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柴进簪花入禁院 李逵元夜闹东京
话说当日宋江在忠义堂上分拨去看灯人数:"我与柴进一路,史进与穆弘一路,鲁智深与武松一路,朱仝与刘唐一路。只此四路人去,其余尽数在家守寨。"李逵便道:"说东京好灯,我也要去走一遭。"【容眉:若李大哥不去看灯,便没趣了。】宋江道:"你如何去得?"李逵守死要去,那里执拗得他住。宋江道:"你既然要去,不许你惹事,打扮做伴当跟我;就叫燕青也走一遭,专和李逵作伴。"
看官听说,宋江是个文面的人,如何去得京师?原来却得"神医"安道全上山之 后,却把毒药与他点去了,后用好药调治,起了红疤;再要良金美玉,碾为细末,每日涂搽,自然消磨去了。【袁眉:改换宋公明面皮,表彰安道全手段。】那医书中说:"美玉灭斑",正此意也。【容眉:闲得有趣。】【袁夹:证得妙。】
当日先叫史进、穆弘作客人去了,次后便使鲁智深、武松,扮作行脚僧行去了,再后宋江、朱仝、刘唐,也扮做客商去了。各人跨腰刀,提朴刀,都藏暗器,不必得说。
且说宋江与柴进扮作间凉官,再叫戴宗扮作承局,也去走一遭,有些缓急,好来飞报。李逵,燕青扮伴当,各挑行李下山,众头领都送到金沙滩饯行。军师吴用再三吩咐李逵道:"你闲常下山,好歹惹事,今番和哥哥去东京看灯,非比闲时,路上不要吃酒,十分小心在意,使不得往常性格。若有冲撞,弟兄们不好厮见,难以相聚了。"李逵道:"不索军师忧心,我这一遭并不惹事。"
相别了,取路登程,抹过济州,路经滕州,取单州,上曹州来,前望东京万寿门外,寻一个客店安歇下了。宋江与柴进商议,此是正月十一日的话,宋江道:"明日白日里,我断然不敢入城,直到正月十四日夜,人物喧哗,此时方可入城。"柴进道:"小弟明日先和燕青入城中去探路一遭。"宋江道:"最好。"
次日,柴进穿一身整整齐齐的衣服,头上巾帻新鲜,脚下鞋袜乾净;燕青打扮,更是不俗。两个离了店肆,看城外人家时,家家热闹,户户喧哗,都安排庆赏元宵,各作贺太平风景。来到城门下,没人阻挡,果然好座东京去处。怎见得:
州名汴水,府号开封。逶迤按吴楚之邦,延亘连齐鲁之境。山河形胜,水陆要冲。禹画为豫州,周封为郑地。
层叠卧牛之势,按上界戊己中央;崔嵬伏虎之形,像周天二十八宿。金明池上三春柳,小苑城边四季花。十万里鱼龙变化之乡,四百座军州辐辏之地。霭霭祥云笼紫阁,融融瑞气照楼台。
当下柴进、燕青两个入得城来,行到御街上,往来观玩,转过东华门外,见往来锦天花帽之人,纷纷济济,各有服色,都在茶坊酒肆中坐地。柴进引燕青,迳上一个小小酒楼,临街占个阁子,凭栏望时,见班直人等多从内里出入,幞头边各簪翠叶花一朵。柴进唤燕青,附耳低言,你与我如此如此。燕青是个点头会意的人,不必细问,火急下楼。出得店门,恰好迎著个老成的班直官,燕青唱个喏。
那人道:"面生并不相识。"燕青说道:"小人的东人和观察是故交,特使小人来相请。"【容眉:奇。】原来那班直姓王,燕青道:"莫非足下是张观察?"那人道:"我自姓王。"燕青随口应著:"正是教小人请王观察,贪慌忘记了。"【容夹:贼。】那王观察跟随著燕青来到楼上,燕青揭起帘子,对柴进道:"请到王观察来了。"燕青接了手中执色,柴进邀入阁儿里相见,各施礼罢,王班直看了柴进半晌,却不认得。说道:"在下眼拙,失忘了足下,适蒙呼唤,愿求大名。"柴进笑道:"小弟与足下童稚之交,且未可说,兄长熟思之。"【容夹:也妙。】一壁便叫取酒肉来,与观察小酌。酒保安排到肴馔果品,燕青斟酒,殷勤相劝。
酒至半酣,柴进问道:"观察头上这朵翠花何意?"那王班直道:"今上天子庆贺元宵,我们左右内外共有二十四班,通类有五千七八百人,每人皆赐衣袄一领,翠叶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个,凿著"与民同乐"四字,因此每日在这里听候点视。如有宫花锦袄,便能勾入内里去。"柴进道:"在下却不省得。"又饮了数杯,柴进便叫燕青,你自去与我旋一杯热酒来吃。【余评: 旋者叫拿去旋热来,旋酒之言,放蒙汗之计出此。】
无移时,酒到了,柴进便起身与王班直把盏道:"足下饮过这杯小弟敬酒,方才达知姓氏。"【容夹:不囗。】王班直道:"在下实想不起,愿求大名。"王班直拿起酒来,一饮而尽。恰才吃罢,口角流涎,两脚腾空,倒在凳上。柴进慌忙去了巾帻,衣服,鞋袜,却脱下王班直身上锦袄,踢串,鞋胯之类,从头穿了,带了花帽,拿了执色,吩咐燕青道:"酒保来问时,只说这观察醉了,那官人未回。"【容眉:柴进好胆,通,通。】燕青道:"不必吩咐,自有道理支吾。"说柴进离了酒店,直入东华门去看那内庭时,真乃人间天上,但见:
祥云龙凤阙,瑞霭罩龙楼。琉的瓦砌鸳鸯,龟背帘垂翡翠。正阳门迳通黄道,长朝殿端拱紫垣。浑仪台占算星辰,待漏院班分文武。墙涂椒粉,丝丝绿柳拂飞甍;殿绕栏J,簇簇紫花迎步辇。恍疑身在蓬莱岛,彷佛神游兜率天。
柴进去到内里,但过禁门,为有服色,无人阻当,直到紫宸殿。转过文德殿,殿门各有金锁锁著,不能勾进去,且转过凝晖殿。从殿边转将入去,到一个偏殿,牌上金书"睿思殿"三字,此是官家看书之处,侧首开著一扇朱红□子。柴进闪身入去看时,见正面铺著御座,两边几案上放著文房四宝 、象管、花笺、龙墨、端砚,书架上尽是群书,各插著牙签;正面屏风上堆青叠绿画著山河社稷混一之图。转过屏风 后面,但见素白屏风上御书四大寇姓名,写著道:
山东宋江 准西王庆 河北田虎 江南方腊【芥眉:世本添演征王庆、田虎者,既可笑;又有去王庆、田虎,改入蓟北辽国者,因有征辽事耳,与添演王庆、田虎何异?不知入庆、虎方成一类,辽则不止于寇矣。且后文正不必一一照出,于此中只举征方腊已尽寇之大而最著者,此外旁文征辽,更是胜敌之能,此史笔用疏处、有波澜处,岂可妄改!】【余评:观朝殿中书四路寇首之名,而朝中皆有惧色。】
柴进看了四大寇姓名,心中暗忖道:"国家被我们扰害,因此时常记心,写在这里。"便去身边拔出暗器,正把山东宋江那四个字刻将下来,慌忙出殿,【容夹:妙人。】随后早有人来。柴进便离了内苑,出了东华门,回到酒楼上看那王班直时,尚未醒来,依旧把锦衣 、花帽、服色等项,都放在阁儿内。柴进还穿了依旧衣服,唤燕青和酒保计算了酒钱,剩下十数贯钱,就赏了酒保。临下楼来吩咐道:"我和王观察是弟兄,恰才他醉了,我替他去内里点名了回来,他还未醒。【容夹:妙人。】我却在城外住,恐怕误了城门,剩下钱都赏你,他的服色号衣都在这里。"酒保道:"官人但请放心,男女自服侍。"
柴进、燕青离得酒店,迳出万寿门去了。王班直到晚起来,见了服色、花帽都有,但不知是何意。酒保说柴进的话,王班直似醉如痴,回到家中。次日有人来说:"睿思殿上不见山东宋江四个字,今日各门好生把得铁桶般紧,出入的人,都要十分盘诘。"王班直情知是了,那里敢说。
再说柴进回到店中,对宋江备细说内宫之中,取出御书大寇"山东宋江"四字,与宋江看罢,叹息不已。
十四日黄昏,明月从东而起,天上并无云翳,宋江、柴进扮作闲凉官,戴宗扮作承局,燕青扮为小闲,只留李逵看房。四个人杂在社火队里,取路哄入封丘门来,遍 玩六街三市,果然夜暖风和,正好游戏。转过马行街来,家家门前扎缚灯棚,赛悬灯火,照耀如同白日,正是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容夹:妙。】
四个转过御街,见两行都是烟月牌,来到中间,见一家外悬青布幕,里挂斑竹帘,两边尽是碧纱 窗,外挂两面牌,牌上各有五个字,写道:"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宋江见了,便入茶坊里来吃茶,问茶博士道:"前面角妓是谁家?"茶博士道:"这是东京上厅行首,唤做李师师。"宋江道:"莫不是和今上打得热的。"茶博士道:"不可高声,耳目觉近。"【容夹:画。】宋江便唤燕青,附耳低言道:"我要见李师师一面,暗里取事,【袁眉:看灯主意在此。】你可生个婉曲入去,我在此间吃茶等你。"宋江自和柴进,戴宗在茶坊里吃茶。
却说燕青迳到李师师门首,揭开青布幕,掀起斑竹帘,转入中门,见挂著一碗鸳鸯灯,下面犀皮香桌儿上,放著一个博山古铜香炉,炉内细细喷出香来。两壁上挂著四幅名人山水画,下设四把犀皮一字交椅。燕青见无人出来,转入天井里面,又是一个大客位,设著三座香楠木雕花玲珑小床,铺著落花流水紫锦褥,悬挂一架玉棚好灯,摆著异样古董。燕青微微咳嗽一声,【容眉:燕青这人使得使得。】只见屏风背 后转出一个丫鬟来,见燕青道个万福,便问燕青:"哥哥高姓那里来?"燕青道:"相烦姐姐请妈妈出来,小闲自有话说。"梅香入去不多时,转出李妈妈来。燕青请她坐了,纳头四拜。李妈妈道:"小哥高姓?"燕青答道:"老娘忘了,小人是张乙的儿子,张闲的便是,从小在外,今日方归。"【容夹:妙。】原来世上姓张姓李姓王的最多,那虔婆思量了半晌,又是灯下,认人不仔细,猛然省起,叫道:"你不是太平桥下小张闲麽?你那里去了?许多时不来!"燕青道:"小人一向不在家,不得来相望。如今服侍个山东客人,有的是家私,说不能尽。【容夹:妙。】他是个燕南河北第一个有名财主,今来此间:一者就赏元宵,二者来京师省亲,三者就将货物在此做买卖,四者要求见娘子一面。怎敢说来宅上出入,只求同席一饮,称心满意。不是少闲卖弄,那人实有千百两金银,欲送与宅上。"【容眉:妙人,妙人。】【余评: 观小乙足有可用之才。】那虔婆是个好利之人,爱的是金宝,听的燕青这一席话,便动了念头,忙叫李师师出来,与燕青厮见。灯下看时,端的好容貌。燕青见了,纳头便拜,有诗为证:
芳年声价冠青楼,玉貌花颜是罕俦。共羡至尊曾贴体,何惭壮士便低头。
那虔婆说与备细,李师师道:"那员外如今在那里?"燕青道:"只在前面对门茶坊里。"李师师便道:"请过寒舍拜茶。"燕青道:"不得娘子言语,不敢擅进。"虔婆道:"快去请来。"燕青迳到茶坊里,耳边道了消息,戴宗取些钱,还了茶博士,三人跟著燕青,迳到李师师家内。入得中门相接,请到大客位里,李师师敛手向前动问起居道:"适间张闲多谈大雅,今辱左顾,绮阁生光。"宋江答道:"山僻村野,孤陋寡闻,得睹花容,生平幸甚。"李师师便邀请坐,又看著柴进问道:"这位官人,是足下何人?"宋江道:"此是表弟叶巡简。"就叫戴宗拜了李师师。【芥眉:看柴进问,叫戴宗拜,文变而事省,亦好叙法。】宋江,柴进居左,客席而坐;李师师右边,主位相陪。
奶子捧茶至,李师师亲手与宋江,柴进,戴宗,燕青换盏,不必说那盏茶的香味。茶罢,收了盏托,欲叙行藏,只见奶子来报:"官家来到后面。"【芥眉:有顿挫。】李师师道:"其实不敢相留,来日驾幸上清宫,必然不来,却请诸位到此,少叙三杯。"宋江喏喏连声,带了三人便行。出得李师师门来,穿出小御街,迳投天汉桥来看鳌山。正打从樊楼前过,听得楼上笙簧聒耳,鼓乐喧天,灯火疑眸,游人似蚁。宋江,柴进也上樊楼,寻个阁子坐下,取些酒食肴馔,也在楼上赏灯饮酒。吃不到数杯,只听得隔壁阁子内有人作歌道:
浩气冲天贯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芥眉:决少不得此等点缀。】【余评: 词中句古高奇,观之有色,足有可取。】
宋江听得,慌忙过来看时,却是"九纹龙"史进 、"没遮拦"穆弘,在阁子内吃得大醉,口出狂言。宋江走近前去喝道:"你这两个兄弟吓杀我也!【容眉:宋公明是个伤弓之鸟,所以谈虎色变。】快算还酒钱,连忙出去!早是遇著我,若是做公的听得,这场横祸不小。谁想你这两个兄弟也这般无知□糙!快出城,不可迟滞。明日看了正灯,连夜便回,只此十分好了,莫要弄得撅撒了!"史进,穆弘默默无言,便叫酒保算还了酒钱。两个下楼,取路先投城外去了。
宋江与柴进四人微饮三杯,少添春色,戴宗计算还了酒钱,四人拂袖下楼,迳往万寿门来客店内敲门。李逵困眼睁开,对宋江道:"哥哥不带我来也罢了,既带我来,却教我看房,闷出鸟来。你们都自去快活。"宋江道:"为你生性不善,面貌丑恶,不争带你入城,只恐因而惹祸。"李逵便道:"你不带我去便了,何消得许多推故!几曾见我那里吓杀了别人家小的大的!"【容夹:趣。】宋江道:"只有明日十五日这一夜带你入去,看罢了正灯,连夜便回。"李逵呵呵大笑。
过了一夜,次日正是上元节候,天色晴明得好。看看傍晚,庆贺元宵的人不知其数,古人有篇《绛都春》单道元宵景致:
融和初报,乍瑞霭霁色,皇都春早。翠(巾宪)竞飞,玉勒争驰,都闻道鳌山彩结蓬莱岛,向晚色双龙衔照。绛霄楼上,彤芝盖底,仰瞻天表。缥缈风传帝乐,庆玉殿共赏,群仙同到。迤逦御香飘满,人间开嘻笑,一点星球小。 隐隐鸣梢声杳,游人月下归来,洞天未晓。【余评: 词中句古高奇,观之有色,足有可取。】
当夜宋江与同柴进,依前扮作闲凉官,引了戴宗 、李逵、燕青五个人,迳从万寿门来。是夜虽无夜禁,各门头目军士全付披挂,都是戎装帽带,弓弩上弦,刀剑出鞘,摆布得甚是严整。高太尉自引铁骑马军五千,在城上巡禁。宋江等五个向人丛里挨挨抢抢,直到城里,先唤燕青,附耳低言,与我如此如此,只在夜来茶坊里相等。
燕青迳往李师师家扣门,李妈妈,李行首都出来接见燕青,便说道:"烦达员外休怪,官家不时间来此私行,我家怎敢轻慢。"燕青道:"主人再三上覆妈妈,启动了花魁娘子,山东海僻之地,无甚希罕之物,便有些出产之物将来,也不中意,只教小人先送黄金一百两,权当人事;随 后别有罕物,再当拜送。"李妈妈问道:"如今员外在那里?"燕青道:"只在巷口等小人送了人事,同去看灯。"世上虔婆爱的是钱财,见了燕青取出那火炭也似金子两块,放在面前,如何不动心!便道:"今日上元佳节,我子母们却待家筵数杯,若是员外不弃,肯到贫家少叙片时。"燕青道:"小人去请,无有不来。"说罢,转身回到茶坊,说与宋江这话了,随即都到李师师家。
宋江教戴宗同李逵只在门前等。三个人入到里面大客位里,李师师接著,拜谢道:"员外识荆之初,何故以厚礼见赐,却之不恭,受之太过。"宋江答道:"山僻村野,绝无罕物,但送些小微物,表情而已,何劳花魁娘子致谢。"【余评: 宋江对答,言谈,足有文气。】李师师邀请到一个小小阁儿里,分宾坐定, 奶子侍婢,捧出珍异果子,济楚菜蔬,希奇按酒,甘美肴馔,尽用锭器,拥一春台。李师师执盏向前拜道:"夙世有缘,今夕相遇二君,草草杯盘,以奉长者。"宋江道:"在下山乡虽有贯伯浮财,未曾见如此富贵,花魁的风流声价,播传寰宇,求见一面,如登天之难,何况亲赐酒食。"李师师道:"员外奖誉太过,何敢当此。"都劝罢酒,叫 子将小小金杯巡筛。但是李师师说些街市俊俏的话,皆是柴进回答;燕青立在边头和哄取笑。
酒行数巡,宋江口滑,把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容夹:好嫖客。】【芥眉:酒后不露本色者,非大涵养人必大奸恶人。宋江既忘 机心,又不除豪气,所以妙。】柴进笑道:"我表兄从来酒后如此,娘子勿笑。"李师师道:"各人禀性何伤!"娅环说道:"门前两个伴当:一个黄髭须,且是生的怕人,在外面喃喃呐呐地骂。"宋江道:"与我唤他两个入来。"只见戴宗引著李逵到阁子里。李逵看见宋江,柴进与李师师对坐饮酒,自肚里有五分没好气,圆睁怪眼,直他三个。
李师师便问道:"这汉是谁?恰像土地庙里对判官立地的小鬼。"【容夹:通。】【袁夹:添此数字,妙。】众人都笑。李逵不省得他说。宋江答道:"这个是家生的孩儿小李。"李师师笑道:"我倒不打紧,辱没了太白学士。"【容夹:通。】【容眉:这个丫头大通。】宋江道:"这厮却有武艺,挑得三二百斤担子,打得三五十人。"李师师叫取大银赏锺,各与三锺,戴宗也吃三锺。燕青只怕他口出讹言,先打抹他和戴宗依先去门前坐地。宋江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就取过赏锺,连饮数锺。"李师师低唱苏东坡《大江东去词》。【袁夹: 用低唱二字,有翻案学向。】宋江乘著酒兴,索纸笔来,磨得黑浓,蘸得笔饱,拂开花笺,对李师师道:"不才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当时宋江落笔,遂成乐府词一首,【容眉:又来了。】道是: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袁眉:好词。】【余评: 观宋江词中句意,包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皆藏于内,足有文词,志气胜人。】
写毕,递与李师师反覆看了,不晓其意。宋江只要等她问其备细,却把心腹衷曲之事告诉,只见 子来报:"官家从地道中来至后门。"李师师忙道:"不能远送,切乞恕罪。"自来后门接驾, 奶子娅鬟连忙收拾过了杯盘什物,扛过台桌,洒扫亭轩,宋江等都未出来,却闪在黑暗处,张见李师师拜在面前,奏道起居,圣上龙体劳困。只见天子头戴软纱唐巾,身穿滚龙袍,说道:"寡人今日幸上清宫方回,教太子在宣德楼赐万民御酒,令御弟在千步廊买市,约下杨太尉,久等不至,寡人自来,爱卿近前与朕攀话。"
宋江在黑地里说道:"今番挫过,后次难逢,俺三个就此告一道招安赦书,有何不好!" 【容夹:奇。】柴进道:"如何使得?便是应允了,后来也有翻变。" 【容夹:是。】三个正在黑影里商量,却说李逵见了宋江,柴进和那美色妇人吃酒,却教他和戴宗看门,头上毛发倒竖起来,一肚子怒气正没发付处,只见杨太尉揭起帘幕,推开扇门,迳走入来,见了李逵,喝问道:"你这厮是谁?敢在这里?"李逵也不回应,提起把交椅,望杨太尉脸打来。 【容夹:佛。】杨太尉倒吃了一惊,措手不及,两交椅打翻地下。戴宗便来救时,那里拦挡得住。李逵扯下幅画来,就蜡烛上点著,束n西n,一面放火,香桌椅凳,打得粉碎。【容眉:好杀风景的李大哥。】
宋江等三个听得,赶出来看时,见"黑旋风"褪下半截衣裳,正在那里行凶。四个扯出门外去时,李逵就街上夺条棒,直打出小御街来。宋江见他性起,只得和柴进,戴宗先赶出城,恐关了禁门,脱身不得,只留燕青看守著他。李师师家火起,惊得赵官家一道烟走了。 【容夹:妙。】邻佑人等一面救火,一面救起杨太尉,这话都不必说。城中喊起杀声,震天动地。高太尉在北门上巡警,听了这话,带领军马,便来追赶。燕青伴著李逵,正打之间,撞著穆弘,史进,四人各执枪棒,一齐助力,直打到城边。把门军士急待要关门,外面鲁智深轮铁禅仗,武行者使起双戒刀,朱仝,刘唐手捻著朴刀,早杀入城来,救出里面四个。方才出得城门,高太尉军马恰好赶到城外来。
八个头领不见宋江、柴进、戴宗,正在那里心慌。原来军师吴用已知此事,定教大闹东京,克时定日,差下五员虎将,引领带甲马军一千骑,是夜恰好到东京城外等接,正逢著宋江,柴进,戴宗三人,带来的空马,就教上马,随后众人也到。【余评: 吴用未先差王将,为救应之计,足见有智矣。】正都上马时,於内不见了李逵,高太尉军马冲将出来。宋江手下的五虎将: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突到城边,立马於濠堑上,大喝道:"梁山泊好汉全夥在此!早早献城,免汝一死。"高太尉听得,那里敢出城来,慌忙教放下吊桥,众军上城堤防。宋江便唤燕青吩咐道:"你和黑厮最好,你可略等他一等,随后与他同来。我和军马众将先回,星夜还寨,恐怕路上别有枝节。"
不说宋江等军马去了,且说燕青立在人家房檐下看时,只见李逵从店里取了行李,拿著双斧,大吼一声,跳出店门,独自一个,要去打这东京城池。正是
声吼巨雷离店肆,手提大斧劈城门。【容眉:妙人,妙人。】
毕竟"黑旋风"李逵怎地去打城,且听下回分解。
【容评:李生曰:柴进用文,李逵用武;文者智绝,武者勇绝。这一遭东京城里真是好灯,大家请看,何如?】
【袁评:柴进假扮王观察,心胆甚细。李逵劈打杨太尉,意气粗豪。】
第七十三回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西门庆新试白绫带
【张批:夫吹箫之忆,直追至内室乞恩时,故金莲不愤也。
玉楼生日,自扫雪后一写,至此又一写,盖言去年花开颜色改,今年花开复谁在也。又是前后章法。
新试白绫带,已为后文一死作地。而不愤忆吹箫之后,金莲复来,盖又为撒泼一回作引。总之,自瓶儿死后,至此后撒泼,总写金莲之肆志得意以取辱也。
玉箫留果子,盖为下文过舌地也。
此回方将写玉箫一人之意说出。盖书童附瓶儿而私玉箫,然则玉箫又银瓶之对。且玉箫为西门传递消息之人,今加一"忆"字,则水流花谢,天上人间,已有无穷之感,已将上文无数用玉箫处一结。下文即用玉箫,皆吹落梅花,吹散残春,非复如上文之吹开消息,故用一"忆吹箫"。看者止知复点瓶儿,不知却是结束玉箫。不然,玉箫乃特特用笔写出之人,与春梅同例齐等,不一结束,岂成笔墨。有此一结,后文便可轻轻收拾于翟管家宅内去,不嫌简略。不然,后文写春梅好,还是收拾玉箫好?此文字苦心处,无如人尽埋没他也。
以上凡写金莲淫处,与其轻贱之态处已极,不为作者偏能描魂捉影,又在此一回内,写其十二分淫,一百二十分轻贱。真是神工鬼斧,真令人不能终卷再看也。如"把手在脸上这点儿那点儿羞他",又"慌的走不迭",又"藏在影壁后黑影里悄悄听觑",又"点着头儿",又云"这个我不敢许",真是淫态可掬,令人不耐看也。文字至此,化矣哉!
"不愤忆吹箫",却用几番描写。唱《集贤宾》时,一番描写;西门吃酒进来,金莲听觑,一番描写;西门前边去,金莲后来,又一番描写。极力将金莲写得畅心快意之甚,骄极满极,轻极浮极,下文一激便撒泼,方和身皆出,活跳出来也。文人用笔,如此细心费力,千古之心,却问谁哉!我不觉为之大哭十日百千日不歇,然而又大笑不歇也。
玉箫转子儿,正是结出。此回特为玉箫结文,不为瓶儿,明眼人自知。后用玉楼,不许王箫近前,又是作者特重玉楼以衬金莲处,又自言结住玉箫不写也。
此回特写春梅与西门一宿,与收春梅文字一映,为后文之春梅出落春信,又结西门庆之春梅也。夹叙秋菊,以与上无数打秋菊一总,为含恨地也。总之,此回俱是照后作结的文字,看他一路写去,有心者自见也。
五戒转世,又是西门转世之影,看他有一语空闲无谓之文乎?
梵僧药又加白绫带,已极淫欲之事,不为下文更有 头发托子在也。文字必用十二分满足写法。
写生处只在一二语。看他写金莲狂淫,止用"两手按着他肩膊,一举一坐",便使狂淫人已活现,与品玉文中"捉的龟头刮答刮答怪响"一语活现,皆一样笔法也。
此回用伯爵说吴大舅为都根主子,已为后西门死,伯爵嘱敬济作照。
金莲说"孟三姐好日子,不该唱离别之词",又是作者明点此回玉楼生日,为收煞之文也。
数果子,又为打迎儿数角子遥对,总是收煞之文。
内云去年玉楼生日还有瓶儿,不知明年玉楼生日已无西门,止有敬济酒醉作闹,以反照二十一回内玉楼生日。信乎作者以玉楼纲纪众人也, 以玉楼生日起结诸回文字也。须放眼观之。】
词曰:唤多情,忆多情,谁把多情唤我名?唤名人可憎。为多情,转多
情,死向多情心不平。休教情重轻。
--右调《长相思》
话说应伯爵回家去了。西门庆就在藏春坞坐着,看泥水匠打地炕。墙外烧火,安放花草,庶不至煤烟熏触。【张夹批:盖为春梅一透消息,岂闲笔写闲事也?】忽见平安拿进帖儿,禀说:"帅府周爷差人送分资来了。"盒内封着五封分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刘薛二内相,每人五星,粗帕二方,奉引贺敬。【张夹批:比十弟兄分资何如?】西门庆令左右收入后边,拿回帖打发去了。
且说那日,杨姑娘与吴大妗子、潘姥姥坐轿子先来了,然后薛姑子、大师父、王姑子,并两个小姑子妙趣、妙凤,并郁大姐,都买了盒儿来,与玉楼做生日。【张夹批:玉楼生日起,扫雪以后,热事方浓;玉楼生日结,此后冷机已动也。】月娘在上房摆茶,众姊妹都在一处陪侍。须臾吃了茶,各人取便坐了。【张夹批:先将众人一总,为下文也。】
潘金莲想着要与西门庆做白绫带儿,即便走到房里,拿过针线匣,拣一条白绫儿,将磁盒内颤声娇药末儿装在里面,周围用倒口针儿撩缝的甚是细法,【张夹批:此际芳心落想何处。】预备晚夕要与西门庆云雨之欢。不想薛姑子蓦地进房来,送那安胎气的衣胞符药与他。【张夹批:正中下怀,故作满语,为后作地。】这妇人连忙收过,【张夹批:写出私心。】一面陪他坐的。薛姑子见左右无人,便悄悄递与他,说道:"你拣个壬子日空心服,到晚夕与官人在一处,管情一度就成胎气。【张夹批:越满许,越令后文不能宁耐也。】你看后边大菩萨,也是贫僧替他安的胎,今已有了半肚子了。我还说个法儿与你:缝个锦香囊,我书道朱砂符儿安在里面,带在身边,管情就是男胎,好不准验。"【张夹批:更妙,总是故作满语。】这妇人听了,满心欢喜,一面接了符药,藏放在箱内。拿过历日来看,二十九日是壬子日。于是就称了三钱银子送与他,【张夹批:是金莲出手。】说:"这个不当什么,拿到家买菜吃。等坐胎之时,我寻匹绢与你做衣穿。"【张夹批:与月娘对照,金莲可矣。月娘愈觉不堪。】薛姑子道:"菩萨快休计较,我不象王和尚那样利心重。【张夹批:错词总是现身说法,故能入妙。】前者因过世那位菩萨念经,他说我搀了他的主顾,好不和我嚷闹,到处拿言语丧我。我的爷,随他堕业,【张夹批:责人甚明。】我不与他争执。我只替人家行好事,救人苦难。"【张夹批:自己之孽,即好事也。】妇人道:"薛爷,你只行你的事,各人心地不同。我这勾当,你也休和他说。"薛姑子道:"法不传六耳,我肯和他说!【张夹批:不是瞒他,正是瞒月娘也。】去年为后边大菩萨喜事,他还说我背地得多少钱,擗了一半与他才罢了。【张夹批:补出不堪。】一个僧家,戒行也不知,利心又重,【张夹批:自道出。】得了十方施主钱粮,不修功果,【张夹批:自道出。】到明日死后,披毛戴角还不起。"【张夹批:自道出。】说了回话,妇人教春梅:"看茶与薛爷吃。"那姑子吃了茶,又同他到李瓶儿那边参了灵,【张夹批:点明,为下文照眼。】方归后边来。
约后晌时分,月娘放桌儿炕屋里,请众堂客并三个姑子坐的。【张夹批:先一叙住,安顿时三如子、大妗子、杨姑娘也。】又在明间内放八仙桌儿,铺着火盆摆下案酒,与孟玉楼上寿。【张夹批:方是上寿。】不一时,琼浆满泛,玉懈咔妫嫌衤ゴ虬绲姆圩庇褡粒/span>【张夹批:二月春光,呼吸欲动。】先与西门庆递了酒,然后与众姊妹叙礼,安席而坐。陈敬济和大姐又与玉楼上寿,行毕礼,【张夹批:与玉皇庙中来,醉后行礼,明晦自是不同。】就在旁边坐下。厨下寿面点心添换,一齐拿上来。众人才吃酒,只见来安拿进盒儿来说:"应保送人情来了。"西门庆叫月娘收了,就教来安:"送应二娘帖儿去,就请你应二爹和大舅来坐坐。我晓的他娘子儿,明日也是不来,请你二爹来坐坐罢,改日回人情与他就是了。"来安拿帖儿同应保去了。西门庆坐在上面,不觉想起去年玉楼上寿还有李大姐,【张旁批:谁回顾瓶儿,却又是将玉楼两个生日一齐捏拢。】今日妻妾五个,只少了他,由不得心中痛酸,眼中落泪。【张夹批:文字真是杓水不漏,又是刺骨写出。】【绣像眉批:遍插茱萸少一人,那得不悲?】
不一时,李铭和两个小优儿进来了。月娘吩咐:"你会唱'比翼成连理'不会?"【张夹批:月娘亦骄极矣,满极矣。南瓦金钩将西斜之兆,已见于此,却是不知有瓶儿死者。然则墙头物已盈囊,楼下物,又封锁,今日又畅极矣。写此一曲与"忆吹箫"反照,正是刻骨写月娘奸处。】韩佐道:"小的记得。"才待拿起乐器来弹唱,被西门庆叫近前,吩咐:"你唱一套'忆吹箫'我听罢。"【张夹批:月娘方云"比翼",西门乃"忆吹箫"。眼中亦不知有月娘在者。】两个小优连忙改调唱《集贤宾》"忆吹箫,玉人何处也。"唱了一回,唱到"他为我褪湘裙杜鹃花上血",【张夹批:下一路细点此曲,如梅花乱落。】潘金莲见唱此词,就知西门庆念思李瓶儿之意。【绣像夹批:慧心处,可爱。】及唱到此句,在席上故意把手放在脸儿上,这点儿那点儿羞他,【张夹批:淫态。月娘不争,而金莲争,又奇。】【绣像夹批:画。】说道:"孩儿,那里猪八戒走在冷铺中坐着──你怎的丑的没对儿!一个后婚老婆,又不是女儿,那里讨'杜鹃花上血'来?【张夹批:放倒自己说人。】好个没羞的行货子!"西门庆道:"怪奴才,听唱罢么,我那里晓得什么。单管胡枝扯叶的。"只见两个小优又唱到:"一个相府内怀春女,忽剌八抛去也。我怎肯恁随邪,又去把墙花乱折!"那西门庆只顾低着头
,留心细听。【张夹批:刺骨相思,曲曲写出。】【绣像夹批:画。】须臾唱毕,这潘金莲就不愤他,两个在席上只顾拌嘴起来。【张夹批:可知炕屋安桌,是安顿数人,却又是借此一顿。】月娘有些看不上,便道:"六姐,你也耐烦,两个只顾强什么?杨姑奶奶和他大妗子丢在屋里,冷清清的,没个人儿陪他,你每着两个进去陪他坐坐儿,我就来。"【张夹批:可知炕屋安桌,是安顿数人,却又是借此一顿。】当下金莲和李娇儿就往房里去了。
不一时,只见来安来说:"应二娘帖儿送到了。二爹来了,大舅便来。"西门庆道:"你对过请温师父来坐坐。"因对月娘说:"你吩咐厨下拿菜出来,我前边陪他坐去。"又叫李铭:"你往前边唱罢。"【张夹批:有春梅向日骂意在内。】李铭即跟着西门庆出来,到西厢房内陪伯爵坐的。又谢他人情:"明日请令正好歹来走走。"伯爵道:"他怕不得来,家下没人。"良久,温秀才到,作揖坐下。伯爵举手道:"早晨多有累老先生。"温秀才道:"岂敢。"吴大舅也到了,相见让位毕,一面琴童儿秉烛来,四人围暖炉坐定。来安拿春盛案酒摆在桌上。伯爵灯下看见西门庆白绫袄子上,罩着青缎五彩飞鱼蟒衣,张牙舞爪,头角峥嵘,扬须鼓鬣,金碧掩映,蟠在身上,【张夹批:极力一描。】唬了一跳,【张夹批:写尽小人身分。】问:"哥,这衣服是那里的?"西门庆便立起身来,笑道:【张夹批:又写尽小人身分。】"你每瞧瞧,【张夹批:此句是一意。】猜是那里的?"【张夹批:此句又是一意。】【绣像眉批:卖弄处,须看(眉)俱动。】伯爵道:"俺每如何猜得着。"西门庆道:"此是东京何太监送我的。【张夹批:好荣耀。】我在他家吃酒,因害冷,他拿出这件衣服与我披。这是飞鱼,因朝廷另赐了他蟒龙玉带,他不穿这件,就送我了。【张夹批:送了奇甚。奢僭至此,书亦不能细为点出矣。】此是一个大分上。"【张夹批:足一句。】伯爵极口夸道:"这花衣服,少说也值几个钱儿。此是哥的先兆,【张夹批:此句是一意,言将必实受穿此也。】到明日高转做到都督上,愁没玉带蟒衣?何况飞鱼!只怕穿过界儿去哩!"【张夹批:更妙,此又是一意,言将来尚不止穿此也。小人如画。】【绣像眉批:赞处妙在深一层方畅其卖弄之意,富贵人家自少此辈不得。】说着,琴童安放钟箸,拿酒上来。李铭在面前弹唱。伯爵道:"也该进去与三嫂递杯酒儿才好,如何就吃酒?"西门庆道:"我儿,你既有孝顺之心,往后边与三嫂磕个头儿就是了,说他怎的?"伯爵道:"磕头到不打紧,只怕惹人议论我做大不尊,到不如你替我磕个儿罢。"被西门庆向他头上打了一下,骂道:"你这狗才,单管恁没大小!"伯爵道:"有大小到不教孩儿们打了。"【张夹批:戏处是生日酒,故妙。】两个戏说了一回,琴童拿将寿面来,西门庆让他三人吃。自己因在后边吃了,就递与李铭吃。那李铭吃了,又上来弹唱。伯爵叫吴大舅:"吩咐曲儿叫他唱。"大舅道:"不要索落他,随他拣熟的唱罢。"西门庆道:"大舅好听《瓦盆儿》这一套。"一面令琴童斟上酒,李铭于是筝排雁柱,款定冰弦,唱了一套"叫人对景无言,终日减芳容",【张夹批:心事,却俱是冷调。】下边去了。只见来安上来禀说:"厨子家去,请问爹,明日叫几名答应?"西门庆吩咐:"六名厨役、二名茶酒,酒筵共五桌,俱要齐备。"来安应诺去了。吴大舅便问:"姐夫明日请甚么人?"西门庆悉把安郎中作东请蔡九知府说了。吴大舅道:"既明日大巡在姐夫这里吃酒,又好了。"西门庆道:"怎的说?"吴大舅道:"还是我修仓的事,要在大巡手里题本,望姐夫明日说说,教他青目青目,到年终考满之时保举一二,就是姐夫情分。"西门庆道:"这不打紧。大舅明日写个履历揭帖来,等我取便和他说。"大舅连忙下来打恭。伯爵道:"老舅,你老人家放心,你是个都根主子,【张夹批:已为吴大舅出落一番,以便后文死时用他也。】不替你老人家说,再替谁说?管情消不得吹嘘之力,一箭就上垛。"【绣像眉批:说得两人都快活,妙舌。】前边吃酒到二更时分散了,西门庆打发李铭等出门,就吩咐:"明日俱早来伺候。"李铭等应诺去了。小厮收进家伙,上房内挤着一屋里人,【张夹批:又一总。】听见前边散了,都往那房里去了。【张夹批:方过入金莲。】
却说金莲,只说往他屋里去,慌的往外走不迭。【张夹批:写生,有心事便如此。】不想西门庆进仪门来了,他便藏在影壁边黑影儿里,【张夹批:一影壁,月娘烧香,西门站立;蕙莲蒙爱,又站立;独玉楼两次生日,却用金莲两次站立此处。夫西门站立,所以丑月娘也;蕙莲站立,所以警瓶儿。言蕙莲如此老到周密,犹为潜踪者所察,况瓶儿之疏略乎!至金莲两次立此,皆是玉楼生日,作者盖言生也不辰。每逢此等人当路而立,使我几乎不生。盖此意也。试将扫雪后,玉楼生日文字,合此回玉楼生日文字比类一观,便知用笔深意。故此书岂可使粗心人看也。】看着西门庆进入上房,悄悄走来窗下听觑。【张夹批:为后文淘气做引。】【绣像眉批:欲为稍果子打秋菊线索,偏在忙里下针,宁与人指之为冗为淡,不与人见其神龙首尾,高文妙法,子长以下所无。】只见玉箫站在堂屋门首,说道:"五娘怎的不进去?"又问:"姥姥怎的不见?"【张夹批:处处点玉箫,明眼自知。】金莲道:"老行货子,【张夹批:娘母而云行货,奇绝。】他害身上疼,往房里睡去了。"良久,只听月娘问道:"你今日怎的叫恁两个新小王八子?唱又不会唱,只一味'三弄梅花'。"玉楼道:"只你临了教他唱'鸳鸯浦莲开',【张夹批:鸳浦莲开,非复兰塘旧事矣。】他才依了你唱。好两个猾小王八子,不知叫什么名字,一日在这里只是顽。"西门庆道:"一个叫韩佐,一个叫邵谦。"月娘道:"谁晓的他叫什么谦儿李儿!"不防金莲蹑足潜踪进去,立在暖炕儿背后,忽说道:"你问他?正经姐姐吩咐的曲儿不叫他唱,平白胡枝扯叶的教他唱什么'忆吹箫',支使的小王八子乱腾腾的,不知依那个的是。"【张夹批:与上文金莲不愤语,一气接入,故妙。活是一个人话也。】玉楼"哕"了一声,扭回头看见是金莲,【张夹批:此处玉楼虚心,又衬金莲撒泼。】便道:"这个六丫头,你在那里来?猛可说出话来,倒唬我一跳。【绣像眉批:金莲幽踪与玉楼小胆,又作一笑,映出妙手。】单爱行鬼路儿。你从多咱走在我背后?"小玉道:"五娘在三娘背后,好少一回儿。"【张夹批:总为后文下线也。】金莲点着头儿【张夹批:又是一样淫态。】向西门庆道:"哥儿,你脓着些儿罢了。你那小见识儿,只说人不知道。他是甚'相府中怀春女'?他和我都是一般的后婚老婆。【张夹批:又一提出,写不愤,是不愤。】【绣像夹批:妙在放倒自己。】什么他为你'褪湘裙杜鹃花上血',三个官唱两个喏,谁见来?孙小官儿问朱吉,别的都罢了,这个我不敢许。【张夹批:淫态可掬。】可是你对人说的,自从他死了,好应心的菜儿也没一碟子儿。没了王屠,连毛吃猪!你日逐只l屎哩?俺们便不是上数的,可不着你那心罢了。一个大姐姐这般当家立纪,也扶持不过你来,【张夹批:又耸涌月娘。】【绣像眉批:提出月娘作主,不独题目正大,得树敌之意,自使西门庆恼不得。】可可儿只是他好。【张夹批:不愤在此。】他死,你怎的不拉住他?当初没他来时,你怎的过来?如今就是诸般儿称不上你的心了。题起他来,就疼的你这心里格地地的!拿别人当他,借汁儿下面,也喜欢的你要不的。【绣像夹批:忽插入如意,不费一痕气力,神化之笔。】只他那屋里水好吃么?"【张夹批:不愤处又在此。然则说瓶儿处是畅说如意处,乃现前真醋也。】月娘道:"好六姐,常言道: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张夹批:月娘亦为所动,却是月娘自己深心。】【绣像夹批:月娘出语亦毒。】自古镟的不圆砍的圆。你我本等是迟货,应不上他的心,随他说去罢了。"金莲道:"不是咱不说他,他说出来的话灰人的心。只说人愤不过他。"那西门庆只是笑,骂道:"怪小淫妇儿,胡说了你,我在那里说这个话来?"金莲道:"还是请黄内官那日,【绣像眉批:六黄太尉何等势焰,金莲"黄内官"三字写得冰冷,可见真正情妇人、淫妇人,胸中原无富贵。】【绣像夹批:偏他记得。】你没对着应二和温蛮子说?【张夹批:是金莲不是月娘,若是月娘亦能清记,却不说出。】怪不的你老婆都死绝了,就是当初有他在,也不怎么的。到明日再扶一个起来,【张夹批:又说到如意。总是瓶儿死是一大快,如意宠又是一大不快,故絮絮叨叨有许多说话也。】【绣像夹批:倒底不放如意。】和他做对儿就是了。贼没廉耻撒根基的货!"说的西门庆急了,跳起来,赶着拿靴脚踢他,那妇人夺门一溜烟跑了。【张夹批:走处是最得意处。】【绣像眉批:再呆讲便赘矣。走得贼甚,且贼得有线索。】
这西门庆赶出去不见他,只见春梅站在上房门首,就一手搭伏春梅肩背往前边来。【张夹批:写其母子,一时得意处如画。】【绣像夹批:移花接木,妙。】月娘见他醉了,巴不的打发他前边去睡,要听三个姑子宣卷。于是教小玉打个灯笼,送他前边去。金莲和玉箫站在穿廊下黑影中,【张夹批:又写玉箫。夫立影其前已当门矣;今站穿廊下,是入室矣。总是痛恨不辰生子,淫邪在座之日也。】西门庆没看见,迳走过去。玉箫向金莲道:"我猜爹管情向娘屋里去了。"金莲道:"他醉了,快发讪,【张夹批:得意语。】【绣像夹批:六字简透。】由他先睡,等我慢慢进去。"【张夹批:今而后,左顾右盼,再无六娘房可以邀之而去矣。然而,如意虽在,亦料其不敢争衡,故此一时得意极矣。为下文误壬子日作反对。】这玉箫便道:"娘,你等等,我取些果子儿捎与姥姥吃去。"【张夹批:三章约中一则也。】【绣像夹批:又映爱小便宜。】于是走到床房内,拿些果子递与妇人,妇人接的袖了,一直走到他前边。只见小玉送了回来,说道:"五娘在那边来?爹好不寻五娘。"
金莲到房门首,不进去,悄悄向窗眼望里张觑,看见西门庆坐在床上,正搂着春梅做一处顽耍。【张夹批:春梅发动矣。】恐怕搅扰他,连忙走到那边屋里,将果子交付秋菊。因问:"姥姥睡没有?"秋菊道:"睡了一大回了。"金莲嘱咐他:"果子好生收在拣妆内。"又复往后边来。【绣像眉批:抢白西门庆一顿,而西门庆又要去寻他,要强好胜之心遂矣。复往后边来,一者凑春梅之趣,二者要显出由他自睡,不因抢白而小心周囗。】只见月娘、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大妗子、杨姑娘,并三个姑子带两个小姑子,坐了一屋里人。【张夹批:又一总。盖写金莲今日得意杀也。】薛姑子便盘膝坐在月娘炕上,【张夹批:雪满,小园花事阑珊矣。】【绣像夹批:象个活佛。】当中放着一张炕桌儿,炷了香,众人都围着他,听他说佛法。只见金莲笑掀帘子进来,【张夹批:使人回想叉竿旧事,为之一笑。】【绣像眉批:一笑字从伏脉断而复断,且写出满肚皮卖弄。】月娘道:"你惹下祸来,他往屋里寻你去了。你不打发他睡,如何又来了?我还愁他到屋里要打你。"【张夹批:月娘又是不见此日金莲。】金莲笑道:"你问他敢打我不敢?"【张夹批:自云非复向日之金莲矣。】【绣像夹批:自要说嘴。】月娘道:"你头里话出来的忒紧了,他有酒的人,一时激得恼了,不打你打狗不成?俺每倒替你捏两把汗,原来你到这等泼皮。"【张夹批:后文卿试一试何如?】金莲道:"他就恼,我也不怕他,看不上那三等儿九做的。【张夹批:自夸语。】正经姐姐吩咐的曲儿不教唱,【张夹批:又奉承月娘。】且东沟犁西沟耙,唱他的心事。就是今日孟三姐的好日子,也不该唱这离别之词。【张夹批:再挑玉楼,却是作者结文正意。】【绣像眉批:又树一敌,机锋圆利。】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偏有那些佯慈悲假孝顺,【张夹批:得意杀矣。看者须看此日得意杀之金莲,庶知下文撒泼之金莲,方不为唐突写也。】我是看不上。"大妗子道:"你姐妹每乱了这一回,我还不知因为什么来。姑夫好好的进来坐着,怎的又出去了?"【张夹批:又借人衬出。】月娘道:"大妗子,你还不知道,那一个因想起李大姐来,说年时孟三姐生日还有他,今年就没他,落了几点眼泪,教小优儿唱了一套'忆吹箫,玉人儿何处也'。这一个就不愤他唱这词,刚才抢白了他爹几句。抢白的那个急了,赶着踢打,这贼就走了。"杨姑娘道:"我的姐姐,你随官人教他唱罢了,又抢白他怎的?【张夹批:局外人如此。】想必每常见姐姐每都全全儿的,今日只不见了李家姐姐,汉子的心怎么不惨切个儿。"【张夹批:又借一人衬出。】孟玉楼道:"好奶奶,若是我每,谁嗔他唱!俺这六姐姐平昔晓的曲子里滋味,见那个夸死了的李大姐,比古人那个不如他,又怎的两个相交情厚,又怎么山盟海誓,你为我,我为你。这个牢成的又不服气,只顾拿言语抢白他,整厮乱了这半日。"【张夹批:总是层层渲染,为得意杀金莲出落也。】杨姑娘道:"我的姐姐,原来这等聪明!"月娘道:"他什么曲儿不知道!但题起头儿,就知尾儿。象我每叫唱老婆和小优儿来,只晓的唱出来就罢了。偏他又说那一段儿唱的不是了,那一句儿唱的差了,又那一节儿稍了。但是他爹说出个曲儿来,【张夹批:金莲出身自见,盖为王招宣定案也。】就和他白搽白乱,必须搽恼了才罢。"【张夹批:月娘梦梦,西门固未常恼也。】孟玉楼在旁边戏道:"姑奶奶你不知,我三四胎儿只存了这个丫头子,这般精灵古怪的。"金莲笑向他打了一下,说道:"我到替你争气,你到没规矩起来了。"杨姑娘道:"姐姐,你今后让官人一句儿罢。常言:一夜夫妻百夜恩,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之意。一个热突突人儿,指头儿似的少了一个,有个不想不疼不题念的?"【张夹批:又为六房的笑话一结。】【绣像夹批:妙譬。】金莲道:"想怎不想,也有个常时儿。一般都是你的老婆,做什么抬一个灭一个?只嗔俺们不替他戴孝,他又不是婆婆,胡乱戴过断七罢了,只顾戴几时?"【张夹批:点明百日,西门死期至矣。盖瓶之罄矣,能久活哉?】【绣像夹批:好过文。】杨姑娘道:"姐姐每见一半不见一半儿罢。"大妗子道:"好快!断七过了,这一向又早百日来了。"【绣像眉批:淡淡接去,天衣无缝。】杨姑娘问:"几时是百日?"月娘道:"早哩,腊月二十六日。"王姑子道:"少不的念个经儿。"【绣像眉批:一感便应。】月娘道:"挨年近节,念什么经!他爹只好过年念罢了。"说着,只见小玉拿上一道茶来,每人一盏。
须臾吃毕。月娘洗手,向炉中炷了香,听薛姑子讲说佛法。薛姑子就先宣念偈言,讲了一段五戒禅师破戒戏红莲女子,转世为东坡佛印的佛法。【张夹批:此书内入东坡奇绝,又是幻化一影。】讲说了良久方罢。只见玉楼房中兰香,拿了两方盒细巧素菜果碟、茶食点心来,收了香炉,摆在桌上。又是一壶茶,与众人陪三个师父吃了。然后又拿荤下饭来,打开一坛麻姑酒,众人围炉吃酒。月娘便与大妗子掷色抢红。金莲便与李娇儿猜枚,玉箫在旁边斟酒,便替金莲打桌底下转子儿。【张夹批:写玉箫总为后文描写,然此回总为撒泼作引也。】须臾把李娇儿赢了数杯。【绣像眉批:李娇儿老滞货。】玉楼道:"等我和你猜,你只顾赢他罢。"却要金莲拿出手来,不许褪在袖子里,又不许玉箫近前。【张夹批:惟玉楼不怯金莲,作者自负气不屈处。】一连反赢了金莲几大钟。【绣像眉批:玉楼便心眼不同。】
金莲坐不住,去了。到前边叫了半日,角门才开,只见秋菊揉眼。妇人骂道:"贼奴才,你睡来?"秋菊道:"我没睡。"【绣像眉批:明明揉眼,却赖没睡,此蠢人弄巧处。】妇人道:"见睡起来,你哄我。你到自在,就不说往后来接我接儿去。"因问:"你爹睡了?"秋菊道:"爹睡了这一日了。"妇人走到炕房里,搂起裙子来就在炕上烤火。妇人要茶吃,秋菊连忙倾了一盏茶来。妇人道:"贼奴才,好干净手儿,我不吃这陈茶,熬的怪泛汤气。你叫春梅来,叫他另拿小铫儿顿些好甜水茶儿,多着些茶叶,顿的苦艳艳我吃。"秋菊道:"他在那边床房里睡哩,等我叫他来。"妇人道:"你休叫他,且教他睡罢。"【绣像眉批:博宠人必有受宠处,溺爱人必有系爱处。真受笼系
爱处,必有一段冷暖苦心。出有蠢人,万万不得单指其恃宠之言、溺爱之情而遂为蠢人不平也。】这秋菊不依,走在那边屋里,见春梅[扌歪]在西门庆脚头睡得正好。【绣像夹批:究竟是丫头情景,人多异之,吾且怜之。】被他摇推醒了,【张夹批:此处是写含恨影子,盖写秋菊,非单写春梅也。】道:"娘来了,要吃茶,你还不起来哩。"这春梅哕他一口,骂道:"见鬼的奴才,娘来了罢了,平白唬人剌剌的!"【张夹批:此处亦是后含恨影子。】一面起来,慢条厮礼、撒腰拉裤走来见妇人,只顾倚着炕儿揉眼。【张夹批:是写妇人来迟夜深,非描美人春睡图也。妇人夜深来迟,便是令其得意杀也。】妇人反骂秋菊:"恁奴才,你睡的甜甜儿的,把你叫醒了。"【张夹批:总是夜深语。】因叫他:"你头上汗巾子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扯扯哩。"又问:"你耳朵上坠子怎的只戴着一只?"这春梅摸了摸,果然只有一只。便点灯往那边床上寻去,寻不见。良久,不想落在那脚踏板上,拾起来。【张夹批:其淫情可想,又是深夜如画。】【绣像眉批:春梅与西门庆狂淫情态,只暗暗摹写。】妇人问:"在那里来?"春梅道:"都是他失惊打怪叫我起来,吃帐钩子抓下来了,才在踏板上拾起来。"妇人道:"我那等说着,他还只当叫起你来。"春梅道:"他说娘要茶吃来。"妇人道:"我要吃口茶儿,嫌他那手不干净。"这春梅连忙舀了一小铫子水,坐在火上,使他挝了些炭在火内,须臾就是茶汤。涤盏干净,浓浓的点上去,递与妇人。妇人问春梅:"你爹睡下多大回了?"春梅道:"我打发睡了这一日了。【张夹批:如何打发?金莲将接着打发矣。一笑。】问娘来,我说娘在后边还未来哩。"这妇人吃了茶,因问春梅:"我头里袖了几个果子和蜜饯,是玉箫与你姥姥吃的,交付这奴才接进来,你收了?"【张夹批:又顿时。】春梅道:"我没见,他知道放在那里?"妇人叫秋菊,问他果子在那里,秋菊道:"我放在拣妆内哩。"走去取来,妇人数了数儿,少了一个柑子,问他那里去了。秋菊道:"我拿进来就放在拣妆内,那个害馋痨、烂了口吃他不成!"【张夹批:描写蠢虫,总为后含恨作根。】妇人道:"贼奴才,还涨\嘴!你不偷,那去了?我亲手数了交与你的,怎就少了一个?原来只孝顺了你!"教春梅:"你与我把那奴才一边脸上打与他十个嘴巴子。"春梅道:"那脸蛋子,倒没的龌龊了我的手。"【张夹批:卿手乃至不肯打其脸,其相去为何如?】妇人道:"你与我拉过他来。"春梅用双手推颡到妇人跟前。妇人用手拧着他腮颊,骂道:"贼奴才,这个柑子是你偷吃了不是?你实实说了,我就不打你。不然,取马鞭子来,我这一旋剥就打个不数。我难道醉了?【张夹批:说不醉,正是醉,我难道醉?自亦不知其醉不醉也。】你偷吃了,一径里鬼混我。"因问春梅:"我醉不醉?"【张夹批:问人,却是不信自己。】【绣像夹批:以不认醉写醉,妙甚。】那春梅道:"娘清省白醒,【绣像夹批:凑趣。】那讨酒来?娘不信只掏他袖子,怕不的还有柑子皮儿在袖子里哩。"【张夹批:高金莲一筹在此,自露脚跟亦在此。】【绣像眉批:人之憎恶一人,虽极偏极暴,亦必有由。人因其偏暴,往往转为蠢人护短。此果掏出皮来,可谓至公之笔,使浅人为之,定写作金莲、春梅冤秋菊矣。】妇人于是扯过他袖子来,用手去掏,秋菊慌用手撇着不教掏。【张夹批:画。】春梅一面拉起手来,【张夹批:画。】果然掏出些柑子皮儿来。被妇人尽力脸上拧了两把,打了两下嘴巴,骂道:"贼奴才,你诸般儿不会,象这说舌偷嘴吃偏会。真赃实犯拿住,你还赖那个?我如今茶前酒后且不打你,到明日清省白醒,和你算帐。"【张夹批:上云"难道醉了","我醉不醉"。此云"到明日清省白醒",然则又明知是醉。写醉人便活是醉人,醉话又活是醉话,故妙。】【绣像夹批:前云不醉,此又云茶前酒后,模糊得妙。】春梅道:"娘到明日,休要与他行行忽忽的,好生旋剥了,叫个人把他实辣辣打与他几十板子,叫他忍疼也惧怕些。甚么逗猴儿似汤那几棍儿,【张夹批:高金莲一筹处又在此。雪娥能不胆落乎?】他才不放在心上!"那秋菊被妇人拧得脸胀肿的,谷都着嘴往厨下去了。【张夹批:春梅处处伏写,秋菊亦处处伏写,总为后文作引。】妇人把那一个柑子平分两半,又拿了个苹婆石榴,递与春梅,说道:"这个与你吃,把那个留与姥姥吃。"这春梅也不瞧,接过来似有如无,掠在抽屉内。妇人把蜜饯也要分开,春梅道:"娘不要分,我懒得吃这甜行货子,【张夹批:写春梅处处高金莲一筹。】留与姥姥吃罢。"以此妇人不分,都留下了。
妇人走到桶子上小解了,【张夹批:细。是夜深酒醉,又是将上床也。】叫春梅掇进坐桶来,澡了牝,【张夹批:是将有事于床上者。】又问春梅:"这咱天有多时分了?"春梅道:"睡了这半日,也有三更了。"【张夹批:将半夜一提。】妇人摘了头面,走来那边床房里,见桌上银灯已残,从新剔了剔,【张夹批:是残夜情景,是半日说话来。】向床上看西门庆正打鼾睡。于是解松罗带,卸褪湘裙,【张夹批:可有杜鹃血乎。】上床钻入被窝里,与西门庆并枕而卧。
睡下不多时,向他腰间摸他那话。弄了一回,白不起。原来西门庆与春梅才行房不久,那话绵软,急切捏弄不起来。这妇人酒在腹中,欲情如火,蹲身在被底,把那话用口吮咂。挑弄蛙口,吞裹龟头,只顾往来不绝。西门庆猛然醒了,便道:"怪小淫妇儿,如何这咱才来?"妇人道:"俺每在后边吃酒,孟三儿又安排了两大方盒酒菜,郁大姐唱着,俺每猜枚掷骰儿,又顽了这一日,被我把李娇儿赢醉了。落后孟三儿和我五子三猜,俺到输了好几钟酒。你到是便宜,睡这一觉儿来好熬我,【张夹批:可以不必受熬。】你看我依你不依?"【张夹批:西门答云"看我依你不依",奈何。】西门庆道:"你整治那带子有了?"妇人道:"在褥子底下不是?"一面探手取出来,与西门庆看了,替他扎在麈柄根下,系在腰间,拴的紧紧的。又问:"你吃了不曾?"西门庆道:"我吃了。"须臾,那话吃妇人一壁厢弄起来,只见奢棱跳脑,挺身直舒,比寻常更舒半寸有余。妇人爬在身上,龟头昂大,两手扇着牝户往里放。须臾突入牝中,妇人两手搂定西门庆脖项,令西门庆亦扳抱其腰,在上只顾揉搓,那话渐没至根。妇人叫西门庆:"达达,你取我的柱腰子垫在你腰底下。"【绣像眉批:修身为学肯如此,何患不造其极。】这西门庆便向床头取过他大红绫抹胸儿,四折叠起垫着腰,妇人在他身上马伏着,那消几揉,那话尽入。妇人道:"达达,你把手摸摸,都全放进去了,撑的里头满满儿的。你自在不自在?"西门庆用手摸摸,见尽没至根,间不容发,止剩二卵在外,心中觉翕翕然畅美不可言。妇人道:"好急的慌,只是寒冷,咱不得拿灯儿照着干,赶不上夏天好。"因问西门庆,说道:"这带子比那银托子好不好?又不格的阴门生痛的,又长出许多来。你不信,摸摸我小肚子,七八顶到奴心。"又道:"你搂着我,等我一发在你身上睡一觉。"【张夹批:恐误和尚行脚,奈何。】西门庆道:"我的儿,你睡,达达搂着。"那妇人把舌头放在他口里含着,一面朦胧星眼,款抱香肩。睡不多时,怎禁那欲火烧身,芳心撩乱,于是两手按着他肩膊,一举一坐,抽彻至首,复送至根,叫:"亲心肝,罢了,六儿的心了。"往来抽卷,又三百回。比及精泄,妇人口中只叫:"我的亲达达,把腰[扌及]紧了。"一面把奶头教西门庆咂,不觉一阵昏迷,淫YS水溢下,妇人心头小鹿突突的跳。登时四肢困软,香云撩乱。那话拽出来犹刚劲如故,妇人用帕搽之,说道:"我的达达,你不过却怎么的?"西门庆道:"等睡起一觉来再耍罢。"妇人道:"我的身子已软瘫热化的。"当下云收雨散,两个并肩交股,相与枕籍于床上,不知东方之既白。【绣像眉批:用得好苏文。】正是:等闲试把银缸照,一对天生连理人。
【文禹门云:从来贪人无义,淫人无情,一定之理也。西门庆者非淫人乎?何独一往情深于李瓶儿也。生前既恋恋不舍,死后复倦倦不已,以致生金莲之妒。妒之极面生毒,毒愈深面计愈密,心愈狠,手愈辣,必置李氏母子于死而后快。瓶儿来死,人或不知金莲之好,瓶儿既死,人皆共知金莲之恶,何酉门庆独馈馈乎?金莲为瓶儿之仇人,我所深爱者,而为仇人之所杀,是亦我之仇人矣。不能为所爱者报仇,乃又移所爱者之爱,以爱其所爱者之仇,徒念念不忘于所爱者,后殷殷赔笑于所仇者,总不过爱其色面已,情云乎哉!或谓:淫者之情,事过辙已,兹瓶儿死逾百日,尚能忆及,究竟不能谓其非情也。
要知此非西门庆之情有所钟,实李瓶儿之死得其时也。谚语有云:跑了鱼儿是大的。凡人之情,厌故喜新,重难轻易。使瓶儿常在,得之斯易,自必厌之有时。乃兴犹未阑,人已长往,触机而动,自不同于念兹在兹,[忆吹箫]之唱亦不过即景命题耳。乃金莲妒之于生前,更嫉之于死后,已往深心,现在语意,全行吐露,岂西门庆尚未知之耶?偶然动心,不得谓之为情。非然者,试看下回,瓶儿之皮袄,金莲居然笑纳矣。
故看此书者,有谓西门庆仗义疏财,有谓西门庆多,情念旧,是皆不会看书者也,不得不为之表出。然则金莲之刻刻不忘西门庆,岂亦非情乎?是真不知潘金莲者也。无怪乎多少俊俏儿郎,聪明子弟,倾家败产,而丧命于金莲之手,不自知亦不自悟也。无论园以内之金莲,门以外之金莲,举凡喜试白绫带者,全是潘金莲,均当推而远之,畏而避之。否则,将杀汝矣,情云乎哉?】
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王希廉:
小鹊报信一层,暗写赵姨平日挑唆生事,及宝玉平日为人人所爱。
写宝玉温理旧书,无从温起,又时时刻刻分心在丫头身上,妙景如画。
小丫头打盹,撞壁上一响,引出墙上跳过人来,不肯一笔髑突,且与前两回风筝、窗屉响声,隐隐关照。
晴雯教宝玉装病,故意乱闹,因此惹出金凤、香囊等事,以致司棋及迎春之乳母等人或逐或死,均受其害,而晴雯亦即被逐殒命,害人即以自害,报施甚速。
写迎春之儒弱可怜,异时之受婿折磨,已先为描出。写探春锋利可畏,下回之不受搜检,亦先为伏笔。】
【张新之:
此回文字,聚精聚神,书中不多得者。上半写一"痴"字已尽态极坊,为能品矣;而下半写一"懦"字,直令人心灰气尽,斯神品矣。其屡云:"罢!罢!罢!"则欲凡为珠为金为凤者,各知所止也。
上半春囊,总归一刑,书由此灭。下半金凤,总归一欢,书由此生。写一探春真令人处处叫绝,要问作者何处得来?】
【姚燮:
迎春之儒弱性情,以前并未写过,故借金凤事,出力洗刷一番。以此回为迎春之正传可也。
司棋、绣橘,口角锋锐不可当,迎春能无顾忌。但绣橘仅三等丫头,如此明慧,闺阁英才,盛哉乎斯世!
此回仍是甲寅年秋间事。】
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不在话下。
却说怡红院中宝玉正才睡下,丫鬟们正欲各散安歇,忽听有人击院门。老婆子开了门,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鬟名唤小鹊的。问他什么事,小鹊不答,直往房内来找宝玉。只见宝玉才睡下,晴雯等犹在床边坐着,大家顽笑,见他来了,都问:"什么事,这时候又跑了来作什么?"小鹊笑向宝玉道:"我来告诉你一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说着回身就去了。袭人命留他吃茶,因怕关门,遂一直去了。
这里宝玉听了,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咒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想来想去,别无他法,且理熟了书预备明儿盘考。口内不舛错,便有他事,也可搪塞一半。想罢,忙披衣起来要读书。心中又自后悔,这些日子只说不提了,偏又丢生,早知该天天好歹温习些的。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经来,因近来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不甚精阐,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也幸未吩咐过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连"左传""国策""公羊""谷粱"汉唐等文,不过几十篇,这几年竟未曾温得半篇片语,虽闲时也曾遍阅,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记得。这是断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一读之,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如今若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诘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驳这个。况一夜之功,亦不能全然温习。因此越添了焦燥。自己读书不致紧要,却带累着一房丫鬟们皆不能睡。袭人麝月晴雯等几个大的是不用说,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朦胧,前仰后合起来。晴雯因骂道:"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腔调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
话犹未了,只听外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来是一个小丫头子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壁上了,从梦中惊醒,恰正是晴雯说这话之时,他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了他一下,遂哭央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众人都发起笑来。宝玉忙劝道:"饶他去罢,原该叫他们都睡去才是。你们也该替换着睡去。"袭人忙道:"小祖宗,你只顾你的罢。通共这一夜的功夫,你把心暂且用在这几本书上,等过了这一关,由你再张罗别的去,也不算误了什么。"宝玉听他说的恳切,只得又读。读了没有几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来润舌,宝玉接茶吃了。因见麝月只穿着短袄,解了裙子,宝玉道:"夜静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麝月笑指着书道:"你暂且把我们忘了,把心且略对着他些罢。"
话犹未了,只听金星玻璃从后房门跑进来,口内喊说:"不好了,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众人听说,忙问在那里,即喝起人来,各处寻找。晴雯因见宝玉读书苦恼,劳费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心下正要替宝玉想出一个主意来脱此难,正好忽然逢此一惊,即便生计,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唬着了。"此话正中宝玉心怀,因而遂传起上夜人等来,打着灯笼,各处搜寻,并无踪迹,都说:"小姑娘们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风摇的树枝儿,错认作人了。"晴雯便道:"别放诌屁!你们查的不严,怕得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才刚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如今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不成。"众人听了,吓的不敢则声,只得又各处去找。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药,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吓着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男女,命仔细查一查,拷问内外上夜男女等人。
贾母闻知宝玉被吓,细问原由,不敢再隐,只得回明。贾母道:"我必料到有此事。如今各处上夜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当下邢夫人并尤氏等都过来请安,凤姐及李纨姊妹等皆陪侍,听贾母如此说,都默无所答。独探春出位笑道:"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内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小的顽意,不过为熬困。近来渐次发诞,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贾母听了,忙说:"你既知道,为何不早回我们来?"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连日不自在,所以没回。只告诉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戒饬过几次,近日好些。"贾母忙道:"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坐。凤姐虽未大愈,精神因此比常稍减,今见贾母如此说,便忙道:"偏生我又病了。"遂回头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四个媳妇到来,当着贾母申饬了一顿。贾母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
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私,忙至园内传齐人,一一盘查。虽不免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原来这三个大头家,一个就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就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余者不能多记。贾母便命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见他的亲戚又与他打嘴,自己也觉没趣。迎春在坐,也觉没意思。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说:"这个妈妈素日原不顽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求看二姐姐面上,饶他这次罢。"贾母道:"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宝钗等听说,只得罢了。
一时贾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贾母今日生气,皆不敢各散回家,只得在此暂候。尤氏便往凤姐处来闲话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往园内寻众姑嫂闲谈。邢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回,也就往园内散散心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头一壁瞧着,一壁只管走,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抬头看见,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说:"这痴丫头,又得了个什么狗不识儿这么欢喜?拿来我瞧瞧。"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岁,是新挑上来的与贾母这边提水桶扫院子专作粗活的一个丫头。只因他生得体肥面阔,两只大脚作粗活简捷爽利,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行事出言,常在规矩之外。贾母因喜欢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发笑,便起名为"呆大姐",常闷来便引他取笑一回,毫无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痴丫头"。他纵有失礼之处,见贾母喜欢他,众人也就不去苛责。这丫头也得了这个力,若贾母不唤他时,便入园内来顽耍。今日正在园内掏促织,忽在山石背后得了一个五彩绣香囊,其华丽精致,固是可爱,但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盘踞相抱,一面是几个字。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便心下盘算:"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然必是两口子相打。"左右猜解不来,正要拿去与贾母看,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一壁走,忽见了邢夫人如此说,便笑道:"太太真个说的巧,真个是狗不识呢。太太请瞧一瞧。"说着,便送过去。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忙问"你是那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织儿在山石上拣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诉一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后再别提起了。"这傻大姐听了,反吓的黄了脸,说:"再不敢了。"磕了个头,呆呆而去。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与,自己便塞在袖内,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至,且不形于声色,且来至迎春室中。
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自觉无趣,心中不自在,忽报母亲来了,遂接入内室。奉茶毕,邢夫人因说道:"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迎春低着头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分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再者,只他去放头儿,还恐怕他巧言花语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履作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骗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迎春不语,只低头弄衣带。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只好凭他们罢了。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谁知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为高。"旁边伺侯的媳妇们便趁机道:"我们的姑娘老实仁德,那里像他们三姑娘伶牙俐齿,会要姊妹们的强。他们明知姐姐这样,他竟不顾恤一点儿。"邢夫人道:"连他哥哥嫂子还如是,别人又作什么呢。"一言未了,人回:"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听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去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接着又有探事的小丫头来报说:"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前边来。迎春送至院外方回。
绣桔因说道:"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丝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回了姑娘,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的,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呢。问司棋,司棋虽病着,心里却明白。我去问他,他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内暂放着,预备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该问老奶奶一声,只是脸软怕人恼。如今竟怕无着,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迎春道:"何用问,自然是他拿去暂时借一肩儿。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送来就完了,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想也无益。"绣桔道:"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这样。如今我有个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里将此事回了他,或他着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几吊钱来替他赔补。如何?"迎春忙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绣桔道:"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说着便走。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
谁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儿媳妇正因他婆婆得了罪,来求迎春去讨情,听他们正说金凤一事,且不进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见绣桔立意去回凤姐,估着这事脱不去的,且又有求迎春之事,只得进来,陪笑先向绣桔说:"姑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丝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的捞梢,所以暂借了去。原说一日半晌就赎的,因总未捞过本儿来,就迟住了。可巧今儿又不知是谁走了风声,弄出事来。虽然这样,到底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迟误下,终久是要赎的。如今还要求姑娘看从小儿吃奶的情常,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个情面,救出他老人家来才好。"迎春先便说道:"好嫂子,你趁早儿打了这妄想,要等我去说情儿,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愧还愧不来,反去讨臊去。"绣桔便说:"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说。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赎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王住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绝他,绣桔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乃向绣桔发话道:"姑娘,你别太仗势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子不仗着主子哥儿多得些益,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些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钱,岂不白填了限呢。"绣桔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么的白填了三十两,我且和你算算帐,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迎春听见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的,出去歇息歇息倒好。"一面叫绣桔倒茶来。绣桔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们是作什么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们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了?这还了得!"一行说,一行就哭了。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绣桔问着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来看。
三人正没开交,可巧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来安慰他。走至院中,听得两三个人较口。探春从纱窗内一看,只见迎春倚在床上看书,若有不闻之状。探春也笑了。小丫鬟们忙打起帘子,报道:"姑娘们来了。"迎春方放下书起身。那媳妇见有人来,且又有探春在内,不劝而自止了,遂趁便要去。探春坐下,便问:"才刚谁在这里说话?倒像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没有说什么,左不过是他们小题大作罢了。何必问他。"探春笑道:"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了不成?难道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月钱的,一样有用度不成?"司棋绣桔道:"姑娘说的是了。姑娘们都是一样的,那一位姑娘的钱不是由着奶奶妈妈们使,连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是算帐,不过要东西只说得一声儿。如今他偏要说姑娘使过了头儿,他赔出许多来了。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探春笑道:"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或者和他们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得带累于他。"探春笑道:"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说姐姐就是说我。我那边的人有怨我的,姐姐听见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累丝凤因何又夹在里头?"那王住儿媳妇生恐绣桔等告出他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们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钱尚未散人的拿出些来赎取了就完了。比不得没闹出来,大家都藏着留脸面,如今既是没了脸,趁此时纵有十个罪,也只一人受罚,没有砍两颗头的理。你依我,竟是和二奶奶说说。在这里大声小气,如何使得。"这媳妇被探春说出真病,也无可赖了,只不敢往凤姐处自首。探春笑道:"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谁知探春早使个眼色与待书出去了。
这里正说话,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说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玄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备之妙策也。"二人取笑。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别话岔开。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的委曲。"平儿忙道:"姑娘怎么委曲?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快吩咐我。"当时住儿媳妇儿方慌了手脚,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礼!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不叫你进不来的地方,几曾有外头的媳妇子们无故到姑娘们房里来的例。"绣桔道:"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谁爱来就来。"平儿道:"都是你们的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王住儿媳妇见平儿出了言,红了脸方退出去。探春接着道:"我且告诉你,若是别人得罪了我,倒还罢了。如今那住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妈妈,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如此这般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帐妙算,威逼着还要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儿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说这话出来?我们奶奶如何当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语说的,'物伤其类','齿竭唇亡',我自然有些惊心。"平儿道:"若论此事,还不是大事,极好处置。但他现是姑娘的奶嫂,据姑娘怎么样为是?"当下迎春只和宝钗阅"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之语亦不曾闻得,忽见平儿如此说,乃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一语未了,只见又有一个人进来。正不知道是那个,且听下回分解。
【陈其泰:迎春虽懦,而平素以安静为主,遇事以宽厚为主。又极知大体,不肯发其母之私意,不肯为下人而欺其母,真是大贤大孝。百忙中看《感应篇》,写迎春颊上三毫,形容妙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