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
【陈其泰:(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必欲凑成八字一句,遂多赘字。】
【王希廉:上半回写幽淑女悲吟,下半回写浮荡子调情,是两扇反对文字。
袭人独留心扇绦,与晴雯等迥异;宝钗独说贞静为主,亦与黛玉等不同:的是贤妻好妾。
黛玉《五美吟》唯《虞姬》一首颇有意味。其余四首,未见新奇。
私娶尤二姐说合筹画俱是贾蓉主见,真是祸首罪魁。写尤二姐善于偷情是暗补聚情事。
尤三姐愤烈性情已于上回及此回隐隐伏笔。】
【张新之:此回书意,多于夹缝中掩藏,亦甚难解。上半回黛玉一祭,从雪雁口中铺叙,"奠雁"夫妇之礼,而雪则洁自不污,是黛玉案。又雪即薛,此奠仍归宝钗矣,故后文"成大礼"搀拜必用他,其线索早藏於此矣。下半回立尤二姐传,仍是宝钗传,借以立一"查抄"之根而已。而先之以俞禄,后之以鲍二,而两府祸败藏此矣。
凡书中所演太虚境,馒头庵,芍药,以及理妆、解裙,都是心领神会,无非绛芸轩钗玉案而已。恐人不解;特以初试之袭人明点于前;仍恐人不解,再以偷娶之尤二姐明点于后。而循环报复,五花八门,要无人打出此疑阵矣。得闲人评,重围立溃。】
【姚燮:撩云拨雨惯家,首推贾蓉,其眉头眼下,悉露油光。
贾琏进房后,与尤二姐进房后,其种种狎昵情状,非过来人不能道也。
此回已入癸丑年之秋。】
话说贾蓉见家中诸事已妥,连忙赶至寺中,回明贾珍。于是连夜分派各项执事人役,并预备一切应用幡杠等物。择于初四日卯时请灵柩进城,一面使人知会诸位亲友。是日,丧仪j耀,宾客如云,自铁槛寺至宁府,夹路看的何止数万人。内中有嗟叹的,也有羡慕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读书人,说是"丧礼与其奢易莫若俭戚"的,一路纷纷议论不一。至未申时方到,将灵柩停放在正堂之内。供奠举哀已毕,亲友渐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宾送客等事。近亲只有邢大舅相伴未去。贾珍贾蓉此时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旁籍草枕块,恨苦居丧。人散后,仍乘空寻他小姨子们厮混。宝玉亦每日在宁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园里。凤姐身体未愈,虽不能时常在此,或遇开坛诵经亲友上祭之日,亦挣过来,相帮尤氏料理。
一日,供毕早饭,因此时天气尚长,贾珍等连日劳倦,不免在灵旁假寐。宝玉见无客至,遂欲回家看视黛玉,因先回至怡红院中。进入门来,只见院中寂静无人,有几个老婆子与小丫头们在回廊下取便乘凉,也有睡卧的,也有坐着打盹的。宝玉也不去惊动。只有四儿看见,连忙上前来打帘子。将掀起时,只见芳官自内带笑跑出,几乎与宝玉撞个满怀。一见宝玉,方含笑站住,说道:"你怎么来了?你快与我拦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语未了,只听得屋内嘻留哗喇的乱响,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随后晴雯赶来骂道:"我看你这小蹄子往那里去,输了不叫打。宝玉不在家,我看你有谁来救你。"宝玉连忙带笑拦住,说道:"你妹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饶他罢。"晴雯也不想宝玉此时回来,乍一见,不觉好笑,遂笑说道:"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竟是会拘神遣将的符咒也没有这样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请了神来,我也不怕。"遂夺手仍要捉拿芳官。芳官早已藏在宝玉身后。宝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携了芳官。进入屋内。看时,只见西边炕上麝月,秋纹,碧痕,紫绡等正在那里抓子儿赢瓜子儿呢。却是芳官输与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赶芳官,将怀内的子儿撒了一地。宝玉欢喜道:"如此长天,我不在家,正恐你们寂寞,吃了饭睡觉睡出病来,大家寻件事顽笑消遣甚好。"因不见袭人,又问道:"你袭人姐姐呢?"晴雯道"袭人么。越发道学了,独自个在屋里面壁呢。这好一会我没进去,不知他作什么呢,一些声气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罢,或者此时参悟了,也未可定。"
宝玉听说,一面笑,一面走至里间。只见袭人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着一根灰色绦子,正在那里打结子呢。见宝玉进来,连忙站起来,笑道:"晴雯这东西编派我什么呢。我因要赶着打完了这结子,没工夫和他们瞎闹,因哄他们道:'你们顽去罢,趁着二爷不在家,我要在这里静坐一坐,养一养神。'他就编派了我这些混话,什么'面壁了''参禅了'的,等一会我不撕他那嘴。"宝玉笑着挨近袭人坐下,瞧他打结子,问道:"这么长天,你也该歇息歇息,或和他们顽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热的,打这个那里使?"袭人道:"我见你带的扇套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作的。那个青东西除族中或亲友家夏天有丧事方带得着,一年遇着带一两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里有事,这是要过去天天带的,所以我赶着另作一个。等打完了结子,给你换下那旧的来。你虽然不讲究这个,若叫老太太回来看见,又该说我们躲懒,连你的穿带之物都不经心了。"宝玉笑道:"这真难为你想的到。只是也不可过于赶,热着了倒是大事。"说着,芳官早托了一杯凉水内新湃的茶来。因宝玉素昔秉赋柔脆,虽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将茶连壶浸在盆内,不时更换,取其凉意而已。宝玉就芳官手内吃了半盏,遂向袭人道:"我来时已吩咐了茗烟,若珍大哥那边有要紧的客来时,叫他即刻送信,若无要紧的事,我就不过去了。"说毕,遂出了房门,又回头向碧痕等道:"如有事往林姑娘处来找我。"于是一径往潇湘馆来看黛玉。
将过了沁芳桥,只见雪雁领着两个老婆子,手中都拿着菱藕瓜果之类。宝玉忙问雪雁道:"你们姑娘从来不吃这些凉东西的,拿这些瓜果何用?不是要请那位姑娘奶奶么?"雪雁笑道:"我告诉你,可不许你对姑娘说去。"宝玉点头应允。雪雁便命两个婆子:"先将瓜果送去交与紫鹃姐姐。他要问我,你就说我做什么呢,就来。"那婆子答应着去了。雪雁方说道:"我们姑娘这两日方觉身上好些了。今日饭后,三姑娘来会着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没去。又不知想起了甚么来,自己伤感了一回,题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是词。叫我传瓜果去时,又听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琴桌上的陈设搬下来,将桌子挪在外间当地,又叫将那龙文放在桌上,等瓜果来时听用。若说是请人呢,不犯先忙着把个炉摆出来。若说点香呢,我们姑娘素日屋内除摆新鲜花果木瓜之类,又不大喜熏衣服,就是点香,亦当点在常坐卧之处。难道是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连我也不知何故。"说毕,便连忙的去了。
宝玉这里不由的低头心内细想道:"据雪雁说来,必有原故。若是同那一位姊妹们闲坐,亦不必如此先设馔具。或者是姑爹姑妈的忌辰,但我记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馔送去与林妹妹私祭,此时已过。大约必是七月因为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祭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礼记》:'春秋荐其时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见他伤感,必极力劝解,又怕他烦恼郁结于心,若不去,又恐他过于伤感,无人劝止。两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凤姐姐处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见林妹妹伤感,再设法开解,既不至使其过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郁致病。"想毕,遂出了园门,一径到凤姐处来。
正有许多执事婆子们回事毕,纷纷散出。凤姐儿正倚着门和平儿说话呢。一见了宝玉,笑道:"你回来了么。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他使人告诉跟你的小厮,若没什么事趁便请你回来歇息歇息。再者那里人多,你那里禁得住那些气味。不想恰好你倒来了。"宝玉笑道:"多谢姐姐记挂。我也因今日没事,又见姐姐这两日没往那府里去,不知身上可大愈否,所以回来看视看视。"凤姐道:"左右也不过是这样,三日好两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这些大娘们,嗳,那一个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拌嘴,连赌博偷盗的事情,都闹出来了两三件了。虽说有三姑娘帮着办理,他又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也有叫他知道得的,也有往他说不得的事,也只好强挣着罢了。总不得心静一会儿。别说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罢了。"宝玉道:"虽如此说,姐姐还要保重身体,少操些心才是。"说毕,又说了些闲话,别了凤姐,一直往园中走来。
进了潇湘馆院门看时,只见炉袅残烟,奠余玉醴。紫鹃正看着人往里搬桌子,收陈设呢。宝玉便知已经祭完了,走入屋内,只见黛玉面向里歪着,病体恹恹,大有不胜之态。紫鹃连忙说道:"宝二爷来了。"黛玉方慢慢的起来,含笑让坐。宝玉道:"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些了?气色倒觉静些,只是为何又伤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没的说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伤心了?"宝玉笑道"妹妹脸上现有泪痕,如何还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来多病,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过作无益之悲。若作践坏了身子,使我"说到这里,觉得以下的话有些难说,连忙咽住。只因他虽说和黛玉一处长大,情投意合,又愿同生死,却只是心中领会,从来未曾当面说出。况兼黛玉心多,每每说话造次,得罪了他。今日原为的是来劝解,不想把话又说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恼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实在的是为好,因而转急为悲,早已滚下泪来。黛玉起先原恼宝玉说话不论轻重,如今见此光景,心有所感,本来素昔爱哭,此时亦不免无言对泣。
却说紫鹃端了茶来,打谅二人又为何事角口,因说道:"姑娘才身上好些,宝二爷又来怄气了,到底是怎么样?"宝玉一面拭泪笑道:"谁敢怄妹妹了。"一面搭讪着起来闲步。只见砚台底下微露一纸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来夺,已被宝玉揣在怀内,笑央道:"好妹妹,赏我看看罢。"黛玉道:"不管什么,来了就混翻。"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道:"宝兄弟要看什么?"宝玉因未见上面是何言词,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回答,却望着黛玉笑。黛玉一面让宝钗坐,一面笑说道:"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今日饭后无事,因欲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可巧探丫头来会我瞧凤姐姐去,我也身上懒懒的没同他去。才将做了五首,一时困倦起来,撂在那里,不想二爷来了就瞧见了。其实给他看也倒没有什么,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写给人看去。"宝玉忙道:"我多早晚给人看来呢。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爱那几首白海棠的诗,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写了,不过为的是拿在手中看着便易。我岂不知闺阁中诗词字迹是轻易往外传诵不得的。自从你说了,我总没拿出园子去。"宝钗道:"林妹妹这虑的也是。你既写在扇子上,偶然忘记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看见了,岂有不问是谁做的呢。倘或传扬开了,反为不美。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来给我看看无妨,只不叫宝兄弟拿出去就是了。"黛玉笑道:"既如此说,连你也可以不必看了。"又指着宝玉笑道:"他早已抢了去了。"宝玉听了,方自怀内取出,凑至宝钗身旁,一同细看。只见写道:
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虞姬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红拂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具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又说道:"妹妹这诗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于是不容分说,便提笔写在后面。宝钗亦说道:"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
仍欲往下说时,只见有人回道:"琏二爷回来了。适才外间传说,往东府里去了好一会了,想必就回来的。"宝玉听了,连忙起身,迎至大门以内等待。恰好贾琏自外下马进来。于是宝玉先迎着贾琏跪下,口中给贾母王夫人等请了安。又给贾琏请了安。二人携手走了进来。只见李纨、凤姐、宝钗、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见已毕。因听贾琏说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体甚好。今日先打发了我来回家看视,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说毕,众人又问了些路途的景况。因贾琏是远归,遂大家别过,让贾琏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细述。
至次日饭时前后,果见贾母王夫人等到来。众人接见已毕,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领了王夫人等人过宁府中来。只听见里面哭声震天,却是贾赦贾琏送贾母到家即过这边来了。当下贾母进入里面,早有贾赦贾琏率领族中人哭着迎了出来。他父子一边一个挽了贾母,走至灵前,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入贾母怀中痛哭。贾母暮年人,见此光景,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贾赦贾琏在旁苦劝,方略略止住。又转至灵右,见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场。哭毕,众人方上前一一请安问好。贾珍因贾母才回家来,未得歇息,坐在此间,看着未免要伤心,遂再三求贾母回家,王夫人等亦再三相劝。贾母不得已,方回来了。果然年迈的人禁不住风霜伤感,至夜间便觉头闷目酸,鼻塞声重。连忙请了医生来诊脉下药,足足的忙乱了半夜一日。幸而发散的快,未曾传经,至三更天,些须发了点汗,脉静身凉,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药调理。
又过了数日,乃贾敬送殡之期,贾母犹未大愈,遂留宝玉在家侍奉。凤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余贾赦,贾琏,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领家人仆妇,都送至铁槛寺,至晚方回。贾珍尤氏并贾蓉仍在寺中守灵,等过百日后,方扶柩回籍。家中仍托尤老娘并二姐三姐照管。
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姐三姐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而已。此时出殡以后,贾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带领二姐三姐并几个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余婢妾,都随在寺中。外面仆妇,不过晚间巡更,日间看守门户。白日无事,亦不进里面去。所以贾琏便欲趁此下手。遂托相伴贾珍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时常借着替贾珍料理家务,不时至宁府中来勾搭二姐。
一日,有小管家俞禄来回贾珍道:"前者所用棚杠孝布并请杠人青衣,共使银一千一百十两,除给银五百两外,仍欠六百零十两。昨日两处买卖人俱来催讨,小的特来讨爷的示下。"贾珍道:"你且向库上领去就是了,这又何必来问我。"俞禄道:"昨日已曾上库上去领,但只是老爷宾天以后,各处支领甚多,所剩还要预备百日道场及庙中用度,此时竟不能发给。所以小的今日特来回爷,或者爷内库里暂且发给,或者挪借何项,吩咐了小的好办。"贾珍笑道:"你还当是先呢,有银子放着不使。你无论那里借了给他罢。"俞禄笑回道:"若说一二百,小的还可以挪借,这五六百,小的一时那里办得来。"贾珍想了一回,向贾蓉道:"你问你娘去,昨日出殡以后,有江南甄家送来打祭银五百两,未曾交到库上去,你先要了来,给他去罢。"贾蓉答应了,连忙过这边来回了尤氏,复转来回他父亲道:"昨日那项银子已使了二百两,下剩的三百两令人送至家中交与老娘收了。"贾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带了他去,向你老娘要了出来交给他。再也瞧瞧家中有事无事,问你两个姨娘好。下剩的俞禄先借了添上罢。"
贾蓉与俞禄答应了,方欲退出,只见贾琏走了进来。俞禄忙上前请了安。贾琏便问何事,贾珍一一告诉了。贾琏心中想道:"趁此机会正可至宁府寻二姐。"一面遂说道:"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项银子还没有使呢,莫若给他添上,岂不省事。"贾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了蓉儿,一并令他取去。"贾琏忙道:"这必得我亲身取去。再我这几日没回家了,还要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请安去。到大哥那边查查家人们有无生事,再也给亲家太太请请安。"贾珍笑道:"只是又劳动你,我心里倒不安。"贾琏也笑道:"自家兄弟,这有何妨呢。"贾珍又吩咐贾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边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安,说我和你娘都请安,打听打听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还服药呢没有?"贾蓉一一答应了,跟随贾琏出来,带了几个小厮,骑上马一同进城。
在路叔侄闲话,贾琏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夸说如何标致,如何做人好,举止大方,言语温柔,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人人都说你婶子好,据我看那里及你二姨一零儿呢。"贾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这么爱他,我给叔叔作媒,说了做二房,何如?"贾琏笑道:"你这是顽话还是正经话?"贾蓉道:"我说的是当真的话。"贾琏又笑道:"敢自好呢。只是怕你婶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愿意。况且我听见说你二姨儿已有了人家了。"贾蓉道:"这都无妨。我二姨儿三姨儿都不是我老爷养的,原是我老娘带了来的。听见说,我老娘在那一家时,就把我二姨儿许给皇粮庄头张家,指腹为婚。后来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如今这十数年,两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时常报怨,要与他家退婚,我父亲也要将二姨转聘。只等有了好人家,不过令人找着张家,给他十几两银子,写上一张退婚的字儿。想张家穷极了的人,见了银子,有什么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这样人说了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亲都愿意。倒只是嫂子那里却难。"贾琏听到这里,心花都开了,那里还有什么话说,只是一味呆笑而已。贾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若有胆量,依我的主意管保无妨,不过多花上几个钱。"贾琏忙道:"有何主意,快些说来,我没有不依的。"贾蓉道:"叔叔回家,一点声色也别露,等我回明了我父亲,向我老娘说妥,然后在咱们府后方近左右买上一所房子及应用家伙,再拨两窝子家人过去伏侍。择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觉娶了过去,嘱咐家人不许走漏风声。嫂子在里面住着,深宅大院,那里就得知道了。叔叔两下里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即或闹出来,不过挨上老爷一顿骂。叔叔只说婶子总不生育,原是为子嗣起见,所以私自在外面作成此事。就是婶子,见生米做成熟饭,也只得罢了。再求一求老太太,没有不完的事。"自古道"欲令智昏",贾琏只顾贪图二姐美色,听了贾蓉一篇话,遂为计出万全,将现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严父妒妻种种不妥之处,皆置之度外了。却不知贾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之意。贾琏那里思想及此,遂向贾蓉致谢道:"好侄儿,你果然能够说成了,我买两个绝色的丫头谢你。"说着,已至宁府门首。贾蓉说道:"叔叔进去,向我老娘要出银子来,就交给俞禄罢。我先给老太太请安去。"贾琏含笑点头道:"老太太跟前别说我和你一同来的。"贾蓉道:"知道。"又附耳向贾琏道:"今日要遇见二姨,可别性急了,闹出事来,往后倒难办了。"贾琏笑道:"少胡说,你快去罢。我在这里等你。"于是贾蓉自去给贾母请安。
贾琏进入宁府,早有家人头儿率领家人等请安,一路围随至厅上。贾琏一一的问了些话,不过塞责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独自往里面走来。原来贾琏贾珍素日亲密,又是兄弟,本无可避忌之人,自来是不等通报的。于是走至上房,早有廊下伺侯的老婆子打起帘子,让贾琏进去。贾琏进入房中一看,只见南边炕上只有尤二姐带着两个丫鬟一处做活,却不见尤老娘与三姐。贾琏忙上前问好相见。尤二姐含笑让坐,便靠东边排插儿坐下。贾琏仍将上首让与二姐儿,说了几句见面情儿,便笑问道:"亲家太太和三妹妹那里去了。怎么不见?"尤二姐笑道:"才有事往后头去了,也就来的。"此时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无人在跟前,贾琏不住的拿眼瞟着二姐。二姐低了头,只含笑不理。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因见二姐手中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摆弄,便搭讪着往腰里摸了摸,说道:"槟榔荷包也忘记了带了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二姐道:"槟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怕人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贾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刚要把荷包亲身送过去,只见两个丫鬟倒了茶来。贾琏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鬟回头时,仍撂了过去。二姐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茶。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带着两个小丫鬟自后面走来。贾琏送目与二姐,令其拾取,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那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
于是大家归坐后,叙了些闲话。贾琏说道:"大嫂子说,前日有一包银子交给亲家太太收起来了,今日因要还人,大哥令我来取。再也看看家里有事无事。"尤老娘听了,连忙使二姐拿钥匙去取银子。这里贾琏又说道:"我也要给亲家太太请请安,瞧瞧二位妹妹。亲家太太脸面倒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们家里受委屈。"尤老娘笑道:"咱们都是至亲骨肉,说那里的话。在家里也是住着,在这里也是住着。不瞒二爷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如今姑爷家里有了这样大事,我们不能别的出力,白看一看家,还有什么委屈了的呢。"正说着,二姐已取了银子来,交与尤老娘。尤老娘便递与贾琏。贾琏叫一个小丫头叫了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道:"你把这个交给俞禄,叫他拿过那边去等我。"老婆子答应了出去。
只听得院内是贾蓉的声音说话。须臾进来,给他老娘姨娘请了安,又向贾琏笑道:"才刚老爷还问叔叔呢,说是有什么事情要使唤。原要使人到庙里去叫,我回老爷说叔叔就来。老爷还吩咐我,路上遇着叔叔叫快去呢。"贾琏听了,忙要起身,又听贾蓉和他老娘说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说的,我父亲要给二姨说的姨父,就和我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儿。老太太说好不好?"一面说着,又悄悄的用手指着贾琏和他二姨努嘴。二姐倒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见三姐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骂道:"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没了你娘的说了!多早晚我才撕他那嘴呢!"一面说着,便赶了过来。贾蓉早笑着跑了出去,贾琏也笑着辞了出来。走至厅上,又吩咐了家人们不可耍钱吃酒等话。又悄悄的央贾蓉,回去急速和他父亲说。一面便带了俞禄过来,将银子添足,交给他拿去。一面给贾赦请安,又给贾母去请安不提。
却说贾蓉见俞禄跟了贾琏去取银子,自己无事,便仍回至里面,和他两个姨娘嘲戏一回,方起身。至晚到寺,见了贾珍回道:"银子已经交给俞禄了。老太太已大愈了,如今已经不服药了。"说毕,又趁便将路上贾琏要娶尤二姐做二房之意说了。又说如何在外面置房子住,不使凤姐知道,"此时总不过为的是子嗣艰难起见。为的是二姨是见过的,亲上做亲,比别处不知道的人家说了来的好。所以二叔再三央我对父亲说。"只不说是他自己的主意。贾珍想了想,笑道:"其实倒也罢了。只不知你二姨心中愿意不愿意。明日你先去和你老娘商量,叫你老娘问准了你二姨,再作定夺。"于是又教了贾蓉一篇话,便走过来将此事告诉了尤氏。尤氏却知此事不妥,因而极力劝止。无奈贾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顺从惯了的,况且他与二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们闹去了。
至次日一早,果然贾蓉复进城来见他老娘,将他父亲之意说了。又添上许多话,说贾琏做人如何好,目今凤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暂且买了房子在外面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接了二姨进去做正室。又说他父亲此时如何聘,贾琏那边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养老,往后三姨也是那边应了替聘,说得天花乱坠,不由得尤老娘不肯。况且素日全亏贾珍周济,此时又是贾珍作主替聘,而且妆奁不用自己置买,贾琏又是青年公子,比张华胜强十倍,遂连忙过来与二姐商议。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有情,况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点头依允。当下回复了贾蓉,贾蓉回了他父亲。
次日命人请了贾琏到寺中来,贾珍当面告诉了他尤老娘应允之事。贾琏自是喜出望外,感谢贾珍贾蓉父子不尽。于是二人商量着,使人看房子打首饰,给二姐置买妆奁及新房中应用床帐等物。不过几日,早将诸事办妥。已于宁荣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房子,共二十余间。又买了两个小丫鬟。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名叫鲍二,夫妻两口,以备二姐过来时伏侍。那鲍二两口子听见这个巧宗儿,如何不来呢?又使人将张华父子叫来,逼勒着与尤老娘写退婚书。却说张华之祖,原当皇粮庄头,后来死去。至张华父亲时,仍充此役,因与尤老娘前夫相好,所以将张华与尤二姐指腹为婚。后来不料遭了官司,败落了家产,弄得衣食不周,那里还娶得起媳妇呢。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两家有十数年音信不通。今被贾府家人唤至,逼他与二姐退婚,心中虽不愿意,无奈惧怕贾珍等势焰,不敢不依,只得写了一张退婚文约。尤老娘与了二十两银子,两家退亲不提。
这里贾琏等见诸事已妥,遂择了初三黄道吉日,以便迎娶二姐过门。下回分解。
【陈其泰:宋玉好色,宝玉似之。登徒好色,贾琏似之。有宝玉自有黛玉,有贾琏自有尤二姐。臭味相投,如磁吸针。五美吟,九龙佩,两两相形,益见宝玉、黛玉,真是天仙化人矣。】
第六十四回 孔明定计捉张任 杨阜借兵破马超
【毛批:张任设伏以害庞统,孔明亦设伏以捉张任。同一伏也,而任则在山城,孔明则在平岸;张任则在林木,孔明则在芦苇;张任以强弓硬弩,孔明以长砍刀;张任之伏止一处,孔明伏不止一处;张任意在射杀,孔明意在捉活:又有甚不同者。则孔明之用兵为独奇。
玄德获张任,正当为庞统报仇,而不忍杀之,而欲降之。何哉?盖欲资其才以为用耳。章鄞射杀项梁,而项羽折箭以誓之;朱鲔谮杀刘演,而光武指河而誓之。天下未平,不敢怀怨以待人也。且勿论其远者,曹操不记杀典韦之怨而纳张绣,孙权不记杀凌操之怨而纳甘宁,亦此意也。乃玄德欲任降,而任终不肯降,若张任者,则真断头将军矣。
杨阜之为韦康报仇,义也;而其攻马超以助曹操,则非义。马腾两番受诏,两番讨贼,固汉之忠臣也;其子之欲雪父恨则孝,承父志而讨国贼则忠。奉一欺君罔上之曹操,而攻一忠孝之马超,以超为贼,而不知操之为贼,故杨阜之义,君子无取焉。
或曰:杨阜之助操以算马超,与陈登之助操以算吕布,将毋同乎?予曰:不同。马超孝子也,吕布无父之人也。且登之助操,在许田射鹿之前,尔时衣诏未发也,董贵人未死也。魏公未称,九锡未加,操之逆未露,而操之恶未彰,则其挟天子以令诸侯者,陈登信而助之无怪也。至于阜,而衣带诏发矣,董贵人死矣,魏公已称,九锡已加矣。操为国贼,而助国贼者亦贼,杨阜其何说之辞?
五虎将中,关、张、超、黄皆大将才也。若马超,则丁为战将,而不可为大将。其杀韦康,屠百姓,不得谓之仁矣;其不疑杨阜,不得谓之智矣。前既惑于曹操,而攻韩遂;后复归于张鲁,而拒玄德:此其识见,当在四人之下。
人谓姜叙之母,同于太史慈之母:慈之母勉其子以报孔融,叙之母勉其子以报韦康,此则其可嘉者也。我谓姜叙之母,异于徐庶之母:庶之母知操之为贼,叙之母不知讨操者之非贼而助操者之为贼,此则其可惜者也。人谓赵昂之妻异于吕布之妻:布之妻阻其夫之出战,昂之妻励其夫以起兵,此则其可嘉者也。我谓赵昂之妻,同于刘表之妻:表之妻背刘备而从曹操,致其身与子俱死;昂之妻助曹操以攻马超,身幸免于死,而亦致其子于死。此又其可惜者也。虽然,郭嘉、程昱等辈,天下所称智谋之士,犹然不明顺逆,而何论于妇人哉?尚论者于杨氏、王氏可勿讥云。
此回自孔明捉张任之后,便当接马超攻葭萌之事。而马超攻葭萌,由于张鲁遗马超;张鲁遣马超,由于马超投张鲁;马超投张鲁,则又由于杨阜破马超。夫杨阜之与刘璋,风马牛不相及也。而寻原溯委,遂忽然夹叙陇中一段文字,却与五十九回之末遥遥相接,此等叙事,宜求之《左传》、《史记》之中。】
却说张飞问计于严颜,颜曰:"从此取雒城,凡守御关隘,都是老夫所管,官军皆出于掌握之中。今感将军之恩,无可以报,老夫当为前部,所到之处,尽皆唤出拜降。"【毛夹批:只因一个断头将军,引出无数降将军。】张飞称谢不已。于是严颜为前部,张飞领军随后。凡到之处,尽是严颜所管,都唤出投降。有迟疑未决者,颜曰:"我尚且投降,何况汝乎?"自是望风归顺,并不曾厮杀一场。【毛夹批:省事亦省笔。○以下按过翼德一边,接叙玄德一边。】【渔眉批: 不是义释一人,如何能唾手可得诸郡。】
却说孔明已将起程日期申报玄德,教都会聚雒城。玄德与众官商议:"今孔明、翼德分两路取川,会于雒城,同入成都。水陆舟车已于七月二十日起程,此时将及待到。今我等便可进兵。"黄忠曰:"张任每日来搦战,见城中不出,彼军懈怠不做准备,今日夜间,分兵劫寨,胜如白昼厮杀。"【毛夹批:上既写翼德,下又写黄忠。】【钟眉批:老将之见。】玄德从之。教黄忠引兵取左,魏延引兵取右,玄德取中路。当夜二更,三路军马齐发。张任果然不做准备。汉军拥入大寨,放起火来,烈焰腾空。蜀兵奔走,连夜直赶到雒城,城中兵接应入去。玄德还中路下寨。次日,引兵直到雒城,围住攻打。张任按兵不出。攻到第四日,【毛夹批:若孔明未来,便能攻破雒城,便不见孔明用计之妙。】玄德自提一军攻打西门,令黄忠、魏延在东门攻打,留南门放军行走。原来南门一带,都是山路;北门有涪水,因此不围。张任望见玄德在西门,骑马往来,指挥打城,从辰至未,人马渐渐力乏。张任教吴兰、雷铜二将引兵出北门,转东门,敌黄忠、魏延;自己却引军出南门,转西门,单迎玄德。【毛夹批:前射白马将,是射着假玄德;今出雒城门,是来寻真玄德。】城内尽拨民兵上城,擂鼓助喊。
却说玄德见红日平西,教后军先退。军士方回身,城上一片声喊起,南门内军马突出。张任径来军中捉玄德,玄德军中大乱。【渔眉批: 若孔明未来便得雒城,就不见孔明用计之妙。】黄忠、魏延又被吴兰、雷铜敌住,两下不能相顾。玄德敌不住张任,拨马往山僻小路而走。张任从背后追来,看看赶上。玄德独自一人一马。张任自变量骑赶来。【毛夹批:读至此为玄德一吓。】玄德正望前尽力加鞭而行,忽山路一军冲来。【毛夹批:读至此又为玄德一吓。】玄德马上叫苦曰:"前有伏兵,后有追兵,天亡我也!"【毛夹批(渔眉批):每于接笋处故作惊人之笔。】只见来军当头一员大将,乃是张飞。原来张飞与严颜正从那条路上来,【钟眉批:好个救星。】望见尘埃起,知与川兵交战。张飞当先而来,【毛夹批:张将军来得突兀,来得凑巧,不如此,不见义释严颜之妙。】正撞着张任,便就交马。战到十余合,背后严颜引兵大进。张任火速回身。张飞直赶到城下。张任退入城,拽起吊桥。张飞回见玄德曰:"军师溯江而来,尚且未到,反被我夺了头功。"【毛夹批:有得他说嘴。】【渔眉批: 此时让老张说嘴。】玄德曰:"山路险阻,如何无军阻当,长驱大进,先到于此?"张飞曰:"于路关隘四十五处,皆出老将严颜之功,因此于路并不曾费分毫之力。"【毛夹批:不是义释一人,却是智收诸郡。】遂把义释严颜之事,从头说了一遍,引严颜见玄德。玄德谢曰:"若非老将军,吾弟安能到此?"即脱身上黄金锁子甲以赐之。【毛夹批:为已降者奖,又为未降者劝。】【贽眉批: 妙妙。】【钟眉批:玄德赐严颜,报其功,益以鼓其勇也。】严颜拜谢。正待安排宴饮,忽闻哨马回报:"黄忠、魏延和川将吴兰、雷铜交锋,城中吴懿、刘又引兵助战,两下夹攻,我军抵敌不住,魏、黄二将败阵投东去了。"【毛夹批:不从黄、魏一边叙来,却在刘张一边听得,省笔之法。】张飞听得,便请玄德分兵两路,杀去救援。于是张飞在左,玄德在右,杀奔前来。吴懿、刘见后面喊声起,慌退入城中。吴兰、雷铜只顾引兵追赶黄忠、魏延,却被玄德、张飞截住归路。黄忠、魏延又回马转攻。吴兰、雷铜料敌不住,只得将本部军马前来投降。【毛夹批:严颜之后,又是两个降将军。】玄德准其降,收兵近城下寨。
却说张任失了二将,心中忧虑。吴懿、刘曰:"兵势甚危,不决一死战,如何得兵退?一面差人去成都,见主公告急;【毛夹批:雒城求救于成都,便为成都求救于汉中张本。】一面用计敌之。"张任曰:"吾来日领一军搦战,诈败,引转城北;城内再以一军冲出,截断其中:可获胜也。"吴懿曰:"刘将军相辅公子守城,我引兵冲出助战。"约会已定。次日,张任自变量千人马,摇旗呐喊,出城搦战。张飞上马出迎,更不打话,与张任交锋。战不十余合,张任诈败, 绕城而走。张飞尽力追之,吴懿一军截住,张任引军复回,把张飞围在垓心,进退不得。【毛夹批:黄忠、魏延捉张任不得,张飞亦捉张任不得,方见下文孔明之妙。】正没奈何,只见一队军从江边杀出。当先一员大将,挺跃马,与吴懿交锋,只一合,生擒吴懿,战退敌军,救出张飞。【渔眉批: 来得突兀。】视之,乃赵云也。【毛夹批:赵云此来,亦来得突兀,来得凑巧,与上文张飞来法一样笔墨。】飞问:"军师何在?"云曰:"军师已至,想此时已与主公相见了也。"【毛夹批:叙法甚妙。】二人擒吴懿回寨。张任自退入东门去了。
张飞、赵云回寨中,见孔明、简雍、蒋琬已在帐中。飞下马来参军师。【毛夹批:不向孔明一边叙来,却从张飞一边看出,用笔之妙。】孔明惊问曰:"如何得先到?"玄德具述义释严颜之事。【钟眉批:囗(飞)救军已出军师所料之外矣。】孔明贺曰:"张将军能用谋,皆主公之洪福也。"【贽眉批: 张将军已出军师所料之外矣。】赵云解吴懿见玄德。玄德曰:"汝降否?"吴懿曰:"我既被捉,如何不降?"【毛夹批:又是一个降将军。】玄德大喜,亲解其缚。孔明问:"城中有几人守城?"吴懿曰:"有刘季玉之子刘循,辅将刘、张任。刘不打紧;张任乃蜀郡人,极有胆略,不可轻敌。"【毛夹批:但借吴懿口中写张任,写张任正是写孔明。】孔明曰:"先捉张任,然后取雒城。"问:"城东这座桥名为何桥?"吴懿曰:"金雁桥。"孔明遂乘马至桥边,绕河看了一遍,回到寨中,唤黄忠、魏延听令曰:"离金雁桥南五六里,两岸都是芦苇蒹葭,可以埋伏。【毛夹批:金雁桥可为落凤坡答礼。】魏延引一千手伏于左,单戳马上将;黄忠引一千刀手伏于右,单砍坐下马。杀散彼军,张任必投山东小路而来。张翼德引一千军,伏在那里,就彼处擒之。"又唤赵云伏于金雁桥北:"待我引张任过桥,你便将桥拆断,却勒兵于桥北,遥为之势,使张任不敢望北走,退投南去,却好中计。"【毛夹批:每处用计,只是如此如此而已,此处详叙在前,又是一样笔法。】【渔眉批: 别处用计皆云如此如此,独此处明说,又是一样笔法。】【钟眉批:胸有成算,何战不胜?】调遣已定,军师自去诱敌。
却说刘璋差卓鹰、张翼二将,前至雒城助战。张任教张翼与刘守城,自与卓膺为前后二队,任为前队,膺为后队,出城退敌。孔明引一队不整不齐军,【毛夹批:妙在不整不齐。】过金雁桥来与张任对阵。【钟眉批:孔明惯用此圈套。】孔明乘四轮车,纶巾羽扇而出,两边百余骑簇拥,遥指张任曰:"曹操以百万之众,闻吾之名,望风而走;今汝何人,敢不投降?"【毛夹批:天下惟没用的人,最会说大话。不但不整不齐是诱敌,即说大话亦是诱敌。】张任看见孔明军伍不齐,在马上冷笑曰:"人说诸葛亮用兵如神,原来有名无实!"【贽眉批: 孔明惯用此圈套,然止可诱莽人耳,亦可疑无胆识者。】把一招,大小军校齐杀过来。孔明弃了四轮车,上马退走过桥。张任从背后赶来,过了金雁桥,见玄德军在左,严颜军在右,冲杀将来。【钟眉批:一一中计了。】张任知是计,急回军时,桥已拆断了。【毛夹批:过桥拆桥,何今日孔明之多也。一笑。】【贽眉批: 一一中计。】欲投北去,只见赵云一军隔岸摆开,遂不敢投北,径往南 绕河而走。走不到五七里,早到芦苇丛杂处。魏延一军从芦中忽起,都用长乱戳。黄忠一军伏在芦苇里,用长刀只剁马蹄。【毛夹批:江边芦苇,可为城边林木答礼。】马军尽倒,皆被执缚,步军那里敢来?张任自变量十骑望山路而走,正撞着张飞。张任方欲退走,张飞大喝一声,众军齐上,将张任活捉了。【钟眉批:高棋对低棋,满盘皆妙着。】原来卓膺见张任中计,已投赵云军降了,【毛夹批:又是一个降将军。○省笔法。】一发都到大寨。玄德赏了卓膺。张飞解张任至。孔明亦坐于帐中。玄德谓张任曰:"蜀中诸将,望风而降,汝何不早投降?"张任睁目怒叫曰:"忠臣岂肯事二主乎?"【贽眉批: 孔明能夺张任之身,不能夺张任之心,是亦匹夫不可夺志也。】玄德曰:"汝不识天时耳。降即免死。"任曰:"今日便降,久后也不降!可速杀我!"【毛夹批:不肯诈降是硬汉,便说实话是直汉。】【贽眉批: 张任用得。】玄德不忍杀之。张任厉声高骂。孔明命斩之,以全其名。【毛夹批:张任倒是断头将军。】【钟眉批:囗囗囗囗囗任囗囗不囗囗张囗(任)之心,亦匹夫不可夺志也。】后人有诗赞曰:【渔眉批: 此真断头将军,何为不传。】
烈士岂甘从二主,张君忠勇死犹生。高明正似天边月,夜夜流光照雒城。
玄德感叹不已,令收其尸首,葬于金雁桥侧,以表其忠。【毛夹批:不取其头祭庞统,而反葬之,所以收川中之人心也。不是为死,正是为生。】
次日,令严颜、吴懿等一班蜀中降将为前部。直至雒城,大叫:"早开门受降,免一城生灵受苦!"刘在城上大骂。严颜方待取箭射之,忽见城上一将,拔剑砍翻刘,开门投降。【毛夹批:又是一个降将军,却断他人之头以来降。】玄德军马入雒城,刘循开西门走脱,投成都去了。玄德出榜安民。杀刘者,乃武阳人张翼也。【毛夹批:叙明在后,笔法又变。】玄德得了雒城,重赏诸将。孔明曰:"雒城已破,成都只在目前。惟恐外州郡不宁,可令张翼、吴懿引赵云抚外水、定江、犍为等处所属州郡;令严颜、卓膺引张飞抚巴西、德阳所属州郡,就委官按治平靖,即勒兵回成都取齐。"【毛夹批:先得外郡,便先抚外郡,处置得宜。】【贽眉批: 极是,极是。】【渔眉批:具有经略。】【钟眉批:英雄举事,俱有本领如此。】张飞、赵云领命,各自引兵去了。孔明问:"前去有何处关隘?"蜀中降将曰:"止绵竹有重兵守御;若得绵竹,成都唾手可得。"孔明便商议进兵。法正曰:"雒城既破,蜀中危矣。主公欲以仁义服众,且勿进兵。某作一书上刘璋,陈说利害,璋自然降矣。"孔明曰:"孝直之言最善。"便令写书,遣人径往成都。【毛夹批:前张松致书于玄德,致不过来;今法正致书于刘璋,却公然致去。】
却说刘循逃回见父,说雒城已陷,刘璋慌聚众官商议。从事郑度献策曰:"今刘备虽攻城夺地,然兵不甚多,士众未附,野谷是资,军无辎重。不如尽驱巴西、梓潼民过涪水以西。其仓廪野谷,尽皆烧除,深沟高垒,静以待之。彼至请战,勿许。久无所资,不过百日,彼兵自走。我乘虚击之,备可擒也。"【毛夹批(渔眉批):亦似李左军教陈余之计。】刘璋曰:"不然。吾闻拒敌以安民,未闻动民以备敌也。【贽眉批: 至言至言,不必以成败论也。】此言非保全之计。"【毛夹批:刘璋虽暗,亦有仁心。然从来有仁心者,每每吃亏,每每失事,为之一叹。】【渔眉批: 从来有慈悲心者,每每吃亏,为之一叹。】【钟眉批:刘璋至言。】正议间,人报法正有书至。刘璋唤入。呈上书。璋拆开视之。其略曰:
昨蒙遣差结好荆州,不意主公左右不得其人,以致如此。今荆州眷念旧情,不忘族谊。主公若得幡然归顺,量不薄待。望三思裁示。【贽眉批(钟眉批): 书辞甚善。】
刘璋大怒,扯毁其书,大骂:"法正卖主求荣,忘恩背义之贼!"逐其使者出城。【毛夹批:刘璋既不听郑虔之策,又不即从法正之言,犹豫不决,正是刘表、袁绍一流人。】实时遣妻弟费观,提兵前去守把绵竹。费观举保南阳人姓李,名严,字方正,一同领兵。当下费观、李严点三万军来守绵竹。益州太守董和,字幼宰,南郡枝江人也,上书与刘璋,请往汉中借兵。璋曰:"张鲁与吾世仇,安肯相救?"【毛夹批:今有与所亲为仇,而致欲结其仇以攻亲者矣。亲既变仇,而欲仇反变亲,不亦难乎?为之一叹。】和曰:"虽然与我有仇,刘备军在雒城,势在危急,唇亡则齿寒,若以利害说之,必然肯从。"璋乃修书遣使前赴汉中。
却说马超自兵败入羌,【渔眉批: 头绪多,又是一样接法。】二载有余,结好羌兵,攻拔陇西州郡。所到之处,尽皆归降,【毛夹批:因刘璋求救于汉中,本该接叙张鲁;却放下张鲁,接叙马超。盖为马超投张鲁,张鲁遣马超之由也。此等叙事,如连山断岭,笔法逼真龙门。】惟冀城攻打不下。刺史韦康,累遣人求救于夏侯渊。【毛夹批:韦康求救于夏侯渊,与刘璋求救于张鲁,两相映衬。】渊不得曹操言语,未敢动兵。韦康见救兵不来,与众商议,不如投降马超。参军杨阜哭谏曰:"超等叛君之徒,岂可降之?"【贽眉批: 杨阜可用。】【钟眉批:杨阜智人。】康曰:"事势至此,不降何待?"阜苦谏不从。韦康大开城门,投拜马超。【毛夹批:韦康出降,与后文刘璋出降,两相映衬。】超大怒曰:"汝今事急请降,非真心也!"将韦康四十余口尽斩之,不留一人。【毛夹批:马超杀韦康而失州郡之心,与后文玄德不害刘璋以收州邵之心,正是相反。】【渔眉批: 杀韦康四十余口,在失州郡之心。】有人言杨阜劝韦康休降,可斩之。超曰:"此人守义,不可斩也。"【贽眉批: 天理人心。】复用杨阜为参军。【毛夹批:马超用杨阜,与后文玄德用刘巴、黄权,又相类而相反。】阜荐梁宽、赵衢二人,超尽用为军官。【毛夹批:此时一似真降者。】杨阜告马超曰:阜妻死于临洮,乞告两个月假,归葬其妻便回。【渔眉批: 似真降者。】马超从之。
杨阜过历城,来见抚彝将军姜叙。叙与阜是姑表兄弟:叙之母是阜之姑,时年已八十二。当日,杨阜入姜叙内室,拜见其姑,哭告曰:"阜守城不能保,主亡不能死,愧无面目见姑。马超叛君,妄杀郡守,一州士民无不恨之。今吾兄坐据历城,竟无讨贼之心,此岂人臣之理乎?"言罢泪流出血。【毛夹批:杨阜思报其主,当与许贡之客并称。】【贽眉批: 杨阜大贤。】叙母闻言,唤姜叙入,责之曰:"韦使君遇害,亦尔之罪也。"又谓阜曰:"汝既降人,且食其禄,何故又兴心讨之?"阜曰:"吾从贼者,欲留残生,与主报冤也。"叙曰:"马超英勇,急难图之。"阜曰:"有勇无谋,易图也。吾已暗约下梁宽、赵衢。兄若肯兴兵,二人必为内应。"【毛夹批:方知所荐二人,不是真荐。】【贽眉批(钟眉批): 杨阜智人。】【渔眉批:方知所荐不是真荐。】叙母曰:"汝不早图,更待何时,谁不有死,死于忠义,死得其所也。勿以我为念。汝若不听义山之言,吾当先死,以绝汝念。"【毛夹批:一个女丈夫,可比断头将军。】【贽眉批(钟眉批): 贤母。】【渔眉批:贤哉斯母!】叙乃与统兵校尉尹奉、赵昂商议。原来赵昂之子赵月,现随马超为裨将。赵昂当日应允,归见其妻王氏曰:"吾今日与姜叙、杨阜、尹奉一处商议,欲报韦康之 仇。吾想子赵月现随马超,今若兴兵,超必先杀吾子,奈何?"【毛夹批:亦有谋及妇人而不失者,赵昂是也。】其妻厉声曰:"雪君父之大耻,虽丧身亦不惜,何况一子乎!君若顾子而不行,吾当先死矣!"【毛夹批:又一个女丈夫,可比断头将军。】【贽眉批(钟眉批): 贤妻。】【渔眉批:姜母、王妻二妇人是真丈夫,真烈汉,照映千古。】赵昂乃决。次日一同起兵。姜叙、杨阜屯历城,尹奉、赵昂屯祁山。王氏乃尽将首饰资帛,亲自往祁山军中赏劳军士,以励其众。【毛夹批:当以夫人为主帅,以赵昂为偏裨。】【贽眉批: 姜母,王妻,贤哉两妇人也,男子不如矣。】【钟眉批:姜母、王妻,男子不如。】马超闻姜叙、杨阜会合尹奉、赵昂举事,大怒,即将赵月斩之。【毛夹批:赵昂先送了一个儿子。】令庞德、马岱尽起军马,杀奔历城来。姜叙、杨阜引兵出。两阵圆处,杨阜、姜叙衣白袍而出,【毛夹批:与马超在潼关时,正相映像。○叙与阜以干表兄弟而相援,备与璋以同宗兄弟而相攻,为之一叹。】【渔眉批: 亦似马超旧日披挂。】大骂曰:"叛君无义之贼!"马超大怒,冲将过来,两军混战。姜叙、杨卓如何抵得马超,大败而走。马超驱兵赶来。背后喊声起处,尹奉、赵昂杀来。超急回时,两下夹攻,首尾不能相顾。正间,刺斜里大队军马杀来。原来是夏侯渊得了曹操军令,正领军来破马超。【渔眉批: 此一路军马突如其来,却是照应前文。】超如何当得三路军马,大败奔回。走了一夜,比及平明,到得翼城叫门时,城上乱箭射下。梁宽、赵衢立在城上,大骂马超;将马超妻杨氏从城上一刀砍了,撇下尸首来;又将马超幼子三人,并至亲十余口,都从城上一刀一个,剁将下来。超气噎塞胸,几乎坠下马来。【毛夹批:杀了韦康一家,出乎尔者反乎尔,人苦不矩耳。】【贽眉批: 马超受祸,亦惨极矣。】【渔眉批:杀韦康一家之报。】背后夏侯渊引兵追赶。超见势大,不取恋战;与庞德、马岱杀开一条路走。前面又撞见姜叙、杨阜,杀了一阵;冲得过去,又撞着尹奉、赵昂,杀了一阵。零零落落,剩得五六十骑,连夜奔走,四更前后,走到历城下,守门者只道姜叙兵回,开门接入。超从城南门边杀起,尽洗城中百姓。【毛夹批:百姓何辜,所谓怒于室而作色于市者也。】【渔眉批: 百姓何辜!】至姜叙宅,拿出老母。母全无惧色,指马超而大骂。【贽眉批: 如姜母者,视死如生,便谓之了囗死也,并无别决。】【钟眉批:姜母视死如生。】超大怒,自取剑斩之。【毛夹批:姜叙又送了一个母亲。】尹奉、赵昂全家老幼,亦尽被马超所杀。【毛夹批:尹、赵又送了两家老幼。】昂妻王氏因在军中得免于难。【毛夹批:照应前文。】【贽眉批: 天理,天理。】【钟眉批:有天理。】次日,夏侯渊大军至,马超弃城杀出,望西而逃。行不得二十里,前面一军摆开,为首的是杨阜。超切齿而恨,拍马挺刺之。阜宗弟七人,一齐来助战。马岱、庞德敌住后军。阜弟七人,皆被马超杀死。【毛夹批:杨阜又送了七个兄弟。】阜身中五,犹然死战。后面夏侯渊大军赶来,马超遂走。只有庞德、马岱五七骑后随而去。夏侯渊自行安抚陇西诸州人民,令姜叙等各各分守,用车载杨阜赴许都,见曹操。操封阜为关内侯。阜辞曰:"阜无捍难之功,又无死难之节,于法当诛,何颜受职。"【贽眉批: 杨阜大贤。】【钟眉批:杨阜大有义人。】操嘉之,卒与之爵。【毛夹批:可谓操之忠臣。】
却说马超与庞德、马岱商议,径往汉中投张鲁。【毛夹批(渔眉批):此处方接入汉中。】张鲁大喜,以为得马超,则西可以吞益州,东可以拒曹操,乃商议欲以女招超为婿。【渔眉批: 张鲁与袁术俱以婚姻为儿戏,同是好笑。】大将杨柏谏曰:"马超妻子遭惨祸,皆超之贻害也。主公岂可以女与之?"鲁从其言,遂罢招婿之议。【毛夹批:张鲁欲婿马超而不果,与袁术欲婚吕布而不遂,前后遥遥相对。】或以杨柏之言告知马超。超大怒,有杀杨柏之意。【毛夹批:为后文杀杨柏伏笔。】杨柏知之,与兄杨松商议,亦有图马超之心。【毛夹批:为后文杨松谮马超伏笔。】【渔眉批: 俱为后文张本。】正值刘璋遣使求救于张鲁,鲁不从。【渔眉批: 此处方接入汉中。】忽报刘璋又遣黄权到。权先来见杨松,说:"东西两川,实为唇齿;西川若破,东川亦难保矣。今若肯相救,当以二十州相酬。"【毛夹批:与孙权援刘备而欲以荆州九郡为谢,一实一虚,又相映像。】松大喜,即引黄权来见张鲁,说唇齿利害,更以二十州相谢。鲁喜其利,从之。巴西阎圃谏曰:"刘璋与主公世 仇,今事急求救,诈许割地,不可从也!"忽阶下一人进曰:"某虽不才,愿乞一旅之师,生擒刘备。务要割地以还。"正是:
方看真主来西蜀,又见精兵出汉中。
未知其人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李贽总评:姜母、王妻贤,哉两妇!勿论其所事之人应死与否,彼能言不刊之言,行不刊之事,其人亦自不刊矣!谁谓笄帷中果无丈夫哉!】
【钟敬伯总评: 姜母、王妻,贤哉两妇!勿论其所事之人应死与否,彼能言行不刊,亦笄帷中之丈夫。】
第六十四回 玉箫跪受三章约 书童私挂一帆风
【总批:人知春梅为四女乐中第一人,不知作者已先极力描写一玉箫也。盖瓶者,养花之物;而箫者歌舞之器,悲欢皆可寄情于中。故生子加官,必写玉箫失壶,而私书童于此起,盖藏淫佚之调于箫中欢也。瓶儿一死,即使奸情败露,书童远去,是藏离别之调于箫中悲也。此是作者特以箫声之悲欢离合,写银瓶之存亡,为一部大关目处也。
玉箫必随月娘,是作者特诛月娘闺范不严,无端透漏春消息,以致有金莲、敬济、雪娥等事,故以玉萧安放月娘房中,深罪月娘也。
"三章约"者,了[乃]作者自言此后半部,皆散场之词,所为离歌三叠,而烟水茫茫云者,正渭城之景也。夫极力写金、瓶、梅三人,今死其一矣,已后自然一一散去,不再出一笔写其合聚来也。故此处以五箫"三章约"一点明之。
瓶儿死而书童去,春鸿去而春梅别,两两相映。盖送归鸿而为梅开之候,瓶儿坠而琴书冷矣。故瓶儿与书 童一时并宠,而藏壶必用琴童也。
玉箫入金莲手中,虽为梅开之兆,然试以金莲所品之名思之,又月娘之所必争者也。故后文撒泼,以玉箫话起。
月下吹箫,玉楼人悄,莲漏频催,春梅映雪。一瓶春酒已罄,此时此际,琴书在侧,不忍作送鸿迎燕之句,真大难为情,故用作书以消遣也,此又作者之心。
篇内接叙二大监讲朝政,盖为下文引见朝房地也。】
诗曰:
玉殒珠沉思悄然,明中流泪暗相怜。
常图蛱蝶花楼下,记效鸳鸯翠幕前。
只有梦魂能结雨,更无心绪学非烟。
朱颜皓齿归黄土,脉脉空寻再世缘。
话说众人散了,已有鸡唱时分,西门庆歇息去了。玳安拿了一大壶酒、几碟下饭,在铺子里还要和傅伙计、陈敬济同吃。傅伙计老头子熬到这咱,已是坐不住,搭下铺就倒在炕上,向玳安道:"你自和平安吃罢,陈姐夫想也不来了。"玳安叫进平安来,两个把那酒你一钟我一盏都吃了。收过家伙,平安便去门房里睡了。玳安一面关上铺子门,上炕和傅伙计两个对厮脚儿睡下。傅伙计因闲话,向玳安说道:【夹批:闲中一话,最有神理。】"你六娘没了,这等棺椁念经发送,也够他了。"玳安道:"他的福好,只是不长寿。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他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银子休说,只金珠玩好、玉带、绦环、鬏髻、值钱的宝石,也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夹批:映盗财也。】若说起六娘的性格儿,一家子都不如他,又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自来也不曾喝俺每一喝,并没失口骂俺每一句'奴才'。【夹批:映金莲骂。】使俺每买东西,只拈块儿。俺每但说:'娘,拿等子,你称称。'他便笑道:'拿去罢,称什么。你不图落图什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这一家子,那个不借他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还进去的。还也罢,不还也罢。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钱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悭吝的紧。他当家,俺每就遭瘟来。会胜买东西,也不与你个足数,绑着鬼,一钱银子,只称九分半,着紧只九分,俺每莫不赔出来!"傅伙计道:"就是你大娘还好些。"玳安道:"虽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儿,一回家好,娘儿每亲亲哒哒说话儿,你只休恼着他,不论谁,他也骂你几句儿。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每说方便儿。随问天来大事,俺每央他央儿对爹说,无有个不依。【夹批:衬出又吸动书童。】只是五娘,行动就说:'你看我对爹说不说!'把这打只提在口里。如今春梅姐,又是个合气星。──天生的都在他一屋里。"傅伙计道:"你五娘来这里也好几年了。"玳安道:"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想的起他那咱来的光景哩。他一个亲娘也不认的,来一遭,要便抢的哭了家去。【夹批:点明打狗磨镜一回。】如今六娘死了,这前边又是他的世界,明日那个管打扫花园,干净不干净,还吃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哩!"【夹批:便渡"三章约"。】两个说了一回,那傅伙计在枕上就睡着了。【夹批:百忙中偏有此等闲细之笔。】玳安亦有酒了,合上眼,不知天高地下,直至红日三竿,都还未起来。
原来西门庆每常在前边灵前睡,早晨玉箫出来收叠床铺,西门庆便往后边梳头去。书童蓬着头,要便和他两个在前边打牙犯嘴,互相嘲逗,半日才进后边去。【夹批:补出,深罪月娘。】不想这日西门庆归上房歇去,玉箫赶人没起来,【夹批:深罪月娘。】暗暗走出来,与书童约了,走在花园书房里干营生去了。【夹批:春梅,月娘婢,而后文如彼。今玉箫,月娘婢也,又如此。后小玉,亦月娘婢也,而后文如彼。月娘之为月娘,其闺范何如哉?】不料潘金莲起的早,蓦地走到厅上,只见灵前灯儿也没了,大棚里丢的桌椅横三竖四,没一个人儿,【夹批:画。】只有画童儿在那里扫地。金莲道:"贼囚根子,干净只你在这里,都往那里去了?"画童道:"他每都还没起来哩。"金莲道:"你且丢下笤帚,到前边对你姐夫说,有白绢拿一匹来,你潘姥姥还少一条孝裙子,再拿一副头须系腰来与他。他今日家去。"画童道:"怕不俺姐夫还睡哩,等我问他去。"良久回来道:"姐夫说不是他的首尾,书童哥与崔本哥管孝帐。娘问书童哥要就是了。"金莲道:"知道那奴才往那去了,你去寻他来。"画童向厢房里瞧了瞧,说道:【夹批:略过厢房。】"才在这里来,敢往花园书房里梳头去了。"金莲说道:"你自扫地,等我自家问这囚根子要去。"因走到花园书房内,忽然听见里面有人笑声。
推开门,只见书童和玉箫在床上正干得好哩。便骂道:"好囚根子,你两个干得好事!"唬得两个做手脚不迭,齐跪在地下哀告。金莲道:"贼囚根子,你且拿一匹孝绢、一匹布来,打发你潘姥姥家去着。"书童连忙拿来递上。金莲迳归房来。那玉箫跟到房中,打旋磨儿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万休对爹说。"金莲便问:"贼狗肉,你和我实说,从前已往,偷了几遭?一字儿休瞒我,便罢。"那玉箫便把和他偷的缘由说了一遍。金莲道:"既要我饶你,你要依我三件事。"【夹批:又与墙头约后断西门一映。】玉箫道:"娘饶了我,随问几件事我也依娘。"金莲道:"第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儿,就来告我说。你不说,我打听出来,定不饶你。【夹批:月娘家法如此,直照'撒泼'一回。】第二件,我但问你要甚么,你就捎出来与我。第三件,你娘向来没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夹批:深心。】玉箫道:"不瞒五娘说,俺娘如此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药,便有了。"潘金莲一一听记在心,才不对西门庆说了。书童见潘金莲冷笑领进玉箫去了,知此事有几分不谐。向书房厨柜内收拾了许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纽,并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攒有十来两银子,又到前边柜上诓了傅伙计二十两,只说要买孝绢,迳出城外,雇了长行头口,到码头上,搭在乡里船上,往苏州原籍家去了。正是:
撞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那日,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都要家去了。薛内相、刘内相早晨差人抬三牲桌面来祭奠烧纸。【夹批:二内相祭,祭七。】又每人送了一两银子伴宿分资,叫了两个唱道情的来,白日里要和西门庆坐坐。【夹批:活是太监。】紧等着要打发孝绢,寻书童儿要钥匙,一地里寻不着。傅伙计道: "他早晨问我柜上要了二十两银子买孝绢去了,口称爹吩咐他孝绢不够,敢是向门外买去了?"西门庆道:"我并没吩咐他,如何问你要银子?"一面使人往门外绢铺找寻,那里得来!月娘向西门庆说:"我猜这奴才有些跷蹊,不知弄下甚么儿,拐了几两银子走了。【夹批:深罪月娘。】你那书房里还大瞧瞧,只怕还拿甚么去了。"西门庆走到两个书房里都瞧了,只见库房里钥匙挂在墙上,大橱柜里不见了许多汗巾手帕,并书礼银子、挑牙纽扣之类,西门庆心中大怒,叫将该地方管役来,吩咐:"各处三街两巷与我访缉。"那里得来!正是:
不独怀家归兴急,五湖烟水正茫茫。
那日,薛内相从晌午就坐轿来了。西门庆请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相陪。先到灵前上香,打了个问讯,然后与西门庆叙礼,说道:"可伤,可伤!如夫人是甚病儿殁了?"【夹批:反衬西门非礼处。】西门庆道:"不幸患崩泻之疾殁了,多谢老公公费心。"薛内相道:"没多儿,将就表意罢了。"因看见挂的影,说道:"好位标致娘子!【夹批:又点传真。】正好青春享福,只是去世太早些。"温秀才在旁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穷通寿夭,自有个定数,虽圣人亦不能强。"薛内相扭回头来,见温秀才穿着衣巾,因说道:"此位老先儿是那学里的?"【夹批:妙绝,秀才切勿怪。】温秀才躬身道:"学生不才,备名府庠。"薛内相道:"我瞧瞧娘子的棺木儿。"【夹批:活是太监。】西门庆即令左右把两边帐子撩起,薛内相进去观看了一遍,极口称赞道:"好副板儿!请问多少价买的?"西门庆道:"也是舍亲的一副板,学生回了他的来了。"应伯爵道:"请老公公试估估,那里地道,甚么名色?"薛内相仔细看了说:"此板不是建昌,就是副镇远。"伯爵道:"就是镇远,也值不多。"薛内相道:"最高者,必定是杨宣榆。"伯爵道:"杨宣榆单薄短小,怎么看得过!此板还在杨宣榆之上,名唤做桃花洞,在于湖广武陵川中。昔日唐渔父入此洞中,曾见秦时毛女在此避兵,是个人迹罕到之处。【夹批:奉承得可笑,然则渔父之舟亦载不不许多棺材料也。】此板七尺多长,四寸厚,二尺五宽。还看一半亲家分上,还要了三百七十两银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见,解开喷鼻香的,里外俱有花色。"薛内相道:"是娘子这等大福,才享用了这板。俺每内官家,到明日死了,还没有这等发送哩。"吴大舅道:"老公公好说,与朝廷有分的人,享大爵禄,俺们外官焉能赶的上。老公公日近清光,代万岁传宣金口。见今童老爷加封王爵,子孙皆服蟒腰玉,何所不至哉!"薛内相便道:"此位会说话的兄,【夹批:喜极。】请问上姓?"西门庆道:"此是妻兄吴大哥,见居本卫千户之职。"薛内相道:"就是此位娘子令兄么?"【夹批:总是反衬西门。】西门庆道:"不是。乃贱荆之兄。"薛内相复于吴大舅声诺说道:"吴大人,失瞻!"
看了一回,西门庆让至卷棚内,正面安放一把交椅,薛内相坐下,打茶的拿上茶来吃了。薛内相道:"刘公公怎的这咱还不到?叫我答应的迎迎去。"青衣人跪下禀道:"小的邀刘公公去来,刘公公轿已伺候下了,便来也。"薛内相又问道:"那两个唱道情的来了不曾?"西门庆道:"早上就来了。──叫上来!"不一时,走来面前磕头。薛内相道:"你每吃了饭不曾?"那人道:"小的每吃了饭了。"薛内相道:"既吃了饭,你每今日用心答应,我重赏你。"西门庆道:"老公公,学生这里还预备着一起戏子,唱与老公公听。"薛内相问:"是那里戏子?"西门庆道:"是一班海盐戏子。"薛内相道:"那蛮声哈剌,谁晓的他唱的是甚么!【夹批:妙绝。】那酸子每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载遨游,背着琴剑书箱来京应举,得了个官,又无妻小在身边,便希罕他这样人。【夹批:忽然放笔,将读书人一写,趣绝。】你我一个光身汉、老内相,要他做甚么?"温秀才在旁边笑说道:"老公公说话,太不近情了。居之齐则齐声,居之楚则楚声。老公公处于高堂广厦,岂无一动其心哉?"【夹批:已心焉画童矣。】这薛内相便拍手笑将起来道:"我就忘了温先儿在这里。你每外官,原来只护外官。"温秀才道:"虽是士大夫,也只是秀才做的。老公公砍一枝损百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薛内相道:"不然。一方之地,有贤有愚。"
正说着,忽左右来报:"刘公公下轿了。"吴大舅等出去迎接进来,向灵前作了揖。叙礼已毕,薛内相道:"刘公公,你怎的这咱才来?"刘内相道:"北边徐同家来拜望,陪他坐了一回,打发去了。"一面分席坐下,左右递茶上去。因问答应的:"祭奠桌面儿都摆上了不曾?"下边人说:"都排停当了。"刘内相道:"咱每去烧了纸罢。"西门庆道:"老公公不消多礼,头里已是见过礼了。"刘内相道:"此来为何?还当亲祭祭。"当下,左右捧过香来,两个内相上了香,递了三钟酒,拜下去。西门庆道:"老公公请起。"于是拜了两拜起来,西门庆还了礼,复至卷棚内坐下。然后收拾安席,递酒上坐。两位内相分左右坐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从次,西门庆下边相陪。子弟鼓板响动,递了关目揭帖。两位内相看了一回,拣了一段《刘智远白兔记》。【夹批:先陪一句妙。】唱了还未几折,心下不耐烦,一面叫上两个唱道情的去,打起渔鼓,并肩朝上,高声唱了一套"韩文公雪拥蓝关"故事下去。【夹批:与娶瓶儿闹华筵时唱"韩湘子寻叔"对针为锁。】
薛内相便与刘内相两个说说话儿,道:"刘哥,你不知道,昨日这八月初十日,下大雨如注,雷电把内里凝神殿上鸱尾裘碎了,唬死了许多宫人。朝廷大惧,命各官修省,逐日在上清宫宣《精灵疏》建醮。禁屠十日,【夹批:如此便为修省乎!】法司停刑,百官不许奏事。【夹批:修省乃不许奏事,不知何处修省?】昨日大金遣使臣进表,要割内地三镇,依着蔡京那老贼,就要许他。【夹批:对其子而骂其父,太难为情。】掣童掌事的兵马,交都御史谭积、黄安十大使节制三边兵马,又不肯,还交多官计议。昨日立冬,万岁出来祭太庙,太常寺一员博士,名唤方轸,早晨打扫,看见太庙砖缝出血,殿东北上地陷了一角,写表奏知万岁。科道官上本,极言童掌事大了,宦官不可封王。如今马上差官,拿金牌去取童掌事回京。"刘内相道:"你我如今出来在外做土官,那朝事也不干咱每。俗语道,咱过了一日是一日。便塌了天,还有四个大汉。【夹批:天下躲事人如此,千古同慨。】到明天,大宋江山管情被这些酸子弄坏了。【夹批:天下坏事人如此,千古同慨。】王十九,咱每只吃酒!"【夹批:天下郁闷人如此,千西同慨。此一段为一百回金兵作引。】因叫唱道情的上来,吩咐:"你唱个'李白好贪杯'的故事。"【夹批:一腔心事都付酒杯,作者深意在此。】那人立在席前,打动渔鼓,又唱了一回。
直吃至日暮时分,吩咐下人,看轿起身。西门庆款留不住,送出大门,喝道而去。回来,吩咐点起烛来,把桌席休动,留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坐的,又使小厮请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第传、崔本和陈敬济复坐。叫上子弟来吩咐:"还找着昨日《玉环记》上来。"【夹批:一语接转,上用几回院本作间,又是云断山连异样章法。】因向伯爵道:"内相家不晓的南戏滋味。早知他不听,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到辜负你的意思。内臣斜局的营生,他只喜《蓝关记》、捣喇小子山歌野调,那里晓的大关目悲欢离合!"于是下边打动鼓板,将昨日《玉环记》做不完的折数,一一紧做慢唱,都搬演出来。西门庆令小厮席上频斟美酒。伯爵与西门庆同桌而坐,便问:"他姐儿三个还没家去,怎的不叫出来递杯酒儿?"西门庆道:"你还想那一梦儿,他每去的不耐烦了!"伯爵道:"他每在这里住了有两三日?"西门庆道:"吴银儿住的久了。"【夹批:话出伤心。】当日,众人坐到三更时分,搬戏已完,方起身各散。西门庆邀下吴大舅,明日早些来陪上祭官员。与了戏子四两银子,打发出门。
到次日,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夏提刑,合卫许多官员,都合了分资,办了一副猪羊吃桌祭奠,【夹批:合卫祭,祭八。】有礼生读祝。西门庆预备酒席,李铭等三个小优儿伺候答应。到晌午,只听鼓响,祭礼到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在门首迎接,只见后拥前呼,【夹批:描神处,往往在此。】众官员下马,在前厅换衣服。良久,把祭品摆下,众官齐到灵前,西门庆与陈敬济还礼。礼生喝礼,三献毕,跪在旁边读祝,祭毕。西门庆下来谢礼已毕,吴大舅等让众官至卷棚内,宽去素服,待毕茶,就安席上坐,觥筹交错,殷勤劝酒。李铭等三个小优儿,银筝檀板,朝上弹唱。众官欢饮,直到日暮方散。【夹批:与上回接连三席一时写来,令人五色迷目,却无一笔犯手,何等大力!】西门庆还要留吴大舅众人坐,吴大舅道:"各人连日打搅,姐夫也辛苦了,各自歇息去罢。"【夹批:细。】当时告辞回家。正是: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家中巨富人趋附,手内多时莫论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