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Details
- Category: 中国古代小说
第七十回 声色相传儿原跨灶物 锱铢计较翁是惜财人
鲁大昌手下高等的军官和几个高等文官,见公馆里没人,便找到饭店里来了。一见吴莲氵止,便问道:"大帅呢?"吴莲氵止先是装假不肯说。到后来被催不过,就说在楼上,一百零二号。大家听说,一阵风似的,拥上楼来。这些人差不多和鲁大昌同惯了的,不客气就推开一百零二号的门,只见正面桌上摆了酒菜,鲁大昌和两个艳装女子同饮。大家都道:"不行,不行。找妙人儿,大帅一个人乐吗?大家都得乐。鲁大昌又不好说是卫局长的太太和姑小姐,只是傻笑。这两个妇人的脸都红破了,不知道怎么好。还是卫太太年纪大些,只得硬着头皮,招待大家坐下,卫伯修一见众人上楼,十分不好意思,就溜了。吴莲氵止上楼,只听到嚷成一片:"还找两个人吧。"吴莲氵止因为太太也在这里,别让人硬拉了去,溜下楼来,带着太太出了饭店,至于饭店里闹什么乱子,只好暂时不管。走出饭店之后,吴太太道:"你别走啊,一会儿大帅叫你怎么办?"吴莲氵止道:"许多客在这里,大帅不会叫我的。这里到游艺园近,我先送你到那里去听戏。"
二人到了游艺园,在坤戏场,包了一个厢听戏。一看这天晚上的戏单,乃是虞美姝的大轴子。吴太太道:"听说这虞美姝是一个阔人介绍来的,所以一来就这样红,你知道这阔人是谁?"吴莲氵止道:"怎么不知道?是冉老头子啦。这老头子和我一起赌过好多场,牌九很厉害。去年他在天津,赢过八十多万。现在这老头子手上有几十万家私,什么事也不干,专门捧男女戏子消遣。就说他的干女儿,以打数论,恐怕也有好几打了。这虞美姝,不知道他在哪里认识了,把她带到北京来,恐怕不会红,极力的和她鼓吹。自己又定了许多包厢,请人去白听戏。他这样一来,也就慢慢的捧起来了。"吴太太道:"这样捧法,那得花多少钱呢?"吴莲氵止笑道:"那倒不要紧。他是父子两个捧,分着出钱,就不多了。"吴太太笑道:"胡说,哪有父子二人捧一个坤角的道理?"吴莲氵止道:"我说这话,你自然不信,他的儿子叫冉伯骐,也玩儿票。玩票的名字,叫耕云阁主,他又绰号花花太岁,玩笑场中的人,谁不认得他?"吴太太笑道:"若真有这事,这儿子年轻些,岂不占老子的便宜?"吴莲氵止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谁知道呢。"说着茶房过来沏茶,摆水果碟子。吴莲氵止问茶房道:"冉将军常来吗?"茶房满脸堆下笑来,弯了一弯腰,说道:"您哪,将军不大来,倒是大爷常来。"吴莲氵止道:"冉大爷今晚上来了没有?"茶房对池子前排一望说道:"这也就快来了。"茶房走了,吴莲氵止脸对着太太道:"怎么样,我说的话是对了吗?你看,已经来了。池子里那个穿绿哔叽长袍子,戴瓜皮小帽的,那人就是冉老头子的儿子冉伯骇。"吴莲氵止由这里望下指,恰好冉伯骐抬着头,要看包厢里的女客,二个打了一个照面。吴莲氵止笑着点了一点头,又将手招了一招。冉伯骐也拱了一拱手,因见吴莲氵止招他上楼,虽然他带有女眷,料也无妨,便笑着走上楼来。吴莲氵止从中一介绍,然后落座。在这时候,吴太太就留心看了一看冉伯骐的形状,见他绿哔叽长袍上,又另套上青云霞缎的马褂,光烁烁地钮扣上悬了一串金链子,似乎也系着一个徽章。他约在四十上下的年纪,虽然脸上刮得光光,又抹了一层粉痕,两鬓下一道青隐隐的痕迹,却看得出,分明有了落腮胡子了。鼻子上架着一副阔边大框眼镜,眼珠不停的在那里面转。他头上戴的那顶小帽子,是一个圆圆的小珊瑚顶儿,帽子迎面,又嵌了一块小小的翡翠。看他这样大年纪,打扮起来,倒又是十四五年的公子哥们一样。彼此坐得离着很远,他身上那一阵一阵的香味,偏是向人鼻子上直扑将来。吴太太心里想,看他这样就不是好人,怪不得说他父子二人,同捧一个坤角了。这里正在看他,他也向这边偷看过来。目光一对,彼此倒有些难以为情。冉伯骐是很机灵的人,索性面对着吴太太问道:"吴太太听过这虞美姝的戏吗?"吴太太道:"没有听过。不过听说很不错呢。"冉伯骐道:"这就快要出台了,待一会儿你瞧罢。"吴莲氵止笑道:"贤乔梓对于这虞美姝,倒是很肯提携,大概花钱不少吧?"冉伯骐笑道:"咳!我们老人家,他冤罗!花了一千开外了,只得人家叫两句干爹而已。若是由我一手包办,决不能花了这些钱。"吴莲氵止听他说出这种话,也不免好笑,说道:"伯骐兄,你既可以包办,为什么又不包下来呢?"冉伯骐还没有答话,只见台上的电灯,突然一亮,那鼎鼎大名的虞美姝已经出台。冉伯骇道:"你瞧瞧,她出台这一亮相,多么有精神?"吴莲氵止仔细看时,那虞美姝大概也有十七八岁年纪,圆圆的脸儿,身体倒是长得很肥满。不过人不很高大,胖而不失其活泼,也就不见得怎样美丽。今天演的是一出新编的戏,穿着一套时髦的宫装,在电光底下,鲜艳夺目。冉伯骐道:"今天的戏,她还不十分对劲,最好她是去一种小丫环,颇能显得聪明伶俐。"吴莲氵止笑道:"这个样子,我就很满意了。"冉伯骐听到人家认为满意,心里一喜。笑道:"只要老兄有一句话,她在北京就有饭吃了。"吴莲氵止道:"我又不是一个评剧家,又不是什么内行,怎样来一句平常的话,就这样值钱呢?"冉伯骐道:"自古一经品题,身价十倍。您在鲁大帅那儿,是个天字第一号的红人,而且朋友又多,只要替她一鼓吹,大家一棒,就抖起来了。"吴莲氵止笑道:"别说我不是红人,就是红人,与戏子有什么相干?"冉伯骐笑道:"关系大着啦,譬如我们家父,他不过是一个退职的武官。您瞧,他经手捧的人,有几个不红起来的?老实说,他老人家,就不懂的什么叫看戏,只要女孩子长得还漂亮,他老人家就说这是好的。"吴莲氵止笑道:"冉将军虽不懂,伯骐兄可是名票友啦。你不会当当将军的顾问吗?"冉伯骐笑道:"别提了。老爷子疑心重,说多了话,那是找骂挨。"吴莲氵止倒引得笑了。因为惦记饭店里的事,起身先走,很不在乎的留吴太太和冉伯骐同座听戏。他二人有说有笑,一直到戏唱完了,冉伯骐还约着说,过天再会。
这个时候,有人走了过来,将冉伯骐的衣襟,扯了一下。回头看时,乃是虞美姝一个跟包的。说道:"虞老板请大爷到她家里去一趟。"冉伯骐向周围一看,没有熟人,低低的说道:"这夜深我不去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罢。"跟包的笑道:"她父亲知道大爷不高兴他,大爷要去,他决不出面。有什么话,大爷就和虞老板当面说得了。"冉伯骇道:"她没有什么很急的事找我呀,明天就迟了吗?"跟包的笑道:"总有点事情。要不,何必一定要您今天晚上去哩?"冉伯骐被他说得活动了,便道:"你先告诉虞老板,叫她先回去罢,一会儿我就来的。"跟包的见他已经答应,便先去了。冉伯骇踌躇了一会子,不去吧?的确是一个好机会。去吧?又怕虞美姝要这样要那样。这几天自己就很闹饥荒,没有钱用,哪里还经得起这些贪得无厌的人来需索呢?冉伯骐踌躇了一会子,觉得要是不去,总有些对人不住。走出戏园子,见自己的小伏脱车,停在一家咖啡店门口,自己觉得有点渴,顺步便推门进去,找了一间雅座坐了。要了一杯乳茶,一碟乳油点心,一面吃着,一面在想心事。就听有女子的声音问道:"哪屋里?"伙计将门帘一掀,说道:"在这儿。"冉伯骐回头一看,只见虞美姝蓬着一把头发,身上披了一件玄呢斗篷,托肩下一排水钻辫子,在电灯下光闪闪地。原来她正耸着肩膀笑呢。冉伯骐手上拿着一方玫瑰蛋糕,向盘子里连指了几指,对她笑道:"来来!吃一点儿点心。"虞美姝手扶着门帘子,笑道:"我不吃点心,特意来请你的。劳您驾,把车送我回去罢。"冉伯骐道:"你自己的马车哩?"虞美姝道:"我嫌那匹马太老了,跑又跑不动,车夫要起钱来还是挺上劲,昨天包满了月,我就把他辞了。"冉伯骇道:"既是虞老板没有车,我当然可以送你回去。还早呢,坐下来喝一点再走,忙什么?"虞美姝见他一再的相请,只得走进来,解开领下的斗篷扣带。冉伯骐看见,连忙走上前给她提着后领,将斗篷提了起来,挂在墙上的衣钩上。这时虞美姝露出身上一件豆色绣花缎袍,十分光耀夺目。她在冉伯骐对面一张椅上坐下,嫣然一笑道:"咱们倒好像初见面似的。你老望着我干什么?"冉伯骐说着戏白道:"因为大姐长得好看,为军的就爱看上一看。"虞美姝笑道:"别损了,你请我吃什么?"冉伯骇道:"也喝杯茶罢。"虞美姝道:"我不,我要喝一杯咖啡。"冉伯骐道:"咖啡这东西,非常兴奋的。你要喝了,这晚上别打算睡觉了。"虞美姝道:"不要紧,我非到三点钟,也睡不着。"说时,便按着铃,叫伙计来,要了一杯咖啡。冉伯骇笑道:"你真有本事,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马上跟了来?"虞美姝道:"你到哪里,还要人找吗?你自己先就告诉人家了。这门口不是停着你的汽车在那儿吗?"冉伯骇笑道:"你知道我汽车的号码吗?"虞美姝笑道:"我不但知道你车子的号码,我只要一见你的车子,我就认得。"冉伯骐道:"你的眼睛,倒真是厉害。"虞美姝笑道:"咱们不是有交情吗?这一点儿小事,那又算什么?"冉伯骐偏着头,望着虞美姝的脸,笑道:"这话可是你说的,咱们真有交情吗?"这时,伙计已经将咖啡端上来。虞美姝夹了糖块放在杯子里,只管用茶匙在杯子里搅,低着头没有理会。冉伯骐道:"咱们有交情吗?你说这话,可别屈心。"虞美姝眼睛一溜,伙计已经出去了,然后笑道:"你这人说话,真是一个冒失鬼。刚才伙计在这里,你老钉着我问,教人家多难为情呀。"冉伯骐道:"又不是说别的什么,说的是朋友的交情,那要什么紧。"
虞美姝喝着咖啡,默然了一会。冉伯骐道:"在戏园子里,你叫跟包的,找了我一次。现在你又亲自找来,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吗?你就在这儿对我说,省得我到你家里去,不好吗?"虞美姝道:"我没有什么事要找您。不过我妈说,有几句话,要和您谈谈。"冉伯骇笑道:"你妈要绑我的票吗?"虞美姝道:"大爷,您这话说得欠慎重一点,也不管别人受得起受不起吗?我说句老实话,现在天天拿的戏份,那足够花的了。这回由上海来,用了老太爷几百块钱作盘缠,心里就很过不去了。哪里还能够再问大爷要钱?就是走来添两件行头,对付着也办过来了。上次老太爷给我编了一本戏,叫作杨贵妃,我就急着为难。不演吧?我妈说他老人家高高兴兴编的戏,做不好,还对不住人呢,还敢说别的吗?演吧?就得再添好几件行头。只好对他老人家说,等天气暖和点再演。我妈就有个糊涂心事,说是不好意思对老太爷说,对大爷提一提,也许大爷能捧一捧你。我就说要大爷出钱,不是要老太爷出钱一样吗?就没有让她说。"冉伯骐用脚抖着,笑道:"我很佩服你,你真会说话。绕了老大一个弯子,还是要我帮忙呢。"虞美姝道:"不敢啦,是这样比方着说呢。"冉伯骇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母亲的意思,我也明白了,这用不着到你家里去,你对我这样比方着一说,我十分知道。制行头呢,我不敢承认那个话。一千八百是制行头,三十五十,也是制行头。多了,我拿不出。少了,制出来也不是个东西。干脆,过两天我送你一百块钱,你自己去办。你办也好,你不办也好。"虞美姝听了冉伯骐的话,觉得他虽然是一个捧角家,倒不容易骗他的钱,比他父亲,真胜似一筹。便笑道:"谢谢大爷,唱戏的人,行头是一样本钱,只要大爷拿钱出来,敢说不办吗?不过还是大爷那句话,一千八百是办,三十五十也是办,可办不好呢。"冉伯骇笑道:"听你这口气是嫌少呢,过两天再说罢。"虞美姝因为今晚是初次开口,也不便怎样深追,说道:"大爷说的话,全叫人家没法子回答,我只好不说了。今天晚上,能不能到我们那里去玩玩?"冉伯骐道:"去了,你妈还是这些话,我也是这样答应,何必多此一举呢?"虞美姝笑道:"大爷总以为我们除了要钱,就没有别的话可说吗?这样说,那我也不敢再请了。我还想借借光,请大爷把车送我到家门口,成不成?"冉伯骐道:"那自然可以的。你妈若是疑心要说什么,那怎么办?"虞美姝瞟了他一眼,抿嘴笑道:"大爷的汽车,送我们一回,那也不算什么,怎么就东拉西扯,说上这些话。不送就罢,现在还雇得到车呢。"便喊道:"伙计,你给我去雇一辆车。"伙计一掀门帘,伸进头来问道:"虞老板,回家吗?"冉伯骐便摇摇手道:"不用不用,我送她回去。"于是在身上掏出钱来会了账,就在衣钩上取下虞美姝的斗篷来。虞美姝将背靠近冉伯骐,冉伯骇将斗篷向她身上一技,她回转头来,望着冉伯骐笑道:"劳驾。"冉伯骐也是一笑,便和她一路出门,坐上汽车,送她到家。
这时候已经快到两点钟了,冉伯骐在虞家门口并未下车,一直就回家去。他和他父亲冉久衡虽都住在北京,可是早就分了家,各立门户,并不住在一处。所以他这边,就是他夫人主持家政,并无别人。这时候,他夫人正生了病,彻夜不睡。冉伯骐进了房,冉少奶奶便哼着道:"我病得这样子,你也该早点回来,哪有这样不分昼夜捧角的。"冉伯骇道:"你一有了病,心里不耐烦,就要向我找岔。我回来早些晚些,和你的病有什么相干?"冉少奶奶道:"你回来早一点,遇事也有个照应。象你这样昼夜不归家,我一口气上不来,死了也没有人知道呢。"冉伯骐道:"能生气,能和人家吵嘴,这还会死吗?我看你的精神十足呢。"夫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了一顿,也没有吵出一点头绪。到了次日清早,冉少奶奶趁着冉伯骐没醒,就摸下床来,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婆婆冉太太,把冉伯骇的错处,数了一顿。冉太太虽然不能偏听儿媳的话,可是冉久衡父子昏天黑地的捧角,她也是不以为然的。当时冉太太放下电话,便和老头子又唠叨了一顿。冉久衡听说,便吩咐听差打一个电话给大爷,叫大爷到公馆里来。
冉伯骐屡次打算和父亲借钱,都没有得一个回信,这时候父亲忽然打了电话来,心下倒是一喜,心想莫非老头子心里活动了,愿意给我几个钱,这个机会不要错过,趁着他高兴,三言两语,也许可以和他借个一千八百的。这样一想,连午饭也没有吃,便坐了汽车来看他父亲。冉久衡口里(口卸)着虬角小烟嘴,烟嘴上插着一支烟卷,直冒青烟。他身上穿一件淡青哈喇袍子,笼着衫袖,躺在一张软椅上出神。冉伯骐进来了,他只把睛睛望了一望,没有作声,依旧抽他的烟卷。冉伯骐在面前站了一站,回头看见一筒三炮台烟卷,正放在他父亲面前,便在筒里自拿一根。两个指头拿着烟卷,在茶几上顿了几顿,很随便的望着他父亲的脸,问道:"叫我有什么事吗?"冉久衡道:"你以为我借钱给你呢,所以来得这样快。不然,三请四催,你也不来吧?"冉伯骇笑道:"你老人家这样一说,这就难了。来快了,你老人家要说是想钱来了。来迟了,你老人家一定又要说不听话。到底是来得快好呢?还是来得迟好呢?"冉久衡道:"这个我且不说,今天你母亲和我吵起来,说是你昼夜不归家,少奶奶在家里生病,你也不管,这成什么事体?"冉伯骐道:"何至于就昼夜不归呢?不过这两天晚上,听虞美姝的戏,散了戏才回家,可是也没到别地方去。至于她的病,我是天天请大夫瞧,有两个老妈子伺候着茶水,也就很周到了,还要我在家里愣陪着她吗?"冉久衡道:"虽然这样说,家里有病人,究竟在家里多待一会儿的好。"冉伯骐道:"既然你老人家这样说了,从今天起,我就晚出早归。不过有一层,这两个月钱花得太空了,还想向您借几个钱用用。"冉久衡一摄胡子道:"没有!我也不得了,顾不了你。"冉伯骐道:"这回的确算是借款,三个月内准还。去年借您几百块钱,没敢失信,到日子就还了吧?"冉久衡道:"你别提那笔款子了,拿来不到两个月,零零碎碎,又被你弄回去了。现在我对你是坚壁清野,谈到银钱,一个子也不和你往来。这并不是我绝情,我仔细替你算算,你连衙门里的薪水,和各处挂名差事的津贴,一共有一千七八百元了,这还不够你花的吗?"冉伯骇道:"我不想多,就是八百元现洋,包给你老人家罢。"冉久衡道:"据你这样说,七百元一月,应该是有的了。凭你夫妻两个人,带上两个小孩子过日子,有这些钱还不够吗?"冉伯骐道:"怎样会够呢?您就照自己用度算一算,就知道我并不是说谎。就象虞美姝这回由上海来,您这里就给她垫了六七百块钱川资。"冉久衡道:"那也是偶然的事情吧?而且她也是要还我的呢。"冉伯骐道:"我看她家里开销很大,挣上来的,剩不了多少钱,未必能还钱吧?就是勉强挤出来,人家这趟北京,又算白跑了,咱们也不忍心呢。"冉久衡听了这句话,把小烟袋嘴的烟卷头,向烟托子里敲着灰,对着烟出了一会儿神,笑道:"你这话倒也有相当的理由。我若不问她要这一笔钱,这个忙可帮大了。"冉伯骐道:"您还不知道呢。她得了您的钱,不但打算不还,现在又跟上我了,叫我替她帮忙。那意思,因为您编的两本戏,她没有行头,不能演,要我给她制几件行头呢。我自己都不得了,哪有那种闲钱给她帮忙。"冉久衡道:"不能哪,我编的那两本戏,添三件行头就够了。而且三件行头,就有两件不值钱,我给她算好了,共总不过要一百二三十元,我已经给了她一百五十元,难道还不够吗?"冉伯骇道:"怎么着?您另外又给了她一百五十元吗?"冉久衡皱了一皱眉道:"她只是来麻烦,我也没有什么法子,只好答应她。"冉伯骐道:"我看你老人家对于这些人,心太慈了,总是受她们的包围。我和她们也常有来往,她们若想要我的钱,那可不容易。"冉久衡道:"我听了几十年的戏,这里头的弊病,我哪样不知道,你倒在我面前夸嘴。"冉伯骐道:"那看各人的手腕如何,听得年数久不久,那是没有关系的。别的什么,我学不上你老人家,若说听戏这件事,决不会赶你老人家不上。"冉久衡道:"你听戏赶得上我,挣钱也要赶得上我才好。只学会了花,不学会挣,那算什么本事?"
冉伯骐心里虽然说老子没有捧角的本领,可是问他借钱来了,面子上总不敢得罪他。笑道:"要到您这个位分,一国也找不到多少,叫我怎样学哩?以后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少花几个,补救补救罢。"冉久衡道:"据你母亲说,你又在起糊涂心事,打算把汪紫仙讨回来,这话是有的吗?现在你一房家眷,已经弄得百孔千疮,你倒还要讨妾。"冉伯骐道:"哪里有这件事?不提别的,这一笔款子,又从何而出呢?"冉久衡道:"哼!没有款子,若是有款子,你早已把人家讨回来了。据说汪紫仙不上台了,就是你的关系。"冉伯骐道:"那真是冤枉了,她原是和后台说好了的,五块钱一出戏。这已经是有一半尽义务,偏是领起戏份来,七折八扣,老是不痛快。她一发脾气,就告假不演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冉久衡道:"既然和你没有关系,她的事情,你又怎么这样熟悉呢?你有钱你捧戏子,我不管你,你要把这种人讨回来,我不能不管。你想,你的妇人,已经病成这样,你还有心讨戏子回来,不把她气死吗?"冉伯骐道:"绝对没有这件事,汪紫仙也拜过你老人家做干女儿的,不过有两三年没有来往罢了。您不信,打一个电话给她,叫她来问问。"冉久衡道:"你不要用这种话来狡赖。我不要你讨汪紫仙,是怕你没有本事养活。并不是因为我认识汪紫仙,我就不许你讨。"
说到这里,冉太太由屋里走出来,冷笑道:"你倒是一对贤父子,老子捧角捧得精力不够,有儿子接脚。老子认的于女儿,儿子就要讨了做姨太太。"冉久衡皱着眉,把手上的小烟嘴指着他太太,口里说道:"恪!比教溃骸闶裁囱剑坎д庋怀善鳎悄愦摹!比讲胱叩剿盖咨肀撸Φ溃骸澳憷先思乙罹吐钗野铡;赝肺艘坏阈∈拢蠹矣忠!比教溃骸盎固嵘∧阆备究煲闫懒四亍!比讲У溃骸澳鹛缁袄锼档哪切┭杂铩D侨撬飞系幕埃憷先思业哪亍R蛭氲鹿蠓蚯疲宜挡⒉皇忠簦灰歉鲈┩髑匆惶艘缚槟亍K环透嫫鹕献蠢戳恕!比教溃骸氨纠吹牟环穑∧忝亲嵊星跖纷佑星氪蠓虺砸┚兔磺恕!比讲胱呓徊剑蹲潘盖椎囊卵郏偷偷乃档溃骸澳睦镉星兀空飧鲈露毯眉赴倏榍氖杖耄呛腿私枥椿ǖ摹!彼档秸饫铮匀教恍Φ溃骸昂俸佟=裉煳揖秃湍笄槔戳恕D韪鋈傥灏俚母遥梦业惨坏舱髯影铡!比教佬湟环鞯溃骸拔颐磺惚鹄绰榉场S星淖谀忝媲澳兀悴换崆笕ィ俊比骄煤庖惶幕埃椭朗侵缸潘0蚜骋话宓溃骸拔夷睦锢吹那空饧柑旆壳挥惺掌鹄矗悴恢缆穑俊比讲氲溃骸罢獯谓璧那砸桓鲈挛冢狡谝蛔脊榛埂G笄竽ㄈ诟龆僭桑俊比骄煤獾溃骸澳愕男庞闷撇也荒芙韪恪D慵热坏饺兆泳涂梢曰梗尾缓屯馊私枞ィ俊比讲肟纯凑庋樱翟诮璨欢H欢璨欢舶樟耍狗窗ち烁改敢欢俪袈睿睦锏故怯行┎环S谑且膊凰凳裁矗裂笱蟮淖叱隼础U叱龃竺诺氖焙颍患嫠盖资辗壳睦罾先崃艘恢黄ぐ呓础R蛭实溃骸胺壳盏迷跹徊钍裁戳寺穑俊崩罾先溃骸疤旖虻目钭樱掌肓耍褪潜本┗共罡龆僭!比讲氲溃骸疤旖虻那悄奶炖吹模俊崩罾先Φ溃骸按笠阋徒痛蛱萌劝眨亲蛉障挛缬商旖虼吹模嬖诒O障渥永铮姑挥兴偷揭欣锶チā!比讲胍恍Γ盗艘簧袄图荨保雒抛陨掀等チ恕1惴愿榔狄恢笨蛴菝梨叶础BR>
那虞美姝的父亲虞德海,提着一只画眉笼子,正自出门,要去上小茶馆子,看见汽车到了,连忙向门里一缩。冉伯骐刚要下汽车,虞美姝便由屋子里迎了出来。冉伯骐一下车,携着她的手笑道:"你猜不到这时候我会到你家里来吧?"虞美姝的母亲虞大娘也笑着走出院子来说道:"哟!今天是什么风,把大爷吹了来呢?"冉伯骐道:"虞老板昨天晚上请我来吃早饭的,你怎么装起糊涂来了?"虞大娘道:"成!成!只要大爷肯赏面子,就在我这里吃早饭。"那虞德海因冉氏父子不大喜欢他,趁着他们说得热闹,提了画眉笼子,轻轻悄悄的一溜出门去了。这里虞氏母子,把冉伯骐引进北屋。虞美姝陪着说话,虞大娘就去张罗茶烟。冉伯骐笑道:"我并不是到你家来吃饭,我是要请你去吃饭,不知道你肯赏面子不肯赏面子?"虞美姝道:"大爷叫我去,我能说不去吗?"冉伯骐道:"干脆,要去就去,我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虞美姝将嘴一撇道:"你又要拿我开玩笑。"冉伯骐正色道:"我那样没有事,老远的跑了来,找你开玩笑吗?我实在有一桩事和你商量,你准有好处没有坏处。虞美姝红了脸道:"你既然请客,何必请我一个呢?顺水人情也请我妈一个不好吗?有什么话说,让她也商量一个。"冉伯骐知道虞美姝又发生了误会,笑道:"你总不把我当老实人,青天白日,同去吃一餐饭,要什么紧?难道我还能吃你一块肉吗?"虞美姝听他这样说,脸越红了,笑道:"我也没说别的,不过要大爷多请一个客。大爷不愿请,也就算了,我能说什么呢?你等一等,我去换一件衣服。"她说完进屋子去了。虞大娘走过来道:"怎么着?又要去花大爷的钱。"冉伯骐笑道:"吃一餐小馆子不算什么,我还要送虞老板几套漂亮行头呢。你先别谢我,等到行头拿来了,一块儿谢我罢。"说毕,掉头见虞美姝换了衣服出来,戴上帽子就要走。虞大娘道:"干吗这样忙?多坐会儿,也不要紧。"冉伯骐道:"我商量的这一件事,时间很有关系,咱们就不必客气了。"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虞美姝也就跟了出来。两人坐上汽车去。冉伯骐就对车夫道:"就在这附近找一家馆子吃饭,不要走远了。"汽车夫答应着,开着车子,只绕了两个弯,就停在新丰楼门口,冉伯骐笑道:"回家去不远,也不耽搁时候呢。"
二人进了馆子,找了一间屋子坐下,冉伯骐马上要了纸笔,就开菜单子,自己先写了一样,然后就停着笔偏着头问道:"你要什么?快说!"虞美姝笑道:"什么事,你这样急法子?"冉伯骐道:"把菜要好了,我自然告诉你。"虞美姝当真含着笑容,要了一个菜,一个汤。冉伯骐自己又开了两样菜,右手放下笔,左手两个指头,夹着写菜单子的纸条,向桌子当中一扔,对着站在一边的伙计说道:"拿去。越快越好!"伙计走了,虞美姝道:"你这样急,到底是什么事?你不说,我不吃你的饭了。知道你弄些什么玩意哩!"说着,将身子站了起来,两手扶住桌子,摇了摇头,笑道:"我真憋不住了"。冉伯骐扯着她的衫袖道:"你别走。坐下来,让我慢慢告诉你。"便将自己要行的计划,对虞美姝说了。然后笑道:"事成之后,我谢你五百块钱,你还嫌少吗?"虞美姝听他说了一遍,只是含笑静静坐着听,还有些不肯信。现在冉伯骐居然说达五百块钱,这事倒是真的了。她用上面的牙,咬着下面的嘴唇,定着眼光,想了一想。冉伯骐道二"你不用出神,这决计没有你什么事,你若不答应,可错过了一个好机会。"虞美姝道:"老太爷若是知道这个事,我可不得了。"冉伯骐道:"这样子办,他怎样会知道?不过据我估量的数目,怕也只有一千多块钱。若是上了两千的话,我就再分你两百。"虞美姝笑道:"我倒不是说钱多少,就是和你大爷办这一点子事,又算什么呢?我实在怕老太爷要疑心我起来,我可受不了。至于上两千不上两千,大爷总应该知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冉伯骇拿着两只黑木筷子,敲着桌子沿,忽然亻并住筷子,向下一拍。说道:"好!不问上两千不上两千,我决计分你六百元,你看我这事对得起你,对不起你?"虞美姝道:"你老疑心我嫌钱少,这事,我倒不得不办了。"说这话时,伙计已送上菜来。虞美姝笑道:"你别忙,我去打一个电话,把老太爷安住在家里,回头咱们喝两壶,慢慢再去。"说毕,虞美姝果然就去打了一个电话。回头一进门便笑道:"这电话打得真凑巧,他本来就要出去,现在在家里等我,不走了。老太爷反正在那里等着,慢慢的去,就不要紧了。"于是两人一面谈笑,一面吃喝,吃完了,冉伯骐握着虞美姝的手道:"事成之后,我还要重重的谢你。"虞美姝将手一摔道:"你这人真不好惹,托我办这大事情,你还要占我的小便宜。"冉伯骐哈哈大笑,这才会了账,两人分途而去。要知道他们究竟办的一件什么事,下回分解。
○汾州狐
汾州判朱公者[1],居廨多狐[2].公夜坐,有女子往来灯下。初谓是家人妇,未遑顾赡[3];及举目,竟不相识,而容光艳绝。心知其狐,而爱好之,遽呼之来。女停履笑曰:"厉声加人,谁是汝婢媪耶[4]?"朱笑而起,曳坐谢过。遂与款密[5],久如夫妻之好。忽谓曰:"君秩当迁[6],别有日矣。"
问:"何时?"答曰:"目前。但贺者在门,吊者即在闾,不能官也。"
三日,迁报果至。次日,即得太夫人讣音[7].公解任,欲与借旋[8].狐不可。送之河上。强之登舟。女曰:"君自不知,狐不能过河也。"朱不忍别,恋恋河畔。女忽出,言将一谒故旧。移时归,即有客来答拜。女别室与语。客去乃来,曰:"请便登舟,妾送君渡。"朱曰:"向言不能渡,今何以云[9]?"曰:"曩所谒非他,河神也。妾以君故,特请之。彼限我十天往复,故可暂依耳。"遂同济。至十日,果别而去。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汾州判:汾州府通判。汾州府,治所在今山西汾阳县。通判,清代为知府佐官,详见《莲香》注。
[2]居廨(xiè写):所居官署。
[3]未遑:未暇,未及。
[4]婢媪:指供役使的婢女、仆妇。
[5]遂与款密:就与她结为知心朋友。款密,恳挚,亲切。此谓情感真挚的密友。
[6]秩:官吏的俸禄。此指官吏的职位、品级。[7]太夫人:此指朱母。
讣音,报丧的音讯。[8]偕旋:一同回归故里。旋,旋里。
[9]云: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渡"。
第七十二回 潘金莲抠打如意儿 王三官义拜西门庆
【张批:夫金莲之妒瓶儿,以其有子也。今抠打如意,亦是恐其有子,又为瓶儿之续。是作者特为瓶儿馀波,亦如山洞内蕙莲之鞋也。
上文写如许谄媚之奸臣,此回接写金莲吃溺,真是骂尽世人。
王三官嫖桂姐,与西门争衡之人也。乃一旦拜为干父,犹贴其母,则西门之畅意为何如?夫天道畅发于夏,即有秋来,况人事哉!此西门将死之兆也。
西门拜太师干子,王三官又拜西门于子,势力之于人宁有尽止?写千古英雄同声一哭,不为此一班市井小人骂也,其意可想。
百忙里即收转李铭者,为后娇儿拐财作地。
此回写月娘严紧门户,反衬西门死后疏略,真是不堪,无礼之至。
处处以玉楼衬金莲之妒, 固矣。然处处必描玉楼"慢慢地走来","花枝般摇战的定来",或"低了头不言语","低了头弄裙带",真是写尽玉楼矣。
写西门告月娘露机,为翟管家埋怨,却用月娘几语,一衬西门疏略,一衬月娘有心也。
写伯爵, 必用十二分笔,描其生动,处处皆然,又不特此回之鹊叫也。
写安忱来拜,处处在西门饮酒赴约之时。盖屡屡点醒其花酒丛中,安枕无忧,不知死之将至,正是作者所以用安忱一人入此书之本意也。故安郎中乃念经时《木鱼,必随时敲之,方是用他得着也。
上回月娘扫雪时,诸人已全合拢,却用玉楼上寿一总,观其酒令便知。此回安忱送梅花来,春梅将吐气,诸人将散,又用玉楼生日一总。信乎玉楼为作者寓意之人。盖高踞百尺楼头,以骂世人,然而玉楼生日,特接下一回畅写之,盖为清明之杏,特特出落而作嫁李公子地也。
四盆花:红白梅花,为弄一得双之春梅作照;茉莉者,不利也;辛夷也,新姨也,盖不利金莲也。
写王三官丑绝,总是为假子骂尽也。】
词曰:掉臂叠肩情态,炎凉冷暖纷纭。【张夹批:叹尽。】兴来阉竖长儿
孙,石女须教有孕。
莫使一朝势谢,亲生不若他生。【张夹批:声泪俱血。】爹爹妈妈
向何亲?掇转窟臀不认。【张夹批:放声一哭。】
--右调《胜长天》
话说西门庆与何千户在路不题。单表吴月娘在家,因西门庆上东京,见家中妇女多,恐惹是非,吩咐平安无事关好大门,后边仪门夜夜上锁。【张夹批:二句非写此日月娘好处,乃写西门死后,月娘日夜宣卷,以生敬济金莲之奸,远出烧香,丢下许多妇女全然不顾之罪也。盖此日西门出门,既日日上锁,恐惹是非,岂后文寡妇守节,乃反不怕是非,远出不管门户,便写得月娘真是第一等可杀的丑妇人。】姊妹每都不出来,各自在房做针指。若敬济要往后楼上寻衣裳,月娘必使春鸿或来安儿跟出跟入。常时查门户,凡事都严紧了。【张夹批:所以为西门死后不严,遥映也。】这潘金莲因此不得和敬济勾搭。【张夹批:尚不致败露以此。】只赖奶子如意备了舌,逐日只和如意儿合气。
一日,月娘打点出西门庆许多衣服、汗衫、小衣,教如意儿同韩嫂儿浆洗。不想这边春梅也洗衣裳,使秋菊问他借棒槌。【张夹批:昔日棒槌打捣鬼之时,雪夜琵琶已拚千秋埋恨;今日瓶坠簪折,如意不量,犹欲私棒槌以惹嘲,宜乎受辱。使金莲将悲翠轩中发源醋意,至此一齐吐出。然后知王六儿打捣鬼,必用棒槌之妙也。】这如意儿正与迎春捶衣,不与他,说道:"前日你拿了个棒槌,使着罢了,又来要!【绣像夹批:此亦如意多事。】趁韩嫂在这里,要替爹捶裤子和汗衫儿哩。"那秋菊使性子【张夹批:秋菊一个性子。】走来对春梅说:"平白教我借,他又不与。迎春倒说拿去,如意儿拦住了不肯。"春梅道:"耶BR>
≡醯恼獾壬郑看蟀兹绽锝璨怀龈龈傻普道础=韪霭糸呈故苟筒豢嫌虢矗婺锵戳苏夤牛棠蒙趺创罚壳锞眨阃蟊呶仕墙枥词故拱铡!/span>【张夹批:春梅使秋菊,秋菊才来。】这潘金莲正在房中炕上裹脚,忽然听得,又因怀着仇恨,寻不着头由儿,便骂道:"贼淫妇怎的不与?你自家问他要去,不与,骂那淫妇不妨事。"【张夹批:骂申二姐,以此一言中之也。金莲使春梅。】这春梅一冲性子,【张夹批:春梅又一个性子。】就一阵风走来李瓶儿那边,说道:【张夹批:春梅又来。】"那个是外人也怎的?棒槌借使使就不与。如今这屋里又钻出个当家的来了!"【张夹批:一语见血,所谓与金莲一鼻孔出气者也。】【绣像眉批:写得巧甚,几令如意无立脚处。】
如意儿道:"耶》抛虐糸衬萌ナ共皇牵谡饫锇炎。烤团灯鹄础/span>【绣像眉批:如意若知局,此时便宜转口,何更出抵触之言?盖乍得主人宠娇,喜心正盛,未经磨炼,不能一时卒平耳。】大娘吩咐,趁韩妈在这里,替爹浆出这汗衫子和绵绸裤子来。秋菊来要,我说待我把你爹这衣服捶两下儿着,就架上许多诳,说不与来?早是迎春姐听着。"不想潘金莲随即跟了来,便骂道:【张夹批:金莲又来。】"你这个老婆不要说嘴!死了你家主子,【张夹批:只此一语。】如今这屋里就是你?【张夹批:又是此一语。】你爹身上衣服不着你恁个人儿拴束,谁应的上他那心!俺这些老婆死绝了,教你替他浆洗衣服?你拿这个法儿降伏俺每,我好耐惊耐怕儿!"如意儿道:"五娘怎的说这话?大娘不吩咐,俺们好掉揽替爹整理的?"金莲道:"贼歪剌骨,雌汉的淫妇,还强说甚么嘴!半夜替爹递茶儿扶被儿是谁来?【张夹批:后吃尿者是谁来?】讨披袄儿穿是谁来?【绣像夹批:抢白得毒甚。】你背地干的那茧儿,你说我不知道?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张夹批:只是此一语,可知葡萄架、悲翠轩千秋之吴越矣。】【绣像夹批:心病。】如意道:"正经有孩子还死了哩,俺每到的那些儿!"【张夹批:怨恨之于人大矣哉!】【绣像夹批:挺撞得更毒。】这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心头火起,粉面通红,走向前一把手把老婆头发扯住,只用手抠他腹。【张夹批:是醋极处,却是痴绝处。天下有瓶儿房中鸡犬皆能生子者哉!写妒妇真写至骨。】【绣像眉批:瓶儿以有子擅宠,金莲受累极矣。故今捕风捉影而即抠其腹,可谓曾经蛇咬,梦井索而惧也。读之喷饭。】亏得韩嫂儿向前劝开了。金莲骂道:"没廉耻的淫妇,嘲汉的淫妇!俺每这里还闲的声唤,【张夹批:忙时亦声唤。】你来雌汉子,你在这屋里是甚么人?你就是来旺儿媳妇子从新又出世来了,【绣像夹批:又是心病。】我也不怕你!"【张夹批:又提出一个,可知蕙莲为瓶儿前身,如意为瓶儿之后身。此盖将前后文气一齐串入,使看者放如箕眼孔,一齐看去,方知作者通身气脉,不是老婆舌头而已也。】那如意儿一壁哭着,一壁挽头发,【绣像夹批:画。】说道:"俺每后来,也不知甚么来旺儿媳妇子,只知在爹家做奶子。"金莲道:"你做奶子,行你那奶子的事,怎的在屋里狐假虎威,【张夹批:句句是瓶儿,故妙。】成起精儿来?老娘成年拿雁,教你弄鬼儿去了!"
正骂着,只见孟玉楼后边慢慢的走将来,说道:【张夹批:处处少他不得。】"六姐,我请你后边下棋,你怎的不去,却在这里乱些甚么?"一把手拉到他房里坐下,说道:"你告我说,因为什么起来?"【张夹批:总是以闲衬忙。】这金莲消了回气,春梅递上茶来,喝了些茶,便道:"你看教这贼淫妇气的我手也冷了,茶也拿不起来。【张夹批:却如此写,妙绝。】我在屋里正描鞋,【张夹批:又找葡萄架后情景。】你使小鸾来请我,我说且躺躺儿去。歪在床上也未睡着,只见这小肉儿百忙且捶裙子。我说你就带着把我的裹脚捶捶出来。半日只听的乱起来,却是秋菊问他要棒槌使,他不与,把棒槌匹手夺下了,【张夹批:妙。】【绣像夹批:添言,妙。】说道:'前日拿个去不见了,又来要!如今紧等着与爹捶衣服哩!'教我心里就恼起来,使了春梅去骂那贼淫妇:'从几时就这等大胆降服人,俺每手里教你降伏!你是这屋里什么儿?压折轿竿儿娶你来?【张夹批:却无老牵头跟随。】你比来旺儿媳妇子差些儿!'我就随跟了去,他还嘴里[石必]里剥剌的,教我一顿卷骂。【绣像眉批:金莲一口叙七八百言,由浅入深,节上生枝,竟
无歇口处,而其中自为起伏,自为顿挫,不紧不慢,不闲不忙,似乱似整,若断若续,细心玩之,竞是一篇汉人绝妙大文字。】不是韩嫂儿死气力赖在中间拉着我,我把贼没廉耻雌汉的淫妇口里肉也掏出他的来!大姐姐也有些不是,【张夹批:直自守灵夜,对月娘说后,已深埋一不快之根,直至后撒泼方吐也。】想着他把死的来旺儿贼奴才淫妇惯的有些折儿?教我和他为冤结仇,落后一染脓带还垛在我身上,【张夹批:旧心事,又是打铁棍后一恨。说来触处皆是,所以始终文字如暗丝递引。】说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这个老婆,又是这般惯他,惯的恁没张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每眼里是放不下沙子的人。有那没廉耻的货,人也不知死的那里去了,还在那屋里缠。但往那里回来,就望着他那影作个揖,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些甚么。【张夹批:补出恨语,亦是畅语。】到晚夕要茶吃,淫妇就连忙起来替他送茶,又替他盖被儿,两个就弄将起来。就是个久惯的淫妇!只该丫头递茶,许你去撑头获脑雌汉子?【张夹批:或亦汉子有撑头获脑之物,劳卿照管也。】为什么问他要披袄儿,没廉耻的便连忙铺里拿了绸段来,替他裁披袄儿?你还没见哩:断七那日,他爹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在炕上挝子儿,就不说一声儿,反说道:'这供养的匾食和酒,也不要收到后边去,你每吃了罢。'这等纵容着他。这淫妇还说:'爹来不来?俺每好等的。'【绣像眉批:忽思前,忽虑后,忽恨张,忽怨李,金莲一腔痴妒,千古如生。】不想我两三步叉进去,唬得他眼张失道,就不言语了。【张夹批:又补一事。】什么好老婆?一个贼活人妻淫妇,【张夹批:卿非活人妻乎?特能弄活为死耳。】就这等饿眼见瓜皮,不管好歹的都收揽下。原来是一个眼里火烂桃行货子。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在门首打探儿?还瞒着人捣鬼,张眼溜睛的。你看他如今别模改样的,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张夹批:必须结到此,此是旧恨。】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张夹批:又结到此,此是后事。】那玉楼听了,只是笑。因说:"你怎知道的这等详细?"【张夹批:总是反衬。】金莲道:"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怎么不晓得?雪里埋死尸──自然消将出来。"玉楼道:"原说这老婆没汉子,如何又钻出汉子来了?"金莲道:"天下着风儿晴不的,人不着谎儿成不的!他不撺瞒着,你家肯要他!想着一来时,饿答的个脸,黄皮寡瘦的,乞乞缩缩那个腔儿!【张夹批:毛青布衫,卿未穿耶?】【绣像夹批:扬条得妙。】吃了这二年饱饭,就生事儿,雌起汉子来了。【张夹批:卿来西门家几年矣?】你如今不禁下他来,到明日又教他上头上脸的。一时捅出个孩子,当谁的?"【张夹批:又结到此,总是点水归源。一腔心事如画,方是描神之笔。】【绣像夹批:又说到心病。】玉楼笑道:"你这六丫头,到且是有权属。"【张夹批:扯淡的妙。】说毕,坐了一回,两个往后边下棋去了。正是:三光有影遗谁系?万事无根只自生。
话休饶舌,有日后晌时分,西门庆来到清河县。吩咐贲四、王经跟行李先往家去,他便送何千户到衙门中,看着收拾打扫公廨干净住下,方才骑马来家。进入后厅,吴月娘接着,舀水净面毕,就令丫鬟院子内放桌儿,满炉焚香,对天地位下告许愿心。月娘便问:"你为什么许愿心?"西门庆道:"休说起,我拾得性命来家。昨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刚过黄河,行到沂水县八角镇上,遭遇大风,沙石迷目,通行不得。【绣像眉批:一阵风便刮得有趣,富贵人娇脆如此。】天色又晚,百里不见人,众人都慌了。况驮垛又多,诚恐钻出个贼来怎了?比及投到个古寺中,和尚又穷,【张夹批:精已泄尽矣。】夜晚连灯火也没个儿,只吃些豆粥儿就过了一夜。次日风住,方才起身,这场苦比前日更苦十分。前日虽热,天还好些。这遭又是寒冷天气,又耽许多惊怕。幸得平地还罢了,若在黄河遭此风浪怎了?我在路上就许了愿心,【张夹批:苗天秀何如?】到腊月初一日,宰猪羊祭赛天地。"月娘又问:"你头里怎不来家,却往衙门里做甚么?"西门庆道:"夏龙溪已升做指挥直驾,不得来了。新升是匠作监何太监侄儿何千户──名永寿,贴刑,不上二十岁,捏出水儿来的一个小后生,【张夹批:有蓝氏在。】【绣像夹批:夸语,酷肖。】任事儿不知道。他太监再三央及我,凡事看顾教导他。我不送到衙门里安顿他个住处,他知道甚么?他如今一千二百两银子──也是我作成他──要了夏龙溪那房子,直待夏家搬取了家小去,他的家眷才搬来。前日夏大人不知什么人走了风与他,他又使了银子,央当朝林真人分上,对堂上朱太尉说,情愿以指挥职衔再要提刑三年。朱太尉来对老爷说,把老爷难的要不得。若不是翟亲家在中间竭力维持,把我撑在空地里去了。去时亲家好不怪我,说我干事不谨密。不知是什么人对他说来。"月娘道:"不是我说,你做事有些三慌子火燎腿样,有不的些事儿,告这个说一场,告那个说一场,【张夹批:月娘说西门,正是反衬自己深心。】【绣像眉批:是浅人,亦是好人。】恰似逞强卖富的。正是有心算无心,不备怎提备?人家悄悄干的事儿停停妥妥,你还不知道哩!"西门庆又说:"夏大人临来,再三央我早晚看顾看顾他家里,容日你买分礼儿走走去。"月娘道:"他娘子出月初二日生日,就一事儿去罢。你今后把这狂样来改了。常言道:'逢人且说三分清,未可全抛一片心。'老婆还有个里外心儿,【张夹批:说金莲,亦是自道。】休说世人。"【绣像夹批:真。】
正说着,只见玳安来说:"贲四问爹,要往夏大人家说去不去?"西门庆道:"你教他吃了饭去。"玳安应诺去了。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大姐都来参见道万福,问话儿,陪坐的。西门庆又想起前番往东京回来,还有李瓶儿在,【绣像眉批:情从何生?一往而深。】一面走到他房内,与他灵床作揖,因落了几点眼泪。【张夹批:文情回绕飞舞。】如意儿、迎春、绣春都向前磕头。【张夹批:必须点到。】月娘随即使小玉请在后边,摆饭吃了,一面吩咐拿出四两银子,赏跟随小马儿上的人,拿帖儿回谢周守备去了。又叫来兴儿宰了半口猪、半腔羊、四十斤白面、一包白米、一坛酒、两腿火熏、两只鹅、十只鸡,又并许多油盐酱醋之类,与何千户送下程。又叫了一名厨役在那里答应。
正在厅上打点,忽琴童儿进来说道:"温师父和应二爹来望。"西门庆连忙请进温秀才、伯爵来。二人连连作揖,道其风霜辛苦。西门庆亦道:"蒙二公早晚看家。"伯爵道:"我早起来时,忽听房上喜鹊喳喳的叫。俺房下就先说:【张夹批:房上喜鹊,房下说话,一笑。】'只怕大官人来家了,【张夹批:真有此事,非假说也。二哥许久不见,相见风味如故。】你还不快走了瞧瞧去?【绣像眉批:大老官来家,帮闲便有生意,喜鹊安得不旺?】'我便说:'哥从十二日起身,到今还未上半个月,怎能来得快?'房下说:【张夹批:又是房下说。】'来不来,你看看去!'教我穿衣裳到宅里,不想哥真个来家了。恭喜恭喜!"因见许多下饭酒米装在厅台上,便问道:"送谁家的?"西门庆道:"新同僚何大人,一路同来,家小还未到。今在衙门中权住,送份下程与他。又发柬明日请他吃接风酒,再没人,请二位与吴大舅奉陪。"伯爵道:"又一件:吴大舅与哥是官,温老先生戴着方巾,我一个小帽儿怎陪得他坐!不知把我当甚么人儿看,我惹他不笑话?"【张夹批:许久未写伯爵,故放手一写,恐甚冷谈也。】西门庆笑道:"这等把我买的缎子忠靖巾借与你戴着,等他问你,只说是我的大儿子,好不好?"【张夹批:又是暗度下文。西门无子,敬济带孝,又是暗映孝哥也。】说毕,众人笑了。伯爵道:"说正经话,我头八寸三,又戴不得你的。"温秀才道:"学生也是八寸三分,倒将学生方巾与老翁戴戴何如?"西门庆道:"老先生不要借与他,他到明日借惯了,往礼部当官身去,又来缠你。"温秀才笑道:"老先生好说,连我也扯下水去了。"【张夹批:少刻,画童又有扯之者。】少顷,拿上茶来吃了。温秀才问:"夏公已是京任,不来了?"【张夹批:总是暗描灰线。】【绣像眉批:恍惚一问,前后之情俱透,不细心定作闲话读过。】西门庆道:"他已做堂尊了,直掌卤簿,穿麟服,使藤棍,如此华任,又来做甚么!"须臾,看写了帖子,抬下程出门,教玳安送去了。西门庆就拉温秀才、伯爵到厢房内暖炕上坐去了。又使琴童往院里叫吴惠、郑春、邵奉、左顺四名小优儿明日早来伺候。
不一时,放桌儿陪二人吃酒。西门庆吩咐:"再取双钟箸儿,请你姐夫来坐坐。"良久,陈敬济走来,作揖,打横坐下。四人围炉把酒来斟,因说起一路上受惊的话。伯爵道:"哥,你的心好,一福能压百祸,就有小人,一时自然都消散了。"温秀才道:"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休道老先生为王事驱驰,上天也不肯有伤善类。"【绣像眉批:才提刑二三年,奈何。想亦孔子说错,非秀才错引也。】西门庆因问:"家中没甚事?"敬济道:"家中无事。只是工部安老爹那里差人来问了两遭,昨日还来问,我回说还没来家哩。"正说着,忽有平安来报:"衙门令史和众节级来禀事。"西门庆即到厅上站立,【张夹批:如画。】令他进见。二人跪下:"请问老爹几时上任?官司公用银两动支多少?"西门庆道:"你们只照旧时整理就是了。"令史道:"去年只老爹一位到任,如今老爹转正,何老爹新到任,两事并举,比旧不同。"西门庆道:"既是如此,添十两银子与他就是了。"二人应喏下去。西门庆又叫回来吩咐:"上任日期,你还问何老爹择几时。"二人道:"何老爹择定二十六日。"西门庆道:"既如此,你每伺候就是了。"二人去了。就是乔大人来拜望道喜。西门庆留坐不肯,吃茶起身去了。西门庆进来,陪二人饮至掌灯方散。西门庆往月娘房里歇了一宿。
到次日,家中置酒,与何千户接风。文嫂又早打听得西门庆来家,对王三官说了,具个柬帖儿来请。【张夹批:紧接。】西门庆这里买了一副豕蹄、两尾鲜鱼、两只烧鸭、一坛南酒,差玳安送去,与太太补生日之礼。【张夹批:又紧接,文字千里合笋。如此之妙,方知前招宜府内,写出一生日非无故也。】他那里赏了玳安三钱银子,不在话下。正厅上设下酒,锦屏耀目,桌椅鲜明。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都来的早,西门庆陪坐吃茶,使人邀请何千户。不一时,小优儿上来磕头。伯爵便问:"哥,今日怎的不叫李铭?"【张夹批:先问一句,下文入李铭无迹。】西门庆道:"他不来我家来,我没的请他去!"【绣像夹批:恼语,酷肖。】正说话,只见平安忙拿帖儿禀说:"帅府周爷来拜,下马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都躲在西厢房内。西门庆冠带出来,迎至厅上,叙礼毕,道及转升恭喜之事。西门庆又谢他人马。于是分宾主而坐。周守备问京中见朝之事,西门庆一一说了。周守备道:"龙溪不来,一定差人来取家小上京去。"西门庆道:"就取也待出月。如今何长官且在衙门权住着哩。夏公的房子与了他住,也是我替他主张的。"守备道:"这等更妙。"因见堂中摆设桌席,问道:"今日所延甚客?"西门庆道:"聊具一酌,与何大人接风。同僚之间,不好意思。"二人吃了茶,周守备起身,说道:"容日合卫列位,与二公奉贺。"西门庆道:"岂敢动劳,多承先施。"作揖出门,上马而去。【张夹批:百忙为周守备一热,又是春梅消息。】西门庆回来,脱了衣服,又陪三人在书房中摆饭。何千户到午后方来,吴大舅等各相见叙礼毕,各叙寒温。茶汤换罢,各宽衣服。何千户见西门庆家道相称,酒筵齐整。四个小优银筝象板,玉阮琵琶,递酒上坐。直饮至起更时分,何千户方起身往衙门中去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也辞回去了。
西门庆打发小优儿出门,吩咐收了家伙,就往前边金莲房中来。【张夹批:一语引入。】妇人在房内浓施朱粉,复整新妆,薰香澡牝,正盼西门庆进他房来,满面笑容,向前替他脱衣解带,连忙叫春梅点茶与他吃了,打发上床歇宿。端的被窝中相挨素体,枕席上紧贴酥胸,妇人云雨之际,百媚俱生。西门庆抽拽之后,灵犀已透,睡不着,枕上把离言深讲。交接后,淫情未足,又从下替他品箫。这妇人只要拴西门庆之心,又况抛离了半月在家,久旷幽怀,淫情似火,得到身,恨不得钻入他腹中。将那话品弄了一夜,再不离口。西门庆要下床溺尿,妇人还不放,说道:"我的亲亲,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里,替你咽了罢,省的冷呵呵的,热身子下去冻着,倒值了多的。"【张夹批:盖为了上文无数逢迎一骂。】西门庆听了,越发欢喜无已,叫道:"乖乖儿,谁似你这般疼我!"于是真个溺在妇人口内。【绣像眉批:粪且有尝之者,况尿乎?吾以此为金莲解嘲,可乎?】妇人用口接着,慢慢一口一口都咽了。【张夹批:难为一口一口尿出。】西门庆问道:"好吃不好吃?"【张夹批:娓娓如画。】【绣像夹批:妙问。】金莲道:"略有些咸味儿。【张夹批:娓娓如画。】【绣像夹批:妙答。】你有香茶与我些压压。"西门庆道:"香茶在我白绫袄内,你自家拿。"这妇人向床头拉过他袖子来,掏摸了几个放在口内,才罢。正是:侍臣不及相如渴,特赐金茎露一杯。
看官听说:大抵妾妇之道,【张夹批:道出主意。】鼓惑其夫,无所不至,虽屈身忍辱,殆不为耻。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岂肯为也!是夜,西门庆与妇人盘桓无度。
次早往衙门中与何千户上任,吃公宴酒,两院乐工动乐承应。午后才回家,排军随即抬了桌席来。王三官那里又差人早来邀请。【张夹批:凡三四遍摹写。】西门庆才收拾出来,左右来报:"工部安老爹来拜。"【张夹批:出门时必用一人来作映,是前后大章法。总是衬叠热闹花样,恐闲闲写出衬不起也。】慌的西门庆整衣出来迎接。安郎中食寺丞的俸,系金镶带,穿白鹇补子,跟着许多官吏,满面笑容,相携到厅叙礼,彼此道及恭贺,分宾主坐下。安郎中道:"学生差人来问几次,说四泉还未回。"西门庆道:"正是。京中要等见朝引奏,才起身回来。"须臾,茶汤吃罢,安郎中方说:"学生敬来有一事不当奉渎:今有九江太府蔡少塘,乃是蔡老先生第九公子,来上京朝觐,前日有书来,早晚便到。学生与宋松泉、钱云野、黄泰宇四人作东,欲借府上设席请他,未知允否?"【张夹批:来谒者无非借地请客,所为酒肉朋友。】西门庆道:"老先生尊命,岂敢有违。约定几时?"安郎中道:"在二十七日。明日学生送分子过来,烦盛使一办,足见厚爱矣。"说毕,又上了一道茶,作辞,起身上马,喝道而去。
西门庆即出门,往王招宣府中来赴席。到门首,先投了拜帖。王三官连忙出来迎接,至厅上叙礼。大厅正面钦赐牌额,金字题曰"世忠堂",两边门对写着"乔木风霜古,山河[石带]砺新"。【张夹批:前后两联,写得世家可叹。】王三官与西门庆行毕礼,尊西门庆上坐,他便傍设一椅相陪。须臾拿上茶来,交手递了茶,左右收了去。彼此扳了些说话,然后安排酒筵递酒。原来王三官叫了两名小优儿弹唱。西门庆道:"请出老太太拜见拜见。"【张夹批:可笑。】慌的王三官令左右后边说。【张夹批:可笑。】少顷,出来说道:"请老爹后边见罢。"王三官让西门庆进内。【张夹批:可笑。】西门庆道:"贤契,你先导引。"【张夹批:写西门权诈。】于是迳入中堂。林氏又早戴着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腰系金镶碧玉带,下着玄锦百花裙,搽抹的如银人也一般。西门庆一面施礼:"请太太转上。"林氏道:"大人是客,请转上。"让了半日,两个人平磕头,林氏道:"小儿不识好歹,前日冲渎大人。蒙大人又处断了那些人,知感不尽。今日备了一杯水酒,请大人过来,老身磕个头儿谢谢。如何又蒙大人赐将礼来?使我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道:"岂敢。学生因为公事往东京去了,误了与老太太拜寿。些须薄礼,胡乱送与老太太赏人。"因见文嫂儿在旁,便道:"老文,你取副盏儿来,等我与太太递一杯寿酒。"【张夹批:情事各有飞动处。】【绣像夹批:顾盼处,须眉俱动。】一面呼玳安上来。原来西门庆毡包内,预备着一套遍地金时样衣服,放在盘内献上。林氏一见,金彩夺目,满心欢喜。文嫂随即捧上金盏银台。王三官便要叫小优拿乐器进来弹唱。【张夹批:为世家不肖子弟,放声一哭其祖父也。】【绣像夹批:三官呆甚。】林氏道:"你叫他进来做甚么?在外答应罢了。"【绣像夹批:愧心何尝不在。】当下,西门庆把盏毕,林氏也回奉了一盏与西门庆谢了。然后王三官与西门庆递酒,西门庆才待还下礼去,林氏便道:"大人请起,受他一礼儿。"西门庆道:"不敢,岂有此礼?"林氏道:"好大人,怎这般说!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张夹批:二句为假子做注脚。】【绣像眉批:竟明卖其子。妇人一邪,何所不至?可畏哉!】小儿自幼失学,不曾跟着好人。若是大人肯垂爱,凡事指教他为个好人,今日我跟前,就教他拜大人做了义父。【张夹批:这一个假子与蔡太师假子不同,以其母论之固假中有真矣。】但有不是处,一任大人教诲,老身并不护短。"西门庆道:"老太太虽故说得是,【张夹批:竟应承喜极矣。】【绣像眉批:全不推辞,只模模糊糊答应,写出一时心喜口涩,仓卒措词不来光景,妙甚。】但令郎贤契,赋性也聪明,【张夹批:也字妙。】如今年少,为小试行道之端,往后自然心地开阔,改过迁善。老太太倒不必介意。"【张夹批:谦处,纯是应承,妙绝。喜出望外。】当下教西门庆转上,王三官把盏,递了三钟酒,受其四拜之礼。递毕,西门庆亦转下与林氏作揖谢礼,林氏笑吟吟还了万福。自此以后,王三官见着西门庆以父称之。正是: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雨心。复有诗以叹之:从来男女不通酬,卖俏营奸真可羞。
三官不解其中意,饶贴亲娘还磕头。
递毕酒,林氏吩咐王三官:"请大人前边坐,宽衣服。"玳安拿忠靖巾来换了。不一时,安席坐下。小优弹唱起来,厨役上来割道,玳安拿赏赐伺候。当下食割五道,歌吟二套,秉烛上来,西门庆起身告辞。王三官再三款留,又邀到他书院中。独独的三间小轩里面,花竹掩映,文物潇洒。正面悬着一个金粉笺扁,曰"三泉诗舫",四壁挂四轴古画。西门庆便问:"三泉是何人?"王三官只顾隐避,不敢回答。半日才说:"是儿子的贱号。"【张夹批:又映入下文月儿在内。】【绣像夹批:纯用白描。】西门庆便一声儿没言语。抬过高壶来,又投壶饮酒。四个小优儿在旁弹唱。林氏后边只顾打发添换菜蔬果碟儿上来。【张夹批:又照管林氏。】吃到二更时分,西门庆已带半酣,方才起身,赏了小优儿并厨役,作辞回家。
到家迳往金莲房中。原来妇人还没睡,才摘去冠儿,挽着云髻,淡妆浓抹,正在房内茶烹玉蕊,香袅金猊等待。见西门庆进来,欢喜无限。忙向前接了衣裳,叫春梅点了一盏雀舌芽茶与西门庆吃。西门庆吃了,然后春梅脱靴解带,【张夹批:以春梅起。】打发上床。妇人在灯下摘去首饰,换了睡鞋,上床并头交股而寝。西门庆将一只胳膊与妇人枕着,【张夹批:春云初吐。】搂在怀中,犹如软玉温香一般,两个酥胸相贴,脸儿厮
h,鸣咂其舌。不一时,甜唾融心,灵犀春透。妇人不住手下边捏弄他那话。西门庆因问道:"我的儿,我不在家,你想我不想?"妇人道:"你去了这半个来月,奴那刻儿放下心来!晚间夜又长,独自一个偏睡不着。随问怎的暖床暖铺,只是害冷。腿儿触冷伸不开,只得忍酸儿缩着,白盼不到,枕边眼泪不知流了多少。【张夹批:为西门庆耶,兼为敬注耶。】【绣像眉批:只说言冷,而一种相思可怜处,伤心酸鼻。】
【绣像夹批:非真相思人,不知此语之妙。】落后春梅小肉儿见我短叹长吁,晚间逗着我下棋,坐到起更时分,俺娘儿两个一炕儿通厮脚儿睡。【张夹批:为得双一回露线。】我的哥哥,奴心便是如此,不知你的心儿如何?"【张夹批:双写得到。】西门庆道:怪油嘴,这一家虽是有他们,谁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张夹批:是瓶儿死后语。】【绣像夹批:是真。】妇人道:"罢么,你还哄我哩!你那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心儿,你说我不知道?想着你和来旺儿媳妇子蜜调油也似的,把我来就不理了。【张夹批:一叙却是瓶儿前影。】落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我如同乌眼鸡一般。今日都往那里去了?止是奴老实的还在。你就是那风里杨花,滚上滚下,【张夹批:又一叙,方是正文。】【绣像眉批:每读至此,令人笑不自制。】如今又兴起如意儿贼歪剌骨来了。他随问怎的,只是奶子,见放着他汉子,是个活人妻。不争你要了他,到明日又教汉子好在门首放羊儿剌剌。你为官为宦,传出去好听?你看这贼淫妇,前日你去了,同春梅两个为一个棒槌,和我大嚷大闹,通不让我一句儿。"【张夹批:又一叙,是瓶儿后影。此以上大笔写金莲一段心事,为之一总也。又是明将三人文字一总。见所写三人,原一意贯通,故于抠打处,金莲口中一叙。至此又用金莲一总,令看官一气看去,勿分作三人看也。又金、梅在一处,生死不离,瓶儿、蕙莲、如意断断续续在一二段内写,又是一部大章法。】西门庆道:"罢么,我的儿,他随问怎的,只是个手下人。他那里有七个头八个胆敢顶撞你?你高高手儿他过去了,低低手儿他敢过不去。"【绣像眉批:西门庆亦善调停。】妇人道:"耶档牡购锰/span>【张夹批:妙绝。】没了李瓶儿,他就顶了窝儿。【张夹批:紧接法脉。】学你对他说:'你若伏侍的好,我把娘这分家当就与你罢。'你真个有这个话来?"【张夹批:写出贪心,与月娘一样,所以起皮袄之争也。】【绣像夹批:孩气得妙。】西门庆道:"你休胡猜疑,我那里有此话!你宽恕他,我教他明日与你磕头陪不是罢。"妇人道:"我也不要他陪不是,我也不许你到那屋里睡。"西门庆道:"我在那边睡,非为别的,因越不过李大姐情,在那边守守灵儿,谁和他有私盐私醋!"妇人道:"我不信你这摭溜子。人也死了一百日来,还守什么灵?在那屋里也不是守灵,属米仓的,上半夜摇铃,下半夜丫头听的好梆声。"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说道:【张夹批:一句收住。】"怪小淫妇儿,有这些张致的!"于是令他吊过身子去,隔山讨火,那话自后插入牝中,接抱其股,竭力扇的连声响亮。一面令妇人呼叫大东大西,问道:"你怕我不怕?再敢管着!"【张夹批:与葡萄架一样章法,方见如意与瓶儿一鼻出气。】妇人道:"怪奴才,不管着你好上天也!我晓的你也丢不开这淫妇,到明日,问了我方许你那边去。他若问你要东西,须对我说,【张夹批:又对瓶儿,初时西门过墙数语。】只不许你悄悄偷与他。若不依,我打听出来,看我嚷不嚷!我就摈兑了这淫妇,也不差甚么儿。又相李瓶儿来头,教你哄了,险些不把我打到赘字号去。【张夹批:语语至此结穴。总是一次蕙莲,再一次瓶儿,所为千年怕麻绳也。】你这烂桃行货子,豆芽莱──有甚正条捆儿也怎的?老娘如今也贼了些儿了。"【张夹批:文字快甚。】【绣像眉批:出语谐甚,任愁时亦破愁为喜。】
【绣像夹批:映前老实。】说的西门庆笑了。当下两个雨尤云,缠到三更方歇。正是:带雨笼烟世所稀,妖娆身势似难支。
终宵故把芳心诉,留得东风不放归。
两个并头交股睡到天明,妇人淫情未足,便不住手捏弄那话,登时把麈柄捏弄起来,叫道:"亲达达,我一心要你身上睡睡。"一面爬伏在西门庆身上倒浇烛,接着他脖子只顾揉搓,教西门庆两手扳住他腰,扳的紧紧的,他便在上极力抽提,一面爬伏在他身上揉一回,那话渐没至根,余者被托子所阻,不能入。妇人便道:"我的达达,等我白日里替你作一条白绫带子,你把和尚与你的那末子药装些在里面,我再坠上两根长带儿。等睡时,你扎他在根子上,却拿这两根带扎拴后边腰里,拴的紧紧的,又柔软,又得全放进,却不强如这托子硬硬的,格的人疼?"【绣像眉批:此等处若令温秀才见之,当赞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矣。】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做下,药在磁盒儿内,你自家装上就是了。"妇人道:"你黑夜好歹来,咱两个试试看好不好?"于是,两个玩耍一番。
只见玳安拿帖儿进来,问春梅:"爹起身不曾?安老爹差人送分资来了。又抬了两坛酒、四盆花树进来。"春梅道:【张夹批:以春梅结,与打猫吕箫一回对针。】"爹还没起身,教他等等儿。"玳安道:"他好少近路儿,还要赶新河口闸上回话哩。"不想西门庆在房中听见,隔窗叫玳安问了话,拿帖儿进去,拆开看,上写道:奉去分资四封,共八两。惟少塘桌席,余者散酌而已。仰冀从者留神,
足见厚爱之至。外具时花四盆,以供清玩;浙酒二樽,少助待客之需。希
莞纳,幸甚。
西门庆看了,一面起身,且不梳头,戴着毡巾,穿着绒氅衣走出厅上,令安老爹人进见。递上分资。西门庆见四盆花草:一盆红梅、一盆白梅、【张夹批:所谓红梅花对白梅花也,春梅于此处一提,西门将死矣。又弄一得双不云"春梅脸上一红一白"此处已为一照。】一盆茉莉、【张夹批:言不利于西门也。】一盆辛夷,【张夹批:言春梅即日为周家新姨矣。】两坛南酒,满心欢喜。连忙收了。发了回帖,赏了来人五钱银子,因问:"老爹们明日多咱时分来?用戏子不用?"来人道:"都早来。戏子用海盐的。"说毕,打发去了。西门庆叫左右把花草抬放藏春坞书房中摆放,一面使玳安叫戏子去,一面兑银子与来安儿买办。那日又是孟玉楼上寿,【张夹批:扫雪以后玉楼上寿起,此又玉楼上寿。玉楼两终始一部之人,信乎为作者自喻。】院中叫小优儿晚夕弹唱。
按下一头。却说应伯爵在家,拿了五个笺帖,教应保捧着盒儿,往西门庆对过房子内央温秀才写请书。要请西门庆五位夫人,二十八日家中做满月。【张夹批:头绪纷纭,却一丝不乱。】刚出门转过街口,只见后边一人高叫道:"二爹请回来!"伯爵扭头回看是李铭,立住了脚。李铭走到跟前,问道:"二爹往那里去?"【张夹批:又照管一处,文章真千百化身也。】伯爵道:"我到温师父那里有些事儿去。"李铭道:"到家中还有句话儿说。"只见后边一个闲汉,掇着盒儿,伯爵不免又到家堂屋内。李铭连忙磕了个头,把盒儿掇进来放下,揭开却是烧鸭二只、老酒二瓶,说道:"小人没甚,这些微物儿孝顺二爹赏人。小的有句话迳来央及二爹。"一面跪在地下不起来。伯爵一把手拉起来,说道:"傻孩儿,你有话只管说,怎的买礼来?"李铭道:"小的从小儿在爹宅内,答应这几年,如今爹到看顾别人,不用小的了。就是桂姐那边的事,各门各户,小的实不知道。如今爹因怪那边,连小的也怪了。这负屈衔冤,没处伸诉,迳来告二爹。二爹到宅内见爹,千万替小的加句美言儿说说。就是桂姐有些一差半错,不干小的事。爹动意恼小的不打紧,同行中人越发欺负小的了。"伯爵道:"你原来这些时没往宅内答应去。"【张夹批:活贼。】李铭道:"小的没曾去。"伯爵道:"嗔道昨日摆酒与何老爹接风,叫了吴惠、郑春、邵奉、左顺在那里答应,我说怎的不见你。我问你爹,你爹说:'他没来,我没的请他去!'傻孩儿,你还不走跳些儿还好?你与谁赌气?"李铭道:"爹宅内不呼唤,小的怎的好去?前日他每四个在那里答应,今日三娘上寿,安官儿早晨又叫了两名去了;明日老爹摆酒,又是他们四个。倒没小的,小的心里怎么有个不急的!只望二爹替小的说个明白,小的还来与二爹磕头。"伯爵道:"我没有个不替你说的。我从前已往不知替人完美了多少勾当,【张夹批:一总。】你央及我这些事儿,我不替你说?你依着我,把这礼儿你还拿回去。你是那里钱儿,我受你的!你如今就跟了我去,等我慢慢和你爹说。"李铭道:"二爹不收此礼,小的也不敢去了。虽然二爹不希罕,也尽小的一点穷心。"再三央告,伯爵把礼收了。讨出三十文钱,打发拿盒人回去。于是同出门,来到西门庆对门房子里。进到书院门首,摇的门环儿响,说道:"葵轩老先生在家么?"温秀才正在书窗下写帖儿,忙应道:"请里面坐。"画童开门,伯爵在明间内坐的。温秀才即出来相见,叙礼让坐,说道:"老翁起来的早,往那里去来?"伯爵道:"敢来烦渎大笔写几个请书儿。如此这般,二十八日小儿满月,请宅内他娘们坐坐。"【张夹批:伯爵生子满月,正对玉楼生日,妙甚。】【文龙旁批:有何妙处?可笑。】温秀才道:"帖在那里?将来学生写。"伯爵即令应保取出五个帖儿,递过去。温秀才拿到房内,才写得两个,只见棋童慌走来说道:"温师父,再写两个帖儿【张夹批:又是两个。】──大娘的名字,要请乔亲家娘和大妗子去。头里琴童来取门外韩大姨和孟二妗子那两个帖儿,打发去了不曾?"【张夹批:又是两个。】温秀才道:"你姐夫看着,打发去这半日了。"【张夹批:如画。】棋童道:"温师父写了这两个,还再写上四个,【张夹批:又是四个。】请黄四婶、傅大娘、韩大婶和甘伙计娘子的,我使来安儿来取。"不一时打发去了。只见来安来取这四个帖儿,【张夹批:写的匆冗如画。】伯爵问:"你爹在家里,是衙门中去了?"来安道:"爹今日没往衙门里去,在厅上看收礼哩。"温秀才道:"老先生昨日王宅赴席来晚了。"伯爵问起那王宅,温秀才道:"是招宣府中。"伯爵就知其故。良久,来安等了帖儿去,方才与伯爵写完。伯爵即带了李铭过这边来。
西门庆蓬着头,只在厅上收礼,打发回帖,旁边排摆桌面。见伯爵来,唱喏让坐。伯爵谢前日厚情,因问:"哥定这桌席做什么?"西门庆把安郎中来央浼作东,请蔡知府之事,告他说了一遍。伯爵道:"明日是戏子
,是小优?"【张夹批:先问戏子,活贼。】【绣像眉批:见景生情,一步一步打入,颇有战国说古之风。】西门庆道:"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我这里又预备四名小优儿答应。"伯爵道:"哥,那四个?"西门庆道:"吴惠、邵奉、郑春、左顺。"伯爵道:"哥怎的不用李铭?"【张夹批:三句得神。】西门庆道:"他已有了高枝儿,又稀罕我这里做什么?"伯爵道:"哥怎的说这个话?你唤他,他才敢来。我也不知道你一向恼他。但是各人勾当,不干他事。三婶那边干事,他怎的晓得?你到休要屈了他。他今早到我那里,哭哭啼啼告诉我:'休说小的姐姐在爹宅内,【张夹批:先提亲情。】只小的答应该几年,今日有了别人,到没小的。'他再三赌身罚咒,并不知他三婶那边一字儿。你若恼他,却不难为他了。他小人有什么大汤水儿?【张夹批:方入自己话。】你若动动意儿,他怎的禁得起!"便教李铭:"你过来,【张夹批:又教过李铭。】亲自告诉你爹。你只顾躲着怎的?自古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
那李铭站在子边,低头敛足,就似僻厅鬼儿一般【张夹批:肖与前在子旁,直塑塑站着遥对。】看着二人说话。听得伯爵叫他,连忙走进去,跪着地下,只顾磕头,说道:"爹再访,那边事小的但有一字知道,小的车碾马踏,遭官刑揲死。爹从前已往,天高地厚之恩,小的一家粉身碎骨也报不过来。不争今日恼小的,惹的同行人耻笑,他也欺负小的,小的再向那里寻个主儿?"说毕,号淘痛哭,【张夹批:哭得妙。】跪在地下只顾不起来。伯爵在旁道:"罢么,哥也是看他一场。大人不见小人之过,休说没他不是,就是他有不是处,他既如此,你也将就可恕他罢。"【张夹批:再和情分语。】又叫李铭:"你过来,自古穿青衣抱黑柱,你爹既说开,就不恼你了,你往后也要谨慎些。"【张夹批:真是活跳的伯爵。】李铭道:"二爹说的是,知过必改,往后知道了。"西门庆沉吟半晌,便道:"既你二爹再三说,我不恼你了,起来答应罢。"伯爵道:"你还不快磕头哩!"那李铭连忙磕个头,立在旁边。伯爵方才令应保取出五个请帖儿来,递与西门庆道:"二十八日小儿弥月,请列位嫂子过舍光降光降。"西门庆看毕,教来安儿:"连盒儿送与大娘瞧去。──管情后日去不成。【张夹批:又一顿挫,写出大老官。】实和你说,明日是你三娘生日,家中又是安郎中摆酒,二十八日他又要看夏大人娘子去,如何去的成?"伯爵道:"哥杀人哩!嫂子不去,满园中果子儿,再靠着谁哩!我就亲自进屋里请去。"【绣像眉批:不独言笑俨然,而心思皆吐于纸上,真写生。】少顷,只见来安拿出空盒子来了:"大娘说,多上覆,知道了。"伯爵把盒儿递与应保接去,笑了道:"哥,你就哄我起来。若是嫂子不去,我就把头磕烂了,也好歹请嫂子走走去。"西门庆教伯爵:"你且休去,等我梳起头来,咱每吃饭。"说毕,入后边去了。
这伯爵便向李铭道:"如何?刚才不是我这般说着,他甚是恼你。他有钱的性儿,随他说几句罢了。常言:嗔拳不打笑面。如今时年,尚个奉承的。【张夹批:可叹。】拿着大本钱做买卖,还带三分和气。【张夹批:可叹。】你若撑硬船儿,谁理你!【张夹批:可叹。】全要随机应变,似水儿活,才得转出钱来。【绣像眉批:虽非有道之言,而一种涉世不得不然之情,不可不奉为蓄龟也。】你若撞东墙,别人吃饭饱了,你还忍饿。【张夹批:又总伯爵一生为人。】你答应他几年,还不知他性儿?明日交你桂姐赶热脚儿来,两当一:就与三娘做生日,就与他陪了礼儿来,一天事都了了。"【张夹批:收李铭,盖为收桂姐也,明眼人自知。】李铭道:"二爹说的是。小的到家,过去就对三妈说。"说着,只见来安儿放桌儿,说道:"应二爹请坐,爹就出来。"
不一时,西门庆梳洗出来,陪伯爵坐的,问他:"你连日不见老孙、祝麻子?"【张夹批:得意事时时提出。】伯爵道:"我令他来,他知道哥恼他。我便说:'还是哥十分情分,看上顾下,那日蜢虫蚂炸一例扑了去,你敢怎样的!'他每发下誓,再不和王家小厮走。说哥昨日在他家吃酒来?他每也不知道。"西门庆道:"昨日他如此这般,置了一席大酒请我,拜认我做干老子,吃到二更来了。他每怎的再不和他来往?只不干碍着我的事,随他去,我管他怎的?我不真是他老子,管他不成!"【张夹批:得意语。正是喜其为他老子之意。】【绣像夹批:胸襟亦是爽达。】伯爵道:"哥这话说绝了。他两个,一二日也要来与你服个礼儿,解释解释。"西门庆道:"你教他只顾来,平白服甚礼?"一面来安儿拿上饭来,无非是炮烹美口肴馔。西门庆吃粥,伯爵用饭。吃毕,西门庆问:"那两个小优儿来了不曾?"来安道:"来了这一日了。"西门庆叫他和李铭一答儿吃饭。一个韩佐,一个邵谦,向前来磕了头,下边吃饭去了。
良久,伯爵起身,说道:"我去罢,家里不知怎样等着我哩。小人家儿干事最苦,从炉台底下直买到堂屋门首,那些儿不要买?"西门庆道:"你去干了事,晚间来坐坐,与你三娘上寿,磕个头儿,也是你的孝顺。"伯爵道:"这个一定来,还教房下送人情来。"说毕,一直去了。正是:酒深情不厌,知己话偏长。
莫负相钦重,明朝到草堂。
(一)按:前评写于光绪五年(1879)五月十八日,
【文禹门云:不知观者以西门庆为何人也,以为可羡乎?以为可恨乎?想必羡之者少,恨之者多也。恨或生于妒欤?恨或由于恶欤?想必妒恨者少,恶恨者多也。观其所行所为,已是无恶不作,迨至偷奸招宜府,正是恶贯满盈。
下文即接赴东京许多得意之事,作者其有爱于西门庆乎?《水浒传》已死之西门庆,而《金瓶梅》活之,不但活之,而且富之贵之,有财以肆其淫,有势以助其淫,有色以供其淫,虽非令终,却是乐死,虽生前丧子,却死后有儿,作者岂真有爱于西门庆乎?是殆嫉世病俗之心,意有所激、有所触而为此书也。
圣人云: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焉。又云,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若西门庆者,固不贤不善者也。其或思齐焉,其或自省焉,其或从之也,其或改之也,是在观之者矣。】
(二)按:后评写于光绪八年(1882)九月十六日。
【文禹门又云:西门庆赴东京,家中断不能无事,其尤不能安心者,潘金莲也。若再写其偷人,不但嫌重,亦觉乏味。就金莲身上心中设想,其一腔郁
(欲)火,满腹奇毒,将从何处发泄乎?念前此之冷落难堪,虑后此之宠爱莫定,李瓶儿虽死,现又有承其乏者。则如意儿之仇,有不可同夜者,况又共居园中,安能无事?借棒槌起衅,象形也,又为妇女所必需之物,
欲使人知争之大有故也。抠打如意时,将平日之积念,尽情一吐,亦如巴豆性发,使腹中之垒块,一齐泄出也。
孟玉楼将结不能解之时,飘然而来。金莲益将未尽之词,如桶底脱,滑滴不留,全行流出矣。千言万语,玉楼只付之一笑。试思此刻之玉楼,其待金莲,果仍以前乎?而玉楼之有定见,居心深细,吾岜妄哉!"大姐姐不管"一语,金莲拾人之唾余,一则日:"大姐也有些不是",再则曰:"大姐姐只推聋装"。凡与之有嫌隙者,一网打尽。玉楼听如未听;"答如未答,二人之心思意见,不俱大可怒哉!
西门庆归家,月娘为正,夫妻絮语,人之常情,此理也,非情也。金莲方新粉以待,西门庆果顺步而来。咽尿一层,不必有此事,不过极言之。盖咽者须一口一口咽之,而尿者不能一白一口尿之也。金莲此刻,直欲将昔日之所受于己者,今日尽施于人,恕道也,反而行之,此金莲之所以为金莲,而乃有后文,玉楼抑郁之深而伏床大吐也。吁嗟乎!我所用之之人,其不为我用也,不用之而巳矣。知其能害人,我方防其害,未几乃害及于我矣,能不心寒齿冷哉!何今世金莲之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