仙又不肯,只得代他解带。月仙想道:"此事料然难免。只是痛苦在心,不忍如此。"又想道:"若不顺他,又非事礼。"只得解下小衣入朝外床而睡。二官欲火难禁,那里熬得住。将手去搂他转来。奈月仙把双手挽住床拦,不能转动。二官急了,只得将物从后面前耸去。虽不得直捣黄龙,亦可略图小就。不觉的渍渍有声,非惟新郎情荡,而月仙难免魂消。二官道:"新娘,合放手时须放手。"月仙呼的叹一口气,两手放开。二官搂将转来,凑着卵眼,提将起来。月仙见新郎之物与必英的差不多儿,十分中意。此时把那那苦字丢开一边,且尽今宵之乐。那二官是熬久的了,这一番狠,把月仙弄个半死。直至五鼓,还不住手。月仙不奈烦了道:"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二官笑了一声,住了。新娘问道:"尚不知郎君上姓?"二官道:"我姓郎,行二。"月仙道:"多少年纪?"二官道:"二十五岁。代人管当生理。此乃重大生涯,早去暗归。正要与你讲明。大早梳洗,我即往当中去矣。天明时,你自料理三餐,不必等候。若夜晚未回,你可先睡,切莫点着灯火。我自有灯笼带回。其门暗有开栓子的。自可开闭,不劳动静,你须记着。"月仙道:"这等倒也安逸。"言罢双双睡去。

  一觉醒来,早已天明,二官抽身着衣,月仙随起。二官忙着道:"你不可动。说过不须劳动你。大门自可启闭的。"月仙又睡。二官道:"钥匙在此,你收贮下,好取东西日用。"说声暂别,将门开了,自上了门键。竟往妓馆梳洗,各处逍遥,洋洋得意。又往香铺里买了一种春药,若放粒在阴户,痒热难敖。再逢阳物一动了,满身酥来。他买了几粒,藏在身边。又寻了李牌,在酒楼畅饮,且谢且喜。

  直至天色黑了,作别回家。只见里面并无灯火,把门键拨开,进了大门,楼上问道:"是谁?"二官道:"我回了。"一边应,又早上了楼。月仙坐在床边道:"待我点起火来。"二官道:"你可曾吃晚饭否?"月仙道:"吃了。""既吃了,不必再点。我因幼小时害眼,做成了一病。一见灯火,自觉眼中出泪,疼痛难熬。若不见火,实是绝妙。"月仙道:"以后不点火便是了。"二官道,"绝妙。你可曾用酒么"月仙说:"已吃一杯儿了。"道:"如何不多用几杯?"月仙道:"多吃要醉。"二官道:"岂不闻酒是色媒人。"笑了一声"请睡罢。"月仙又叹一口气,解衣就枕。二人上了床,二官搂过便亲嘴儿。早带一粒药,假以摸他阴户,悄悄放入里面了。又双手摸他两乳,只见月仙不住的两脚儿一伸一缩。二官已明知药性发了,故意只做不知。月仙把手在阴户上着实按擦欲待去就,又非礼面。欲待不去,酸痒难当。二官想道:"此时待我弄他一个快活,便情意笃了。"叫道:"新娘,我连日当中辛苦,几夜不曾睡得,身子不耐烦,我意思要你上身一耍,你可肯么?"月仙道:"总是一般,有何不可。"他便跨在二官身上,套将起来。那药儿见了阳物,发作了,月仙阴内十分痒极,便着实乱墩。丢了一次,还不肯住。只顾乱墩。二官便叫:"好乖肉,此法你可行过么?"月仙笑而不答。二官道:"辛苦,下来罢。"月仙也不理。二官见他高兴了,做一个黄龙转身,架起金莲,轻抽玉笋,弄得他魂飞天外,捧着脸咋着舌头,把柳腰乱摆。又叫道:"死也从来未有今朝这般快活。"二官道:"此时你还想前夫么?"月仙道:"此时无暇,待明日慢慢细想。"二官道:"闻得你先还有个丈夫,两个老公,是那一个中意?"月仙道:"你好。"二官停住了,说:"你有什外情么?"月仙摇头不答。二官说:"我闻你还有个二叔,与你相好。"月仙惊道:"你为何晓得?"二官道:"是我好友。"月仙道:"呆子,既是朋友,那有将私情告诉之理。这是你晓得我家有此人,心下起莫须有之疑,冒一冒看,可是么?"二官道:"有胆气发誓么?"月仙道:"又是呆子。纵有事来,不在你家做的,怎好要我立誓。我如今说是有的,你也无奈我何。"二官道:"也无干我事。只因你家有此天大桩祸事。也不出来一看。"月仙道:"他做了些没要紧的小事情,监在广东牢里。怎生来得。"二官道:"我闻知他不恋钱财,止为看你,要做长久夫妻,推你丈夫落水。"月仙道:"这未必然。或者有人怪了我们,便把污语脏人,谁人辩白。"二官想道:"此妇言语伶俐,惯要假撇清,且再奉承几夜。那时恩深意笃,说明白了,免得藏头露尾。"

  话不烦絮,过了两个月日,每夜盘桓,真个爱得如鱼得水,如胶投漆,一夜间,弄得畅美之际,二官叫道:"心肝,有一句话问你。"月仙道:"你说来。"道:"当年七夕听鸡声,一段思情作成亲。"月仙听说,大吃一惊,想道:"便是神仙,也不知道,怎生他倒晓得了。"料难隐瞒,便道:"有的,你为何晓得?"二官说:"这是章必英说与我知。说你亲自上身就他,又怕羞,故推托。后有许多妙处,也不必言。今他已蒙赦宥在此。要会你一会,你意下如何?"月仙道:"今在你家了,岂有此理。"二官道:"他十分记念,万万求我,我已许他一面。怎生回他?"月仙道:"你既肯,便见何妨。"二官笑道:"二人叙起情来,怎么说?"月仙回道:"此事断断不能了。"二官见说,又重新弄将起来道:"你方才说断断不能了,怎么又与我干?"月仙笑道:"魂里梦里,你说的是章必英。"必英笑道:"嫂嫂你道我是郎二么?我就是章必英。"月仙惊道:"我不信。你若果是章必英,这是天从人愿了。"二官抽身起来,取了火,点起灯来,两下一看,果是无差。月仙道:"好瞒法。两个月日,无一毫吐露,用得好心。早去暗来,那里知道。妙在那时见面,你既有心娶我为妻,十分美满之事,为何这般瞒我?"二官道:"恐文甫哥知道了,不像意思。故此相瞒。"月仙道:"果是丈夫知道,理上甚不相应。"二官道:"故如此今日方与你言。"月仙道:"那李禁这媒,恰好又是你讨。这般凑巧。"笑道:"我这一生,尽好受用了。只是苦了丈夫。"二官道:"如今你既念他,我还把你仍旧送与他如何?"月仙一把搂住了道:"怎生舍得你。"又问道:"原来那年七夕之事。你早已知的。我还在鼓里。今晚不说。还道你盗嫂哩。"二官笑了一声,又把一粒药,如法放了,月仙道:"不好了,里边痒难熬了,快来凑趣。"二官今番因说出了心事,他尽着力,弄得月仙无不周到,道:"快活死我也。"二官道:"不是我用了此计,那讨得这般快活。"月仙道:"你用之计,已成画饼了,怎生这般说。"二官道:"我又用一计,方才娶得你来。"月仙道:"又用什么计谋?方得这般遂心。今番与你是百年夫妻了,与我一言。"二官高兴。将恤刑放回,见李禁,着宋七攀出,重刑拷打成招,又将偷银子说了,"撺掇卖你,这般用心,方得到手。岂不亏我。"月仙道:"原来如此。果然好计。"又道:"好神道,真灵也。"二官道:"什么神道?"月仙道:"我前日到州衙内去,往土地庙经过,进庙默视。此生若得与二叔重逢,即时亲自到庙烧香礼拜。今果重逢,理合就还,如今我起来烧汤沐浴,即刻还愿去来。"二官道:"与你同去。"月仙道:"好大胆,你我同去,那衙门登时说与大夫知道,那时你我俱不好了。只须我悄悄自行,早去早来。"二官道:"你不可去望前夫。"月仙道:"痴子,他与我恩断义绝了。又见他何用。"即便下楼,烧汤梳洗,穿了向时粗布青衣,把皂包头兜了头道:"你且睡着,我去了便回来。当初不去也罢。"二官笑了一声,说:"拿些钱去,买香纸。早去早来。"月仙应了一声,竟至州衙。

  进到土地庙中,默默祝了一番。走出庙前,正遇知州坐堂投文之际。随了众人,走到堂上,叫声冤屈,两边吆喝起来。月仙道:"爷爷,妇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望爷爷做主。"州官道:"你且讲来。"月仙将必英推夫落水,恤刑放归,李禁设计买盗宋七扳害,卖婢偷银,复行做套,讨妇成亲,将来谋夫身死始未,清清的一诉。知州大怒,即时掣签,一面拿章必英,一面去拿李禁,并拿监犯宋七、仲贤。

  一时间众人跪在堂上。王仲贤见了妻子,吃了一惊,又不知为着什事。知州先叫宋七:"你为何听信禁子,扳害玉仲贤?今情已露,若不快快直说,先打四十板。"宋七道:"小人并不识王仲贤之面,只是禁子拿了一纸衣饰帐,要小人出气。小人生死皆在禁子手中,敢不遵命。"知州又叫章必英:"你这奴才,忘恩负义,蛇蝎心肠。快快直讲上来。"必英一句话也辩不出,道:"只求老爷超生。"州官大怒道:"那时早知如此,当时把你解到广东,一顿板子打死了,也不致害了王仲贤。快将李禁、章必英各打四十板。劈了仲贤枷。把二人上了枷扭。连宋七押入牢中。"追了卖妻银三十两,并前入库衣饰,一齐发还。当堂写了领字,即时发放夫妻回家。夫妻二人叩谢天恩。

  出得门来,谢天谢地,文甫道:"贤妻怎生样得救我的性命?"月仙道:"且到四井巷中,慢慢的与你讲。"不多时,到了。月仙道:"我夫坐下。一面又去烧汤,与丈夫洗澡。取几件衣服,与丈夫换了。并整治酒肴。二人相贺,对吃几杯。饮酒之间,只把七夕之言不讲,从根到底讲一一个明白。文甫把手向天指道:"皇天有眼,可怜我若不是妻子雪冤,我死于九泉。这冤也不得明白。"月仙道:"箱中尚有七八十两银子,每应是我们的。如今重整家园。再图安享,只是苦了红香,久无消息,不知安乐如何。"文甫道:"再过几时,同你往凌湖访他,省得两边挂念。"事有凑巧,恰好这日红香同了汪朝奉到州衙来访问,街坊人指引他到四井巷。众人一见,且苦且喜,各人坐下,将必英始未备陈。徽人与红香,十分称快。红香也备下许多盒礼,来望二位主人的,恰好整来,大家一叙。后来红香生一子,月仙生一女,遂结了两下朱陈。两边大发,富贵起来。必英未久沈于狱底,拖尸而出,鸦鹊争抢,岂非恶人之报乎。戒之,戒之。

  总评:

  文甫之父,敦友谊而抚养其子,必英宜乎报之以德,讵意淫其妇女,害其性命,窝其财帛,百计图谋。甚至鬻妻卖婢之银,圈局入已。锐意月仙,恣情纵欲,得意忘言,真情吐露。月仙割爱救夫,果神使之也。必英罪恶贯盈,碎尸不足以雪公忿,仅死狱底。而李禁、宋七,助恶长奸,毫无显报。天道冥冥也。令人闻此,不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