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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寄店主被窃逃
有三棍合帮,共骗得银三百两,未肯遂分,更留合装骗棚,以图大骗。先遣一人过省,离会城两日之府,用银七十两买屋,内系土库,城外铺舍开一客店。又用银五十两娶一妻,买一婢,又买一家奴。更有数十两在手上,调度供家。人见其店有家着奴婢,食用丰足,多往宿其店。此府相近省城,往年文宗考科举不及,常调邻府生童到此合考,以便往返,每富家生童择店,必居于此。
壬子科六月,科期已迫,复调外两府生员来此选考。本店住建郡三个秀才,皆系巨富。一日,有客儒人品丰厚,衣冠鲜整,泊船城外,入此店来,密问店主曰:"你识科举秀才中有大家者乎?"店主曰:"我店中三位都富家,你问何干?"客儒曰:"有好事与他讲。"店主曰:"甚好事,何不对我说?"客儒曰:"你不在行,只好与秀才讲。"店主出,向三秀才曰:"此客先生问科举秀才何人最富,有好事对他说。我问他何事,又不肯言。列位试问其说何事。"三人共入叙礼,问曰:"老丈问富家,小弟等家皆万金,有何好事说?"客曰:"列位肯计较中否?"三秀才曰:"中都肯计较,兄有何门路?"客曰:"我亦不能为力,亦不识门路。但果肯计较者,各备银一千两,来此店对过封定,付还你收,自有指示的路。"三人约四日后家中取银来对,客儒辞去。三人密遣人跟随客去,见其下船,船中止一家人。归报如此,三秀才喜曰:"此必大主考的人,可信也。"店主出问:"适间说何事?"三秀才曰:"此未必然事,若事可成,自有大抬举你。"
四日后,三家人都取银到。客儒应期来问,各答"银都齐备。"客曰:"今夜对明封定。"三秀才言:"银多夜间不便,明日入店主内庭去对。"客曰:"店主恐不密事,不知外客房中封更密。"三秀才曰:"明日临时相商。"客辞去。夜饭后,店主出曰:"列位与此客议封银事,客人难防。这门壁浅薄,若夜间统人来劫,可要提防。依我说,可藏入我城门内,你外间好心关防,可保安稳。"三秀才曰:"是也。"共将六皮箱银都寄入店主家内去。家主瞒过妻婢,将银尽从后门藏出,与棍伙夤夜逃去。唯嘱其妻曰:"明日三秀才问我,只说早间出去寻人,少刻即归。"
次日,客儒欣欣喜色来对银。秀才曰:"银付店主收藏,今早出外,少待即归。"等到午间,店主不回。客辞归船。午后又遣家人来问,又以店主未归答之。至第三日午间,问店主妇取皮箱,妇答云:"并未见甚箱。"及出溪边寻客船,亦不见矣。再问店妇取,苦执未见。任入搜之,竟不见踪。问:"店主果何去?"妇云:"前夜已出,教我如此应你。"三人正慌。
适此三棍脱得银去,已出境外。晚投宿一店,店主见其来晚,提其六箱皆重,疑是窃贼,明日将集众擒之。三棍闻其动静,次早天未明,只挑得四箱去,以二箱寄店。店主越疑是贼,出首于官。太府将银逐封开之,内封有一合同文书,称某人买举人者。太府提某生员到,不敢认。太府以甘言赚之,乃招认,即收入监。后又投分上解释,再骗去银四百两方免申道。又没入店主之屋,及官卖其妻婢,并箱内一千都追入库。彼四箱被棍挑去者,幸得落名,不受再骗。是府官亦一棍也。此为信店家一戒。
按:店主有家眷,最可凭者。彼肯代藏银,孰不信之?谁知其妻妾皆买下以装棍棚者。彼骗得厚利,则弃此而去,别娶妻妾,享大富贵矣。以有眷属之店尚不可信,世路之险,一至于此!人若何不务实而可信棍以行险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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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分香卖履故督多情返剑还珠痴郎快意
大凡世界上有两种人最穷不得。且说是那两种人呢?一种是无知无识的愚民,他若是平素有一碗饭安稳吃着,他倒还本本分分,幼而壮,壮而老,老而死,就如那草木一般,活着也没有人厌他,死了也没有人理会他。万一到贫困极处,他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了,与其白白的饿死,他一定铤而走险,小则狗偷鼠窃,大则杀人放火。叔季之世,这种人越多,那乱子便闹得越大。所幸天心厌乱,这些大劫运却不多见。而且这种人与我这回书中没有干涉,我也不去细细讲他。再讲那一种人呢?就是读书明理博学能文的士子了。这种人出断然穷不得的。
这话何以见得,就拿洪宪皇帝而论,他做了民国第一任大总统,轰轰烈烈,也要算得心满意足了,偏生因为面前有几位通儒,说中国自上古以来,都是必须有一位皇上驭治万民的,这个大总统名目,万万不能合用。于是千方百计,想出法子来大家劝进,必要那个大总统做了大皇帝,他们才肯甘心。是以民国成立不上三年,那皇帝名词,又渐渐闹起来了。有几个不达时务的老百姓,还笑着说做皇帝,终究是姓袁的做皇帝,与他们有甚么益处,要他们拚命价的,不惜闹得沸反盈天,这毕竟是何苦呢。这一句话表面上看去似还有理,却不必去苦苦驳他。我且莫讲做皇帝这样大题目,就拿在下前回书中说的乞丐做个比方。
谁知世间乞丐,也不是胡乱可以做的。那许多乞丐中间,也必须有个头领,在我们扬州这头领便叫做罡头,做了罡头,那权利身分,比较寻常乞丐就高得多了。那些乞丐明知这罡头位分,不是人人可以希冀得来的。因为乞丐虽多,那罡头的缺却是有限。所以做乞丐的人,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己的亲戚,或是好朋友,做了罡头,不惜出着十二分的力,保举得一个亲戚朋友做了罡头。这个罡头既是我将他保举出来的,他自然另眼看待我,我这乞丐就比别的乞丐讨巧多了。这个道理就同那几位通儒,劝袁总统做皇帝,是一个用意。你想那几位通儒,既在朝廷里劝进,闹得通国骚然。刘祖翼又是个衣不就身,食不就口的寒士,他既为他的衣食打算,自然便也在乞丐里面忙着劝进了。其实刘祖翼他若是侥幸置身朝廷,他自然也会做那通儒所做的事业。那几位通儒,若是不幸做了测字的,他们自然也会做这个刘祖翼所做的勾当。这个就叫做通儒也,刘祖翼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平心而论我辈便日日去骂那通儒与那个刘祖翼,还是冤枉他们,也只是个不能安贫而已。孟老二当初常说的两句话,是甚么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这几句话其实不甚妥帖,未免将那个做士的看得太高了些。大约孟老二因为自己也是个念书的人,不肯堕落自己的身分。说话中间,有些护短,也是有的。再不然,就是孟老二所说的这个无恒产而有恒心的士,是三代以上的人,他又没有推测未来的神机妙算,他那里会知道如今士子所作所为的笑话儿呢。闲言休表。且说刘祖翼只因为一念之贪,思量借这乞丐劝进的事,做个升官发财的捷径,满腔火热,原是求何其甫将那文字做好了,好达自家目的。偏生遇见那个何其甫呆头呆脑,劈口说了句洪宪皇帝断断不能成事,真像一杓冷水,淋到刘先生脊背上。便连旁边那些许多乞丐,也没有一个不是垂头丧气,便好像洪宪皇帝真个取消了一般。刘祖翼心中总承望他既这样说法,必有一种绝大见解,到少不得侧着耳朵,忍着闷气,听他再往下说。
那个何其甫却不慌不忙,缓缓说道:"我何以说这洪宪皇帝必然不能成事呢?在别人意思,或者因为那个革命党里大头脑儿孙文同黄兴,尚在海外,目下那个蔡锷,又打从京城里溜到云南去了,连日人人都讲西南那边又要造反起来,所以我也随声附和,帮着他们说洪宪皇帝不能成事。其实不然。那个孙、黄,是我生平最可恶的人,没的把个好好大清,弄得成了一个民国。便是蔡锷这时候虽然到了云南,知道他将来还能成事不能成事?这些道理我一共也不相信,我相信的只是我自己。我相信我自己甚么呢?我老实告诉你们罢,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梦。"这一句话转把刘祖翼听得糊涂起来,说:"何先生你是做的甚么梦?难道与这洪宪皇帝有甚么关系不成?"
何其甫道:"我这梦虽然不曾明说与洪宪有甚么关系,然而细细详察,我那梦里几句偈语,我就料定了这洪宪不能成事,将来真能成事的,毕竟还是我们清国小皇帝宣统。这个梦并不是我今日才编着哄骗诸君的,那一年我同几位朋友向省里赴试,便在船上得了一梦,梦见有一位四夕山人,他说我终身将来是一定要发达的。临末便赠了我几句话,说的是:宣化承流,统一基宇。优哉游哉,贡于天子。我一觉醒来,也猜不出他这话里藏着甚么意思。最奇怪的,那一年明明是光绪皇上在位,谁也不能预先料着今上宣统继承大宝,其时我也只付之将信将疑罢了。及至先帝宾天之后,果不其然,宣统这两字年号,便发现出来。
我们几个朋友,才恍然大悟这四句上面,第一个字却嵌着宣统优贡四个大字,那几个朋友都齐齐向我道贺说:我将来必定在宣统年代贡入成均。刘先生你如不相信我的朋友,总算是在学里鼎鼎有名的。严大成、龚学礼、汪圣民一干人,你背后去问问他们,便知道我这梦是千真万真。所以你们适才说的那一番袁总统想做皇帝的话,定是石光泡影,决然不会竟成事实的。你想我姓何的,一日不得优贡,这宣统帝位是一日不得取消。我们都是好朋友,我也舍不得给苦给你们吃。这个劝进的念头,赶快消灭了罢,多少是好。"说毕,头也不回,竟自背着月光,匆匆的走出鼓楼去了。
此处众人好像兜头淋了一杓冷水,大家默默相视,更说不出甚么。刘祖翼气愤愤的指着何其甫骂道:"早知道他是这般人,我们又何必巴巴去请他到来,转落得他一顿褒贬。我就不信,将来谁有这般胆气,竟敢叫宣统小皇帝重行复辟。我猜不出他这顽固脾气,至今竟不曾改得分毫。外间正闹着宗社党人,怕这何其甫不是他们一路。且放着再说,有这机会,看我去替他出首,叫他死无葬身之地。诸位千万不要灰心,明天这道表文,还是我来亲自动手。如今且别过诸位,时候已是不早了。"说着向众乞丐拱一拱手,也就佯长而去,果然过了几日,刘祖翼毕竟做了一篇似通非通的文章,想要向县署亲自去递,不料便在这个当儿,蔡锷已在云南起了义师,接二连三的又有好多省分响应起来。袁总统见势头不好,知道自家上了左右亲信的当,懊悔不迭,爽爽快快下了一道命令,立时将帝制取销。
刘祖翼得了这个消息,那里还敢再去出风头呢,少不得悄悄的将那篇表文,瞒着人一火烧了。好笑这时候,我们中华大国,真真闹得乌糟糟的,简直有些不成体统。何以见得呢?袁总统是在北京里闹着做皇帝,那些国民党人不服这口鸟气,又联合了西南诸省反对起来。今天闹进兵,明天讲北伐,已是应接不暇。以外还有许多前清大老,故国遗臣,既不满意袁氏登基,又不赞成党人抗议,转趁着这一个好机会,商议进行方法,思量重新将那大清国恢复起来,做个中兴盛业。一面在蒙古联合八旗种族,一面便在山东青岛地方设立秘密机关,大家躲在那里见机而动。谁知力量不彀,各省防范又极严密,闹了大半年,急切总没有做出一件事来。所有各处的宗社党,破获的也就不少。他们此心不死,还指望袁氏同民党两下争持,好收渔翁之利。那知道天不祚袁,这一年五月里,袁大总统得了一个糖尿症,又加着心绪恶劣,气恼伤肝,兀自一病不起,便呜呼哀哉了。
民党十分得意,便同政府里那几位保障共和的大人物联合起来,依然根据约法,重行奉黎副总统主持民国,南北联成一气,兵革顿解,只一心一意去同宗社党为难。你想那些宗社党,那里还敢再行出头,也只好匿迹销声,不再妄想了。且说那宗社党人里面,有一位鼎鼎有名的,起先曾在江苏省里,做过一任制军,便因为光复时间,挈着家小,避居海上,这人是谁呢?就是捕杀富玉鸾那位意海楼大人了。意海楼他是皇室近支,虽因大势所趋,国基颠覆,未能亲殉国难,然而他那一种雄心不死,日夜思量,联合羽党,急图恢复,是以奔走蒙古、青岛之间,惟这意海楼为最出力。所有在制军任上积蓄的许多宦囊,都因为养着他手下同志,渐渐花费得不少。他的意思,以为毁家纾难,原是做臣子的分内之事。只要托祖宗福庇,万一将这个锦绣山河,依然归入我满人掌握,这四海之富,皆我家所有,那时候还愁不能占据爵位,坐拥黄白么。他却不料到事机不顺,叠二连三的重重失意,因此异常愤懑,郁郁不得志,仍折回上海,终日对着那些姬妾,长吁短叹,把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弄得兴志颓唐,那鬓发之中,也就星星花白起来。
无以消遣,有时候被朋友扯出去吃酒看戏,外面看是寻乐,然而总消遣不了他的心中忧闷。可巧这一晚在戏园看戏,末了一出,演的便是甚么鄂州血,那个装扮瑞华儒的,偏生刻画得穷形尽相,海楼看了半出,忽的眼面前觉得一阵漆黑,顿时口中喷出两块紫血来,身子直挫下去。吓得同来的几个朋友,惊慌无措,急遣仆人,将海楼扶入原来的马车,坐回他的公馆。到家之后,合家眷属,异常震骇,自不必消说得。侍婢们拥掖着入了床帐,许多姬妾,环伺在侧,少不得延聘了上海著名医士,前来诊视。原来意海楼本系少年得意,姬妾满前,平时身子不免十分淘碌,逐年已渐渐亏损下来。所幸他们是富贵兼全的人,平居颐养,却是与常人不同,所以并不觉得甚么。无如自经光复以后,种种境遇,毫不遂心,此番病势,简直有增无减。医士勉强订了药方,服下去也不见效。俄延得三五月光景,已是瘦骨支床,恹恹不起。海楼自知不能久居人世,所有身后诸务,均已摒挡一切。他于诸姬之中,最所钟爱的便是红珠。这一天业已不能进食,气涌痰喘,危象已见。家中上下人等,各各分头办事,专待海楼一经咽气,便预备讣告发丧。姬妾环列床前,无不掩袖而泣。海楼喘息略定,将眼四面望了望,有气无力的嘶唤一声道:"四姨呢?"
众人知他问的红珠,大家便含泪推着红珠近前。红珠此时已经哭得像泪人一样,只得分开众人,欠身近榻。海楼倏的伸手执着红珠,哽咽说道:"你在众人中年纪最轻,你将来怎生结局,是我误了你了。"说到此重行喘起来,双颊骤然红晕,半晌不能开口。红珠心里又怕又急,那眼泪像珍珠断线一般,索索落落,还滴了好些在海楼手上。良久,海楼又挣出一句说:"我当听见你平日讲过的,有个哥子住在扬州,便是我当年在制军任上开活他的,这个人究竟你可知道他实在下落,我死之后,你便赶着写一封信给他,叫他来接你好生回去度日罢。你的房里所有一切的珠宝衣饰,全行交给你带去,另外我还分付账房里给你一千两现银子,算是我同你好了一场,便留着这银子做个纪念罢。区区之款,原算不得甚么。我只恨所有赀财,全行被我花费完了。到了今日,转使你们受苦。"红珠听到此处,已经掩面悲啼,几乎失声哭出来。只得重行忍着,低低说了一句:"大人保重。吉人自有天相,一朝半日,好得起来,便是我们极大造化。"
意海楼摇了摇头,才缓缓将红珠的手放下来,勉强又同别的姬妾说了几句,又分付他们好好照看红珠,凡事不要叫她吃亏。停了半晌,不言不语。大家再走近细看了看,早已手足冰冷,咽了气了。霎时哭声大震,红珠不由晕倒在地。众人忙着替海楼穿换殓衣,便没有人照料到她。幸亏她自己房里有两个贴身侍婢,将红珠搀扶起来,唤醒了她,红珠于是坐在地下,放声大哭。意海楼非我这部书中重要人物,他的丧事,我这支笔却也无暇替他扬厉铺张,只好权且搁过一边。单说红珠尚在海楼百日之内,别的姬妾平时既妒忌她专房得宠,又恨海楼弥留时候,另加青眼,各人总有些积不能平。在这当儿,早已有些冷嘲热讽,寻出事来同红珠起衅。红珠初意本拟等待海楼出殡之后,方才寄信给云麟,着云麟来上海接她,此时见这光景,觉得万不能久居,所幸账房里果然遵着海楼遗嘱,将一千两银子已交给自己,便拣在海楼六七这一天,在灵前痛痛哭了一场,便将自己要回扬的意思,告诉了众人。众人也不留她,红珠遂请账房里师爷,进入内室,请他替自己写一封信,告诉自家哥子,又将云麟住的地址详细说了,信中请他哥子赶速到此接她回去。账房师爷点了点头,便替她寄信到扬州去了。
此处的事,且按下慢表。且云麟本系赘在岳家,虽然岳母龚氏十分怜爱,无如他的岳翁柳克堂,悭吝性成,觉得嫁了一个女儿,又添了一个女婿,在家吃用,心中老大不愿。不过怕龚氏生气,不敢说出叫女儿女婿回去的话。然而平时语气之间,都露着食指浩繁,后难为继的意思。又恨柳春在外不务正业,专事游荡,老人家一进宅门,便是长吁短叹,简直像似没有一毫生趣。家中本来用着一个苍头,两名仆妇,柳克堂又说连年兵乱,饥馑臻,不能不打算省俭的法儿,于是同龚氏闹着,又开除了一名仆妇。所有家中做不开的琐务,便唠唠叨叨,硬逼着女儿去料理一切。偏生他那女儿又是个醉心文墨,不知主持中馈为何物的人,镇日价只有躲在房里看书的功夫,米盐酱醋,一概不相过问。她母亲到没有甚么话说,柳克堂背地里狠是絮叨。柳氏也窥出他父亲的意思,背地里也常常同云麟私议,说是:"长安虽好,终非久恋之乡。岳家不可久居,久居便被旁人议论。好在我们家里虽是清贫,只要你肯苦心读书,虽然目前废了科举,举人进士是没有指望的了,然而你如果有满腹经济,不见得民国就没有你糊口的地方。在我看起来。我们拣了好日子,便辞别了我的父母,随你家去苦苦度日去罢。"
云麟也觉得他的话说得有理,笑了笑说:"只要你能守清贫,家去到也还好,我不过愁你在这里一切起居饮食,是享福惯了的,万一到了我家,就如你跟前这个小使女就不能带去,我家虽也用着一个黄大妈,她是不能独自伺候你一个人的,到那时候你不要又怨起我来。"
柳氏笑道:"啐,亏你还是读过书的秀才呢。一个安贫乐道的道理,都体会不来。你通不知道汉朝有个孟光,她在家做女儿的时候不是安富尊荣的,便讲她嫁给鸿梁的日子,所有妆奁,也还称得起个堆金积玉,后来被丈夫几句话感动她,她立时弃绝以前的态度,兀自荆钗裙布,随着丈夫耕种度日,一生一世,没有半句怨言。我虽然愚笨,不能学古来的大贤大德的妇女,难道便连一个孟光都学她不来。你放心,我若是将来有这享福的造化,难道你便贫困一世,若是我命中注定应该受罪,这母家的点点财产,我们也不能依赖一世。"
云麟听他这番话,心中也很敬服,随即回家将这意思告诉母亲秦氏。秦氏也自欢喜。夫妇二人便定了主意,将这话告诉龚氏。依龚氏那里肯舍得她爱女远离膝下,不免痛痛哭了几常柳克堂却十分愿意,转背地里劝了龚氏几句,又被龚氏劈头劈脸骂了一顿。柳克堂不敢出声,笑嘻嘻的又跑入他店里去了。于是过了几日,云麟同柳氏择了一个好日子,真个将箱笼物件,掳掇掳掇,辞别龚氏,回家去了。秦氏见儿媳双双回来,说不尽心中快乐。柳氏到家之后,真个屏弃书卷,镇日随着秦氏,主持中馈,料理家政,井井有条。云麟看这光景,心里也很安帖。不过食指日繁,自家现在却没有一件事可做。家中积蓄,本属无多,连年贴补用度,行将告罄,目下狠露出拮据状况。每遇时节,实在又销不足的时候,只有向三姑娘那里略为借贷。至于他那太亲翁田焕那里,连年以来,生意异常发达,积蓄狠是不少,所有云姓店底,向年本月成约,每月贴给三千文,为租借店底之价。近年期限已满,此款亦已停付。又知道云家近况艰难,偶然会见云麟,只是支支吾吾,都说生意亏折,行将支持不住,以杜云家向他。云麟也猜到他的用意,赌气轻易不到田焕那里走动。田焕夫妇又防绣春津贴母家,监察得十分严密。没有甚么事故,也不许绣春轻易回去。有一次,云麟家里米粮告罄,急切想踌躇三五十元洋钱应用。因为又不久曾向三姑娘借的钱,此次不便再去唣。晚间云麟只是长吁短叹,便连夜饭也不曾下咽。柳氏近来所有赤金首饰,业已陆续付之质当。便连几件齐整衣服,也寻觅不出。当时看见云麟愁烦,心中老大不忍,便从灯下款款的向云麟笑道:"如今要说你境况不窘,你听到耳朵里,定要生气。然而一定便说你没有法子可想,也不见得。无如我说的话,打的主意,你又执意不从。大凡一个人,要讲究多情,也须叫那情人心里舒服,不替你焦烦。你只老远拿定你的主意,说是情人赠你的物件,便该文风不动,万一饿死了,那件宝贝又交给谁手里呢?便是那个情人,知道你这腐而不化,她也过意不去,她赠你这件宝贝的用意,又岂是叫你抱着他忍饥的。"
云麟急道:"我知道你的话中用意,只不过看不得我那一颗珠子。我岂不晓得这珠子价值甚钜,把来换了,原可盘缠得一二年用度。只是这珠子丢了,便是丢了我的性命一般。你是个贤惠的女子,难道只重这珠子,便连我的性命都看轻了,她赠这珠子用意,原是听我换钱度日,她这般深情,我如何能辜负她,便依她丢这珠子。有朝一日,我若是能遇见她,我双手依然将这珠子取出来给她看看,也叫她知道我不是重财负义的人。你们不体谅我这颗心,朝也提这珠子,暮也提这珠子,你叫我怎样不生气呢!"说着便簌簌的流下泪来。柳氏笑道:"你这话又错了。我又不是叫将这珠子卖给别人去,以后便永远不能回头。近来我们这扬州有好些暴发户,在光复时间,得了运库里元宝,他们虽是有钱,像这样大的珠子,眼里也不曾瞧过,你若肯暂时押在他们那里,他希望你没钱取赎,包肯出着重价。"
云麟听到此处,将两个耳朵掩得紧紧的,摇头说道:"可又来了,押到人家去,我可有取赎的指望没有?你分明给苦给我吃,我再呆些,也不上你这当。"一顿话说得柳氏气起来,坐在旁边冷笑说道:"我劝你不要做梦罢,依你主意,恐怕日后遇见她,还巴巴的捧这珠子给她瞧呢。她在那珠帘绣户,做着人家姬妾,几时有遇见你的机会。不是我说一句悄皮话,除非你再碰着那革命嫌疑,她同你第二次认做兄妹,或者可以暂时合拢在一处,谈谈体己儿,可惜如今换了朝代,再没有那种指望的了。"
云麟不由触起自家心事,又想到红珠当日相救情分,以后真恐没有再遇见她的指望,顿时一阵伤心,止不住泪珠滚滚下来。柳氏见他这模样,也不忍再说甚么,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防这个当儿,黄大妈一拐一拐的走得进房,望着柳氏说道:"少奶奶也还不曾睡呢。太太分付我来问少奶奶一句,明天的中饭米,是一粒也没了,太太又没处去想法子,少奶奶同少爷还该商量商量才好。"柳氏站起身子笑道:"我正在这里同你们少爷商量呢。烦你好生告诉太太,叫他老人家放心。"云麟气忿忿的指着黄大妈说道:"快走快走,只是你忙得利害,难不成就单单将你饿死了。"
黄大妈冷笑说道:"哪哪哪,这又干我甚事,少爷这样发急,我这条老命,饿死有甚么打紧,可怜太太将你自幼儿提携到今日,少爷进学那一次,我们也在旁边欢喜,总以中了一个秀才,吃饭是不消愁得的了,不承望少爷弄得这步田地。"说着也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揩抹个不住,柳氏深恐云麟再说出甚么,连忙背着身子向他摇手,一面又催黄大妈进去。云麟长吁短叹了一夜。次日闷恹恹的下了床,挨到午饭光景,真是没法,只得向柳氏说了句,还等我到你们那边去走走。柳氏含着眼泪点了点头,云麟匆匆走入他岳家时候,可是不巧,他丈母龚氏,在昨天夜里发了肝胃气痛,正睡在床上呻S吟Y不绝。云麟问了两句,只不好开口说借贷的话。柳克堂因为这事,早间赶回家里,此时刚蹲在天井里,同那小婢剥韭菜。一眼瞧见云麟当这秋深天气,身上还薄薄的穿了一件旧湖绉夹袍,脸上青黄二色的,异常憔悴,他再玲珑不过,手里将那韭菜一根一根的拣在旁边,便有一搭没一搭,同云麟叙述这几年生意淡薄,简直入不敷出。在那光复当儿,人人都说这一来可好了,没有皇帝,就没有关捐使费,地丁钱粮,百姓们都过快活日子了。谁知皇帝已经没有了四五个年头,怎么百姓的饥荒,依旧闹得没有开交,比先前越发难过。譬如你丈母昨夜闹得死去活来,论理便该为他讲个医生诊视诊视,只是那里有这闲钱呢,也只好挨命罢了。你回去也不必将这事告诉大姑娘,免得她又闹着回家。并不是我小气,委实添一个人嚼吃,那五六角钱一担柴,五六块钱一担米,我真有些支撑不住,像这韭菜,往年一斤卖三五个铜钱罢咧,如今加着十倍才买得一斤呢。我若不在这里监察着他,都拣那瘦的炒吃,黄叶子就该抛掉了大半,那还了得。"
云麟被他丈人说得目瞪口呆,更不耽搁,站起来便告辞要走,柳克堂依旧蹲在那里,自言自语的说道:"我也不虚留你了,留你吃饭也没有菜。"云麟也不曾听见,一溜烟跑出大门,心里想了想,这便怎生区处呢?事到其间,也讲不得赌气的话了,不如到姐姐那边去设一设法也好。于是绕过两条街巷,刚走到绣货铺子门首,可巧劈面撞见田焕,打从街上回来。他是陪着朋友在醉仙居面馆里吃酒,吃得满头的汗,比黄豆还大,抻着胸脯,将帽子取在手里,当做扇子,只顾扑起扑起的扇着。一脚还不曾跨进店铺,云麟鉴于适才不曾向他丈人开口,转被他一顿话堵塞住了,当时便不肯客气,抢近一步,向田焕招呼。田焕见是云麟,吃了一吓,便立住脚,笑嬉嬉的问他有甚话说。云麟刚待开口,脸上早已通红。无可奈何,只得低低说了一句,想同太亲翁这边借几升米,改日如数奉还。田焕不由大笑起来,将帽子向头上一搭,拍着双手说道:"这个可真是巧极了,说出来谁也不肯相信,米是一粒也没。早半天又没卖钱,我还分付福恩的妈,叫他向隔壁王妈妈借两百铜钱,买点面来,先度过今天再说。老姻侄,你不知道,我们开店的苦恼,我同你太亲母忍饿不要紧,他们当伙计的,不能憋着肚皮替你做买卖。他们。"
田焕还待望下再说,云麟此时已是懊悔不迭,掉转身便走,不防田焕一把将他的手紧紧揪着,笑道:"哎呀,你难道恼我不成。自家亲戚,便没有饭好生请你,你就扰我一顿烂面,也稀松平常。"越是云麟要走,他的手越是揪着不放。后来又恐怕云麟当真在这里吃面,才将手松得下来。云麟头也不回,一路想起这种情形,不禁暗暗咬着牙齿,喊自己名字说道:"云麟云麟,你自幼儿不知道生计艰难,误读了几本诗书,总以为情爱两字,是天地间至可宝贵的物事,深厌那金钱龌龊,没的腌了少年心地。如今这么样呢,世情冷暖,人面高低,他们这一班守财奴,原不足怪,只是你上有老母,下有少妻,只因为我一人不能自立,累着他们忍饥挨冻。便是那个黄大妈,她半生辛苦,帮着我母亲守节,我一点好处也没有给她,昨晚还恶狠狠的同她赌气,我还成了个甚么人呢!你若再执迷不悟,怕那些乞丐饿殍,便是我将来的榜样。"
因为想到田焕,觉得被他揪着的那只手,放在鼻上闻了一闻,一股酒肉臭气,几乎不呕吐起来。越想越恨,那脚步子不知走向那里才好。耳边忽然听见有人说话说:"哪哪哪,这不是云少爷吗?"云麟吃了一惊,再抬头望了望,原来不知不觉的,已走近伍公馆门首,那个招呼他的便是伍升。云麟遂即放慢了脚步,笑着问道:"你们老爷在家么?"伍升笑道:"老爷昨天便向省里去了。"云麟又道:"太太呢?"伍升道:"太太二太太同老太太都被县署里周太太请去吃上顿,伍贵他们都跟了去,只剩得我在这里守门。少爷可曾吃饭,何不请进去坐坐。"云麟笑道:"你们公馆里也没人,我进去则甚?"伍升笑道:"小姐在里面呢?"云麟惊问道:"怎么小姐不曾同太太一齐到县署?"伍升道:"小姐因为孝服在身,不愿意去赴宴会。"
云麟听到这里,更不怠慢,忙拎着衣服,匆匆直望里走。伍升分付身边那个小厮,你快进去禀报一句。那小厮答应了,赶在云麟前面飞跑。淑仪淡妆素服,已盈盈的走出堂屋,彼此问了好。云麟笑道:"姨娘他们到还高兴,肯向县署里去走动。"淑仪也笑道:"这周知事原是湖北人,父亲当初在那边候补,内眷是往来惯的。这一次他们太太巴巴的亲来拜会,赶在今天又请祖母同母亲过去闲聚,大约停会子也该回来了。"
淑仪说着,便拿眼将云麟打量了一番,款款的说道:"怎么几天不见,你又消瘦得许多了?"这一问转触动云麟的心事,不由心里一酸,眼泪便要直流下来,赶忙忍着,将个头掉转过去。淑仪也猜不出他甚么用意,又不便拿话去问他。只得搭讪说道:"姨娘同嫂嫂近来身体都好?"云麟叹着说道:"身体呢到没有甚么不好,只是因为我一人没有长进,累着他们处这拮据境况。"于是便将家中缺少柴米,早间出来设法,被他丈人同田焕奚落的话,告诉给淑仪听。淑仪将他望了一眼,着说道:"你这人真是一点计较都没有,既有这样事,便不该早向我们这里来斟酌,白白的绕这样道儿。你的性情,是我知道的,几时受过人这般冷讥热讽。"
云麟接着说道:"我原打算过来的,只是累次通融,姨父姨娘同妹妹固然没有别的念头,然而叫别人看着,毕竟觉得有些羞人答答的。"淑仪将个粉颈点了两点,一扭身进了自家卧房,立刻取出一方手帕,搁在桌上,指给云麟说道:"这里面有二十块龙洋,是娘交给我零用的。我先打发伍升送过去,你耽搁一会不妨。我叫他们预备饭给你吃,也是时候了,饿了到反不好。"云麟感激万状,也不道谢,只呆呆的听着。淑仪唤过一个仆妇,将这钱交给伍升,一面又命丫头走向厨房里催饭。不多一会,饭已齐备,那丫头便在桌上,安放了两付杯箸。淑仪笑道:"我是刚才吃的点心,此时还不曾饿,你们让云少爷独自吃饭罢。酒也可以不消用得。"
云麟知道淑仪要避嫌疑,不肯同自己坐在一处,委实腹中饿得利害,也不客气,遂坐向桌边。刚待举箸,猛的想起一事,重行跳下来,向那丫头要了一盆热水,不住的去洗那手,洗了又闻,闻了又洗。又笑嘻嘻的向淑仪索她亲自用的桂花香皂。淑仪笑道:"你这会子忙甚么?等吃完了再洗不迟。"
云麟摇头笑道:"妹妹你不知道,我今天这手腕是遭了劫来的,不洗干净了,如何吃得下这饭菜。"说着便将田焕握着自家手腕,手腕上沾有酒肉臭气的话,告诉淑仪,引得淑仪也笑起来,轻轻将一块香皂递得过来,笑道:"你这古怪脾气,不知几时,才改得掉呢。也亏你捱下这半日来了,要是我。"说到这里,忍不住格格的笑。云麟用膳已毕,款款深深的同淑仪对坐着闲话。云麟又提到红珠赠的那颗珠子,依柳氏便想将他押钱使用,是自家一定不肯。又说每遇着无聊时候,只要将那珠子在手里摩挲一番,该愁闷的便不愁闷了,该饥饿的也不饥饿了。妹妹请你替我想一想,万一这珠子离弃了我,我还有甚么生趣呢。淑仪听见,只是低头无语。不防伍升却好匆匆的进来,对着他们小姐说:"已经将洋钱送得过去,云太太命我道谢。并说等他们少爷一经得了意,再如数归还。"一面说,一面又在怀里掏出一封信函,转身向云麟笑道:"可是去得真巧,太太同少奶奶正接到上海的信,又不知是谁寄给少爷的,他们并不曾开封,命我带过来交给少爷。"
云麟此时且不去接信,转向淑仪笑道:"咦,这是谁寄的?想是都督太太有甚消息给我,再不然,便又是那田福恩闹的玄虚。"淑仪这时候并不曾回答,已从伍升手里瞧见函封上的字迹,不禁诧异说道:"哎唷,这不是打你红珠姐姐那里寄来的。"
云麟惊听见这话,急跳起身子,接过那信,战兢兢的去撕那封口,急切又撕不开来。还是身傍那个积伶,已递过一柄剪子,云麟好容易将封口铰开,抽出内边笺纸,同淑仪并肩立着,一行一行读得下去,大略说是意海楼业已身故,所有第四房爱妾,着给亲人领带回家,闻云麟原系他的哥子,接信以后,务望从速到上海一行,以便随同令妹,一齐遄返扬州。所有银钱衣饰,均须当面交割。下边注着意公馆帐房谨启。云麟读完之后,顿觉形如木偶,呆呆的怔了半晌,突然向淑仪问道:"妹妹,我可是在这里做梦不是?天下那里会有这种意外的事,我若是醒了,一定跑来将这怪梦告诉妹妹。"淑仪笑得将他推了推,低低说道:"青天白日,分明大家都在这里,断断不是做梦,你须得将心神定一定,这件事应该怎样办法,还要预先料理料理才好。遥想红珠姐姐这个当儿,不知怎生苦痛呢。"
云麟重行将那信,又读了一遍,想着红珠遭遇这场惨变,自然是十分悲惨,她还巴巴的想念着我,命我前去接她,可想她身虽在外,一时一刻,并不曾抛掉了我,侥天之幸,今日竟还有这种美满的希望,痛定思痛,那一行一行的眼泪,早将一封信函,洒得透湿。再说淑仪虽然替他们欢喜,然而一经想到生离究竟胜于死别,云麟以为今生不复再同红珠遇合,偏生上天成全他们,竟自珠还合浦,剑返延津,只是我呢?黄土一坯,千秋永隔,形孤影只,既无起死之丹,又少返魂之术,比较起来,我这薄命真要算是极顶了哇。想到此处,也就珠泪纵横,怆然不乐。也不去劝慰云麟,两人转对面哭起来了。伍升先前也隐隐知道红珠这事,此时瞧见他们这种情形,转含笑走得出去。淑仪哭了一会,觉得甚是无谓,转哽咽着向云麟说道:"你尽哭则甚?我替你想,事不宜迟,赶在明日便须往上海去走一趟了。"
云麟适才见淑仪垂泪,总疑惑她是替红珠伤心,心下着实感激,忙答应道:"我这时方寸已经大乱,也不知怎样才好?今晚若是赶得及,我便过江去罢。"淑仪道:"这也不必忙在一时,你去接她,她自然是一准来的了。转是她到了扬州之后,你还须先行替她租赁一处房屋,你们那边住宅狭小,可想她还有好些什物,自然安插不下,若是等你将房屋租好,再到上海,她的望眼怕要穿了。依我主见,你明天尽管走你的。这租凭房屋一事,全行交代给我。我派人替你们办置妥帖,她一抵码头,可就不用再操心了。"
云麟疾忙上前作了一揖说:"多谢妹妹为我们费这样心机,叫我怎生酬报?"淑仪脸上红了红,笑说道:"我也不一定为的是你。红珠姐姐看待我们,也还不薄,这点点小事,又算得甚么呢。"两人当下又谈论了一回,云麟才转身回去,将这事告诉母亲同他妻子。动身的川资,却好在淑仪赠的那款子里挪用。第二天清晨,少不得欣然就道。但是此去不知曾否将红珠携回,以及有无变故。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九山王
曹州李姓者[1],邑诸生。家素饶。而居宅故不甚广;舍后有园数亩,荒置之[2].一日,有叟来说屋[3],出直百金[4].李以无屋为辞。叟曰:"请受之,但无烦虑。"李不喻其意,姑受之,以觇其异。
越日,村人见舆马眷口入李家,纷纷甚夥,共疑李第无安顿所,问之。
李殊不自知;归而察之,并无迹响。过数日,叟忽来谒。且云:"庇字下已数晨夕[5].事事都草创[6],起炉作灶,未暇一修客子礼[7].今遣小女辈作黍,幸一垂顾[8]."李从之。则入园中,_见舍宇华好,崭然一新。入室,陈设芳丽。酒鼎沸于廊下,茶烟袅于厨中。俄而行酒荐馔[9],备极甘旨[10].时见庭下少年人,往来甚众。又闻儿女喁喁,幕中作笑语声。家人婢仆,似有数十百口。李心知其狐。席终而归,阴怀杀心。每入市,市硝硫[11],积数百斤,暗布园中殆满。骤火之,焰亘霄汉[12],如黑灵芝[13],燔臭灰眯不可近[14];但闻鸣啼嗥动之声,嘈杂聒耳。既熄入视,则死狐满地,焦头烂额者,不可胜计。方阅视间[15],叟自外来,颜色惨恸,责李曰:"夙无嫌怨;荒园报岁百金,非少;何忍遂相族灭[16]?此奇惨之仇,无不报者!"
忿然而去。疑其掷砾为殃,而年余无少怪异。
时顺治初年[17],山中群盗窃发,啸聚万余人[18],官莫能捕。生以家口多,日忧离乱。适村中来一星者[19],自号:"南山翁",言人体咎[20],了若目睹,名大噪[21].李召至家,求推甲子[22].翁愕然起敬,曰:"此真主也[23]!"李闻大骇,以为妄。翁正容固言之[24].李疑信半焉,乃曰:"岂有白手受命而帝者乎?"翁谓:"不然。自古帝王,类多起于匹夫[25],谁是生而天子者?"生惑之,前席而请[26].翁毅然以"卧龙"自任[27].请先备甲胄数千具、弓弩数千事[28].李虑人莫之归。翁曰:"臣请为大王连诸山,深相结。使哗言者谓大王真天子[29],山中士卒,宜必响应。"李喜,遣翁行。发藏镪[30],造甲胄。翁数日始还,曰:"借大王威福,加臣三寸舌[31],诸山莫不愿执鞭[32],从戏下[33]"浃旬之间[34],果归命者数千人[35].于是拜翁为军师;建大[36],设彩帜若林;据山立栅[37],声势震动。邑今率兵来讨,翁指挥群寇,大破之。令惧,告急于兖[38].充兵远涉而至,翁又伏寇进击,兵大溃,将士杀伤者甚众。势益震,党以万计[39],因自立为"九山王"。翁患马少,会都中解马赴江南[40],遣一旅要路篡取之[41].由是"九山王"之名大噪。加翁为"护国大将军"。高卧山巢,公然自负,以为黄袍之加[42],指日可俟矣[43].东抚以夺马故[44],方将进剿;又得兖报,乃发精兵数千,与六道合围而进。军旅旌旗,弥满山谷。"九山王"大惧,召翁谋之,则不知所往。"九山王"窘急无术,登山而望曰:"今而知朝廷之势大矣!"山破,被擒,妻孥戮之。始悟翁即老狐,盖以族灭报李也。
异史氏曰:"夫人拥妻子,闭门科头[45],何处得杀?即杀,亦何由族哉?狐之谋亦巧矣。而壤无其种者,虽溉不生;彼其杀狐之残,方寸已有盗根[46],故狐得长其萌而施之报[47].今试执途人而告之曰:'汝为天子!'未有不骇而走者。明明导以族灭之为,而犹乐听之,妻子为戮,又何足云?
然人听匪言也[48],始闻之而怒,继而疑,又既而信;迨至身名俱殒,而始悟其误也,大率类此矣[49]."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曹州:州名,治所在今山东菏泽县。
[2]荒置之:荒废而闲置。
[3]税屋:租赁房屋。
[4]直:同"值"。租价。
[5]庇宇下:受庇护于屋宇之下,寄居的谦词。
[6]草创:初设。《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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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对席快清谈流连竟日 凭栏惊妙舞摇曳多姿
却说蒋淑英听了洪慕修的话,把事丢开了。可是洪慕修总怕报馆里再帮张敏生的忙,于是次日在部里公事房里,做了一篇酸僧臭史,投到影报馆去,将张敏生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哪知道编稿子的就是作访僧记的杨杏园。杨杏园看了,倒不觉大笑一阵。
过了两天,已经快到阳历的年尾,史科莲在学校里已放年假,便带了一包东西,来看杨杏园。这时,他正在玻璃窗下,提笔作文,偶然一抬头,见史科莲进来,隔着玻璃窗点头道:"请进请进。"史科莲一直走进他写字的房间来,将手上那个纸包,放在他写字桌上,笑道:"这是送杨先生的一点东西,请你收下。可是等我走了,你才打开来看,我在这里打开来,我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杨杏园见纸包的漏缝里,露出一小块毛绳,便笑道:"不用打开,我也看见了。你这何必?一件毛绳衣眼,价值要几块钱。老实说,在你这种经济状况之下,还不能送人家这一种礼。"史科莲道:"就为这个,才不让你打开看哩。褂子都不能办,只凑了一件小坎肩。"杨杏园道:"小坎肩就好。我最厌毛绳衣服那两只衫袖太小,绑在身上,很是不舒服。"史科莲道:"这样一说,倒是花钱少,礼倒进得好了。"杨杏园道:"送礼原是一种人情,不应该分厚薄。若分厚薄,就是做买卖了。好象前几天,我和一个朋友去看张敏生君,他在白炉子上作开水,把瓦瓷壶沏茶敬客。我们一样的感谢他招待,并不觉得怠慢。"史科莲道:"我正要问这件事情。听说这人做和尚去了,真的吗?"杨杏园道:"怎样不真?"便把那天到庙里寻张敏生的事说了一遍。史科莲道:"这人太无出息。为和一个女友绝交,何至于就去做和尚。"杨杏园笑道:"象这样的事很多啊。不但出家,还有为这种事自杀的哩。"史科莲道:"这种办法,我不同情。青年人应该奋斗,为什么弄出这种丑态来。"杨杏园道:"爱情上失败,和事业上失败,那完全是两种事,没法子奋斗的。譬如张君是失败了,要说奋斗,怎样奋斗呢?一死劲的还去找那密斯蒋吗?或者和那个姓洪的拚命吗?但是密斯蒋总不睬他,他也没有办法呀。"史科莲道:"那有什么难?人家不睬他,他不睬人家,这事不就结了?自己已经受了欺,再要自杀或者是出家,不但一点碍不着别人的事,自己越发委屈了。"杨杏园笑道:"要那样说就没有事了。这爱情是一样神秘的东西,情场也是一座神秘之府。言情的人,和别样的人不同,他也含种神秘的意味。所以他的行动,你要用常理去推测,那会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史科莲笑道:"这话我就一点也不懂。谈爱情怎样会含神秘的意味?"杨杏园道:"要说所以然,我就说不出来。若是说得出所以然来,那就不神秘了。"史科莲想了一想,笑道:"杨先生既说这话,我想总是对的。因为杨先生这两年环境,很近乎此啦。而且杨先生又喜欢做诗,做诗的人,是喜欢谈情的,当然很在行了。"杨杏园笑道:"密斯史大概看了报上的新诗,总是谈着甜蜜的爱,所以认为我们做旧诗的人,也是这样。"史科莲皱着眉道:"新诗,我向来就怕看得。我觉得他们那些话,没有一句不带几分侮辱女性的意味。把他的爱人譬作小鸟儿,譬作玫瑰花,分明是把人当玩物啦。我若做了教育总长,我就要请政府下一道命令,禁止这些无赖的文人做爱情诗。"杨杏园笑道:"这样说,要禁止的诗,我也在内了。"史科莲道:"嗳哟!你可别多心,我没有说你。我说话就是这样不留神,你千万别多心。"杨杏园笑道:"老实说,文人十有八九是无赖的,是新是旧,那倒没有关系。密斯史这话,虽然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我倒很赞成,觉得骂得很痛快呢。大凡能做几句诗文的男子,他有了意中人,不问人家对他怎样,他总要在刊物上轻薄一阵的。果然两相爱好,那还没有什么。公开的给社会上看了,不过说你对女方不尊重。若是女方不理会你这样闹,简直是公然侮辱。况且既然两相爱好,对于对方的人格,就应该设法去抬高。若形容对方成了一种玩物,也就不算懂爱情了。"史科莲听了这话,情不自禁的,将手轻轻拍了几下。笑道:"杨先生这话对了,正是我想说又说不出来的几句话。"杨杏园笑道:"冬青常对我说,密斯史为人,极是爽快,我很相信。今天听了密斯史的话,越发可以证明了。"史科莲笑道:"并不是爽快,我就是这样心里搁不住事,也受不了人家的委屈。你别以为这是好事,我就吃亏在这上头,现在弄得飘泊无依,前路茫茫啦。"杨杏园道:"你的祖老太太,没到学堂里来看望过你吗?"史科莲道:"来过几回。我因为她老人家年纪大,怕有什么差错,再三的说,不让她出来呢。好在我那姑丈,对老人家倒还不错,我是很放心的。"杨杏园道:"密斯史有一位表姐,感情很好的,也没来看看吗?"史科莲知道他说的是余瑞香,笑道:"这又要算是我的脾气不好了。她第一回到学校里来看我,是我进了学校两个月了。我因为她来迟了,见面说了她几句,她很不好意思。后来她叫听差送十块钱来了,我因为还不短钱使,又没有收下她的。大概她因为这件事,就和我恼了。"杨杏园道:"令祖母既然还在她家,我看也不要拒绝太甚,还得她照应一二呢。"史科莲道:"我也是这样想,本来要写一封信去道歉,恐怕她又疑心我哀求她们呢。"
杨杏园只管和她谈话,不觉已有很久的时候。冬日天短,已经是黄昏时候了。史科莲道:"哎啊,天黑了,我要回去了。"杨杏园道:"快吃晚饭了,在我这里吃便饭去。"史科莲道:"冬夜里,街上冷静静地。加上我们那学校,又在一个僻静地方,回去晚了,我有些害怕。"杨杏园道:"不要紧,我没有什么事,可以送到贵校去。"史科莲道:"那何必呢!我先走,不用你送,不更好吗?"说着,起身便走,杨杏园也不能强留,便一路送将出来。一到大门口,恰好胡同里的电灯坏了,一街昏暗暗地。史科莲道:"咦!好黑。你们这胡同是靠近大街的,怎样也是这样黑?"杨杏园道:"怎么样?密斯史有些怕吗?我送你出这胡同口罢。"史科莲道:"离大街不远,可以不必送,我就雇车罢。"可是一看这附近,并没有停着人力车,杨杏园听她那口气,分明是怕,便一步一步的在后面送着。送到大街,正好是电车到了,送着她上了电车。电车上人多,史科莲不便问他是到哪里去。电车到了站,一同下车,史科莲道:"你这一送我,回去要赶不上晚饭了。这南头有一家小江苏馆子,我请你吃点心再走罢。"杨杏园道:"哪有要你请的道理?当然是我作东。"于是二人又在那馆子里吃了晚饭,这时天更黑了。杨杏园笑道:"我这人情要做到底,还是送到贵校罢。"史科莲道:"路不多了,我雇车回去,不怕的。"杨杏园道:"十成之八九的路程,我都送了,在乎这一二成路我不送到?"依旧是一面说话,一面慢慢走。就是这样着,已经走到史科莲的学校这条胡同里来,史科莲也就无须推辞了,就让他一直送到学校门口。
杨杏园望着所送的人,进了学校门,这才回家。一进房门,看见电灯依然亮着,那件毛绳坎肩透开了,铺在桌上。上面有一张白纸,写着十几个杯口大的字,乃是:"此物新制,且带脂粉香,决非购自市上者。老何好事,不能不认此为一重公案矣。其有以语我来。"这下面又有几个瘦小的字,乃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最后署着"剑莲"两个字。这正是何剑尘夫妇的笔迹,便知道他两人来了。一会儿听差也进来说,是何先生何太太来了,请杨先生明天去吃午饭。说时,他又送上一张条子,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客有自南方来者,携来安徽冬笋,南京板鸭,镇江肴肉,皆隽品也。愚等不敢独有,愿分子一杯羹。明午无事,至舍共享此物,如何?"旁边又批道:"条由尊纪另呈,示秘密也。友朋中老饕甚多,大事宣传,则我危矣。"杨杏园看了,也不觉好笑,心想倒是他二人,是一对美满的姻缘,吃吃喝喝逛逛,我却十年人海,还是一个孤独者。
到了次日上午,他果然到何剑尘家去。何太太穿着轻便的青缎驼绒袍子,两只手插在衣袋里,靠着廊柱晒太阳。一个奶妈,抱着白胖的小孩,在她面前引笑。她看见杨杏园,笑道:"果然来了。我们还没有催请啦。"杨杏园笑而不答,一直走进何剑尘的书房,便叹了一口气。何剑尘正在作文稿呢,放笔而起,笑道:"进门一声长叹,必有所谓。"杨杏园道:"还是女子好。世界上一切的男子,都是女子的奴隶。"何剑尘道:"怎么突然提出这一句话来了,有触而发吗?"杨杏园笑道:"我说了这话,你夫人一定不答应我的。"何剑尘笑道:"你所说的是世界上的女子,她一个人出来打什么抱不平?"杨杏园道:"我正看见你夫人享受清福,才有此叹啦。你瞧,你现在屋子里呕心滴血,做那苦工。你夫人淡装轻服,闲着没事,看奶妈带少爷。是多么自在?我想天下的动物,只要是阴性的,就有哺乳子女的义务,不然,乳何以长在母亲的身上?现在一般贵族式的太太,把男子作工得来的钱,尽量的花,不但一点儿事不做,连自己本分应当尽的职务,乳孩子这一类,她也不管。作丈夫的又少不得花一笔钱,去请了人来,代领这项职务。也不必谈男女平等。这样一来,女子实在太受优待了。"何剑尘笑道:"我未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男子到了那个时候,不能不这样办。每月花钱也有限,若是不办,她一带孩子烦腻了,就不唠叨我们,对孩子一骂二打,我们心里也不安。"杨杏园道:"不然不然,天下作母亲的,都应该请奶妈替她带孩子,自己享福,请问谁又来作奶妈呢?"何剑生道:"发空议论,谁都会哟。到了有了太太,有了孩子,自然会走上请奶妈的一条路。"他二人正在这里谈论,何太太隔着窗户说道:"好哇,你们讨论起我来了。"何剑尘道:"我正在替你辩护呢。"何太太道:"你不用替我辩护。我问杨先生一句话,妇女出外找职业好呢,还是带孩子好呢?"杨杏园笑道:"我也要问一句,设若天下的妇女,和男子一样,都找职业,不带孩子,孩子该归谁带?"何太太被杨杏园反问得没有话说了。笑道:"我不过说一部分女子可以如此,并不是天下妇女都不要带孩子呀。"何剑尘道:"得了得了。这种无聊的讨论,不要说了。你不是说吃了午饭,要到北海去看溜冰大会吗?快些催老妈子预备饭罢。"何太太这才走了。何剑尘笑道:"的确的,应该你出来打一个抱不平。你看她小孩子不带罢了,还是要赶热闹花钱去。"杨杏园笑道:"前言戏之耳,其然岂其然乎?你的太太,究竟就不错,她到你这里来了,把一切的繁华习气,完全去掉,头一件就不容易。现在字也认识了,相当的女工,也会做了,那是旁人办不到的。至于持家,不很大在行,这也难怪。一来她从前没有习过这个。和你结婚以后,又是一个小家庭,没有一个有家务的经验人来引导她,她自然是不会了。至于偶然出去听戏逛公园,花钱有限,那不算短处。"何剑尘笑道:"我现在新发明了一个结婚的定论了。要主持家务,是旧式的女子好。要我们精神上得到安慰,是新式的女子好。若是有个二者得兼的女子,既有新知识,又能耐劳处理家务。那末,一出门,不致为孤独者,回家来,又不至于一团糟,那就是十足美满的婚姻了。"杨杏园笑道:"这不但是你的主张,也是一班做丈夫的主张。这其间还有一个必备的条件,女子须要性格温和,不能解放过度,你不见征婚广告里,都提到这一层吗?"忽然何太太在外面接着道:"这样说,不是求婚,是收买奴隶了。"杨杏园笑道:"何太太还没走吗?幸而没有骂你。不然,这南京板鸭,安徽冬笋,我都绝望了。"何太太进来,笑道:"不要说了,就去吃饭罢。吃了饭,我们一块儿去看溜冰。"杨杏园跟着她到正屋子里来,果然摆着有所说的那几样菜。杨杏园吃着饭笑道:"南边风味,必定要南边厨子做才对劲。你看这肴肉,切着椭圆形的片子,上面加着头发似的姜丝,不必吃,一看就知道是很好的味了。"何太太笑道:"不要夸奖了,少说几回男子是女子的奴隶,就得了。"杨杏园笑道:"别人夫妇间的事,我不能管。若论到你二位,可不要忘了我是月老呀。"何剑尘道:"我真抱愧,我许了和你做一个月老回礼的,偏是这位梨云女士,黄土陇中,女儿命薄。而冬青女士,又是酋纱窗下,学士无缘。"何太太道:"也不见得就是无缘,我们何不写一封信给李老太太,问她一问。就是不答应,大家不见面,也没有什么难为情。'啊剑尘拿着筷子头,对何太太点了几点,笑道:"你真是一个傻子。杏园和李女士这样浓厚的感情,果然可以结秦晋之好,还用得着人作媒吗?"何太太道:"果然的,我和李先生也差不多无话不谈了,何以提到婚姻两个字,他就冷淡到十分?杨先生你今天说一句实话,和她谈到婚姻的问题上去了没有?"何剑尘笑道:"你这话越问越傻了。一男未娶,一女未嫁,两下相逢,成为密友,请问,这应该往哪一条路上走?"何太太道:"既然谈到婚姻问题上去了,何以又没有一点头绪哩?"何剑尘道:"这就要问杏园自己了。"杨杏园凭他两人怎样说,总是不作声。何太太道:"杨先生为什么不说,不好意思吗?"杨杏园笑道:"正正经经的事,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只知道冬青对婚姻二字,有难言之隐。是怎样的难言,我也不知道,你叫我怎样说?剑尘刚说的,茜纱窗下,学士无缘。这话很对。我也只知道她是无缘罢了。不要谈罢,提到这话,就叫我觉得人生无味,要发牢骚了。"何太太笑道:"杨先生用情,倒很专一。"何剑尘道:"我觉得他用情十分滥呢。你说他专一,奇怪不奇怪?"杨杏园道:"我用情很滥,你有什么证据?"何剑尘道:"你还要我指明吗?我听见碧波说,你和一位很年轻的女士,过从甚密呢。"杨杏园道:"你一说,我就明白了。这是冬青的好友,托我在物质上接济她,没有别的关系。这人姓史,你二位在冬青家里也会过的。你想,彼此都是朋友,怎能会发生爱情?"何剑尘笑道:"据你这样说,那三角恋爱,竟是没有的事了。"杨杏园道:"你要那样说,我就没法子辩白了。"何剑尘见他不认,也只是微笑。三人吃完饭,何太太首先不见了,过了一会出来,只见她已换了绛色的旗袍,戴上孔雀翎的帽子,脸上擦着粉,肩上披着围巾,手上提着钱袋。杨杏园笑道:"我说催着去看溜冰大会,怎样倒不见了,原来换衣裳去了。"何太太笑道:"别笑我,你们出门不换衣服吗?何剑尘笑道:"别的我都不反对,惟有手提钱袋,我觉得有些画蛇添足。身上有的是口袋,哪里也可以放钱,为什么一定要手里另外提着这一个呢?"何太太道:"里面放些铜子,也是便当的吧?"何剑尘笑道:"从前大家不提钱口袋出门,就不带钢子吗?"杨杏园笑道:"你不要追问什么理由了。譬如日本妇人衣服上背着那个小包袱,既不美观,也没意思,可是日本妇人非背这个不可。而且很贵的包袱,有值几百块钱的,有什么理由呢?经杨杏园这一调停,他夫妻骑虎之势的辩论,才算终结,然后三人坐车到北海来。
杨杏园的车子到的早,就先上柜上买票。当他正在买票时,有三个时装女子,也在买票。其中有一个看去不过十六七岁,梳着松辫,穿着电光乌绒的旗袍。由着衣服和头发的黑色映着手脸白色的皮肤,正是黑白分明。而且她那身上,有一种极浓厚的香粉,馥郁扑鼻。因为这样,杨杏园就不免对她看了一眼。谁知她毫不避人,对杨杏园反而注视起来。她好象有句话要说似的,见杨杏园不打招呼,却回头对她的同伴一笑,这才走了。杨杏园心想很怪,这人我并不认识她,她怎样会认识我?看她的样子,不象学界中人,又不是交际场中的人,何以这样爽直不避呢?买了票过去,和何氏夫妇一路进门,遥遥见着那女子,还在和她的同伴,向前走去。何剑尘道:"前面那个穿黑衣服的,你认识吗?"杨杏园道:"我不认识。"何剑尘道:"你不认识,何以刚才在票房门口,她向你打招呼?"杨杏园道:"她并没有打招呼。不过看那意思很想和我说话。我也不解,这为什么原由?"何剑尘笑道:"可见你的女朋友太多,她认识你,你反不认识她。不是女友之多,何以能如此?"杨杏园道:"我没有法子和你辩白,但是我断定,在今天以前,决没有会过她。"
说时,已到了漪澜堂。只见北海的水面,全部结成了冰,真像一面大镜子一般。靠石栏附近的一片冰上,麇集了男女两三百人,在冰上溜来溜去,其中有一部化装溜冰的,有的扮着戏子,有的扮着清朝的老爷,有的扮着西洋小丑,有的穿一身黑皮袄,扮着大狗熊,倒是有些趣味。此外还有一棵大白菜,和一个大火锅子,都是纸糊的。白菜有五六尺高,火锅子有圆桌面那大,溜冰的人,都藏在里面,在岸上看去,只见一棵白菜,和一只大火锅,在冰上跑来跑去。那个装狗熊的,跟着白菜后面追。后面扮戏子的,扎着长靠,手上挺着大门杠,又追狗熊。恰好狗熊让一个人,向旁边一闪,屁股触在门杠上,跌了个狗吃屎。于是岸上岸下上千的人,震天震地的笑起来。何太太扯着何剑尘的大衣,闪在他身后,笑的前仰后合。何剑尘微微的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可乐的,乐成这个样子。"回头一看杨杏园,他靠着石栏,已是看出了神。原来其中有十几个穿长袍的女子,在人堆里溜。刚才那个穿黑绒长袍的女子,也在里面,她的溜法最好,只管向前直冲。对面遇着人,将身一闪,那长袍波动的形势,和她手上携着白绒绳的围巾,摇曳生姿,风流已极。何剑尘走到杨杏园身后,轻轻地拍了一下,笑道:"曲线美真好看啦,你都看出神了。"杨杏园指着那穿黑绒衣的女子道:"你看,她真溜得好。她把两只脚,走着舞蹈的步法,身子左摇右摆,真个如风前之柳一般。不过在许多人里面,这样卖弄身段,似乎非大家闺秀所为。"何剑尘道:"女子在交际场中不卖弄风流,怎样能出风头?你说这话,真是奇怪。一个女子,加入了溜冰大会,还要斯斯文文的在冰上走小旦步子吗?"正说时,那些溜冰的女子,渐渐走到一处。人越多,势子越溜得快,迎面的微风,将衣袂掀动起来,态度翩翩,真个如一群蝴蝶一般。那一只大火锅,它最是滑稽,看见四五个女子挤在一处,它便老远的撞将过来。这些女子嘻嘻哈哈一阵笑,便门将开去。最好的是那个穿黑绒的女子,绕额至鬓,有一丛蓬松的卷发。人一跑,卷发被风吹得颠之倒之,越发增了不少的妩媚。杨杏园不觉笑道:"此交际丛中之尤物也。"何剑尘道:"你怎么连声赞好,真个未免有情吗?"杨杏园道:"我不过看她太妖冶了,白说一声,有情二字,从何谈起?"说时,溜冰队中,忽然钻出一个穿西装的矮子,嘴上略微有些胡子,态度也很滑稽。他一出面,那个穿黑绒袍子的女子,就满面春风的对他一笑。何剑尘失声道:"啊,吾知之矣。"杨杏园看见何剑尘这样惊呼,便问道:"怎么着?你知道这人的来历吗?"何剑尘连道:"知道知道,我们坐下再说罢。"于是在避风之处,找了一个茶座,和何太太一同坐下。冰场上的溜冰男女,依然可以看见。再看和那穿黑绒衣服同来的女子,都与那矮人点头。杨杏园笑道:"看这矮子不出,倒是一个交际家啦。"何剑尘道:"那几个女子都很愿意交朋友的,你愿认识她们吗?我可以请那矮子介绍,我想他也一定乐于介绍的。你答应请我,我可以替你办到。"杨杏园道:"笑话,我为什么要认识她?她不是交际女明星,我没有理由要认识她。她若是交际女明星,我认识她,我也要自惭形秽。"何剑尘见他这样说,也不再提。可是杨杏园看那几个女人衣袂飘摇,腰肢婀娜,在冰上种种的姿势,真有古人所说罗袜凌波之概。至于那个穿黑衣服的,又是云鬟雾鬓,愈见风流,不由得吸住了他的目光。后来溜冰快要完了,那矮子也走上岸来。他一到漪澜堂,看见何剑尘,早是取下帽子弯腰一鞠躬。杨杏园看他鞠躬那种度数,几乎成了个弧形,就逆料他是日本人。何剑尘和他招呼之后,从中一介绍,果然不错,他是京津石田洋行的行员,名叫板井大郎,和何剑尘有同学之谊,乃是至友。何剑尘让他一同坐下,请他喝茶吃点心,因对他道:"你会溜冰,我倒不知道,本事很好。"板并道:"自从到贵国来,不很溜冰,现在很生疏了。"说到这里,何剑尘望了一望太太,叽哩咕噜,和板井说了一遍日本语。板井一面点头,一面笑着答应。杨杏园是一句日本话也不懂的,看他两人说了许久的话,都含着一点笑容,而且板并不住的对杨杏园望着,看那意思,正是提到了溜冰的那几个女子。只苦于不知道他们意思何在,也就没法子过问了。冬日天短,不多大一会儿,便已天黑,就各自回家。过了几天,杨杏园把这回看溜冰的事,也就置之脑后了。
这天正是阳历十二月三十一日,明天是新年,有三天的假期。在报馆里,何剑尘问道:"明天你哪里去玩?"杨杏园道:"没有定,大概是听戏吧!我是个孤独者,叫我一个人到哪里去玩呢?"何剑尘笑道:"我有一个极好玩的地方带你去玩。而且也是你极愿意去的地方。"杨杏园道:"我极愿意去的地方,什么地方呢?据我自己想,没有这样的地方了。"何剑尘道:"暂时不必宣布,让你到了那个地方才让你知道,那才有趣味。"杨杏园道:"你不说明,我不去。我知道你带我到一种什么地方去呢?"何剑尘道:"我能去的地方,你总也能去。难道我还害你不成?"杨杏园道:"你何妨先告诉我呢?"何剑尘道:"告诉你就没有趣味了。你不是明天要听戏吗?我请你。听了戏之后,我们一路去吃烤鸭。吃过烤鸭,然后从从容容到这地方去玩。"杨杏园道:"你何必这样客气,大大的请我?"何剑尘道:"我不是请你,另外请了一个客,不过请你陪客罢了。"杨杏园听他所说,全是疑阵,好生奇怪。但是如此,却引动了他的好奇心,也就答应和他一路去。
到了次日,依着何剑尘的约,到他家里去相会。大门口却早有一辆汽车,停在那里。走到客厅里,只见前次会的那个日本人板井大郎,已经先在那里。他这才明白,何剑尘所请的客,就是这个日本人。何剑尘道:"我们等你好久了,走罢,时候不早了。"于是三人一同出来,坐了门口停的汽车,一路到华乐园看戏之后,就到鲜鱼口一家烤鸭店去吃晚饭,走上楼,便在一间雅座里坐了。板井笑道:"到北京来了这久,样样都试过了,只有这烤鸭子店,还没有到过,今天还是初次呢。"杨杏园道:"一个吃羊肉,一个吃烤鸭,这是非常的吃法。外国人到敝国来,那是值得研究的。"说时,进来一个穿半截长衫的矮胖伙计,肩膀上搭着一条手巾,操着山东口音对板并问道:"您就是三位?拿一只鸭子来看看?"板井摸不着头脑,不知怎样回答。何剑尘道:"你拿一只来看看罢,倒是不必要挺大的,我们还要吃一点别的东西呢。"那伙计答应去了。板井正耍问,拿一只鸭子来看作什么?要审查审查,鸭子身上是否有毒吗?中国人对于卫生是不很讲究的,何以对于吃烤鸭却格外考究呢?不一会儿工夫,只见那伙计老远提着一块雪白的东西前来。及至他进屋,方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钳了毛的死鸭,最奇怪的,鸭子身上的毛虽没有了,那一层皮,却丝毫没有损伤,光滑如油。板井看着,倒是有些趣味。那伙计手上有一只钩,钩着鸭嘴,他便提得高高的给三人看。何剑尘看了一看,说道:"就是它罢。多少钱?"伙计道:"这个是两块四。"何剑尘点了一点头,伙计就拿着去了。板井笑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何剑尘笑道:"这是一个规矩,吃烤鸭子,主顾是有审查权利的。其实主顾倒不一定要审查,不过他们有这样一个例子,必经客人看了答应以后才去做出来。犹如贵公司订合同,必经两方签字一道手续一般。"板井笑道:"要馆于里适用这个例子,吃鱼要拿鱼出来看,吃鸡要拿鸡出来看,这不太麻烦吗?"何剑尘笑道:"板井先生将来要作中国游记,少不得对吃烤鸭子大记一笔。这件事,我还有几句贡献给你。论起吃烤鸭子,是老便宜坊最出名,他那里是一所两进的楼房,当我们主顾落座之后,伙计照例问是否吃鸭子?拿一只来看看?若是主顾答应是,伙计站在后面,向前面柜房极力的叫着说,拿鸭子呀!在这'拿鸭子呀!'四个字之中,有表示又作成了一笔交易之意。"板井哈哈大笑道:"何先生有小说家的手笔,形容得出。"杨杏园道:"这却是真事,并非形容过甚。刚才这里的伙计也叫过,不过不是那样大叫罢了。"说时,何剑主又开了一张菜单交给伙计,让他在烤鸭以外,又添几样菜。过了一会,只见伙计端上两只碟子来,一碟子盛着酱,一碟子盛着青白分明,齐齐整整的生葱段子。板井想道,这也算两样菜吗?怎样吃法呢?接上,另外一个伙计,用一只木托盆,托着一只完全的烤鸭,放在屋外的桌子上。板井在屋子里向外望,见那鸭子,瓦自热气腾腾的。随后又来了一个伙计,同先前送鸭子的那个人,各自拿着一把刀,将那鸭子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来,放在碟子里,放满了一碟子,然后才送进来。板井这才明白原来是当面割下,表示整个儿的鸭子,都已送来了之意。他就笑着对何剑尘道:"这实在是有意思的吃法,以后我真要把吃法记下来,告诉敝国的人了。"三个人将一只鸭子还没有吃完,别的东西,就不能再吃了。杨杏园对何剑尘道:"你不是说,我们一块出去玩吗?上哪里去?"何剑尘道:"自然不能失信。"于是又对板井说了几句日本话,板井笑着点点头。三个人出了饭馆,坐上汽车,进了前门,直向东城而来。
第六十八回 东平府误陷九纹龙 宋公明义释双枪将
【金批 :打东平、东昌二篇,为一书最后之笔,其文愈深,其事愈隐,读者不可不察。何以言之?盖梁山泊,晁盖之业也;史文恭,晁盖之仇也;活捉史文恭,便主梁山泊,则晁盖之令也。遒晁盖之令,而报晁益之仇,承晁盖之业,誓箭在彼,明明未忘,宋江不得与卢俊义争,断断如也。然而宋江且必有以争之。如之何宋江且必有以争之?弃晁盖遗令,而别阄东平、东昌二府借粮,则卢俊义更不得与宋江争也,亦断断如矣。或曰:"二城之孰坚孰瑕,宋江未有择也;是役之胜与不胜,宋江未有必也。何用知其必济,何用知卢之必不济?彼俱不济,无论;若幸而俱济,则是梁山泊主又未定也。今子之言卢俊义必不得与宋江争也。何故?"
噫嘻!闻弦者赏者,读书者论事,岂其难哉!岂其难哉!观其分调众人之时,而令吴用、公孙胜二人悉居卢之部下也,彼岂不曰惟二军师实左右之,则功必易成;功必易成,是位终及之,庶几有以不负天王之言,诚为甚盛心也!乃我独有以知吴与公孙之在卢之部下,犹其不在卢之部下也;吴与公孙虽不在宋之部下;而实在宋之部下也。盖吴与公孙之在卢之部下,其外也;若其内,固曾不为卢设一计也。若吴与公孙虽不在宋之部下,然而尺书可来,匹马可去,借著画计,曾不遗力,则犹在帐中无以异也。且此岸上粮车,水中米船,而不出于吴用耶?阴云布满,墨霭遮天,而不出于公孙胜耶?夫诚不出于吴与公孙则已耳,终亦出于吴与公孙,而宋江未来,括囊以待;宋江一至,争鞭而效,此何意也?迹其前后,推其存心,亦幸而没羽箭难胜耳!不幸而使没羽箭者方且一鼓就擒,则彼吴用、公孙胜之二人者,讵不能从中掣肘,败乃公事,于以徐俟宋江之来至哉!由斯以言,则是宋固必济,卢固必不济;卢俊义之终不得与宋江争也,断断如也。我故曰:打东平、东昌二篇,其文愈深,其事愈隐,读者不可不察也。
此书每欲作重叠相犯之题,如二解越狱,史进又要越狱,是其类色。忽然以"月尽"二字,翻空造奇,夫然后知极窘蹙题,其中皆有无数异样文字,人自无才不能洗发出来也。
刀枪剑戟如麻似火之中,偏能夹出董将军求亲一事,读之使人又有一样眼色。】
话说宋江不负晁盖遗言,要把主位让与卢员外。众人不伏。宋江又道:"目今山寨钱粮缺少,梁山泊东,有两个州府,却有钱粮:一处是东平府,一处是东昌府。我们自来不曾搅扰他那里百姓。今去问他借粮,可写下两个阄儿,我和卢员外各拈一处。如先打破城子的,便做梁山泊主,如何?"【金夹批: 天王之遗令曰:如有活捉史文恭者,便做梁山泊主。至此宋江忽别换一令曰:如有先打破城子者,便做梁山泊主。】【袁眉批: 因揖让起征诛,好想头。】吴用道:"也好。"卢俊义道:"休如此说。只是哥哥为梁山泊主,某听从差遣。"此时不由卢俊义,当下便唤铁面孔目裴宣,写下两个阄儿。焚香对天祈祷已罢,各拈一个。宋江拈著东平府,卢俊义拈著东昌府。众皆无语。
当日设筵饮酒中间,宋江传令,调拨人马。【芥眉批: 令自宋江出,看他分拨头领处,亦便见存心。】宋江部下:【金夹批: 调拨又换出一格。】林冲、花荣、刘唐、史进、徐宁、燕顺、吕方、郭盛、韩滔、彭圯、孔明、孔亮、解珍、解宝、王矮虎、一丈青、张青、孙二娘、孙新、顾大嫂、石勇、郁保四、王定六、段景住,--大小头领二十五员,马步军兵一万;水军头领三员,--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领水军驾船接应。卢俊义部下:吴用、公孙胜、【金夹批: 将吴用、公孙胜二人悉让卢俊义,以愚众人,奇妙之极,夫又安知其不用吴用之掣其肘乎?】关胜、呼延灼、朱同、雷横、索超、杨志、单廷圭、魏定国、宣赞、郝思文、燕青、杨林、欧鹏、凌振、马麟、邓飞、施恩、樊瑞、项充、李衮、时迁、白胜,--大小头领二十五员,马步军兵一万;水军头领三员,--李俊、童威、童猛,--引水手驾船接应。其余头领并中伤者看守寨栅。分l已定。宋江与众头领去打东平府;卢俊义与众头领去打东昌府。众多头领各自下山。此是三月初一日的话,日暖风和,草青沙软,正好厮杀。【金夹批: 写得好。】
却说宋江领兵前到东平府,离城只有四十里路,地名安山镇,扎住军马。宋江道:"东平府太守程万里,和一个兵马都监,乃是河东上党郡人氏。此人姓董,名平,善使双枪,人皆称为双枪将;有万夫不当之勇。虽然去打他城子,也和他通些礼数,差两个人,一封战书去那里下。若肯归降,免致动兵;若不听从,那时大行杀戮,使人无怨。【容眉批: 假道学。】谁敢与我先去下书?"只见部下走过郁保四道:"小人认得董平,情愿赍书去下。"【金夹批: 郁保四新到立功,例也。】又见部下转过王定六道:"小弟新来,也并不曾与山寨中出力,今日情愿帮他去走一遭。"【金夹批: 王定六亦须立功,例也。】宋江大喜,随即写了战书与郁保四、王定六两个去下。书上只说借粮一事。
且说东平府程太守闻知宋江起军马到了安山镇驻扎,便请本州兵马都监双枪将董平商议军情重事。正坐间,门人报道:"宋江差人下战书。"程太守教唤至。郁保四、王定六当堂厮见了,将书呈上。程万里看罢来书,对董都监说道:"要借本府钱粮,此事如何?"董平听了大怒,叫推出去,即便斩首。【容夹批: 是。】程太守说道:"不可!自古'两国相战,不斩来使。'【容夹批:胡说。】于礼不当。只将二人各打二十讯棍,发回原寨,看他如何。"董平怒气未息,喝把郁保四、王定六一索捆翻,打得皮开肉绽,推出城去。两个回到大寨,哭告宋江说:"董平那厮无礼,好生眇视大寨!"
宋江见打了两个,怒气填胸,便要平吞州郡。先叫郁保四、王定六上车,回山将息。只见纹龙史进起身说道:"小弟旧在东平府时,与院子里一个娼妓有交,唤做李睡兰,【袁眉批: 刚以柔制,传内每及此辈,有利有害,用意最深最刻。】往来情熟。我如今多将些金银,潜地入城,借他家里安歇。约时定日,哥哥可打城池。只待董平出来交战,我便爬去更鼓楼上放起火来。里应外合,可成大事。"宋江道:"最好。"史进随即收拾金银,安在包袱里,身边藏了暗器,拜辞起身。宋江道:"兄弟善觑方便,我且顿兵不动。"
且说史进转入城中,迳到西瓦子李睡兰家。大伯见是史进,吃了一惊;接入里面,叫女儿出来厮见。李睡兰引去楼上坐了,便问史进道:"一向如何不见你头影?听得你在梁山泊做了大王,官司出榜捉你。这两日街上乱哄哄地说宋江要来打城借粮,你如何却到这里?"史进道:"我实不瞒你说:我如今在梁山泊做了头领,不曾有功。如今哥哥要来打城借粮,我把你家备细说了。我如今特地来做细作,有一包金银相送与你,切不可走漏了消息。明日事完,一发带你一家上山快活。"【金夹批: 史进丑话。】【容眉批:痴人,不可与图事。】李睡兰葫芦提应承,收了金银,且安排些酒肉相待,却来和大伯商量道:"他往常做客时,是个好人,在我家出入不妨。如今他做了歹人,倘或事发,不是耍处。"大伯说道:"梁山泊宋江这伙好汉,不是好惹的;【容夹批: 有见识。】但打城池,无有不破。若还出了言语,他们有日打破城子入来,和我们不干罢!"虔婆便骂道:"老蠢物!你省得甚么人事!自古道:'蜂刺入怀,解衣去赶。'【容夹批: 也是。】天下通例,自首者即免本罪!你快去东平府里首告,拿了他去,省得日后负累不好!"大伯道:"他把许多金银与我家,不与他担些干系,买我们做甚么?"【容夹批: 有良心。】虔婆骂道:"老畜生!你这般说,却似放屁!我这行院人家坑陷了千千万万的人,岂争他一个!【金夹批: 院中大本领语,读之可畏。】【容夹批:画。】【余评: 观虔婆言陷了多少人之句令人观之可恶,胜若狼心。】你若不去首告,我亲自去衙前叫屈,和你也说在里面!"【容夹批: 画。】大伯道:"你不要性发,且叫女儿款住他,休得'打草惊蛇,'吃他走了。待我去报与做公的先来拿了,却去首官。"【芥眉批: 此半幅内,看他彼此斗口处,利害浅深,句句入漆。】
且说史进见这李睡兰上楼来,觉得面色红白不定。【金夹批:如画。】史进便问道:"你家莫不有甚事,这般失惊打怪?"【容夹批: 痴。】李睡兰道:"却才上胡梯,踏了个空,争些儿跌了一交,因此心慌撩乱。"【金夹批: 如画。】【容夹批:画。】争不过一盏茶时,只听得胡梯边脚步响,有人奔上来;窗外呐声喊,数十个做公的抢到楼上 ,【金夹批:先是大伯上来,次是做公的上来,写得有光景,有次序。】把史进似抱头狮子绑将下楼来,【金夹批: 画出史进。O从极狼狈时,画出极雄健来,奇甚。】【芥眉批: 又作一喻,文有余焰,此喻不倒架子,又与前二喻不同。】迳解到东平府里厅上。程太守看了大骂道:"你这厮胆包身体!怎敢独自个来做细作?若不是李睡兰父亲首告,误了我一府良民!【容夹批: 好太守。】快招你的情 由,宋江教你来怎地?"史进只不言语。【金夹批:妙,不惟写史进,亦图省笔也。】【容夹批: 好。】董平便道:"这等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程太守喝道:"与我加力打这厮!"两边走过狱卒牢子,先将冷水来喷腿上,两腿各打一百大棍。史进由他拷打,只不言语。【金夹批: 妙,写出史进。】【容夹批:好。】董平道:"且把这厮长枷木送在死囚里,等拿了宋江,一并解京施行!"
却说宋江自从史进去了,备细写书与吴用知道。【金夹批:如此,即何异吴用在帐中?】吴用看了宋公明来书,说史进去娼妓李睡兰家做细作,大惊。【容夹批: 人人知道,何必吴用。】急与卢俊义说知,连夜来见宋江,【金夹批: 大书吴用之急宋江如此,以表其同恶共济,妙妙。】【余评: 吴用一见宋江之书,便知史晕有失漏,新途径见公明。此一段若汉玄德移寨,使马良见孔明,而孔明便惊,知其有失,此二者真如似也。】问道:"谁叫史进去来?"宋江道:"他自愿去。说这李行首是他旧日的婊子,好生情重,因此前去。"吴用道:"兄长欠些主张,若吴某在此,决不教去。【容夹批: 卖嘴。】从来娼妓之家,迎新送旧,陷了多少好人。更兼水性无定,纵有恩情,也难出虔婆之手。此人今去必然吃亏!"宋江便问吴用请计。吴用便叫顾大嫂:"劳烦你去走一遭;可扮做贫婆,【袁夹批: 与妓关切。】潜入城中,只做求乞的。若有些动静,火急便回。若是史进陷在牢中,你可去告狱卒,只说:'有旧情恩念,我要与他送一口饭。'入牢中,暗与史进说知:'我们月尽夜,【金夹批: 三字变出奇文。】黄昏前后,必来打城。你可就水火之处安排脱身之计。'月尽夜,你就城中放火为号,此间进兵,方好成事。--兄长可先打汶上县,百姓必然都奔东平府;却叫顾大嫂杂在数内,乘势入城,便无人知觉。"【金夹批: 好甚,不然者。寇警戒严,如何得入去?】吴用设计已罢,上马便回东昌府去了。【金夹批: 写吴用不在宋江部下,而为宋江定计,反显其在卢俊义部下而不为俊义定计也。深文妙笔,读之可思。】宋江点起解珍、解宝,引五百余人,攻打汶上县。果然百姓扶老携幼,鼠窜狼奔,都奔东平府来。
却说顾大嫂头髻蓬松,衣服蓝缕,杂在众人里面,兹氤抢矗平智笃颉5街菅们埃蛱檬方辉诶沃小4稳眨嶂构蓿辉谒居厩巴此藕颉<桓瞿昀瞎span class="q">【金夹批: 老人好善,庶几放入也。】从牢里出来,顾大嫂看著便拜,泪如雨下。那年老公人问道:"你这贫婆哭做甚么?"
顾大嫂道:"牢中监的史大郎是我旧的主人,自从离了,又早十年。只说道在江湖上做买卖,不知为甚事陷在牢里?眼见得无人送饭。老身叫化得这一口儿饭,特要与他充饥。哥哥怎生可怜见,引进则个。强如造七层宝塔!"那公人道:"他是梁山泊强人,犯著该死的罪,谁敢带你入去。"顾大嫂道:"便是一刃一剐,自教他瞑目而受。只可怜见引老身入去送这口儿饭,也显得旧日之情!"【金夹批: 会说。】【余评:瞑目之句足有情意。】说罢又哭。【容夹批: 妙。】那老公人寻思道:"若是个男子汉,难带他入去;一个妇人家,有甚利害!...."【金夹批: 注出特遣大嫂之故。】当时引顾大嫂直入牢中来,看见史进项带沉枷,腰缠铁索。史进见了顾大嫂,吃了一惊,做声不得。顾大嫂一头假啼哭,一头喂饭。别的节级便来喝道:"这是该死的歹人!'狱不通风,'谁放你来送饭!即忙出去,饶你两棍!"【金夹批: 斗出奇文来。】顾大嫂更住不得,只说得:"月尽夜叫你自挣扎。"【金夹批:斗出奇文来。】史进再要问时,顾大嫂被小节级打出牢门。史进只听得"月尽夜"三个字。【金夹批: 斗出奇文来。】【袁眉批:又作如此错认,枝节横生。】
原来那个三月,却是大尽。【金夹批:斗出奇文来。】到二十九,史进在牢中,见两个节级说话,问道:"今朝是几时?"那个小节级却错记了,回说道:"今日是月尽,夜晚些买帖孤魂纸来烧。"【金夹批: 斗出奇文来,奇不可言,骇不可言。】【袁眉批:证一证,仍是错,更妙更妙。】史进得了这话,巴不得晚。【金夹批: 令我吓绝,将如之何!】一个小节级吃得半醉,带史进到水火坑边,史进哄小节级道:"背后的是谁?"赚得他回头,挣脱了枷,只一枷梢,把那小节级面上正著一下,打倒在地。【金夹批: 吓绝。】就拾砖头敲开木,【金夹批:吓绝。】睁著鹘眼,抢到亭心里;【金夹批: 吓绝。】几个公人都酒醉了,被史进迎头打著,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拔开牢门,只等外面救应。【金夹批: 吓绝,如之何?如之何?】又把牢中应有罪人尽数放了,【容夹批:妙。】总有五六十人,就在牢内发起喊来。【金夹批: 吓绝。】有人报知太守。程万里惊得面如土色,连忙便请兵马都监商议。董平道:"城中必有细作,且差多人围困了这贼!我却乘此机会,领军出城,去捉宋江;相公便紧守城池,差数十公人围定牢门,休教走了!"董平上马,点军去了。程太守便点起一应节级、虞候、押番,各执枪棒,去太牢前呐喊。史进在牢里不敢轻去。外厢的人又不敢进去。【容夹批: 画。】【余评:史进此段些(险)而命以休矣。】顾大嫂只叫得苦。【金夹批: 三句写三面人都尽。】
却说都监董平,点起兵马,四更上马,杀奔宋江寨来。伏路小军报知宋江。宋江道:"此必是顾大嫂在城中又吃亏了。他既杀来,准备迎敌。"号令一下,诸军都起。当时天色方明,却好接著董平军马。两下摆开阵势。董平出马。--原来董平心灵机巧,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品竹调弦,无有不会;山东、河北皆号他为风流双枪将。【袁眉批: 此处才出,妙。】宋江在阵前看了董平这表人品,一见便喜。又见他箭壶中插一面小旗,上写一联道:【袁眉批: 二句从宋江眼中出,更妙。】"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金夹批: 大处写不尽,却向细处描点出来,所谓颊上三毫,只是意思所在也。】【袁夹批:又分开,妙。】宋江遣韩滔出马迎敌。韩滔手执铁槊,直取董平。董平那对铁枪,神出鬼没,人不可当。宋江再叫金枪手徐宁仗钩镰枪前去替回韩滔。徐宁飞马便出,接住董平厮杀。两个在战场上战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交战良久,宋江恐怕徐宁有失,便教鸣金收军。徐宁勒马回来,董平手举双枪,直追杀入阵来。宋江乘势鞭梢一展,四下军兵一齐围住。宋江勒马上高阜处看望,只见董平围在阵内。他若投东,宋江便把号旗望东指,军马向东来围他;他若投西,号旗便望西指,军马便向西来围他。董平在阵中横冲直撞,两枝枪,直杀到申牌巳后,冲开条路,杀出去了。【金夹批: 写董平。】宋江不赶。董平因见交战不胜,当晚收军回城去了。宋江连夜起兵,直抵城下,团团调兵围住。顾大嫂在城中未敢放火,史进又不敢出来。两下拒住。【金夹批: 小尽却举发,大尽却不动,奇情拗笔,匪夷所及。】
原来程太守有个女儿,十分颜色,董平无妻。累累使人去求为亲,程万里不允。【余评: 董平议亲之由,太守不从,此处便有谋杀之心。】因此,日常间有些言和意不和。【金夹批: 忽从风流二字转出波澜来。】【芥眉批: 便向风流中生衅隙。】董平当晚领军入城;其日,使个就里的人,乘势来问这头亲事。【金夹批: 妙妙,真英雄,真风流,温太真不足齿也。】【容夹批:这样人如何干得事!】程太守回说:"我是文官,他是武官,相赘为婿,正当其理。只是如今贼寇临城,事在危急,若还便许,被人耻笑。待得退了贼兵,保护城池无事,那时议亲,亦未为晚。"【容眉批: 妙人妙人。】那人把这话回复董平。董平虽是口里应道:"说得是",只是心中踌躇,不十分欢喜,恐怕他日后不肯。【金夹批: 军马住宅倥偬,羽书旁午之中,偏有笔力夹写许多蜂媒蝶使,妙妙。】【容夹批:好货。】
这里宋江连夜攻打得紧,太守催请出战。董平大怒,【金夹批: 大怒接上文何句,妙不可言。O只大怒二字,便活写出董平,英雄风流,四字都有。】【袁夹批: 怒谁?接得妙。】披挂上马,带领三军,出城交战。宋江亲在阵前门旗下,喝道:"量你这个寡将,怎当我手下雄兵十万,猛将千员;汝但早来就降,可以免汝一死!"【容夹批: 胡说。】董平大怒,回道:"文面小吏,该死狂徒,怎敢乱言!"说罢,手举双枪,直奔宋江。左有林冲,右有花荣,两将齐出,各使军器来战董平。约斗数合,两将便走。【金夹批: 吴用计可知。】宋江军马佯败,四散而奔。董平要逞骁勇,拍马赶来。宋江等却好退到寿春县界。宋江前面走,董平后面追。【金夹批: 吴用计可知。】离城有十数里,前至一个村镇,两边都是草屋,中间一条驿路。【金夹批: 吴用计可知。】董平不知是计,只顾纵马赶来。宋江因见董平了得,隔夜已使王矮虎、一丈青、张青、孙二娘四个带一百余人,先在草屋两边埋伏,却拴数条绊马索在路上,又用薄土遮盖,只等来时鸣锣为号,绊马索齐起,准备捉这董平。【金夹批: 吴用计可知。】董平正赶之间,来到那里,只听得背后孔明、孔亮大叫:"勿伤吾主!"却好到草屋前,一声锣响,两边门扇齐开,拽起绳索。那马却待回头,背后绊马索齐起,将马绊倒,董平落马。【金夹批: 吴用计可知。】左边撞出一丈青、王矮虎,右边走出张青、孙二娘,一齐都上,把董平捉了。头盔、衣甲、双枪、只马,尽数夺了。两个女头领将董平捉住,【金夹批: 擒董平偏用两女将,为风流二字渲染也。】【袁眉批:受擒亦用风流。】用麻绳背翦绑了。两个女将,各执钢刀,监押董平来见宋江。
却说宋江过了草屋,勒住马,立在绿杨树下,迎见这两个女头领解著董平。宋江随即喝退两个女将:"我教你去相请董平将军,谁教你们绑缚他来!"【金夹批: 吴用计可知。】【容夹批:只是这个贼智。】二女将诺诺而退。【金夹批: 吴用计可知。】宋江慌忙下马,自来解其绳索,便脱护甲锦袍,与董平穿著,纳头便拜。【金夹批: 以上皆吴用所定计可知。O写宋江擒董平,悉出吴用定计者,反显其不为卢员外定一计也。】董平慌忙答礼。宋江道:"倘蒙将军不弃微贱,就为山寨之主。"【金夹批: 欺董平乎?欺卢俊义乎?】董平答道:"小将被擒之人,万死犹轻。若得容恕安身,已为万幸!若言山寨为主,小将受惊不小。"【金夹批: 特将山寨之主四字作庄语相对,以形击宋江也。】宋江道:"敝寨缺少粮食,特来东平府借粮,别无他意。"董平道:"程万里那厮原是童贯门下门馆先生;得此美任,安得不害百姓?【金夹批: 此语为是公论?为是私怨?两边闪耀,便成佳致。】【芥眉批: 点破千古依人害人的毒病。】若是兄长肯容董平回去,赚开城门,杀入城中,共取钱粮,以为报效。"【容眉批: 我道这人不妥。】宋江大喜。便令一行人将过盔甲枪马,还了董平,【金夹批:细。】披挂上马。董平在前,宋江军马在后,卷起旗幡,都往东平城下。董平军马在前,大叫:"城上快开城门!"把门军士将火把照时,认得是董都监,随即大开城门,放下吊桥。董平拍马先入,砍断铁锁;背后宋江等长驱人马杀入城来。都到东平府里。急传将令:不许杀害百姓、放火烧人房屋。【容夹批: 这好。】董平迳奔私衙,杀了程太守一家人口,夺了这女儿。【容夹批:恶,真强(盗)。】【余评: 观董平入城杀程太守一家,此不义也;复夺其妇女,非仁也。令人可恶,吾何以观之哉!】宋江先叫开了大牢,救出史进。【金夹批: 写两人各急其急,妙甚。】【袁眉批:各有急处。】便开府库,尽数取了金银财帛;大开仓廒,装载粮米上车;先使人护送上梁山泊金沙滩,交割与三阮头领接递上山。【金夹批: 完正题。】史进自引人去西瓦子里李睡兰家,把虔婆老幼,一门大小,碎尸万段。【金夹批: 又与董平反衬成色。】【容夹批:佛。】宋江将太守家私 l散居民,【金夹批:快事。】仍给沿街告示,晓谕百姓:害民州官已自杀戳;汝等良民各安生理。【金夹批: 快事。】【袁眉批:快极。】告示已罢,收拾回军。大小将校再到安山镇,只见白日鼠白胜飞奔前来,报说东昌府交战之事。宋江听罢,神眉剔竖,怪眼圆睁,大叫:"众多兄弟不要回山,且跟我来!"【金夹批:过接有气势。】正是:
重驱水泊英雄将,再夺东昌锦绣城。
毕竟宋江复引军马怎地救应,且听下回分解。
【容评:卓吾曰:史进既是痴子,宋江又是呆汉,所以使吴用小儿浪得名耳。
又曰:最可恨者,董平那厮只因一个女子,便来卖国负人,国家有如是人,真当寝皮食肉。】
【袁评:从来地方失事,皆因文武不和,不肯从国家起见耳。彼时狱中变乱已形,董平要挟已著,程万里犹然以自己出自童贯门下,自视甚贵,焉得不取灭亡之祸。 】
【王望如曰:晃盖曰:"捉住史文恭者,为梁山泊主。"宋江曰:"先打破城子者,为梁山泊主。"此变通晁盖之遗命而曲全俊义之美名也。又日:东平之役,郁保四、王定六借粮之计穷矣,史进细作之计破矣,顾大嫂月尽之计误矣,使太守程万里、都监董平,一德一心,东平安如磐石,夫何秦晋之好未通,而吴越之谋已起,挟私仇而快贼愤,此又文武交争之为害也。
又曰:董平箭壶上,有"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之联,宋江从旁赞叹之。绊索潜伏于草屋,美人计捉于马前,不能攻东平,而即用东平之董平以攻之。计赚开城,救九纹龙之命,成双枪将之亲,今而后宋江第一座,人归天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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