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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裂中华天愁地惨 遭劫运山赭川红
却说华永年正在和刘千秋等议事,忽听有乡下人找他。迎出看时,却是甄得福乡里的人,代甄得福来请华永年的。却说这甄得福住在璇潭乡,家中颇有资财,只因这甄老平日疏财仗义,因此人人都敬爱他。他的年纪虽大,志气却豪,每谈起国事,便是感慨唏嘘。先前与华永年之父复机做过朋友。固见永年自少以来,便是出语惊人,志气远大,便极爱他。后来见他热心爱国,奔走四方,演说时事,以冀唤醒同胞,因此益加敬慕。这日看报纸上载着:"现有九国洋人,约定来分中华,已经派兵来了。那九国的分法便是:满洲、蒙古归俄罗斯;山东、北京归德意志;河南归比利时;四川、陕西、两湖、三江归英吉利;浙江归意大利;福建归日本;广西、云南、贵州归法兰西;广东东半归葡萄牙,西半归法兰西;那山西便归满洲人;其余西藏属英,高丽属日,惧已-一分定。诸国全权钦使,已在北京签了押,办了照会,送与中国政府。已不须待他回复,只各派自己的兵来占领土地了。"又注云:"此系确信。"因此不禁大惊,忙急集乡人,告以是事,且云:"洋兵不日到了,却如何好呢?"众皆问什。甄得福道:"如今我已老耄无能,诸君要得保全地方的计策,须速请城中华永年先生去。"因此众人皆欲上城去找。那甄老道:"如今华先生定是四方奔走的谋救国难,找着却恐不能来。须如是说:我们乡中立乡起团,请他前来相议妥当,即令回去。"说了,又开了好些地方,分派了年轻善跑的十几人去找了。
是时众人打听华永年在此,急急赶来。见着华永年出来,问道是了,便慌慌忙忙的道:"华先生,我们是甄老先生叫来请你去的,只因我们乡里立起团练来。只要得先生前去商议,一商议便可回来。"那华永年道:"这却使得,我告诉他们一声,便去。"说着,进去和刘千秋、王鹏、洪才、江千顷、周之锐、程万里等说明原故;出来,又与即一干人说道:"你们再等一等,我就来。"却自跑到中学堂,叫林支危去找雷轰等一班有志的学生,同去团练公所帮理一切。这林支危便如言办去。于是华永年便同乡人前去璇潭。
行不到二里,忽见马起如飞似的追来。华永年忙问何事,马起即将电报一封呈上,又自袖中取出电报字书一本。永年看去,都是兴华府来的,便坐在石头上一字一字翻去。除居址姓名外,却是"瓜分定,外兵来,速预备。如急遽,可来兴。震欧电"十八字。永年便写了:"兴华自治会夏震欧。电悉,已办团。年复。"命马起复去。自己却望着璇谭乡来。不觉间已到了,那乡人多在乡外探望,看见永年来了,都欢跃道:"来了!来了!"说着,便回身去报甄老。那永年和一干人,也尾着到了甄老等着的地方。
此时已是二鼓。永年看那地方乃是一个神庙,却满堂上下点着香烛,倒也光亮。甄老道:"华世兄,你来了,千好万好,我们眼都望穿了。"说着,便拉永年上那庙中的戏台上。那上面已经备好,以待永年演说的。不一时,乡人老老少少,站满庙中,静听演说。那永年便将外人到来,必定如何残暴淫掠,后来必更如何苛刻压制,世界上无国的民,如何可惨,说了一番。又将吾人身上一根毛,身中一滴血,无非这国养活的说了。并将在中学内所说的一一说了。那乡人听到惨切之处,都不禁坠泪。又听永年说,那报国而死如何荣光,心中如何壮快的话。那乡人都个个高叫道:"我愿战死!你道我们不是报国的好汉么?"永年道:"且听我说来。如今我们须是急急布置,即使洋人打退了乡兵,入到吾乡,也不敢无礼无法的乱抢、乱杀、乱淫、乱掳。"众问此有何法呢?华永年道:"这洋人原道我们中国人是极愚的,不知民人是应有权办事,不知地方原是百姓产业,应由百姓自治,却甘受官吏的压制,地方所有有益之事都不能兴办。这便是不应在地球上享福之人,所以任意的残杀。若是我们乡内有议事厅,就中有卫生部、警察部、教育都。那卫生部就是掌修治道涂沟洫,不使地方有一些的秽浊。虽是用粪料倒秽桶,也都有一定的时刻,时过便无臭味。所有污秽之物,也有一定的地方藏贮,以免人家臭了生病。警察部就是派人轮流巡警地方,有争闹偷窃的,或在路上便溺的,便拉他入警察暑,经警察董事判断,或收禁房关闭,或罚他钱赎罪。教育部所办的就是男女学生的学堂。那体操场、藏书楼、博览所,皆属此部管理。所有办事的人,由乡中公举有才德者充之,不贤者可以公革。至于经费,则由各家的产业及进款内定例抽捐。乡中无一人不可抽捐,亦无一人不可议事,亦无一个子女不进学堂读书。年已成丁者,人人皆当充为乡兵。农事之暇,即行操演阵法。至于乡内出有土产,以及一切工艺,须特疫研究所,以求生利日益兴旺。乡人定每月或每两月聚会一次,每年大会一次,公议一切有益大众之事。每议事,皆以举手为决,假如此人所议,举手的人多,那人所议举手的人少,那便从多数的办去,这便是地方自治的规模。从前我在好几处地方说过此法,他们总是不信。如今你若要免得外人残虐,快依我之言办去。第一须将这庙改做议事所,那土塑木塑的神佛,是不能保护我们的,须是急急毁了。"
众人道:"神明如何可慢!"永年道:"哪里有神明呢?我今毁他给你们看,他如有灵,可便罚我。"说着,一跃下去,一手拔出利剑,己将那当中的神剁成碎泥了。又复把木的、泥的、坐的、立的,无不手推足踏剑劈的除了。众人皆呆着看。只见华永年手里剑光闪闪,英气腾腾。除毕,一跃仍登原位,说道:"兄弟只为着一乡同胞起见,故敢如此。如今速将庙门上的牌脱下,改刻着地方自治议事厅挂上去。虽是此时办那学堂一切都来不及,但如今临难,却是练乡兵设警察为要。一面更着数人专管清道,将地方理得清清洁洁,不给外人看是野蛮的地方。一面便将别个神堂改了乡学,多中子弟皆令入学读书。这乡兵须是举个总带,便请一个教习,日日操练。这军械,我能向刘学士所办的总团练局内,代你们去领二百杆洋枪。我更代你们请二个教习,不要束,只要供给伙食及些零用钱便了。一个教学堂学生,并日日与众人演说,一个教你们兵操。洋兵若是迟些来到,你们更照我先头所说的,-一办去,那时洋兵进也不敢进来呢。"说着,大家说道:"华先生诚天人也,我们的命定是你救得了。"那甄老者道:"如今举办一切,皆要款项,我愿把我的十顷田尽数献出,作为公业。如有不足,再由大家抽去。老夫和家人再劳苦些,也可过得日子。若是这地方不保,大众受了祸,不是老夫一家也在其内么?"华永年不禁拱手致敬,众人也都齐声称赞。永年便命除了的神像,抬投江内,即将庙宇收拾干净了。更叫他公举议长、评议员、乡兵总带及那各部的董事,以至书记、会计,更为代拟了办事章程。重点了人口册籍,定了每年用款的预算表。众人举甄老为议长,总理全乡之事。后来永年代请了洪才来做全乡学堂总教习,日日教授体操并演说人人必当爱国之义。又派了学生武士道来教兵法。又送来洋枪二百管,子弹全备,不必细说。
且说是时部暑已定,已是次日十点钟了。永年吃了点心,便辞了众人,复回城中,和刘千秋等办事去。这里众人已公举刘千秋为总带。只是刘公自言年老才疏,于是改举华永年为统带。刘千秋为全团监督。周之锐领左营,程万里领右营,江千顷、林支危、王鹏为参谋,万国闻、章千载、雷轰、马起、秦大勇等皆在团中听侯调遣。不数十日,这里抽选丁壮,备办军火,重测地图,积贮粮饷,都已分头办妥。
且说尚水武备学堂仇弗陶、闵仁接着永年复信,又忽得东京留学生的警电,早已和同志岳严、郑成烈、郑成勋、史有名、胡国襄、申为己等,奔走呼号,冀得大众醒悟。一日,分往各处演说回来,仍聚一起。那闵仁见着大众,不由得眼泪汪汪和众人道:"列位,我国当即时亡了。你看那市镇村落上,来来往往的仍是欢笑呼号,死到临头却不觉悟。我前晚自文礁乡演说回来,路上却听见吹笙弄琴之声。是时随着凉月行来,四顾茫茫,寂无人声。我想若是国民稍有人心,想起那国家将亡,定不如此安静。想到此,则觉得上天下地,一草一木,皆带愁色。今日我又到好几处演说,也有辩驳不信的,也有唾骂的。也有听到惨切之处,他反说我是发痴,倒冷笑我的。也有听反激鼓励之言,倒容纳不下,便不听而去的。我想诸位也与我所见的大约相同。"众人道:"我等所遇,都是如此。"史有名道:"我到了一乡,他听我说救国练兵的话,倒说我是鼓众为逆,要缚我送官去。后来亏着一个老人劝着他们放了我。"仇弗陶道:"前月发州华永年来信,详述演说的情形,却与我们这里一般。但闻他那朋友周之锐,却说动了一个业师,故大学士杨公出来办团。如今我们这边却是如此。我记得从前欧洲波兰国被俄、普、奥瓜分了,今那志士却能和义民竭力死战。印度人说是劣种,他那灭国时侯,却有一二地方要图自立的,不像我们寂然无声的亡了国。列位,就是一个钱丢了地去,也有一声响。如今祖宗四千年传下二万万里的大国亡了,连一声响也没有。人家宰猪杀羊,到那预备要杀时,那猪羊却有些知觉,跳跃狂叫的伤感;如今我们四万万同胞,将被人灭,却丝毫也不动心,你道可惨不可惨?"闵仁道:"那发州华永年来信,尚说有一班他的小学生,死依不舍的,要和着他同时殉国。难道我们这边人,连他们小学生都此不上吗?"仇弗陶道:"我又闻商州有个曾祥誉,已囚着县令,要提民兵自拒洋兵呢。"岳严、史有名等同声道:"我们这一班人,等那洋兵到来时,也各持了学堂里的洋枪,出去和他一战,能够杀着他几个人,死了也甘心些。"胡国襄道:"尚要极力鼓动全堂,人多了,或者可以取胜,未可定的。"岳严道:"不中用了,他们口口声声说国家是皇帝的,地方上的事有官呢。甚且说一时乱了,富的变穷,穷的变富。或且我反发一番财,得一个好妻子呢。他们这等人,就是刀子过颈,也是无热血出来的。我已用心力的劝他,只是不懂,只得由他作个如鸡似狗的一般死了而巳。"郑成勋道:"如今我们尚有些希望,待我且去尽力营谋一番。若再不成,那我门便真个无望了。"众人忙问何策,郑成勋便低声说:"要去说那匪首郑国存、海邦城,以功名义气动他,或且他动了心,我们便可得些借手了。"说着,众人便急催他去了。
这里仇弗陶等仍商议道:"就是一班人赴死,也须略有机谋。"因就身中取出地图,细细的看。便对众人说了如何侦敌,如何扼险,并那一切的预备。相议定了,便公举了申为已为深敌去了。嘱他远远的打听,有了信,便来告知。又公举仇弗陶为队长。说着,已是四点十分钟,于是仇弗陶发令众人暂去安歇。
大家归了房,刚才脱了衣服,忽听远远的炮声隆隆,渐来渐近了。听去真是凶猛异常,却不是中国军器的声音。闵仁、仇弗陶、岳严、郑成烈、虫有名都爬起来。聚集众人,却不见了胡国襄。岳严便急呼道:"外国兵来了,我们快出去一死,以报国罢。"此时却来了商有心、钟警、史有传、史有光、方是仁、侯可观等一干人。闵仁急问起胡国襄来,有人报告说,早已出去了。那申为己也无影无踪的不来报信,众人不免发恨。仇弗陶便催众人紧紧的袋束了,各往军械房取了枪,装了弹药。弗陶发令,多取些洋枪火药,预备有人来投,可以给用。便派郑成烈、岳严、史有光、史有名抬枪,商有心、方是仁抬弹子一箱,其余的人绰枪拥护,急急的投奔刚才指定扼守的要隘埋伏去了。耳中只听得男号女哭之声,四下里纷纷的喊叫。这仇弗陶、闵仁等却按着阵法,急往那要隘叫做薄云山的去了。路上忽见那富财主金虞,带着一家人,穿着破祆,腋下手中却夹着、提着那破囊败袋,知他是和一家人携着金银走的。又遇许多妇女,包着脚,一步三跌,拉男拖女,哭哭啼啼的乱嚷瞎跑。也有无业之民喊着乱抢的;也有女人被人掳了驮在肩上跑去的;也有那妇女小孩被人拥挤跌倒践死的;也有那老人跌在沟里乱呼救命的;也有那游民抢着金银、妇女,却被那别个土匪杀了转抢去的。这闵仁等一班人,抬辎重的,夹在当中,四个擎枪向外,拥住四面,却无人敢近。不一时到了薄云山的洞门内,急急先将军火安置密处,却来掘沟筑墙设阱,紧紧布置。
那闵仁和史有名、仇弗陶是最有机警的,先前预料此处可以埋伏,便早已暗暗运了好些土锹、绳索、竹木等及各种机械等物,都暗埋在地下。又早已埋着旌旗三面,子弹五千,洋枪二百枝,千里镜一具,及那粮饷。后又备了洋油五箱,火药二千包,此时却不慌不忙的筑墙开沟了。
正忙着,忽见四下里火光冲天,那男女老幼呼号哭喊之声益加惨切。夹着刀声、炮声与那钟鼓之声,真是惨不忍闻。闵仁等念着同胞,心里着实难过。只见山前有无数土匪,呐喊纷纷,一阵一阵的过去。那钟警便提着望远镜。从山上一个岩石后看去,却是郑国存的党羽,记号显然。少顷,又见金虞被那两个土匪揪住辫子,两刀加在颈上,拖去后面。有人提着刀乱叩,那破囊败布里的金银,都是土匪提着,看那景况,似是迫他指出埋藏金银的地方。忽然又见二十多里之外,洋兵的大队来了,便急急跑往告知众人。
此时仇弗陶调遣的挖的一切工程,却已略略布置了。那工程却是在山后一个小洞子之后半里许,路上筑起两面土墙。长约三里许,两隔二十步。墙内地下挖了坑,堆积芦苇、松楸、树叶等,厚约十来寸,与地相平。遂命郑成烈、史有光取了枪弹,藏那小洞之内。又命方是仁、侯可观取那洋油五箱,火药一千包,暗布在洞后堆积的柴草之中。又命岳严取了一面旗,向山后西方五里许竖着,便急急回来。诸人领令去了。又令钟警再到山上望去。那闵仁又请仇弗陶取了绳,由钟警那处系到山洞,这里却系着一枝旗。便约定了暗号,若是洋兵来,便招扬三下,土匪二下,乡兵一下;官兵整者一下,乱者二下。不一时,都一切办好了。
却说那钟警在山上用望远镜望着,忽见洋兵却向南转去。那边山上旌旗里,列有官军一队,见有洋兵,便紧紧的放炮。那洋兵并不旋放,忽然把队散开成个一字横行,向前紧走了几步。前面一个旗一靡,砰的把大小枪炮放了,那山上的官兵却倒了无数。只见旗靡帜拨,官军望四下里溃了。那洋兵却一拥上山,枪的枪,刀的刀,把官兵压住乱杀,鏖战之声,震天动地。顿时只见山上许多鲜血,宛如红瀑布似的喷着流下,好不伤心惨目。少顷,只见洋兵过了一村,那村内忽然闪出一枝旗,上写着:"大英国顺民。"一班民人,捧着牛酒布帛,也有手拈香火的,一个个跪在乡口河岸之上。只见一个洋兵狠命的将顺民的旗折为两段,却把那手执顺民旗的那民人揪住,便掣佩刀来,忿恨恨的乱刺,又把他摔在地下,乱践乱踢的拿他出气,只见那人登时已一半成了肉泥。又见那乡前跪着的民人,个个都被洋人揪往,乱斩乱扣,不及数分钟,都成了肉酱。那洋兵又纷纷杀入乡内,把那四角竖着的顺民旗摧倒。所有杀的乡民,一个个都丢在河水里,登时那水已成了胭脂水似的红了。
看官,你道外人何以反恨那服他的,一一杀了不饶?只因有个原故。这外国人的心肠是正直的,你若是和他低抗的,他倒看重着你。就是接战,却是按着战法彼此交锋。打伤的人,他有红十字会,还来救去医治。若是遇这五洲无有、万国羞闻的顾民,他便不由得怒气上冲,必要把他践作人泥。所以这一村便遭了这惨祸,流的血竟把河染红了。闲话休提。
且说钟警心中先前因见那金虞被那土匪夺了银钱,沿路毒打,并那此间居乡的情形,却也替他可伶。回思一想,这金虞既是富翁,平日却爱财如命,不肯舍出钱财兴办一切有益地方、有利国家之事;到了临难,又不肯和发州刘千秋一样,捐出银钱来办乡团,谋保境土;如今被土匪劫了,不特钱财一空,性命难保,还要被人唾骂,这也是他的自取了。那作顺民的,不肯争个志气,同心协力和外人抵拒抵拒,想着服洋人去,却反弄得洋人恼了,一概剁死,更是死有余羞,一钱不值了。因此倒不代他伤心。正想着,只见忽有一队海邦城的匪党过去,又忽有郑国存的匪党过去。所过之处,放火杀人,那逃难的有如散沙一般。路上非遇匪党,即遇官兵,非遇官兵,即遇洋兵,非一不伤,无一不死。时有土匪与官军遇,官军与洋兵遇,洋兵又与土匪遇,这匪又与那匪遇,杀得骸骨遍野,愁云蔽天,那断臂伤足、劈头穿胸的乡民,满处堆积,不堪入目。
正望着,忽然看到一处,吃了一惊,急急的将绳索拴了。把山洞所立的旗,扬动了三下。少停,又动了三下。一连三次。底下仇弗陶、闵仁、史有光、史有名、史有传、方是仁、侯可观、商有心、岳严、郑成烈,见旗动三下,便知洋兵已来。又见连动,知是来势凶猛,都觉得着忙。只见钟警不待行走,已将身子卧倒,滚下来了。正是:
同胞不悟空生恨,前敌纷来已得知。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喷水
莱阳宋玉叔先生为部曹时[1],所僦第[2],甚荒落。一夜,二婢奉太夫人宿厅上[3],闻院内扑扑有声,如缝工之喷水者。太夫人促婢起,穴窗窥视[4],见一老妪,短身驼背,白发如帚,冠一髻,长二尺许,周院环走,疏急作鹤步[5],行且喷,水出不穷。婢愕返白。太夫人亦惊起,两婢扶窗下聚观之。妪忽逼窗,直喷心冢淮爸狡屏眩司闫停胰瞬恢病6丶壬6],家人毕集,叩门不应,方骇。撬扉入,见一主二婢,骈死一室[7].一婢鬲下犹温[8].扶灌之,移时而醒,乃述所见。先生至,哀愤欲死。细穷没处,掘深三尺余,渐露白发;又掘之,得一尸,如所见状,面肥肿如生。
令击之,骨肉皆烂,皮内尽清水。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宋玉叔:即来琬。宋琬(1614-1673),字玉叔,号荔裳,莱阳(今山东莱阳)人。清初著名诗人,与施闰章齐名,时称"南施北宋"。有《安雅堂集》。宋琬为顺洽四年(1647)进士,授户部河南司主事,调吏部稽勋司郎中,后迁浙江、四川按察使。详见《清史稿
第三回 王春宇盛馔延客 宋隆吉鲜衣拜师
原来祥符宋门外有个吹台,始于师旷,后来汉时梁孝王建修,唐时诗人李白、杜甫、高适游咏其上。所以遂成名区。上边祀的是夏禹,都顺口叫做禹王台。每年三月三日有个大会,饭馆酒棚,何止数百。若逢晴朗天气,这些城里乡间,公子王孙,农父野老,贫的,富的,俊的,丑的,都来赶会。就是妇女,也有几百车儿。这卖的东西,整绫碎缎,新桌旧椅,各色庄农器具,房屋材料,都是有的。其余小儿耍货,小锣鼓,小枪刀,鬼脸儿,响棒槌之类,也有几十份子。枣糕,米糕,酥饼,角黍等项,说之不荆所以王氏向谭孝移说道:"这吹台三月三大会,叫孩子跑跑去。读了两个月书了,走散走散,再去读书何如?"孝移道:"小孩子赶会,有什么好处,不去罢。"王氏道:"这个说不好,那个说不好,如何会上有恁些人?我当初在家做闺女时,我爹爹性儿甚是严谨,到这三月三,也还叫我娘引我,坐车到会边走走。"谭孝移不觉笑道:"妇女上会,也不算他外公什么好家法,你不说也罢。"王氏道:"偏你家是有家法人家!我见那抚院、布、按大老爷们,这一日也去赶会哩。"孝移笑道:"大人们去,或者是有别的事,遣官行香。"王氏道:"行香?为什么初一日不去,偏偏的趁这日热闹才去哩?依我说,到那日你跟先生也去游游,两个孩子跟着你两个,叫宋禄套上车儿同去,晌午便回来,有啥事呢!书也不是恁般死读的,你不信,你跟先生商量。"谭孝移道:"我在会上,从来没见有一个正经读书的人,也没见正经有家教子弟在会上;不过是那些游手博徒,屠户酒鬼,并一班不肖子弟,在会上胡轰。所以不想叫孩子们去。"王氏道:"你不赶会,你怎么见了这光景?"孝移道;"是我年幼,曾走了一遭。"王氏道:"你赶会是幼年,端福儿如今七八十岁么?你跟先生商量,先生说不去便罢。"谭孝移见王氏说话蛮缠,也忍不住笑道:"也罢,与先生商量,先生说去就去;说不去,就罢。"王氏道:"你不信我说,娄先生一定是去的;人家比不得你,芝麻大一个胆儿,动不动说什么坏了家教。"孝移道:"我少时到园中与先生计议。"王氏道:"商量这话,要同着端福儿。休要背地里并不曾说,便说道先生不依。"孝移笑道:"也罢。"心中打算,娄潜斋是必不上会的,所以应允。这正是:家居雍和无事日,夫妻谈笑亦常情。
到了午后,孝移闲走园中,见了娄潜斋,同坐在碧草轩上,说些闲话。因想起王氏之言,说道:"明日三月三,我们引两个学生,向吹台会上走走罢?"这潜斋品行虽甚端方,性情却不迂腐,便说道:"只要天气好,就去走走。"孝移不料潜斋肯去,不过同端福儿说过这话完事。端福儿已有他母亲的话在肚里,不觉喜容可掬。孝移想起王氏"先生一定肯去"之言,只想笑起来。潜斋看见孝移光景,便道:"孝老欲笑何故?"
孝移见两个学生在一旁,不便明言,因笑道:"咱们到厢房说话罢。"二人起身,同到厢房,孝移大笑道:"今日潜老乃不出贱荆所料。"潜斋问其缘故,孝移把王氏胡缠的话,笑述一遍。潜斋也大笑说道:"非是我不出嫂夫人所料,是你所见太拘。若说是两个学生叫他们跟着家人去上会,这便使不得;若是你我同跟着他们,到会边上望望即回,有何不可?自古云:教子之法,莫叫离父;教女之法,莫叫离母。若一定把学生圈在屋里,每日讲正心诚意的话头,那资性鲁钝的,将来弄成个泥塑木雕;那资性聪明些的,将来出了书屋,丢了书本,把平日理学话放在东洋大海。我这话虽似说得少偏,只是教幼学之法,慢不得,急不得,松不得,紧不得,一言以蔽之曰难而已。"
孝移道:"兄在北门僻巷里祝我在这大街里住,眼见的,耳听的,亲阅历有许多火焰生光人家,霎时便弄的灯消火灭,所以我心里只是一个怕字。"潜斋道:"人为儿孙远虑,怕的不错。但这兴败之故,上关祖宗之培植,下关子孙之福泽,实有非人力所能为者,不过只尽当下所当为者而已。"孝移道:"达观!达观!"又说些闲语,孝移回去。到家中,王氏道:"来日的话,商量不曾?"孝移笑道:"先生说去哩。"王氏道:"何如?你再休要把一个孩子,只想锁在箱子里,有一点缝丝儿,还用纸条糊一糊。"
一夕晚景不说。到了次日,王氏早把端福换了新衣,先吩咐德喜儿,叫宋禄将车收拾妥当。及孝移饭后吩咐时,王氏早已料理明白。王氏又叫端福儿请小娄相公到家中,要把端福的新衣服,替他换上一件,娄朴不肯穿,说:"我这衣服是新年才拆洗的。"这宋禄小厮儿们,更要上会,早把车捞在胡同口等候。德喜儿换了衣服,喜欢的前后招呼。娄潜斋、谭孝移引着两个小学生一同上车,出南门往东,向繁塔来。早望见黑鸦鸦的,周围有七八里大一片人,好不热闹。但见:演梨园的,彩台高檠,锣鼓响动处,文官|笏,武将舞剑。
扮故事的,整队远至,旗帜飘扬时,仙女挥麈,恶鬼荷戈。酒帘儿飞在半天里,绘画着吕纯阳醉扶柳树精,还写道:"现沽不赊"。药晃儿插在平地上,伏侍的孙真人针刺带病虎,却说是"贫不计利"。饭铺前摆设着山珍海错,跑堂的抹巾不离肩上。茶馆内排列着瑶草琪花,当炉的羽扇常在手中。走软索的走的是二郎赶太阳,卖马解的卖的是童子拜观音,果然了不得身法巧妙。弄百戏的弄的是费长房入壶,说评书的说的是张天师降妖,端的夸不尽武艺高强。绫罗绸缎铺,斜坐着肥胖客官。
骡马牛驴厂,跑坏了刁钻经纪。饴糖炊饼,遇儿童先自夸香甜美口。铜簪锡钮,逢妇女早说道减价成交。龙钟田妪,拈瓣香呢呢喃喃,满口中阿弥陀佛。浮华浪子,握新兰,挨挨挤挤,两眼内天仙化人。聋者凭目,瞽者信耳,都来要聆略一二。积气成雾,哈声如雷,亦可称气象万千。
宋禄将车捞在会边,孝移道:"住罢。"于是一同下车,也四外略看一看。只见一个后生来到车边,向谭孝移施礼,低声问潜斋道:"叔叔今日来闲走走么?"潜斋道:"是闲来走走。"孝移道:"此位是谁?"潜斋道:"是舍侄。"孝移道:"前日未见。"娄樗道:"小侄那日乡里去。"潜斋道:"你来会上做什么?"娄樗道:"我爹叫我买两件农器儿。还买一盘弹花的弓弦。"孝移道:"此敬姜犹绩意也。"潜斋笑道:"士庶之家,一妇不织,或受之寒;本家就必有受其寒者,并到不得或字上去。"孝移点头。潜斋道:"买了不曾?"娄樗道:"我买了,要回去。见谭伯与叔在此,所以来问问叔。"潜斋道:"你既无事,可引他两个到台上看看,我与你谭伯在此相等。就要回去哩,不可多走。"娄樗遂引两个学生,上禹王台去。孝移吩咐:"德喜儿也跟着。人多怕挤散,都扯住手儿。"
娄樗道:"小心就是。"四个一行去讫。
只见一个人从北边来到潜斋、孝移跟前,作揖道:"姐夫今日高兴。"孝移一看,却是内弟王春宇。孝移道:"连日少会。老弟今日是赶会哩?"春宇道:"我那得有功夫赶会。只因有一宗生意拉扯,约定在会上见话。其实寻了两天,会上人多,也撞不着,随他便罢。姐夫年前送的丹徒东西,也没致谢。我那日去看姐夫,姐夫也没在家。每日忙的不知为甚,亲戚上着实少情。"孝移道:"老弟一定发财。"春宇道:"托天而已。"又问:"此位是谁?"孝移道:"端福儿先生,北门上娄兄。"春宇道:"失认,少敬!"潜斋道:"不敢。"春宇道:"外甥来了不曾?"孝移道:"适才上台上去了。"春宇道:"人多怕挤着。"孝移道:"有人引着。"春宇道:"暂别。我还要上会去。"孝移道:"请治公事。"
少顷,只见娄樗引着两个学生并德喜儿回来,声声道:"人多的很。"孝移道:"回来极好。"娄樗道:"叔叔家中不捎什么话?"潜斋道:"回去罢,没什么话说。"
又见王春宇手提一篮子东西走来,无非是饴糖、粽子、油果之类,笑嘻嘻道:"外甥回来了?"端福儿向前作揖。春宇道:"你妗子想你哩。"又问:"这学生是谁?"孝移道:"是娄兄公郎。"潜斋也叫作了揖。春宇把东西放在车上,说:"你两个先吃些儿,怕饿着。"又向孝移说道:"我今日有句话,向姐夫说,姐夫不可像平素那个执拗。今日先生、世兄、姐夫、外甥,我通要请到我家过午。"孝移道:"我来时已说午前就回去,不扰老弟罢。"春宇道:"你这午前回去的话,不过对家下吩咐一句儿。俺姐若知道先生跟姐夫在我家过午,也是喜欢的。"潜斋道:"回去罢。"春宇道:"从这里进东门,回去也是顺路,左右是一天工夫。"孝移道:"人多不便取扰。"
春宇笑道:"外甥儿打舅门前过,不吃一顿饭儿,越显的是穷舅。我先到会上时,已着人把信儿捎与他妗子去,我今日请不上客,叫我也难见贱荆。"孝移笑道:"这个关系非轻,只得奉扰。"大家都笑了。王春宇便叫宋禄套车,孝移道:"同坐车罢。"春宇道:"车上也挤不下,那树上拴的是我的骡子,管情你们不到,我就到家。"
不多一时,车儿进宋门,走到曲米街中,王春宇早在门前恭候。下车进门,从市房穿进一层,有三间厢房儿,糊的雪洞一般,正面伏侍着增福财神,抽斗桌上放着一架天平,算盘儿压几本账目。墙上挂着一口腰刀,字画儿却还是先世书香的款式。大家为了礼,坐下。春宇向端福儿道:"你妗子等着你哩,你爽快同"这位小客齐到后边,也有个小学生陪客哩。"潜斋坐定道:"少拜。"春宇道:"不敢。"又叹口气道:"先君在世,也是府庠朋友。轮到小弟不成材料,把书本儿丢了,流落在生意行里,见不的人,所以人前少走。就是姐夫那边,我自己惶愧,也不好多走动的。今日托姐夫体面,才敢请娄先生光降。"孝移道:"太谦!"潜斋道:"士农工商,都是正务,这有何妨?"春宇道:"少读几句书,到底自己讨愧,对人说不出口来。"
只听得后边女人声音,说道:"你也到前边,与你谭姑夫作个揖儿。"只见两学生,又同着一个学生,到客厅前。春宇道:"先向娄师爷为礼,再与你姑夫作揖。"娄潜斋看那学生时,面如傅粉,唇若抹朱,眉目间一片聪明之气。因夸道:"好一个聪明学生哩。"孝移道:"这学生自幼儿就好,先岳抱着常说是将来接手。"春宇道:"样子还像不蠢,只没人指教。"
这谭孝移想起岳丈当日是个能文名士,心中极有承领读书的意思。这潜斋见这样好子弟,也有成人之美的意思。只是当下俱未明言。
须臾,整上席来,器皿精洁,珍错俱备。孝移道:"老弟如何知今日有客,如此盛设?"春宇道:"我以实告,若是贱内那个烹调,也敬不得客。是我先在会上买粽子时,已差人回城中,到包办酒席蓬壶馆内,定下这一桌席面。"潜斋道:"太破费。"春宇道:"见笑。"三个学生席未完时,都放下箸儿,春宇道:"你们既不吃,可向后边吃茶去。"三个学生去讫。
少刻席完,孝移道:"这老侄如何读书哩?"春宇道:"这街头有个三官庙,是众家攒凑的一个学儿,他娘怕人家孩子欺负他,不叫上学,我没奈何,自己教他;我的学问浅薄,又不得闲,因此买了几张《千字文》影格儿,叫他习字,不过将来上得账就罢。"潜斋道:"这个便屈他。"孝移道:"错了。"王春宇是个做买卖的精细人,看见二位光景,便叹道:"可惜离姐夫太远,若住得近时,倒有个区处。"孝移道:"再商量。"
宋禄、德喜儿吃完了饭,来催起身。孝移叫两个学生上车,只听得后边女人声音说:"还早哩,急什么?"又迟一会,娄潜斋、谭孝移谢扰,同两个学生一同上车,王春宇送至大门。
回来,向女人曹氏说道:"今日谭姐夫意思,像有意照管隆吉读书哩。"曹氏道:"我适才问端福儿,他一个学中,只两个学生,我也就有这意思。明日治一份水礼,看看姑娘,我跟姑娘商量。他姑是最明白的人,他家是大财主,咱孩子白吃他一年饭,他也没啥说。他姑依了这话,内轴子转了,不怕外轮儿不动。"春宇笑道:"谭姐夫不是我,单听你的调遣。"曹氏道;"你不说罢,你肯听我的话些,管情早已好了。"春宇道:"谭姐夫意思,是念咱爹是个好秀才,翁婿之情,是照管咱爹的孙孙读书哩。"曹氏道:"你明早只要备一份水礼,叫一顶二人轿,我到姑娘家走走。"
到次日,春宇果然料理停当。曹氏吃过早饭,叫小厮挑着盒子,隆吉跟着,径上谭宅来。王氏听说弟妇到,喜的了不成。
打发轿夫盒子回去,要留曹氏住下。曹氏要商量孩子读书的话,也就应允道:"住是不能住,晚些坐姑娘的车回去。"说了些婆娘琐碎家常,亲戚稠密物事,随便就提起隆吉从娄先生读书的话:"还要打拢姑娘一年。"王氏道:"多少人吃饭,那少俺侄儿吃的。他三个一同儿来往,也不孤零。"曹氏见王氏应允,因说道:"不知谭姐夫意下如何?"王氏道:"我与他商量。"叫德喜儿到前客房看看有客没客。德喜说:"没客。大爷与舅爷家小相公说话哩。"王氏遂到前边,欲商曹氏来言。
孝移见王氏便道:"这学生甚聪明,将来读书要比他外爷强几倍哩。"王氏见话已投机,遂把曹氏来意说明。谭孝移道:"极好。"王氏道:"你既已应承,这娄先生话,你一发替他舅转达罢。"孝移道:"前日先生在会上回来,不住说'可惜了这个学生!'我一说也是必依哩。你只管回复他妗子。"王氏喜孜孜回来,向曹氏说了一遍。曹氏便叫隆吉儿:"你姑娘叫你在这里读书,休要淘气,与你端福兄弟休要各不着。"又向王氏道:"他费气哩,姑娘只管打,我不护短。隆吉儿你想家时,叫德喜儿三两天送你往家里走走。天色已晚,咱回去罢,再迟三两天,便来上学哩。"王氏挽留不住,只得叫宋禄套车送回。
又迟了几天,只见王春宇家小厮送铺盖,说:"明日隆相公来上学,先对谭姑爷说一声儿。"到次日,王春宇引隆吉到,见了姐姐、姐夫,说道:"多承姐夫关切,叫小儿拜投名师,还要打搅,真乃谢之不荆"孝移道:"本乃至亲,何出此言。"
王氏道:"不用叫他妗子牵挂,我的侄儿就与我的儿子一般。"
春宇道:"我也不肯白白的亏累姐。"谭孝移便叫德喜儿,到厨下讨一桌碟儿,送至园中,禀师爷说,今日王相公上学哩,刻下就到。又替王春宇办了酒席,才引隆吉上碧草轩来。
王春宇见了先生,便施礼。潜斋道:"前日厚扰。"春宇道:"有慢。"又说道:"小弟是个不读书的,诸事不省,多蒙家姐夫见爱,容小儿拜投明师,我不知礼,只是磕头罢。"
怀中摸出一个大红封袋,是贽见礼,望着师位就叩拜。潜斋那里肯受。行礼已毕,叫道:"宋隆吉,来与先生磕头。"隆吉行了礼,便与娄朴、谭绍闻一桌儿坐。
孝移吩咐德喜儿将酒碟移在厢房,邀潜斋、春宇到厢房一坐。三人同至厢房,德喜儿斟上酒来,孝移道:"适才贤侄行礼,老弟叫什么'宋隆吉',我所不解。"春宇道:"因为儿女难存,生下这孩子,贱内便叫与他认个干大。本街有个宋裁缝,就认在他跟前。他干大起的名子,叫宋隆吉,到明年十二岁,烧了完锁纸,才归宗哩。"孝移道:"外父的门风叫你弄坏了。拜认干亲,外父当日是最恼的。难说一个孩子,今年姓宋,明年姓王,是何道理?我一向全不知道。你只说'干大'这两个字,不过是人说的顺口,其实你想想这个滋味,使的使不的?"
春宇道:"少读两句书,所以便胡闹起来。"潜斋道:"其实如今读书人,也如此胡闹的不少。"因又说道:"学生今日来上学,便是我的门人,我适才看学生身上衣服,颇觉不雅。"
春宇道:"说起来一发惹先生见笑。贱内这两天,通像儿子上任一般,一定教我买几尺绸子,做件衣服。我说不必,贱内说:'指头儿一个孩子,不叫他穿叫谁穿!'又教买一身估衣,就叫他干大宋裁缝做了两三天,才打扮的上学来。我是个没读书的人,每日在生意行里胡串,正人少近,正经话到不了耳朵里,也就不知什么道理。老婆子只教依着他说,我也觉他说的不是,我却强他不过。今日领教,也还是先君的恩典,有了这正经亲戚,才得听这两句正经话。我明日就送他的本身衣裳来。"说完就要起身。孝移苦留说:"今日还该你把盏。"春宇道:"晌午隆泰号请算账哩,耽误不得。姐夫一发替我罢。"
又叫隆吉吩咐:"我今晚把你的旧衣服送来,把新衣服还捎回去。用心读书,我过几日来瞧你。"一拱而别。正是:
身为质干服为文,尧桀只从雅俗分。
市井小儿焉解此,趋时斗富互纷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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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庚: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此裙钗哉?蒙侧:何非梦幻,何不通灵?作者托言,原当有自。受气清浊,本无男女之别。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蒙侧:明告看者。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蒙侧:因为传他,并可传我。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按:以上文字见于庚、戚、蒙、列、辰、舒、杨诸本,其中甲辰本为回前批,馀本均为正文开头,蒙本另有后人批语三则。此段与甲戌本凡例第五条略同,玩其文意应为回前批。今予剔出,正文开始仍依甲本。)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甲侧:自占地步。 自首荒唐,妙!细谙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甲侧:补天济世,勿认真,用常言。于大荒山甲侧:荒唐也。无稽崖甲侧:无稽也。炼成高经十二丈、甲侧:总应十二钗。方经二十四丈甲侧:照应副十二钗。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甲侧:合周天之数。蒙侧:数足,偏遗我。"不堪入选"句中透出心眼。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甲侧:剩了这一块便生出这许多故事。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话。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甲眉:妙!自谓落堕情根,故无补天之用。谁知此石自经炼之后,灵性已通,甲侧:炼后性方通,甚哉!人生不能学也。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戚夹:这是真像,非幻像也。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甲侧:竟有人问:"口生于何处?"其无心肝,可笑可恨之极!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甲侧:岂敢岂敢。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甲侧:岂敢岂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甲侧:四句乃一部之总纲。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甲侧:煅炼过尚与人踮脚,不学者又当如何?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甲侧:妙!佛法亦须偿还,况世人之债乎?近之赖债者来看此句。所谓游戏笔墨也。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甲侧:明点"幻"字。好!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甲侧:奇诡险怪之文,有如髯苏《石钟》《赤壁》用幻处。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甲侧:自愧之语。蒙侧:世上人原自据看得见处为凭。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甲侧:妙极!今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见此大不欢喜。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甲侧: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谚云:"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信哉!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甲侧:伏长安大都。诗礼簪缨之族,甲侧:伏荣国府。花柳繁华地,甲侧:伏大观园。温柔富贵乡甲侧:伏紫芸轩。去安身乐业。"甲侧:何不再添一句云"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甲眉:昔子房后谒黄石公,惟见一石。子房当时恨不随此石去。余亦恨不能随此石而去也。聊供阅者一笑。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甲侧:可知若果有奇贵之处,自己亦不知者。若自以奇贵而居,究竟是无真奇贵之人。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甲侧: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甲侧:书之本旨。枉入红尘若许年。甲侧:惭愧之言,呜咽如闻。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甲侧:"或"字谦得好。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甲侧:若用此套者,胸中必无好文字,手中断无新笔墨。却反失落无考。甲侧:据余说,却大有考证。蒙侧:妙在"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甲侧:先驳得妙。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甲侧:将世人欲驳之腐言预先代人驳尽。妙!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
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甲侧:所以答得好。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甲侧:先批其大端。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蒙侧:放笔以情趣世人,并评倒多少传奇。文气淋漓,字句切实。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甲眉: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刮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甲侧:转得更好。甲眉: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斯亦太过。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甲侧:余代空空道人答曰:"不独破愁醒盹,且有大益。"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甲侧:本名。再检阅一遍,甲侧: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甲侧:亦断不可少。亦非伤时骂世之旨,甲侧:要紧句。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甲侧:要紧句。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甲侧:要紧句。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甲眉: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甲夹:此是第一首标题诗。
甲眉: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 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出处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甲侧:以石上所记之文。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甲侧:是金陵。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甲侧:妙极!是石头口气,惜米颠不遇此石。这阊门外有个十里甲侧:开口先云势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街,街内有个仁清甲侧:又言人情,总为士隐火后伏笔。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甲侧:世路宽平者甚少。 亦凿。人皆呼作葫芦甲侧:糊涂也,故假语从此具焉。庙。蒙侧:画的虽不依样,却是葫芦。庙旁住着一家乡宦,甲侧: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姓甄,甲眉: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名费,甲侧:废。字士隐。甲侧:托言将真事隐去也。嫡妻封甲侧:风。因风俗来。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甲侧: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见其根源不凡。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甲侧:本地推为望族,宁、荣则天下推为望族,叙事有层落。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甲侧:自是羲皇上人,便可作是书之朝代年纪矣。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蒙侧:伏笔。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甲侧:所谓"美中不足"也。只有一女,乳名英莲,甲侧:设云"应怜"也。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甲侧:热日无多。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甲侧:是方从青埂峰袖石而来也,接得无痕。且行且谈。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蒙侧:苦恼是"造劫历世",又不能不"造劫历世",悲夫!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甲侧:妙!所谓"三生石上旧精魂"也。甲眉:全用幻。情之至,莫如此。今采来压卷,其后可知。有绛甲侧:点"红"字。珠甲侧: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草一株,时有赤瑕甲侧:点"红"字"玉"字二。甲眉: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宫神瑛甲侧:单点"玉"字二。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甲侧:饮食之名奇甚,出身履历更奇甚,写黛玉来历自与别个不同。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甲侧:妙极!恩怨不清,西方尚如此,况世之人乎?趣甚警甚!甲眉: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也。蒙侧:点题处,清雅。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甲侧:总悔轻举妄动之意。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甲侧:点"幻"字。缘,已在警幻甲侧:又出一警幻,皆大关键处。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甲侧:观者至此请掩卷思想,历来小说中可曾有此句?千古未闻之奇文。甲眉: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蒙侧:恩情山海债,唯有泪堪还。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甲侧: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蒙侧:作想得奇!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蒙侧:所以别致。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蒙侧:"度脱",请问是幻不是幻?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蒙侧:幻中幻,何不可幻?情中情,谁又无情?不觉僧道亦入幻中矣。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甲侧:若从头逐个写去,成何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在此。丁亥春。
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甲侧:凡三四次始出明玉形,隐屈之至。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甲侧:又点"幻"字,云书已入幻境矣。蒙侧:幻中言幻,何等法门。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甲侧:四字可思。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戚夹:无极太极之轮转,色空之相生,四季之随行,皆不过如此。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甲夹:叠用真假有无字,妙!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蒙侧:真是大警觉大转身。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甲侧:醒得无痕,不落旧套。所梦之事便忘了对半。甲侧:妙极!若记得,便是俗笔了。
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甲侧: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甲侧:此则是幻像。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甲侧:奇怪!所谓情僧也。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甲眉: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 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 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蒙侧:如果舍出,则不成幻境矣。行文至此,又不得不有此一语。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甲侧: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
菱花空对雪澌澌。甲侧:生不遇时。遇又非偶。
好防佳节元宵后,甲侧: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
便是烟消火灭时。甲侧:伏后文。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甲眉:佛以世谓"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
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甲侧:"隔壁"二字极细极险,记清。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甲侧:假话。妙!表字时飞,甲侧:实非。妙!别号雨村甲侧:雨村者,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甲侧:胡诌也。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甲侧:又写一末世男子。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蒙侧:形容落破诗书子弟,逼真。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蒙侧:"庙中安身"、"卖字为生",想是过午不食的了。故士隐常与他交接。甲侧:又夹写士隐实是翰林文苑,非守钱虏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回。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甲侧:"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蒙侧:世态人情,如闻其声。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甲侧:八字足矣。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甲眉:更好。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这是雨村目中,又不与后之人相似。雨村不觉看的呆了。甲侧:今古穷酸色心最重。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甲侧:是莽、操遗容。甲眉: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甲眉: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蒙侧:如此忖度,岂得为无情?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甲侧: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蒙侧:在此处已把种点出。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甲侧:写士隐爱才好客。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蒙侧:也是不得不留心。不独因好色,多半感知音。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甲夹: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甲侧: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甲夹: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蒙侧:偏有些脂气。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蒙侧:不推辞,语便不入故套。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甲侧: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衅鹄础5笔苯址簧霞壹殷锕埽Щ腋瑁蓖芬宦置髟拢刹誓裕擞砗佬耍频奖伞S甏宕耸币延衅甙朔志埔猓裥瞬唤硕栽略⒒常诤乓痪疲BR>
时逢三五便团圆,甲侧:是将发之机。满把晴光护玉栏。甲侧:奸雄心事,不觉露出。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甲眉: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蒙侧:伏笔,作巨眼语。妙!乃亲斟一斗为贺。甲侧:这个"斗"字莫作升斗之斗看,可笑。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甲侧:四字新而含蓄最广,若必指明,则又落套矣。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蒙侧:"义利"二字,时人故自不识。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甲眉:写士隐如此豪爽,又无一些粘皮带骨之气相,愧杀近之读书假道学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甲侧:写雨村真是个英雄。蒙侧:托大处,即遇此等人,又不得太琐细。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甲侧:是宿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甲侧:又周到如此。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甲侧:写雨村真令人爽快。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启甲侧:妙!祸起也。此因事而命名。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甲眉:喝醒天下父母之痴心。蒙侧:天下作子弟的,看了想去。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甲侧:土俗人风。蒙侧:交竹滑溜婉转。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甲眉: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戚夹:风俗。本贯大如州人氏,甲眉:托言大概如此之风俗也。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甲侧:所以大概之人情如是,风俗如是也。蒙侧:大都不过如此。幸而蒙侧:若非"幸而",则有不留之意。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甲侧:此等人何多之极。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蒙侧:几几乎。世人则不能止于几几乎,可悲!观至此不(下缺)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戚夹:要写情要写幻境,偏先写出一篇奇人奇境来。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甲侧:宁、荣未有之先。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甲侧:宁、荣既败之后。
蛛丝儿结满雕梁,甲侧:潇湘馆、紫芸轩等处。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甲侧: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甲眉: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覆不了。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甲侧:宝钗、湘云一干人。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甲侧:黛玉、晴雯一干人。
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甲眉: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
金满箱,银满箱,甲侧:熙凤一干人。
展眼乞丐人皆谤。甲侧:甄玉、贾玉一干人。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甲眉:一段石火光阴,悲喜不了。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甲侧:言父母死后之日。作强梁。甲侧:柳湘莲一干人。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甲眉: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甲侧:贾赦、雨村一干人。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甲侧:贾兰、贾菌一干人。甲眉:一段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甲侧:总收。甲眉: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
反认他乡是故乡。甲侧: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甲侧:语虽旧句,用于此妥极是极。苟能如此,便能了得。甲眉:此等歌谣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只此便妙极。其说得痛切处,又非一味俗语可到。戚夹:谁不解得世事如此,有龙象力者方能放得下。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笑一声"走罢!"甲侧:如闻如见。甲眉:"走罢"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蒙侧:一转念间登彼岸。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甲侧:雨村别来无恙否?可贺可贺。甲眉:所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也。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甲侧:是无儿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蒙侧:起初到底有心乎?无心乎?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蒙侧:不忘情的先写出头一位来了。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戚总评:出口神奇,幻中不幻。文势跳跃,情里生情。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痴幻。试问君家识得否,色空空色两无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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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功名富贵无凭据,黄评:一篇主意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齐评:全书主脑。约评:真乃唤醒梦梦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常谈。黄评:固系常谈,而先生之书非常谈也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天二评:无论到手不到手,口里说说也香。到味同嚼蜡时,已是醒过来了,能有几人?否则恐甘蔗渣儿尚要嚼了又嚼也。约评:袁子才先生有诗云:明知过后原如梦,争奈当场欲上天。此之谓也。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天二评:无论得不得,嘴里说说也好。黄评:自有天地以来于今为烈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嵌崎磊落的人。这人姓王名冕,黄评:高人隐士非必定取王冕,以正文托之明代,时世相近耳在诸暨县乡村里住。七岁上死了父亲,天二评:据曝书亭集,王冕传,父命牧牛陇上,潜入塾听村童诵读,暮亡其牛,父怒挞之。不云早孤。此处不可以诬先贤。岂传闻异耶?明史传与朱集略同。平步青:如本传,则叙次不能一线。故云父殁,非诬先贤,亦非传闻异也他母亲做些针指,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读书。看看三个年头,王冕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儿啊!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针指生活寻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间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黄评:是小说入手法王冕道:"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著,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齐评:出语便是不凡。天二评:善体亲心,是谓孝子。情愿放牛的也多,只无底下两句。黄评:此句必不可少"当夜商议定了。
第二日,母亲同他到隔壁秦老家,秦老留着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条水牛来交给王冕,指着门外道:"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便是七泖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又有几十棵合抱的垂杨树,十分阴凉。牛要渴了,就在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玩耍,不必远去。天二评:好所在,我亦欲从王先生游。黄评:好世界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钱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休嫌怠慢。"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门来,母亲替他理理衣服,黄评:闲处写得入情口里说道:"你在此须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天二评:简净。黄评:慈母"王冕应诺,母亲含着两眼眼泪去了。天二评:读至此不知何以堕泪
王冕自此只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著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来家,递与母亲。天二评:读至此不知何以下泪。约评:我亦要堕泪。黄评:写王冕之孝,盖未有不孝而可称名士者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日逐把牛拴了,坐在柳荫树下看。天二评:我见扫室延师而学生与书为仇,其材乃不及王先生所放者不知凡几。噫嘻!约评:闯学堂的书客,只怕无甚么好书买。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着实明白了。天二评:着实两字见不是当口头说话。黄评:加着实二字,以见王冕学之所由来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著。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著白云,黄评:画不出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黄评:如见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齐评:写眼前景物透亮之至。似俗而甚雅也湖里有十来枝荷花,黄评:入学画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天二评:画所不到。此文人之笔毕竟高于画家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图画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齐评:正所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天二评:此句宜正告天下后世没志气的人我何不自画他几枝?"
正存想间,只见远远的一个夯汉,挑了一担食盒来,手里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挂著一块毡条,来到柳树下,将毡铺了,食盒打开。天二评:那里仿来这些雅兴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头带方巾,一个穿宝蓝夹纱直裰,两人穿元色直裰,都是四五十岁光景,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黄评:何其风雅,但不可开口耳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那穿元色的一个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
吃了一回,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回来了。齐评:非大老不开口,是此书行派。天二评:开口就是一尊大神佛。黄评:不料其开口便俗。却是先生著书本意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天二评:据传,冕北至燕,翰林学士危素居钟楼街,一日骑过冕,冕揖之,不问名姓,忽曰:公非住钟楼街者耶?此即借其事影射值得二千两银子。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名望体面。齐评:卖屋也讲势利,可谓奇谈前月初十搬家,太尊、县父母都亲自到门来贺,留著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天二评:已伏后文。黄评:雨后郊游小饮,极是雅事,不料开口一俗至此。却难得一副笔墨写得雅俗各见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门生,这是该来贺的。"那胖子道:"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黄评:此必是谎前日小婿来家,带二斤乾鹿肉来见惠,这一盘就是了。天二评:鹿肉为证河南知县是实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谒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天二评:危老是乡户驴猪都总甲"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个学者了。"那胡子说道:"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著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齐评:乡下人讲京城口气真是如此。直映到后数十回五河县人说彭乡绅站在朝廷暖阁里办事等语。天二评:胡子半日不开口,果然一开口又高出胖、瘦二人之上。黄评:阅此能不喷饭否?一部书皆用此诀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了。
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天二评:牵了牛回去,冷极。盖王先生不曾听也,只是牵牛回去自此,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黄评:元章善画梅。此不过借荷花引出时知县耳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著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好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著来买。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
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天二评:全书诸名士开山祖师,却又非虞庄杜诸人所及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黄评:此两层皆正文反面终日闭户读书。齐评:求官交友不过富贵功名四字中事耳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时节,乘一辆牛车载了母亲,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著鞭子,口里唱著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玩耍。天二评:此元章实事,见本传。固是目空千古,然安知无借此邀名者?不足为训。约评:此段却未免有些做作。黄评:此皆王元章实事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黄评:写秦老以衬元章因自小看见他长大,如此不俗,齐评:秦老亦复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时和他亲热,邀在草堂里坐著说话儿。
一日,正和秦老坐著,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头带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叙礼坐下。这人姓翟,是诸暨县一个头役,又是买办。因秦老的儿子秦大汉拜在他名下,叫他干爷,所以常时下乡来看亲家。天二评:秦老只身分是如此,若说亦是高人则成俗笔矣秦老慌忙叫儿子烹茶、杀鸡、煮肉款留他,就要王冕相陪。彼此道过姓名,那翟买办道:"这位王相公,可就是会画没骨花的么?"秦老道:"便是了。亲家,你怎得知道?"翟买办道:"县里人那个不晓得?因前日本县老爷吩咐,要画二十四副花卉册页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闻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迳来寻亲家。今日有缘,遇著王相公,是必费心大笔画一画。天二评:亲家面上卖一个大人情在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一并送来。"秦老在旁,着实撺掇。黄评:自是好意王冕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天二评:本不愿画也。黄评:因此屈不过情,非元章昧昧回家用心用意画了二十四副花卉,都题了诗在上面。翟头役禀过了本官,那知县时仁发出二十四两银子来,翟买办扣克了十二两,只拿十二两银子送与王冕,将册页取去。时知县又办了几样礼物,送与危素,作候问之礼。
危素受了礼物,只把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玩不忍释手。次日备了一席酒,请时知县来家致谢。当下寒暄已毕,酒过数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册页花卉,还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画的?"天二评:新旧不识,眼色平常。黄评:题诗在上面,不写年号,又无名字,是不愿画时知县不敢隐瞒,便道:"这就是门生治下一个乡下农民,叫做王冕,年纪也不甚大。想是才学画几笔,难入老师的法眼。"黄评:轻之甚危素叹道:"我学生出门久了,故乡有如此贤士,竟然不知,可为惭愧。齐评:此二语抑何高也,合下二语写之,可谓曲尽神吻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天二评:不信危老能作此语。然但以名位相许,是此兄胸中见识未蒙明鉴。黄评:写危素自不俗,然但以名位相许,便不知王冕,又不得谓之不俗,贰臣心胸不过如是不知老父台可以约他来此相会一会么?"时知县道:"这个何难?门生出去,即遣人相约。他听见老师相爱,自然喜出望外了。"说罢,辞了危素,回到衙门,差翟买办持个侍生帖子去约王冕。
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老家,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却是起动头翁,上覆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黄评:大非所料"翟买办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齐评:三字的是头役口气,抑何摹写入神至此。约评:是,是,不敢不敢论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的谢我一谢才是!天二评:看他理直气壮如何走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却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道理!黄评:写差役实是差役叫我如何去回覆老爷?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黄评:先说请,此又说"叫""王冕道:"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为了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爷也可以相谅。天二评:此等说话,危若先生、时知县尚不懂,无怪翟买办发急。约评:王冕对翟买办一篇话,是从闵子翁蹇费宰一节脱来"翟买办道:"你这说的都是甚么话!票子传著倒要去,帖子请著倒不去,齐评:真是闻所未闻这不是不识抬举了?天二评:君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t不往见之。黄评:如此不识抬举人却难得"秦老劝道:"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自然是好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什么?"黄评:写秦老却又正当如此王冕道:"秦老爹,头翁不知,你是听见我说过的,不见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愿去的。黄评:一句话即见元章自处之善"翟买办道:"你这是难题目与我做,叫我拿甚么话去回老爷?"秦老道:"这个果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如今倒有一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日间好了就到。"翟买办道:"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齐评:是当衙门人衣食饭碗。天二评:头翁声口。约评:可见衙门的规矩利害。黄评:如闻其声彼此争论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问母亲要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钱,黄评:不知段干木当日曾如此否?一笑方才应诺去了,回覆知县。
知县心里想道:"这小厮那里害什么病!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黄评:自命为虎著实恐吓了他一场;他从来不曾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天二评:知县可谓尽心焉尔矣。黄评:果然怕虎不敢来老师既把这个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老师,也惹得老师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自己下乡去拜他,他看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思,自然大著胆见我。我就便带了他来见老师,却不是办事勤敏?"齐评:一反一正,做知县人遇事都如此细心又想道:"堂堂一个县令,屈尊去拜一个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道:"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齐评:面面都到。天二评:有此三折,见得下乡非易。就一个乡民身上博取能员名宦,其志量不小。约评:恶劣令人欲呕。黄评:尚知好名。今也则无当下定了主意。
次早传齐轿夫,不用全副执事,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买办扶著轿子,一直下乡来。乡里人听见锣响,黄评:敲锣求贤,宜贤之吓走矣一个个扶老携幼,挨挤了看。轿子来到王冕门首,只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白板门紧紧关著。翟买办抢上几步,忙去敲门。敲了一会,里面一个婆婆,拄著拐杖出来说道:"不在家了。从清早里牵牛出去饮水,尚未回来。"天二评:好在不问何人。黄评:其母如此声口,闻锣声避去可知翟买办道:"老爷亲自在这里传你家儿子说话,天二评:案传云,高邮申屠任兴理官,遣吏自通。谢不见。乃造其庐,执礼甚恭。岁余投书谢东游。是岂即其人欤?平步青:诸暨县令,据传乃绍兴司理高邮申屠怎的慢条斯理,快快说在那里,我好去传!"黄评:妙在总谓之"传"那婆婆道:"其实不在家了,不知在那里。"说毕,关著门进去了。天二评:与乃郎之"牵了牛回去"同。黄评:火热还他冰冷说话之间,知县轿子已到。翟买办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王冕,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公馆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传。"扶著轿子,过王冕屋后来。
屋后横七竖八几窄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那一望无际的几顷田地,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青葱树木,堆满山上。约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还听得见。天二评:令我宛然身到王先生所居知县正走著,远远的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从山嘴边转了过来。翟买办赶将上去问道:"秦小二汉,你看见你隔壁的王老大牵了牛在那里饮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家吃酒去了。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赶了来家。"黄评:此亦王冕所教翟买办如此这般禀了知县。知县变著脸天二评:与翟买办变脸相对道:"既然如此,不必进公馆了!即回衙门去罢。"时知县此时心中十分恼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来责惩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师说他暴躁,且忍口气回去,慢慢向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治他也不迟。知县去了。
王冕并不曾远行,即时走了来家。秦老过来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执意了。他是一县之主,你怎的这样怠慢他?"黄评:秦老所见只如此王冕道:"老爹请坐,我告诉你。时知县倚著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甚么要相与他?天二评:说出本怀,见非浪学泄柳、段干。约评:王先生此处稍露圭角但他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说;危素老羞变怒,恐要和我计较起来。我如今辞别老爹,收拾行李,到别处去躲避几时。黄评:见机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母亲道:"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没有;我虽年老,又无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时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难道官府来拿你的母亲去不成?"天二评:人子听者,若犯了罪,便自己躲避也要累母亲秦老道:"这也说得有理。况你埋没在这乡村镇上,虽有才学,谁人是识得你的?齐评:秦老识见不俗,却尚未能深知元章所以高绝。作者用笔细如毫发此番到大邦去处,或者走出些遇合来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汉身上替你扶持便了。"天二评:秦老却难得。乡农中有此义人王冕拜谢了秦老。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来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起来收拾行李,吃了早饭,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辞了母亲,又拜了秦老两拜,母子洒泪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出村口,洒泪而别。秦老手拿灯笼,站著看著他走,走得望不著了,方才回去。天二评:真有情人,非泛泛应酬
王冕一路风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迳来到山东济南府地方。这山东虽是近北省分,这会城却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处,盘费用尽了,只得租个小庵门面屋,卖卜测字,也画两张没骨的花卉贴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每日问卜卖画,倒也挤个不开。
弹指间过了半年光景。济南府里有几个俗财主,石史评:俗财主当算识者也爱王冕的画,时常要买,又自己不来,遣几个粗夯小厮,动不动大呼小叫,闹的王冕不得安稳。王冕心不耐烦,黄评:如何耐得就画了一条大牛贴在那里,天二评:大牛乎,此王先生之总角交,不为辱没富翁又题几句诗在上,含著讥刺。天二评:传云,燕京贵人争求画,乃以一幅张壁间,题诗其上,语含讽刺。此亦影射其事也怕从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个地方。
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见许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过。也有挑著锅的,也有箩担内挑著孩子的,一个个面黄饥瘦,衣裳褴褛。过去一阵,又是一阵,把街上都塞满了。也有坐在地上求化钱的。问其所以,都是黄河沿上的州县,被河水决了,田庐房舍尽行漂没。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黄评:此等事官府几曾管过?只得四散觅食。王冕见此光景,过意不去,叹了一口气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了。齐评:喟然而叹,胸襟可想。天二评:此亦见本传。禹河本是北流,后世南流者皆非故道,天下治乱岂关于此我还在这里做甚么!"将些散碎银子收拾好了,栓束行李,仍旧回家。入了浙江境,才打听得危素已还朝了。时知县也升任去了。黄评:撇去二人最妙因此放心回家,拜见母亲,看见母亲康健如常,心中欢喜。母亲又向他说秦老许多好处,他慌忙打开行李,取出一匹茧绸,一包柿饼,天二评:山东人事拿过去谢了秦老。秦老又备酒与他洗尘。自此,王冕依旧吟诗作画,奉养母亲。
又过了六年,母亲老病卧床,王冕百方延医调治,总不见效。一日,母亲吩咐王冕道:"我眼见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作官。天二评:做官不消学问,学问又何必做官做官作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这些作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齐评:不愧元章之母。天二评:知子莫若母。黄评:非此母不生此子。正对后文匡超人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坟墓,不要出去作官。我死了口眼也闭。"天二评:非此母不生此子王冕哭著应诺。他母亲奄奄一息,归天去了。王冕擗踊哀号,哭得那邻舍之人无不落泪。亏了秦老一力帮衬,制备衣衾棺椁。王冕负土成坟,三年苫块,不必细说。
到了服阕之后,不过一年有余,天下就大乱了。方国珍据了浙江,张士诚据了苏州,陈友谅据了湖广,都是些草窃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阳,得了金陵,立为吴王,乃是王者之师。提兵破了方国珍,号令全浙,乡村都市并无骚扰。
一日,日中时分,王冕正从母亲坟上拜扫回来,只见十几骑马竟投他村里来。为头一人,头戴武巾,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凤之表。那人到门首下了马,向王冕施礼道:"动问一声,那里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这里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来晋谒。"吩咐从人下马,屯在外边,把马都系在湖边柳树上,天二评:本以系牛,今忽系马,牛若曰不虞君之涉我地那人独和王冕携手进到屋里,分宾主施礼坐下。王冕道:"不敢拜问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临这乡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号滁阳王,而今据有金陵,称为吴王的便是。天二评:数语亦落落大方因平方国珍到此,特来拜访先生。"王冕道:"乡民肉眼不识,原来就是王爷。但乡民一介愚人,怎敢劳王爷贵步?"吴王道:"孤是一个粗卤汉子,今得见先生儒者气象,不觉功利之见顿消。天二评:汉高、光武未必能作是语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来拜访,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远见的,不消乡民多说。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齐评:言简而尽。天二评:案传,冕隐九里山为胡大海所执,大海问策,冕答云云,此借为答太祖语不见方国珍么?"黄评:此非正文,略写已足吴王叹息,点头称善。两人促膝谈到日暮。那些从者都带有干粮,王冕自到厨下,烙了一斤面饼,炒了一盘韭菜,自捧出来陪著。吴王吃了,天二评:虽蔬食菜羹,未必不饱称谢教诲,上马去了。这日秦老进城回来,问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说就是吴王,只说是军中一个将官,向年在山东相识的,故此来看我一看。天二评:非瞒秦老也,盖有难言者。约评:非难言也,只因乡间眼界小,恐哄动众人耳,如此才是真隐说著就罢了。黄评:好,亦是省笔之法
不数年间,吴王削平祸乱,定鼎应天,天下一统,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乡村人个个安居乐业。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进城里,回来向王冕道:"危老爷已自问了罪,发在和州去了;天二评:案余忠宣墓在安庆西门外,不当云和州。平步青:云林子偃,官和州学正,后人因有谪和州守余墓之讹我带了一本邸钞来与你看。"王冕接过来看,才晓得危素归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称老臣。太祖大怒,发往和州守余阙墓去了。此一条之后,便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齐评:宰相见识,惜乎明祖不得闻其语也。天二评:借危素事搭入八股取士,便捷。据传,冕在胡大海军中,太祖授以谘议参军而冕死。危素之谪与八股之行皆在其后,此特借以了前案及映起全书许多时文鬼耳。然古来荣禄开而文行薄,岂特八股为然。黄评:作者本旨说著,天色晚了下来。
此时正是初夏,天时乍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须臾,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天二评:欲写怪风却先写明月,此文家烘染法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得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天二评:文曲星耶?若是其小乎?接上文有厄而来。黄评:可知亦"且夫尝谓"之人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后,时常有人传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来作官。初时不在意里,后来渐渐说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天二评:省笔。黄评:亦省文半年之后,朝廷果然遣一员官,捧著诏书,带领许多人,将著彩缎表里,来到秦老门首。见秦老八十多岁,须鬓皓然,手扶拄杖。那官与他施礼,秦老让到草堂坐下。那官问道:"王冕先生就在这庄上么?而今皇恩授他咨议参军之职,下官特地捧诏而来。"黄评:此影正文之征辟秦老道:"他虽是这里人,只是久已不知去向了。"天二评:真情秦老献过了茶,领那官员走到王冕家,推开了门,见蛸满室,蓬蒿蔽径,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叹息了一回,仍旧捧诏回旨去了。
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天二评:故秦老不知后来得病去世,山邻敛些钱财,葬于会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寿终于家。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著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齐评:不背母训,真是高人。天二评:此亦竹翁赞中语所以表白一番。这不过是个楔子,下面还有正文。
【卧评】
元人杂剧开卷率有楔子。楔子者,借他事以引起所记之事也。然与本事毫不相涉,则是庸手俗笔,随意填凑,何以见笔墨之妙乎?作者以史汉才作为稗官,观楔子一卷,全书之血脉经络无不贯穿玲珑,真是不肯浪费笔墨。
"功名富贵"四字是全书笫一着眼处。故开口即叫破,却只轻轻点逗。以后千变万化,无非从此四个字现出地狱变相。可谓一茎草化丈六金身。
穿阔衣,戴高帽,叹黄河北流,都是王元章本传内事,用来都不着形迹。
功名富贵人所必争,王元章不独不要功名富贵,并且躲避功名富贵;不独王元章躲避功名富贵,元章之母亦生怕功名富贵。呜呼,是真其性与人殊欤?盖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原有一种不食烟火之人,难与世间人同其嗜好耳。
翟买办替时知县办事,时知县替危老师办事,各人办各人的事,元章非其注意之人也。世有穷书生得纳交于知县,诩诩然自谓人生得一知己死可不恨者,安知其不因危老师而来也?黄评:妙。
不知姓名之三人是全部书中诸人之影子,其所谈论又是全部书中言辞之程式。小小一段文字亦大有关系。 黄评:妙批。
学画荷花,便有雨霁湖光一段;将谪星辰,便有露凉夜静一段。文笔异样烘染。
秦老是极有情的人。却不读书,不做官,而不害其为正人君子。作者于此寄慨不少。
【天二评】
据无名氏《保越录》,王冕在胡大海军中曾献策攻越城。岂传闻异辞耶?
《广舆记》:王冕字元章,诸暨人。一试进士举不第,焚所为文。读古兵法,着高檐帽,被绿蓑衣,履长齿木屐,系木剑。或骑黄牛持《汉书》以读。人咸目为狂士。晚隐九里山,结庐三间,题曰梅花屋。生平工画梅,人争求之。此与《曝书亭集》大同小异,然据其所为,亦开名士之习,故《外史》述之以弁首。
《明史》传云:屡应举不中。又云:尝为泰不花所荐。朱集同。
据《明史》传,尝仿《周官》著书一卷,曰:吾未即死,持此遇明主,伊、吕事业不难致也。则非果于忘世者。黄南雷作《明夷待访录》,亦其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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