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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勒责王衍乱天下
四月,太傅越卒,王衍保丧还国。石勒使孔苌率轻骑追至苦县东郡,将军钱端出与孔苌交战十余合,钱端被苌杀于马下。
苌挥骑围而射之,十万晋兵无一免者,皆被射死。将司徒王衍并东海王棺榇皆擒执,回寨见石勒。石勒坐幕下,孔苌押王衍跪在地下。勒问衍曰:"晋之国事虚实,君知可为我言之。"
衍曰:"城内虚实,祸败之由,计不在我,今将军大振威名,天下归心,不如乘此立尊号,三分天下,谁敢阻并?且衍少无宦情,不豫世事,未觉其困。晋国虚实,明公已知,何须问衍?"勒曰:"君少壮登朝,名盖四海,身居重任,何得言无宦情,不晓动静?破坏天下,非君而有谁人?"勒意欲准其降,故谓孔苌曰:"吾行天下多矣,未尝见如此之人,当可留否?"
苌曰:"彼乃晋之三公,必不为我尽力。"勒曰:"既不可留,加以锋刃。"言讫,叫左右牵衍出斩。
衍临刑言曰:"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何若不祖尚虚无,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矣!"勒令氐人排墙杀之。又令剖越柩,焚其尸,曰:"乱天下者,此人也。吾为天下报之。"
其世子毗及宗室四十八王皆死于难。惟裴妃为人所掠卖,渡江而去。初,琅邪王睿之镇建业,裴妃意也,故睿德之。及闻裴妃为人掠卖渡江,寻得厚加存抚,以其子冲继越之后。
史臣断八王曰:
昔高辛抚运,衅起参商,宗室嗣立,祸缠管、蔡。详观曩册,逖听前古,乱臣贼子,昭鉴在焉。有晋郁兴,载崇藩翰,分茅赐瑞,道光恒典,仪合式兖,礼备彝章。汝南以纯和之姿,失于无断。桂阳习果锐之性,遂成凶狠。或位居朝右,或职参近禁,俱为女子所谗,次第受诛。虽曰自贻,良可哀也。伦实庸琐,见欺孙秀,潜构异图,煽成奸慝。乃使元良构凶酷,上宰陷诛夷,乾曜以趸倾,皇纲于焉中圯,遂裂冠毁冕,幸百六之会,绾玺扬纛,窥九五之尊夫神器焉可偷安,鸿名岂容虚假。
而欲托兹淫祀,享彼天年,凶暗之极,末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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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惠皇失政,祸起萧墙,骨肉相残,黎元涂炭。胡尘惊而天地蔽,戎兵接而宫庙隳。支属肇其祸端,戎羯乘其间隙。悲夫!诗所谓"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其八王之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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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楚昭王奔郧入随 子胥鞭挞平王尸
却说沈尹戌与子常分兵以攻吴寨,及至淮I,闻子常败走,吴兵入郢,乃投戈于地,大骂:"子常匹夫!欲专成功,反误社稷。"遂自刎而死。其本部之兵,闻昭王至郧,乃投奔郧城保驾。时昭王方渡睢水,至云梦泽,有草寇数百人,夜劫昭王之舟。昭王大惊,其寇以枪刺昭王,王孙由忙以己身遮昭王,背上被刺,血流不止。王呼曰:"谁为我引走爱妹,勿令有伤,以忧吾母!"大夫钟建,遂负季芈登岸,群寇合舟,尽劫所带金珠,便欲杀昭王。
昭王君臣奔走无计,忽然岸上西北一彪人马杀来,抢入王舟,尽斩强寇。王问曰:"卿等何人也?"众曰:"乃右司马沈尹戌本部之兵。"王曰:"司马今在何处?"众卒曰:"司马与子常分兵击吴,子常不尊其计,以致战败,司马至淮I,闻吴兵入郢,自刎而死,臣等询问王之所在,前来救驾!"昭王泣曰:"吾悔不能早用司马,以致国亡,司马今死,孤之罪也!"少顷,钟建复负公主季芋而归,遂奔至郧城。
时斗子旗之幼子名怀,每恨平王杀其父,常欲报仇而未能,及昭王去至郧城,其兄斗辛在朝为官,亦从昭王走至郧城。斗怀夜见斗辛曰:"平王杀俺之父,今吾杀其子!"言欲杀昭王,以报父仇,不亦可乎?斗辛止曰:"君乃父也!臣乃子也!君之杀臣,岂可报仇。吾闻违强凌弱者不勇,乘人困者不仁,灭宗绝祀者不孝,动无令名者不智,今汝欲杀楚王,犯此四失,决不可也!臣闻吴之追兵将至,速投随城,可拒强敌。"昭王从之,即发驾奔随,行出三十余里,斗怀仗剑欲刺昭王,追之不及,自刎而死。后人有诗曰:怀将削恨原为孝,辛拒非仇本是忠,二子之心虽有异,要其大旨一般同。
楚王走入随城,随之人民,争先迎王,各推锋制刃,愿与王守。却说吴王打入荆州,遍求昭王所在,哨马报:"楚王走入随城!"吴王便欲亲自迫之。孙武曰:"随地僻在南蛮,其处险峻,大驾不可亲追,但遣使者以祸福利害晓谕随之人民,教其有能捉得楚王来降者,加官重赏。"昭王闻吴兵至,隐于山林深处,有数小民欲谋刺昭王来见吴王请功者,钟建巡知其意,收而斩之,密令随城百姓,辞吴使者:"随乃小邑,不敢匿楚王,愿使者回告吴王,别处跟寻。"使者回告吴王。吴王令游骑缉探昭王所在,大驾长驱入楚宫殿。吴王谓伍员曰:"不缘明辅之力,何能得入楚之宫殿?"于是,王自处昭王正宫,尽享妻子嫔妃,令公子山处左令尹子西之宫,又令王族处王族之宫,大夫处大夫之宫,尽皆大辱楚人。
吴王驾前大夫唐仲节、姚元逢、郑季迁、申伯图、隰毕五人,不肯处楚臣之宫,吴王问其何故。五臣谏曰:"臣闻人之所以与禽兽异者,以其有礼义廉耻也!吾王今入郢都,覆灭楚嗣者,皆因平王失正,纳子妇而亏人道也!今王一入楚宫,淫渎后妃,又令臣下入其宫室,是以禽兽而教臣下,臣何敢从?
望吾王速出宫帏,封籍府库,留兵以备楚叛,整驾东还,犹自可也;不然,楚之群臣闻处其室,必然激怒,前来复国,则战伐之功,一旦而休矣!"吴王大怒,令斩五臣示众!后人有诗曰:吴国君臣入楚时,秽淫闺阃渎入妻,子胥振世英豪士,何事无官谏匪为。
吴王斩却五人,自是无人敢谏,日夜游玩六宫,及至一殿宫门闭而不出。王问嫔御曰:"此殿何人所居?"嫔御对曰:"此平王正富皇后伯赢之宫也!"王曰:"莫非无祥乎?"对曰:"然!"吴王素知伯蠃容貌,入宫之时,遍讨不见,及游此宫,遂令左右打入宫门,搜出伯嬴。伯蠃出而问之曰:"尔等何人?安毁吾宫!"左右曰:"吾乃吴王驾前武土也!"伯嬴遂出见吴王,吴王欲处其官,伯嬴怒骂曰:"吾闻天子为天下之表,诸侯为一国之仪,天子失制则天下乱,诸侯失制则其国亡。夫妇固人道之始也,今汝覆人家国,便欲陷人妻室,既失仪表,匹夫不若,焉得为大国诸侯?敢有入吾宫者必仗剑斩之!"遂推闭宫门,吴王惭愧而出,退于别宫。刘向颂伯赢曰:
阖庐胜楚,入其宫室,尽辱后宫,莫不战。
俾嬴自恃,坚固专一,君子美之,以为有节。
吴王自此乐游忘返,伍员自思,欲报楚怨,吴王并不提平王之事。员泣诉吴王曰:"臣之逃宋过郑者,皆为父兄之仇,今荷大王威福,五战入郢,楚王远遁,臣仇未报,臣料父兄之灵,必不自慰。"吴王曰:"平王已死,无忌亦断棺斩首矣!
明辅尚欲何为?"员曰:"平王虽死,臣恨未消,乞大王许臣挖其冢墓,开棺斩首,方可少慰。"吴王许之。
子胥即引本部精兵,遍踏豹龙山,不见乎王之墓,子胥大怒,下令晓谕郢都百姓,限三日内,有能指引平王冢处者赏,三日不首,尽屠合城人民。过三日,百姓并无来首者。子胥大怒,将屠荆州百姓,忽报西门外有一老叟扶杖来谒子胥,召而问曰:"子何见吾?"老叟曰:"吾乃荆州城外野人,今闻明辅将屠全城人民,特来请问其故?"子胥曰:"吾乃楚之世家,与荆州百姓为亲姻婚友,今抱大仇在身,令其指引平王之冢,三日内并无出首者,吾所以恨之也!"老叟曰:"将军必欲见平王之冢如何?"子胥曰:"吾将挖其冢而斩其首,以消吾恨!"叟曰:"将军差矣!吾闻君子不念旧怨,平王虽无道,将军之祖父,皆北面称臣,今既灭其宗族,覆其邦家,怨仇已报,冤恨已消,何必见咎于死者,而尽屠全城乎?"子胥叱曰:"平王弃子废妻,杀忠听佞,以致灭吾宗族,吾恨不能斫其尸,以伸此恨!汝乃村野之夫,焉敢相阻?"老叟曰:"吾特来试明辅之意如何耳。"子胥闻之,便降阶长揖曰:"丈人念员乃负屈之徒,万乞指示,没世不忘!"叟曰:"王初死之时,恐明辅在吴借兵复仇,故将其棺沉于城东蓼台湖内,将军必欲得之,须向此湖搜索,方可见也!"
子胥即引兵至湖口,见湖水茫茫,不知所向,乃命数百人寻其镇所,搬起棺椁,子胥即令毁之,其中并无尸骸,但锦衣所裹一棺铜铁而已。子胥以老叟之言为诬,叟曰:"此棺有二层,上设铜铁,以疑后人,下层乃是平王之真尸耳!"子胥乃令搜棺下层,拽其尸视之,乃楚平王之真尸也!子胥一见平王之尸,怨气冲天,手持九节铜鞭,踏于平王尸上,左足践其腹,右手抉其目,即令左右取其尸,重鞭三百,悉毁其衣衾,棺木弃于原野。唐人胡曾先生诗曰:野田极目革茫茫,吴楚交兵两岸旁,谁料伍员入郢后,大开陵寝挞平王。
又五言诗云:
弃疾昔为君,伤残是不仁。
妒臣求美玉,杀直宠阿臣。
爱地侵侯国,贪淫夺子亲。
鞭尸当受辱,天使报前因。
子胥既挞平王之尸,问老叟曰:"子何以知平王葬处及其棺椁之详?"叟曰:"吾非他人,乃石家之匠工耳!平王令吾为匠,五十余人砌造假冢,恐吾等泄漏,工成之后,将吾等尽杀于冢,吾之子弟亦被其祸,独老夫私逃得免,今日此报,亦为吾子弟少申其恨耳!"子胥今取金帛酬谢而去。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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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小琴官独占花魁 美玉儿细谈根底
话说窦琴官等六人,由京中来投五官。却好小儒,王兰亦在丛桂山庄,见琴官面若朝花,身如弱柳,觉眉宇间有一股秀色包含在内。徐龄官年齿与琴官仿佛,真乃眼凝秋水,眉蹙春山,腮边两个微涡,不言自笑,生成的柔情媚态,令人相对心荡神驰。
再见兰官,春官,松儿等三人,各有姣妙,不分轩轾。六人中惟玉儿年纪最小,另具一种憨稚之气,使人可爱可怜。小儒、王兰两人不约而同,一齐暗暗叫好道: "他们真不愧六艳之称,难得天生尤物,聚在一起。"
五官即问琴官道: "你们好好的在京中领班,也很下得去,圆何约齐了到南京来,做什么呢?"玉儿便插口道: "柳哥哥,你不知道我们那个怪物师父进了京么?他来的时候,又想我们到他的班子里去,是我执意不行。谁知他记了仇恨,又团了一班人,叫做什么小福庆。我最恨京里那些人,没有开过眼儿,说什么小福庆而今要压倒六艳堂了。我听得怪怄气的,便撺掇着琴官等人,前来投你。柳哥哥,我想到处总可安身,难不成离了京中,我们就没有饭吃么?我最性急的,你柳哥哥可肯收留我们么?你说一句儿,我听着好放心。"人众见玉儿说得爽快有趣,不禁都笑了起来。
琴官忙止住玉儿道: "随便什么话,你总要插嘴,只图你说得快活,可知柳哥哥还没有懂呢!"遂将始末根由,及他们出京的来意,细细对五官说了一遍。玉儿又在旁拍手道: "可不是呢,我也这么说呀! 不过你说的婉转些,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儿。"五官听琴官说完,沉吟了半晌,遂笑对小儒道: "我们这园子里空屋甚多,不如将他们留下,再团几个人,做个内班。嗣后各府里有了喜庆事,就可不到外边叫班子去。你看可使得么?"
王兰不待小儒开口,即先自叫好道: "很使得,你没有说着,我就想到这里。连他们的住处,我都想下了,最好在夺艳楼,那里地方又宽大,又离着你与小癯的住处相近。班子里该添置什么行头,什么脚色,你与小癯做主就是了。况且那'夺艳楼'三字,正舍六艳堂的名目,以寓他们初到南京,这六艳即为我辈所夺。"
小儒听说,亦点首道: "他们既远路而来,投奔五官,焉有不留之理。至于配搭脚色,须要斟酌,若似外面班子里,不论老少,只图人多,倒反没趣。不如每行只要两人,预备唱戏的时侯替换着演扮,不吃力罢咧。虽说配搭的脚色,赶不上他们六人,亦要不差什么。好在我们留着自家唱的;也不到外边去,就是缺一两行脚色配搭不上,亦不妨的。"王兰道: "小儒却想得到,总之交代五官同小癯去办,他们看得上的人都可配搭。"
龄官听了,忙道: "我们来的不止六个人呢,一共约有二十余人。和我们总差不多的年岁,出京之时,本说定到了南京厂如可安身,仍在一起。不则,他们亦有去处的。要说脚色,有了他们,也不少什么了。"王兰道:、"既是你们同来有许多的人,分外好了。我叫人打扫夺艳楼上下房屋去,你们今儿即可搬了过来。"玉儿听得此地肯留下他们,又打扫园子里让他们居住,先喜的手舞足蹈起来。回身笑向龄官道: "起先我进来,就爱这园子里的房屋怪曲折的,即想到我们住在这里就好了。偏生留下我们来,这么一座园子也很够我逛了。"
龄官亦笑道: "你别要兴头过分了,又要惹琴官说你好多话。况且园子里,太太们时常要下来的,那里容得你我乱走。"玉儿听了,脸一红道: "你说的什么话,难道有了琴官儿,不许我开口么!"小儒笑道: "玉儿不须性急。明天我吩咐他们,不到园子里来,让你多逛这么几日可好?"又叫摆了酒饭,款待琴官等人,小儒。王兰也在这里吃了。饭罢,琴官等起身作辞,小儒即派了几名家丁?同琴官等到船上去发行李箱笼各物。便兴匆匆的回后,说与方夫人啤知道。内里众人闻得自家园里有了班子,莫不喜欢。
到了傍晚,琴官等已至,又领着那二十多个孩子过来,见小儒、王兰请安。小儒细看人众,皆是妖冶动怜,甚为喜悦。即叫五官同了他们到夺艳楼去,安置琴官等六人在楼上居住,其余孩子们都居于楼下。小儒又拨了两名家丁过来领班。 "如有需用什么物件,你们到上头领价,下来添置。每月班子里的月费,亦照数去领。我知照奶奶那边,添上这一款儿就是了"。安排已定,回到后面。
兰姑正陪着方夫人在房内闲话,见了小儒进来,即问道:"闻得班子的人总来了,我们过一天须要唱回戏,看看到底他们怎么好法?据你所说,较之平时传进来的班子高多着呢!"小儒笑道: "你们忙什么,既留下他们来,原是唱戏的。这几日他们初来,多少物件尚未安置得定。我已想到,出月初旬叫他们进来唱一回戏,我做东道,请你和太太可好么?你们早早的备下赏钱罢。"
小儒又问到二郎那边, "送些什么物件,你们查点出来,我好打发来人回去"。兰姑道: "昨儿我和太太已预备了礼物,无非是送他家哥儿的东西。"遂吩咐媚奴将开的礼单取来,送与小儒过目。小儒接过来看了一遍,自去写就书函,一致伯青,一致二郎;又重赏了来人的路费,打发他次日一早动身。
过了一日,梅仙从祝府回来,赶着过去与琴官等人相见,即说到桂仙身上。梅仙道: "他也算个人么?我们在京的时候,同伙中也没有人理他,因他相与的总是一班没行止的人。后来不知那里冒出一个瞎乌珠的部曹官儿,代他赎了身去。据闻闹的丑声远近皆知,如今他也浪充起正经人来,可别叫我笑话罢!"玉儿听说,鼓掌火笑道: "我的哥?偏生今儿才会见你。我若早知道那小忘八的底细,还容他在京中立脚么?虽然我今儿听见你说了,也觉得心内快活些!"梅仙又问了问京中近日的光景。
从此梅仙, 五官两人,早晚总在这边帮同琴官等人安排卜切。隔了数日,小儒即叫进他们来,唱了两天戏。谁知这六艳堂声名;播传出去,本地绅衿人等皆备帖过来相借。小儒回不过的处在,只得叫他们去敷衍一番。人人称赞,处处叫好,都说诸人中惟琴官为最。
琴官本来为人和平,虽不愿意的所在,他总可勉强酬应。其次即推龄官圆融。只有玉儿他生性骄傲,稍有不合,当面就叫人过不去。人又恨他,又爱他,纵然玉儿在喜悦之时,人总不敢去和他十分亲近。是以愈显得琴官好了,加以色技双佳,人竟以小花魁呼之。外面一传十,十传百的,甚至窦琴官三字无人知晓,提及小花魁没有人不知道的。
后来借班子的人家愈借愈多,小儒厌烦起来,爽性一家不借。推说他们有病,不好出外唱戏。人家见小儒不肯,也就罢了。暇时小儒和王兰来到夺艳楼上,或央琴官清弹,或叫龄官演唱,渐渐将思念红雯的心肠,冷淡下来。
光阴迅速,转瞬腊尽春回,正是二月春和时节。一日,小儒饭兽,信步往夺艳楼来寻琴官闲话。走进院门,见那班孩子们在台基上踢球,见了小儒进来,都一齐走过请安,又争着入内报信。小儒忙叫住道: "你们只顾踢球玩耍,我到楼上看琴官儿去。"有个孩子道: "琴官,龄官,玉儿都在楼上,王大人也在里面呢。"小儒点点头,举步进内,只见王兰和春官在明间里对坐下棋,兰宫,松儿均伏在桌上观阵。松儿指着一角道: "这块棋腹背受敌,怕的不能活坭,王大人要仔细。"
小儒笑着走近道: "你们好乐呀!"兰官回头见是小儒,忙同松儿站过一旁,春官亦立起身来。小儒道: "你们不要动,我上楼去一走。少停也来和你们着一盘儿。"又对王兰道: "我在各处寻你不着,那知你躲在这里。"王兰正拈着棋子在乎沉吟,便道: "你先上楼去,我就来。今儿我也没见过琴官的面,据他们说在上面有事呢,不许人去瞧他,因此我才没有上去的。"
小儒听说,转身上了扶梯,到得楼中,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俱无。琴官的房门掩着,小儒只道他午睡,方欲举手推门,忽见窗棂内透出一缕烟来,并非兰麝,却是旃檀香气。小儒甚为诧异,即蹑着脚,轻轻走到窗外,隔着碧纱向内:-望,见琴官端然拱立在桌前,桌上明晃晃的点了一对绛蜡,炉内焚着檀香,当中供了一件东西,是红纸叠成的,上面隐有字迹。又见他倒身下拜,口内低低的祷告。小儒将耳朵贴在窗上,都听不明白,暗忖道:"这孩子做些什么鬼鬼祟祟的事,看他这般恭敬模样,又不是件儿戏的事故。"琴官拜祷已毕,起身在旁边取过一包纸钱,在地下焚了,又长长叹了一声,纷纷泪下。小儒看到此处,分外不解,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推门而进。
琴官正站在桌前伤心,猛听得有人进来,很吓了一跳,急忙将供在桌上的东西收起,揣入怀内。正待发作来人,抬头见是小儒,不禁脸一红,将点的蜡烛吹熄,又将香炉推过一旁,勉强笑着进前,意在请安。被小儒一把搀住道: "日前已经说明,我们天天要见面的,切勿拘于形迹,反叫我们不好常到你这边来。"说着,便拉着琴官坐下道: "我来了好半会儿,见你焚香点烛的在桌前拜祷,未便惊动,究竟你做什么?"琴官道: "我日前许下一愿,趁今儿无事,还了愿心,免得记挂着。"小儒笑道: "你不要骗我,那见酬愿心的焚化纸钱?多分你在这里祭祀。为人在世,慎终迫远却是正务,何须瞒人呢?"琴官听说,方知适才的行为,全被小儒看见。料想隐藏不过,未曾开口先叹了口气道: "我也是好人家子弟,那里好意做这唱戏的买卖,亦系出于无奈。人家子孙替祖争荣,想父母在泉下何等风光。我们而今干了这下贱事业,可知祖宗不是了贱的,怎好忘了父母生身养育之恩。不过凭着这一点诚心,聊甲孝意。"琴官说到此处,不由得又流下泪来道: "我提起来,即要伤心。别要说罢,我的心事惟有龄官与玉儿他两人知道。龄官今日身子有些不爽,还睡着呢。你停一日,问他们去,就明白了。"小儒见琴官颜色惨伤,不便再问,难得有龄官等可询,终久总要知道的,何必惹他悲苦,便用别话岔开。又坐了半会,见他终觉懒懒的,遂起身道: "龄官既然身体不爽,也该请个医家来诊治,我看看他去。"琴官送到门外,被小儒再三止住,方回房去。
小儒即向后楼来看龄官,刚走到明间里,听得房内有人说话,探身一望,见龄官倚在床上,下身搭着一条大红锦被。玉儿光着头,坐在床沿上代龄官拍打着两腿。上身穿了件银红薄棉短袄;下罩水绿底衣,却散着裤脚儿;足下趿着一双鹅黄三镶满堆雪履。越觉得眉目如画,令人可爱,口内嘁嘁喳喳的与龄官说话。龄官面朝外睡,见房外人影一幌,即推玉儿道: "你看谁来了,多分又是松儿想吓着你玩呢!"
玉儿忙跳下床沿,走出来见是小儒,笑道: "陈大人来了,因何轻悄悄的走来听我们说话,幸而没有说出你们什么来。"小儒笑着,走进道: "我因玉儿素来嘴坏,怕的背后议论我们长短,特地来听着的,偏生又被你看见了。"龄官亦一翻身坐起,意在下床,小儒急上前按住道: "闻得你身子不爽,别要起来凉着,倒是睡着说话,很好的。"龄官笑着告了罪,仍然躺下。小儒亲自代他盖上了被,即一蹲身,在玉儿的地方坐下。早有跟龄官的人,送上茶来。
小儒即问龄官有何不爽?龄官道: "昨晚脱去大衣,在楼口与玉儿多站了一刻,似觉身上寒噤起来。今早两腿酸痛,四肢无力,想是受了点风。适才有累玉儿,代我拍打了一回,觉得松快了些。"小儒道: "现在天气虽日渐温和,究竟是春初的时候,或寒或暖,最,宜保重。何况你们身体生来柔脆,又初到南方,水土尚没有服得惯,更易生病。"你可要医家来诊看,我吩咐人请去。"龄官忙摇手道: "我最怕吃那苦水儿,准备多饿这么两顿,明天自会好的。"小儒又笑向玉儿道: "你不要光着头闹玩意儿,若凉了脑袋;停刻就要嚷头痛了。"玉儿笑道: "我倒不妨,不比龄官儿粉嫩似的身子,风儿雨儿都受不起半点儿。我在北边,成日的冻着,也不觉得。"
小儒与龄官闲话了半会,即问起琴官将才的事故, "他说问.你和玉儿总知道的。他有什么未了心愿?如此瞒人"。玉儿听了,说声道: "说也话长,他这桩心愿,从未给人说过。蒙他看得起我与龄官,将前后隐情曾对我们细说。琴官自幼即没了父母,只有兄嫂与他生母马氏在堂。他父亲在世亦是读书未成,在本地一个大家训蒙过活。马氏本是大家使婢出身,因他父亲彼时尚未有子,送与他作妾。谁知进了门,他嫡母即生了他哥子。后来生下琴官,才及周岁,老夫妇相继而亡。不料狠心哥子,妒忌他的生母,在家终朝打骂。马氏吃苦不过,在他父亲灵前大哭一场,抛了琴官另行改嫁。琴官还亏他嫂嫂抚养到十岁,哥子即将他卖入班子里。日久闻得他生母已故,只有当日他父亲讨马氏回来时,有封庚帖,尚在琴官身边紧紧收着。每每的背着人取出,哭拜一番,如见他生母一般。逢到时节,他即早一日斋戒沐浴,焚香点烛的祭奠,连我们都不去看他。这件事他最秘密的,今儿相巧被你瞧见,不能隐瞒,才肯叫问我们的。" 小儒听说,连连点头道: "这么说起来,琴官尚是个孝子,却也可敬。何妨立个木主,与这封庚帖供奉在一处,亦可早晚点一炷香儿,倒不好么?"玉儿道: "他在班子里唱戏,今东明西,那有定所。立了木主,反觉得累赘。不如一封庚帖,便于收藏。而今到了园子里,又是人家的房屋,更不便立木主了。"小儒道: "那倒无碍,明儿你对他说,叫他请个木主,就供在楼上。。我最不忌憎这些事,况且他既有如此孝心,益发要成全他的才是。"
龄官在床上亦点首道: "玉儿,你将陈大人这番美意,告诉了他。让琴官好欢喜着,免得逢时过节的,祭一回哭一回。"玉儿即跳起身道: "我就告诉他去。"龄官道: "你忙什么?我要茶吃,好兄弟给一盏儿与我罢。"玉儿也不睬龄官,竟匆匆的向前楼去了。龄官恨道: "这孩子没良心。他有了病,我6、夜的服侍他,不离床前半步。今儿他连茶都不肯给我吃。" 说着,即便掀开被,欲自己起来。
小儒道: "你睡着罢。"便在桌上倒了一盏茶,送到床前。龄官忙欠身接过,笑着瞅了小儒一眼道: "别要把我折煞了,现在我病病痛痛的。"小儒笑道: "这又算什么呢!"将茶锺接过,仍放在桌上,转身见龄官上身只穿着薄棉鹦哥绿紧身小袄,外罩珍珠皮元色比甲,腰内束了一条淡红色绦儿,下穿月白底衣。脸土略略黄瘦了一层,加以眉黛微颦,眼波斜溜,分外姣楚可人。
小儒看到情浓,不觉神驰道: "你身上薄薄的两件衣裳,又不盖被,若再凉着,更外难受。"便代龄官将被往上提了一提,又握住他双手道: "你手尖儿都冻冰了,还要挣扎着起来。晚间须要多盖一层,出身汗就可好了。"龄官见小儒握住他双手,又低声悄语的和他说话,不禁脸晕红潮,回眸一笑,忙牺脱了小儒的手,便道: "若被玉儿那促狭小蹄子看见,又要说多少话儿。"
小儒听说,反不好意思起来,亦随着龄官笑了一笑,正欲起身,早见王兰和琴官等人都走了进来。琴官即至小儒面前道:"将才闻玉儿所说,心感不尽,只好容图后报罢。"说着,眼圈儿一红,意在下拜。小儒忙双手挽住道: "你休得如此,使人不安。难得你一片孝思,,诚为可敬。明儿你即立起木主,好得早晚侍奉,以尽你报答之心。"王兰听了,茫然不解,便扯住玉儿追问原由。玉儿细说了一遍,此时连兰官等人都知道了。王兰亦点头称赞不已,又问了龄官的身体。
人众正欲坐下,见家丁上楼来回道: "适才打听得云大人奉了恩旨起用,前赴浙江沿海一带察看塘工,不日即至南京。"小儒听了,笑向王兰道: "在田今番来得甚巧,又有一场团聚,也好叫他瞻仰瞻仰我们六艳堂的人。"王兰闻说,亦欣喜异常,便拉了小儒兴匆匆的下楼去/寻五官、梅仙两人说知此事。未知云从龙此番重到南京,有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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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屈浮鲁中箭丧身 徐美祖报仇雪恨
再说李孝业捉了乌黑彪,因在后营,每日来山前讨战,见挂出免战牌,无奈只得收兵回营。这日忽见山上收去免战牌,李孝业亦自端正连环马,准备厮杀不表。
且说徐美祖今南建、北齐打东寨,吴奇、马赞打西寨,薛刚、纪鸾英打中寨,罗英、屈浮鲁领花枪手破连环马,薛蛟 、薛葵往来救应,其余众将,四下埋伏。分付已定,放炮下山。李孝业令仰必兴打头阵,韦云、毛进、乔路、唐英驱连环马,冲杀前来。罗英、屈浮鲁俱是步兵,见连环马冲来,一齐动手。那些甲马被钩镰枪钩到马腿,一马倒了,九马都不能行,便咆哮起来,乱滚乱跳,都倒在地,仰必兴与四将都被捉去。
李孝业见连环马被钩镰枪破了,心中大怒,要冲杀来,怎奈满地都是甲马倒着,难以前进,只得领兵逃走,又遇南建、北齐,混杀一阵。吴奇、马赞杀入后营,救了乌黑彪。李孝业战不过南建、北齐,落荒败走,又遇着屈浮鲁拦路杀来,李孝业无心恋战,拍马便走。屈浮鲁追来,李孝业暗发一箭,射中屈浮鲁面门,翻身落马,幸得罗英赶到,救了上山。周兵俱备投降,单单走脱了李孝业。薛刚大胜,上山献功。只有屈浮鲁中箭,那箭是用毒药煮的,过了三日,便呜呼哀哉了。
再说那李孝业带领残兵,望西逃走,又遇着一支人马,为首两个小将,拦路问道:"来将是谁?"李孝业道:"我乃定唐王李孝业是也。"两个小将道:"好,好,好,遇的巧!"一齐来捉。李孝业见势头不好,正要跑走,却被一个小将生擒过马,竟望九焰山而来。"
看官,你道这二位小将是谁?原来是锁阳城窦必虎遣来人马,一个是薛斗,一个是窦希,窦必虎不忘薛氏之恩,改名为薛云,他闻知薛刚在九焰山保庐陵王中兴天下,故差他二人领兵来助。遇着李孝业,被薛云生擒。
来到九焰山,薛刚领他二人朝见庐陵王,奏知其事,庐陵王大喜。徐美祖奏道:"臣父死于李孝业兄弟之手,今日正好报仇,求千岁为臣作主!"庐陵王道:"任凭御弟处分。"徐美祖便令殿上设立英王徐敬业、徐敬猷、屈浮鲁灵位,将李孝业绑在灵前。徐美祖哭祭了一番,将李孝业凌迟处死,又将所擒诸将一并斩首,止放了仰必兴回去通信。
仰必兴得了性命,飞奔长安。一日到了长安,就把九焰山人马凶恶,难以对敌,并周成、孙安、齐豹之事,及李孝业被杀情由,一一奏知武氏。
武氏听了大怒,遂问群臣道:"朕欲扫平九焰山,杀尽叛逆,谁敢领兵前去?"武承嗣奏道:"臣儿愿往。"武氏大喜道:"王儿肯行,国家幸甚!天下兵马委卿执掌,生杀由你,封你为镇周除害天下兵马大元帅、威武南王,各镇王侯节度,任你调遣。"承嗣奏道:"臣儿此行,还要一路招贤纳士,共议破敌。"武氏允奏退朝。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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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放风筝寄怀好友 补修禊启订同心
话说宝钗们才过介寿堂院门,见几个灯笼照着平儿冉冉而来。探春笑道:"亲家太太来了,咱们都在这里拱候。"平儿笑道:"罢呀,姑太太,何苦糟蹋我呢!叫我在藏春坞好等,姑太太们晒我个老满儿,不亏姨娘们拉着去逛,这会还坐在那儿等着呢。谁知姑太太们得了好差使,怨不得晒着咱们。"探春未及回言,宝钗笑道:"咱们是樗栎庸材,谬膺重任,那里及亲家太太调鼎赞襄,中流砥柱。刚才实因公务羁身,不克趋侍巾栉,明日赴辕负荆,敬聆训示。"众人俱吃吃大笑。平儿道:"我说了两句,被宝姑奶奶说了一车。拉倒,咱们去睡觉,明日吃你两个一杯酒儿,使得使不得?"宝钗点头笑道:"使得。明儿罚我。"说毕,彼此含笑分手。平儿自去安睡不提。
宝钗们来到怡安堂,此时上房已要安寝,吩咐免请晚安。众人走如是园往安和堂来。刚到半路,遇着听差的嫂子来传:"柏夫人吩咐不必过去。"宝钗笑道:"这是怎么说呢,东跑西走,都不叫见面,闹的腿酸脚疼,咱们到那儿去歇歇才得呢。"汝湘道:"将来夜短,竟不够跑道儿,怎么好呢。"秋瑞笑道:"这会儿各人回房睡觉,过一半天咱们要回两边太太,将这晚上请安这一条儿,除介寿堂是风雨无阻照例请安外,其余这三处须要捐免才好。"修云笑道:"且过了这两三天再说。这会因为乏的慌,倒站着半天说闲话。"众人大笑。各人分手,各去安歇。次日是二月二十六日,祝府去上清明坟。探春、宝钗一早上去,接办怡安堂总务。四堂姨娘、各职事姑娘、垂花门领着各家媳妇们,都来给两位姑奶奶道喜。宝钗、探春彼此称谢,各人散去。祝筠同桂夫人商酌,将瓶花阁左边院里那几间屋子收拾与宝钗、探春居住,作司总之所,取名楚宝堂。请鞠冷斋书"楚宝堂"匾额,再请文师爷刻"楚宝堂"图记印章。
自此以后,一切事务都归楚宝堂总上商办。竺太太搬在承瑛堂倒很安逸。桂夫人自在安享欢喜之至。祝筠同桂夫人交办完毕,到介寿堂请早安,回明交代总务。宝钗、探春亦上来请安,禀知接办事务。祝母大喜,笑道:"你两个上了我的当,以后再别想回去了,我连你的太太也留着不放,同我打伙到老,又省得去几天,叫咱们牵肠挂肚,想的发烦。"祝母正说的热闹,柏夫人上来请过早安。祝筠、桂夫人彼此问好、问安。此时,梦玉们亦俱到齐,站满一屋。祝母道:"听说菜花大盛,百花俱放。今日咱们上坟,带着请贾大姐姐同竺、鞠两亲家到城外去看个野景儿。下午在庄子上吃了晚饭回来。"柏夫人们答应。
四堂姨娘赶着下来,各去料理祭品铺垫、果盒点心、茶酒赏封一切应带的物件,并拟派跟去的职事姑娘、嫂子都先到各处伺候。宝钗、探春、珍珠、惜春、修云、梦玉又都到王夫人屋里请安,略谈几句,散了下来,各去伺候上坟。王夫人同竺、鞠两位太太俱在介寿堂说了些闲话。垂花门的上来回说:"外面伺候齐集。"老太太听说,邀着王夫人们离了介寿堂往外面慢慢走去。前后拥着大群散花仙女,香风扑鼻。掌珠们一堆儿挤在后面,将宝钗围在中间。宝钗笑道:"我今日一准要活不到晚上。"芳芸问道:"为什么?"宝钗笑道:"被姑娘、奶奶们身上的温香闻得我骨缝儿里都酥透了,小丫头身上更香的利害,真是要命。"众人都抿着嘴儿笑。珍珠笑道:"就说的你身上没有一点香味?"宝钗摇头道:"我身上只有些儿土气。"
众人一路说笑,已跟着老太太走出垂花门,伺候太太们都上了大轿,赶忙各人坐上轿子,一溜儿出了城来。只见柳绿桃红,百花齐放,杨花飞雪,青梅如豆,燕剪莺梭,蜂狂蝶闹,看不尽那田家的春景。众人各在轿内畅观景致,听见后面招呼道:"老太太吩咐:'请贾太太、鞠太太、竺太太、宝姑奶奶、琏二太太先在东庄去用茶,着几个姑娘、嫂子同去伺候。'"那些跟班的连声答应。去不多会,过了一座大石桥,到三岔路,轿马到此分路。不言祝母去上坟之事。且说王夫人们又走了一会,来到祝家东庄,进了庄门下轿。祝府派来办差的家人、小子早已铺设妥当,各样齐备。庄门外临着小河,一带合抱垂杨列如屏障。门里大厅三间,厅左水阁三间。窗外尽是稻田,远望云山重叠,竹树迷离,真是太平图画。厅之右边亦有水阁几间,窗临湖面,风帆沙鸟、渺无涯际。王夫人们两边看玩一会,又到庄后来瞧,见是一片平坦空地,四面俱以细竹缦成短墙。
探春指道:"那边是些什么红的绿的挂在那儿?"伺候的姑娘们说道:"是大爷吩咐带出来的风筝,大大小小带了好些出来。"
宝钗道:"既有风筝,咱们放他上去。"王夫人对竺、鞠两位太太道:"咱们到水阁上去坐会子,等他们放风筝。"三位太太自去闲话。宝钗道:"咱们自从那年在大观园同林姑娘们放风筝之后,悲苦日增,从此风流云散,再想不到如今不幸中又有此一番相聚。将来我三个人又不知是怎样的光景,令人可叹。"探春不胜悲苦,掩面而哭。平儿笑道:"想起前情,自然要哭。论起理来,也很可不必。"宝钗道:"咱们端过两条板橙,将风筝交姑娘们拉着,再听平丫头的高论。"探春点头。
三个人坐在一条凳上,仰着脸儿,瞅着风筝。平儿道:"想起大观园放风筝,正是极盛的时候,一天到夜,有乐无苦,想来世界上再没有比咱们乐的人了。谁知乐尽悲来。自从姑娘们出嫁后,日见凋零,苦上头来。最可怜的是林姑娘去世,宝兄弟出家,老太太归天,上房失盗,凤姐姐身故,我同巧姑娘到刘姥姥家去避难。不多两年,接着老爷去世。可怜将一个花攒锦簇人家闹的冰消瓦解,一败涂地。咱们的眼泪也不知出掉了几担。谁知去年琏二爷又出了家去。你想想,这家人家还有个望头儿吗?那里知道太太拿定主意,弃掉了荣宅并大观园,回到金陵,重整家园,再兴故业。我又想不到蒙太太恩典,托以重任。我瞧近来光景倒比当日还好,况且宝兄弟、琏二爷又皆得道成仙,三不知儿的也可以见面。想起当年今日,真是白掉了多少眼泪。"平儿正说的高兴,背后一人接口问道:"眼泪掉在那儿,我代你去找。"三个人出其不意,吓了一跳。回头见是珍珠、惜春、修云、芳芸、紫箫、秋瑞、掌珠,续后又来了汝湘、九如、梦玉。平儿问道:"你们多咱儿来的?悄没声儿的,也不言语,偏生在这儿骂你们,又叫你们听见。"秋瑞笑道:"玉大爷带了些风筝出来,将些家人、小子们都去满田里东放西放。咱们跟着老太太下了轿,才有人知道,赶着去找人,听差的嫂子们说:'姑奶奶们在后面大院子里放风筝。'我止住他们不许言语,刚才站住脚,珍珠姑娘就忍不住说话,你们在这儿骂也好,说什么也好,咱们拢共拢儿总也没有听见。"
宝钗道:"咱们听着平丫头说古话,听出了神,谁知道你们都站在背后呢。"梦玉道:"这会儿让咱们放风筝,你三个上去瞧瞧老太太再来。"宝钗点头,探春、平儿三人上去。老太太们俱在左边阁内,靠着窗口看那远近农夫耕田种地。祝母见宝钗们进来,笑道:"正要来瞧你们放的风筝,只听见满天的风琴儿,不知那几个是咱们的?"宝钗用手指道:"那几个蝴蝶儿倒像是咱们的。"探春道:"那儿的话呢,这儿屋子转了向,你就瞧见后头的风筝。"祝母笑道:"你两个且不用争,我瞧了这半天,也总没有瞧见蝴蝶风筝在那儿。"桂夫人同平儿笑道:"别说老太太找不着,连咱们也看不见一点影儿。"探春笑道:"方才是一只大鹞鹰,他哄老太太是个风筝,我瞧见他飞下田去,那不是树梢头儿,又飞起来了。"众位太太都好笑道:"怨不得,老太太满天那儿去找风筝。"祝母大笑道:"等着罚宝姑娘回家去放个风筝儿我瞧。"柏夫人道:"咱们就在这里坐席,连他姐妹们都在一堆儿热闹。"祝母点头吩咐:"对着窗口,一溜儿摆下四桌。"媳妇们摆设杯箸、果碟,着人去请大爷同各位奶奶、姑娘入席。祝母们分两桌坐下。梦玉们俱已进来序齿而坐。祝母道:"咱们坐在这儿饮酒,好不安逸!你看那些种田的男女老少,在那泥浆子里走来走去,这样辛苦,可怜那里摸得着一点儿好的到口。我常听见各庄佃户每年总要欠些租子,想起来他们多得一斗半斗的,举家欢乐,也多过几天快活日子。像咱们家,就少了一石半石的,也饿不着谁一顿半顿,何苦呢,将他们送官追比,为这几粒子米,被他们一家子咒骂。以后将佃户送官这条儿,竟要裁去才是。"王夫人、柏夫人们答应道:"老太太动念仁慈,真是培养子孙载福甚厚,《金刚经》所云:不住法而行布施,就是这个道理。"
祝母们两席上饮酒清谈。宝钗们这两席也彼此交头接耳的,各谈各人的说话。媳妇、姑娘们上菜斟酒。四桌席上正说的高兴,只听见外面厅上有个妇人在那里大哭大喊。柏夫人忙着人去问,不一会金映的媳妇进来回道:"看庄子老蔡的大媳妇病了好一程子不能起炕,这会儿忽然下炕走出院子,要见老太太。老蔡妈瞧他不像个样儿,赶忙拉住,他就大哭大喊的。听他的说话,很不像他媳妇的口气,倒像有什么邪祟附着他身上。众人围着不叫进来,他那儿肯依,在那儿大喊。"祝母道:"又是怪事,有什么妖魔邪祟的要见我呢?"秋瑞道:"我去瞧瞧,是什么邪祟。"宝钗们都要同去瞧瞧,刚走出坐位,见三多、秋云进来回道:"听他的说话,很像桑奶子附在他身上。"桂夫人道:"等我去看他有什么说话。"领着一大群走出大厅,见老蔡妈拉着他媳妇,黄病恹恹,蓬头垢面,不成人样。各家人媳妇们将他围住,不叫他到厅上来。桂夫人吩咐让开,问他是谁,有什么说话。众人站立两旁,老蔡的媳妇瞧见桂夫人,连忙跪下向上磕头,哭道:"我孤身一人被义冢的那些强魂恶鬼你抢我夺,闹的我无处安身。前日被一个周三将我霸住,藏在这门前的柳树根下。昨日是本村土地清查,打扫地方,伺候城隍爷清明祀孤。查到这柳树下,说周三拐带人家妇女,将他锁去,又要拿我,因此着急,躲在这庄门背后。刚才老太太们轿子进来,又被门神驱逐,不准躲在门后。刚遇着蔡妈出来,我躲在他衣襟底下,带进屋去,见他大媳妇魂已离舍,阳光有限,我借他身体附着上来,见老太太磕个头儿。谢谢我生前受的那些恩典,看看玉哥儿长的这么大,可怜我无依无靠,被那些混帐鬼强来霸占。求太太施恩,对老爷说:'拿个帖儿将义冢的几个混帐鬼,送到城隍爷处,枷号起来。'我可以脱身去嫁人,不然被他们缠住着,总不能够了结。'说毕,放声大哭。
桂夫人听了这些说话,又可怜又可笑,对他说道:"因你生前做事不端,以至死后才有这些鬼来缠你,既是做了鬼,还守不住,要嫁人就该早嫁,谁叫你自家引鬼上门,闹的哩儿拉儿的惹出这些事来。后日清明,咱们宅里的年例,分赏你们银钱锞纸、香烛酒饭,你候着去领,各人自找头路,休要在这里缠老蔡的媳妇。我看哥儿分上,明儿给你放坛焰口,超度你脱离鬼境,转世做个好人。"众人见老蔡的媳妇像喜欢的模样,向上磕头说道:"多谢太太,我就去,明日多赏我口酒儿喝喝。"
说毕,睡在地上,一声儿也不言语。老蔡妈弯着腰叫唤了几声,他媳妇慢慢答应,睁眼瞧见众人,问道:"我怎么睡在这儿?"
桂夫人见桑奶子阴魂已去,吩咐蔡妈好生扶他进屋。对宝钗说:"另外赏他两吊钱,调理养病。"老太太们正等着问话,见桂夫人领着秋瑞们一同进来,将刚才桑奶子附着老蔡媳妇身上那些说话,细细回了一遍。祝母同王夫人们十分叹息。鞠太太道:"咱们老爷从来不信是有鬼,说也不信,像这不是个活鬼吗?想起来真是可怕。"柏夫人道:"人鬼一理,生为正人,死为正鬼。若桑奶子这样,生是邪人,死后也就是邪鬼。"汝湘笑道:"真是一点不错。有那无主的游魂,饿着了急,混充些名号,去享人家的祭祀,那些就叫做冒食鬼。"祝母们不觉哄然大笑。众人依旧坐下饮了一会,彼此谈那桑奶子的鬼话。
正然说笑的高兴,听见外面又有人声喊叫起来。芳芸笑道:"老桑不知又想起什么说话,这人真讨嫌,做了鬼,还是这样累赘。"桂夫人亦觉好笑,吩咐:"去看又为什么?"姑娘们答应,尚未动身,见孟升的媳妇进来回道:"东庄各佃户知道老太太在这儿,他们各家妻儿老小都来请安,挤满了一院子,要见老太太同太太们磕头。"平儿笑道:"老太太今日下乡劝农,也必得叫他们插花饮酒才是。"祝母点头道:"真个的,他们既都来瞧我,也必得赏些什么儿才好。"探春道:"备下几十个封儿都还未用,恐人多不够。"宝钗道:"只要每一家佃户赏封一个,原不必见人就赏,不过是老太太到这儿逛逛,格外的恩典。那些小人儿们,有咱们带出来的果子,普里普儿一分也就很好。"柏夫人点头赞道:"宝姑娘说的甚是,竟是这样办法。"祝母道:"咱们吃点子饭,到厅上去合乡里人说个野话儿,让丫头、媳妇们就在这儿吃饭。"桂夫人们答应。
不多一会,四席俱散,老太太们漱口、更衣、净手,诸事完毕,都来外厅。那些佃户家属倒像赤子之见慈母,彼此挤做一堆,争先拜见,满地见人,参差乱拜。祝母看着欢喜之至。众人拜毕,都挤在老太太面前,各人说话,也听不出说些什么。老太太们只好含笑点头而已。柏夫人吩咐管家婆;"将老太太的赏封、果子分赏与各家佃户老婆及那些小男幼女。"王夫人道:"天将傍晚,咱们回去走菜花地下,对着花柳,更有个趣儿。"
祝母点头,吩咐伺候。梦玉同奶奶们又在后面放了一会风筝,听说老太太们业已上轿,赶着收拾,一同出来。老太太同各位太太,都在庄门等候。宝钗们陆续上轿,跟着走菜花地里。正是:黄云起处飞蝴蝶,绿水生时出燕雏。
回到宅时,俱已点上灯烛。次日,柏夫人们去给尚书上坟。
二十八日清明早上,就在家祠祀祖。早饭之后,探春对秋瑞道:"今日清明,天气又好,我作个东儿,请咱们这些好朋友在蔷薇架下做个修禊小会。"秋瑞笑道:"昨晚紫丫头也想到这层,因是连日上坟,人多辛苦,我说过两天咱们补作修禊会。既是姐姐有兴,我学宝姐姐写个小启,去各处知会。"探春大喜,取出一个白简与秋瑞写启。其词曰:春日载扬,芬芳节序。会桃李之芳园,集良朋之燕叙。玉台留咏,情深孝穆之词;班管催题,喜续文通之句。踏青池上,有美如花;修禊桥边,群矜比玉。落花迤逦,兰香原在人间;芳草迷离,金谷几疑天上。红楼非梦,未免相思;白昼有歌,能无惆怅?喜春风之满座,我岂无词?怜香雾之盈庭,谁能遣此?不须击钵,一任挥毫,吐珠玉于瑶笺;联如积翠,裁锦纨于纤手。集以成章,伤已往之兰亭,作当前之嘉会。是启。
秋瑞写毕,递与探春念了一遍,不胜叹服,即交与听差媳妇送往各处书知。先往海棠院来,谁知宝钗们都在一堆儿闲话。
见了那小启,无不喜的手舞足蹈,连忙都写了"知"字,命听差的先去。海珠笑道:"可惜我不能去一乐,只好在屋里作诗。前日老瑞那篇雅序,也不与咱们瞧瞧。今日作修禊会,更不可以不记。"修云道:"今日这篇文章,必得是宝姐姐的大笔,方足以传千古。"众人不等宝钗推辞,众口同声说道:"修妹妹说的甚是,宝公断不可故却。"宝钗笑道:"不必诸公谬荐,我竟作王子安,任而不辞如何?但今日断不能执笔。且等相叙之后,方能写其风景事实。"梦玉点头道:"此言甚是。咱们去回过老太太,就可以放心。"汝湘道:"老太太们都在看牌,咱们不用都去,只要玉大爷再同一两个上去,说探姐姐请看花作诗会,给众人告个假。不用拢共拢挤作一堆。"掌珠道:"很是。就是你同芳芸、玉大爷三个人上去,告了假就来,别叫咱们在这儿傻等。"汝湘、芳芸、梦玉三人点头,离了海棠院往介寿堂来。此时,老太太同王夫人、竺、鞠两位太太在套屋里看牌。介寿堂是桂夫人同平儿在琴桌上下棋。梦玉三个上前站了一会,将告假之事回了桂夫人。平儿笑道:"我虽不会做诗,也要来同你们热闹。"桂夫人道:"你再去热闹,丢我一个儿找谁说话呢?那是不能的。你们也不用上去告假,一会儿我回老太太就是了。"梦玉答应。三个人下来,刚出介寿堂院门,只见一个人急急忙忙跑了过来。不知那人是谁,有什么说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