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假作工御河挖泥土 认方向高树捉猴猕
话说智爷正向众人讨钱,有人向他说话,乃是个工头,此人姓王行大。因前日他曾见过有逃难的小车,恰好作活的人不够用,抓一个是一个,便对智爷道:"伙计,你姓什么?"智爷道:"俺姓王行二,你老贵姓?"王大道:"好。我也姓王。有一句话对你说:如今紫禁城内挖御河,我瞧你这个样儿怪可怜的,何不跟了我去作活呢?一天三顿饭,额外还有六十钱,有一天算一天。你愿意不愿意?"智爷心中暗喜,尚未答言。只见裴福过来道:"敢则好。什么钱不钱的,只要叫俺的儿吃饱了就完了。"王大把裴福瞧了瞧,问智爷道:"这是谁?"智爷道:"俺爹。"王大道:"算了吧,算了吧!你不用说了。"对着裴福道:"告诉你,皇上家不使白头工,这六十钱必是有的,你若愿意,叫你儿子去。"智爷道:"爹呀,你老怎么样呢?"裴福道:"你只管干你的去。身去口去,俺与小孙女哀求哀求,也就够吃的了。"王大道:"你只管放心。大约你吃饱了,把那六十钱拿回来买点子饽饽饼子,也就够他们爷儿俩吃的了。"智爷道:"就是这末着。咱就走。"王大便带了他,奔紫禁城而来。
一路上这些作工的人欺负他。这个叫:"王第二的!"智爷道:"怎样?"这个说:"你替我扛着这六把锨。"智爷道:"使得。"接过来扛在肩头。那个叫:"王第二的!"智爷道:"怎么?"那个说:"你替我扛着这五把镢头。"智爷道:"使得。"接过来也扛在肩头。大家提呆子,你也叫扛,我也叫扛。不多时,智爷的两肩头犹如铁锨镢头山一般。王大猛然回头一看,发话道:"你们这是怎么说呢?我好容易找了个人来,你们就欺负。赶到明儿,你们挤跑了他,这图什么呢?也没见王第二的你这么傻!这堆的把脑袋都夹起来了。这是什么样儿呢?"智爷道:"扛扛罢咧!怕怎的!"说的众人都笑了,才各自把各自的家伙拿去。
一时来到紫禁门,王头儿递了腰牌,注了人数,按名点进。到了御河,大家按档儿做活。智爷拿了一把铁锹,撮的比人多,掷的比人远,而且又快。旁边作活的道:"王第二的!"智爷道:"什么?"旁边人道:"你这活计不是这么做。"智爷道:"怎么?挖的浅咧?做的慢咧?"旁边人道:"这还浅!你一锹,我两锹也不能那样深。你瞧,你挖了多大一片,我才挖了这一点儿。俗语说的,'皇上家的工,慢慢儿的蹭。'你要这末做,还能吃的长么?"智爷道:"做的慢了,他们给饭吃吗?"旁边人道:"都是一样慢了,他能不给谁吃呢?"智爷道:"既是这样,俺就慢慢的。"旁边人道:"是了。--来吧,你先帮着我撮撮啵。"智爷道:"俺就替你撮撮。"哈下腰正替那人撮时,只见王头儿叫道:"王第二的!"智爷道:"怎么?"王大道:"上来吧,吃饭了。你难道没听见梆子响么?"智爷道:"没大理会。怎么刚作活就吃饭咧?"王大道:"我告诉你,每逢梆子响是吃饭,若吃完了一筛箩,就该做活了。天天如此,顿顿如此。"智爷道:"是了,俺知道了。"王大带他到吃饭的所在,叫他拿碗盛饭。智爷果然盛了碗饭,大口小口的吃了个喷鼻儿香。
王大在旁见他尽吃空饭,便告诉他道:"王第二的,你怎么不吃咸菜呢。"智爷道:"怎么还吃那行行儿,不创工钱呀?"王头道:"你只管吃,那不是买的。"智爷道:"俺不知道呢。敢则也是白吃的。哼!有咸菜,吃的更香。"一日三顿,皆是如此。
到晚散工时,王头儿在紫禁门按名点数出来,一人给钱一分。智化随着众人,回到黄亭子,拿着六十钱,见了裴福,道:"爹呀,俺回来了。给你这个。"裴福道:"吃了三顿饭还得钱,真是造化咧。"工头道:"明早我还从此过,你仍跟了我去。"智爷道:"是咧。"裴福道:"叫你老分心,你老行好得好吧。"工头道:"好说,好说。"回身去了。智爷又问道:"今日如何乞讨?"裴福告诉他:"今日比昨日容易多了。见你不在跟前,都可怜我们,施舍的多。"彼此欢喜。到了无人之时,又悄悄计议,说这一做工倒合了机会,只要探明了四值库便可动手了。
一宿晚景已过。到了次日,又随着进内做活。到了吃晌饭时,吃完了,略略歇息。只听人声一阵一阵的喧哗。智化不知为着何事,左右留神。只见那边有一群人都仰面往上观看,智爷也凑了过去。仰面一看,原来树上有个小猴儿,项带锁链,在树上跳跃。又见有两个内相公公,急的只是搓手,道:"可怎么好?算了吧,不用只是笑了。你们只顾大声小气的嚷,嚷的里头听见了,叫咱家担不是,叫主子瞧见了,那才是个大乱儿呢。这可怎么好呢?"智爷瞧着,不由的顺口儿说道:"那值吗呢,上去就拿下来了。"内相听了,刚要说话。只见王头儿道:"王第二的,你别呀。你就只作你的活就完了,多管什么闲事呢。你上去万一拿跑了呢,再者倘或摔了那里呢,全不是玩的。"刚说至此,只听内相道:"王头儿,你也别呀。咱家待你洒好儿的。这个伙计,他既说能上去拿下来,这有什么呢,难道咱家还难为他不成?你要是这么着,你这头儿也就提防着吧。"王头儿道:"老爷别怪我。我惟恐他不能拿下来,那时拿跑了,倒耽误事。"内相道:"跑了就跑了,也不与你相干。"王头儿道:"是了,老爷。你老只管支使他吧,我不管了。"内相对智化道:"伙计,托付你上树给咱家拿下来吧。"智爷道:"俺不会上树呀。"内相回头对王头儿道:"如何?全是你闹的!他立刻不会上树咧。今晚上散工时,你这些家伙别想拿出去咧。"王头儿听了着急,连忙对智爷道:"王第二的,你能上树,你上去给他老拿拿吧;不然,晚上我的铁锹镢头不定去多少,我怎么交的下去呢?"智爷道:"俺先说下,上去不定拿的住拿不住,你老不要见怪。"内相说:"你只管上去,跑了也不怪你。"
智爷原因挖河,光着脚儿。双手一拨树木,把两腿一拳,"赤""赤""赤"犹如上面的猴子一般。谁知树上的猴子见有人上来,他连窜带跳已到树梢之上。智爷且不管他,找了个大杈桠坐下,明是歇息,却暗暗的四下里看了方向。众人不知用意,却说道:"这可难拿了。那猴儿蹲的树枝儿多细儿,如何禁得住人呢?"王头儿捏着两把汗,又怕拿不住猴儿,又怕王第二的有失闪,连忙拦说:"众位瞧就是了,莫乱说,越说,他在上头越不得劲儿。"拦之再三,众人方压静了。智爷在上面见猴子蹲在树梢。他却端详,见有个斜杈桠,他便奔到斜枝上面。那树枝儿连身子乱晃。众人下面瞧着,个个耽惊。只见智爷喘息了喘息,等树枝儿稳住,他将脚丫儿慢慢的一抬,够着搭拉的锁链儿,将指头一扎煞,拢住锁链。又把头上的毡帽摘下来作个兜儿,脚指一拳,往下一沉。猴子在上面蹲不住,咭溜咭溜一阵乱叫,掉将下来。他把毡帽一接,猴儿正排在毡帽里面。连忙将毡帽沿儿一折,就用铁链捆好,衔在口内,两手倒爬顺流而下,毫不费力。众人无不喝彩。
智爷将猴儿交与内相。内相眉开眼笑道:"叫你受乏了。你贵姓呀?"智爷道:"俺姓王行二。"内相回手在兜肚内掏出两个一两重的小元宝儿,递与智爷道:"给你这个,你别嫌轻,喝碗茶吧。"智爷接过来一看,道:"这是吗行行儿?"王头道:"这是银锞儿。"智爷道:"要他干吗呀?"王头儿道:"这个换得出钱来。"智爷道:"怎么这铅块块儿也换的出钱来?"内相听了,笑道:"那不是铅,是银子,那值好几吊钱呢。"又对王头儿道:"咱家看他真诚实。明日头儿给他找个轻松档儿,咱家还要单敬你一杯呢。"王头儿道:"老爷吩咐,小人焉敢不遵,何用赏酒呢。"内相道:"说给你喝酒,咱家再不撒谎。你可不许分他的。"王头道:"小人不至于那么下作。他登高爬梯,耽惊受怕的得的赏,小人也忍得分他的。"内相点了点头,抱着猴子去了。这里众人仍然作活。
到了散工,王头同他到了黄亭子,把得银之事对裴福说了。裴福欢天喜地,千恩万谢。智化又装傻道:"爹呀,咱有了银子咧,治他二亩地,盖地几间房,再买他两只牛咧。"王头儿忙拦住道:"够了,够了。算了吧!你这二两来的银子,干不了这些事怎么好呢?没见过世面。治二亩地,几间房子,还要买牛咧买驴的,统共拢儿够买个草驴旦子的。尽搅么!明日我还是一早来找你。"智爷道:"是了。俺在这里恭候。"三头道:"是不是,刚吃了两天饱饭,有了二两银子的家当儿,立刻就掀起京腔来了。你又恭候咧!"说笑着,就去了。
到了次日,一同进城。智爷仍然拿了铁锹,要作活去,王头道:"王第二的,你且搁下那个。"智爷道:"怎么你不叫俺奏咧?"工头道:"这是什么话!谁不叫你奏了!连前几个,我吃了你两三个乌涂的了。你这里来看堆儿吧。"智爷道:"俺看着这个不做活,也给饭吃呀?"王头道:"照旧吃饭,仍然给钱。"智爷道:"这倒好了。任么儿不干。吃饱了,竟墩膘,还给钱儿。这倒是钟鼓上雀儿成了鸽子咧。"王头道:"是不是,又说傻话了。我告诉你说,这是轻松档儿,省得内相老爷来了"
刚说至此,只见他又悄悄的道:"来了,来了。"早见那边来的,恰是昨日的小内相,捧着一个金丝累就、上面嵌着宝石蟠桃式的小盒子,笑嘻嘻的道:"王老二,你来了吗?"智爷道:"早就来咧。"内相道:"今日什么档儿?"智爷道:"叫俺看着堆儿。"内相道:"这就是了。我们老爷怕你还作活,一来叫我来瞧瞧,二来给你送点心,你自尝尝。"智爷接过盒子道:"这挺硬的怎么吃呀?"内相哈哈笑道:"你真呕人!你到底打开呀。谁叫你吃盒子呢?"智爷方打开盒子,见里面皆是细巧炸食,拿起来掂了掂,又闻了闻,仍然放在盒内,动也不动,将盒盖儿盖上。内相道:"你为什么不吃呢?"智爷道:"咱有爹。这样好东西,俺拿回去给咱爹吃去。"内相此时听了,笑着点头儿,道:"咱爹不咱爹的倒不挑你。你是好的,倒有孝心。既是这样,连盒子先搁着,少时咱家再来取。"
到了午间,只见昨日丢猴儿的内相,带着送吃食的小内相,二人一同前来。王头看见,连忙迎上来。内相道:"王头儿,难为你。咱家听说叫王第二的看堆儿,很好。来,给你这个。"王头儿接来一看,也是两个小元宝儿。王头儿道:"这有什么呢,又叫老爷费心。"连忙谢了。内相道:"什么话呢。说给你喝,焉有空口说白话的呢。王第二的呢?"王头儿道:"他在那里看堆儿呢。"连忙叫道:"王第二的!"智爷道:"做吗呀?俺这里看堆儿呢。"王头儿道:"你这里来吧。那些东西不用看着,丢不了。"智爷过来。内相道:"听说你很有孝心。早起那个盒子呢?"智爷道:"在那里放着没动呢。"内相道:"你拿来,跟了我去。"
智爷到那里拿了盒子,随着内相,到了金水桥上,只听内相道:"咱家姓张,见你酒好的。咱家给你装了一匣子小炸食,你拿回去给你爹吃。你把盒子里的先吃了吧。"小内相打开盘子,叫他拿衣襟兜着吃。智爷一壁吃,一壁说道:"好个大庙!盖的虽好,就只门口儿短个戏台。"内相听了,笑的前仰后合,道:"你呀,难道你在乡下就没听见说过皇宫内院么?竟会拿着这个当大庙!要是大庙,岂止短戏台,难道门口就不立旗杆么?"智爷道:"那边不是旗杆吗?"内相笑道:"那是忠烈祠合双义祠的旗杆。"智爷道:"这个大殿呢?"内相道:"那是修文殿。"智爷道:"那后稿阁呢?"内相道:"什么后槁阁呢,那是耀武楼。"智爷道:"那边又是吗去处呢?"内相道:"我告诉你,那边是宝藏库,这是四值库。"智爷道:"这是四值库。"内相道:"哦。"智爷道:"俺瞧着这房子全是盖的四直呀,并无有歪的呀。怎么单说他四值呢?"内相笑道:"那是库的名儿,不是盖的四直,你瞧那边是缎匹库,这边是筹备库。"智爷暗暗将方向记明,又故意的说道:"这些房子盖的虽好,就只短了一样儿。"内相道:"短什么?"智爷道:"各房上全没有烟筒,是不是?"内相听了,笑个不了,道:"你真呕死人,笑的我肚肠子都断了。你快拿了匣子去吧,咱家也要进宫去了。"
智爷见内相去后,他细细的端详了一番,方携了匣子回来。到了晚间散工,来到黄亭子,见了裴福,又是欢喜,又是担惊。及至天交二鼓,智爷扎缚停当,带了百宝囊,别了裴福,一直竞奔内苑而来。
不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讼师婉言劝绍闻 奴仆背主投济宁
却说十八日晨,打发两班梨园子弟吃早饭,各给了赏钱,自运其箱筒而去。这解彩拆棚,检送借来家伙,收拾自己物件,俱是王象荩悉心照验,那德喜一班家人,当未事之先,赶趁热闹,还肯向前张忙;及既事之后,他们竟是兴阑情减,个个推委瞌睡,支吾躲闪起来。绍闻吆喝了几句,几个尽有不服之意。
只因素怯王象荩,不过背地唧哝道:"伺候了几天几夜,不得安生,还吆喝哩。不胜拉倒杏黄旗,大家散了罢。"德喜道:"且耐过这几天,把这宗事打发清白。天也冷了,不能像往年不受屈,各人寻下投向,好散伙。"这些暗中埋怨,王象荩且不能知,何况绍闻。
本日借张类村车,沿门投帖,谢了拜寿的客。到晚王氏叫趁张宅的车,送赵大儿母女回去。包了些吃食东西,针线碎布,又给了赵大儿两件道袍,叫他拆毁,与女儿改做小衣裳穿。王象荩跟回,好缴明南马道的车。
次日,绍闻要下帖酬冯健及姚杏庵送戏的盛情,并满相公、夏鼎办造寿礼的偏劳。又打算着,他人未必不辞,这夏鼎是定然不肯辞席的。且不言单客一席,只恐他说殡埋母亲的缠瘴。
因此先投冯、姚、满三个帖子,果然都有辞帖回来,遂把夏鼎的请帖留住不发。此非绍闻今日细密,总因手中窘乏,凡事略知打算。
又过一日,忽而盛宅送个纸条儿,上边写着:"照灯、看灯、堂帘、堂毯,祈速发回,午时即用。便中拾纸,不恭乞耍"绍闻遂吩咐德喜,叫双庆、邓祥、蔡湘,往盛宅送这所说急要的东西。德喜叫三人同到前厅,收抬毯帘,合扰纱灯。争乃这几件东西,肘腋下既夹不得,脊粱上又背不得,四人左右打算,难以运转。绍闻只管催督,说:"盛爷性子你们是知道的,必是刻下要唱堂戏,你们只管挨迟,他在家下就要跳的。"德喜道:"凭他怎的跳,也要生个法子拿得。若有车时,不拘横顺放在车上,就捞的去。又没有车,要用手拿,两挂堂帘大长,这毯子一大堆,况这两夹板灯扇子,八个架子,又怕撞坏了人家哩。你来把这几样收拾妥当,俺们情愿拿去就是。"绍闻道:"休要没好气。拿不清,街上再觅两个闲人帮一帮何如?"
德喜道:"谁敢没好气。"绍闻道:"你看你那说话的样儿,叫人受的受不的?是我穷了,你就要缘头上脸的。"德喜把帘子丢下道:"你穷是你穷了,与我们何相干?休要嘴打闲人。"
绍闻急在心头,怒生胆边,便劈面一耳刮子,说:"你这淫妇养的,通了不成!我就打了你该怎的?"这德喜一头顶住绍闻胸膛,说:"你打死我!"顶的绍闻退了几步。绍闻道:"你两个还不扯开这个东西?"邓祥道:"打哟!"绍闻道:"您这一起儿,通是反了!"用力将德喜推开。这邓祥两个亦各有愤恨之意。绍闻道:"祥符是个有日月地方,我把您这些东西,一齐送到官上,怕不打折您下半截来。"德喜道:"送就送,一个也不跑。"王氏同巫氏、冰梅俱到厅上,王氏道:"一点点儿,养活你们到这样大,一发好了。"蔡湘道:"我是雇觅的,我不敢。叫我住,我就住;不叫我住,我就自寻投奔。"
这绍闻也不细听,开了大门,觅了五六个闲汉,将东西搬运盛宅去讫。自己径往冯健家,来寻讼师。
冯健迎进家中。这是绍闻头一次到的,只见一个小屋儿,满壁字画。作了揖,又谢前日厚情。彼此略叙寒温,冯健道:"我看相公满面怒色,有何事情?"绍闻道:"天翻地覆的事,几个小价围住打我,这还了得!"冯健道:"理所必无。消消气儿再说。"绍闻道:"我要写一张'强奴凌主,乞天惩究事'的状子。但后面情节,我气的写不来。我说一遍,烦即照说的,写个清白。我今日午堂投递。"冯健道:"我有几句贱言相劝,若肯曲从,我自酌度个法子,叫他们磕头。凡事将就些过去罢了。我若是前半年时,央写就写,还怕写的不厉害,拿不翻人。我今已为盛大宅曲全兄弟所感,凡事只是劝人。"绍闻道:"聆教。"冯健道:"我先有一句话,相公休恼。俗话道:邻居眼睛两面镜,街坊心头一杆秤。大相公近来日子薄了,养不哩许些人,不如善善的开发了几个,何必强留他们,生相公的气?"绍闻道:"内中只有一个(贝青)身钱,两个俱是家生的,如何容得他这个刁悍?"冯健道:"不管他是外来鱼,本池鱼,总是一个水浅鱼不祝且休说水浅鱼不住,即是水太清,鱼先不住了。譬如做官的长随,若不是劳金之外,有些别路外快儿,谁还肯跟哩。在主户人家,粜粮米,有他们出仓钱;卖牲口,有他们笼头钱;送节礼,有他们脚步赏封;出远门,有他们盘费余头;那些分打庄稼,收租讨课,以及修盖房屋,都免不了有些扣除、侵渔,这才许打就打、骂就骂的。若不然,他们图啥呢?"绍闻道:"老兄所见不然。这家生子,骨头也是我的,比不的那攒班戏。"冯健道:"这几个是前日伺候客的不是?"绍闻道:"是。"冯健想了一想说:"他们有老婆不曾?"绍闻道:"也心想与他们定亲,一时还不曾顾得到。"
冯健道:"却不有来。他们心中一无所系,人大心亦大,自然难以驾驭他。依我说,相公回去自己酌度,他们可留,磕了头留下他,把今日的事,只宜丢开为妙;不愿留的,趁这宗无礼,开发了他,也省的家中养活。俗话说,心去身难留,留下结冤仇。不知我说的是也不是,相公酌度。相公真正忍耐不下,我就破了戒,替相公写上一张状。送了他们。县上老爷岂能容以仆凌主,乱了上下之分?一顿好板子,何难出相公这口气。只是打下来,次后怎的结场?这前日还有人因主仆一宗事,要辨名正分,求我写呈子。原是西门内宋家胡同宋宅,他老爷做过贵州毕节县知县,有一个投的家人叫张采琪。如今张采琪孙子,在朱仙镇开了粮食坊子,有三千家当。自己做了衙道前程,兄弟又住了西司的书办,这就是预备顶当家主的意思。毕节公曾孙宋三相公,如今进了学,时常到朱仙镇借贷,遭数多了,未免有求不遂,就吵起来。想是宋三相公吃了些亏,回来拿了一张宣德年间张采琪投词,要告张家恶仆欺主,央我写状。我一来不干这营生了,二来我看这事难以讨便宜,劝了他多少好话,宋三相公再也不依。也不知寻谁写的,也不知自己写的,告到县上。那张家也递了诬良为仆的状子。一家以宣德投词为证,一家打了墓碑墨刻,以祖考张公讳彩奇字样为证。县老爷明鉴观事,却又忠厚存心,看来宋宅不必要张家做仆人,张家一做仆人,子孙难以抬头。只是装糊涂,想着混混的结案。我听说张宅化了三四百两,不知真也不真。眼见宋三相公把一份地,当了一百八十两,都花了。这是何苦着来?"绍闻道:"这事如今结了不曾?"冯健道:"结了。那张家却又吃了亏。"绍闻道:"怎的呢?"冯健道:"前月二十九日审这宗事,衙门挤满了看的人。县老爷以姓名偶尔同音,不得诬认为仆,断了下来。张家得了上风,好不气壮,未出东角门,便把姓宋的娘长娘短骂起来,说:'俺平素不过让你些儿罢了,当真的就诬俺家是您管家;你娘倒是俺家管家婆!'看的人都有不忿之意。县老爷听到辱骂,把醒堂木拍了四五拍,即刻叫回来,又跪在案下。老爷怒发上指,骂道:'好个中杀不中救的奴才!本县不肯断你是家人,是为了宋秀才没有你这一家子仆人,何尝行不得?你家做了宋家仆人,子孙却难以为人。因此自己认了一个糊涂官,无非曲全你的苦心。你这个东西,竟在本县衙内,胆敢骂起主人来。难说本县把正德四年的墓碑,与宣德二年的投词,竟分不出一个前后么?本县自己断案,不用别官翻,本官今日即翻过来:先问你个负义背主、诬祖造名的罪过。详过了,先剥了你这皮,打你个皮开肉绽。仆人不得自积私财,叫你合家去宋宅服役。'这张家把帽子自己取了,头上磕了个大疙瘩,口中只叫天恩。县老爷到底是个慈心的官,再也不肯下大毒手。当面断了,说:'这张投词,叫你出三百金,交与你主人宋秀才,算作赎身之价,投词当堂销毁。你可情愿么?'那张家回道:'老爷天恩,情愿!情愿!出去衙门,不拘揭借,即便缴到老爷公案。'县公差快头,押令速办速结。众人好不痛快。还恨宋三相公是个软秀才,只该咬住牙不依,何愁千金?少也不下五七百,免他合家伺候,还便宜了他。"绍闻道:"既是老爷肯如此辨明主仆之分,我岂肯饶这些东西。"冯健道:"盛价也有三二千私产么?何苦的。况且宋相公得了这三百金,回赎自己地土,典家说年限不够,不准回赎。地是死的,银子在手是活的。听说如今花了一百多,只怕年限够了,宋相公又回赎不起。你说吃亏不吃亏?我一向干写状这一宗事,经的事体甚多。总之,人生不告状,不打官司,便是五福外一个六福。虽有刀伤药,不割破的更好。相公要听我说,究之主户人家,开口便说某人是我家家生子,定然是破落头来了。相公何苦呢?"绍闻被冯健这一场话,只说得心里冰消冻解,辞别而回。
到家,主仆这一日也不曾见面。到了次晨,德喜瞧着主人上了堂楼,便一直进去,双膝跪下,磕头。绍闻只说是陪小心告罪,谁知德喜跪着说:"俺如今也伺候不上大叔来,大叔也不要俺伺候,情愿自寻出路,大叔放也不放?"绍闻道:"有什么不放,任你去罢。"德喜道:"还有一说,娄师爷赏我二两银,路上被贼截去。彼时大叔说过一两给二两,如今给我四两银,我好做盘费。"绍闻道:"易事。"于是向东楼下,拆了几封贺礼,称准四两,交与德喜。德喜向王氏道:"与奶奶磕头。"不料双庆也进来,横磕了几个头。王氏道:"你也走呀?"绍闻道:"任他自便,何必问他。"二人又向东楼来,说:"与大婶子磕头。"绍闻道:"不必,不必。"这二人竟是出的后门走了。
原来德喜夜间与双庆商量道:"不是我一定要走,你没看,家主一日穷似一日,将来怕难以熬成人。不如你跟我上济宁娄师爷衙门去,给咱一个事儿办,吃喝的有酒肉,穿戴的有靴帽。将来衙门熟了,再往大衙门去。衙门里有钱弄,俗话说:一日做官,强似为民万载。可见跟一日官,强做管家一辈子哩。"
双庆不曾到过衙门,被德喜说动了,说:"明晨磕头,叫走也走,不叫走也走。主人也必不能强留。"现既得了开笼放鹇的话,好不快活。捆了一副褥褡,一个包袱,拿了四银盘费,径自上济宁去了。
德喜是熟路。走到嘉祥县被劫的河边,还指与说当日厉害光景,那是来踪,那是去路。走到张家集,又住在卖过鬼店里。
德喜要完旧日请客的心愿,少不得也与双庆请了一位堂客。到了次日早晨,被卖过鬼以及秀才主人翁,说吃了江瑶碟子,喝了人参茶,四川郫筒酒三十壶,讹诈了一个苦哩田地。算了三两五钱五分,方才歇手。两人又喜又悔。
到了济宁,进了衙门。门上转斗的,是认的熟的,回明老爷,传进去。磕了头,娄潜斋笑道:"这个像是双庆,长的竟成大汉仗了。"问起到济宁之故,德喜道:"蒙大老爷天恩,打发小的少主人回去。小的一路小心,平安无事。及到了家,却因小的少主人近日光景亏乏得紧,说小的们人多,养活不过来;打发去别处,又不放心,叫小的两个来伺候大老爷。小的原是幼年伺候过,大老爷也素知道,只求大老爷恩典。"娄潜斋道:"拿你少主人书来。"德喜无可回答。只说来时忙迫,相公一时顾不的写书。娄潜斋已了然于心,晓知是背主投署,希求收用的缘故,说道:"你们且歇去。"
及到次日饭后,潜斋一声传叫。手中拿了一封书,桌上放了三两银,吩咐道:"你两个把这封书,下与你家相公。这是三两盘费,回去罢。"又叫门上交与一千钱。德喜还欲回话,潜斋已出门拜客,打点闪门而去。
这二人怎的肯走。门上说:"老爷已知你两个是背主逃脱,这是为你两个旧年伏侍过,所以开脱你两个回去。您又路熟,料无妨碍。书中写的明白,您家家主还肯收你。若不肯回去,老爷明日就要递解你两个哩。"这德喜方才晓的做官哩明鉴万里,难以再停。又说叩头面谢,门上已有不悦之色。只得带了行李,出了宅门。两个面面相觑,无可设法。
及至出衙不久,把三两盘费吃尽,回不了祥符。双庆流落到莘城戏班,学了个迭衣裳的。后来唱到省城,方才改业。
这德喜儿后来吊死在冠县野坟树上。乡保递了报状,官府相验,衣襟内还缝着一封书。冠县行文到济宁查照,济宁应复回文,潜斋甚为不怡,向娄朴道:"我不料这个奴才,竟未回去,把他命也送了。"心中好过意不去。
第80 回 赛诸葛退兵峨嵋山 神力王安营风翅岭
诗曰:
枉教经济压时英,宣室难回圣主情。
两汉文章千古重,三闾幽怨一身轻。
从来志大才难用,毕竟年高气易平。
才壮便衰卑湿地,伤心宁独为先生。
话说神力王问探子 :" 所报何事 ?"那探子说 :"探得襄阳城四门大开,里面并不见有一个人,不知所因何故?"神力王一听,吩咐:"再探!"各处又派马成龙、马梦太、李庆龙三人带五千飞骑马队,哨探襄阳城而去,探明白回报。三人领命,带飞骑马队出离了大营,直奔襄阳城。方一进东门,见街道平坦,并无一人行走。在各处一探,也是无人。取河中水瞧瞧,里面也没下毒药。又往地下挖开,也没有地雷。各处空房搜巡,也没有火药。俱皆找遍,天晚回营。见王爷交令,细禀哨探之事。神力王说 :"你三个人下去吧,明日听令 。"夜晚传令:小心把守营门,怕贼人诡诈。至三更时分,神力王又亲身到各处查访一番。 次日天明,老王爷升帐,两旁文官武 将伺候听令。王爷问伊大人说 :"此事今天该当怎样办理 ?"
伊大人说 :"据我想,贼人昨天在两军阵前打了败仗,必是粮
草接济不上,他又怕孤城受敌。他原打算长驱大进,奔江苏省城,那里钱粮甚广。他又未能到了江苏,在浙江宜兴地面也得银钱不多。今在襄阳城内住居数月有余,粮草亦尽,他还有数万贼兵,他如何不先打算走?依我之见,先派人知会浙江巡抚,叫他委派候补人员在襄阳办理地面之事。派他应付粮草,随后请爷驾带兵,务要把贼人尽皆扑灭才是 。"神力王吩咐文案办 文书,知会浙江巡抚与湖北巡抚两处应付粮草。歇兵五日。
这一日,有兵部差官到,有圣旨前来,王爷接入大帐,把旨意供奉当中,一干众将望阙谢恩,钦差官宣读旨意。上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神力王平贼有功,钦赐免死金牌一面。屠海加封定远公之爵,伊哩布赏给太子太保衔,马成龙赏给头品顶戴,随征将士赏加一级,兵丁赏三个月钱粮。钦此。
神力王带众人谢恩已毕,款待钦差官 。次日,钦差入都, 就带回谢恩的折子去。
王爷这才得了探马的回信说:"贼人带兵退归四川峨嵋山。"
神力王说 :"兵伐峨嵋山 !"合营众将得令,拔营起兵,往峨嵋山进发。至五月端阳节后三日,到了峨嵋山北山口,在风翅岭扎营。自带亲军护卫,到了峨嵋山北山口外一瞧,见那东西两座山峰,峭壁石崖直立冲天。当中有一条路进山,也没有人把守。此山周围连环三百余里,当中最高大的是峨嵋山,里面甚是宽大。此山有东山口一条路 ,可通成都;南山口一条路, 可通云南土司;北山口外有一座雄桥镇,离山口十里之遥。
那镇店太平之时,有大清国一文一武,文的是巡检司,武的是把总。因吴恩叛反,此处正是他的大路。那前任的巡检司史振铎早已被贼人杀死。本镇的把总是此处人,猎户出身,姓毛,名瑞,人称铁叉小二郎。他是军功出身,因妖道叛反,请
过他做乡道,他不愿归天地会,先行了两角告急的文书。那上司玩怠公事,认作是不要紧的山贼,也没有发兵。毛瑞知道他管带的那一百二十名士兵,如何与贼人打仗 ?先知会了乡亲, 叫众人避难,自己带了那一百二十名步兵,在正东数里之外截雄岭三官庙内暂行扎住。他与那兵丁商议说 :" 上司不发兵,咱们是人少。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依我之见,候贼人出山之时,让他前队过去,他既然叛反,他那武勇精锐之兵必然在头里,在后的是粮草军装等物。他到时,你我众人暗中前去抢他些个粮草,杀些个贼人。久后见了上司,也有话说。上报国家爵禄之恩,你我虽死也算是英雄。要是咱们当头截住去路,贼人势大,你我人少,那是自找死路。留下我这一条命,久以后万一国家派钦差大帅剿山,别人不知路径,我知道里边的地理,可以带他们过去拿贼 。"众人齐说 :"总爷说的是 。"果 然到了那日,吴恩带二十万贼出山,过了三天贼兵。那日夜晚,毛瑞带他手那一百二十名步兵,三更时分到雄桥镇一瞧,遍地都是贼营。他自正东杀进去,从正南杀回来,抢了贼人二百多匹马,驮回好些个军装物件。贼人后军督会总知道此处没有官兵,故此失了一招 ,急传令调队之时,毛把总早已带着兵卒, 回截雄岭三官庙去了。
今日,神力王在北山口外凤翅岭扎营,南北八十余里的连营,东西有五六十里。这毛瑞听说,带着他那一百二十名兵齐来至大营,先到前锋营胡大人那里禀见。此时统带前锋营威勇队,是记名总兵胡忠孝;总理前锋营营务处,是李庆龙,正在中军帐打算派人探山,听见差官回话,说有雄桥镇的把总毛瑞禀见。胡大人正愁没有向导,一闻此言,吩咐叫他进来。不多时,毛瑞入大帐,先请了安。胡大人问 :"你就是雄桥镇的把 总吗 ?"毛瑞答应说 :"是 。"胡爷说 :"你来何事哪 ?"
毛瑞把给上宪告急行文、自己兵少、抢贼人的马匹等事俱皆回明了。李庆龙又问了此处的风俗人情,叫毛瑞下去把他带来那一百二十名兵花名册,交文案备案,归本营前右营,吩咐已毕。
只见自外边有神力王爷的差官,擎着一支令箭,说 :"参 将李庆龙听令,王爷派你探峨嵋山北山口,急速前往!有令箭在此 。"李庆龙接令,挑了五千名马队,自己结束停当,又托 付胡大人说 :"我要是此一去至正午不回来,大哥派人接应我 就是 。"说罢,自己带马队出离了大营,至峨嵋山东西山口一 瞧 ,就是东西两座山头,并无有一人把守。往南走一条大路, 李庆龙先派了几个官兵去探听探听,少时回来禀报说 :"里边 并不见有一人,也没有贼营 。"李庆龙说 :"我兵前进 !"走 了有五六里之遥,见迎面横着有一道山梁,拦住去路。那山岗高有二里之遥,往上去有一条大路,半山腰中有一个石碑,上有朱砂红字,上写 :"探山之人,至此必死 !"山岗之上有十数棵松树,当中有一杆白旗,上写"天地会"三字,并不见有一人在上面把守。李庆龙瞧了多时 ,怕里边有埋伏,吩咐退兵, 回大营见王爷交令 ,细禀王爷此事 。神力王说 :"你下去就 是 。"
过了几天,马成龙讨令探山。神力王甚喜,派他带八百步队,与谢禄、韩虎一同前往 。马成龙至天晚,带官兵找向导, 一同前去。有人举保铁叉小二郎毛瑞,他乃本地人,常入山打猎,人地相熟。马成龙派人去传毛瑞前来问话。少时,有人把毛瑞传来,给马大人请安,说了一回地理。马成龙说:"甚好,你跟我去探东山口 !"说罢,带人马一同奔东山口。 天有三更时分,进了东山口,走了有七八里地,见前边一块平川之地 ,当中有一根高杆,上挂着一个灯笼,上边有字, 上写 :"探山之人,至此必死 !"马成龙带着那些个官兵一直
的往前走,方一到那高杆之下,只听"呵吱"一声响,南边一声炮响,北边又一声炮响 ,从后边有一支人马列队,人人踊跃, 个个争先,号炮齐鸣。为首有两个头目,俱是头戴三角白绫巾,二龙斗宝,鬓插白鹅翎儿,蓝绸子箭袖袍,皮连带系腰,紫缎子战裙,青缎子快靴。一个是面如蟹壳,长眉大眼,年约三十以外,手执九耳八环刀,在南边站着。北边站着一个画如茄皮,短眉毛,圆眼睛,五短身材,年在二十以外,手使浑铁轧油锤,双手一摆,说 :"小辈别走!今有巡风会总乔英在此等候多时 了 。"那边使刀的说 :"有当值会总闻太在此 !"毛瑞回身摆 叉,照定那乔英就是一叉。山东马回身照定闻太,抡手中大环金丝宝刀就剁。闻太用九耳八环刀往上一迎,"嚓",九耳八环刀削为两段。成龙趁势一刀,结果了闻太的性命。那边乔英也是用锤往外一晃,"克嚓"抡锤就打,二人大战。谢禄、韩虎、马成龙三人一同过来,说 :"好一个教匪!我等来结果你的性 命就是了 !"乔英看势不好,派手下四千贼兵一拥齐上。马成 龙带领那八百亲兵,与毛瑞、谢禄 、韩虎一同杀奔东山口外, 回归大营,去见王爷交令,细禀在山口内哨探遇贼人打仗之事,也没有探出明白的去路 ,不知吴恩有多少人马 。神力王说:
"下去吧 !"
自此日,就在这里扎了两个多月的营,也不见有贼人出来打仗。急得那神力王吐血,带病在那中军帐,闷闷不乐。
这一日到了中秋,合营大小文武官将俱都过节。惟有那王天宠因盗宝刀累得中八卦幡的伤反复了,不能起床,倭侯爷倒每日伺候他。这回营内饮酒,大家开怀畅饮。胡忠孝、李庆龙与马梦太、马成龙等四个人在一处饮酒,吃得酩酊大醉。胡忠孝说 :"神力王爷今天连过节都不高兴,急得吐血,就没有一 个肯去到那峨嵋山内,探听明白一条大路的 。"那马成龙一闻
此言,说 :"众位不必着急,我明天好歹必要探听明白一条去 路,回来好进兵,捉拿那妖人吴恩就是 。"马梦太说 :"你别说醉话来。那一回你带毛瑞探东山口 ,几乎叫人家把你拿住, 到如今没有一个人敢去探山了。你今天喝醉了,又说这醉话来啦 。"马成龙把眼一瞪,说 :"我要不去,我是一个匹夫,大丈夫说话,如白染皂,明天再见!"那胡忠孝怕他二人说糟了,就说 :"今年好俊月光!去岁间是在湘江口过的八月节,马大 哥病着哪,我与马老哥还有薛应龙贤弟,今年添了马大哥,缺少薛贤弟 。"李庆龙接过说道 :"这就应了那七律诗上的话了'同来玩月人何在 ?风景依稀似去年' 。"四个人吃到三更,月在当空,镜光似水,万籁无声,又看了半天月亮,大家安歇。
次日天明,用完了早饭,马成龙亲身至王爷的大帐,给王爷请了安 。王爷问 :"你至此何干 ?"成龙说 :"回王爷的话,前者成龙探峨嵋山,未能成功 。今天求王爷赏一支令箭, 我带那囚犯营的人二百名,去探峨嵋山北山口 。" 书中交代,什么叫作囚犯营哪?神力王所带的兵,入旗满家的汉人甚多 ,犯了罪,轻者押交囚犯营看管,侯王爷发落。 也有该杀的,未问明白;也有犯了军规,未能发落的;也有本营内兵伴打官司的。因老王爷病着,也没有别人审问。马成龙想要叫那些个人戴罪立功的意见 ,故来讨令。他也是想开了: "反正这一去,不探出虚实,万不能回来的 。"王爷准了他的 令。他得令下来,到了那囚犯营,一见众人说:"列位老哥们,我在王爷那里讨下一支令来,前去探峨嵋山北山口 。此一去, 若要能探听明白一条去路,你等不但无罪,还有功劳,比在这里等死好得多"大家一听,齐说 :"我等情愿随马大人前往哨 探就是 !"马成龙说:"你们跟我到前边,我有本身领的俸银, 每人赏你们二两 。你等共有多少人 ?"大家说 :"共二百零
九名。"成龙将为首的叫过来一瞧,问 :"叫什么名字 ?"那人说 :"我叫胡进忠 。"成龙说 :"你跟我来 。"到了那前边帐房之内 ,拿了五十两银子,派他买一篓酒来,四个人抬着, 又赏给众人银子,告诉他们 :"今日黄昏时候,前去探山,不 可有误 。"那神力王见马成龙出去 ,自己"唉"了一声,说:
"我大营之内的武官 ,都要像马成龙 ,这一座峨嵋山早已攻破 。"咱己喝了几盅酒,吃了些点心,派李五给义子倭克金布 送了一盒子杂拌点心去。
李五托着点心盒子,到了倭侯爷那帐房之内,倭侯爷自己在上面坐着饮酒,两旁有四个差官,他们都在那站着。李五过去给倭侯爷请了一个安,说:"奴才奉爷的命,来给侯爷请安,送来了一盒子点心 。"侯爷派人给他五两银子。李五笑嘻嘻的 谢了赏,随口说 :"侯爷,你老人家的拜弟马成龙,他在老王 爷大帐亲身讨令,前去探峨嵋山北山口。"侯爷一听,说:"好!
我也前去讨令,难道我还不如他吗?"说着站起身,到了王爷大帐,讨下一支令来,挑了二百兵,也赏了兵丁每人四两银子。
告诉伺候他的人 :"不准对王天宠说我去探山 。"自己带那二百人出营。见马成龙带的都是囚犯营内的罪人,倭侯爷说:"成龙,你探北山口,我探南山口 ,不探明白,至死也不回营!" 马成龙说 :"大哥 ,为何出此不吉之言 ?"倭侯爷一直扑奔 正东,又往南拐,即带那这二百人探山去了。成龙一瞧,天已不早,即带着这二百多人一直进了北山口。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