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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学洋话陶庆云著书 犯乡例花雪畦追月
却说阿牛和庆云正谈得高兴,忽听外面一片声嚷。庆云站起来,探头往外一望,忽听得一个人大嚷道:"哪,哪,哪,那不是阿枢么?"那咸水妹也出来招呼,那班人便一哄而进。
阿牛抬头一看,共是三个人,嘴里乱说乱笑,庆云便介绍与阿牛相见。指着一个道:"这位魏又园。"又指一个道:"这位花雪畦。"又指一个道:"这是家兄,别字秀干。"阿牛一一招呼。庆云又指着阿牛对三人竖起一个大拇指来道:"这是丙记宝号的少东,区牧蕃兄。"招呼过了,那咸水妹又招呼请坐,然后出去。庆云便对那三人叽哩咕噜说了一遍外国话,又园、秀干都点点头,又向阿牛看看,只有雪畦不懂。庆云又拉他到外面唧哝了两句,方才进来,几个人又乱谈了一会。忽然中国话,忽然外国话,有时外国话说不完全,说两句中国话凑足。
阿牛在旁听得,着实羡慕。秀干忽对庆云道:"方才我听见说大班日间要到上海,不知可曾对你说起?"庆云道:"我也听见说,不知确不确。"又园插嘴道:"倘使连家眷一起去,只怕你兄弟两个都要去的了。"秀干道:"阿枢总是不肯留心,须知我们既然得了这种好事,总不宜轻易丢了。我已经和女东说过,求他是必带我两个。"又园道:"你们若是去了,我也要想法子去走走。我有个家叔在上海,可以托他谋事。"庆云正要答话,秀干先说道:"既然令叔在上海,大可以去碰一碰机会。"雪畦道:"你们都是精通外国话的,都想去发洋财,只有我这一窍不通的,只得仍旧回乡下去混。"庆云道:"这又不然。"说时指着阿牛:"这位牧蕃兄父子两个何尝懂一句话?此刻不是赫赫然大东家么!"
正在高谈阔论,那咸水妹早带着那小丫头来收拾开圆桌子。
摆上杯箸酒壶,又摆上四五样香肠、叉烧之类,后来又搬出一大碗加利鸡来。庆云就亲自筛酒,让阿牛当中上坐,又叫阿直哥坐这里,阿雷哥坐那里,又园忙道:"罢、罢。各人都有别字,不要只管提着名儿叫了。"于是纷纷坐定。那咸水妹也坐了下来,彼此传杯弄盏,庆云十分得意,又和那咸水妹说了好些外国话,忽然问道:"我前回叫你问东家那'饥荒'两个字是怎样讲的,你问了么?"咸水妹道:"问了。是叫'h棉,'我并且叫他写了出来呢。"说罢起身,在梳妆台抽屉里翻了一阵,鄱出一张外国纸来,递给庆云。庆云接来一看,上面写了一路外国字:KiLong-Famine。于是又园、干秀争着来看。又园道:"阿枢哥真是留心。"庆云道:"你才说不要提着名儿叫,你又怎了?"又园道:"是,是,是我的不是。"庆云又叫咸水妹:"取过我那本薄子来。"咸水妹取出一本外国簿子,庆云接过。取出铅笔,在那簿子上写了'饥荒'两个字,底下又注了'h棉',两个字,又在旁边照样描了那一路外国字。阿牛看见便要借来看,庆云顺手递给他。雪畦道:"庆云兄真是留心。将来你的英话怕不学的精而又精。"
庆云道:"越是这种冷门说话,越是不能不留心。万一东家要说起来,回答不出,岂不要受他两句夫卢。"
他们说话时,阿牛打开簿子来看,看见上面分作两层,上层便是一句中国话,下层却写了好些口字旁的字。看着十个倒有八个不识的,又且绝无文理,旁边或加一点,或加一圈,或加一竖,实在莫名其妙,只得交还庆云。庆云正要说话,又园忽说道:"令东到底是到上海不是?也要预先谋一谋。"庆云正色道:"这是家兄瞎操心。老实说,敝东和我就同一个人一般。凭他到上海到下海,怕他少得了我?我们这样老实说,谁见了谁欢喜。你看和我们一辈的人,那一个不是一年换两三个东家?顶了不得的做了一年,也要滚蛋的了。我从在澳门跟着敝东,直到此时,足足有三个年头了。那一天他不赞我两句。上个月我受了点感冒,请了两天替工,等我病好了,到行里他对我着实骂那替工的人,说他万万不如我。你想,他能离得了我么?"阿牛在旁听了,又生了许多钦羡。又请教他那簿子上写的可是外国话。庆云道:"正是。这是第二本,你如果要学我明天把第一本借给你。"阿牛谢了又谢。当下吃过数巡酒。
大众饭罢,掌上灯来,又谈了一会。庆云又和秀干咕哝了许久,秀干自去。又园、雪畦也要告辞。阿牛谅来庆云是不走的,也起身辞去。
到了明日,一早就去找庆云仍旧到黑房里坐。庆云道:"你来,我知道你是要借我那本书的,我那本书却在家里,等我几时找出来,送去给你罢。我这里不便,你也不必常来。我有了空,到你那里谈罢。"阿牛只得辞了出来。恰好在路上碰见又园,问往那里去,阿牛告知借书的原故。又园道:"你也太呆了,他那个书费了多少心血弄出来!他将来要刻板卖钱的呢,怎肯轻易借给你?你要学英话,还是化两块钱一个月去读书罢。"阿牛恍然大悟。因拉又园到店里去坐。从此阿牛又和又园做了朋友。不多几日,又园走来对阿牛说:"今日庆云跟东家到上海去了,我在香港没有事,也和他同去走一遭,碰碰机会。"
阿牛是日不免和他两个送行,然而他两个去后,雪畦也不见了。
秀干听说也到上海了,未免寂寞寡欢,一连过了几个月。他老子区丙到香港来,叫他且回乡下去料理些家事,因此阿牛又回张搓去了几个月。方才到省城店里,打算略住向天,再到香港。
一天,正在店里坐着,忽然门外走过许多人,嘴里都说是"游刑游刑"。阿牛抬头看时,只见一个人手里提着一小猪,又一个人拿了一面铜锣、一根棒。后面又一个人被人反绑了手,身上脱得精光,只剩下一条裤子。一个人拿着大拇指粗的藤鞭,跟着那拿锣的人,镗的打一下锣。这个人便举起藤鞭,向那反绑的人狠狠的打一下。凡是一声锣响便是一藤鞭,后面又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如此一路走来,在店门口走过。阿牛定睛一看,那个绑了受打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在香港相识的花雪畦。
又觉吃了一惊,暗想他犯了甚么事,受起游刑来?又看见前面提了一口小猪,不觉暗暗叹道:"这一口猪值得甚么却去受这种苦恼?"
看官!知道这游刑是甚么刑法么?原来广东地方的一条乡例,因为遇了鼠窃狗偷的,若是送到巡防局惩办,不过打他几十小板子,就放了。那班鼠窃这等打法,他并不怕,这边才打过放了,他一出来又到那边去偷了,所以定了这条例出来,凡捉着此辈,并不惊官,只由街坊叫了地保来把他绑了,拿了所偷的赃物游行各处。一面敲着锣,打着他,等到游过了几条街,已是打得体无完肤的了,这便叫做游刑。有两个尖刻的人和他取了个别名,叫做"追月"因为那面锣是圆的,像一个月亮在前面,他在后头紧紧跟着,所以题出这个雅号来。
闲话少提,且说花雪畦在香港混了几时,无所事事,只得仍回省城,投在一家米店里做出店。幸喜生就一身气力,除了挑送米粮之外,遂可以帮忙舂米,因此每月还赚得五钱银子工钱。安分过了两个月,到了第三个月,就有点不安分了。领了工钱,就到赌馆里去赌一天,被他赢了十多两银子,便触动了他的发财思想。坐了轮船,到澳门去,思量大赌一场,就此发财起家。谁知命运不济,赌了个大败而回,浪落在澳门和一个阉猪的蔡以善相识起来,却屡次偷了蔡以善代人阉的小猪去卖。
蔡以善是个有心计的人,以为在这里闹穿了,不过关他几日巡捕房,倒便宜他吃饱饭了。好得这阉猪的事业随处可以谋生,就约了雪畦回省城去。这雪畦屡次偷他的猪,他只佯作不知,弄得愈发胆大了。这天又去偷,却被以善看见了,登时大喊起来,被街邻人等当堂拿获,就请他追一回月玩玩。
不想走过丙记门前,被阿牛看见了,心中着实不忍。他犯了这事又不便上前相认,心中踌躇没法,信步走出店门,远远地跟着他去,看他走到那里释放。只听得一下锣声,便是跟着一下鞭声,雪畦哭喊声,看热闹的人叫好声。阿牛一路跟着,幸得转了两个弯便释放了。那些跟看的人便一哄而散,雪畦发脚便跑。阿牛在后叫他,他也不答应。阿牛便跟着他走,只见他走到一处厕所里,伸手在一个尿缸掬起尿来,洗那身上的伤痕,这也是他们做小窃的秘诀。凡受了毒打,伤皮见血,必要用尿洗过,才得止痛。阿牛看见他如此,便不好走近,只得远远站着,叫一声:"雪畦。"雪畦抬头一看,见是熟人,羞得满面通红,说不出话。阿牛道:"你弄干净了,到我店里来,我有话和你说,你认得我店里么?"雪畦点头道:"认得。"
阿牛便自回去。直等到晚上雪畦才来,不知在那里弄了一件破衣穿了。见了阿牛,先自涨红了脸,阿生把他一把拉到房里,悄悄的说道:"你在我跟前也不必怕难为情,我们既有一面之交,总要帮你的忙。你在这里存身不得,我借给我盘缠,先到香港去走一遭,再图事业罢。"正是:只要发财能有术,英雄不问出身低。
不知雪畦肯去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咸水妹家数人聚饮,观其言动举止,已知都是能发财之辈矣。独是花雪畦于外国话一些不懂,虽有大财,正不知其知何发起。后来更犯游刑,可谓水穷山荆不知下回,彼乃先得奇遇,如阿牛者,徒籍其上人之余阴,后此竟寂寂无闻。甚夫,苟无秘诀,不易与言发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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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伍员庙小子行凶 汤家镇老夫害病
话说汤德元的儿,长名汤俊,次名汤杰。这汤杰姿质虽愚。也还不敢在外边滋事;惟有那汤俊,平日在家不肯读书、虽然勉强送他进馆,一经放学,仍是在外胡闹。今日因是清明放学日期,怕他出去闯祸,故此汤德元自己带了他二人出来。那知他进了伍员庙,他二人等华老先生与他父亲坐谈,又向和尚谈玄之际,他就趁此出了山门,见前面有个老头子在那里卖荸齐,汤俊向汤杰道:"他那里有这东西,我们前去吃他-饱。"汤杰道:"你有钱么?"汤俊道:"我没有钱,你只管吃,包你没事!"
汤杰也是个小孩子。听见他哥哥叫他去,他就随着后,到了卖荸齐担子面前,汤俊向老头子说道:"你这东西怎么卖法?"那老头子道:"一钱一串,不甜不要钱。"
汤俊道:"既然这般说法,我先吃吃看。"说了,自己取了五六串与汤杰分吃。那老头子以为他平日总是弄惯了这个样子,今日又是节期,小孩子身上应该有钱。当下未曾阻挡他。那知他二人将荸齐吃完了,回身就走。那老头子喊道:"相公,你忘记了荸齐钱还未把我呢!"汤俊上前道:"你方才说不甜不要钱。我已经上了你的当!吃了下去,真是一点甜味儿也没有。你还同我要钱么?"
老头子见他说这话,晓得他图赖,连忙站起身来将他拉住不放他走,他举起手来,就将那老头子向后一推,不曾推倒。汤杰看见,便也赶忙的上来,将那老头儿背后的衣领一把拖住,向后就坠。汤俊见他兄弟来助,他接着奔上来将那老头子胡须扭住,又向前勒。那个老头子真正遭瘟,一个在后坠,一个在前勒,诸公请想想那种神情,老头子可下得去么!只得喊道:"你这两个小孩子野种,那里来的?吃了我的东西不给钱,也还小事,为什么还要来打我!"
汤俊见他叫詈起来,复又伸出有手,在他脸上结结实实的打了两下。虽是个不出书房的小学生,偏生的气力最大,不知怎的一巴掌就把那老头子口中打出血来。
在先,那些站闲的人看这两个小孩子胡闹,虽不在情理之中,似乎尚还可发一哂,此刻见他们认真打起来,一个个皆不答应,说道:"老头子,你就蹲下来让他打,不怕他是那一家的!到了那时。总有人来出头。"就此一句,你言我道,顷刻之际,同站闲看的人围了一个大圈子。那吵闹之声达于方丈之内。
此时,华童与汤德元走了出来。见了这般。那些闲人见他答话,知道是他家的人,故皆说道:"既有人出来,这就有了着落了。"遂将以前的话,对汤德元说了一遍。汤德元直气得发抖,忙的上前去招呼了众人。华童也就将他两个儿子喝下,先行带了进庙。外面汤德元又复还了荸齐钱,又与些闲人道了谢。那些闲人方才散去。
汤德元进了庙内,见汤俊被华老先生教训了几句,坐在那里不敢启口。汤德元因在外面,也不好怎的督责他,只得大家一起回来。到了镇上,与华老先生各自分头回去。
不说汤德元回家教训汤俊弟兄,惟有华童与兆璧转至家中,闷闷不乐说道:"汤案兄为我如此费想,把他的儿子来从我,欲把得上进,偏这两个小孩子淘气,今日当住我师傅之前竟敢这般胡闹!叫我两人的面子怎么的过得去?"
那知年老之人不能受气,加之在路上又受了些风寒,到了上灯的时分,就身起热,晚饭也不能吃,竟自上床睡了。兆璧与他母亲前来问长短,整整的烦噪了一夜。到了五更时分,方才出了的汗,朦胧睡去,大家方才放心,以为就此可以好了。那知过了一刻的光景,华童忽然在床上大叫了一声,复又拗起来,满脸通红,就向外跑。
兆璧见他这般慌慌的,赶紧前来扶住叫道:"爹爹外面有风,不好出去的,再盹一息,待周身透足了就可全元了。"
华童只是不答,口中不停的胡说。王氏太太见丈夫这个样子,也是吃惊。只得母子几个将他代拖代拉送进房去,敷衍了一回,请他睡下,把被代他盖好。只听他口中乱说,浑身是汗,又如炙炭一般。兆璧只得出去请个大夫来看视,无如人生疏,不知那个的脉理高明,复又到汤德元家去告知,他的父亲病了,求汤家代延个大夫。
汤德元自从昨日回去后,就将汤俊责法了一顿。怎奈妻伶爱,打了不到二三十下,就做好做歹拖过去了。
汤德元本想早起到书房仍请华童责法他一顿,方才起来,兆璧已入了大厅,遇着德元告诉了一遍。汤德元知道华童是一个书呆子的性情,必因昨日斗气,赶忙出来。与兆璧出了大门,拣镇上一个有名的医生,姓鲁名叫达光,将他请了,一同到华家来,与兆璧出了大门,来到华家。走进里面,兆璧的母亲且避了过去。
鲁达光到床面前,先将华童的气色一看,就说道:"这病是受惊而致。故此发这谵语。"说着坐下,细细的诊了一回脉,兆璧连忙问道:"先生看家父这病轻重如何?"
鲁达光因他是个小孩子,不敢吓他,遂说道:"这是受了点虚惊,又吹了些风,本来久弱多烦,又夹了些痰滞,几件凑在一起,故此得了这般瘟的病症。所幸还不大妨事,但是将这帖药服下去,身热退了,不发谵语,那就有效了。"说完,与汤德元走了出来,开了药案药方,然后兆璧送了药金,告辞而出。
此时兆璧的母亲在旁听得清楚,忙的出来对住汤德元道谢,复叫兆璧出去配药,汤德元也就说了两句闲谈,复将书房内的学生各放回家。
兆璧取了药方,不多一时将药配好了回来。春姑、秋姑忙的引火煮服。那知华童足足的睡了一天,只是不醒。
众人叫了好一会子,慢慢的将药服侍醒下。大家皆坐在床前等他出汗,一直等到他上灯的时候,翻来复去,总没有汗出。到了三更时分。从前人事虽不清楚,也还不十分糊涂,现在反更昏迷不醒。任你再碱,他全不答应。
再摸他的身上,仍如炭炙一般。大家只急得痛哭。
好容易过了一夜;到了天明,兆璧复又出去到鲁达光那里,将病原说知,仍请他来诊视。鲁达光绉眉道:"非我故意作难!昨见尊大人之症就知沈重,因伯你年纪幼受急,不敢遽然说出。今日这般正是危险之症!且到府上看视如何。惟是尚要汤老先生请来作主好些。"兆璧听了这一句话,只吓得魂不附体。忙的又到汤德元家中,把大夫鲁达光所说的话一一细述了一遍,立即请他同来。
汤德元听见了此一番言话,也是受急。只得随了兆璧来至鲁大夫家,邀了鲁达光同去。
三人来至家中,王氏太太正在那里啼哭。鲁达光道:"不必如此!病势虽然沈重。但家中人不可乱哭!"说了,又细细的诊了脉,看了舌苔,然后方才出来对着汤德元道:"你先生总要代他们这里作点主才好。此病非是我推辞。必得再请一人帮同斟酌,我兄弟一人可不敢担此重任。"
兆望见他这般,忙向他磕了个头,说道:"先生务求不必推辞,家父身羁异地,寒舍又仅倚家父一人度活,求先生鉴我苦衷,开示一方。"汤德元又代他转求了一会,鲁大夫故为艰难:"只因病势沈重已极,我宁可说过一句,药方我开就是了。"于是又沈吟了一刻,开了一张药方,说明了炮制各法,因又道:'好丑就看这一方儿!如果午后有点汗,可送一信与我,以便更改药方。"说完了辞了出来。
汤德元见了如此光景,总而言之,事从根上起,明知这病是因他儿子那天在庙所闹之事而得,只得也不回去,助着兆璧照料一切。
此时,陶五的弟兄也得了此信,忙的赶来看视。大家在那里望着华童出汗就有转机,等至日落西山,偏他身上要想有一点汗也没有。
如此又过了一夜,大家皆说这病是由伍员庙回来发的,或者于庙中遇着了什么,最好到那里求求句。兆璧听了这话,也觉有理。次日侵早,自己一人带了香烛又至庙中,默祷了一回,并允许了愿方才回来。饭后又请鲁达光来看。
话休烦叙,一连过了三四天,一些儿转机也没有。眼睁睁病在垂危兆璧母子儿女只是痛哭,想不出一些法来。
到了第四天,兆璧见他父亲如此病势,又想起后来光景,真是伤心,便说道:"如我父亲真有不测,这一家人口如何度日呢?"要想自己寻死,与父亲同归地下,又有母亲同兄弟姊妹等人。思前想后,只得一人暗暗的痛哭。因怕他母亲看见,格外烦闷。
又过了一日,他父亲仍然不好。忽然之际,兆璧想起一个法来代他父亲治病。那知诚心感格,居然将病治好。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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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劫军饷林武师遇友 念庭闱公孙胜归山
话说吴用见李应和蒋敬两个说起山寨钱粮只支三月,便道:"小弟早已料得这一层--往时晁天王在日,只山前山后大路上寻些油水,已够开支。只是现在同从前两样,倘仍旧老守水泊地盘,如何得够?【夹】野心起了看赵官家自从花石纲繁扰以来,处处天怒人怨,我们替天行道,正是此时。【眉】虽有智者不如乘势。徽宗垂意花石,任蔡京、朱疑虐傩眨且靶暮媒蹇诖/span>如今单就山东各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已经不计其数,我们不妨更拣几处,驱逐了贪官污吏,就便驻扎人马,替国家安抚百姓。府库钱粮,是到处有的,我们便不愁行度,更好充公几个地豪劣绅的家私,还怕不行么?"宋江道:"军师说的是,只是打仗也不甚容易,从以往的事看来,打大名府,打祝家庄,打曾头市,都费了几次的工夫,才能得手。我们倘若二个月内不能成功,便怕有些缓不济急。"吴用道:"小可还有一说,记得当初柴大官人上我们梁山泊的时候,八十多万家私,一同带来。柴大官人要推归公用,晁天王一定不肯,只好暂行寄库。【夹】是晁盖不是宋江后来卢员外又有五十多万家私,也是推来推去,照依旧例,到于今一丝一毫不曾动。卢员外,你应该记得这事?"卢俊义点头道:"记得!"
吴用道:"我们暂借来一用,不是山寨里又够七八个月开支么?"正说着,忽山下酒店里催命判官李立来报机密,宋江和众头领见了,忙问何事,李立道:"小弟店里有个伙计,是郓城县里人。前几天,婆娘害病,回去看看。到家的时候,婆娘已好。却听见朝廷因契丹被女真杀败,便听信童贯的言语,和女真结连,趁势去夺契丹的河朔,上月已经进兵。如今种经略大军,在瓦桥关以北,同契丹交锋,未分胜负。【眉】昔宋太祖谋征契丹,行至瓦桥关得病,童贯建议联金拒辽,种师道在瓦桥关以北与契丹交锋,看官在此处亦有感触否?后方催赶军需,急如星火。现有饷银三十万,军粮十万担,打东京运来,预备转南旺下运河,到北地军前交割。并且听说种经略委帐下一员上将统三千人马,沿路护送,逢州过县,昼夜赶程。前日闻到荷泽,在城里只住宿半夜,即便起身。约略明天午前午后,要从我们山下经过。所以赶紧前来,报公明哥哥和军师主张定夺。"吴用静静等李立说完,点头道:"好,好!你所晓得,只这些么?"李立道:"他因为恐怕失了事机,赶紧回头报告,不曾再等一等,所以晓得的只有这些。"吴用道:"也罢!你还去料理店里事务,不要慌乱,我这里自有调拨。"
李立下山去了,吴用便和众头领计较方法。朱武道:"种师道是有名的边将,他手下的军官,也都百选百练,非寻常可比,这回不可轻敌。"吴用道:"小可还有一说,我们各有不得已的苦衷,投身水泊,原是等候招安,倘若无端的事体,做得多了,将来恐有不妥。我想我们水泊过去三十里才是郓城县;又三十里过去,到白土冈,恰迎着西来大路。冈东首五里黑松林一条大路,直从林里边穿过,前面夹着几百顷水田,还有许多塘坝,【眉】一幅简明的地图大可于中取事。【夹】原来并不怕做多,只是要偷偷摸摸便于掩饰。只是料不定他来的是否一员上将,须得两个能事的兄弟们去才好。"刚掉过头来望武松、鲁达,只见鲁智深已霍地立起身来道:"洒家不去。"一句话使吴用吃了一惊,急问道:"鲁兄弟说什么?"【夹】还装呆鲁智深道:"洒家说不去就不去!"声音很响.堂上头领呆了一半。【眉】吴用吃了一惊,堂上头领呆了一半,奇不仅在字句,而在神气吴用幼判『游⑿Φ溃骸奥承值埽闱宜党瞿愕囊馑祭础!甭持巧畹溃骸叭骷沂鞘苤志蕴岚蔚模唤偎浮!蔽庥谜裕惶枚咦簧弦簧蠼械溃骸澳悴蝗ィ胰ィ胰ィ胰ィ 蔽庥靡豢矗铄右烟span class="q">【眉】"跳"字妙!是因为铁斧子要发利市而高兴。只有砍树的本领,没有斩将的本领,奈何!到面前道:"今日铁牛斧子发利市了。"宋江道:"李兄弟去也好,只是要仔细些,不要使性!"吴用道:"我叫武兄弟同你去。"便叫武松:"你来和李兄弟如此这般,不要误事。"武松领命,自和李逵领二千步兵去了。吴用再唤项充、李兖带领藤牌手五百,如此这般。项充、李衮领命去了。吴用道:"郓城县那方面,一闻警报,自不能不虚张声势的接应。兼防别处还有救兵,须得预备两支人马,分头截住才好。"便点呼延灼、关胜。一言未了,呼延灼、关胜同时立起身来,向宋江、吴用道:"公明哥哥和军师在此,小将们【央】不称小弟,已有心矣失律丧师,潜身水泊,原为公明哥哥有言在先,暂行待罪,等候招安。究竟对国家,不是有什么寇仇,怎好轻易便反颜去劫军饷?望公明哥哥和军师谅察!"【夹】从此不应点,梁山泊分裂矣。二人是大将口吻,与鲁智深截然不同宋江、吴用望众人一望,一时无言可答。只见林冲立起身道:"二位将军【夹】也不敢称头领所言极是,可是人马已经调拨出去,不便中止。军师能否许小弟下山一遭,权当接应?"吴用道:"这也可以。"便授计林冲,拨马军五百、步军一千带领前去。宋江道:"往常出兵,都是我和军师亲出押队,今日我们不去,恐其太偏劳诸位。我看还是请军师下山同林兄长去,或是我去,如何?"【夹】两人看情形,都不敢轻离巢穴,只因疑虑变生肘腋耳吴用道:"此去路途不远,就烦卢员外下山一遭何如?好在公明哥哥做副头领时候,对晁天王也是如此。员外有例可援,不须谦让!"【夹】并非拥戴员外,只是要他抗拒官军一番,杜了招安之路,便不得不跟宋江、吴用一路走耳卢俊义忙道:"小弟怎敢比公明哥哥。公明哥哥才高识广,又山寨里许多弟兄们,都由公明哥哥挈带,自然指挥如意。小弟白手上山,【夹】无意中表明形迹又兼才疏识浅,怎能当此重任?"宋江、吴用齐道:"员外过谦。"卢俊义再三再四,执意不肯。【眉】执意不肯,笔有断制吴用道:"论当年聚义之时,林武师原是老辈;今就请林武师担任指挥,也无不可。"林冲慨然应诺,下山而去。吴用传令,从明日起,报马从前敌来,每隔一个时辰报告一次。
到了次日,众头领都在水泊里山头了望消息。一到了傍午,报马上山,知道官军辎重将到。不多一会,先听得隐隐马蹄之声。尘头起处,几十匹马队,人人都全装铠甲,腰悬弓箭,手执长枪,一对一对过去。一面大旗,红地中间,一个白"王"字,字方五尺有余。马上一员军官,镔铁烂银枪,黄金锁子甲,头上錾金兜鍪,映着日光,耀人眼目,很是魁梧威武。将官后面,便是驾两马的辎重车--车身高不过五六尺,宽约四尺有零,都漆得透亮非常。每十辆后,便是二百步兵跟随。后面又是车子,又是步兵,一连十几队兵车过去。压后是三员偏将,高头大马,明盔亮甲,拥着好几百火枪兵,背枪提刀,一路直下。【眉】文赡而事详,是班孟坚本色,勿徒以小说目之吴用看了,对众头领道:"这马上将军,果然了得,只可惜太隔远了,看不清面目。"山寨上好几个头领都道:"这厮身段,好象从何处见来,只是恨不能上前细看。"
到得次日,天才亮,已有许多喽罗,受了伤抬上山来,络绎不绝。吴用看了,便知不很得手,却是抬人的喽罗,走得并不急促,不消问得,前方总不曾大败下来。【眉】不很得手,不曾大败,所谓远山无皱,远水无波者,非耶?便点拨花荣、孙立、孙新,【夹】此三人是军官而甘心为匪者添带人马,火速接应。此时李逵也因伤抬回。原来武、李两人奉军师将令,先到黑松林里,看清道路才入,把大路两边的松树,一齐砍断。
【夹】板斧发利市,果然。李逵之程度,哪能为将,所以于此处用之却用绳暗暗绊住,不许它倒下。【眉】暗抄〈左传〉武城人取邾师方法,欺左丘明是瞎子么?果然一行兵饷车子穿进树林。只见那马上将军一声号令,步兵顿时分成左右,亮起兵械,夹车子两边拥护着行走。车子从中间首尾相衔,旌旗行列十分整齐。武松遵照吴用吩咐,便和李逵不出来要截,只等兵车过去,便割绳倒树,径分头从后面掩袭过来。那时,前面的项充、李衮蛮牌突然从坡陀底一跃而前,猛冲狂吼,赶车牵马的,果然吓得乱跳。只马上那将军,却勒住不动。望一望,便指挥军士退到车后。项充、李衮赶近前时,一声号炮,火枪子弹,暴雨般从车后直轰出来。那些蛮牌,只好遮箭,哪能挡枪,喽罗兵便推骨牌一般,纷纷倒下。项充、李衮急忙约束住,望后退下百步之遥。却见车子排列开来,人马都在车后,枪也不响,箭也不发。再冲上去试试看,到五六十步光景,又被火枪打出。项充、李衮两人都受枪伤,幸喜不重,只好停军相对。武松、李逵见前面车子没动静,耳中只听见枪响,便从后面掩上。到得相去不远,忽然一阵乱箭,从车厢里头横七竖八地射出,喽罗兵吃他射倒许多。李逵性发,舞动双斧,拨箭直入。车后又是一排枪,李逵肩臂腿上连着几枪,扑地就倒。武松舍命上去,抢救出来时,身上也着了一枪,幸亏不重。【夹】前书写王进只一武士,此处特地写他将材一直战到半夜,林冲也到,便遵依军师的吩咐,将迎面大道,掘得陷下,引塘水灌进。林冲自己策马挺枪,上前观望形势。
天色渐渐的大明,官军中也有数骑从车队里转出,相离一箭之路。为首的马上将军,突然唤声:"林教头,别来无恙!"倒把林冲吃了一惊。只见那将军已挂住枪,笑容拱手,原来是十几年前共事的好友,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是也。此时两马都已迎凑上来,林冲翻身下马。王进哪肯怠慢,两个人相对剪拂过了,各话别后情形。林冲的踪迹,王进倒还略知一二;王进的踪迹,林冲全然不知。原来王进在老种经略部下,屡次和夏人苦战,积功做到兵马都监;母亲却已死了一年多,这趟差使完后,还要告假安葬。两人谈得亲热,渐渐的林冲说到梁山泊的事情,王进只替晁盖叹惜。【眉】上文光如杲日,此处如升旭日,神品逸品兼而有之林冲又说宋公明哥哥的忠义,就邀王进上山。王进正色道:"上山却不必,宋公明既然懂得忠义,烦老兄去说,现在北边战事正在紧急,我们经略大兵,不但对付契丹,兼提防女真变卦。如今粮饷军火,急待接济;倘接济不上,眼见得一败涂地,番人要抢进中原。宋公明倘不愿做暗助番邦的罪魁祸首,便放我们过去。如必定不肯放过,我已吩咐手下兵将,三日不解围,一把火烧个干净,看你们山寨得到什么?"林冲沉思一会,王进拱手道:"既如此,便从速去禀命你那公明哥哥。"林冲只是迟疑不决,【夹】盖知宋公明非真爱国者,欲自己独断,而又觉得太于违了军师将令耳王进正待勒回马头,却见林冲高叫道:"老兄!我们山寨上义气为重,你过去罢。"一面唤过项充、李衮,把国军前敌怃患,略说一遍.道:"你们看还是劫还是不劫好?"二人齐道:"不劫好!不劫好!"便约束喽罗,让出大道,将掘坏的道也填补起来。王、林两人,并马押着车仗,且谈且行。【眉】五光十色,奇趣横生
才走了一里多路,后面一骑飞赶追来,连叫"师父!师父!"王进回头看时,不禁口中"呵呀,你也来了!"史进下马再拜道:"宋公明哥哥因不知来者便是师父,有犯虎威。赶紧叫史进传令:众兄弟们让开队伍。却喜林武师已有主张,不曾决裂到底。公明仰慕师父有日,务请上山一见。"王进一把拖住史进的手道:"大郎!十年来难得一见,难道今日只为你公明哥哥来拉拢我么?"【夹】语中有喜有恨史进道:"师父!弟子不是不要早来,只无奈原先不知,刚才晓得,弟子如今跟众兄弟在山寨里,左一转,右一转,转得几乎连自己身体所在,都茫茫的。见了师父,似乎有许多话,偏舌头上一句说不出。"王进叹一口气道:"贤弟!你的心事我晓得,【眉】"你的心事我晓得"一语有无穷意味不用说了!只烦你回复宋公明,我公事在身,上山一层,十分不便,即此已领盛情,还望原谅!"史进道:"师父休误会,公明哥哥并不敢留师父在山寨里坐什么位次,只众兄弟们渴愿一见,委实无有别情。"旁边林冲也上前劝道:"今日小弟已经卤莽,对山寨军令担几分不是;兄长能得上山一遭,小弟也好将功折罪;倘寨中有不合理的事相强,小弟斩头沥血,决不叫兄长清名有污一点,总请放心!"只见史进手下人牵那匹照夜玉狮子过来,道:"宋头领知王都监军限紧急,请乘这匹快马,好从速相见,更赶前程。"王进见情不可却,吩咐三员偏将,统带兵车,先赶南旺营,尽两天工夫,将船只办妥。我自来到。上了坐骑,林冲、史进前后拥护,各拨喽罗,一齐回转梁山。
离水泊不远,早见宋公明、吴加亮和一干头领,整整齐齐,排队迎接。渡过水泊,山下断金亭子鼓乐大作。【眉】忽而干戈,急而鼓乐,令人不测如此王进上得山来,免不了【夹】三字著眼一番热闹应酬。住了一日,晚间和林、史两人抵足长谈。【夹】此方不是应酬临去,宋江率众头领送下山十里,谆谆切托:在种经略面前方便招安,郑重而别。【夹】宋江心里,以为此语可以安慰众兄弟也
刚要回山,忽见公孙胜向大家一拱手道:"贫道今日也不得不就此告辞,望诸位兄长原谅!"众人齐吃一惊道:"公孙先生,这是为何?"公孙胜道:"诸位兄长,难道不曾听见昨日王都监说起北边的兵事么?一清在山寨里,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母亲却在僻县荒山,忍饥避难。膝下除一清外,又无第二个儿女,再不回去,何以为人?"原来这趟契丹被女真战败,所有散兵土匪,便趁势勾结起来,东抢西掠,内中奚王和勒博一支,尤为残暴。奚人本是契丹部下的属番,平时惧怕契丹,不敢胡闹,到此野心发作,杀人放火,无所不至。蓟州一城,一月之内,被围三次,虽然不曾攻开,但属下各县,都已焚掠一空。契丹兵马,一面抵挡女真,一面抵挡大宋,还嫌不够,哪里还有空来征剿?这是王进昨日在忠义堂上谈北边军事说起的。公孙胜母亲,便住在蓟州属下九宫县二仙山,怎能不惊慌呢?【眉】公孙胜贤于赵苞远矣,足为梁山泊群盗生色当下宋江道:"先生要去是不错的,只是兵乱之秋,须计较万无一失才好!"【夹】意欲留之而惮于启齿,故如此说法。母亲性命,不知有无,儿子要万无一失,真象孝义宋三郎声口吴用道:"先生!如今南北交兵,两边隔绝,不是着急的事。今日已过午,且请回到忠义堂上,小可筹画个章程,替先生接母亲到水泊,先生好安心服侍。"宋江接口道:"可是呢!于今只我山寨上,托赖众位兄弟的义气,上苍的垂佑,比恁地方都安稳些。【夹】强盗以强盗山为安稳接母亲这层,只怪我们早些不曾替公孙想到。"公孙胜道:"军师计策虽好.奈何小弟心急如焚,却等不得。诸位兄弟莫怪,小弟就此去了。"却见戴宗抢前一步道:"公孙先生且慢,一定要去,小弟作起神行法相送何如?"旁边吴用连连摇手道:"院长!去不得!去不得!你神行法天下闻名,走得太快,实是教人动疑。现在南北两边,关隘盘诘,非常严密,倘看见情形,拦住盘问,反为不美。"公孙胜举手道:"不消!不消!"人丛中樊瑞早挤出一头来,叫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我跟师父去。"【眉】天速星要变把戏,智多星不许,天闲星说不消不消,混世魔王藉此跑去。源源本本,一气呵成,作者毫不费力,看官却一字不可忽略宋江道:"好好!只是公孙先生,见了母亲,务必设法接到山泊里来同住,公私两尽。"【夹】自命为公,不怕丑公孙胜更不答话,【夹】一者来不及.二者两下从此干净一抖丝缰,师徒两个,背西山日影,滚滚黄尘,顷刻不见。
大家刚转过身来,忽一簇人民,扶老携幼,鸠形鹄面,从东南大道上来。宋江忙传令众喽罗不许惊骇于他,且叫几个当先的来马前问一问。端的问出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此回众人的离心离德,都渐渐地表现出来。林冲放松了王进,宋江不敢发作,却趁势来做好人,想见用心之苦。此后梁山上只一百零六人,公孙胜、樊瑞一去不回矣。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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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老奴仗义激烈陈词 方外多情殷勤下榻
话说老奴顾全劝了吉庆和回寓,自己仍到公馆,便在房内床上,睡在那里独自感叹。只见个小丫头走进来说道:"顾老爹,老爷叫你呢!"顾全听说心中暗想:"此时喊我没事,必然问那吉先生的事了,我何不如此如此,说他一番,若把他说转过来,叫他赠些盘费也是好的。"一面想,一面跟著小丫头走到厅上。只见韩宏问道:"刚才那个什么姓吉的走了吗?他对你说甚言语,你可说与我知道。"
顾全道:"那吉先生起先著实的罗皂,说是十年前老太爷老太太同老爷皆是他老子救活的,太太还是他老子出钱讨的,他现在家里遭了横事,流落下来,来找老爷,老爷就不认他了,天下那有这等忘恩负义的人。老奴听他那些话,因想老爷平时极其慷慨,最恨的世态炎凉,凡那有面子不少钱的人,偶尔钱不就手,来此通挪,老爷无不应允。那种人尚且如此,而况是个同乡受过他惠的,今日落难下来,老爷定然周济他,岂有推不认得道理呢?那时老奴见他一派胡言,实在可恶,就想打他一顿,后又想到老爷的事多,那里记得从前许多事呢,恐怕一时忘却,老奴若果真打了他,后来老爷想起来,是真受过他惠的,岂不反怪老奴荒唐,倚著主人势利,欺压穷人,那时老奴就真个该死了。因此将他劝回客寓。他临出门的时候,还说明日再来,定要老爷会他,若再说不认得,就要将老爷的底子掀出来,叫街上人听听。老奴听他那种话,看他那样的情形,甚是不识不尽。只可恨老奴不是从小儿在这里的,此中虚实不甚清楚。若是果有此事,也还罢了;著实无此事,在老奴的拙见,等他明日来时,竟拿封帖子将他送到县里,就说他冒认同乡,捏言讹诈,著实的办他一顿,免得他在街上喊喊叫叫,说是老爷负义忘恩,叫走路的听见也不知谁是谁不是,且可灭了他的口,叫他吃点苦恼。就便老爷真受过他惠的,他再也不敢上门了。非是老奴撮弄老爷办他,为的是一来遮掩耳目,二来警戒他下次。"
韩宏听了这番话,直气得暗暗切齿,因骂道:"好个老奸巨滑的奴才,分明是借著他人当面骂我。我若此时摆布他,又惹得那些奴仆们说我心虚,把个忘恩负义的事更做实了;若是罢了,实在难消这口气。也罢,暂且忍耐,等那姓吉的走了,再借个味儿将他收拾收拾。"心中想罢,便正色说道:"你颇看得透切,天下岂有无交情无瓜葛,一面不认识就来借钱的?况且他遭了难,只好怨着自己运气坏。我也不曾带累他,与我什么相干。他明日若再来罗皂,可莫怪我不念从前!"正要望下说,便停住了口,觉得自己话说溜了,大意露出实话来。因赶紧改口道:"莫怪我不念异乡孤客,定把他送到县里究办,以警将来。"说著便转身进去。顾全也自退出,暗暗的切齿骂道:"好个狼心贼子,我刚才那一番话,句句刺心,他应该转过意来,商量一个法儿安顿那姓吉的,或是送些盘费,使他回乡,仍不失忠厚之道。乃竞一毛不拔,还是忍心害理,说不认得他,真是天良尽丧了。"说着已到自己房内,仍旧坐在那里纳闷,一夕无话。次早起来,一心念著吉庆和在客寓内不知他一夜怎么样子伤感。因就开了账箱,将平时积聚下来的银子,还有二两多些,取出来放在腰内,便急急的去看吉庆和。到了客寓,问明房间,只见那两扇房门仍是紧紧的闭著,就在外面喊了两声,吉庆和从梦里惊醒,这才起来。
你道吉庆和如何起得这样迟呢?只因他昨日回寓之后,前思后想百感交集,一夜未睡,眼睁睁的望到天明才胧睡去,故此起得迟了。吉庆和开了房门,顾全走进来,先道了声"早",然后望下说道:"先生昨日去后,我便回去在房里纳闷,适值主人来唤我,打量他必有话问我,就进去看他什么情形。果然他见面就问,我便趁著他问我的时候,就含讥带讽著实诉说一番,指望他回过意来,送些盘程,先生也好作个计议。争奈他老羞变怒,不但不能帮助,反说先生若果闹狠了,他便要用点势力。我听他这个话,以后便不能说了,因想这种人是不问心术的,说得到,做得到。若真激恼了他,弄出岔枝儿来,不是帮先生忙,反是累先生受害了。况且先生的时运太坏,还是忍耐些的好,因此难以报命,现在可另想了个主意,这城中汉西门有座清凉山,山下有个丛林名妙相寺,寺内住持名唤法真,是河南长沙府首县人。
那和尚与我甚是相得,前日去他寺内闲逛,他对我讲起,说有位施主是杭州人,要写一百部楞严经,去做功德,叫他找人抄写。只要字好,写得快,虽多送些笔资亦不妨事。连日法真和尚正各处找人抄写经卷,想先生是文墨人,字法一定是好的,想荐先生去抄写抄写,既可得他几个钱,又可免了房饭,暂且住两个月再图机会。但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若是愿意俯就的,我便去会他,光景不致于推却。"
吉庆和道:"难得老丈关切,顾念同乡,就是暂且栖身,也非容易,那还有什幺不愿意,致拂高情呢?但恐字迹恶劣,不堪中式,这便如何?"顾全道:"先生太谦了。"说著便从腰内将那带来的二两多银子拿出来,放在桌上,说道:"这二两多银子权作房饭之资,即请收下,不必介意。"吉庆和道:"萍水相逢,诸承关切,已是多情可感,若再蒙厚赐,何以克当?这是断乎不能消受的。"
顾全又道:"老朽是个爽快人,况是同乡,不必过谦,且自收了,等先生发了财,再加倍还我有什么要紧呢!"说罢站起来便告辞而别。吉庆和随著他送出客寓,心中著实的感激,不料奴仆中有这等好人,却从那里说起。一日无话。
次日午后,顾全又来匆匆的说道:"妙相寺昨已去过,法真和尚极口应承,现已招呼人打扫净室,请先生今日就去。"吉庆和听说又感激又欢喜,即便收拾清楚,算清房钱,叫人挑了行李,同著顾全一齐望妙相寺而去。走了一会,已到了清凉古道,时值暑尽秋来的天气,远远见清凉山上古木参天,真有明净如妆景象。
又走了半里多路,只见一带红墙斜映著西山夕照,朝南三座圆门当中,门额上写著"却兔钕囔隆绷鼋鹱帧6悦嬉欢庾┣剑毡谥星蹲拍コp漆的"皆大欢喜"。进了山门,穿过甬道,便是伽蓝殿,两旁列著四大金刚神像。伽蓝殿后是一个极宽大的院落,中间有座白磐石砌就莲花说法台,上面一顺五开间朱漆窗棂,屋顶上现出大雄宝殿,两廊一带房屋,左边是文昌殿,下首便是客堂,右边是关帝殿。下首廊柱上挂著一面粉红漆牌,上写著"僧寮"二字。打从大殿左侧鹅卵石铺成回纹d字路过去。又是一道重门,里面三间厅房,是寺内僧众打禅之所,两边亦有回廊,廊柱上贴著黄纸写的"禅堂止静,缓步低声"八个字。从西首廊下转入进去,是六扇云蓝粉漆洒金屏门,左边开著一扇,上竖著一块方丈的扁额。由此而进,静悄悄并无人迹,中间一条曲径,两边皆是翠竹苍梧,古僻幽深,果然是一点红尘飞不到。吉庆和见了颇觉羡慕,穿过曲径,便是白磬石三层台阶,上装著紫竹栏杆,上面一所明三暗五古旧的房屋,檐前挂著一排虾须竹帘。吉庆和同顾全步上台阶。
有道人通报进去,法真和尚便迎出来,见了吉庆和,彼此见礼,复又通了名姓,然后依序坐下。小童献上茶,大家先喝了一口。法真又叫人将吉庆和行李搬进来,就在他住房后面桂花亭旁边那所屋内安顿。这才望吉庆和道:"老僧久仰大名,自恨识荆无自。昨得顾老先生荐引,极慰渴怀。今睹清颜实深万幸。以后便可时常叨教了。但是小庵虽居城市,僻近山林,暮鼓晨钟,颇嫌寂寞,加以黄荠淡饭,粥板斋鱼,悦口既难,安居亦陋,尚望包涵一二,莫怪老僧相待之疏。"吉庆和便忙接口答道:"住持说那里话来,小生游子他多,羁人异地,已作穷途之哭,谁怜失路之悲。幸得顾老丈之一言,尤蒙大和尚之见许,三生有幸,一榻可安,得来此地勾留,便是眼前极乐,诚非所料,尚复何言?第恐搅扰禅机,殊为耿耿耳。"法真见他语言不俗,便极口谦逊,复又谈了些书法,顾全这才作别,又向法真道了谢。然后法真与吉庆和送出方丈,见顾全去了,二人才回客厅,只见先前搬行李的那个道人走来说道:"吉先生的房已安顿好了。"法真听说,便领著吉庆和打从东首自己卧房窗脚下过去,绕了三四个湾子,便是桂花亭,越过亭子转入腰门,却是一所小小三开间的屋子,虽不宽大也还洁净。法真便指著那屋内西首一间说道:"这便是先生下榻之所了。"二人同到里间,吉庆和见自己的行李等件已安排得齐齐整整,心中甚是感激。因又向法真说道:"谢谢。"二人复到方丈。不一时摆出晚饭,彼此用毕,又闲谈了一会,才各归卧房而去。
吉庆和到了卧室,就在灯下写了一封平安家信,预备寄回襄阳。忽然触起离愁,便叹道:"不料我吉庆和若大家财,因遭了两桩横事,弄得干干净净,不能在家侍奉老母,共守田园,反致流落异乡,与老僧为伍,命途多舛,何竟一至于斯耶!"著实的感叹了一番。不觉已是二鼓时分,便放开被褥上床安寝,一夕无话。到了五更将尽,听得佛殿上晨钟声响,便自起来开了房门,就有个小童送净面水,梳洗已毕,带了家信走到方丈里面,见法真已在那里打禅,便不敢惊动,回转身来就向各处游玩,又寻知昨日那个道人,将家信交付与他,请他得便寄去。正欲复回方丈,只听背后有人说道:"吉先生起得好早!"吉庆和掉过头来一看,正是法真,因答道:"住持早。"一面说,一面走,不一会又到了方丈,只见桌上摆着四碟小菜,两碗稀饭,于是二人吃了稀饭,在那里闲谈,彼此极相爱慕。由是吉庆和便在此安身,徐图机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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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光府第宝玉中乡魁 返尘寰湘莲求妙偶
话说宝玉、黛玉谈到更深方睡。次日起来,宝玉外出。黛玉来宝钗房中,宝钗让坐。黛玉道:"姊姊合我已定了位次,你一客气就不像了。"于是依次坐下。黛玉道:"我自回过来,还没有合姊姊说说话儿。"宝钗道:"我很惦记你,因为旧房避新房的俗例拘住了,不然我早已到园子来瞧你了。"黛玉即将死去的事细细告诉宝钗。宝钗道:"咱们三个人的奇缘,竟能聚成一处,真正千古难逢。我过来那一天,听说你病革,他又那么着。我很疑心:难道咱们就这般命蹇?一个要逝了,一个疯了,一个在这里活受罪,总想皇天庇佑。果然你们两个都好好的回过来了,我虽不怎么样,亦犹死而复苏似的。"黛玉道:"咱们全仗天恩祖德,将来何以报答!"宝钗道:"都把忠孝二字时刻在心就是了。"一面觑着黛玉道:"妹妹,你于今精神充锐,体质敷荣,比已前分外娇丽,我竟爱的你甚么似的。"黛玉道:"姊姊近来瘦了些,比前格外俊俏了,我爱姊姊比他爱姊姊一个样儿。"两人正在调笑,宝玉回来,一同笑谚,吃过饭仍往外去了。
钗、黛二人来至王夫人处,探春忙站起来。王夫人命探春在东,钗、黛在西坐下。只见来旺家的进来回道:"丫头们春季贴衣银,向例月中给的,因为短住了,还得迟几天才能够发。若不能迟,二奶奶马上打算发给。先叫奴才来回太太,二奶奶停一会就来。"王夫人道:"这是件什么大事,要按着呆日子?迟不的吗?"来旺家的道:"因为有人背地里抱怨,说些不尴尬的话,二奶奶才叫奴才来回。"王夫人道:"你去告诉二奶奶,说我吩咐的,迟些不妨。若访出谁在背地里嚼舌,只管处他。"
来旺家的退去。王夫人对钗黛二人道:"当家人最难。这项银子发迟了,他们就背地里抱怨。你凤姊姊事多,偏又短住了。这可难不难?"黛玉站起来道:"甥女此时不比以前,该说的话既想到了,不敢不回,不能不说。自此以后,这项银子竟捐免了。现在不但咱们的衣服很多,连紫鹃们的衣服也穿不了。不如每季将咱们的旧衣挑些给上等的丫头们,上等丫头穿过的匀些与中等的,中等的又与下等的。这么套答下去,都有衣穿,又省了这项靡费。几年头里,甥女留心看去,他们将这项银子并不都做衣穿,办些不要紧的花粉、香袋、带帕之类。银子拿出去叫人买办,要剥去几层,究不得实惠。这并非待他们刻薄,毕竟得件衣服,总强似零星物件。丫头们的银钱,替他积聚些,每天做事,不使他们过于劳苦,这就是思典了。至于裁去这项,每年也省得上千银子。再者年来使用比前更繁,人不敷出,即便有余,也要有个成算,才是长久之计。"王夫人笑道:"我的儿,依你这话,好的了不得,正合我的心。往后你想到的事,只管说,我也少操些心。你们回去吃饭,我这里不用侍候了。"钗黛二人回来,宝钗道:"妹妹,你将来要端在凤姊姊头上去了。"黛玉微微一笑。
再说宝玉夜间先来宝钗房里闲谈,宝钗知其急于要找黛玉,便道:"你不去陪你心上的人,在这里捱什么?"宝玉道:"再坐一会。"宝钗拉他起身,笑盈盈低吟道:"新偶两情牵万种,春宵一刻值千金。'还不快去!"宝玉道:"姊姊又打趣咱们了。"宝钗道:"不是打趣,怕你得罪了他,又要负荆。"
宝玉笑着过这边来。黛玉已卸妆静坐,见宝玉来,问道:"你笑什么?"宝玉将宝钗所吟之句说出,黛玉道:"你明儿把我昨夜那些话都告诉他,使他心里释然自安。"宝玉道:"照你所说,不遗片言,如何?"黛玉点点头。宝玉见黛玉穿着玉色绣花短袄,桃红三蓝花裤,越显得百媚干娇。两人宽衣,拥衾而坐。宝玉道:"先前太太告诉我,说你回的话很好。又夸你才做了几天媳妇,就办了这件事,每年省却一大宗银子,喜欢的了不得,说你比凤姊姊还强。"黛玉道:"他的才干有什么稀罕?如何及得宝姊姊同探妹妹?他不过一味泼辣罢了。我将来总要把他按下去,出出我的气。"宝玉道:"我劝你不必合他赌劲儿罢!"黛玉道:"我自有道理,你瞧罢咧。"宝玉道:"不要瞧了,又要闻了。"二人睡下,黛玉道:"安稳些睡,不要闹了。"宝玉道:"咱们虽同眠了四夕,倒虚度了两宵。弓马既未熟娴,忽又操三歇五。'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黛玉道:"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宝玉道:"适可而止。"两人心畅情谐,更复兴浓乐极。
次日,宝玉将黛玉前宵所说的话,细细告诉宝钗。宝钗渐听渐惊,越听越喜,向宝玉道:"我枉然合林妹妹相好,竟不知他有这等胸襟淑德。我着实爱他,感激他,敬服他。这都是老爷、太太合你我的福气,得他这个人长久同居。家道兴隆,都靠他了。"
书归正传,过了几天,宝玉到宝钗房里来睡。宝钗推宝玉到那边去,无如西边早已闭门不纳,宝玉复到东边房来,说道:"林妹妹撵得我慌,他怕冷落了你。"宝钗道:"他虽如此,我心里过不去。"宝玉道:"格竖我陪你几夜,又去伴他。"是夜,宝钗极尽柔情,笼络粘住宝玉,闻了又闻,不觉惊异道:"怎么你身上也有些香气?"宝玉道:"这是惹了林妹妹的。"宝钗道:"他那香味,你常抱着他,连你也香了。这是他绝妙之处,咱们万不及他。"宝玉道:"姊姊另有一种香处。他的肌肤细嫩洁白,尚未及姊姊这般丰腻。你二人,一个肤如凝脂,一个香如转蕙。我三生缘分,何幸如此!"宝钗道:"你身上将次转蕙,还要凝脂才妙。"宝玉忽将宝钗紧紧一把箍住,不肯放松。宝钗道:"好兄弟!放了我。这是怎的?"宝玉道:"我贴着你,好沾你的脂。"宝钗道:"你可也是这样缠林妹妹?"宝玉道:"他那香是虚的,须得浮沾;你这脂是实的,必需紧贴。"两人一阵调笑,几度春风,恬然而息。
宝玉伴宝钗后,又来袭人处道:"今日要重重酬劳你了。"二人就枕交欢,蜂酣蝶恋,不移时昏沉如醉。宝玉醒来,袭人伺候茶毕,笑问道:"两位奶奶谁好些?"宝玉道:"自然是玉奶奶强些。"袭人道:"不是问他二人才情品貌,是床枕风情。"宝玉道:"你猜。"袭人道:"我估量着宝奶奶为最。"宝玉道:"怎见得?"袭人道:"他那身子犹如羊脂捻成的,你抱着他可就迷了。再他那种水眼丰情,勾的人神魂飞越,可是的?"宝玉道:"你猜的却不差,我合他睡,已说不尽的妙处,但还不及林姑娘。"袭人道:"玉奶奶竟比宝奶奶还妙吗?"宝玉道:"他身上香气芳蔼温和,我一闻着就如醉如痴似的。再合他绸缪的时候,只见他娇羞抚媚,欲言不语,腮晕眼饧,肢柔气缓,妙到无可形容。我竟要化在他身上才好。"袭人道:"这评起来,玉奶奶第一,宝奶奶第二。"宝玉道:"你可知谁第三?"袭人道:"五儿。"宝玉道:"他们,我都没有领略过,现在是你第三。"袭人道:"别算我,只怕后来者居上也未可料。且别说他们,我还要重领酬劳。"于是二人连欢,之后再回黛玉这边来。此夜,宝黛二人几宵隔宿,不啻远归,其绸缪燕好比前又甚。
次日王夫人早起,坐在炕上出神。玉钏儿捧着茶站了半天,王夫人还是呆坐。玉钏道:"太太,茶凉了,喝了罢。"王夫人猛然想起,向玉钏道:"你们可知道?宝二爷自然在林姑娘房里歇了,可也到宝姑娘这边来歇呢?他们三个人可都常在一块儿玩?"玉钏道:"请太大放心。玉二奶奶竟很贤惠,把二爷送到宝二奶奶房里歇了几夜,又到袭人房里歇了两夜,才回他房里来。二爷合二位奶奶和气得甚么似的,二位奶奶起坐不离。"王夫人道:"这么着,我很放心。"
恰好宝钗来请安,王夫人间及这事,宝钗即将黛玉几番大道理的话细细告诉出来。王夫人大喜,对宝钗道:"难得你们和睦,他这样贤德。我怕你们意见不同,难于和协。既这么着,不用记挂了。"
又值贾政进来,王夫人将宝钗述黛玉之言一一告诉贾政。贾政道:"我说他精明良善,虽是个媳妇,我合你要把他当个好儿子看待。咱们光阴有限,这都是宝玉的顽福,遇着这个好媳妇,再得鼓励他功名成就,更好了。"
正在说着,黛玉来到,贾政即命坐下,问问宝玉功课。黛玉道:"现在拣选近科的闱墨天天揣摹,又拟了些时下制艺的题目,打点静静用工,做些文章,熟熟笔气。"又站起来道:"甥女正为这事要回舅舅、舅母:新房里人声嘈杂,不能静坐用工。甥女的意思,还请宝哥哥、宝姊姊搬到园里,分住怡红院、潇湘馆两处,到底静些。一夏的工夫,静心做去,秋闱可望。发达固由天命,毕竟尽了人力,不使工夫荒废,最为要紧。"贾政忙点头道:"你这话很是。"
黛玉又道:"既搬住园中,新房子要人看守。五儿是舅舅给的,袭人是舅母给的。宝姊姊的丫头莺儿、甥女的丫头紫鹃,这两个人,宝姊姊合甥女都不能离的,还求舅舅、舅母赏给宝哥哥,收在房中,三处都有人照应。再这四个人都是赤心为主,诚实可靠,又肯劝勉,都于宝哥哥有益,甥女才敢说这话。"贾政点头道:"很好。你的心计、言谈、行事,横竖不差。你前日的主意,捐了丫头们贴衣,这就很好。你的见识比我还强。"黛玉道:"甥女年轻,一切不谙,还望舅舅教训。"忽有客来拜会,贾政出迎。王夫人因黛玉将袭人、莺儿安置定了,更加喜悦。
黛玉回来,将这事告诉宝玉同袭人等,六人四样的喜处。宝玉所喜者,父母竟依了黛玉之请,足见其身分高贵,自己又得与这四人成就;宝钗所喜者,宝玉自此收心,不致外慕,又得莺儿长久在侧;五儿、袭人所喜者,因此一说,将与宝玉同房了愿;紫鹃、莺儿所喜者,终身之望,一朝如意。
次日,黛玉回了王夫人,拣择吉日,命四人改妆,到贾母、贾政、王夫人、宝玉、钗、黛前磕头,又到各处行礼。东边里间后首安置袭人、莺儿,西边前后厢房安置紫鹃、婉香。四人序齿,袭、紫、莺、婉,轮流伴宿。袭人旧镜新磨,毋庸表述;紫鹃端研温厚,洁静幽娴,宝玉爱之如珍;莺儿俊俏和柔,应变随机,爱之亦甚;惟有婉香,俨然晴宝,婉脑美丽,娇媚易娜,妙处难以尽言,宝玉爱之至极。六人之中,宝玉最钟情者黛玉、婉香,其次宝钗、紫鹃、袭人、莺儿。妻妄六人,同居一室。绮丽华研,备斯乐境。茫茫大士说,携宝玉到温柔富贵乡经历一番,此其时也。
再说黛玉将潇湘馆重复装修,卧房内放一张紫檀水磨大凉床,内外陈设典雅精华。后首厢房一带,隔为几间,紫、婉二人卧处。宝钗住怡红院当日宝玉的卧房,里间设着洋纹彩漆大八步床,外间陈设比前略易。里间厢房莺儿居住。袭人仍住新房后首,因宝玉、钗、黛一切要紧衣饰、古玩物件尽藏那里,袭人住着看守,不能擅离,出入物件专靠着袭人综理。钗、黛二人遇着大事,即在新房住宿。有时宝钗到潇湘馆与宝、黛同眠,或时黛玉亦到怡红院合玉、钗伴卧。宝玉妻妄六人分居三处,听其取便,日历:
繁华花世界,富贵锦乾坤。
幸其知足,能于自警,一心发愤。每日自辰至末,作文读书。正课一完,再同钗、黛讲究诗词杂艺。闺友双双劝勉,胜于善诱明师。数月之间,文章诗赋大有进益。
再说贾母向因疰夏,久末进园游玩。目下残荷犹艳,早挂舒香,黛玉说及秋景甚佳,请贾母赏玩。贾母喜极,忙命人去请薛姨妈、宝琴、岫烟、湘云。湘云前因患病,多久未来。一日来到,见过贾母、王夫人,即拉着钗、黛二人谈了半日,再往各处。回来又同钗、黛、宝琴、岫烟、探春、惜春聚谈去了。凤姐道:"云妹妹很爱说话,把他们都拉了去,这话口袋放开,再也收不拢。"贾母道:"他久没有来,年轻的姊妹,自然都要绊住了。"
次早,贾母、姨妈、邢王夫人、众姊妹来至园中,宝玉迎着,请安问好。大众先到怡红院,坐下吃茶,只见案堆经史,湘云道:"二哥哥,听说你很用功。这是两位姊姊闸教森严,逼着你做禄蠹了。"黛玉道:"难道妹夫不受你的闺箴,不做禄蠹吗?"众人一面说笑,来到潇湘馆赏玩;那些陈设,新奇古雅。湘云道:"二哥哥有这个好读书斋,功夫格外进益了。"众人又往各处逛了一会,来至榆荫堂吃饭。姨妈上面首坐,贾母对陪,余各挨次而坐,此时钗、黛列在凤姐之下。吃毕饭,各自散逛。
黛玉已吩咐柳嫂子,拣各人所喜的菜,每位几样,不设整席,每人面前设一小桌,安放菜果攒盒,又一小几,安放茶具等物。因凹晶馆池面荷花最盛,故集此处看花。只见深红浅白,黄碧青蓝,有大如碗的,红如胭脂的,白如雪片的,碧如裴翠的,艳似夭桃的,娇同粉杏的;全开的,半开的,合蕊的,莲房围圈着黄须倒垂一瓣的,并蒂的,台阁的,四面镜的,半开半卸的。品格奇异,有十余种。叶有碧翠的,深绿的,苍绿的,淡绿的,淡黄的,半黄半绿的,披如舞袖的,圆如车盖的,卷如贝的,小如钱的。真个水国繁春,相行彩阵。微风过去,冉冉香来,令人神清气爽。
大众赏玩一回,才入席坐定。丫头们伺候主人坐了,亦去归坐。原来下人几席铺在馆外游廊之内,以便轮流伺候。嘉肴之盛,香酝之醇,毋庸细述。席间谈及刘老老,大家正在说笑,忽闻一阵阵天香自空而下,原来对面山凹里有几株古桂放蓓舒[香]。贾母道:"这早桂香的可爱,折枝来插瓶很好。"只见宝玉出席去了,不多时折了几枝回来。内有一枝数朵攒作一团的,每朵花瓣有梧子大,颜色丹红,还有一团小些的,众人见了纳罕。黛玉暗喜:宝玉折桂之兆已现。探春道:"二哥哥,你拿去插到老太太、太太房中。"宝玉应诺。大众吃过点心,又让过几巡酒,各自散去。
光阴易过,已届场期。钗、黛、李纨预办宝玉、贾兰进场一事,派了李贵等数人跟去伏侍。袭人将宝玉随身应用物件细细收拾停妥。黛玉向宝玉道:"皮囊内那个乌银瓶里的参膏,每早和开水吃要紧。参叶润津九、桂元肉套的松仁都在囊里;早晚必要多穿衣服,别受了凉。"宝钗道:"你只一心做文章,横竖只这几天,家中不必记挂了。"一语提起宝玉的心事,便拭泪道:"我自有生以来,从未离过家的。今日暂别,不育远离。再从来没有离过老太太、太太一天,想起那年入塾的时候,一日长如一年,好容易下学回来,见着你们,心才宽了。此时合你们更难分离。"黛玉含泪劝道:"这也是没法的事。你只想着咱们病在床上那时候,你我身心两地,也要捱过了。凡事退一步想,自然过得去。"宝玉连连点头。
近日,宝玉、钗、凳在新房住,临行那日,宝玉、兰哥吃毕饭,将次动身,贾母、王夫人、李纨再三叮咛小心谨慎,宝玉、兰哥连声答应。贾母等泪光满面,宝玉、兰哥亦含泪出来,别了贾政等,才出门去了。
三场已毕,宝玉、兰哥回来,大家接见,欣喜异常。各处请安毕,两人将试稿呈出。贾政同门客们细看,众门客赞不绝口,贾政面有笑容。程日兴道:"二爷合哥儿文气华丽劲秀,必定要高取的。"贾政道:"孩子口吻,不过说得去罢了,那里还有别的指望?"叫宝玉、兰哥且去歇歇。贾兰回去。
宝玉进来,在黛玉房内坐下。袭人、紫鹃、莺儿、婉香都来了。宝玉躺在炕上,道:"罢了,罢了!苦够了。下处里胡乱混过这几天,身子乏的很。"紫鹃、婉香道:"咱们轮流着替二爷捶捶,好生躺躺。"莺儿忙递手巾捡脸,袭人端着燕窝,宝玉吃了,重复躺下。晚饭后,黛玉道:"你今日先到宝妹姊那边歇去。"宝玉道:"我此时动弹不得了,明日再过去。"宝钗道:"他吃了这场辛苦,你就依他罢。"是夕,宝、黛同眠,暂别犹胜远归,眷恋之妙,不必再言。
转盼揭晓。大家正望喜音,听见外面吵嚷,报的是兰哥中了五十五名举人,通家欣喜,李纨更加喜溢于中,因见宝玉未中,贾母、王夫人失望,不敢喜形于外。宝钗悄向黛玉道:"怎么他反不济了?"黛玉道:"你别慌,他今次虽不得元,总在十名以前。"果然话未说完,只见焙茗跑得气喘吁吁,赶进来道:"老太太!太大!二位奶奶!大喜,大喜!二爷中在第五名,比兰哥儿还高。"贾母、王夫人先喜贾兰已中,见宝玉未中,心内不甚畅快,今见宝玉中在第五,喜乐无比。宝钗同黛玉回房,搂着黛玉笑道:"你怎么知他要中在十名前?似有驱神之术,不但知他的心,又知他的命,怨不得他生生死死合你拆不开了。"
再说贾政见宝玉、兰哥已中,喜慰平生。现在亲友道贺,已前宝玉娶亲,收了各家贺礼,借此多办酒席,一并酬谢。打算十月,园中菊花、芙蓉大放,热闹开筵。宝玉、兰哥从此加工埋头苦读,以冀春雷蛰发,暂且不言。
单表柳湘莲,自跟道人去后,日走荒邱,夜眠古刹,饥餐渴饮,历尽艰危,经过多少省郡州县,跋涉无休,学道之心渐次懈怠。道人明知湖莲不能遁俗,特念其赤心诚驾,系个最善的男儿,故引其磨炼一番艰苦,再使其学艺成名。
一日走至四川地方一片荒山、绝无人径之处,对湘莲道:"此处乃我常行之所,你好生随我来。"展转回旋,爬过多少山峰险境,只见峻岩峭壁之中,有一洞穴。道人指其处曰:"此是我憩息之所,合你上去歇歇。"湘莲面有难色。道人说:"上去无路,你只附葛攀藤,我在后首撮你上去。"可怜湘莲忍泪吞声,魂不在体,好容易爬得上去,汗流浃背,皮破力穷,坐在石上闭目凝思。想到:在家之时,终日走马章台,行歌楚馆,无拘无束,自在迫遥。今日这般厄难,乃自作之孽,亦不能怨天尤人。我原因尤三姐之故,万念皆空。本无学道之心,何期此时进退两难。也罢!横竖苦到极处,拼定一死,报他罢了。
道人已知湘莲改念,故意说:"你可知我栖身之所?"湘莲道:"此地僻险已极,还有何处?"道人将手往对面一指,叫湘莲依着指处觑眼细看。湘莲由指处一看,吓得目瞪口呆,叫声:"师父,对面那峰比这里足高万仍,飞鸟都不能到,人要上去,非驾云不可。"道人又说:"你曾看见峰顶之中有一小眼么?"湘莲道:"看不真切。"道人说:"那是洞门。内宽十数亩,石床、泉窟、异果、奇花,无所不备。"湘莲道:"这是仙境。弟子凡躯,今生万不能到。"道人说:"你在此间住宿也罢。"湘莲道:"此处无从抄化斋粮,如何度日?"道人笑而言曰:"此处不过餐松食柏、露宿云眠而已。"
湘莲听罢,泪流满面,不敢则声。道人一声长叹:"你尘缘未断,不如回去,干你的功名事业。"湘莲道:"弟子万物皆空,何必还俗?"道人说:"你思念故妻,此心未泯,今世不能悟道了。你此番回去,可往云梦山仙桃坞羽客炼形子处学艺。他乃剑术之士,武艺精纯,有半仙的道行,一生抱负正要传人,与你有缘,速去投他,很好。"湘莲泣道:"弟子跟随师父有年,何忍一朝而别?"道人说:"不必三思,快意下去罢!"湘莲往下一看,无路再行。道人叫湘莲闭了目,将袍袖一拂。只觉身子凌空,飘然而下。湘莲睁目,已到山根平坦之处;抬头一看,只见先前所坐之处,高插青云。
道人指示了东行云梦程途,湘莲依依不舍。道人从袖内取出个小囊,付湘莲道:"饥时只吃一勺,取之无竭,日后还有大用。"
湘莲藏于衣内,才拜别了,挥泪而行。走了半日,方到云梦地界,取路入山。但见仙桃坞内,茅屋数椽,短垣围护,犬吠鸡鸣。进了柴扉,一片宽广土垣。小童出来问道:"你要见我师父么?"湘莲道"是。"小童说:"请里面坐,师父就来。"
湘莲进了草堂,四顾陈设,纸窗、竹屋、木榻、芦帘,十分洁静。童子捧上茶来,湘莲接杯,尚未饮完,只见一人猿体龙形,进来问道:"来者可是学艺的?"湘莲趋前,躬身答应:"弟子正是。"羽客道:"请教贵姓?来自何方?"湘莲道:"弟子柳湘莲,从川里来。先从真师学道未成,因弟子尘根未拔,往后还有一番功业,所以命弟子虔拜门墙。务祈收录,幸甚。"羽客道:"你真师何人?"湘莲道:"大荒山无稽崖渺渺真人便是。"羽客道:"我炼成剑术,未授生徒。与尔有缘,自当尽传于尔。"湘莲疾忙整肃衣裳,恭恭敬敬纳头便拜。羽客问道:"你可曾坐过功?"湘莲道:"坐过三年。"羽客又问:"可曾炼过气?"湘莲道:"尚未。"羽客道:"尔是学过拳棒的?"湘莲道:"虽已学过,欠缺工夫。"羽客又问:"尔纵步能有多远?"湘莲道:"高将三丈,远只十寻。"羽客道:"有这底子,再缓缓学罢。"
自此,湘莲跟随羽客,陶熔两年,剑戟鞭锤、枪刀杆棒、武艺拳法,色色俱精。惟炼气并剑术乃羽客秘传,尤为奥妙。取人首级,易如反掌,即摧锋陷阵,能数日不食,并授五遁之术。光阴易逝,两年后艺术俱精。
一日,羽客带了湘莲入市行沽。走出街头,见一妇人年逾五旬,同一女在门外闲眺。湘莲未见则已,一见此女,不觉泪涌如泉,几至失声哭出。羽客问道:"你何故如此悲伤?"湘莲道:"弟子一生隐恨,因为已故妻子,像此女一模无二。今日见此思彼,,悲从中来,故尔如此。"遂将当日在家,如何游侠交朋,如何定亲反悔,以致妻亡身遁,细诉出来。羽客道:"尔的始终行径,我已先知。此女即尔前妻再世,父母双亡,随着邻媪过活,名叫卞双卿,十年内尔再来此处,完尔正配姻缘。"湘莲道:"弟子永随师父,并无他往之心。"羽客道:"尔学艺已成,目今去往辰州一游。彼处大有机会,在彼耽搁两年,仍旧回家,干尔功名事业。埃功名成就,再来此成亲,正其时矣。尔命有二妻,回京时另有别缘奇遇。"湘莲问道:"但不知缘在何处?望师父指示。"羽客道:"还是尔生疑之所。但彼处径渭自分,贞淫各别。尔前以疑心,误杀尔妻,今再勿多疑了。我今引尔到此,原替尔定情除虑。明日即可登程,十年中来此。我侯尔姻缘一毕,就潜迹深山去了。
湘莲听罢,泪下如雨道:"弟子少亡父母,孑然一身。就在此侍奉师父,何必他适。"羽客道:"富贵逼人,尔的际遇到了,不可错过。尔今日即见此女,固难割舍。但你们缘由天定,日后必得成全。只当我今日未引尔来,未见此女罢了。尔到彼打擂,必需发手容情。切记!切记!"
湘莲应诺,心中依恋难抛,无如师命又不敢违,次日收拾行装,痛哭在地,拜别了师父,硬着心肠走了。行程不表。
看看已到辰州,寻了一所僻静客店歇下。次日起来,听得摆擂,饱餐结束,问到那里。只见一座宽敞擂台,高有丈余,两边彩棚,男东女西。看的人拥挤不开,湘莲远远站住,离台有十数丈。
原来此处有一巨富乡绅公子陶长春,专好结交豪杰之土,习学拳棒。表妹李双兰,丰姿绝美,武艺精强,摆此擂台,专为择婿而设。输者勿论,赢者赠以礼物,选中者议婚。必需武艺超群,人品出众者,才得入选。附近游侠公子也不知打败多少。今日正是擂期,湘莲到此领略,只见打擂的纷纷而来,-都是少年武生。台中坐着个教习,里首坐着个师父。两人身长膀阔,大目浓眉。来的十几个少年都输了,只有一人打个平手。
停了一会,那教习得意昂昂,站在台口说道个四方朋友,还有那个纳命的来会会?湘莲听说,不觉无名火起,厉声叫道:"俺来也。"将身一纵,轻轻落在台上。
教习吃一大惊,见来人纵法如此,必是高手。下面看的人齐声喝采,左右两棚,早惊动了众人。陶长春心想:"此人美如冠玉,纵法如此高捷。"不禁心驰意动。独有双兰一见,更惊喜异常:"不知何方人氏,竟有这个绝美男儿。看其本领,交起手来,师父必输。我正好去会他,联络姻缘。不知皇天能如我愿否?"
不言双兰心中暗卜,再说教习道:"尊客贵处何方?留下名来。"湘莲道:"我京都柳湘莲是也。请教尊章。"教习道:"我莫望,家师聂成,在此摆擂年余,未逢敌手。你是好的,请罢:"两人踹了一回,行鸡步左右遮拦,立定门户,惭渐折到台心。莫望说声"请",递一手过来,湘莲将手一压下去。莫望抽出手,照湘莲耳根一拳。湘莲托开,就腰眼边还一拳过去,莫望将身一卸。二人往来进退,或上或下,搅作一团。湘莲估量其技甚低,固意撮弄,如耍孩儿一般,顽了一会,再把莫望打倒,一手抓住后领,一手揪住后腰搭缚,提到台口,往底下轻轻一丢,说声:"去罢!"
聂成见徒弟出丑,忙道:"我来了!"湘莲见他凶猛,心内存神;两人照前走了门户,交起手来,上下进取,左右钩攀。聂成恨不得一下将湘莲打翻,争奈此人身捷力强,万难取胜,只得奋尽浑身伎俩,抖擞精神,走了几转,格架遮拦,腾挪偏闪,看看要输了,聂成得空,当心一掌打来,掌下藏着一腿,名鬼袖腿,诱湘莲的手来格,指望一腿蹬去,湘莲必伤。那知湘莲乖觉,知道这腿之法,假意用手去挡,把身子往旁边一扭,右手往上一托,正托住聂成腿股,左手用了三四分劲,说时迟,那时快,照股上一拳,跌得两丈远。聂成挣了一会才爬起来,又斗。湘莲又合他走了几转。聂成力尽筋疲,汗流浃背。湘莲心想:"不如早开发了他,免得延缠。"手上解数紧逼起来。聂成心慌,招架不及,又被湘莲打倒,如扑地虎一般。这拳重些,挣扎不起来。湘莲将他提空道:"我今发手容情,下去罢!"也轻轻丢了下台。看的众人,见个美英雄如此拳法,一片喝采之声,轰闹不已。
湘莲正欲下台,只见右边棚内坐的一个美女忽然立起,褪去长衣,里面结束已定,金莲在朱栏上一点,纵至台心。湘莲一见,十分纳罕。美人道:"柳先生慢行!奴要请教。"湘莲道:"区区末技,怎敢与小姐抗衡?芳名尚未求教。"美人道:"小字李双兰。"湘莲道:"失敬了。"双兰道:"我们只比较擒拿,不必挥拳发腿。我若擒住你算输,你若擒住我算赢。"湘莲道:"遵命!"
二人缓缓的重新结束,端势走盘。那些看的人挤得推来耸去,如潮涌一般。远望的只见那美英雄打下两人,忽见旁首一个大蝴蝶往台心一扑,原来就是双兰,穿得花红柳绿,那彩裙呼着风纵来,如蝴蝶展翅一般。台上一双美艳男女相扑,人人看得眼花心乱,颈如鸣雁长伸,身似馋蛆乱拱,口呆的,目瞪的,出神的,发呆的,垂涎的,痴笑的,失惊的,打怪的,各种情形不须细述。两人斗到多时,双兰急于欲擒湘莲,想纵在他背后,方可得手。忽地将身一纵,右手在湘莲肩上按了一下。谁知湘莲身法极捷,左手抓住双兰右臂,双兰的腿刚从湘莲腰间擦过,说时迟,那时快,却被湘莲顺手拿住腿腕,将双兰擒空,朝上一举,口内低低说道:"我手上留情,小姐知道么?"双兰亦低声回道:"多谢先生。"湘莲将双兰轻轻放下,双兰说一声:"见笑了。"将身往棚内一纵,即下棚回去了。
事是并行。陶长春见湘莲擒起双兰,轻轻放下,早知其惜玉怜香情意,十分感激,忙邀齐门客十数人,齐奔上台,一轰而至。湘莲不知来意,高声说道:"要打一个个的来。若诸位齐上,我发手就不容情了。"长春忙道:"言重!言重!小弟欲请先生到舍一叙。"湘莲道:"素昧平生,怎好轻造?"长春道:"无非薄酒一觥,为先生贺,还有微礼奉敬。"
湘莲再三谦让,无如长春款洽情殷,只得一同来至陶家,让到正厅,叙礼毕,分宾主坐定。长春细问湘莲来历,湘莲道:"小弟先人世袭武职,父母早亡,依随姑母度日,因贫游侠到此,不久就要回去。"长春又问:"先生拳法,宇内无双,末识从谁学的?"湘莲道:"三年前入川时,得异人传授。师父姓名不知也。"长春款待湘莲极其诚意,留在家中歇宿,八拜结盟,意气相投,遂成莫逆,每日指教些拳棒武艺,拜门生的甚多。
一日闲中,长春对湘莲道:"弟有隐衷奉渎哥哥,切勿见弃。弟与舍表妹原是总戎后裔,武艺相传。表妹双兰爱武尤盛,欲选人才出众、武艺绝伦者委托终身,所以设此擂台,借延高士。今得哥哥品艺双绝,表妹服膺已极,欲托终身,不揣冒昧,故尔直陈。"湘莲道:"实不相瞒,弟幼年,家姑母已代定姻,岂可舍而他图。"长春叹道:"哥哥偏又有了家!"即将此话告诉双兰。双兰道:"婚姻固难勉强,但是妹身已为他擒,需要同他拜为兄妹,学其技艺,则前疵方可掩饰。"于是湘莲、双兰拜为兄妹,与长春三人终日演拳习械。双兰待湘莲极其恭敬,谊胜同胞。湘莲细将拳棒刀枪要诀,尽行传了二人。
岁月如流,不觉两载。湘莲假说欲归完娶,长春、双兰各赠黄金百两,什物数车,众门徒亦多馈赠,结束了行装,兄妹三人饯别,痛哭一场。湘莲道:"我回家毕姻后,时常来此盘桓,不须挂念。"临行挥泪而去,于路无话。
一日到了京城,在荣府附近置了一所房屋,又在城外置了一庄,有个花圃,足堪悦目。各事停妥,一径来到荣府,恰遇着焙若。焙若惊喜道:"难得柳二爷回来了。"湘莲道:"快与我通报去。"焙若请湘莲到书房里坐,赶去报知。宝玉一闻此信,不及更衣,忙赶出来。二人相见,拉手问好。宝玉道:"万想不到你还回来了。"湘莲遂将别后跟了道人云游,入川履险,又从羽客学艺,及辰州打擂结盟,今日回京置产,备细告诉出来。宝玉大喜,比将自己病迷,取宝钗冲喜,死去回生,又娶黛玉并纳妄、中举,亦细细告诉湘莲。湘莲更喜。又谈及薛蟠的事,湘莲磋叹不已。宝玉道:"迟几天园中酬客,要借重二哥作陪。"湘莲唯唯,一面起身归去。
宝玉回到怡红院,钗、黛问明原尾。宝钗道:"柳相公这个人冷面冷心,反又为情所固。"黛玉道个人若无情,,除非佛教六根清静,才不生情。我们儒教中,本乎心者之谓性,发诸心者之谓情。凡人钟于情者,有深浅厚薄之不同,惟冷人,其情发动,热中之处更甚。"宝钗、宝玉深以为然。
再说园中,菊花、芙蓉大放,荣禧堂左右,以及园中各处张灯设宴,满耳笙歌,闹了几天。一日闲暇,宝玉同湘莲在蓼汀花溆一带赏玩芙蓉。湘莲眼尖,望见对岸一个美丽佳人袅袅行来,转到山石后去,不移时,又从那里转折出来,惭行渐近。只见那美人道妆打扮,原来就是妙玉,也来看芙蓉,路道生疏,在这羊肠径里绕来绕去,才寻过岸来。及至湘莲转弯,刚与妙玉迎个对面,四日相视,各吃一惊。凝神复觑,情目传情。湘莲退让一旁,只见妙玉脸生红晕,缓缓走过去了。湘莲心内想道:"闻名不如见面。常闻妙玉人品,今日一见,才得相信。比较起来,还在尤三姐之上。"忽听宝玉叫道:"柳二哥,咱们这么走。若往那里转去,你二人又要碰着了。"妙玉心中思索:"此人不知是谁?如何这般标品?人说宝玉貌美,两人比并,伯仲之间,难分高下。"正在意度,听见宝玉叫柳二哥,方知定是湘莲。心里一想,又纳闷起来:"闻得他久为尤三姐剃发出家,不知去向。难道此人不是湘莲,另是一个柳老二吗?"
慢言妙玉思索,且说湘莲同宝玉看过芙蓉回家,恍惚如有所失。忆及羽客之言,与贾府中人还有姻缘之分,莫非就是此人?但他已经出家,如何能够还俗?若非此人,如何一见之后,心中思念,撇他不下,如思念尤三姐一般?隔了几天,又会宝玉。宝玉道:"我看你日来精神恍惚,有心事似的。"湘莲将那天看芙蓉遇妙玉,留恋难舍的原故告诉了宝玉。宝玉笑道:"你从前问我尤家嫂子的事,我告诉你,因你自己生疑,坏了大事。今要想此人作偶,怕是水中捞月。"湘莲道:"我不过作非非之想罢了。"宝玉道:"你们向日相遇的情形,我已看透,必是相慕的。此人学佛不成,终须还俗。倘有一隙可乘,我必倾心撮合。以后一切再勿多疑要紧。"湘莲道:"托定了你,就放心了。"宝玉道:"我虽代谋,却难靠实。"湘莲道:"谋事在人,再瞧我的造化如何。"
湘莲去后,宝玉每日加倍用功,转眼腊尽春回,贾府热闹新年,一言难尽。要知端的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