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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泼婆娘赔礼入娼家 阔老官叫局用文案
"那小姐在他宅子里住下,每日只跟着他老太太。大约没有人的时候,不免向老太太诉苦,说依着婶娘不便,求告早点娶了过来,那是一定的了。文琴这件事,却对人不住,觑老太太不在旁时,便和那小姐说体己话,拿些甜话儿骗他。那小姐年纪虽大,却还是一个未经出阁的闰女,主意未免有点拿不定,况且这个又是已经许定了的丈夫,以为总是一心一意的了,于是乎上了他的当。文琴又对他说:'你此时寻到京城,倘使就此办了喜事,未免过于草草;不如你且回扬州去,我跟着就请假出京,到扬州去迎娶,方为体面。'那小姐自然顺从,不多几天,便仍然回扬州去了。文琴初意本也就要请假去办这件事,不知怎样被一个窑姐儿把他迷住了,一定要嫁他,便把他迷昏了,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叔丈母(便是那小姐的婶子)说:'本来早就要来娶的,因为访得此女不贞,然而还未十分相信,尚待访查清楚,然后行事。讵料渠此次亲身到京,不贞之据已被我拿住,所以不愿再娶'云云。那小姐得了这个信,便羞悔交迸,自己吊死了。那女族平时好象没有甚么人,要那小姐依寡婶而居;及至出了人命,那族人都出来了,要在地方上告他,倘告他不动,还商量京控。那时我恰好在扬州有事,知道闹出这个乱子,便一面打电报给他,一面代他排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件事弄妥了,未曾涉讼。经过这一回事之后,他是极感激我的,一向我和他通信,他总提起这件事,说不尽的感激图报。所以我这回进京,一则因为自己抽了两口烟,未免懒点;二则也信得他可靠,所以一切都托了他经手的。不料自己运气不济,一连出了这么两个岔子!"说罢,连连叹气。我随意敷衍他几句。他打了两个呵欠,便辞了去,想是要紧过瘾去了,所以我也并不留他。
自此过了几天,京里的信,寄了出来,果然有述农给我的一封信。内中详说侣笙历年得意光景:"两月之前,已接其来信,言日间可有署缺之望;如果得缺,即当以电相邀,务乞帮忙。前日忽接其电信,嘱速赴济南,刻拟即日动身,取道烟台前去"云云。我见了这封信,不觉代侣笙大慰。
正在私心窃喜时,忽然那陆俭叔哭丧着脸走过来,说道:"兄弟的运气真不好!车文琴的回信来了,说接了我的信,便连忙去见周中堂,却碰了个大钉子。周中堂大怒,说'我生平向不代人写私信,这回因为陆某人新拜门,师弟之情难却,破例做一遭儿,不料那荒唐鬼、糊涂虫,才出京便把信丢了!丢了信不要紧,倘使被人拾了去,我几十年的老名气,也叫他弄坏了!他还有脸来找我再写!我是他甚么人,他要一回就一回,两回就两回!你叫他赶快回湖北去听参罢,我已经有了办法了'云云。这件事叫我如何是好!"我听了他的话,看了他的神色,觉得甚是可怜。要想把我自己的一肚子疑心向他说说,又碍着我在京里和文琴是个同居,他们到底是亲戚,说得他相信还好;倘使不相信,还要拿我的话去告诉文琴,我何苦结这种冤家。况且看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不定我说的他果然信了,他还要赶回京里和文琴下不去,这又何苦呢。因此隐忍了不曾谈,只把些含糊两可的话,安慰他几句就算了。俭叔说了一回,不得主意,便自去了。
再过几天,我的正事了理清楚,也就附轮回上海去。见了继之,不免一番叙别,然后把在京在津各事,细细的说了遍,把帐略交了出来。继之便叫置酒接风。金子安在旁插嘴道:"还置甚么酒呢,今天不是现成一局么。"继之笑道:"今天这个局,怕不成敬意。"德泉道:"成敬意也罢,不成敬意也罢,今日这个局既然允许了,总逃不了的,就何妨借此一举两得呢。"我问:"今天是甚么局?何以碰得这般巧?"继之道:"今天这一局是干犯名教的;然而在我们旁边人看着,又不能不作是快心之举。这里上海有一个著名的女魔王,平生的强横,是没有人不知道的了。他的男人一辈子受他的气,到了四十岁上便死了,外面人家说,是被他磨折死的。这件以前的事,我们不得而知。后来他又拿磨折男人的手段来磨折儿子,他管儿子是说得响的,更没有人敢派他不是了,他就越闹越强横起来。"我道:"说了半天,究竟他的儿子是谁?"继之道:"他男人姓马,叫马澍臣,是广西人,本是一个江苏候补知县。他儿子马子森,从小是读会英文的。自从父亲死后,便考入新关,充当供事,捱了七八年,薪水倒也加到好几十两一月了。他那位老太太,每月要儿子把薪水全交给他,自己霸着当家;平生绝无嗜好,惟有敬信鬼神,是他独一无二的事,家里头供的甚么齐天大圣、观音菩萨,乱七八糟的,闹了个烟雾腾天。子森已是敢怒不敢言的了。他却又最相信的是和尚、师姑、道士,凡是这一种人上了他的门,总没有空过的,一张符、一卷经,不是十元,便是八元,闹的子森所赚的几十两银子,不够他用。连子森回家吃饭,一顿好饭也没得吃,两块咸萝卜,几根青菜,就是一顿。有时子森熬不住了,说何不买点好些小菜来吃呢,只这一句话,便触动了老太太之怒,说儿子不知足,可知你今日有这碗饭吃,也是靠我拜菩萨保佑来的,唠叨的子森不亦乐乎。
"后来子森私下蓄了几个钱,便与人凑股开了一家报关行,倒也连年赚钱。这笔钱,子森却瞒了老太太,留以自用的了。外面做了生意,不免便有点应酬,被他老太太知道了,找到了妓院里去,把他捉回去了,关在家里,三天不放出门,几乎把新关的事也弄掉了。又有一回,子森在妓院里赴席,被他知道了,又找了去。子森听见说老太太又来了,吓得魂不附体,他老太太在后面上楼,他便在前窗跳了下去,把脚骨跌断了,把合妓院的人都吓坏了,恐怕闹出人命。那老太太却别有肺肠,非但不惊不吓,还要赶到房里,把席面扫个一空,骂了个无了无休。众朋友碍着子森,不便和他计较,只得劝了他回去。然而到底心里不甘,便有个促狭鬼,想法子收拾他。前两天找出一个人来,与子森有点相象的,瞒着子森,去骗他上套。子森的辫顶留得极小,那个朋友的辫顶也极小。那促狭鬼定下计策,布置妥当,便打发人往那位女魔王处报信,说子森又到妓院里去了,在那一条巷,第几家,妓女叫甚么名字,都说得清清楚楚。那位老太太听了,便雄赳赳气昂昂的跑来,一直登楼入房。其时那促狭鬼约定的朋友,正坐在房里等做戏,听说是魔头到了,便伏在桌上,假装磕睡,双手按在桌上,掩了面目,只把一个小辫顶露出来。那魔头跑到房里,不问情由,左手抓了辫子,提将起来,伸出右手,就是一个巴掌。这小辫顶朋友故意问甚么事情。那魔头见打错了人,翻身就跑,被隔房埋伏的一班人,一拥上前,把他围住,和他讲理,问他为甚么来打人。他起先还要硬挺,说是来找儿子的。众人问他儿子在哪里,你所打的可是你的儿子,他才没了说话,却又叫天叫地的哭起来。
"那促狭鬼布置得真好,不知到哪里去找出一个外国人,又找了两个探伙来,一味的吓他,要拉他到巡捕房里去。那魔头虽然凶横,一见了外国人,便吓得屁也不敢放了。于是乎一班人做好做歹,要他点香烛赔礼,还要他烧路头(吴下风俗:凡开罪于人者,具香烛至人家燃点,叩头伏罪,谓之点香烛。烧路头,祀财神也,亦祓除不祥之意。烧路头之典,妓院最盛)。定了今天晚上去点香烛,烧路头。上海妓院遇了烧路头的日子,便要客人去吃酒,叫做'绷场面'。那一家妓院里我本有一个相识的在里面,约了我今天去吃酒,我已经答应了。他们知道了这件事,便顶着我要吃花酒。"我道:"这一台花酒,不吃也罢。"德泉忙道:"这是甚么话!"我道:"辱人之母博来的花酒,吃了于心也不安。"继之道:"所以我说是干犯名教的。其实平心而论,辱人之母,吃一台花酒,自是不该;若说惩创一个魔头,吃一台花酒,也算得是一场快事。"我道:"他管儿子总是正事,不能全说是魔头。"德泉道:"他认真是拿了正理管儿子,自然不是魔头;须知他并不是管儿子,不过要多刮儿子几个钱去供应和尚师姑。这种人也应该要惩创惩创他才好。"
子安道:"这还是管儿子呢。我曾经见过一个管男人的,也闹过这么一回事。并且年纪不小了,老夫妻都上了五十多岁了。那位太太管男人,管得异常之严。男人备了一辆东洋车,自己用了车夫,凡是一个车夫到工,先要听太太分付。如果老爷到甚么妓院里去,必要回来告诉的;倘或瞒了,一经查出,马上就要赶滚蛋的。有一回,不知听了甚么人的说话,说他男人到哪里去嫖了,这位太太听了,便登时坐了自己包车寻了去。不知走到甚么地方,胡乱打人家的门。打开了,看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他也不问情由,伸出手来就打。谁知那家人家是有体面的,一位老太太凭空受了这个奇辱,便大不答应起来。家人仆妇,一拥上前,把他捉住。他嘴里还是不干不净的乱骂,被人家打了几十个嘴巴,方才住口。那包车夫见闹出事来,便飞忙回家报信。他男人知道了,也是无可设法,只得出来打听,托了与那家人家相识的人去说情,方才得以点香烛服礼了事。"我道:"这种女子,真是戾气所钟!"
继之叹道:"岂但这两个女子!我近来阅历又多了几年,见事也多了几件,总觉得无论何等人家,他那家庭之中,总有许多难言之隐的;若要问其所以然之故,却是给妇人女子弄出来的,居了百分之九十九。我看总而言之,是女子不学之过。"我听了这话,想起石映芝的事,因对继之等述了一遍,大家叹息一番。
到了晚上,继之便邀了我和德泉、子安一同到尚仁里去吃酒。那妓女叫金赛玉。继之又去请了两个客,一个陈伯琦,一个张理堂,都是生意交易上素有往来的人。我们这边才打算开席,忽然丫头们跑来说:"快点看,快点看!马老太太来点香烛了。"于是众人都走到窗户上去看。只见一个大脚老婆子,生得又肥又矮,手里捧着一对大蜡烛,步履蹒跚的走了进来。他走到客堂之后,楼上便看他不见了,不知他如何叩头礼拜,我们也不去查考了。
忽然又听得隔房一阵人声,叽叽喳喳说的都是天津话。我在门帘缝里一张,原来也是一帮客人,在那里大说大笑,彼此称呼,却又都是大人、大老爷,觉得有点奇怪。一个本房的丫头,在我后面拉了一把道:"看甚么?"我顺便问道:"这是甚么客?"那丫头道:"是一帮兵船上的客人。"我听他那边的说话,都是粗鄙不文的,甚以为奇。忽又听见他们叽哩咕噜的说起外国话来,我以为他们请了外国客来了,仔细一看,却又不然,两个对说外国话的,都是中国人。
我们这边席面已经摆好,继之催我坐席,随便拣了一个靠近那门帘的坐位坐下,不住的回头去张他们。忽然听见一个人叫道:"把你们的帐房叫了来,我要请客了。"过了一会,又听得说道:"写一张到同安里'都意芝'处请李大人;再写一张到法兰西大马路'老宜青'去。"又听见一个苏州口音的问道:"'老宜青'是甚么地方?"这个人道:"王大人,你可知李大人今天是到'老宜青'么?"又一个道:"有甚么不是,张裁缝请他呢,他们宁波人最相信的是他家。"此时这边坐席已定,金赛玉已到那边去招呼。便听见赛玉道:"只怕是老益庆楼酒馆。"那个人拍手道:"可不是吗!我说了'老宜青','老宜青',你们偏不懂。"赛玉道:"张大人请客,为甚不自己写条子,却叫了相帮来坐在这里(苏、沪一带,称妓院之龟奴曰相帮)?"那个人道:"我们在船上,向来用的是文案老夫子,那怕开个条子买东西,自己都不动手的。今天没带文案来,就叫他暂时充一充罢。"
正说话间,楼下喊了一声"客来",接着那边房里一阵声乱说道:"李大人来了,李大人来了!客票不用写了,写局票罢。李大人自然还是叫'都意芝'了?"那李大人道:"算了,你们不要乱说了。原来他不是叫'都意芝',是叫'约意芝'的。那个字怎么念成'约'字,真是奇怪!"一个说道:"怎么要念成'约'字,只怕未必。"李大人道:"刚才我叫张裁缝替我写条子,我告诉他'都意芝',他茫然不懂,写了个'多意芝'。我说不是的,和他口讲指画,说了半天,才写了出来,他说那是个'约'字。"旁边一个道:"管他'都'字'约'字,既然上海人念成'约'字,我们就照着他写罢,同安里'约意芝',快写罢。"又一个道;"我叫公阳里'李流英'。那个'流'字,却不是三点水的,琐得很。"又听那龟奴道:"到底是那个流?我记得公阳里没有'李流英'。"一个说道:"我天天去的,为甚没有。"龟奴道:"不知在那一家?"那个人道:"就是三马路走进去头一家。"龟奴道:"头一家有一个李毓英,不知是不是?"那人道:"管他是不是,你写出来看。"歇了一会,忽然听见说道:"是了,是了。这里的人很不通,为甚么任甚么字,都念成'约'字呢?"我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方才那个'约意芝',也是郁意芝之误,不觉好笑。
继之道:"你好好的酒不喝,菜不吃,尽着出甚么神?"我道:"你们只管谈天吃酒,我却听了不少的笑话了。"继之道:"我们都在这里应酬相好,招呼朋友,谁象你那个模样,放现成的酒不喝,却去听隔壁戏。到底听了些甚么来?"我便把方才留心听来的,悄悄说了一遍,说的众人都笑不可仰。继之道:"怪道他现成放着吃喝都不顾,原来听了这种好新闻来。"陈伯琦道:"这个不足为奇,我曾经见过最奇的一件事,也是出在兵船上的。"
正是:鹅鹳军中饶好汉,燕莺队里现奇形。未知陈伯琦还说出甚么奇事来,且待下回再记。
定三分亮出茅庐
却说玄德因访孔明二次不遇,再往南阳。关、张谏曰:"兄长二次亲谒茅庐,其礼太过矣。想诸葛亮虚闻其名,内无实学,故相辞也:避而不敢面,遁而不敢言。岂不闻圣人有云:'毋以贵下贱,毋以众下寡。'兄何惑于斯人之甚也!"玄德曰:"不然。汝读《春秋》,岂不闻桓公见东郭野人之事耶?齐桓公乃诸侯也,欲见野人而犹五返方得一面。何况于吾,欲见孔明大贤耶?"昔日齐桓公欲见东郭氏,一日三往而不得见之,从者止之曰:"万乘之君而下见布衣之士,一日三往而不得见,亦可以止矣。"桓公曰:"士之傲爵禄者,固轻其主;君之傲伯王者,亦轻其士。纵夫子傲爵,吾岂敢傲伯王乎?"五返,然后见焉。关公闻此语,曰:"兄之敬贤,如文王谒太公也。"张飞曰:"哥哥差矣。俺兄弟三人纵横天下,论武艺不如谁?何故将这村夫以为大贤僻之?僻之甚矣!今番不须哥哥去罢。他如不来,我只用一条麻绳就缚将来!"玄德叱之曰:"汝勿乱道!岂不闻周文王为西伯之长,三分天下有其二,去渭水谒子牙?子牙不顾文王,文王侍立于后,日斜不退,子牙却才与之交谈,乃开八百年成周天下!如此敬贤,弟何太无礼?汝今番休去,我自与云长去走一遭。"飞曰:"既是哥哥去呵,兄弟如何落后?"玄德曰:"汝若同往,不可失礼。"张飞应诺。
于是领数人,往隆中来。比及到庄,离半里下马步行,正遇诸葛均飘然而来。玄德慌忙施礼,问之曰:"令兄在庄上否?"均答曰:"昨暮方回。将军可与相见矣。"均长揖一声,投山路而去。玄德曰:"今番侥幸,得见先生也!"张飞曰:"此人无礼!便引哥哥去也不妨,何故别之?"玄德曰:"他各有事,汝岂知也?"来到庄前扣柴门,童子开门。玄德曰:"有劳仙童转报,刘备专来请见。"童子曰:"虽然师傅在家,草堂上昼寝未醒。"玄德教且休报复,分付关、张:"你二人只在门首等候。"玄德徐步而入,纵目观之,自然幽雅。见先生仰卧于草堂几榻之上,玄德叉手立于阶下。将及一时,先生未醒。关、张立久,不见动静,入见玄德,犹然侍立。张飞大怒,与云长曰:"这先生如此傲人!见俺哥哥侍立于阶下,那厮高卧,推睡不起!等我去庵后放一把火,看他起也不起!"云长急慌扯住,飞怒气未息。
却说玄德凝望堂上,见先生翻身,将及起,又朝里壁睡着。童子欲报,玄德曰:"且不可惊动。"又立一个时辰,玄德浑身倦困,强支不辞。孔明忽醒,口吟诗曰: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孔明翻身,问童子曰:"曾有俗客来否?"童子曰:"刘皇叔在此,立等多时。"孔明急起身曰:"何不早报?尚容更衣。"孔明转入后堂,整衣冠出迎玄德。玄德见孔明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头戴纶巾,身披鹤氅,眉聚江山之秀,胸藏天地之机,飘飘然当世之神仙也。玄德下拜曰:"汉室之鄙徒,涿郡之愚夫,久闻先生大名,如雷震耳。昨常两次至仙庄,已书贱名于文几,未审览否?"孔明答曰:"南阳田夫,触事疏懒,屡蒙将军枉驾来临,下情不胜感激。"二人叙礼毕,分宾主而坐。童子献茶。茶罢,孔明曰:"昨观书意,足见将军有爱民忧国之心。但恨亮年幼才疏,不能治政,有误下问。"玄德曰:"司马德]之言,徐元直之语,岂有虚谬哉?望先生不弃鄙贱,曲赐见教。"孔明曰:"德操、元直,世之高士。亮乃一耕夫耳,安敢以谈天下之事?二公差举矣。将军舍美玉而就顽石,此皆误矣!"玄德曰:"夫大贤学成文武之业,可立身行道于当时,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为孝也。救民于水火之中,致君于尧、舜之道,此乃为忠也。先生抱经世之奇才,而甘老于林泉之下,恐非忠孝之道。孔子尚游于诸国,而教化世人。望先生开备愚卤,而赐教之,实为万幸!"言罢,又拜。孔明笑曰:"将军既欲闻愚论,当尽剖露于衷。愿闻其志。"玄德屏退左右,趋席而告曰:"汉室倾颓,奸臣窃命,主上蒙尘,孤不度德量力,欲信音申大义于天下,而智术浅短,遂用猖獗,至于今日。然志犹未已,君谓计将安出?"孔明答曰:"自董卓以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计。曹操比袁绍,则名微而众寡,然操遂能克绍,以弱为强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以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孙权拒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贤能为之用,此可与为援,不可图也。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非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其有意乎?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刘璋音暗弱,张鲁在北,民实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主。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正理;以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以出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孔明言罢,命童子将画一轴挂于正堂,指而言曰:"乃西蜀五十四州之图也。昔日,李熊曾与公孙述云:'西川沃野千里,民物康阜。'将军欲成霸业,北让曹操占天时,南让孙权占地利,将军可占人和。先取荆州为本,后取西川建国,以成鼎足之势,然后可图中原也。"玄德闻其言,避席拱手谢之曰:"先生之言,顿开茅塞,使备拨散云雾而仰面观青天耳。但恨荆州刘表、益州刘璋,此二人皆汉室宗亲,备安忍夺之?"孔明曰:"亮夜观天象,刘表不久在人世。刘璋非立业之主,久后亦必归于将军。"玄德闻言,顿首称谢。这一席话,乃孔明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万古之人不及也!史官有诗赞曰:
堪爱南阳美丈夫,愿将弱主自匡扶。
片时妙论三分定,一席高谈自古无。
先取荆州兴帝业,后吞西蜀建皇都。
要知鼎足为形势,预向茅庐指画图。
又诗曰:
南阳诸葛亮,高坐论安危。谈笑分三国,英雄镇四夷。
孙权承地利,曹操得天时。独许刘玄德,西川创帝基。
玄德顿首谢曰:"备虽名微德薄,愿先生同往新野,兴仁义之兵,拯救天下百姓!"孔明曰:"亮久乐耕锄,不能奉承尊命。"玄德苦泣曰:"先生不肯匡扶生灵,汉天下休矣!"言毕,泪沾衣衿袍袖,掩面而哭。孔明曰:"将军若不相弃,愿效犬马之劳。"玄德遂唤关、张入拜谢,献上金帛礼物。孔明固辞不受。玄德曰:"此非聘大贤之礼,但表刘备寸心耳。"孔明方受。玄德等在庄中共宿一宵。次日,收抬同出茅庐。昔日文王夜梦非熊,往渭滨请姜子牙,同车载归,立成天下。后胡曾先生有诗曰:
岸草青青渭水流,于牙曾此独垂钩。
当时未入非熊兆,几向斜阳叹白头!
汉光武曾三宣严子陵,胡曾先生有诗曰:
七里清滩映石层,九天星象感严陵。
钓鱼台上无丝竹,不是高人谁解登?
今玄德三请孔明出茅庐,胡曾先生有诗曰:
乱世英雄百战余,孔明方此乐耕锄。
蜀王若不垂三顾,争得先生出旧庐。
次日,堵葛均回,孔明嘱咐曰:"吾受刘皇叔三顾之恩,不容不去也。汝可躬耕于此,以乐天时,勿得荒芜田亩。待吾功成名遂之日,即当归隐于此,以足天年。"均拜而领诺。后人有诗为证:
身未升腾思退步,功成不忘去时言。
只因先生叮咛后,星落秋风五丈原。
杜工部言孔明欲罢不能也,有诗曰:
遗庙丹青落,隆中草木长。受命辅后主,不复落南阳。
孔明出茅庐时,年二十七,曾子固有古风为证:
高皇手提三尺雪,芒砀白蛇夜流血。
平秦灭楚入咸阳,二百年前几断绝。
大哉光武兴洛阳,传至桓、灵又崩裂。
献帝迁都幸许昌,纷纷四海生豪杰。
曹操专权得天时,江东孙氏开洪业。
孤穷玄德走天下,独居新野愁民厄。
南阳卧龙有大志,腹内雄兵分正奇。
只因徐庶临行语,茅庐三顾心相知。
先生方年恰三九,收拾琴书离陇亩。
先取荆州后取川,大展经纶补天手。
纵横舌上鼓风雷,谈笑胸中焕星斗。
龙骧虎视安乾坤,万古千年名不朽!
玄德与孔明同载而归新野,食则同桌,寝则共榻,终日议沦,心地开悦,共议天下之事。孔明曰:"曹操居冀州,作玄武池以练水军,必有侵江南之意。可密令人渡江,探听虚实,容作良筹。"玄德从之,使人往江东探听,未知还是如何?
第七十七回 粉面儒僧逃命 自然和尚被捉
诗曰:
不信豪雄报不平,请看暗里助刀兵。
只因县令灾星退,也是凶僧恶贯盈。
贪乐焉能归极乐,悟明还算欠分明。
到头有报非虚语,莫向空门负此生。
且说庙中僧人正在得意之间,江樊看看不行,自己就知道敌不住曾人准死。自己若死,如蒿草一般;保不住老爷,辜负包丞相之重托。到底是好心人,逢凶化吉,可巧来了个小义士、多臂雄。二人听出庙里声音,艾虎认得江樊,随即两个人蹿下墙来。艾虎道:"江大哥放心罢,小弟还同了一个朋友来哪。"江樊一看,是艾虎到了,还同着一个紫黑的脸,两道白眉毛,手中一口刀,后头有个环子,跳下墙来,就骂:"好秃驴,倭八日的!"是山西的口音。艾虎见对面凶僧,青缎小祆,青绉绢纱包,酱紫的中衣,高腰袜子,开口的僧鞋,花绷腿;面如喷血,粗眉大眼,脸生横肉,凶恶之极。恶憎人一看艾虎、徐良,倒提劈山棍,对着艾虎往下就打。艾虎一闪,拿刀往外一磕。僧人往下一蹲,就是扫堂棍。艾虎往上一蹿,凶僧撒左手,反右臂,其名叫反臂刀劈丝。艾虎缩颈藏头,大哈腰,方才躲过。徐良看着暗笑:"老兄弟就是这个本事。"自己蹿将上去,说:"老兄弟,这个秃驴交给老西了。"和尚一看此人古怪,拿棍就打。山西雁用刀一迎,"呛"的一声,"啷",那半截棍就坠落于地,把和尚吓了个真魂出壳,抹头就跑。早被徐良飞起来一脚,正踢在和尚胁下,"哎哟"一声,和尚栽倒在地。艾虎过来,(骨可)膝盖点住后腰,搭胳膊拧腿,就把凶僧捆上。凶僧大喊,叫人救他。徐良一回手,在他脊梁上"吧"的一声,钉了他一刀背。小和尚风卷残云一般,俱都逃命。依着艾虎要追,徐良把他拦住说:"他们都是出家人,便宜他们罢。"
再见小和尚复又返转回来,围着一个胖大和尚,就是粉面儒僧法都。皆因他在西跨院,同着那些妇女正自欢乐,见悟明出去不见回来。有小和尚慌慌张张跑将进来,说:"师爷,大事不好了!我们师傅拿了知县,他还有一个跟人,与我们师傅那里交手,打外头又蹿进来两个,全是他们一伙的,我师傅让他们拿住了,你快去罢!"凶僧脱了长大衣服,提了一口刀,直奔艾虎他们来了。小和尚本是跑了,见法都来,复又跟着法都,又要围裹上来。徐良一瞧,这个和尚虽然胖大,倒是粉白的脸面,往前扑奔。徐良说:"好师傅,你是出家人,不应动气,本当除去贪嗔痴爱,万虑皆空,没有酒色财气,这才是和尚的规矩。又何必拿着刀来,要与我们拼命,我们如何是你的对手?你要不出气,我给你磕个头。"和尚将要说"磕头也不行",他焉知是计。岂不想老西这个头可不好受,就见他两肩头一耸,一低脑袋,"哧"的一声。和尚"哎哟",还仗他眼快,瞧见一点动星由徐良脑后出来,一闪身,虽然躲过颈嗓咽喉,"噗哧"一声,正中肩头之上,抹头就跑。这些小和尚就跟着跑下去了。粉面儒僧蹿上墙头,徐良并不追赶,抹头寻找艾虎来了。满地上小和尚横躺竖卧,也有死了的,也有带着重伤的。两个人会同寻找江樊,不知去向。
原来是江樊瞧见艾虎、徐良进来,把那无能的小和尚砍倒几个,自己就跑出来了。明知道有艾虎一人足能将那和尚杀败,自己出来寻找老爷要紧。找来找去,并没见着。遇见一个小和尚,过去飞起一脚,就踢了个跟斗,摆刀要砍,说道:"你说出那位老爷现在那里,就饶你不死。"和尚说:"我告诉你,饶了我呀。"江樊说:"我岂肯失信于你。你说出来,我就饶了你。你快些说来!"答道:"在西跨院庭柱上捆着哪。"江樊果然没有结果他的性命。一直奔西跨院,一看老爷果然在柱子上那里捆着,三四个小和尚在那里看守。看见江樊进去,恶狠狠的拿着刀扑他们去了,小和尚撒腿就跑。江樊也并不追赶,救老爷要紧。江樊过来,解开了绳子,跪倒尘埃,给老爷道惊。邓九如用手搀起,说:"这是我的主意,纵死不恨,与你何干?我还怕连累了你的性命。你是怎么上这里来了?那和尚怎么样了?"江樊说:"有小义士艾爷,还同着他一个朋友前来解围。要不是他们两个人,我就早死多时了。"邓九如问:"莫不是开封府告状的那个艾虎?"江樊说:"正是。"邓九如说:"我们两个人还怪好的哪。他坐监,我打书房出来散游散游,正遇见他在校尉所我义父那里,我们两个人一同吃的饭。他不认的字,他说还要跟我学一学,怎么把眼前的字认的几个才好。很诚实的一个人。他是北侠的门徒,智化的干儿子。"江樊说:"不是,老爷记错了,是智化的徒弟,北侠的义子,老爷看,来了。"
艾虎与徐良也是问了小和尚,找到西跨院。江樊要跪下给艾虎道劳,早让艾虎一把拉住,对施了一礼;又与徐良见了见江大哥,艾虎说:"这是我徐三叔跟前的,我三哥,名叫徐良。"与江樊彼此见了礼。江樊又要与徐良道劳,也让徐良搀住。邓九如过来说:"若非是二位到来搭救,我们两个早死多时。活命之恩,应当请上受我一拜。"艾虎一怔,搀住说:"你不是我韩二叔的义子吗?姓什么来着?"邓九如一笑,说:"艾大哥,你是贵人多忘事,我叫邓九如。"艾虎说:"是了,你们二位怎么游玩的这里来了?"江樊就把怎么上任,怎么私访,审鬼,坐堂,丢差使,解开歇后语,到庙中来遇见凶僧的事,细述了一遍。艾虎听了说:"三哥,你看还是文的好,似乎你我别说作不了官,即作了官也算不了什么;看人家这个,出任就是知县。"江樊说:"少叙那个,和尚怎么样了?"艾虎说:"拿住捆好了。"徐良说:"我把他抗过来看看,是那个自然和尚不是。"邓太爷问艾虎从何处来,艾虎就把自己的事说了一遍。邓九如说:"还有件怪事。方才他们大家把我捆上,推到这里来拴在庭柱上,这屋里头有许多的妇女,陪着那个白脸的和尚喝酒,还猜拳行令哪。就皆困那个和尚出去动手去了,这屋中许多妇女没见出门,他们全往什么地方去了?"艾虎说:"何不到屋里找找他们去。"
同着江樊,带老爷一齐到屋中,也没有后门,眼睁睁那酒席还在那里摆着,就是不见一个人影儿,连老爷也纳闷。江樊那样机灵,也看不出破绽来。还是艾虎看见那边有一张床,那个床筛子乱动。艾虎用刀把床筛子往上一挑,见里面有两个人,将要把他们提将出来,一看是两个妇人,他就不肯去拉了,叫:"江大哥,你把这两个提出来。"江樊就将他们随即捆上,带过来说:"这就是太爷,跪下磕头。"邓九如一看,两个人俱在二十多岁、三十以内。太爷问:"你们都是干什么的?说了实话便罢,如若不然,即将你们定成死罪。"两个妇人往上磕头,说:"我们都是好人家的子女,半夜间凶僧去了,把我们捉到庙内,本欲不从,怎奈他的人多,落了秃贼的圈套。"太爷说:"你们既是好人,本县放你们归家。可有一件,有个朱二秃子,他在庙中没有?"两个人连连答应,说:"有,不但有朱二秃子,连吴月娘儿俱在此处哪。"太爷问:"现在那里?"妇人说:"你看那边有一张条扇,是个富贵图,那却是一个小门。开开那个小门,里头是个夹壁墙儿。他们听见事头不好,俱都钻在那里头去了。我们也要钻的里头去,他们说没有地方了,故此我们才藏在床下。里头男女混杂,好些个人哪。"老爷听了,随即叫江樊过去瞧。那一张画,是一张牡丹花,旁边有个环子,虽是个门,可开不开。正要问那个妇人,就见徐良拉着和尚进来,把他地上一摔,"噗(口甬)"的一声。徐良随即说:"我全问明白了,他们这里头有个夹壁墙,连朱二秃子他们那一伙都在这里哪。"忽然外面一阵大乱,进来许多人,各持兵刃。若问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