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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假投江守仁归隐 伤县令逆贼为非
再说刘瑾,自彦徽、守仁等去后,朝内新官,大半是其心腹,及至刺客回来知守仁投江死了,从此更无忌惮,荐吏部尚书焦芳为谨身殿大学士,入阁办事焦芳系湖北安陆府京山县人氏,由进士出身,贪暴不仁,专媚权贵,与瑾甚相契好,取用之后,日购精巧戏玩之物,陈列君前;见少上宴乐玩弄之时,即拣数十烦琐表章,请主上裁处。少主不悦道:"朕以爱卿等司'掌此职,不过欲图安逸耳!今卿等不能办理,又复使朕批决,劳孤烦躁,何用卿等为哉?"瑾等闻言大喜,由是军国重事,不用奏请,任意批行、于是满朝文武,皆畏其威,只有李东阳、梁储二人,坐卧不安。惟是四时防察,以备不虑。又欲几次入宫,奏闻国太,因未得其便,只是耽忧而已。瑾于宫外,另建一所私第,极其华丽,珍宝玩器充实其中,自忖位极人臣,大如所愿,惟恨难与美妓作乐,空负风流。于是遍问左右,谁有良方妙药,可能复尔阳物,留心提拔升赏。忽见座上一人进言曰:"昔者我探名山,游览胜景,偶遇一道人,自称访治怪症,有起死回生之妙。余见他状貌不凡,飘飘若仙,遂拂石磴,同他坐坐,求其良方。道人曰:"近闻朝内阉宦大臣,想挽回阳物长劲,以娱女色,因此检查卢扁医案,及真人秘传参订一方,君臣配合,佐使咸平,制炼得法,滋肾补精,服之交媾必兴,长劲不倦,昼夜不停。'他言毕,即探囊取出一包,珍传于余。余得此方,珍藏匣内,深夜焚香,启而启之,见其药味珍宝,配制得法,真是玄机参透,不敢轻泄。今闻公公想服妙药,以回春阳,余愿将此奇方,原包馈送。"刘瑾闻言大喜,目视其人,乃门下士贾先也。先即检出原方呈上刘瑾,瑾展开细阅一遍,上写着回阳百战丸方:
紫河车一具,取少壮妇人头产男胎,佳用鲜者,另炖极烂。黑驴鞭全具,切片炙脆。
黑狗鞭连肾囊全具,切片酥炙脆。真海狗肾一对,切片酥炙脆,真阳起石一两,炭火煅红,童便淬七次。土术人参三钱,红肉者佳,切片另炖。太原熟地三钱,用酒炙透,另捣极烂。
肉蓰蓉取马栏产者为洼。正抱心伏神,连心木用一两,乳炙蒸晒七次。白泽泻,盐水炙一两。川杜冲,盐水炒断丝二两。淮牛膝去心,盐水煮透一两,补骨脂一两五钱,盐水煮透即破故纸。金锁阳二两,盐水煮透。
以上共十六味,配合君臣,依法制透,加入炼熟山蜜四两,共捣成泥,再蒸一至香为度,搓为细丸梧桐子大,培干勿令泄气,清晨服三钱。临卧服三钱,温酒送下,完一料,玉茎长大异常,硬如铁柱,久战不倦;长服填精益肾,保寿延年,宜节戒寒凉汤水,生冷菜蔬鲜果等项。宜常饮少壮无病,妇人乳汁作茶,切忌恼怒慎之。
刘瑾读罢赞曰:"真是奇方,专补先大不足,而助命门真火,服之必应。"
即命家人买备道地各药,监功制造,刻时造成,日服三次,见功甚速,精神倍添,玉茎渐长,德回原相,延年补精。刘瑾自是多蓄美女,日夜宣淫为乐,即宫娥御嫔,凡有姿色者,罔不被其淫污,按下休题。
且说正德六年,庚午夏四月,陕西兴安府石泉县白花村王造反,为因是年石泉、紫阳、白河三县,米谷腾贵,黎民窘甚,粒米如珠,民心思乱;王系弘治时武痒生,因屡试不第,无心进取,日在家乡,交结四方无赖,恃强凌弱,无所不为,因此饥民多有皈附。声势渐大,每往村庄打劫,又有胞弟王权,精通武艺,交结一朋,姓祝字荣彪,好武有力,自称小蛮王,号其党曰会蜂会,其所居巢穴,在两山之间,长枕数里,只有一条小路可入其中,他在高山之上,四面筑起炮台,路口一带水湾,巢内火药矢石,堆积无数,山后小山极多,路口极散,官兵不能捕获;遂至日积月累,聚集数千余人,分屯左右村乡,以作羽翼;适逢饥馑,粮草欠缺,于是私行抢夺,客商往来不通。石泉县知县张钰、守备伍呜谦、游击范士奎闻知,带了五百营兵,暗行捕捉,不意来到白花村内,适遇王带了二百余人,打劫回来,认得官兵前来捕捉,即将号炮放起,四面羽翼齐来,就将石泉县人马团团围注,炮火连天,一场大战,贼兵越杀越多,杀至天明,可怜知县守备,及五百官兵,尽死于贼人之手。只有游击范士奎,身受重伤,逃回城中。县丞梁汝均,立写告急文书,差人往各宪辕门投递。满城百姓闻知,坐卧不安,犹恐贼兵到来,四散奔逃,觅地安身。欲知贼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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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江小姐俏心多不吞不吐真情 公子B如醉如狂招笑
云:
佳人只要心呵危伪闼剂康健念^直算到收梢,不情情短忽情消。一r任性倒,那怕旁人笑。有人破夜朝,方知玄霜v是颉S艺{《虞美人》
星自倪[@之後,又在夫人房吃了夜,回到浚想:『今日得遇小姐,又得小姐之。又著夫人之巧,命我和了一首,得入小姐之目,真e幸也。』心下十分快活。只可恨小姐乖,不肯同去@;又可恨@中铰凡皇欤辉ひ小姐的拂窃谀难e。想了半,忽又想道:『我今@中各壁上的,如《好春》,如《啼修竹》,如《花落舞筵》,如《片云何意傍琴》,皆是景寓情之作,楹萎此早春,忽此「似曾相燕w怼怪洌o也。莫非以我之o因,而又相相近若有因,遂寓意於此?若果如此,t小姐之俏心,未L不槲译p不夜而躇也。r中之「全不避」「了o嫌」,分明刺我之眼涎也。不夜,不夜,你何幸而得小姐如此之垂z也!』想硐肴ィ氲目旎睿嚼u就。正是:
穿通骨髓o非想,透心只有思。
想去思硭枷O,美人肝皆知。
到了次日,星起恚峙洛e看了小姐之意,因⑿〗愕脑默了出恚在一幅上,又看。越看越小姐命深意原有所伲蛋g喜道:『小姐只一,也不等拈。不知他那俏心海哂性S多慧?我不夜若不⑼杆欢郑M不令小姐笑我是蠢h!幸喜我昨日的和,依稀仿佛,不十分相背。故小姐谆匾髻p,尚似o鄙薄之心。或者由此而再致一一,以邀其青盼,亦未可知也。但我想小姐少之女,重若此;天生,窈窕若此;彤管有,多才若此。莫小姐端正,不肯楸×幽睿词垢杏|春眩嗖贿^墨中微露一之勰剑缱蛉罩是也。安能於邂逅,即眉目勾挑,而慨然可,以自媒自嫁哉!o是理也。r我星居此已翟乱樱传@一再而已。且相非栏钢埃创饶钢幔质毫至ⅲso以⒑亍H粲⑨引,必杵成而後可。我不夜此r,粗心浮猓赐v成,是自也。r我奉母命而恚榍蠡椋舨挥隹汕笾耍锌芍x。今既蕊珠小姐代之人,而不知O力苦求,不上母命,而下失本心哉!榻裰,惟有安心於此,望明河,或o,有死而已。但恨出r得限期甚近,恐母夷睿缎牟话病r我居於此,o多役遣,只青一W足矣。莫若打野w去笾晕看饶钢虚。』
思算定了,遂了一封家K取些,付野,叫他回去笾=屡c夫人缘昧耍蛞下一封淞追N物,附去候。野俱了,收拾在行李中,拜e而去。正是:
ゾ思母,身留冀得妻。
母妻上嗪希已家。
星自打了野回家笮牛彀残脑诨仓凶鞣涞は阋蕊,且按下不。
s蕊珠小姐,自星的和,和得墨有猓Z句入情,未免三分勰剑旨由掀叻z才,因暗暗忖度道:『少年F介子弟,o不翩翩。然翩翩是流度,不入裘豪,方微有可取。我故於公子,不敢以白眼相看。今又和若此,S可海琶搽m美,但不知性情何如?性不定,t易更於一旦;情不深,t托以身,的v之。使花柳如雨之不迷,然後裸撵肚偕赐硪病H粝^一面,即浣,不非玉,美失藏桑紫嚅T楣,不叩睾酰俊蛔孕刂写媪艘持正之心,而面上便不露一痕容之象。是彩侍喝棠筒蛔。蚁蛐〗阏f道:『小姐今年十七,年已及笈。是宰相人家千金小姐,又美貌多才,自F重,不人,然亦未有不嫁者。老夫人未L不樾〗裥觯s|家去,西家不允,是女婿看得不中意。我看公子,行藏止,是一少年的流才子。既o心撞著,信有天。r又是年家子侄,粝喈,就招做|床,以完小姐身之事。楹斡纸Y做鹤樱D以兄妹呼,不知是何主意?老夫人既]主意,小姐要自家拿出主恚缱骷t之系,s作不得号B,了身大事。若了公子拥牟爬桑e求一如公子的才郎,便了。』
蕊珠小姐彩一口直出肝肺腑之言,略不忌避,心下以橄嗪希跏窍菜1悴浑[,亦吐心道:『此事老也不是]主意,o心裥觥N蚁胨綮蹲握撸|床之u也。若的一口真,倘有不宜,t悔之晚矣。就是我初面r,也o意,後其信和,才情上,亦未免有摹5橐龃笫拢渲星楣,Q甚多,不可不],所以蓄於心而有待。』彩道:『佳人才子,恰恰相逢,你我郏o不合。不知小姐更有何]?小姐若不以彩橥馊耍尾灰灰徽f明,使我心中也不。』
小姐彩之,得投C,知心事她不得,遂⒁伤倌昵椴怀#冀K有,要v他一番之意,明。彩了,沈吟半晌道:『小姐所],固然不差。但我看公子之槿耍种菊\,似不消]得。然小姐要他一,自是小心慎,s也o。但不知小姐要他那锥耍俊恍〗愕溃骸荷倌瓴换计o情,而患其情不耐久。初面既且幔薏坏靡祸r便偷香玉。若久o盼,t意行你模嵴呃湫ΓH者疏矣。此等乍g乍喜之人,妾所不取。故若若近,冷冷疏疏,以郎。情又乎Wⅲ粢花而喜,柳即移,此流薄之徒,我所最骸9视蝗S果,以郎。情又乎若一,室中之展反龋皇酱蟮乐黢R秣,t其人君子,其念至。有如前t甜言蜜,若若昵,背地t如如,不瞅不睬,此浮山刂耍畋伞9视那内ぺ等等,以郎。r他如此者甚多,故不得不於珍重,非不近人情而推作 !BR>
彩道:『我只小姐遇此才人,全不幽睿式形抑薄Ul知小姐有此一片心,蓄而不露。今蒙小姐心腹相待,委曲明,我樾〗愕囊黄叫姆嚼u放下。但只是有一--『小姐道:『更有何?』彩道:『我想小姐藏於仁遥p公子下榻於外r取巧,方得一面。又不朝夕接,小姐就要他,s也察不能如意。莫若待彩椭〗悖谄渲刑饺。t真真假假,其情立矣。』小姐了大喜道:『如此更妙。』二人得投C,你也A心,我也吐,彼此不倏旎睢U牵BR>
定是有羞深a,喾o恨蹙眉。
般遮千般掩,不旁人那得知。
s彩了要托〗v公子有情o情,便r常走到夫人房恚蚵公子的行事。一日打得公子已差野回家笾p夫人,他在此樽樱要多住些r,未必便。即悄悄通知小姐道:『公子既差人回去,t自不思量回去可知矣。我想他一富公子,不思量回去,而情留此居,以甘寂寞,意必有所D也。若揣度他之所D,非D小姐而又D哉?既D小姐,而小姐又似o意,又不吞,又不吞,有何可D?既欲D之,一朝一夕之事,D之若o匀讨模t其倦可立而。我看公子去者去,留者留,似乎有死守蛑狻4艘嗥淝槟途弥徽鳎〗悴豢刹恢!恍〗愕溃骸耗阆氲恼的,未L不是。但留此是今日之情,未必便定情留於日。我所以要姑待而之。』
二人正不了,忽若霞走恚ξπ〗阏f道:『公子可惜等右酥氯海硎呆子。』小姐因道:『你怎生得?』若霞道:『不是我也不知道,只因方福建的林老送了一瓶蜜的新荔枝老,夫人因取了一,叫我送公子去吃。我送到块T外,公子在日f。我只是有甚朋友在龋桓逸p易去。因在窗一,那有甚朋友!只他自一人,穿得衣冠整整,sχ|照壁上一幅,吟哦一句,即一「好!」就深深的作一揖道:『淑人大教了!,再吟哦一句,即又一「妙!」又深深作一揖道:「蒙淑人垂情了!」我偷不得一霎,早已χ谠,作十揖了。及我推去,他只吟哦他的句,竟象不曾看我的一般。小姐你道呆也不呆,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小姐道:『如今s怎恿耍俊蝗粝嫉溃骸何宜屠笾εc他,再三夫人之,他只,努努嘴,叫我放下,也不做一。及我出砹耍琅f又在那吟哦拜,是呆子。』小姐道:『你可知道他吟哦的是甚句?』若霞道:『我s不知道。』若霞正短短告小姐,不期彩有心,在旁,不等若霞完,早悄悄的走下恚﹂W到|砀`。只公子在房,χ壁跪一回,拜一回,好不口。彩是急性人,不耐┩蹈Q,便推房,走了去,公子道:『大相公,你在那施,φl人?』星看彩,知他是小姐身人,甚是g喜。因微笑答溃骸何易杂腥耸┒Y,s一rδ阏f不得。』彩道:『既有人,在哪?』星因指著壁上的道:『不是?』彩道:『是一首,怎算得人?』星道:『中有性有情,有有色,一字字皆是慧心,一句句o非妙想。r字句之外,又自含蓄o,怎算不得人?』彩道:『既要算人,s端的是甚人?』星道:『之,是佳人;之芳香,是美人;味之而幽正,又是淑人。此等人,莫眼前稀少,就求之千古中,也似乎不可多得。故我不夜於其箴刺,感之橐嬗眩混镀涮崴狐c醒,敬之槊;於其眷偬,又直恩壑艉缅现D。你若其人楹稳纾t其人可想而知也。』彩笑道:『笙喙f恚挥X有模有印H也孰看恚K是o影o形。不是胡思y想,怎得事?大相公既是等好色,o作有,以,我山胤剑耠m非昔,而浣之未散,捧心之故B尚存,何不に恚饨怙|渴?也免得神鬼,惹人笑。』
星了,因@一道:『些事怎可人言?就人言,人也不能知道。我不夜若是等的蛾眉粉黛可以解得渴,也不千山水,淼酱说亓恕R仓橄Y少彩,彤管o花,故z遍春而自甘孤。』彩道:『大相公既是等看人不上眼,壁上首,是何人做的,s又般敬重他?』星道:『做的人,若砟阏J得,但不便出。若直直出了,倘那人知,不道我薄?』彩道:『人既我得,又不敢薄她,莫非就的是小姐?莫非首,就是前日小姐所做的?』
星彩竟一口猜著他的≈i,不禁欣然道:『原聿孰姐也是慧心女子,失敬,失敬!』彩因又道:『大相公既是般敬重我家小姐,何不直直夫人明,要求小姐榛椋r老夫人又O是鄞笙喙模匀灰徽f便允。何故晦而不言,在背地自言自,可用心於o用之地矣!莫老夫人小姐,不知大相公如此至想望,就我彩,不是偶然撞明,也不知道,s有何益?』
星彩的,句句皆道著了他的心事,以橛隽酥海阃我,竟扯彩坐下,⒁欢瞧]的愁苦,俱λf道:『我非不知老小姐畚遥曳遣恢〗愕幕橐觯明求。但槿艘岔自揣,你家老,一楣,容青衿溷辱?小姐一位上苑甜桃,焉肯下嫁酸丁?口不徒然,恐K子我幌喾讣芍M而不容久居矣。我之至熟,故不得已而忍以待。不能g如水,尚可借雁影排以冀一色笑。倘三生有幸,一念感通,又生出C,亦未可知也。此我苦情也。彩姐既具慧心,又有心z我,望指一妙剑K身不忘。』彩道:『大相公些,自大相公口中恚坪蹙渚溆欣恚袈到我彩耳朵,想一想,t甚是不通。』星道:『怎得不通?』彩道:『老的事,我捉摸不定,姑慢。且⑿〗愕氖拢c你一。大相公既定小姐是千古中不可多得之才美女子,我想砦┎抛R,小姐既是美女子,t焉有有大相公是千古中不可多得之才美男子之理?若大相公是美男子,t今日之青衿,日之金紫也,又焉有恃而鄙薄酸之理?此大相公之]也。只好在我面前,若使小姐知,必怪大相公以俗情相待,非知己也。』
星了,又又喜道:『彩姐好心,怎直想到此?想得甚是有理。果是我之]。但事已至此,s⒛魏危俊徊孰道:『明明之事,有甚奈何!大相公胸中既有了小姐,t小姐心上,又未必]有大相公。今所差者橹唬糁韧猓荒γ婕明耳。然大相公在此,是樽樱植皇沁^客,小姐此r,又不急於嫁人。段婚姻,既不明求,便暗求。急求若]不妥,求自全。哪怕]有成就的日子?大相公不要心慌,但打些巧妙的才,以湫〗悴r拈索,不至出,便o事了。』星笑道:『s拿不。』又笑了一回,就忙忙去了。正是:
自事自知,各有各。
情多端,如何能Q?
彩明公子的心事,就忙忙去了,要笾〗恪V灰蜻@一螅蟹纸蹋浩室樾牛赴底髅鳌2恢崾氯绾危衣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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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伴婆說:『這位相公,你是那里人氏?不用哭了,起來罷,跟我到烏龍院裡吃袋煙,喝盅茶,歇歇再走。』公子聞言起身,打了打身上塵,跟著伴婆來到烏龍院裡。伴婆說:『快把你大爺的馬趕進來。』小二忙上門前來拉馬。
且說公子來在花樓以下,伴婆拉住說:『你在那樓上吃茶罷!』公子遂上樓吃茶。伴婆說:『江秀英出來接客。』小姐聞言可就哭起來了。伴婆說:『我把你這個賤人,叫你接客,你怎麼就哭?你再哭,這下子就是你的對頭。』眾明公,小姐被他打怕,聽說不敢哭了。伴婆說:『還不快來接客麼?』小姐江秀英只得出來相見公子,眼中落淚。公子看見小姐溫文典雅,端方正直,眼中流淚,暗想:『必是好人家兒女,不知怎麼流落此院中,不願接客,也是有的,不免我問他一問。』公子說:『你這位大姐那里人氏?姓甚名誰?怎麼流落此院中?
向我說個明白,我好搭救你出去。』小姐聞言:『相公在上,聽小奴告稟。』
小姐站起地流平,相公在上細耳聽:
家住山西洪洞縣,城南十里江家亭。
先祖名字江百萬,三任主考在山東;
伯父名字叫江嵐,濟南府裡作布政;
我父江峒官職小,宛平縣裡受朝封,
無生多兒共多女,只生小奴江秀英。
只為我太山廟來把香降,
西北乾天起狂風。
刮了三天並三夜,把我刮到蘇州城。
來了賊子叫馬小,把我賣到院烏龍。
相公若肯發慈念,搭救小奴轉洪洞。
母女若得重相見,一層恩報你十層恩。
小姐哭來往後訴,嘆壞公子榮玉卿。
公子說:『我當是誰,原來是俺二舅江峒的閨女秀英表妹,好嘆殺人也!』
我不搭救誰搭救,我不見疼誰見疼。
走上前來忙拉起,又把賢妹叫一聲。
小姐問公子名和姓,為何又把賢妹稱。
兄妹二人未相見,怎知兩家的詳情。
公子聞言淚雙傾,叫聲表妹你細聽。
要知我的家何處,聽我從頭表姓名。
家在山東平萊縣,雙鳳街上有門庭。
父親名叫榮千里,吏部天官有高名。
我的乳名叫官保,學名就叫榮玉卿。
公子表罷名和姓,嘆壞小姐江秀英。
我當他是那一個,是俺表兄榮玉卿。
小姐不由心酸痛,公子一陣痛傷心。
小姐哭的如酒醉,公子哭得眼通紅。
話說他兄妹二人啼哭不止,驚動伴婆上的樓來,說:『公子與小姐有什麼親?』公子說:『無親。』伴婆說:『無親,怎麼都哭起來?』公子說:『我叫小姐哭軟了,我要贖他出來,送他回家,不知你心下如何?』伴婆說:『有銀子你就把他贖去。』公子說:『可得多少銀兩?』伴婆說:『八百銀子。』
公子暗想道:『我來買絨線,只帶八百銀子,若贖了表妹來,還無有盤川,且把贖來再作道理。』公子說:『就給你八百銀子。』伴婆說:『八百銀子不中,這銀子成色還不中哩!』公子聞言怒作,說:『天明再說,我不給你一個還中哩!』伴婆說:『你是訛我?』公子說:『我不訛你。』伴婆說:『你騙我麼?』公子說:『我不騙你。』伴婆說:『你咱著我呢?』
公子說:『我要告你。』伴婆說:『不給我銀子,如何倒要告我?』公子說:『我到吳江縣衙門上申冤狀了,我告你烏龍院伴婆柳庭春,誘拐搶奪民間良家女子進烏龍院為娼,失落貞節,敗壞門風。縣老爺准了我的狀子,你就當罪不起了。』伴婆說:『你不能。』公子說:『我能。』伴婆說:『你不中。』公子說:『我一定中的哩!』說著說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公子把腳一踢,踢到伴婆嘴上。公子順手拿過馬鞭子打起來了,一邊打了十數下,只打的伴婆如那老烏登枝一般。明公,敢說打死了麼?幸也沒有打死。小姐在旁看的明白,小姐說:『我也打你!』叫丫鬟拿棒槌來,小姐將棒槌拿在手中,錯動銀牙,打起來了。
烏龍院怒東斗星,喜壞小姐江秀英。
無情棒槌拿在手,照打伴婆下絕情。
耳旁只聽風聲響,打的伴婆放哭聲。
小姐越打越有氣,打的伴婆受苦刑。
接上說的明白,小姐賣到烏龍院時,被伴婆打的苦處難言,日夜啼哭,把眼也哭腫了,怒火難忍。今日被他表兄揪住他的頭髮,小姐拿著棒槌,狠狠一下,只聽『喀嚓』一聲響,把那伴婆的頭上打了個窟窿。打的伴婆疼痛難忍,說:『榮公子不用打了,我情願贖給你就是了。』公子說:『你贖給我,我就不打你了。』伴婆說:『小二呢,拿天平來兌銀子。』榮相公把銀取出來。小二拿天平兌了八百銀子,給了伴婆。公子就領小姐出了烏龍院,來到門外,挽著小姐上了白龍馬走向大街去了。
小姐上了白龍馬,順著大街往東行。
前行要到吳江縣,直到堂上把冤伸。
只說過了天堂路,誰料又到酆都城。
兄妹來到大街上,再把伴婆明一明。
順著大街往前走,隅頭不遠咫尺中。
伴婆來到隅頭上,張三迎面問一聲。
張三說:『老伴婆,何人把你的頭打個大窟窿?』伴婆見問雙膝下跪,說:『張三,快給我作主罷。我使了八百銀買了個玉美人,學會彈唱歌舞接客,不知那裡來了個狂徒使棒把我苦打一頓,玉美人叫他訛去了。張三,你給我趕回來,我也不能白勞動你了。』說罷,把一百銀票遞與張三。張三一見滿心歡喜,說:『眾家兄弟,那裡來了個不遵王法的狂徒,把伴婆打了一頓,把個玉美人也訛去了,咱趕上他與他說說。他若牙崩半個不與不給,便把這個狂徒殺了。』說罷,就拿著槍刀趕上去了。
老伴婆撒謊把人坑,惱了棍徒數十名。
長的杆子短的棍,鋼叉撓鉤和流星。
咳咳哈哈往下去,嚇壞公子和秀英。
小姐扭回頭來看,來了狂徒數十名。
小姐嚇的直打戰,馬上歪扔幾歪扔。
幾乎掉下能行馬,一旁嚇壞榮玉卿。
走近前來忙扶住,又把表妹叫一聲。
明公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表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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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大强盗劫夺算越奸越拙 小儿女飞花咏愈出愈奇
词云
狂风只道吹花去,细细蹂躏寻趣。谁知送到无人处,转是教他遇。
姻缘已有三生据,自逗出飞花句。何曾言嫁何曾娶,心已先完聚。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话说宋脱天乘人热闹,劫出容姑,藏在船中,以为得计。不期打听得端居在县中告了,各处追获。众人一时惊慌无措,要将容姑弄死方得干净。宋脱天说道:"何至于此。俗语说得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若留在本地,恐怕累人。我今将他带到别方,再怕甚么?"众人道:"既肯远避,自然无事。但不便同行。我们要回去了。"遂各自别去。宋脱天只留下两个相厚弟兄作伴同行。自此夜行晓住,船家又是一路,故悄悄而去。
容姑被捉到船,早已是惊得半死,今又听见他们嫌他啼哭,要丢他下河,又吓得半死。因想道:"我今误落虎口,且喜年幼,他尚没本事奈何于我。我若再啼哭与他厮闹,触动虎狼,则性命不能保全,而父母永无见期矣。莫若假作痴呆,听他藏我在何处,或者天可见怜,别有机缘,再得出头,亦未可知。"算定了主意,便住了啼哭,转装出许多孩子家的行径来。坐在舱中,要坐便坐,要睡便睡,要吃便吃。宋脱天见他不象前番啼哭,满心欢喜,因进舱来说道:"我慕姑娘的美貌,实非一朝一夕。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方才弄得你到手。这是宿世姻缘,非同小可。"容姑道:"我一个小女儿,你是一个大人。弄我来做甚?"宋脱天道:"姑娘如今虽是一个小女儿,再过两年,便是个大女儿了。我年纪虽比姑娘大几岁,却情愿小心小胆陪伴姑娘。姑娘千万不可将我看做外人。但凭姑娘要长要短,我俱弄来。只求姑娘与我一心一意过日子。姑娘是个聪明人,况又无书不读,我这个意思,自然知道。"容姑假装懵懂道:"你的主意在你肚里,我如何得知?"宋脱天道:"你如今年小,或者不知。再过两年大了,自然知道。"容姑道:"既是这等说,且过两年再讲。"宋脱天见他和和气气的说话,便放下了心。但怕他思想父母,苦坏了身子,遂买了许多果子点心来哄他。遂将船随路摇去,十分大路又不敢行,情愿在湖荡中转远路。
一路不知不觉,已摇到嘉兴地方。宋脱天见离得华亭县远了,方才放心。因想道:"我如今只在船中,不是常法。须寻一个著实地方,住下方好。"想了半日,忽想起道:"我的姑娘住在湖州,何不去寻他,叫他寻间房子安顿了这个小冤家,我再回去。岂不是人稳财稳之策?"主意定了,遂又叫船家将船摇出嘉兴大路来,住在城外。一来离家远了,遂放心大胆;二来又见容姑年小,遂不甚提防。又因连日辛苦,遂走上岸去,买了许多酒肉,又买了许多果子,拿下船来整治。不一时煮好,宋脱天只拣好鱼好肉果子并酒,先送进舱中。然后自己与众兄弟同吃。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尽兴贪饕,只吃到落日衔山,新月初起,俱吃得十分醉饱。内中一个巫良,带著酒意,强作解事,手捻著几根的翘须,乜斜著醉眼,对著宋脱天说道:"前日你说这姑娘聪明无赛,出口成章。今在船中这些时,并不见他开口,不知是他嫌我们粗俗不知音,不肯轻易与谈,又不知是你说谎。"宋脱天满脸陪笑道:"我这姑娘年小腼腆,怎好在生人面前吐露才学?他的诗赋值钱,松江那个不知?故我小弟所以妄想天鹅。若是虚名,不得实惠,我也不受这些辛苦了。老弟要试姑娘的诗才,这是斯文事体,鸩坏谩4揖腿タ嗲笠皇稳纾俊蹦俏琢继舜笙驳溃骸叭舻霉媚镒龅靡皇缀檬颐羌蛔郑樵该咳顺匀蟊啤8也怀哉撸肺!本驮诖迳弦蝗负踅宕蛲āK瓮烟炝ε阈Φ溃骸肮媚镒鍪共淮蚪簟V皇亲鍪胍刑饽浚胶米龅埂V慌轮谛值苊簧醴ǘ墼焯饽俊!敝谖蘩邓档溃骸笆茄剑茄健N尢饽吭踝鑫恼拢空饨凶鑫廾字读恕N颐谴蠹倚肽贸鼍窭矗赶胍桓龊锰饽咳タ妓绞顾恍ξ颐谴逅住!敝谌四弥仆耄肓税肷危傧氩怀觥:鲆桓鑫蘩底叩酱飞先バ〗猓隹醇渫湫略拢炫氖执蠼械溃骸坝辛耍辛耍 彼瓮烟炝ξ实溃骸澳阌辛松趺刺饽浚俊蹦俏蘩狄蚴种钢溃骸凹创诵略挛猓癫幻钤眨 敝谌颂笙驳溃骸懊罴罴 彼瓮烟旒疵ψ呷氩罩校裕莨镁靡烟妹靼住H舨挥λ终庑┬锞贫袢司陀胁徊庵觥R蛩档溃骸靶略轮乙炎鼍汀D憧山兴遣嘀湎柑4夷罾础!彼瓮烟烀Τ霾眨涤胫谌恕T缣萌莨迷诓罩械偷湍畹溃BR>
第一首
新月既如眉 奈何不随眼
多应不忍看 甘心自孤展
第二首
新月既如梳 奈何不铺鬓
乱云梳不通 谁寄香奁信
第三首
新月既如钩 奈何不牵挂
曲曲又弯弯 怎说团圆话
容姑将新月诗念完,众人俱伸头缩脑,假作知音。听见容姑念得一字字一句句,清清朗朗。遂一齐拍手称赞道:"果然姑娘有此大才。且莫说他做的滋味,只念的声音娇娇滴滴,比莺燕还妙三分。果然话不虚传!"宋脱天道:"姑娘诗已做了,你们的酒却如何?"众无赖道:"有甚如何!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便醉死也说不得。"遂筛起大碗来,你一碗我一碗,吃个不住。又筛了送与宋脱天,道:"你有此大造化,还不吃酒!"宋脱天快活之极,尽兴而饮。只吃得个个烂醉如泥,西歪东倒,竟不知人事矣。此时已是更余。
却说容姑一被劫上船,就想道:"我既被这些强贼劫来,料难脱虎口。今虽亏年小无恙,后来大了,终必遭伤。与其到底遭伤,又不如今日一死,倒也干净。"遂每每打帐投水。忽想起父母来,又不禁失声大恸。转一念道:"我差矣。我常见古来奇女子,遭逢不偶,偏能在患难流离之际,而远害全身。故称之为奇。若临难惟拚一死,则何奇之有?况这一班贼徒,皆庸下之流,料无大害。莫若悦他相机而动。"不期此日,这班贼徒贪酒无谋之态,恰恰落在眼中。遂暗笑道:"这班强贼,沉酣酩酊,虽生如死。又毫不提防,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倘邀天幸,乘此遁去,得遇仁人,告其苦情,送我回乡。亦未可知也。"主意已定,遂将衣服拴好,悄悄推开舱门一看,众贼俱鼾呼如雷。又喜这船离岸不远,容姑遂轻轻走出船来,将身往岸上一跳。到了岸上,众人全不知觉。遂不顾生死,沿著河边往前乱走。正行之间,忽听见远远一只官船吹打而来,看看渐近,容姑正要躲避,怎奈岸高滩阔,无处躲闪,只得立在河边。不一时官船将近,船上许多水手站立。此时还有些残月光照著影影。河边立著一人、众人说道:"此时黑夜,此处人家又远,为何还有人立在河边?定然是投河短见的了。"众人忙叫道:"岸上的人莫非是投河的吗!"容姑也不回答,只呜呜而哭。众人见哭,越认真是了。自说道:"救人一命,也是阴骘。"又因大船不能拢岸,就上了脚船,一气棹来。近前一看,却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子。众人因惊问道:"你有何冤屈,而生此短见?莫非是晚母伤残,仇人陷害?若果有冤枉,我领你见了老爷,求老爷替你伸冤。"容姑只是哭泣,哽咽不能出声。众人见他哭得苦楚,又见他年小,甚是怜他。又说道:"此女毕竟心中有大冤大苦之事,不便向人明言。我们可做好事,救他上船,胜似烧香念佛。"遂大家搀扶他上了小船,又上了大船。此时老爷夫人俱已睡熟,不便传禀,遂将容姑送入后艄。艄婆见他生得清秀,知他是好人家儿女,遂叫他吃了些晚饭,就引他在艄中睡了。官船连夜而行不题。
却说这些无赖直睡到天色大明,方才起来收拾,打帐开船。宋脱天在舱口一张,只见舱内空空,只剩得一床被卧,那里有个人影儿在内!宋脱天著了一吓,魂魄俱无。忙大叫道:"姑娘在那里去了!"急走到艄上一看,也是空的。不觉大哭起来道:"不好了!多应是投水死了,我为他担了多少干系,费了多少心机,用了无数瞎钱,只指望偕老夫妻。谁知你怀恨死了!"众无赖认作死了,大家解劝。宋脱天连忙叫人各处打捞,竟无踪迹。乱之不已,只得罢了。依旧回去不题。
却说容姑,在官船艄上睡了一夜,你道这官是谁?原来是杭州知府,姓凤名仪,在杭州行取进京,路过嘉兴。因天晚住船宿了,次早起来,因还在浙境中,尚有相知的官府迎送,凤仪酬应了半日。直到午后方闲。家人看见老爷夫人闲坐舱中,上前禀道:"小人于昨夜河边,救得一个要投水的小女子在船,禀知老爷。"凤仪道:"一个小女子怎么投水?可唤来见我。"家人即去唤那小女子进舱。容姑走入,立在旁边。凤仪见这女子年虽尚幼,却生得眉妍目秀,楚楚可人。因问道:"你小小年纪,为何行此短见?可细细说明,我老爷为汝解纷。"容姑听见问他,只得朝上跪下,垂泪说道:"难女今年才十一岁,父亲止生难女一人。只因粗知文墨,致人妄想牵丝。又因父亲选婚过慎,拒聘太严,强暴自知无分,遂谋劫夺。一旦陷身虎穴,与死为邻。昨幸笔墨有灵,宽松一线,又借糟丘大力,缚定群凶,故得逃死河干。以希仁者之援。又幸投生台下,细述奸人之恶。既蒙救拔,仁已不磨。倘得还乡,则恩同再造矣。"凤仪见他说话次序,体态安徐,满心欢喜。因叫他立起来,笑问道:"你说粗知文墨,虽也是句大话,却还是泛说。这也罢了。你又说笔墨有灵,宽松一线,这却是凿凿之言,必有所谓。你可细细说与我听。"容姑道:"贱女被群盗劫在船中,拘束甚紧。昨因叫贱女做新月诗,贱女随口即长吟三绝,群贱虽不知诗,见贱女信口即吟,惊以为奇,遂惊喜而纵饮,不复紧防。故贱女得逃生至此。所以说个笔墨有灵,宽松一线。"凤仪道:"果然如此吗?"容姑道:"大人前怎敢说谎。"凤仪道:"你既不说谎,可将新月诗念与我听。"容姑遂将前三诗,铿铿锵锵的又念了一遍。凤仪听了,又惊又喜,因说道:"此三诗虽咏新月,却隐隐寓落难之情,大得风人之旨。你小小女儿若果能咏此,岂不竟是一个才女子了?我还不信。"容姑道:"老大人若不信,请自出一题,试试难女。则真假立辨矣。"凤仪大喜道:"旗亭双鬟一歌,便流传作千秋佳话。我今出一诗题,你若果能草草成篇,则千秋佳话又在旗亭之上矣。"因叫家人取过文房四宝来,亲写一个诗题在上,付与女子道:"你良家女子,譬如花絮。今被奸人劫夺,而飘零于此,就与飞花相似。我甚怜你,故就以飞花二字与你做题目,你不可惊惶,慢慢做来我看。若做得略有可观,我自为你有处。"容姑接得诗题在手,取过文房四宝,也不谦不让,竟信笔题了一首五言律诗,双手呈上。凤仪见他提笔就写,也不思索,就象做现成的一般,正惊讶不定,只见早已做完送上,不禁大喜以为奇。因接了忙忙展开一看,只见上写著:
飞花
原占枝头上 今怜西复东
眼迷新几席 肠断旧帘栊
阵阵空香细 飘飘虚影红
既遭逢不偶 何苦费春工
凤仪看完大惊,大喜道:"原来果是一个才女!怎么这小年纪,有此灵慧之心,真才女也!老夫失眼了。"忙叫他坐下。容姑道:"难女流落至此,得蒙老爷不加呵责,已出万幸,岂敢妄僭窃于天地父母之前。"凤仪笑道:"孤已可怜,难尤当恤。况才不易生,岂可以世情而屈人?你可坐下,我还有话商量。"容姑只得领命坐下。凤仪因对夫人说道:"我观此女德性温闲,才情超古。我甚爱他,况我与你年将半百,膝下无人,我欲继此女在膝下,待他长成,赘个佳婿,娱娱晚景,破破寂寞,也强似孤孤独独。不知夫人意下以为何如?"王夫人道:"我也正有此意。老爷所见不差。"凤仪大喜,便对容姑说道:"我与夫人商量的话,你听见吗?"容姑道:"老爷夫人天高地厚之心,亦已听得明白在此。"凤仪道:"你既听见,你肯屈意如此行吗?"容姑此时虽思父母,然身在难中,如何十分由得自己?因说道:"难女自分九死,今得不死者,皆大人与夫人救拔之恩。已感激不尽,再欲抚之膝下,又过于重生矣。孩儿虽不孝,敢不晨昏定省,以申衔结!"凤仪同夫人听了,满心欢喜道:"你既乐从,可即此拜认。"容姑随即倒身拜了八拜。凤仪同夫人受了四拜,还了四揖。拜毕,容姑因说道:"以小家充作大家,定多不肖。今后若有过愆,望父母大人训诲。"凤仪同夫人大喜,又替他起个名儿,叫做彩文。遂吩咐家人仆妇侍女,齐来拜见小姐,以后俱称为彩文小姐。王夫人随带他到房舱中去,与他收拾。又取出许多绫罗衣服,与他更换。容姑一时从地下又到天上。正是:
阱拘舟穴多应死 逃到河干尚未生
一旦忽然金玉裹 教人何处问君平
凤仪王夫人自有了彩文,在船中便终日与他消遣。遇著好风景,或是叫他吟诗,得了好佳句。或是叫他做对。小姐有时高兴,或抚一曲瑶琴,小姐一时技痒,或画两幅山水。凤仪与夫人或听听或看看,颇不寂寞。因而爱彩文小姐如宝。在路上凡有名胜之地,必迂道带他去玩耍。故耽耽搁搁,走了许久,方才到得临清家里。家中大小人役俱来磕头,拜见老爷夫人小姐凤仪。一一吩咐停当,早有亲戚朋友,闻知凤仪回来,俱来拜望。不期收留昌谷做儿子的唐希尧,就是他的表弟,也来拜望过了。
到了次日,只得就去答拜唐希尧。接见过,即便留酒。饮酒中间,又使儿子唐昌出来拜见。见过,就叫他也坐在席旁。凤仪看见唐昌生得清俊非常,便定著两只眼睛只管细看。唐希尧因笑道:"老表兄注目于侄儿,何也?"凤仪道:"别来不久,老表弟便有此佳儿,令人不解。"唐希尧道:"有甚难解?老表兄岂不闻知医能广嗣乎?"凤仪笑道:"知医广嗣,亦或有之。未闻经年即生之者速若此耶。此中定有一个扶生快长之良方,不肯传人。这个良方,愚表兄也用过了,但不知吃的是谁家的妙药。"唐希尧听了,大笑道:"这个良方妙药,若表兄既也用过吃过,料想瞒不过兄。只得要实说了。"遂将过继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凤仪遂也将继女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说罢二人俱大笑不已。凤仪因又问道:"表侄丰姿颖秀,不知今读何书?"唐希尧道:"且喜此子资性过人,见书就读。但不知通与不通。老表兄不妨考他一考。"凤仪遂将诗书道理盘驳于他,不期唐昌对答如流,娓娓不休。凤仪听了,不觉骇然道:"大奇,大奇!"因又问道:"贤表侄既如此聪明,不知可曾学过做诗?"唐昌道:"不学诗无以言。小侄胡乱也做两首。"凤仪道:"既能做诗,我就考你一考。前日你表妹初到我家时,也说晓得做诗。我怜他娇小,又飘泊而来,因出了一个飞花的题目,叫他做诗。他果有几分才情,提起笔来就做了一首。又风雅又感慨,大有可观。贤表侄既英英自负,可能和他一首吗?"唐昌道:"敢求表妹的前题一观。"凤仪因讨纸笔写出与他,唐昌接了一看,又惊又喜道:"原来表妹是个才女。虽抱惭不敢续貂,然爱慕不能已,只得要出丑了。正和涉嫌,只好鸳鸯和了。"因提起笔来,从从容容和了一首,送与凤仪。凤仪接了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在树得春巧 离枝春更工
想簪云髻美 不点水唇红
雨细窥邻壁 风轻入远栊
休嗟飘泊意 大圣也流东
凤仪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觉喜动颜色道:"好诗,好诗!怎做得这等风流香俊,与原诗不相上下!"因对著唐希尧道:"此子不凡。异日功名,还在老夫之上。真吾弟之福也!"唐希尧听了,欢喜不尽。因尽欢劝饮,饮到沉酣,方才别过。凤仪到家,夫人小姐接著,凤仪就对小姐说道:"你前日题的这首飞花诗,我自以为独创了。不期你唐家的表兄唐昌,又鸳鸯韵和了一首在此。又香艳又风雅,似不在你之下,你可拿去一看,以为何如?"遂在袖中取出,递与彩文。彩文接来一看,不禁惊喜道:"此诗词中寓意,言外弄情,大得风人之旨。三复两诗,直觉孩儿瞠乎后矣。"自此之后,彩文心上就落了一个唐昌的影子,且按下不题。却说凤仪在家又住了数日,恐违钦限,只得别了夫人小姐,连夜进京复命去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杳杳冥冥,幽幽悄悄。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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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钱典史同行说官趣 赵孝廉下第受奴欺
话说赵家中举开贺,一连忙了几天,便有本学老师叫门斗①传话下来,叫赵温即日赴省,填写亲供②。当下爷儿三代,买了酒肉,请门斗饱餐一顿,又给了几百铜钱。门斗去后,赵温便踌躇这亲供如何填法,幸亏请教了老前辈王孝廉,一五一十的都教给他。赵温不胜之喜。他爷爷又向亲家方必开商量,要请王孝廉同到省城去走一遭,随时可以请教。
方必开一来迫于太亲翁之命,二来是他女儿大伯子中举的大事,还有什么不愿意的?随即满口应允。赵老头儿自是感激不尽。取过历本一看,十月十五是个长行百事皆宜的黄道吉日,遂定在这天起身。因为自己牲口不够,又问方亲家借了两匹驴。几天头里,便是几门亲戚前来送礼饯行,赵温一概领受。
①门斗:学里的公役。
②亲供:指秀才中举后到学台官署填写年龄、籍贯等手续。
闲话少叙。转眼之间,已到十四。他爷爷,他爸爸,忙了一天,到得晚上,这一夜更不曾睡觉,替他弄这样,弄那样,忙了个六神不安。十五大早,赵温起来,洗过脸,吃饱了肚皮。外面的牲口早已伺候好了。少停一刻,方必开同了王孝廉也踱过来。赵温便向他爷爷、爸爸磕头辞行。赵老头儿又朝着王孝廉作了一个揖,托他照料孙子,王孝廉赶忙还礼不迭。等到行完了礼,一同送出大门,骑上牲口,顺着大路,便向城中进发。
原来几天头里,王乡绅有信下来,说赵世兄如若上省填亲供,可便道来城,在舍下盘桓几日。所以赵温同了王孝廉,走了半天,一直进城,投奔石牌楼而来。王孝廉是熟门熟路,管门的一向认得,立时请进,并不阻挡;赵温却是头一遭。幸亏他素来细心,下驴之后,便留心观看。只见:
门前粉白照墙一座,当中写着"鸿禧"两个大字,东西两根旗杆。大门左右,水磨八字砖墙。两扇黑漆大门,铜环擦得雪亮。门外挂着一块"劝募秦晋赈捐分局"的招牌。两面两扇虎头牌,写着"局务重地""闭人免进"八个大字。还有两根半红半黑的棍子①,挂在牌上。大门之内,便是六扇蓝漆屏门,上面悬着一块红底子金字的匾,写着"进士第"三个字。两边贴着多少新科举人的报条,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算来却都是同年。两边墙上,还挂着几顶红黑帽子,两条皮鞭子。
门上的人因为他是王孝廉同来的人,也就让他进去。转过屏门,便是穿堂,上面也有三间大厅,却无桌椅台凳。两面靠墙,横七竖八摆着几副衔牌;甚么"丙子科举人"、"庚辰科进士"、"赐进士出身"、"钦点主政"、"江西道监察御史"。赵温心里明白,这些都是王乡绅自家的官衔。另外还摆着两顶半新不旧的轿子。又转过一重屏门,方是一个大院子,上面五间大厅。
①半红半黑的棍子:原为衙役使用的水火棍,一半红一半黑,挂在门外以示为威严。
其时已是十月,正中挂着大红洋布的板门帘。前回跟着王乡绅下乡,王孝廉给他两个铜钱买烧饼吃的那个二爷,正在廊檐底下,提着一把溺壶走来;一见他来,连忙站住,亏他不忘前情,迎上来朝着王孝廉打了一个千,问他几时来的,王孝廉回说"才到"。
那二爷瞧瞧赵温,也像认得,却是不理他,一面说话,一面让屋里坐。赵温也跟了进去。原来居中是三间统厅,两头两个房间,上头也悬着一块匾,是"崇耻堂"三个字,下面落的是汪鸣銮的款。赵温念过"墨卷①",晓得这汪鸣銮就是那做"能自疆斋文稿"的柳门先生,他本是一代文宗,不觉肃然起敬。当中悬着一副御笔,写的"龙虎"两字,却是石刻朱拓的,两边一副对联,是阎丹初阎老先生的款;天然几上一个古鼎、一个瓶、一面镜子,居中一张方桌,两旁八张椅子、四个茶几。上面梁上,还有几个像神像龛子的东西,红漆描金,甚是好看。赵温不认得是什么东西,悄悄请教老前辈。王孝廉对他说:"这是盛'诰命轴子'②的。"
①墨卷:即考生墨写的卷子。
②诰命轴子:诰命,皇帝对五品以上的官员的封典;把诰命裱成的锦轴。
赵温还不懂得什么叫"诰命",正想追问,里头王乡绅拖着一双鞋,手里拿着一根旱烟袋,已经出来了。王孝廉连忙上前请了一个安,王乡绅把他一扶。跟手赵温已经爬在地下了,王乡绅忙过来呵下腰去扶他。嘴里虽说还礼,两条腿却没有动,等到赵温起来,他才还了一个楫。分宾坐下。赵温坐的是东面一排第二张椅子,王孝廉坐的是西面第二张椅子,王乡绅就在西面第三张上坐了相陪。王乡绅先开口问赵温的爷爷、爸爸的好。谁知他到了此时,不但他爷爷临走嘱咐他到城之后,见了王乡绅替他问好的话,一句说不上来,连听了王乡绅的话,也不知如何回答。面孔涨得通红,嘴里吱吱了半天,才回了个"好"字。王乡绅见他如此,也就不同他再说别的了,只和王孝廉攀谈几句。
言谈之间,王乡绅提起:"有个舍亲,姓钱号叫伯芳,是内人第二胞兄,在江南做过一任典史。那年新抚台到任,不上三个月,不知怎样就把他'挂误①'了。却不料他官虽然只做得一任,任上的钱倒着实弄得几文回来。你们一进城,看见那一片新房子,就是他的住宅。做官不论大小,总要像他这样,这官才不算白做。现在他已经托了人,替他谋干了一个'开复②',一过年,也想到京里走走,看有什么路子,弄封把'八行③',还是出来做他的典史。"王孝廉道:"既然有路子,为什么不过班④,到底是正印。"王乡绅道:"何尝不是如此。我也劝过他几次。无奈我们这位内兄,他却另有一个见解。他说:州、县虽是亲民之官,究竟体制要尊贵些,有些事情自己插不得身,下不得手,自己不便,不免就要仰仗师爷同着二爷。多一个经手,就多一个扣头,一层一层的剥削了去,到得本官就有限了;所以反不及他做典史的,倒可以事事躬亲,实事求是。老侄,你想他这话,是一点不错的呢。这人做官倒着实有点才干,的的确确是位理财好手。"王孝廉道:"俗话说的好,'千里为官只为财'。"王乡绅道:"正是这话。现在我想明年赵世兄上京会试,倒可叫他跟着我们内兄一路前去,诸事托他招呼招呼,他却是很在行的。"王孝廉道:"这是最好的,还有什么说得。"当下王孝廉见王乡绅眼睛不睬赵温,瞧他坐在那里没得意思,就把这话告诉他一遍。赵温除了说"好"之外,亦没有别的话可以回答。王孝廉又替他问:"钱老伯府上,应该过去请安?"王乡绅道:"今天他下乡收租去了。我替你们说好,明年再见罢。"当下留他两人晚饭,就在大厅西首一间,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起身,往省城而去。于是,晓行夜宿,在路非止一日,已经到了省城,找着下处,安顿行李。
①挂误:官员因受牵累而去职。
②开复:复职。
③八行:信,因信笺印为八行,故称。
④过班:过通关系而升官。
且说赵温虽然中举,世路上一切应酬,究未谙练。前年小考,以及今年考取遗才①,学台大人,虽说见过两面,一直是一个坐着点名,一个提篮接卷,却是没有交谈过,这番中了举人,前来叩见,少不得总要攀谈两句。他平时见了稍些阔点的人,已经坐立不安,语无伦次,何况学台大人,钦差体制,何等威严,未曾见面,已经吓昏的了。亏得王孝廉遇事招呼,随时指教,凡他所想不到的,都替他想到。头一天晚上,教他怎样磕头,怎样回话,赛如春秋二季,"明伦堂②"上演礼③一般,好容易把他教会。又亏得赵温质地聪明,自己又操演了一夜,顶到天明,居然把一应礼节,牢记在心。少停,王孝廉睡醒,赵温忙即催他起来洗脸。自己换了袍套。手里捏着手本。王孝廉又叫他封了四吊钱的钱票,送给学台大人做"贽见①",另外带了些钱做一应使费。到了辕门,找到巡捕老爷,赵温朝他作了一个揖,拿手本交给他,求他到大人跟前代回,另外又送了这巡捕一吊钱的"门包"。巡捕嫌少,讲来讲去,又加了二百钱,方才去回。等了一会子,巡捕出来说:"大人今天不见客。"问他亲供填了没有。赵温听说大人不见,如同一块石头落地,把心放下,赶忙到承差屋里,将亲供恭恭敬敬的填好,交代明白。一应使费,俱是王孝廉隔夜替他打点停当,赵温到此不过化上几个喜钱,没有别的噜嗦。当下事毕回寓,整顿行装,两人一直回乡。王孝廉又教给他写殿试策白折子②,预备来年会试不题。
①遗才:科举考试的名词,指秀才未列于科考前三等者,可以再参加"录科"和"遗录"考试,凡录取者可应分试。
②"明伦堂":学宫中的礼堂。
③演礼:指祭孔典礼。
①贽见:见官员的礼物。
②殿试策白折子:殿试策,指考策题一种。白折子,是当时考卷的一种。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已过新年,赵温一家门便忙着料理上京会试的事情。一日饭后,人报王乡绅处有人下书。赵温拆开看时,前半篇无非新年吉祥话头,又说"舍亲处,已经说定结伴同行,两得裨益。旧仆贺根,相随多年,人甚可靠,干北道情形,亦颇熟悉,望即录用"云云。赵温知道,便是托王乡坤所荐的那位管家了。只见贺根头上戴一顶红帽子,身穿一件蓝羽缎棉袍,外加青缎马褂,脚下还登着一双粉底乌靴,见了赵温,请了一个安,嘴里说了声"谢少爷赏饭吃",又说"家主人请少爷的安"。赵温因他如此打扮,乡下从未见过,不觉心中呆了半天,不知拿什么话回答他方好。幸亏贺根知窍,看见少爷说不出话,便求少爷带着到上头,见见老太爷请请安。赵温只得同他进去,先见他爷爷。带见过之后,他爷爷说:"这个人是你王公公荐来的,僧来看佛面,不可轻慢于他。"就留他在书房里住。等到吃饭的时候,他爷爷一定又要从锅里另外盛出一碗饭、两样菜给贺根吃。一应大小事务,都不要他动手,后来还是王孝廉过来看见,就说:"现在这贺二爷既然是府上的管家,不必同他客气,事情都要叫他经经手,等他弄熟之后,好跟世兄起身。"赵家听得如此,才渐渐的差他做事。
到了十八这一天,便是择定长行的吉日。一切送行辞行的繁文,不用细述。这日仍请王孝廉伴送到城。此番因与钱典史同行,所以一直径奔他家,安顿了行李,同到王府请安。见面之后,留吃夜饭;台面上只有他郎舅、叔侄三个人说的话,赵温依然插不下嘴。饭罢,临行之时,王乡绅朝他拱拱手,说了声"耳听好音"。又朝他大舅子作了个揖,说:"恕我明天不来送行。到京住在那里,早早给我知道。"又同王孝廉说了声"我们再会罢"。方才进去。三人一同回到钱家,住了一夜。次日,钱、赵二人,一同起身。王孝廉直等送过二人之后,方才下乡。
话分两头。单说钱典史一向是省俭惯的,晓得贺根是他妹丈所荐,他便不带管家,一路呼唤贺根做事。过了两天,不免忘其所以,渐渐的摆出舅老爷款来。背地里不知被贺根咒骂了几顿。幸亏赵温初次为人,毫无理会。况兼这钱典史是势利场中历练过来的,今见起温是个新贵,前程未可限量;虽然有些事情欺他是乡下人,暗里赚他钱用,然而面子上总是做得十二分要好。又打听得赵温的座师吴翰林新近开了坊,升了右春坊、右赞善①。京官的作用不比寻常,他一心便想巴结到这条路上。
①右春坊、右赞善:官名,在明清,实际上是各翰林院编修等之升转。
有天落了店,吃完了饭,叫贺根替他把铺盖打开,点上烟灯。其时赵温正拿着一本新科闱墨,在外间灯下揣摩。钱典史便说:"堂屋里风大,不如到烟铺上躺着念的好。"赵温果然听话,便捧了文章进来,在烟铺空的一边躺下,嘴里还是念个不了,钱典史却不便阻他,自己呼了几口烟,又吃些水果、于点心之类,又拿起茶壶,就着壶嘴抽上两口,把壶放下,顺手拎过一支紫铜水烟袋,坐在床沿上吃水烟,一个吃个不了。后来,钱典史被他噪聒的实在不耐烦,便借着贺根来出气。先说他偷懒不肯做事,后来又说他今天在路上买馒头,四个钱一个,他硬要五个半钱一个,十二个馒头,便赚了十八了钱,真真是混帐东西!头里贺根听见舅老爷说他偷懒,已经满肚皮不愿意,后来又说他赚钱,又骂他混帐,他却忍不住了,顿时嘴里叽哩咕噜起来,甚么"赚了钱买棺材,装你老爷",还说甚么"混帐东西,是咱大舅子"。钱典史不听则已,听了之时,立刻无明火三丈高,放下水烟袋,提起根烟枪就赶过来打。贺根也不是好缠的,看见他要打,便把脑袋向钱典史怀内一顶,说:"你打你打!不打是咱大舅子!"钱典史见他如此,倒也动手不得,嘴里吆喝:"好个撒野东西!回来写信给你老爷,他荐的好人,连我都不放在眼里!"贺根正待回话,幸亏得店家听见里头闹得不像样,进来好劝歹劝,才把贺根拉开。这里钱典史还在那里气得发抖。当他二人闹时,赵温想上来劝,但不知怎样劝的好。后来见店家把贺根拉开,他又呆了半天,才说了一声:"天也不早了,钱老伯也好困觉了。"钱典史听了这话,便正言厉颜的对他说道:"世兄!用到这样管家,你做主人的总要有点主人的威势才好。像你这样好说话,一个管家治不下,让他动不动得罪客人,将来怎样做官管黎民呢?"
赵温明晓得这场没趣是钱典史自己找的,无奈他秉性柔弱,一句也对答不上,只好索性让他说,自己呆呆的听着。钱典史又道:"想我从前在江南做官的时候,衙门虽小,上下也有三五个管家,还有书办、差役,都是我一个人去治伏他们,一个不当心,就被他们赚了去,像你一个底下人都治不服,那还了得!"赵温道:"为着他是王公公荐的人,爷爷嘱咐过,要同他客气点,所以有些事情都让他些。"钱典史哈哈冷笑道:"你将来要把他让成功谋反叛逆,才不让他呢!这种东西,叫我一天至少骂他一百顿,还要同他客气!真真奇谈!"赵温道:"既然老伯如此说,我明天管他就是了。"钱典史道:"我并不是要叫你管他,我是告诉你做官的法子。"
赵温心下疑惑道:"这与做官有甚么相干?"又不便驳他,只好拉长着耳朵听他讲。钱典史又说道:"'齐家而后治国,治国而后平天下',这两句话你们读书人是应该知道的。一个管家治不服,怎么好算得齐家?不能齐家,就不能治国。试问皇上家要你这官做甚么用呢?你也可以不必上京会试赶功名了。就如我,从前虽然做过一任典史,倒着实替皇家出点力,不要说衙门里的人都受我节制,就是那些四乡八镇的地保、乡约、图正①、董事,那一个敢欺我!"
赵温虽然是乡下人,也晓得典史比知县小;听他说得高兴,有意打趣他,便问他道:"请教老伯:典史的官,比知县大是小?"钱典史欺他是外行,便道:"一般大。他管得到的地方,我都管得到。论起来,这一县之主还要算是我。有起事情来,我同他客气,让他坐在当中,所以都称他'正堂'。我坐的是下首主位,所以都称我'右堂'。其实是一样的,不分甚么大小。"赵温道:"典史总要比知府小些。"
①乡约、图正:乡约,奉命在乡中管事的人。图正:农村中管本图鱼鳞册的人;鱼鳞册即为赋役而设的土地册。
钱典史道:"他在府城里,我在县城里,我管不着他,他亦管不着我。赵世兄,你不要看轻了这典史,比别的官都难做。等到做顺了手,那时候给你状元,你还不要呢。我这句话,并不是瞧不起状元。常常听见人说,翰林院里的人都是清贵之品,将来放了外任,不是主考,就是学政,自然有那些手底下的官儿前来孝敬,自己用不着为难。然而隔着一层,到底不大顺手。何如我们做典史的,既不比做州、县的,每逢出门,定要开锣喝道,叫人家认得他是官。我们便衣就可上街,甚么烟馆里,窑子里,赌场上,各处都可去得。认得咱的,这一县之内,都是咱的子民,谁敢不来奉承;不认得的,无事便罢,等到有起事情来,咱亦还他一个铁面无私。不上两年,还有谁不认得咱的?一年之内,我一个生日,我们贱内一个生日,这两个生日是刻板要做的。下来老太爷生日,老太太生日,少爷做亲,姑娘出嫁,一年上总有好几回。"赵温道:"我听见王大哥讲过,老伯还没养世兄,怎么倒做起亲来呢?"钱典史道:"你原来未入仕途,也难怪你不知道。大凡像我们做典史的,全靠着做生日,办喜事,弄两个钱。一桩事情收一回分子,一年有上五六桩事情,就受五六回的分子。一回受上几百吊,通扯起来就有好两千。真真大处不可小算。不要说我连着儿子、闺女都没有,就是先父、先母,我做官的时候,都已去世多年。不过托名头说在原籍,不在任上,打人家个把式罢了。这些钱都是面子上的,受了也不罪过,还有那不在面子上的,只要事在人为,却是一言难尽。我这番出山,也不想别的处,只要早些选了出来,到了任,随你甚么苦缺,只要有本事,总可以生发的。"说到这里,忽听窗外有人言道:"天不早了,客人也该睡了,明天好赶路。"原来是车夫半夜里起来解手,正打窗下走过,听见里面高谈阔论,所以才说这两句。钱典史听了笑道:"真的我说到高兴头上,把明儿赶路也就忘记了。"当下便催着赵温睡下,自己又吃了几袋水烟,方始安寝。次日依旧赶路不提。
却说他主仆三人,一路晓行夜宿,在河南地面上,又遇着一场大雪,直至二月二十后,方才到京。钱典史另有他那一帮人,天天出外应酬,忙个不了。这里赵温会着几个同年,把一应投文复试的事,都托了一位同年替他带办,免得另外求人,倒也省事不少。不过大帮复试已过,直好等到二十八这一天,同着些后来的在殿廷上复的试,居然取在三等里面,奉旨准他一体会试。赵温便高兴的了不得,写信禀告他爷爷、父亲知道。这里自从到京,头一桩忙着便是拜老师。赵温请教了同年,把贴子写好,又封了二两银子的贽见,四吊钱的门包。他老师吴赞善,住在顺治门外,赵、钱二位却住在米市胡同,相去还不算远。这天赵温起了一个大早,连累了钱典史也爬起来,忙和着替他弄这样,弄那样,穿袍子,打腰折,都是钱典史亲自动手。又招呼贺根:"贴子拿好,车叫来没有。"一霎时,簇新的轿车停在门前。赵温出外上车,钱典史还送到门口。这里掌鞭的就把鞭子一洒,那牲口就拉着走了。一霎时到了吴赞善门前,赵温下车,举眼观看,只见大门之外,一双裹脚条,四块包脚布,高高贴起,上面写着甚么"詹事府示:不准喧哗,如违送究"等话头。原来为时尚早,吴家未曾开得大门。门上一副对联,写着"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十个大字。赵温心下揣摩,这一定是老师自己写的。就在门外徘徊了一回,方听得呀的一声,大门开处,走出一位老管家来。赵温手捧名贴,含笑向前,道了来意。那老管家知道是主人去年考中的门生,连忙让在门房里坐,取了手本、贽见,往里就跑。停了一会子,不见出来。赵温心下好生疑惑。
原来这些当穷京官的人,好容易熬到三年放了一趟差,原指望多收几个财主门生,好把旧欠还清,再拖新帐。那吴赞善自从二月初头到于今,那些新举人来京会试的,他已见过不少。见了张三,探听李四,见了李四,探听张三。如若是同府同县,自然是一问便知;就是同府隔县,问了不知便罢,只要有点音头,他见了面,总要搜寻这些人的根底。此亦大概皆然,并不是吴赞善一人如此。
目下单说吴赞善,他早把赵温的家私,问在肚里,便知道他是朝邑县一个大大的土财主,又是暴发户,早已打算,他若来时,这一分贽见,至少亦有二三百两。等到家人拿进手本,这时候他正是一梦初醒,卧床未起;听见"赵温"两字,便叫"请到书房里坐,泡盖碗茶"。老家人答应着。幸亏太太仔细,便问:"贽见拿进来没有?"话说间,老家人已把手本连二两头银子,一同交给丫环拿进来了。太太接到手里,掂了一掂,嘴里说了声"只好有二两"。吴赞善不听则已,听了之时,一骨碌忙从床上跳下,大衣也不及穿,抢过来打开一看,果然只有二两银子。心内好像失落掉一件东西似的,面色登时改变起来。歇了一会子,忽然笑道:"不要是他们的门包也拿了进来?那姓赵的很有钱,断不至于只送这一点点。"老家人道:"家人们另外是四吊钱。姓赵的说的明明白白,只有二两银子的贽见。"吴赞善听到这里,便气得不可开交了,嘴里一片声嚷:"退还给他,我不等他这二两银子买米下锅!回头他叫他不要来见我!"说着赌气仍旧爬上床去睡了。老家人无奈,只得出来回复赵温,替主人说"道乏",今天不见客。说完了这句,就把手本向桌上一撩,却把那二两头揣了去了。
赵温扑了一个空,尤精打采,怏怏的出门坐车回去。钱典史接着,忙问:"回来的为什么这般快?可会见了没有?"赵温说:"今儿老师不见客。"钱典史说:"就该明儿再去。"到了明日,又起一个早跑了去。那老家人回也不替他回一声,让他一个人在门房里坐了老大一会子,才向他说道:"我看你老还是回去罢,明日不用来了。"赵温听了这话,心上不懂。正待问他,老家人便说:"我就要跟着出门,你老也不用坐了。"赵温无奈,只得依旧坐车回寓。钱典史知道他又不曾见着,晓得这里头有点不对,便把从前要靠赵温走他老师这条门路的心,也就淡了下来。
过了几天,恰是初八头场。赵温进去,狠命用心,做了三篇文章,又恭恭敬敬的写到卷子上。听见人说,三场试卷没有一个添注涂改,将来调起墨卷来,要比别人沾光,他所以就在这上头用工夫。谁知到了初十那一天,落太阳的时候,他还有一首诗不曾写,忽然来了许多穿靴子,戴顶子的,嚷着"抢卷子"。还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大喇叭,照着他呜呜的吹,把他闹急了,赶忙提起笔来写。偏生要好不得好,一首八韵诗,当中脱落掉四句,只好添注了二十字,把他恼的了不得。匆匆忙忙,收拾了考篮,交了卷子出去。自己始终不放心,直到第二天"蓝榜①"贴了出来,没有他的名字,方才把心放下。接连二场、三场,他一连吃了九天辛苦。出场之后,足足困了两日两夜,方才困醒。以后就是门生请主考,同年团拜。因为副主考请假回家修墓,尚没有来京,所以只请了吴赞善一个人。
①蓝榜:用蓝笔写的榜。乡会试时写作不合规定者,取消参加考试资格,并公布出榜。
赵温穿着衣帽,也混在里头。钱典史跟着溜了进去瞧热闹。只见吴赞善坐在上面看戏,赵温坐的地方离他还远着哩。一直等到散戏,没有看见吴赞善理他。大家散了之后,钱典史不好明言,背地里说:"有现成的老师尚不会巴结,叫我们这些赶门子,拜老师的怎样呢?从此以后,就把赵温不放在眼里。转念一想,读书人是包不定的,还怕他联捷上去,姑且再等他两天。"
赵温自从出场之后,自己就把头篇抄了两分出来:一分寄到家里,一分带在身上,随时好请教人。人家都恭维他文章怎么做的好,一定联捷的,他自己也拿稳一定是高中的了。就有人来说,四月初九放榜,初八写榜。从几天头里,他就没有好生睡觉。到了初八黑早,还没有天亮,他就唤醒了贺根,叫他琉璃厂去等信。贺根说:"我的爷!这会子人家都在家里睡觉,赶去做吗?"赵温一定要他去,贺根推头天还早,一定要歇一会子再去。主仆两个就拌起嘴来。还是钱典史听不过,爬起来帮着赵温吆喝了两句,他才叽哩咕噜的一路骂了出去。这一天,赵温就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茶饭无心,坐立不定。到得下午,便有人来说,谁又中了,谁又中了。偏生贺根从天不亮出去,一直到晚不曾回来。赵温急的跳脚,等到晚上,街上人说榜都填完了,只等着"填五魁①"了。贺根知道没了指望,方才回寓。
①填五魁:五魁,即五经魁,乡试的前五名,在发榜时是最后从第五名倒填至第一名。
赵温见了他眼睛里出火,骂他"没良心的东西"。贺根恨极,便说:"还有五魁没有出来,等我再去打听去。"一面说,一面跑了出来,找到一个卖烧饼的,同他商议,假充报子,说他少爷中了会魁,好讹他的钱分用。卖烧饼的依他话,便跑了来敲门报喜。贺根是早在大门前头等好的了,一见报子来到,也跟了进来。赵温自然欢喜,问要赏他多少银子。贺根道:"这是头报,应该多赏他几两。"赵温道:"赏他二两。"报喜人嚷着嫌少,一定要一个大元宝。后来还是贺根做好做歹,给了十两一锭。那报喜人去了,贺根跟着出去,定要分他八两,卖烧饼的只肯五两。两个人在那里吵嘴,被钱典史出去出小恭,一齐听了去,就说:"贺根,你少爷已经不中进士,不该再骗他钱用。"贺根道:"你老别多嘴。我骗他的钱,与你什么相干,谁要说破这件事,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叫他等着罢!"钱典史听了这话,把舌头一伸,缩不进去,那里还敢多嘴。只可怜赵温白送了十两银子,空欢喜了一夜。到第二天,不见人来替他道喜,又买本题名录来一看,自己没有名字,才知昨夜受人之骗,气的一天没有吃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