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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地炼丹置长符
古有炼丹之说,点铁成金,盖仙方,非人世有也。世所传炼丹之术,用好纹银三两,杂诸铅、汞辰、朱砂药物在炉同炼,每次须炼四十九日。至四十日后,须两人轮番守炉,昼夜不得暂时离守。丹成,可得九两,内除三两银本,要三两买药物,每次只出三两。一年可炼四次,共可得十二两,仅足供两人食用。故真得此方者,亦不屑为。其炼出丹银,亦可经煎,每次渐渐亏少,复归于无。但此银第二次不可为银母,若再炼,须另以纹银为母。此相传真方,费心费工,甚不易为。若云游方士,托炼丹为名以行骗者,用砒霜、雄黄诸物,炒好银为灰砂,假称曰"丹头";然后将此与好银同煎,仍煎成银,彼便道"丹药可点成银",此个个是弄假行骗之套子。
有一道士,自称能炼丹者。先以银灰明煎出些与人看,人多疑信相半。一富人独信之,请至家炼。道士曰:"炼丹乃仙术,家中多秽浊,恐不能成。可于僻地开坑一丈四尺深,下仅可容一床一炉,在此处烧炼四十九日。一百两银母,可炼出三百两矣。"富人依言,于后门凿一坑,广八尺,深一丈四尺。道士入坑去,命用银十两买铅、汞辰、朱砂等来,先炼丹头,三日已讫。富人付银百两与炼,日吊下三餐饭与食,道人又命讨一手握的坚实圆木七只,每只三尺五寸长,作符;用大棕索一条,交横缚柴符上,日以大斧摧打柴符。富人每日往坑上看。至三十馀日,柴符渐渐打下,只有一尺在上,心料银将成矣。道士知一月之久,防守者必懈,夜以索一头系裹银药,一头系在腰,将七只长符,每二尺打一符于上,扳援而升,将银吊起,夤夜逃去。次早送饭,下无人接。以烛照之,不见道士矣。梯下看之,银都窃去,方知彼蹈符而上,明白被其窃骗也。
按:深坑煅炼,使人不疑其逃。然用符用索,已早为出坑之计。其使人不疑处,即其脱身处也。后人鉴此,尚以炼丹为可信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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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一夕话款款续良缘半江风匆匆送行色
原来这扬州地方,自从被那孟军统占领之后,城池虽不甚大,至于论他形势,却东扼运河,西连皖豫,巍然江淮重镇,为南北战争上,所必觊觎之点。论那孟军统手下的兵卒,号称两师,其实一师多人是有的,平时饷糈归中央接济。每逢缺饷时候,扬州居民便风鹤震惊,深恐有哗掠之变。尚幸孟军统声威素著,颇得军心,一共不曾出着变故。在这头一年夏秋当儿,军统忽的害了一场重病,几于一瞑不视。其时人民,已是心胆悬悬,镇日镇夜的打算迁居避乱。后来幸亏被一位医生诊治痊愈,大家方在额手称庆。但是那孟军统虽出身草莽,然为时势所趋,他一心却倾注共和,不以君主专制为然。当时党派纷歧,有钦佩他的,也有嫉忌他的。他对于保护人民,辅助公益,却还尽心竭力。又没有别的嗜好,只喜欢同一班骨董客人,研究金石,赏鉴书画。遇着宝贵的古玩,他是不惜重价,成千累万的银子将那古玩买他回来。所以他的那所住宅,别的点缀却没有,至于这汉魏碑帖,雍乾磁器,真个如入五都之市,光怪陆离,无奇不有。
物聚于所好,以军统这样势位,谁不仰承意旨。是以那些掮木梢的伙友,往来其门,络绎不绝。这其中有两个人为军统所最亲信的,一个叫做吴臣杰,一个叫做艾二。单表吴臣杰原系许道权的朋友,许道权常常同军统研究古玩,所以特的将他荐在军统左右,他们两人,从春间便挟了军统的重资,向上海一带去购访珍异,平时也还通着消息,报告时价涨落,以及物品优劣。也是合当有事,这一天傍晚时候,阴雨,军统公馆门房里,忽然进来一个短衣汉子,行色匆匆,像是打远道来的模样,双手捧着一个小匣儿,郑郑重重,交给门房那位管家,又从怀里掏了一封信函,口称是上海姓吴的,打发我将这匣子赍送回来,呈给军统,内有磁瓶一只,价值巨万,须得军统亲手开启,免致损坏。那个管家因为军统出去宴会,便命那汉子将匣子和信,放在这里。那汉子得了这话,兀自大踏步走了。
管家不敢怠慢,随即一道一道的,将这匣子和信递入,里面因为物品很是贵重,便藏放在军统一所密室,这密室别人是轻易不能擅自出入的。及至军统回来时候,已是夜深,别人虽然将这事禀明,军统不过略点了点头,也不曾进去瞧看,便自入寝。次日清晨,心里悬挂着这匣中宝贝,连盥洗都来不及,掖着衣服,趿着鞋子,匆匆直向那座密室行去,随在身后的,只有一个小厮,准备军统随时驱遣。军统见了那匣子,十分欢喜,亲手将外边包裹拆开,一重一重的,封得甚是坚固。再瞧那匣子,见方只有二尺来长,用手推了推匣盖,只是纹丝不动,一时性起,便分付那小厮,帮着开启。小厮真个走进来,使劲搡了一会,好容易经军统将盖子开了半边,只见里面一缕一缕的青烟氤氲而起。
军统是个久经战阵,在江湖上磨练出来的人,有甚么瞧不出内中破绽,登时喊了一声不好,将匣子向桌下一推,掉转身子,便想避闪。说时迟,那时快,军统刚退得两步,那匣子早嘣然迸裂,一个极猛的炸弹,炸得窗格齐飞,栋梁倾折,可怜孟军统同那个小厮,便一齐遇难。这一场巨祸,不独公馆里上下人等,吓得魂飞魄丧,一面捉拿凶手,一面在火窟里寻检军统的肢体,消息顿时传遍全城。诸君试闭着眼想一想当时情景,何能怪那一班百姓们,男啼女哭,觉得大祸便在目前。俗说蛇无头而不行,军统既然身死,就保不住他的兵士不趁机捣乱。幸喜军统平素尚得人心,所有各营的军官,都感激军统待人好处,立刻聚在一处会议,先按着兵士不许暴动,又打了电报到北京政府,保举军统的兄弟代行职务。北京回电立即允许,因此人心才稍稍安戢。
至于我叙的这一段情事,看似与我书中没有关系,谁知这事不但与我书中有着关系,而且与云麟同红珠的姻缘,还有极大的关系呢。若问与云麟同红珠的姻缘有何关系?我必再将孟军统死后的情形,略叙一遍,诸君方才可以明白。军统既死,这害军统的一人究竟尚无主名,推原祸始,同匣子一齐寄来的那封信函,原系吴臣杰的手笔,可想这件事必然与吴臣杰有关,或竟是吴臣杰同人通共来害军统,亦未可知。这个当儿,不但吴臣杰同艾二,迁入嫌疑犯中,便是推荐吴臣杰的那个许道权,也不能置身事外。先由代理军统孟老三传出命令,将许道权收入营仓,听候审讯。再派人向上海去捉拿艾二同吴臣杰两人。
再说吴臣杰、艾二在上海得了这个意外的消息,又不敢逃走,只得硬着头皮转回扬州。刚刚抵岸,早被兵士们用绳索捆绑,一路押入军署。依各军官的主意,便要立时将他们两人枪毙,好报军统的仇恨。还是曾夫人有点主意,说如果他们是主谋,他们也不见得肯自投罗网,这其中恐有冤枉,益发等讯问确实,再行定罪不迟。自是以后,那个许道权便同吴、艾两人,羁身狴犴,性命尚未知何如,可想谋娶红珠的那件事,益发成了画饼了。再说鲍橘人夫妇,平日诈取许道权的钱财,已是不少。紫罗女士虽然百般的拿话去打动红珠,无如红珠她是个聪明不过的人,暗中也瞧出紫罗的用心,觉得她机诈百出,论其品行,与淑仪她们迥不相同,后来便渐渐远着她,不肯再同她洽。那个许道权又不时的跑来催促,夫妻俩正自没法,忽然碰出这样变故,听见许道权已就捕获,橘人喜欢不荆又因为外间谣言太甚,是凡许道权的亲友,都要按着名字前来缉捕。橘人便同紫罗商议商议,连夜卷包逃走,径自回他丹徒旧籍去了。
再说云麟见了红珠之后,红珠只是愁眉泪眼,娇俏可怜,云麟早将先前怨恨之心,消融得干干净净,心里虽然害怕,却不肯露出声色,转拿话安慰她说道:"这样变故,很关系着安危大局,也不止我们一家一人的危险。况且我们是同病相怜,活固活在一处,死也要死在一处。你且将心地放宽了,母亲他们也还都住在城里哩。等一会再瞧,如若果然消息不好,我们走,自然也携带着你走。"红珠略点了点头,又分付人将大门闭得紧腾腾的,深恐有兵士进来掳掠。捱至日落时分,再听一听外面,却还没有别的动静。云麟更耐不得,望着红珠说道:"等我出去哨探哨探,老躲在家里也不是事。"
红珠见他要走,转又落下泪来。云麟笑道:"你放心,我不过想到姨父那边走一趟,瞧他们得着甚么消息,立刻便来告诉你。我今天断不回家,在此陪你一夜何如?"小珍子接着笑道:"少爷是必要来的,不要叫我们盼望。"云麟一笑,径自走了。到了晋芳公馆,家人们都是惊惊慌慌的,光景很不安静。云麟一直走上大厅,却瞧见晋芳背着手,不住的在厅上乱转。见了云麟,劈口说道:"你瞧这事可奇不奇,我们此刻可算都站在西瓜皮上呢,滑一滑便是个死,只好瞧全城百姓的造化罢。"云麟忙问道:"姨父到不曾向司令部里去访问访问,看他们究竟有甚么举动?"
晋芳叹道:"我是个投闲置散人员,平时同他们又不大洽,料想他们对这事,机密不过,便去访问,谁有确实消息把来告诉你。你家朱二姨娘他同县署里太太非常亲密,是她抱着奋勇,坐了轿子到署里去了。早间家母他们惊吓得要死,立刻逼着我同他们出城避乱。是我拿定主意,不敢妄动,等一会儿,她向署里回来,若是情形不好,再斟酌行止不迟。"正说着话,外面已吆喝着二太太回来了。云麟伸长脖子,只管向外边张望,果然见朱二小姐笑容满面,走得进来,晋芳忙问道:"怎么?"朱二小姐笑道:"请放心罢,大局已经暂定了。"晋芳忙道:"阿弥陀佛。宁可这样也罢。"
云麟见晋芳忽然念起佛来,兀自暗暗好笑。又向朱二小姐问道:"大局怎生平定的?"朱二小姐笑道:"依你姨父,老坐在屋里着急,又有何益呢。我这一去,可是探出好处来了。我来告诉你们罢,周知事今天随着盐运司长在司令部里列席会议,首由宪兵营长,担任兵士不至哗乱。惟最紧急问题,只要军饷,当由盐运司长,担任军饷三个月。这三月之中,军饷由司长负责。"
晋芳皱眉说道:"三个月后怎生办法呢?这个还不很妥洽,你且休如此高兴。"朱二小姐冷笑说道:"亏你也还在政界里干过事的,怎么这一点点过节儿,都不清楚。有司长维持三个月,你还怕三个月后兵士们重行哗乱么?兵变的事,只防在仓猝发生。有三个月的延长,自然又有别的办法了。我不想你的见识,转不如我。"几句话,说得晋芳也笑起来。朱二小姐又望着云麟笑道:"还有一句话,却不可不告诉你,叫你益发快活。原来军统这次被炸的缘由,全关系在古玩上面。如今是同军统在古玩上有影响的人,都逮捕入狱了。听说同你做对的那个许道权,也在其列。我笑他白虎业已当里,那里还能彀红鸾照命呢。你想可喜不可喜!"
云麟诧异道:"真有这事吗?这真是我意外造化了。既这样说,便请姨父这边打发一个管家,向舍间去走一趟,好让家母他们放心,我此刻便到红珠那里报告她这事去了。"说着又将今天早间,红珠分付珍子来约他的话,说了一遍。晋芳笑道:"恭喜恭喜,老贤甥可再不用顾虑了。我常说像你们这种姻缘,是也再拆散不开的。你们平素同过几多患难,天老爷他也不容你们拆散。拿我翠儿做个比喻,她的境遇不是也同你们红珠仿佛,只可惜翠儿的福命,不如你们红珠罢了。"说罢不觉从丹田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朱二小姐见他提这旧事,不觉冷笑里狠狠望他眨了一眼,径自走入内室。红珠一直等至晚饭时候,方见云麟到来。云麟将外间事迹,告诉了她,红珠方才将心上一块石头放落下来。可怜她整整一天还不曾进着饮食,此时觉得心神略定,便笑着命珍子将煨的莲枣粥端上来,同云麟对坐而食。云麟倒有好些时不曾享这艳福了,无意中便向红珠问道:"你近来同那紫罗女士往来很密,她的学问是好的,你想该也有些长进了。"
红珠冷笑道:"我常说男人家有了点学问,品行便不甚好。谁知女人家有了点学问,那品行也就不好起来。怪道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呢。我同她往来不过想长长见识,她公然拿那些不入耳的话,同我纠缠着,我如今也有些远着她了。"云麟笑得合合的说道:"你还睡在鼓里呢。我告诉呢,她们不但光拿那些不入耳的话同你纠缠,她将你的身价银子都付过一半去了。我今天若不是会见珍儿,知道你并没有这事,我还不肯说呢。"
红珠听到这里,登时粉颊绯红,怒道:"当真有这事么?这姓鲍的夫妇,简直不是人,是狗彘了。我还要怪你呢,这紫罗女士,当初不是你介绍来的,亏你介绍得这样好人。我以后除非不会见她,若是会见她,看我饶得她过,到要问问我几时允许她去嫁人的"云麟笑道:"好呀,我也替你想,便是嫁人,也该嫁个好好的人。也不该嫁这许老头儿。我益发说了罢,这许老头儿便因为这事性命已活不成了,你万一误信他们的言语,岂不白白误了你的终身。"
红珠急道:"你说的是些甚么话?我听了一点也不明白。甚么姓许的,我知道这姓许的是谁?不错,有一次紫罗同我闲谈,说那姓许的家道怎生富厚,为人怎生和气。我只望着她笑了笑,也不曾说别的话,她如何白白诬蔑我?她们诬蔑我也罢了,亏你也忍心跟着她们将我诬蔑。"红珠说着,眼眶已红起来。云麟笑道:"罢罢,你也不用为这闲事生气,千不怪,万不怪,总怪我这些时同你疏远的不好。若是像从前常常厮守在一处,也不至闹出这许多笑话。"
红珠此时向他微微瞟了一眼,叹气说道:"你这话转叫我听着难受,我岂不知道你这话的用意,不过我有我的见解,彼此亲爱,原不系乎同衾共枕。起先我想接你们老太太同太太,一齐来住着,好尽我一点孝心,这便算我以你的外室自居了。偏生老太太要讲究名分,一时不肯过来。那一天遇着你那姨娘,拿话同我取笑,我自从受这激刺,想着一个女人家,真不该同男子混在一处。我说一句不顾羞耻的话,我虽然远着你,论我心里,何尝有一时一刻忘却了你。谁知因这上面,便动了外人觊觎的心,疑惑我孤身独处,将来总不免有个下落,因此百般来引诱我。这番魔障便由此而生,其实我也不是个黄花闺女,难不成还怕人玷污了我的名誉。不过想起来,真个叫人寒心。罢罢,薄命的人,原不容我长享这样清福,此后听凭你们要怎样办便怎样办罢,否则延挨下去,外间的飞短流长,不但你不能相信我,或者连我还不相信自己呢。"说到此不觉媚眼流波,香腮渐晕,将瓠齿微启了启,对着云麟嫣然一笑,诸君试想云麟听见这话,当然是个甚么情形,怕我这支拙笔,便去描写他,也还描写不尽,转不如请诸君自去思索罢了。这时候偏生有那小珍子,真是玲珑不过,见他们已交头接耳,谈至夜深,忽然向她姑娘床上,将衾褥铺陈下来,请姑娘同云少爷入寝。红珠向她微说道:"你忙甚么呢?转眼天色已要发亮了,坐着谈一会到不好。"
珍儿噗哧一笑,老实她自睡觉去了。至于这一夜云麟是否同红珠睡在一处,作者不曾身当其境,却不敢替他武断。不过隔了一个多月,外间消息,一天安静是一天。只见秦氏同她媳妇居然迁移到红珠住宅,大家同心合意的过起日子来。红珠又大开筵席,是凡云麟的亲戚,都备了喜帖,请来宴会。外边男客,里边女客,整整热闹了几日,这且按下不表。再说孟军统身死,将近有一个年头。偏生上海那位簇崭新鲜的真都督,忽的也被人暗杀。说出来谁也不肯相信,孟军统一死,成就了我这红珠、云麟。真都督一死,可又成就了我这似珠、柳春,岂非咄咄怪事。至于真都督若何被人暗杀,暗杀他的人,毕竟有何用意?我却不暇替他细细叙述。因为真都督一生事迹,自有国史纪载,他又比不如孟军统与我扬州有绝大关系,少不得据实表彰一二。
明似珠当那真都督未死之前,两人爱情已不及先前浓厚。真都督少年气盛,借着自己势位名望,屏后金钗,原不止十二之数。初时见一个爱一个,过久下来,也就视若土苴,置之高阁。明似珠他却不以为嫌,好在柳春在都督府里时常出入,似珠平时出外游玩,都叫那柳春追随鞭镫,风气既开,女孩儿家尚且讲究一个开放,何况他们是姨太太的身分。别人姘识的左右不过是那些戏子马夫,似珠姘识的却是柳春,比他们毕竟高得多了。说也好笑,真都督在外间拿出手段来敲诈商民的财产,明似珠便在里面拿出手段来敲诈都督的财产。甚么珍珠钻石,白璧黄金,攒凑起来,大约也有十数万金的积蓄。所以真都督只管死他的,似珠却一毫不感痛苦。
当那匆遽当儿,他早同别的姬妾们,开了一个会议。有愿意守节的,便在府里等候办法。有愿意出去的,便都纷纷掳掇自己行囊箱笼,向大栈房住下来,预备各奔头路。别人我不知道,似珠住入栈房之后,第一着便命柳春,将那个朱成谦请来商议。明似珠当时便告诉朱成谦,说这上海不是可以久住的地方,我已打定主意,依旧要回扬州去享福。我母亲久已不通消息。此番劳你先行回去,便同母亲在扬州替我们买一处大大房屋,等我回来时候缴价。此处有五十两银子交给你做一路盘费。朱成谦异常欢喜,连连答应,次日真个搭了火车上扬州去了。
似珠便偕着柳春在上海痛痛玩了几天,将平时一班女朋友约在各餐馆里饮宴。声名浩大,谁也不知道她是真都督姨太太,如今重又出来嫁人,引得那些浮荡少年,嘴里馋涎,足足流出三尺来长。不幸又听见她身边有个柳春,恨得人牙痒痒的,都想同他拚命。柳春也知道他们的意思,但凡在那游戏热闹场中,挨着似珠,转昂昂的卖弄他的艳福。似珠玩得腻烦了,便向柳春商议动身日期。似珠身边最宠信的姨娘名字叫做小冯,本是淮北人,此番也跟着似珠出来,照常伺候。似珠当晚提着这话,又笑望着小冯说道:"我们的什物,委实太多,单拿箱子而论,到有十七八双,其余更不消说。我想火车轮船,总觉得不大方便。要图舒服些,必须雇一只大点帆船,沿江上驶,还可以顺拢焦山、金山两处地方,游览游览,你们不知道,我在这地理上面是很研究过的,自从进了都督府里,所有以前的学问,大半忘记了。若不趁这时候去实地试验试验,不是白辜负了此行吗!"
柳春当时还未及答应,那个小冯早拍手笑起来说道:"太太这话,真是一点不错。自家叫的船只,要住就住,要行就行,省得受那火车轮船的呕气。再巧不过,我家丈夫冯大,他原有一只五官舱大的船,往来长江上下,他不久将船停泊在黄浦江口,等我明天去瞧一瞧,若是他不曾兜揽到生意,叫他过来伺候太太,那是万无一失,比较雇别人的船头生面不熟的,总算高得百倍。"似珠笑道:"好极好极,就这样办。"又望柳春笑道:"你心里觉得怎么样?如何一共也不开口?"柳春咕哝着嘴说道:"火车轮船何等爽快,不上两个日子,稳稳到家了。这船若是碰着顶风,一般会耽搁半个多月。"
似珠呸道:"家里有热粥等着你去喝吗?巴巴的忙回去则甚?便在船上多耽搁几时,那一路上的风景,也是轻易瞧他不见的。你至今还是这冒失鬼的样儿,叫人心里总不快活。"一顿话,骂得柳春无言可答,躲在一边睡觉去了。这里似珠便同小冯拿定主意,小冯早向黄浦江那里去了一趟。从清晨前去,一直等到午后才回栈房。似珠便嗔着她迟慢,小冯拍手打掌笑道:"太太不用生气,这件事费了周折呢。我好容易在江口打了几个磨陀,才瞧见我家那只大船,湾在码节南首,上了船向冯大说知此事,冯大急得了不得,说可巧在昨天揽了一个客人,是向湖州贩卖鲜茧的。既是太太要叫我们伏侍,少不得要去回覆这笔生意。"
似珠笑道:"这可自然呀,贩鲜茧的客人,他有多大身分,知道都督太太叫船,他难道还敢违拗?"小冯笑道:"不是这样讲。民国时代,商人的身分不比从前了,听见冯大前去回他,他那里肯依。经冯大一再说项,又愿意加倍赔偿他的定钱。闹了好半开,方才讲得妥洽。"似珠蹙着额头说道:"着赔偿定钱,算得甚么?随后多赏你家丈夫百十来洋,便不至叫他吃亏了。"小冯又笑道:"太太待人,不消说得,自然是宽厚的了。冯大如今已跟着我来拜见太太,太太还是见他不见?"似珠笑道:"我也没这闲功夫,叫他回船去罢。我的性子,是你知道的。说走便走,千万不要误事。"小冯趁势问道:"就请太太的示,约莫在甚么日子动身?"似珠将指头掐了掐说道:"明天后天,一准便是大后天罢。头一天分付他来发行李。"小冯连连答应,下楼去同冯大接洽了一会。似珠的女友,知她有了动身日期,轮流着替她送行。到了临行这一天,大一担,小一担的什物,足足有百十来件,将一只船上,都压得满满的。似珠同柳春坐着汽车上船,小冯忙着替他们拧手巾,泡好茶。锣声三响,船便开行。不知他们一路上有无变故?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口技
村中来一女子,年二十有四五。携一药囊,售其医[1].有问病者,女不能自为方,俟暮夜问诸神。晚洁斗室[2],闭置其中。众绕门窗[3],倾耳寂听,但窃窃语,莫敢咳。内外动息俱冥[4].至半更许[5],忽闻帘声。女在内曰:"九姑来耶?"一女子答云:"来矣。"又曰:"腊梅从九姑耶?"
似一婢答云:"未矣。"三人絮语间杂,刺刺不休[6].俄闻帘钩复动,女曰:"六姑至矣。"乱言曰:"春梅亦抱小郎子来耶?"一女曰:"拗哥子[7]!
呜之不睡[8],定要从娘子来。身如百钧重,负累煞人!"旋闻女子殷勤声,九姑问讯声,六姑寒暄声,二婢慰劳声,小儿喜笑声,猫子声[9],一齐嘈杂。
即闻女子笑曰:"小郎君亦大好耍,远迢迢抱猫儿来。"既而声渐疏,帘又响,满室俱哗,曰:"四姑来何迟也?"有一小女子细声答曰:"路有千里且溢[10],与阿姑走尔许时始至。阿姑行且缓。"遂各各道温凉声[11],并移坐声,唤添坐声,参差并作,喧繁满室,食顷始定[12].即闻女子问病,九姑以为宜得参[13],六姑以为宜得芪[14],四姑以为宜得术[15].参酌移时,即闻九姑唤笔砚。无何,折纸戢戢然[16],拔笔掷帽丁丁然[17],磨墨隆隆然;既而投笔触几,震笔作响,便闻撮药包裹苏苏然[18].顷之,女子推帘,呼病者授药并方。反身入室,即闻三姑作别,三婢作别,小儿哑哑,猫儿唔唔,又一时并起。九姑之声清以越[19],六姑之声缓以苍[20],四姑之声娇以婉[21],以及三婢之声,各有态响,听之了了可辨。群讶以为真神。而试其方,亦不甚效。此即所谓口技,特借之以售其术耳。然亦奇矣!
昔王心逸尝言[22]:在都偶过市廛[23],闻弦歌声,观者如堵。近窥之,则见一少年曼声度曲[24].并无乐器,惟以一指捺颊际,且捺且讴;听之铿铿,与弦索无异[25].亦口技之苗裔也[26].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售:犹行。《文选》张衡《西京赋》:"挟邪作蛊,于是不售。"
[2]斗室:犹小室。
[3]众绕门窗:此据二十四抄本,"门"原作"问"。
[4]俱冥: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无此二字。
[5]至半更许: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至夜许"。
[6]刺刺不休:话语不断。刺刺,多言的样子。韩愈《送殷员外序》:"持被入直三省,丁宁顾婢子,语刺刺不能休。"
[7]拗:倔。
[8]呜之: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本,原作"鸣鸣"。呜之,抚拍之。《世说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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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慷慨结交游群花绕座 荒唐作夫妇一月倾家
原来这任毅民家里倒也是小康之家。他的父亲希望他在大学毕业,得一个终身立脚的根基,就极力的替他筹划学费,整千的款子汇到北京银行里来存着,让他好安心读书,不受经济压迫。不料经济不压迫他,就放纵了他。他有的是钱,做了绸的,又做呢的。单夹皮棉纱,全做到了,又要做西服。衣服既然漂亮,就不能在家里待着。不然,穿了好衣服,给自己的影子看不成?所以天天穿了衣服,就到各繁华场中去瞎混。中央公园,北海公园,城南游艺园,这三个地方,每天至少要到一处,或者竟是全到。因此他的朋友和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做三国巡阅使。他听到这个绰号,倒不以为羞辱。以为朋友中只有我有钱,能够这样挥霍。这三园之中,男的有每日必到的,女的也有必到的,彼此都是必到的,就不免常常会面。而且这些地方去得多了,和戏场茶座球房的茶房,也就会慢慢认识。认得了茶房,这三园出风头的是些什么人,无论是男是女,都可以打听了。
任毅民常遇到的,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她也是今日梳一个头,明日换一件衣服,时时变换装扮的人。任毅民看见,不免多注一点意。她出入三园,老和任毅民会面,也就极是面熟。有一晚,任毅民在游艺园电影场里看电影。休息的时候,见那女子也在那里,而且是一个人。任毅民便悄悄的问茶房道:"那个女孩子,常到这儿来,你们认得她吗?"茶房笑道:"任先生连她都不认识吗?她就是杨三小姐。"任毅民道:"她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学堂里念书?"茶房道:"那可不知道。反正她不怕人的,任先生和她交一交朋友,谈上一谈就全知道了。"任毅民道:"我总看见她有两三个人在一处,今天就是她一个人吗?"茶房道:"就是她一个人,今天要认识她,倒是很容易的。"任毅民听说,笑了一笑。一会儿工夫,那杨三小姐,忽然离位走出场去,沿着池子边的路,慢慢的走着。任毅民一时色胆天大,也追了上来。不问好歹,在后面就叫了一声密斯杨。杨三小姐回头一看,见是他,也没有作声,也没发怒,依然是向前走。任毅民见她不作声,又赶上前一步,连喊道:"密斯杨,密斯杨。"杨三小姐回头一笑,看了任毅民一眼。任毅民越发胆大了,便并排和她走着。笑问道:"怎么不看电影?"杨三小姐却不去答他这句话,笑道:"你怎样知道我姓杨?"任毅民道:"以前我们虽没说过话,可是会面多次,彼此都认得的。要打听姓什么,那还不容易?"杨三小姐笑道:"你不要瞎说。我看你还是刚才知道我姓什么呢。你和茶房唧唧哝哝在那里说话,口里说话,眼睛只管向我这里瞧着,不是说我吗?我让你瞧得不好意思,才走开来的。"任毅民笑道:"其实我们老早就算是熟人了,瞧瞧那也不要紧。"杨三小姐笑道:"我倒是常遇见你,而且就早知道你贵姓是任呢。"两人越谈越近,便交换名片。原来杨三小姐名叫曼君,在淑英女子学校读书,现在虽然不在学校里,自己可还是挂着女学生的招牌。任毅民和她认识了,很是高兴,当天就要请她去吃大菜。杨曼君道:"我们交为朋友,要请就不在今日一日,以后日子长呢。"任毅民觉得也不可接近得太热烈了,当天晚上,各自散去,约着次日在北海漪澜堂会。
这个时候,还在七月下旬。北海的荷花,也没有枯谢。二人在漪澜堂相会之后,任毅民要赁一只小游船,在水上游玩。杨曼君说是怕水,不肯去,也就罢了。过了几日,这天下午,二人又在北海五龙亭相会,在水边桥上,择了一个座位,杨曼君和任毅民对面坐下。任毅民坐了一会,然后笑道:"论起资格来,我是不配和你交朋友。但是在我个人的私心,倒只愿我一个人和你常在一处,你相信我这话吗?"杨曼君淡淡的笑道:"有什么不相信,男子的心事,都是这样的。"任毅民笑道:"口说是无凭的,总要有一点东西,作为纪念,那才能表示出来。"说着,就在身上将一个锦盒掏出,说道:"这是我一点小意思,你可以带在身上,让我们精神上的友谊,更进一步。"杨曼君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人心式的金锁,锁上铸了四个字,乃是"神圣之爱",锁之外,又是一副极细致的金链子。这两样东西,快有二两重,怕不合一百多元的价值。杨曼君笑道:"谢谢你。你送这贵重的东西给我,我送什么东西给你呢?"任毅民道:"我们要好,是在感情上,并不在东西上。我送这点东西给你,不过是作一种纪念品,何必谈到还礼的话。"杨曼君笑道:"虽然这样说,我应该也送一样东西给你作纪念品才好。"说时,把一个食指点着右腮,偏着头想了一想,笑嘻嘻的自言自语道:"我送你什么东西呢?"任毅民笑道:"就是依你这种样子,照张六寸的相给我吧?"杨曼君道:"要相片子,我家里有的是,何必还要新照一张?"任毅民道:"只要你给我东西,无论什么,都是好的。"杨曼君笑道:"既然这样,我到水中间摘一朵莲花给你吧?"任毅民道:"也好,但是你怎样得到手呢?"杨曼君道:"那还有什么难处?回头我们赁一只船在水里玩,划到荷叶里面去,就可以到手了。"任毅民笑道:"荷花丛中,配上你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姐,真是妙极。我是一个浑浊的男子,不知可配坐在后艄,给你划船。"杨曼君眼睛一瞟,嘴一撇道:"干吗说这种话?那是除我不起了。"任毅民因为上次请她坐船,碰了一个钉子,所以这几天总不敢开口。现在她自己说出来了,自然是不成问题了。不过要把这句话说切实些,还得反言以明之,所以带说带笑的试了一句。杨曼君风情荡漾的,反来见怪,那就是十分愿意同游的意思。任毅民得了口风,赶快就要去赁船。杨曼君和他丢了一个眼色,笑道:"何必忙呢?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阳光不晒人再去罢。"任毅民巴不得这样,她先说了,自然是更好。坐了一会,又吃了些东西,等太阳偏西,然后赁了一只小船,划到北海偏西去。一直等到夜幕初张,星光灿烂,方才回码头。
到了次日,任毅民是格外的亲热,雇了一辆马车,同她坐着到大栅栏绸缎庄去买衣料。买了衣料,又陪杨曼君去听戏。听了戏,又上馆子吃晚饭。接连闹了几天,杨曼君才慢慢高兴起来。以先任毅民说家里怎么有钱,父亲怎么疼爱他,杨曼君听说只是微笑,并不答话,那意思以为任毅民是说大话。任毅民见她不相信,就不肯再说,免得在朋友面前,落了一个不信实的批评。这一天下午,二人在公园里玩够了,杨曼君要他在一家番菜馆里吃大菜,任毅民便陪着去。两人找了间雅座,一并排坐下。杨曼君笑道:"今天不是我要你到这儿来,你一定不肯这样请我的,以为这是小番菜馆子呢。"任毅民道:"我也不是那样的阔人,连这种地方,都当他是二荤铺。况且这种地方阔人到的也很多呢。"杨曼君道:"我看你用钱,很是不经济,大概你府上,汇的学费,不在少数吧?"任毅民道:"也没有多少钱,够用罢了。"杨曼君笑道:"我们还算外人吗?为什么不说哩?我知道,你府上是个大财主,你的日子,很是舒服,你所说的话,我都相信了。不过有一层,府上既然这样有钱,难道你还没有"说着,咬了一块面包,笑了一笑。任毅民忙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杨曼君笑道:"你既然是个有钱的少爷,自有许多人家想和府上提亲。"任毅民正色道:"婚姻这一件事,我和家父交涉过多年,他早许了我,让我绝对自由的。"杨曼君摇着头笑道:"你没有少奶奶,这话我不相信。"任毅民见她如此说,赌咒发誓,恨不得生出一百张口来否认。杨曼君道:"没有就没有,何必发急呢。"任毅民笑道:"别人问上这话,我不急。你问我这话,我是要发急的。"说时,将手胳膊拐了杨曼君一下。杨曼君道:"不见得吧?"说时,笑着两肩只是耸动,低头用勺子去舀盘子里的鲍鱼汤喝。任毅民看见这种情形,情不自禁,便握着杨曼君的手道:"我想找一个地方和你细细一谈,你同意吗?"杨曼君道:"什么地方呢?"任毅民道:"旅馆里你肯去吗?"杨曼君右手拿着勺子,依旧是舀汤喝,没有作声。任毅民摇撼着她的手道:"怎么样?怎么样?"杨曼君红了脸笑道:"我没有去过,我害怕。"任毅民道:"那要甚么紧?去的多着呢。"杨曼君道:"我们感情既然很好,要向正路上办,就当正正堂堂的进行。这样究竟不好。"任毅民道:"自然是正正堂堂的进行。但是"说着对杨曼君一笑。杨曼君道:"有什么话,你就在这里对我说,还不行吗?"任毅民道:"话太多了,非找一个地方仔细谈谈不可。"杨曼君道:"那就过些时再说罢。"任毅民见她老老实实的这样说了,倒不便怎样勒逼她。便笑道:"过几天也好,我听你的信儿。"杨曼君道:"今天晚上,我不能和你一路出门了。我家里有事,我得先回去。"任毅民道:"真有事吗,不要是因为我刚才一句话说错了?"杨曼君笑道:"那是你自己做贼心虚了。我没有存这个心思。"任毅民道:"你没有存这个心思就好。我们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杨曼君也不再驳他,随他说去。当时二人吃完了饭,各自分手而去。
任毅民回家,筹思了半天,竟想不出一条妙法。到了睡觉的时候,左一转来,右一转去,倒做了一夜的梦。一直到次日清早,接到一封信,是朋友自天津寄来的,就在这一封信上触动了他的灵机,于是先和杨曼君通了一个电话,问今天有工夫出来玩吗?原来这杨曼君的父亲是个烟鬼,不管家务,生母早死了,现在是一位年轻的继母,乃是太太团里的健将,杨曼君在外面怎样交际,她不但不干涉,反极端的奖励,所以打电话到她家里去,那并没有关系的。当时杨曼君接了电话,带着笑音说道:"我有四五个女朋友,昨天约我在中央公园相会。我打算临时请她们在来今雨轩吃饭,大概有大半天的应酬。我们是明天会罢。'任毅民笑道:"我加入一个成不成?"杨曼君道:"我不请男客。"任毅民道:"我倒有个法子。回头在公园里找着你,你给我一介绍,统同由我请。她们不拒绝,自然很好,拒绝了,我们两人可以单独去吃饭,那也好。"杨曼君听说很为欢喜,便答应了。到了下午一点钟,任毅民换了一套西装,先到来今雨轩去等候。不一会工夫,杨曼君带着一个时装女郎来了。据她介绍,是密斯邱丽王,任毅民请她坐下,就添咖啡开汽水。不多一会,又来了林素梅、赵秋屏两位小姐,也在一处坐了。大家谈得热闹,杨曼君又打了电话,请着张五小姐张六小姐两人来。任毅民只一个人,陪着许多女宾,恍如在众香国里一般,花团锦簇,左顾右盼,极是高兴。便叫西崽在大厅里开下西餐,邀请众女宾大嚼。凡是做交际明星的女子,无非是爱男子的招待。任毅民虽然和这班女子不认识,但是由杨曼君从中介绍,她们也就不必客气,大家饱啖一顿。吃饭已毕,喝咖啡的时候,邱丽玉说道:"今天中央戏院的戏太好,有人去听戏吗?"杨曼君道:"诸位若是愿去,我可以奉请。"便吩咐西崽道:"你给我打一个电话,问还有一级包厢没有?若是有,叫他不要卖,我这里就派人去买票。"西崽果然打电话去问,说是还有一个包厢。任毅民要在各女宾之前,表示好感。连忙站起来,拿着帽子在手,说道:"我马上坐了车去买好,不要让别人捷足先得了。请诸位等一等,大概有三十分钟,我就回来了。"邱丽玉笑道:"那就劳驾得很。"其余几位小姐,也是不住的叫谢谢。任毅民听一片颂扬之声,不由得眉开眼笑,连忙就走出公园,坐上自己的包车,去买包厢票。买了票之后,又怕女宾惦记,赶紧又回来,果然来去不过三十分钟。这些女宾,见任毅民花了许多钱,又是这样殷勤,异口同声的把密斯脱任叫得山响。在来今雨轩闹到夕阳西下,大家便簇拥着任毅民在公园里散步。到了电灯上了火,大家又一阵风似的,一齐到中央戏院来。大家坐在一个包厢里,任毅民越发是和衣香鬓影接近,自有生以来,真没有享过这种艳福。一直到散了戏,各女宾纷纷散去,还依次的向任毅民道谢,说声再会。
任毅民见人都去了,便对杨曼君道:"这儿不远,有家二美堂咖啡馆。我们同去喝点水,吃点蛋糕,你看好不好?"杨曼君今天见任毅民花了七八十块钱,于本人很有面子,这一点小要求,当然依允。两人同走到咖啡馆去,找了一副雅座坐着吃喝。杨曼君轻轻的道:"到了这时候,你还不放我回去吗?我今天可陪了你一天。"任毅民道:"你今天要多陪我一会子才好,因为明天我要到天津去了。"杨曼君突然听到这话,心里倒觉得若有所失,第一件,从哪里再去找这样慷慨的游伴?便道:"我不信你这话。你好好的要到天津去作什么?"任毅民道:"这是不得不去的。在天津我有几千块钱的款子,摆在那里,有好些日子了。我自己不去拿,那款子别人拿动不了的。我早就想在天津玩玩,总没有玩成功,现在我倒想趁这个机会,到天津去玩几天。"于是微微一笑道:"你也去玩一个,好吗?"杨曼君笑道:"我在天津,又没有一个熟人,我去作什么呢?"任毅民道:"我又何尝有什么熟人。我这一去,打算住在国民饭店,并不住到人家去。你要去的话,逛起来有个伴,就不寂寞了。"杨曼君道:"你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呢?"任毅民道:"你别问我多少时候回来,我要问你去不去?"杨曼君端起杯子来,喝着咖啡,笑道:"你几时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说这话时,杯子举得高高的,将它高过鼻梁,眼珠刚打杯子上源过来。可是那种害臊的笑容,却看得出来呢。任毅民知道她愿意去了,又接上夸赞了天津一阵。杨曼君笑道:"让我考量,明天再说罢。"任毅民道:"不必考量了,我决定搭四点半钟的车去天津,早一个钟头,我在西车站食堂等你,你看好不好?"杨曼君听说,也就点点头。当晚两人高高兴兴的分手。到了次日,便一同到天津去了。
原来任毅民的父亲,在天津做了一笔生意,约莫有三千块钱的股本。早两个月,打折扣退了股,还存在店里。曾写信给任毅民,叫他放假的时候,到天津取了款子带回家去。这时交了杨曼君,很想和她结婚,杨曼君总是没有切实的表示。任毅民因为父亲的吩咐,住在学校寄宿舍,又不便要杨曼君去,两人总是公园戏园饭馆几处会面,很不方便。所以他就想到上天津去取款,两人好在旅馆里逗留些时候,解决这个婚姻问题。现在杨曼君果然和他到天津去,任毅民的计划,总算成功。在天津玩了一个礼拜,两千多块钱的款子,也拿回来了。任毅民在杨曼君面前,不肯说是父亲退股的钱,只说是随便拿了一点款子。杨曼君见他随便的就把钱拿来了,很是方便。用钱又挥霍,并不计较。对他说的话,倒很相信。任毅民就和她商量,回京去,可不可以宣告结婚?杨曼君笑道:"我们在天津住了这久,回去还结什么婚?我们回京去,干脆就说结了婚得了。"任毅民道:"那也好,可以省了许多麻烦。不过我们一说结了婚,回京就得赁房子住下了。你同意不同意呢?"杨曼君这时一点也不高傲,极端的服从。任毅民说赁房,就答应赁房。二人同回北京的时候,在火车上看报,见小广告里,登了有一则洋房召租。上面说明有房十间,电灯电话自来水俱全,并且有地板,有车房,极合小公馆之用,只租四十块钱。杨曼君就说这房子很好,而且价钱不贵。下了火车,便一直去看房子。进门一看,果然是洋式的房子,而且院子里有两棵洋槐,一个花台子。地下不铺石砖,有块绿毡子似的草皮。任毅民看了很是满意。问了一问看房子的,并不打价,倒只要交两份半,就可搬进来。任毅民手里有的是钱,既然愿意,也不再说二字,就付了定钱。接上就买家具,制新帐被,忙个不了。因为任毅民很急于成家,只五天工夫,便一律办妥。到了第六天,任毅民和杨曼君,都搬进新房子去住,他们用了一个老妈子,一个车夫,一个厨子,又是一个听差,如火如茶,家里很热闹。老妈子们,自然也老爷太太的叫得嘴响。任毅民既成了家,又有一位很漂亮的夫人,一所很精致的小公馆,他不肯埋没了,因此接连请了两天客,帖子上大书特书的"席设本宅"。任毅民请了客,杨曼君又请客。
那些女宾,见她房子既好,屋子里家具,又全是新式的,大家都极其羡慕。对于任毅民也格外的亲热一层。其中邱丽玉、赵秋屏、林素梅三人,和任毅民尤其是好,任毅民瞒着杨曼君,曾请过她们好几回,她们并不推辞,就受任毅民的请。赵秋屏于装束时髦之外,又会跳舞,常常和任毅民到华洋饭店去参与跳舞盛会,不到两个礼拜,任毅民也会跳舞了,觉得这种地方别有趣味,常常的来。礼拜六这一次,无论如何总要和赵秋屏到的。跳舞场中的时刻,极是易过,不知不觉,就会到了半夜。杨曼君也问过几次,何以常回来得这样晚?任毅民只推在朋友家里打牌,她也不深究。有一晚两点钟回来,杨曼君也不在家,问老妈子太太哪里去了,却说不知道。这样一来,心里好个不痛快,抽着烟卷,背着两只手,只管踱来踱去。抽了一根,又抽一根,末了,打开那银的扁烟盒子,里面竟是空的。一直快到四点钟,知道杨曼君不回来了,这才去睡。到了次日两点钟,杨曼君才慢慢的回来。任毅民憋了一夜的气,少不得问一声,她也说是打牌来。任毅民道:"既然是打牌,为什么事先不通知我一声?"杨曼君道:"你在外面打牌,通知过我吗?我打牌为什么要通知你哩?"这理很对,任毅民不便驳回。便笑道:"我打牌虽不通知你,可是当晚总回来的。"杨曼君道:"我怎能和你打比哩?三更半夜,好在满街跑吗?我在外面打了一夜牌,你就这样盘问,以后我的行动,还能自由吗?"任毅民见她这样说,便不敢作声。
原来任毅民手上两千多块钱,经这样一铺排,就用去了三分之二。尤其是杨曼君的衣饰,没有力量担任,只好要个四五样,答应办一样。杨曼君由这上面,慢慢看到他的钱也不怎样多,心里大不高兴。任毅民越见她这样,反不敢说有钱,但是也不好意思说没钱。若说有钱,怕她要东西,若说没钱,又怕她赚穷。因此只好遇事将就,打算双方感情好了,再把实情告诉她。可是邱丽玉那几位女朋友,又新自认识,舍不得就这样扔下。因此在家应酬新夫人,出外应酬女朋友,逐日还是流水般的用钱。那有限有几个死钱,哪里禁得住这样用,看看钱要用光。也不知杨曼君怎样得了信,逐次把用人辞退,最后只剩一个老妈子。一天任毅民不在家,她把老妈子也辞了,把所有细软东西,竟席卷而去。任毅民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检查东西,还好,所有自己用的衣服,她没有拿去,随后在桌上发现了一封信,乃是杨曼君留下的。信上说:
毅民先生:我向你道歉,我告别去了。我们本来没有结婚,自然也不算夫妇,各人行动,都可以自由。我虽然在名义上,暂时认为夫妇,但是我自己定了一个标准,没有五万元家财的男子,我是不能嫁的。你因为要图你个人的肉欲,就拿话来骗我,说是有十几万家产,我一时不察,上了你的当,被你破了我的贞操,我实在后悔不及呀。但是我自己意志薄弱,没有主张,受了男子的蹂躏,也要负些责任。现在我已看破你的行藏,本应当以法律解决。因为念你起初对我还有一点感情,只好算了。你所为我制的东西,俗语说送字不回头,你当然不能要回去。我的名誉都被你牺牲了,我拿去,不能赔偿万一,你也不能追究吧?不过,我走去,没有当面和你说声再会,这是我要道歉的!祝你前途幸福!
杨曼君启
任毅民看了这一封信,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气得两只手抖颤不已。
这时,一个人陪着一所空洞的屋子,静悄悄也没有一点声息。一看厨房里,煤炉也灭了。提了一把水壶,在斜对门小茶馆里,要了一壶开水回来,关上大门,沏了一壶茶,坐在空屋子里慢慢的喝着想办法。喝了一杯茶,不觉又斟上一杯,茶干了,又沏上,就这样把一壶开水沏完了。这一壶开水喝完,心里依旧象什么燃烧着,不能减脱那火气。心里一烧人,肚子里也不觉得饿,天色刚黑,电灯也懒扭得,便和衣倒在床上去睡。到了次日,打电话,找了两个熟人来,把行车收拾一番,便搬到平安公寓来住。所有木器家具,就交给拍卖行里拍卖。热热闹闹的组织了一番家庭,到此总算过眼成空。
不过杨曼君虽然去了,赵秋屏这几位女友,感情还不算错,还和她们往来。可是赵秋屏见他用钱,不能象以前慷慨,也就疏远许多。任毅民有一天打电话约赵秋屏到来今雨轩去谈话,赵秋屏回说对不住,有朋友邀去听戏。后来自己一个人到中央公园去,见他和一个男子并排在酒廊上走着,说说笑笑。任毅民知道她们交际广,并不在意,老远的取下帽子和她点一个头,不料她竟当着不看见,偏过头去和人说话。他这一气非同小可,也不愿意再在这里玩了,便走出园来。到了园门口,又遇见林素梅。她也是出来只和任毅民点了一个头,却和一个小胡子,嘻嘻哈哈同上一辆汽车去了。任毅民气上加气,哪里也不愿去了,闷闷的口公寓来。心想这世界全是金钱造的,有了钱,就有了事业,有了家庭,有了朋友。没有金钱,一切全都失掉了。这时我手上若有个几万块钱,我一定要在这班妓女化的小姐面前,大大的摆一回阔。那时,她们来就我,偏着头和人说话的,我也用偏着头和人说话去报她。见了我以坐汽车来摆阔的,我也以坐汽车摆阔来报她。但是,我哪来的那些钱呢?任毅民这样想着,觉得积极的办法,已是不可能。于是又转身一想,看起来,爱情交情,都是假的,有了钱,就买了那些人来假殷勤我,我虽然很得意,人家也会把我当个傻子,我又何必争那一口气呢?从此之后,什么女子,我也不和她来往,我只读我的书了。从这天起,他果然上了两天课,上了课回来,就闭门不出。但是自己逍遥惯了的,陡然间坐起来,哪里受得住。自己向来喜欢做新诗的,便把无题诗,一首一首的做将下来。他最沉痛的一首是:"小犊儿游行在荒郊,狮子来了,对着它微笑。我不知道这一笑是善意呢?还是恶意呢?然而小犊儿生命是危险了!"他作诗作到得意的时候,将笔一扔,两只手高举着那张稿子,高声朗诵起来。
这一天,天气阴暗暗的,没有出门,只捧了一本小说躺在床上看,看了几页,依旧不减心里的烦闷。一见网篮里,还有一瓶葡萄酒,乃是赁小公馆的时候,买了和杨曼君二人同饮的。看了这瓶酒,又不免触起前情,便叫伙计买了一包花生,将葡萄酒斟了半杯,坐在窗下剥花生,喝闷酒。正喝得有些意思,忽然接到父亲一封快信。那快信上说:"天津商店的股份三千元,已经都被你拿去,不知你系何用意。家中现被兵灾,荡然一空,所幸有这三千元,还可补救万一,你赶快寄回,不要动用分文。"任毅民接到这一封信,冷了半截。那三千多元款子,已花了一个干净,父亲叫我分文不动,完全寄回家去,那怎样办的到?但是家里遭了兵灾,等钱用也很急,若不寄钱,父亲不要怪我吗?信扔在桌上,背着两只手,只在屋里踱来踱去,想个什么办法。心里尽管想,脚就尽管走,走着没有办法,便在床上躺着。躺了不大一会儿,又爬起来。足这样闹了一下午,总是不安。后来伙计请吃晚饭,将饭菜开到屋子里来,摆在桌上好半晌,也没有想到要吃。正在这个时候,家里又来了一封电报。任毅民这一急,非同小可。急忙打开电报纸封套,抽出电报纸来,上面却全是数目字码,这才想起还要找电码本子,偏是自己向来不预备这样东西的,便叫了伙计来,向同寓的人借借看。伙计借了一遍,空着手回来说:"有倒是有,一刻儿可又找不着。"任毅民只得临时跑到书馆子里买了一本电码回来译对。译出来了,除了地址外,电文说:"款勿汇,予即来,敬。"这敬字是他父亲号中一个字,正是他父亲要来。他此来不为别的什么,正是因为家里遭了兵灾,不能立脚。在他父亲快信里,已经微露此意,不料真来了。不用说,父亲的计划中,总把这三千元作为重振事业的基本金,现在把它用个干净,他这一层失望,比家里受了兵灾还要厉害了。他想到此处,又悔又恨,心想父亲来了,把什么话去回答他呢?两手一拍,不觉把脚一顿,于是坐到桌子边去,将两只手撑着脑袋,不住的抓头发。公寓里的伙计,送饭收碗送水,不住的进出,看见他起坐的一种情形,便问道:"任先生,您晚饭也没吃,身上不舒眼吧?"任毅民道:"是的,我身上有些不舒眼,我要出去买瓶药水回来喝。"说毕,取了一顶帽子戴上,就向外走。伙计道:"任先生钥匙带着吗?我好锁门。"任毅民淡淡的一笑道:"锁门作什么?东西丢了就算了,管他呢。"伙计以为他说笑话,也就没留意。不一会儿工夫,他拿来了一瓶药水,脸上红红的,倒好象酒意没退。他进房之后,就把门掩上了。伙计因为他有病的样子,不待他叫,水开了,就送到他屋里来,先隔着门缝向里一张,只见他伏在桌上写信,那眼泪由面上直掉下来,一直挂到嘴唇边。伙计也听他说了,家里受了兵灾,想是念家呢?就不进去,免得吵了他,又走开。过半个钟头,伙计再送水来,又在窗户缝里一张,只见药水瓶放在一边,他手上捧着一只瓷杯,抖战个不了,两只眼睛,望着一盏电灯,都定了神。脸上是惨白,一点血色没有。半晌,只见他把头一摆,说了一声:"罢"。一仰脖子,举着杯子向口里一送,把杯子里东西喝下去了。伙计恍然大悟,大叫不得了,于是惊动了满公寓的人。此一惊动之后,情形如何,下回交代。
第七十四回 燕青智扑擎天柱 李逵寿张乔坐衙
话说这燕青,他虽是三十六星之末,却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袁夹:伏后结果,此伙中之留侯也。】【袁眉:劈起论次一番,好意旨,好法篇。】当日燕青禀宋江道:"小乙自幼跟著卢员外【袁夹:便不忘本。】学得这身相扑,江湖上不曾逢著对手,今日幸遇此机会,三月二十八日又近了,小乙并不要带一人,自去献台上,好歹攀他颠一交。【容眉:只因坐不过,不当做也做。】若是输了颠死,永无怨心;倘或赢时,也与哥哥增些光彩。【容夹:有甚光彩?】这日必然有一场好闹,哥哥却使人救应。"宋江说道:"贤弟,闻知那人身长一丈,貌若金刚,约有千百斤气力,你这般瘦小身材,纵有本事,怎地近傍得他?"燕青道:"不怕他长大身材,只恐他不著圈套。常言道:"相扑的有力使力,无力 斗智。"非是燕青敢说口,临机应变,看景生情,不倒的输与他那呆汉。"卢俊义便道:"我这小乙,端的自小学成好一身相扑,随他心意,叫他去。至期,卢某自去接应他回来。"宋江问道:"几时可行?"燕青答道:"今日是三月二十四日了,来日拜辞哥哥下山,路上略宿一宵,二十六日赶到庙上,二十七日在那里打探一日,二十八日却好和那厮放对。"【袁眉:屈指如见。】
当日无事,次日宋江置酒与燕青送行。众人看燕青时,打扮得村村朴朴,将一身花绣把衲袄包得不见,【袁夹:加在风流浪子身上,妙。】扮做山东货郎,腰里插著一把串鼓儿,挑一条高肩杂货担子,诸人看了都笑。宋江道:"你既然装做货郎担儿,你且唱个山东《货郎转调歌》与我众人听。"燕青一手捻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货郎太平歌》,与山东人不差分毫来去,【容夹:趣。】【袁眉:趣甚。】众人又笑。酒至半酣,燕青辞了众头领下山,过了金沙滩,取路往泰安州来。
当日天晚,正待要寻店安歇,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燕小乙哥,等我一等。"燕青歇下担子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燕青道:"你赶来怎地?"李逵道:"你相伴我去荆门镇走了两遭,我见你独自个来,放心不下,【容夹:忠义。】不曾对哥哥说知,偷走下山,特来帮你。"【袁眉:有情有趣。】燕青道:"我这里用你不著,你快早早回去。"李逵焦躁起来,说道:"你便是真个了得的好汉!我好意来帮你,【容夹:是。】你倒翻成恶意!我却偏要去!"【容夹:好。】【容眉:李大哥做事必奇,说话必趣,天纵之也。】燕青寻思,怕坏了义气,便对李逵说道:"和你去不争。那里圣帝生日,都是四山五岳的人聚会,认得你的颇多,你依的我三件事,便和你同去。"李逵道:"依得。"燕青道:"从今路上和你前 后各自走,一脚到客店里,入得店门,你便自不要出来,这是第一件了。第二件,【袁夹:排列甚活。】到得庙上客店里,你只推病,把被包了头脸,假做打 睡,更不要做声。第三件,当日庙上,你挨在稠人中看争交时,不要大惊小怪。大哥,依得麽?"李逵道;"有甚难处!都依你便了。"【容夹:妙人。】【容眉:李大哥是每意必同我者也。】
当晚两个投客店安歇。次日五更起来,还了房钱,同行到前面打火吃了饭,燕青道:"李大哥,你先走半里,我随后来也。"那条路上,只见烧香的人来往不绝,多有讲说任原的本事,两年在泰岳无对,今年又经三年了。燕青听得,有在心里。申牌时候将近,庙上傍边众人都立定脚,仰面在那里看。燕青歇下担儿,分开人丛,也挨向前看时,只见两条红标柱,恰与坊巷牌额一般相似,上立一面粉牌,写道:"太原相扑"擎天柱"任原。"傍边两行小字道:"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苍龙。"燕青看了,便扯匾担,将牌打得粉碎,也不说什麽,再挑了担儿,望庙上去了。看的众人,多有好事的,飞报任原说,今年有劈牌放对的。
且说燕青前面迎著李逵,便来寻客店安歇。原来庙上好生热闹,不算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只客店也有一千四五百家,延接天下香官。到菩萨圣节之时,也没安著人处,许多客店,都歇满了。燕青,李逵只得就市梢头赁一所客店安下,把担子歇了,取一 床夹被,教李逵睡著。店小二来问道:"大哥是山东货郎,来庙上赶趁,怕敢出房钱不起?"燕青打著乡谈说道:"你好小觑人!一间小房,值得多少,便比一间大房钱。没处去了,别人出多少房钱,我也出多少还你。"店小二道:"大哥休怪,正是要紧的日子,先说得明白最好。"燕青道:"我自来做买卖,倒不打紧,那里不去歇了,不想路上撞见了这个乡中亲戚,现患气病,因此只得要讨你店中歇。我先与你五贯铜钱,央及你就锅中替我安排些茶饭,临起身一发酬谢你。"小二哥接了铜钱,自去门前安排茶饭,不在话下。
没多时候,只听得店门外热闹,二三十条大汉走入店里来,问小二哥道:"劈牌定对的好汉,在那房里安歇?"店小二道:"我这里没有。"那夥人道:"都说在你店中。"小二哥道:"只有两眼房,空著一眼,一眼是个山东货郎,扶著一个病汉赁了。"那一夥人道:"正是那个货郎儿劈牌定对。"店小二道:"休道别人取笑!那货郎儿是一个小小 后生,做得甚用!"【容夹:你那得知!】【容眉:知己最难,可恨可叹!】那夥人齐道:"你只引我们去张一张。"店小二指道:"那角落头房里便是。"众人来看时,见紧闭著房门,都去 子眼里张时,见里面上两个人脚厮抵睡著。
众人寻思不下,数内有一个道:"既是敢来劈牌,要做天下对手,不是小可的人,怕人算他,以定是假装害病的。"【容夹:此人通得。】众人道:"正是了,都不要猜,临期便见。"不到黄昏前后,店里何止三二十夥人来打听,分说得店小二口唇也破了。【袁眉:摹写地方好事闲汉的情状甚像。】当晚搬饭与二人吃,只见李逵从被窝里钻出头来,小二哥见了,吃一惊,叫声:"阿呀!这个是争交的爷爷了!"【容夹:趣。】【容眉:皮相。】燕青道:"争交的不是他,他自病患在身,我便是迳来争交的。"小二哥道:"你休要瞒我,我看任原吞得你在肚里。"燕青道:"你休笑我,我自有法度,教你们大笑一场,回来多把利物赏你。"小二哥看著他们吃了晚饭,收了碗碟,自去厨头洗刮,心中只是不信。
次日,燕青和李逵吃了些早饭,吩咐道:"哥哥,你自拴了房门高睡。"燕青却随了众人,来到岱岳庙里看时,果然是天下第一,但见:
庙居泰岱,山镇乾坤。为山岳之至尊,乃万神之领袖。
山头伏槛,直望见弱水蓬莱;绝顶攀松,尽都是密云薄雾。楼台森耸,疑是金乌展翅飞来;殿阁棱层,恍觉玉兔腾身走到。雕梁画栋,碧瓦朱檐,凤扉亮□映黄纱,龟背绣帘垂锦带。遥观圣像,九旒冕舜目尧眉;近睹神颜,衮龙袍汤肩禹背。九天司命,芙蓉冠掩映绛纱衣;炳灵圣公,赭黄袍偏称蓝田带。左侍下玉簪珠履,右侍下紫金章。阖殿威严,护驾三千金甲将;两廊猛勇,勤王十万铁衣兵。五岳楼相接东宫,仁安殿紧连北阙。蒿里山下,判官分七十二司;白骡庙中,土神按二十四气。管火池铁面太尉,月月通灵;掌生死五道将军,年年显圣。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丹书;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皆获福。嘉宁殿祥云杳霭,正阳门瑞气盘旋。万民朝拜碧霞君,四远归依仁圣帝。
当时燕青游玩了一遭,却出草参亭参拜了四拜,问烧香的道:"这相扑任教师在那里歇?"便有好事人说:"在迎思桥下那个大客店里便是,他教著二三百个上足徒弟。"【袁夹:又缀一句,妙。】燕青听了,迳来迎思桥下看时,见桥边栏杆子上坐著二三十个相扑子弟,面前遍插铺金旗牌,锦绣帐额,等身靠背。燕青闪入客店里去,看见任原坐在亭心上,直乃有揭谛仪容,金刚貌相。坦开胸脯,显存孝打虎之威;侧坐胡,有霸王拔山之势。【袁眉:先形容他威势,好。】在那里看徒弟相扑。数内有人认得燕青曾劈牌来,暗暗报与任原。【袁夹:都妙。】只见任原跳将起来,扇著膀子,口里说道:"今年那个合死的,来我手里纳命。"【容夹:画。】燕青低了头,急出店门,【袁夹:妙。】听得里面都笑。【容夹:画。】【芥夹:妙。】急回到自己下处,安排些酒食,与李逵同吃了一回。李逵道:"这们睡,闷死我也!"燕青道:"只有今日一晚,明日便见雌雄。"当时闲话,都不必说。
三更前后,听得一派鼓乐响,乃是庙上众香官与圣帝上寿。四更前后,燕青,李逵起来,问店小二先讨汤洗了面,梳光了头,脱去了里面衲袄,下面牢拴了腿 护膝,匾扎起了熟绢水 ,穿了多耳麻鞋,上穿汗衫搭膊,系了腰。两个吃了早饭,叫小二吩咐道:"房中的行李,你与我照管。"店小二应道:"并无失脱,早早得胜回来。"只这小客店里,也有三二十个烧香的,都对燕青道:"后生,你自斟酌,不要枉送了性命。"【袁眉:插入旁人怯语,愈显正位之奇。】燕青道:"当下小人喝采之时,众人可与小人夺些利物。"众人都有先去了的。李逵道:"我带了这两把板斧去也好。"【容夹:趣。】燕青道:"这个却使不得,被人看破,误了大事。"
当时两个杂在人队里,先去廊下,做一块儿伏了。【芥眉:得鸷击之理。】那日烧香的人,真乃亚肩叠背,偌大一个东岳庙,一涌便满了,屋脊梁上都是看的人。【袁眉:现出当时光景。】朝著嘉宁殿,扎缚起山棚,棚上都是金银器皿,锦绣 缎匹,门外拴著五头骏马,全付鞍辔。知州禁住烧香的人,看这当年相扑献圣一个年老的部署,拿著竹批,上得献台,参神已罢,便请今年相扑的对手,出马争交。说言未了,只见人如潮涌,却早十数对哨棒过来,前面列著四把绣旗。那任原坐在轿上,这轿前轿 后三二十对花搭膊的好汉,前遮后拥,来到献台上。【容夹:大凡外面齐整的,决不济事。】【袁眉:又形容他张大骄态之状,方见恃强,方见扫兴。】部署请下轿来,开了几句温暖的呵会。任原道:"我两年到岱岳,夺了头筹,白白拿了若干利物,今年必用脱膊。"说罢,见一个拿水桶的上来。任原的徒弟,都在献台边,一周遭都密密地立著。且说任原先解了搭膊,除了巾帻,虚笼著蜀锦袄子,喝了一声参神喏,受了两口神水,脱下锦袄,百十万人齐喝一声采。看那任原时,怎生打扮:
头绾一窝穿心红角子,腰系一条绛罗翠袖三串带儿,拴十二个玉蝴蝶牙子扣儿。主腰上排数对金鸳鸯踅褶衬衣。护膝中有铜裆铜裤,缴臁内有铁片铁环。扎腕牢拴,踢鞋紧系。【袁眉:作妇人呆汉装束,那得不输!】世间驾海擎天柱,岳下降魔斩将人。
那部署道:"教师两年在庙上不曾有对手,今年是第三番了,教师有甚言语,安覆天下众香官?"任原道:"四百座军州,七千余县治,好事香官,恭敬圣帝,都助将利物来,任原两年白受了,今年辞了圣帝还乡,再也不上山来了。【容夹:未必。】东至日出,西至日没,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蛮,北济幽燕,敢有出来和我争利物的麽?"说犹未了,燕青捺著两边人的肩臂,口中叫道:"有有!"从人背上直飞抢到献台上来。【芥眉:两边声口模样,俱一一现出。】众人齐发声喊。那部署接著问道:"汉子,你姓甚名谁?那里人氏?你从何处来?"燕青道:"我是山东张货郎,特地来和他争利物。"那部署道:"汉子,性命只在眼前,你省得麽?你有保人也无?"燕青道:"我就是保人,死了要谁偿命?"【容夹:妙。】部署道:"你且脱膊下来看。"燕青除了头巾,光光的梳著两个角儿,脱下草鞋,赤了双脚,蹲在献台一边,【袁眉:何等轻松即溜。】解了腿绷护膝,跳将起来,把布衫脱将下来,吐个架子,则见庙里的看官如搅海翻江相似,迭头价喝采,众人都呆了。【袁眉:众人喝采处不即说出花绣,妙。】【余评: 此段见燕青威振天下。】
任原看了他这花绣,急健身材,心里到有五分怯他。【袁夹:不说欺他,更好。】殿门外月台上本州太守坐在那里弹压,前后 衣公吏环立七八十对,随即使人来叫燕青下献台,来到面前。太守见了他这身花绣,一似玉亭柱上铺著软翠,心中大喜,问道:"汉子,你是那里人氏?因何到此?"燕青道:"小人姓张,排行第一,山东莱州人氏,听得任原招天下人相扑,特来和他争交。"知州道:"前面那匹全副鞍马,是我出的利物,【袁夹:前面不说破,至此指点好。】把与任原;山棚上应有物件,我主张分一半与你,你两个分了罢,我自抬举你在我身边。"【容眉:太守也武断,可很。】【袁眉:言(芥眉:着)几番劝阻,顿挫得力。】燕青道:"相公,这利物到不打紧,只要颠翻他,教众人取笑,图一声喝采。"【容夹:妙人。】知州道:"他是一个金刚般一条大汉,你敢近他不得!"【容夹:那个与你比大小?】燕青道:"死而无怨。"【容夹:妙。】再上献台来,要与任原定对。
部署问他先要了文书,怀中取出相扑社条,读了一遍,对燕青道:"你省得麽?不许暗算。"燕青冷笑道:"他身上都有准备,我单单只这个水棍儿,暗算他甚麽?"【容夹:是。】知州又叫部署来吩咐道:"这般一个汉子,俊俏 后生,可惜了!你去与他分了这扑。"【容夹:妇人之仁。】部署随即上献台,又对燕青道:"汉子,你留了性命还乡去罢!我与你分了这扑。"燕青道:"你好不晓事,知是我赢我输!"【容夹:是。】众人都和起来,只见分开了数万香官,两边排得似鱼鳞一般,廊庑屋脊上也都坐满,只怕遮著了这相扑。任原此时有心,恨不得把燕青丢去九霄云外,跌死了他。部署道:"既然你两个要相扑,今年且赛这对献圣,都要小心著,各各在意。"
净净地献台上只三个人。此时宿露尽收,旭日初起,部署拿著竹批,两边吩咐已了,叫声"看扑。"这个相扑,一来一往,最要说得分明。说时迟,那时疾,正如空中星移电掣相似,些儿迟慢不得。【袁眉:先提揭一番,更有兴味,郑重可传。】当时燕青做一块儿蹲在右边,任原先在左边立个门户,燕青只不动弹。【袁夹:蹲伏二字是制胜之根。】初时献台上各占一半,中间心里合交。任原见燕青不动弹,看看逼过右边来,燕青只 他下三面。任原暗忖道:"这人必来弄我下三面。你看我不消动手,只一脚踢这厮下献台去。"任原看著逼将入来,虚将左脚卖个破绽,燕青叫一声"不要来。"任原却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胁下穿将过去。任原性起,急转身又来拿燕青,被燕青虚跃一跃,又在右胁下钻过去。大汉转身终是不便,三换换得脚步乱了。【袁夹:解得醒透。】燕青却抢将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裆,用肩胛顶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四五旋,【袁夹:此二字妙。("此"字据芥本校补)】旋到献台边,叫一声"下去!"把任原头在下脚在上,直撺下献台来。【袁眉:一篇画扑文字,可为描神。】这一扑,名唤做"鹁鸽旋",数万的香官看了,齐声喝采。那任原的徒弟们见颠翻了他师父,先把山棚拽倒,乱抢了利物。众人乱喝打时,那二三十徒弟抢入献台来。知州那里治押得住,不想傍边恼犯了这个太岁,却是"黑旋风"李逵看见了,睁圆怪眼,倒竖虎须,面前别无器械,便把杉刺子□葱般拔断,拿两条杉木在手,直打将来。【容夹:妙。】【容眉:此处都用着李大哥了。】
香官数内有人认得李逵的,说将出名姓来,外面做公人的齐入庙里大叫道:"休教走了梁山泊"黑旋风"!"那知府听得这话,从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疏失了七魄,便望 后殿走了。四下里的人涌并围将来,庙里香官,各自奔走。李逵看任原时,跌得昏晕,倒在献台边口内只有些游气。李逵揭块石板,把任原头打得粉碎。【容夹:佛。】两个从庙里打将出来,门外弓箭乱射入来,燕青,李逵只得爬上屋去,揭瓦乱打。【余评: 观此处二人生死反掌,逃脱难存。】
不多时,只听得庙门前喊声大举,有人杀将入来。当头一个,头戴白范阳毡笠儿,身穿白段子袄,跨口腰刀,挺条朴刀,那汉是北京"玉麒麟"卢俊义。后面带著史进,穆弘,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七筹好汉,引一千余人,杀开庙门,入来策应。燕青,李逵见了,便从屋上跳将下来,跟著大队便走。李逵便去客店里拿了双斧,赶来厮杀。【容夹:妙。】这府里整点得官军来时,那夥好汉,已自去得远了。官兵已知梁山泊人众难敌,不敢来追赶。却说卢俊义便叫收拾李逵回去,行了半日,路上又不见了李逵。【容夹:奇。】卢俊义又笑道:"正是招灾惹祸,必须使人寻他上山。"穆弘道:"我去寻他回寨。"卢俊义道:"最好。"
且不说卢俊义引众还山,却说李逵手持双斧,直到寿张县。当日午衙方散,李逵来到县衙门口,大叫入来:"梁山泊"黑旋风"爹爹在此!"【容夹:趣。】【袁眉:又找一出,妙,有余波。】吓得县中人手足都麻木了,动弹不得。原来这寿张县贴著梁山泊最近,若听得"黑旋风"李逵五个字,端的医得小儿夜啼惊哭,今日亲身到来,如何不怕!当时李逵迳去知县椅子上坐了,口中叫道:"著两个出来说话,不来时,便放火。"【容夹:趣。】廊下房内众人商量:"只得著几个出去答应;不然,怎地得他去?"数内两个吏员出来厅上拜了四拜,跪著道:"头领到此,必有指使。"李逵道:"我不来打搅你县里人,因往这里经过,闲耍一遭,请出你知县来,我和他厮见。"【容夹:趣。】
两个去了,出来回话道:"知县相公却才见头领来,开了后门,不知走往那里去了。"【容夹:好知县!】李逵不信,自转入 后堂房里来寻。"头领看,那 头衣衫匣子在那里放著。"李逵扭开锁,取出头,领上展角,将来戴了,把绿袍公服穿上,把角带系了,再寻皂靴,换了麻鞋,拿著槐简,走出厅前,【容眉:趣人。】【袁眉:好看。】大叫道:"吏典人等都来参见。"【容夹:趣。】众人没奈何,只得上去答应。李逵道:"我这般打扮也好麽?"众人道:"十分相称。"李逵道:"你们令史只候都与我到衙了,便去;若不依我,这县都翻做白地。"【容夹:趣。】众人怕他,只得聚集些公吏人来,擎著牙杖骨朵,打了三通擂鼓,向前声喏。李逵呵呵大笑,【容夹:快活。】又道:"你众人内也著两个来告状。"【容夹:趣。】【袁眉 :真会作耍。】【芥眉:真会作耍。可知事晕文澜之妙。】吏人道:"头领坐在此地,谁敢来告状?"李逵道:"可知人不来告状,你这里自著两个装做告状的来告。我又不伤他,只是取一回笑耍。"【容夹:趣。】【余评: 观李逵此段做官,令人可笑。】
公吏人等商量了一会,只得著两个牢子装做厮打的来告状,县门外百姓都放来看。两个跪在厅前,这个告道:"相公可怜见,他打了小人。"那个告:"他骂了小人,我才打他。"李逵道:"那个是吃打的?"原告道:"小人是吃打的。"又问道:"那个是打了他的?"被告道:"他先骂了,小人是打他来。"李逵道:"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容夹:千古绝唱。】【容眉:好个风流知县。】李逵起身,把绿袍抓扎起,槐简揣在腰里,掣出大斧,直看著枷了那个原告人,号令在县门前,方才大踏步去了,也不脱那衣靴。【容夹:妙。】【袁眉 :趣甚。】县门前看的百姓,那里忍得住笑。正在寿张县前走过东,走过西,忽听得一处学堂读书之声,李逵揭起帘子,走将入去,【袁眉 :又找此一出,更趣。】吓得那先生跳窗走了,【容夹:画。】众学生们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容夹:画。】李逵大笑。 【容夹:活(快?)活。】【容眉:李大哥是圣人,真是无可无不可。】出门来,正撞著穆弘。穆弘叫道:"众人忧得你苦,你却在这里疯!快上山去!"那里由他,拖著便走。李逵只得离了寿张县,迳奔梁山泊来,有诗为证:
牧民县令每猖狂,自幼先生教不良。应遣铁牛巡历到,琴堂闹了闹书堂。
二人渡过金沙滩,来到寨里,众人见了李逵这般打扮都笑。到得忠义堂上,宋江正与燕青庆喜,只见李逵放下绿袍,去了双斧,摇摇摆摆,直至堂前,【容夹:妙。】执著槐简,来拜宋江。拜不得两拜,把这绿 袍踏裂,绊倒在地, 【袁眉:还(芥夹:偏)有此下场动人处。文情。】众人都笑。【容夹:画。】宋江骂道:"你这厮忒大胆!不曾著我知道,私走下山,这是该死的罪过!但到处便惹起事端,今日对众弟兄说过,再不饶你!"【容夹:俗。屁。】李逵喏喏连声而退。【容夹:妙人。】梁山泊自此人马平安,都无甚事,每日在山寨中教演武艺,操练人马,令会水者上船习学。各寨中添造军器 、衣袍、铠甲、枪刀、弓箭、牌弩、旗帜,不在话下。
且说泰安州备将前事申奏东京,进奏院中,又有收得各处州县申奏表文,皆为宋江等反乱,骚扰地方。此时道君皇帝有一个月不曾临朝视事,当日早朝,正是三下静鞭鸣御阙,两班文武列金阶,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进奏院卿出班奏曰:"臣院中收得各处州县累次表文,皆为宋江等部领贼寇,公然直进府州,劫掠库藏,抢掳仓廒,杀害军民,贪厌无足,所到之处,无人可敌。若不早为剿捕,日 后必成大患。"天子乃云:"上元夜此寇闹了京国,今又往各处骚扰,何况那里附近州郡?"朕已累次差遣枢密院进兵,至今不见回奏。
傍有御史大夫崔靖出班奏曰:【容眉:此人着实使得。】"臣闻梁山泊上立一面大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此是曜民之术。【袁夹:子书妙字。】民心既服,不可加兵。【容夹:知己。】即目辽兵犯境,【袁夹:伏。】各处军马遮掩不及,若要起兵征伐,深为不便。以臣愚意,此等山间亡命之徒,皆犯官刑,无路可避,遂乃啸聚山林,恣为不道。若降一封丹诏,光禄寺颁给御酒珍羞,差一员大臣,直到梁山泊,好言抚谕,招安来降,假此以敌辽兵,公私两便。【芥眉:先招安一番作个根影,于事有因,于文不卸。】伏乞陛下圣鉴。"【余评: 观此段崔靖奏君招安梁山之句,此人足有高见。一者能复(服)粱山之众;二者能使其退敌辽。细观此兵人,有济世之才。保国安民出于此人,真仁者大臣也。奈其中有此贼臣,岂由良臣乎!】天子云:"卿言甚当,正合朕意。"【容夹:圣主。】便差殿前太尉陈宗善为使, 擎丹诏御酒,前去招安梁山泊大小人。是日朝中陈太尉领了诏 赦,回家收拾。不争陈太尉奉诏招安,有分教
香醪翻做烧身药,丹诏应为引战书。
毕竟陈太尉怎地来招安宋江,且听下回分解。
【容评:李卓老曰:燕青相扑,巳属趣事,然犹有所为而为也。何如李大哥做知县、闹学堂,都是逢场作戏,真个神通自在,未至不迎,既去不恋。活佛,活佛。】
【袁评:李逵从来认真,今日公服上身,便如串戏,乃知公服是串戏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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