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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回 误联婚家庭闹竟见 施诡计幕客逞机谋
"这一位侯总镇的太太,身子本不甚好,加以日夕随了总镇伺候制军,不觉积劳成疾,呜呼哀哉了。侯总镇自是伤心。那侯制军虽然未曾亲临吊奠,却也落了不少的眼泪。到此刻只怕有了一年多了,侯总镇却也伉俪情深,一向不肯续娶。倒是侯制军屡次劝他,他却是说到续娶的话,并不赞一词,只有垂泪。侯制军也说他是个情种。一天,武昌各官在黄鹤楼宴会,侯制军偶然说起侯总镇的情景来,又说道:'看不出这么一个赳赳武夫,倒是一个旖旎多情的男子!'其时巡抚言中丞也在坐。这位言中丞的科第却出在侯制军门下,一向十分敬服,十分恭顺的。此时虽是同城督抚,礼当平行,言中丞却是除了咨移公事外,仍旧执他的弟子礼。一向知道侯总镇是老师的心腹人,向来对于侯总镇也十分另眼。此时被了两杯酒,巴结老师的心,格外勃勃,听了制军这句话,便道:"师帅赏拔的人,自然是出色的。门生有个息女,生得虽不十分怎样,却还略知大义,意思想仰攀这门亲,不知师帅可肯作伐?'此时侯总镇正在侯制军后面伺候,侯制军便呵呵大笑,回头叫侯总镇道:'虎儿,还不过来谢过丈人么!'侯总镇连忙过来,对着言中丞恭恭敬敬叩下头去。言中丞眉花眼笑的还了半礼。侯总镇又向侯制军叩谢过了,仍到后面去伺候。侯制军道:'你此刻是大中丞的门婿了,怎么还在这里伺候?你去罢。'侯总镇一面答应着,却只不动身,俄延到散了席,仍然伺候侯制军到衙门里去,请示制军,应该如何行聘。侯制军道:'这个自然不能过于俭啬,你自己斟酌就是了。'侯总镇欢欢喜喜的回到公馆里,已是车马盈门了。
原来当席定亲一节,早已哄传开去。官场中的人物,没有半个不是势利鬼,侯总镇向来是制军言听计从的心腹,此刻又做了中丞门下新婿,那一个不想巴结!所以阖城文武印委各员,都纷纷前来道贺。就是藩臬两司,也亲到投片,由家丁挡过驾。有几个相识的,便都列坐在花厅上,专等面贺。侯总镇入得门来,招呼不迭,一个个纷纷道喜,侯总镇一一招呼让坐送茶。送去了一班,又来了一班,倒把个侯总镇闹乏了。忽然一个戈什哈,捧了一角文书,进来献上。总镇接在手里,便叫家人请赵师爷来。一会儿,赵师爷出来了,不免先向众客相见,然后总镇递给他文书看。赵师爷拆去文书套,抽出来一看,不觉满脸堆下笑来,对着总镇深深一揖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又高升了!督帅委了大人做督标统领呢。'于是众客一齐站起来,又是一番足恭道喜。一个个嘴里都说道:'这才是双喜临门呢!'总镇也自扬扬得意。送过众客,便骑上了马,上院谢委。吩咐家丁,凡来道喜的,都一律挡驾。自家到得督辕,见了制军,便叩头谢委。制军笑道:'这算是我送给你的一份贺礼,倒反劳动你了。'总镇道:'恩帅的恩典,就和天地父母一般,真正不知做几世狗马,才报得尽!奴才只有天天多烧几炉香,叩祝恩帅长春不老罢了。'侯制军道:'罢了!你这点孝心,我久已生受你的了。你赶紧回去,打点行聘接差的事罢。'总镇又请了个安,谢过了恩帅,然后出辕上马,回到公馆。不料仍然是车马盈门的,几乎挤拥不开。原来是督标各营的管带、帮带,以及各营官等,都来参谒。总镇下马,入得门来,各人已是分列两行,垂手站班。总镇只呵着腰,向两面点点头,吩咐改天再见。径自到书房里,和赵师爷商量,择日行聘去了。
"只苦了言中丞,席散之后,回到衙门,进入内室,被言夫人劈头唾了几口,吓得言中丞酒也醒了。原来席间订婚之事,早被家人们回来报知,这也是小人们讨好的意思。谁知言夫人听了,便怒不可压,气的一言不发,直等到中丞回来,方才一连唾了他几口。言中丞愕然道:'夫人为何如此?'言夫人怒道:'女儿虽是姓言,却是我生下来的,须知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女儿。是关着女儿的,无论甚么事,也应该和我商量商量,何况他的终身大事!你便老贱不拣人家,我的女儿虽是生得十分丑陋,也不至于给兔崽子做老婆!更不至于去填那臭丫头的房!你为甚便轻轻的把女儿许了这种人?须知儿女大事,我也要做一半主。你此刻就轻轻许了,我看你怎样对他的一辈子!'一席话,骂得言中丞嘿嘿无言。半晌方才说道:'许也许了,此刻悔也悔不过来。况且又是师帅做的媒,你叫我怎样推托!'言夫人啐道:'你师帅叫你吃屎,你为甚不吃给他看!幸而你的师帅做个媒人,不过叫女儿嫁个兔崽子;倘使你师帅叫你女儿当娼去,你也情愿做老乌龟,拿着绿帽子往自己头上去磕了!'说话时,又听得那位小姐在房里嘤嘤啜泣。言夫人叹了一口气,说声'作孽',便自到房里去了。
"言中丞此时失了主意,从此夫妻反目。过得两天,营务处总办陆观察来上辕,禀知奉了督帅之命,代侯总镇作伐,已定于某日行聘。言中丞只得也请了本辕文案洪太守做女媒。一面到里面来告诉言夫人说:'你闹了这几天,也就够了。此刻人家行聘日子都定了,你也应该预备点。'言夫人道:"我早就预备好了,每一个丫头、老妈子都派一根棒,来了便打出去!'言中丞道:'夫人,你这又何苦!生米已成了熟饭了。'言夫人道:'谁管你的饭熟不熟,我的女儿是不嫁他的!你给我闹狠了,我便定了两条主意。"言中丞道:"事情已经如此了,还有甚么主意?'言夫人道:'等你们有了迎娶的日子,我带了女儿回家乡去;不啊,我就到你那甚么师帅的地方去和他评理,问他强逼人家婚嫁,在《大清律例》那一条上?'言中丞听了,暗暗吃了一惊,他果然闹到师帅那边,如何是好呢。一时没了主意,因为是家事,又不便和外人商量。身边有一个四姨太太,生来最有机警,便去和四姨太太商量。四姨太太道:'太太既然这么执性,也不可不防备着。回家乡啊,见师帅啊,这倒是第二着;他说聘礼来了要打出去一层,倒是最要紧。并且没有几天了,回盘东西,一点也没预备,也得要张罗起来。'言中丞道:'我给他闹的没了主意了,你替我想想罢。'四姨太太道:'别的都好打算,只有那回盘礼物,要上紧的办起来。'言中丞道:'你就叫人去办罢。一切都从丰点,不要叫人家笑寒尘。要钱用,打发人到帐房里去要。'四姨太太道:'办了来,都放在哪里?叫太太看见了,又生出气来。'言中丞道:'罢了!我就拨了外书房给你办这件事罢。我自到花厅里设个外书房。'四姨太太道:'这么说,到了行聘那天也不必惊动上房罢,都在外书房办事就完了。'言中丞点头答应。于是四姨太太登时忙起来。倒也亏他,一切都办的妥妥当当。到了行聘的前一天,一一请言中丞过目;叫书启老夫子写了礼单、礼书,一切都安排好了。到了这天,竟是瞒着上房办起事来,总算没闹笑话。侯家送过来的聘礼,也暂时归四姨太太收贮。不料事机不密,到了下晚时候,被言夫人知道了,叫人请了言中丞来大闹。闹得中丞没了法子,便赌着气道:'算了!我明日就退了他的聘礼,留着这女孩子老死在你身边罢!'言夫人得了这句话,方才罢休。这一夜,言中丞便和四姨太太商量,有甚法子可以挽回。两个人商量了一夜,仍是没有主意。
"次日言中丞见了洪太守,便和他商量。原来洪太守是言中丞的心腹,向来总办本辕文案,这回小姐的媒人是叫他做的。所以言中丞将一切细情告诉了他,请他想个主意,洪太过想了半天道:'这件事只有劝转宪太太之一法,除此之外,实在没有主意。'言中丞无奈,也只得按住脾气,随时解劝。无奈这位言夫人,一听到这件事便闹起来,任是甚么说话都说不上去。足足闹了一个多月,绝无转机。偏偏侯制军要凑高兴,催着侯统领(委了督标统领,故改称统领也)早日完娶。侯统领便择了日子,央陆观察送过去。言中丞见时机已迫,没了法,又和洪太守商量了几天,总议不出一个办法。洪太守道:'或者请少爷向宪太太处求情,母子之间,或可以说得拢。'言中丞道:'不要说起!大小儿、二小儿都不在身边,这是你知道的;只有三小儿在这里,这孩子不大怕我,倒是怕娘,娘跟前他那里敢哼一个字!'洪太守道:'这就真真难了!'大家对想了一回,仍是四目相看,无可为计。须知这是一件秘密之事,不能同大众商量的,只有知己的一两个人可以说得,所以总想不出一条妙计。到后来洪太守道:'卑府实在想不出法子,除非请了陆道来,和他商量。他素来有鬼神不测之机,巧夺造化之妙,和他商量,必有法子。但是这个人很贪,无论何人求他设一个法子,他总先要讲价钱。前回侯制军被言官参了一本,有旨交他明白回奏。文案上各委员拟的奏稿都不洽意,后来请他起了个稿。他也托人对制军说:"一分钱,一分货,甚么价钱是甚么货色。"侯制军甚是恼他放恣,然而用人之际,无可奈何,送了他一千银子。本打算得了他的稿子之后,借别样事情参了他;谁知他的稿子送上去,侯制军看了,果然是好,又动了怜才之念,倒反信用他起来。'言中丞道:'果然他有好法子,说不得破费点也不能吝惜的了。但是商量这件事,兄弟当面不好说,还是老哥去拜他一次,和他商议,就是他有点贪念,也可以转圆。若是兄弟当了面,他倒不好说了。'洪太过依言,便去拜陆观察。"你道那陆观察有甚么鬼神不测之机,巧夺造化之妙?原来他是一个江南不第秀才,捐了个二百五的同知,在外面瞎混。头一件精明的是打得一手好麻雀牌,大家同是十三张牌,他却有本事拿了十六张,就连坐在他后面观局的人,也看他不穿的。这是他天字第一号的本事!前两年北洋那边有一位叶军门,请了他做文案。恰好为了朝鲜的事,中日失和,叶军门奉调带兵驻扎平壤。后来日本兵到了,把平壤围住;围虽围了,其时军饷尚足,倘能过待外援,未尝不可以一战。这位陆观察却对叶军门说得日本兵怎生利害,不难杀得我们片甲不留,那时军门的处分怎生担得起!说得叶军门害怕了,求他设法,他便说:'好在平壤不是朝廷土地,纵然失了,也没甚大处分。不如把平壤让与日本人,还可以全军退出,不伤士卒,保全军饷。'叶军门道:'但是怎样对上头说呢?'陆观察道:'对上头只报一个败仗罢了。打了败仗,还能保全士卒,不失军火,总没甚大处分,较之全军覆没总好得多。'叶军门被他说得没了主意。大约总是恋禄固位,贪生怕死之心太重了,不然,就和日本见一仗,胜败尚未可知;就是果然全军复没,连自己也死了,乐得谥法上坐一个忠字,何致上这种小人的当呢。当时叶军门被生死荣辱关头吓住了,便说道:'但是怎生使得日本兵退呢。'陆观察道:'这有何难!只要军门写一封信给日本的兵官,求他让我们一条出路,把平壤送给他。他不费一枪一弹得了平壤,还可以回去报捷,何乐不为呢。'叶军门道:'既如此,就请你写一封信去罢。'陆观察道:'这个是军务大事,别人如何好代,必要军门亲笔的。'叶军门道:'我如何会写字!'陆观察道:'等我写好一张样子,军门照着写就是了。'叶军门无奈,只得依他。他便用八行书,写了两张纸。起头无非是几句恭维话,中间说了几句卑污苟贱,摇尾乞怜的话,落后便叙明求退开一路,让我兵士走出,保全性命,情愿将平壤奉送的话。叶军门便也拿了纸,蒙在他的信上写起来,犹如小孩子写仿影一般。可怜叶军门是拿长矛子出身的,就是近日的洋枪也还勉强拿得来,此刻叫他拿起一枝绝没分量的笔向纸上去写字,他就犹如拿了几百斤东西一般,撇也撇不开,捺也捺不下,不是画粗了,便是竖细了。好容易捱了起来,画过押,放下笔,觉得手也颤了。陆观察拿过来仔细看过一遍,忽然说道:'不好,不好!中间落了一句要紧话不曾写上,还得另写一封。'叶军门道:'算了罢,我写不动了!'陆观察道:'这封信去,他不肯退兵,依然要再写的,不如此刻添上一两句写去的爽快。'叶军门万分没法,由得他再写一通,照样又去描了一遍。签过押之后,非但是手颤,简直腰也酸了,腿也痛了,两面肩膀,就和拉弓拉伤一般。放下了笔,便向炕上一躺道:'再要不对,是要了我命了!'陆观察道:'对了,对了,不必再写了。可要发了去罢?'叶军门道:'请你发一发罢。'陆观察便拿去加了封,标了封面,糊了口,叫一个兵卒拿去日本营投递。日本兵官接到了这封信,还以为支那人来投战书呢;及至拆开一看,原来如此,不觉好笑。说道:'也罢!我也体上天好生之德,不打你们,就照来书行事罢。'那投书人回去报知,叶军门就下令准备动身。
"到了次日,日本兵果然让开一条大路,叶军门一马当先,领了全军,排齐了队伍,浩浩荡荡,离开平壤,退到三十里之外,扎下行营。一面捏了败仗情形,分电京、津各处。此时到处沸沸扬扬,都传说平壤打了败仗,哪里知道其中是这么一件事。当夜夜静时,陆观察便到叶军门行帐里辞行,说道:'兵凶战危,我实在不敢在这里伺候军门了。求军门借给我五万银子盘费。'叶军门惊道:'盘费哪里用得许多!'陆观察道:'盘费数目本来没有一定,送多送少,看各人的交情罢了。'叶军门道:'我哪里有许多银子送人!'陆观察道:'军门牛庄、天津、烟台各处都有寄顿,怎说没有。'叶军门是个武夫,听到此处,不觉大怒道:'我有我的钱,为甚要送给你!'陆观察道:'送不送本由军门,我不过这么一问罢了,何必动怒。'说罢,在怀里取出叶军门昨天亲笔所写那第二封信来。原来他第二封信,加了'久思归化,惜乏机缘'两句,可怜叶军门不识字,就是模糊影响认得几个,也不解字义,糊里糊涂照样描了。他却仍把第一封信发了,留下这第二封,此时拿出来逐句解给叶军门听。解说已毕,仍旧揣在怀里,说道:'有了五万银子,我便到外国游历一趟;没有五万银子,我便就近点到北京顽顽,顺便拿这封信出个首,也不无小补。'
说罢起身告辞。吓得叶军门连忙拦住。"
正是:最是小人难与伍,从来大盗不操戈。未知叶军门到底如何对付他,且待下回再记。
刘玄德败走江陵
却说张飞因关公放了上流水,遂引军从下流杀将来,截住曹仁混杀。忽遇许褚,就与交锋。不十余合,许褚不敢恋战,夺路走脱。张飞赶来,接着玄德、孔明,一同沿河到上流。糜芳、刘封安排船只等候,一齐渡河。孔明教将船筏放火烧毁,军马尽赴樊城去了。
却说曹仁引着败残军马,就新野屯住,使曹洪去见曹操,具言失利之事。操大怒曰:"诸葛村夫安敢如此!"挥动三军,尽至新野,漫山塞野,下住寨栅。操教军士一面搜山,一面填塞白河。令大军分作八路,一齐去取樊城。刘晔曰:"丞相初到襄阳,必用先买民心;民心若定,纵兵微亦可守矣。目今刘备尽迁新野百姓入樊城,一概尽起兵,二县生灵为齑粉矣。不如先使人招安刘备,纵然不降,亦可以见爱民之心也。若使事急来降,则荆州之地,不须征战矣。然后举荆、襄之兵,可图江南也。"曹操曰:"善。可使谁去?"刘晔曰:"徐庶旧与刘备至厚,见在军中,何不命他往说之?"操曰:"他去不复来,怎生奈何?"晔曰:"庶若不来,贻笑后世。使之勿疑。"唤徐庶至,操曰:"吾本欲踏平樊城,奈怜众百姓之命。汝可往召安刘备,如肯来归降,免罪赐爵;如若执迷不顺,军民共戮,玉石俱焚。吾今知汝忠诚,不疑使之,汝无负吾。"徐庶受命而行。行至樊城,玄德、孔明接见,共诉旧日之情。已毕,庶曰:"操使某来,乃假买民心,操之奸计也。某若不还,必惹万人之笑耻。"庶遂又告曰:"本欲与将军共图王霸之业,尽此方寸之地也。今老母已丧,方寸乱矣,无益于事。某至操所,终身不与一谋。公有卧龙之辅佐,何愁大业不成乎?今操欲分八路之兵,填平白河,来攻樊城。公可速行,勿请自误。"辞别而去。
玄德与孔明曰:"似此,如之奈何?"孔明曰:"可速弃樊城,取襄阳暂歇,此为上计。"玄德曰:"争奈百姓相随许久,安忍弃之?"孔明曰:"可令人遍告百姓,有愿相随者同去,不愿者留下。"先使云长去江岸准备船只。孙乾、简雍二人在城中声扬曰:"今曹兵将至,孤城不可久守,百姓愿随者,便同过江。"两县之民,若老若幼,齐声大呼曰:"我等虽死,亦随使君!"即日号哭而行。
却说徐庶回见曹操,乃说刘备等并无降意。操大怒,差五万军去填白河,分八路军克日进兵。
却说新野、樊城百姓听得大军只在后面,扶老携幼,将男带女,滚滚渡江,两岸哭声不绝。玄德于船上大恸曰:"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难,吾何生哉!"欲投江面死。左右扯住,闻者莫不恸哭。船到南岸,回顾那百姓未渡者,指南而哭。玄德急差云长催船渡之,方才上马。
转至东门,城上遍插旌旗,壕边密布鹿角,拽起吊桥。玄德勒马于门边大呼曰:"贤侄刘琮,吾但欲救百姓,与你并无疑心,可快开门!"人报刘琮,刘琮惧怕而不能起。蔡瑁、张允得知刘备唤门,径来敌楼上叱之曰:"左右与我乱箭射之!"城外百姓皆望敌楼而哭。忽后城中一将默然跳起,引数百人径上城楼,来杀蔡瑁、张允。此人是谁?身长九尺,面如重枣,目似朗星,如关云长模样,武艺独魁。江表义阳人也,姓魏,名延,字文长。延大呼曰:"刘使君乃仁德之人也!汝等何投曹贼?以图爵禄,非义士之所为!吾今愿请使君,入城诛贼!"轮刀砍死守门将,遂开城门,放下吊桥,大叫:"刘皇叔领兵杀入城,以讨国贼!"张飞跃马,欲引军入城,玄德急扯住曰:"休惊百姓!"飞因城上人放箭,恨不得踏平襄阳,争奈玄德不肯。魏延正言中间,一将飞马引军而至,叱之曰:"汝是无名下将,安敢乱言以犯上耶?"其人身长八尺,面貌雄伟,南阳宛城人也,姓文,名聘,字仲业,乃荆州之大将也,挺抢跃马,直取魏延。两下军在城混战,喊声大震。玄德曰:"本欲保民,反害民也!吾不愿入襄阳矣!"孔明曰:"江陵乃荆州紧要钱粮之地,不如先取江陵为家,胜襄阳多矣!"玄德曰:"正合吾心。"于是百姓尽离襄阳大路,望江陵而走。襄阳城中百姓,多有乘乱逃出城来,跟玄德而去。魏延战文聘,从巳至未,手下人皆折尽,匹马出城。后面蔡瑁、张允又赶。魏延不见玄德,自投长沙太守韩玄去了。
却说同行军马有数十万,大车小车数千辆,挑担背包者不计其数。道路之傍,偶见刘表坟墓,玄德引众将拜于道傍,痛哭而告曰:"不才辱弟刘备,无德无仁,失兄寄托之重,此实不得已。望兄英魂,垂救荆、襄之民,助备而退曹操!"言甚悲切,三军无不下泪。后军报曰:"曹操已屯樊城,使人收拾船筏,次后渡江赶来也,可不速行?"孔明曰:"江陵要紧,可以拒守。今拥大众十余万皆是百姓,披甲者少,日行十余里,似此几时得到江陵?倘曹操至,如何迎敌?不如暂弃百姓,先行为上。"玄德泣曰:"若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何以弃之?"百姓闻得,莫不伤感。后来史官习凿齿论刘玄德,此是第一件好处。论曰:
刘玄德虽颠沛险难,而信义愈明;势迫事危,而言不失道。追景升之坟,则情感三军;恋赴义之士,则甘与同败。其所以结物情者,岂徒投醪抚寒,含蓼问疾而已哉?其终济大业,不亦宜乎?
后宋贤诗曰:
同难甘心随百姓,顾恩挥泪动三军。
襄阳官道兴兵日,行客犹然忆使君。
玄德将傍百姓而行。孔明曰:"追兵不久必至,可遣云长速往江夏求救于公子,可起兵乘船会于江陵。"玄德从之,修书使云长、孙乾引五百军,速往江夏求救。云长去了,令益德断后,赵云保护老小,其余管顾百姓而行。走十余里后歇。
却说襄阳城中,因文聘、魏延厮杀,杀死千万余人。事定之后,曹操在樊城使人渡江,唤刘琮相见。琮惧怕,不敢往见,蔡瑁、张允请行。琮教与文聘同去。王威密告琮曰:"曹操得将军既降,刘备已走,心必懈弛无备矣。愿君奋整奇兵数千骑,设于险处击之,操可获矣。获曹,则威震天下,坐而虎视;中原虽广,可传檄而定;非徒收一胜之功,保守今日而已。此难遇之机会,不可失也。"琮闻之,告蔡瑁。瑁叱之曰:"王威不知天命逆顺之理,安敢说吾主也!"威怒曰:"卖国之徒,吾恨力不足以啖汝也!"瑁欲杀之,蒯越劝住。遂与张允同至樊城,拜见曹操。瑁等辞色甚是谄佞。操问:"荆州军马钱粮,今有多少,原是何人管领?"瑁曰:"马军五万,步军十五万,水军八万,共二十八万。钱粮太半在江陵,其余各处亦足供给一载。"操曰:"战船多少?原是何人管领?"瑁曰:"斗舰艨艟、大小战船七千余只,原是瑁等二人管领。"操加蔡瑁为平南侯、水军大都督,张允为助顺侯、水军副都督。二人拜谢。操又曰:"刘表在日,希望为荆王,不遂其志已死。今子刘琮既降于吾,吾当表奏天子,必封王位。"二人大喜而退。荀攸曰:"主公不识人耳。蔡瑁,张允乃谄佞之徒,何故加封如此显官,更教都督水军乎?"操笑曰:"吾岂不知人乎?吾所领北地之众,不习水战,今权且用之;成事之后,便当杀戮。"荀攸见说愕然。
却说蔡瑁、张允归见刘琮,所说曹操封王之事。琮大喜。次日,与母蔡夫人赍印绶,执兵符,亲自渡江,伏道拜迎曹操。操抚慰了当,一同入城。蔡瑁、张允令襄阳百姓香花灯烛迎接,文武官员遂拜阶下。操唤蒯越近前,抚慰曰:"吾不喜得荆州,喜得异度也。"异度,乃蒯越字也。遂加蒯越为江陵太守、樊城侯、光禄勋,傅巽为关内侯,王粲为关内侯、丞相掾。以十五人皆为列侯。刘琮为青州刺史,便教起程。琮大惊,辞曰:"琮不愿为官,愿守父母乡土。"操曰:"青州近帝都,教你随朝为官,免在江陵被人图害。"琮再三推辞,曹操不准,只得拜辞而去,与蔡夫人同往青州去。只有故将王威,其余官员送至江口而回。操唤于禁,嘱付曰:"你可引五百骑赶上刘琮,全家杀之,以绝后患。"于禁得令,行不数程赶上,曰:"奉丞相令,教杀汝!"蔡夫人抱子刘琮痛哭。于禁喝令军士下手,止有故将王威奋力相杀,被乱军杀之。可惜刘琮全家被于禁杀了便回。
却说曹操痛恨孔明,使人隆中寻孔明妻小,搜寻不知去向。原来孔明先令人搬送去三江内隐避也。操深恨之。
言襄阳既定,刘玄德已去二十余日,荀攸进曰:"江陵乃荆、襄重地,钱粮极广,刘备夺之,急难动摇。"操奋然怒曰:"公不早言,孤已忘矣!"随即拘集诸将,新旧中皆无文聘,使人寻之,方才来到。操曰:"你来何迟?"聘对曰:"先日不能辅弼刘荆州以奉国家,荆州虽没,常愿据守汉川,保全境土,生不负于孤弱,死无愧于地下,而计不遂,不得已,以至如此。实怀悲惭,无颜早见耳。"遂欷[流涕。操怆然曰:"仲业真忠臣也!"除江夏太守,赐关内侯。操教文聘引军指路。操问左右:"此时刘备约行有多少路?"知者答曰:"闻刘备同百姓日行十数里,计程只有三百余里。"操教各部选精壮五千军马,速即前去,限一日一夜赶上刘备。后大军陆续便进,违令者斩。诸将得令,都来选拣好马铠甲。拴束已了,曹操自骑战马,带领军中能争惯战五千人,一齐上马,自监督众将,星夜赶来。未知玄德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二强寇定计伤好汉 四豪杰设法战群贼
明明在上,顾畏民岩。民之父母,民具尔瞻。
知县官职虽不大,却为民之上司,若要作威,不能爱民如子,一方甘受其苦,所以圣帝明王于此独加小心。曾记唐史有段故事,听我慢慢讲来:
唐玄宗时,以县令系亲民之官,县令不好,则一方之人皆受其害,故常加意此官。是时,有吏部新选的县令二百馀人,玄宗都召至殿前,亲自出题考试,问他以治民之策。那县令所对的策,惟有经济词理都好,取居第一,拔为京畿醴泉县令。其馀二百人,文不中策,考居中等,姑令赴任,以观其政绩何如。又四十五人考居下等,放回原籍学问,以其不堪作令,恐为民害,也不敕令。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及外面的刺史,各举所知的好县令一人奏闻于上,既用之后,遂考察那县令的贤否,以为举主的赏罚。所举的贤,与之同赏;所举的不肖,与之同罚,所以那时县令多是称职,而百姓皆受其惠,以成开元之治。今之知县即是古之县令,欲天下治安,不可不慎重此官也。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诗曰:
世事人情太不平,绿林豪客各知名。
何须定要倾人命,暗里谋人天不容。
且说徐良到了屋中各处细瞧,但见西屋里有张八仙桌子,桌子底下扣着一口铁锅,两边有两张椅子。徐良叫大众瞧,说:"你们看,这有些奇怪。"三位过来一瞅,艾虎说:"人家无用的破锅,你也起疑心。"徐良说:"你看看,这是新锅。"艾虎说:"新买来的,要换旧锅还没换哪,也不足为虑。"徐良说:"老兄弟,搬开瞧瞧。"艾虎过去一搬,用平生之力,一丝也不动。艾虎复又将刀拉出来,欲要将刀插在锅沿底下,往上一撬,便知分晓,徐三爷不让,说道:"使不得!待我来用大环刀一剁,岂不省事。"艾虎说:"哥哥的主意怎样?"徐良说:"谁也不准知是贼店,无非看着这事情诧异。就是少时要来吃食,别吃菜,净吃他的馒头。那发面物件,绝没有什么毒药与蒙汗药。"胡小记说:"既然不吃,就告诉咱们大家吃素,不要酒菜了。"徐良说:"吃素,催着他要素菜,公然就说大家全吃白斋。"众人议论了会子。
伙计进来问:"几位爷要什么酒饭?"徐良说:"我们要多着的哪。你再给烹一壶茶来。"伙计去烹茶。徐良说:"咱们要不用他的酒菜,再烹茶,也许给使上蒙汗药。"大家说:"有理。"少刻,把茶烹了来,问道:"几位爷们要什么酒饭,快吩咐,天不早了。"徐良说:"你们这有馒头?"回答说:"有。"徐良说:"先端上五六斤来,我们先瞧瞧面好哇不好。面要不好,我们吃饼。"伙计说:"咱们这里是玉面馒头。"胡爷说:"你取去,我们瞧瞧。"不多时,伙计端了一提馒头,热气腾腾,就放在当中,让他留下。伙计又问:"要什么菜?"徐良说:"我们什么也不要了。"伙计说:"怎么不要菜呢?"徐良说:"你看不出我们来,我们都是吃斋。"伙计说:"吃斋,咱们也有素菜。这里素菜还更好哪。"徐良说:"是吃白斋"伙计说:"吃白斋连咸菜都不要?我给做点汤来。"徐良说:"汤也不要。"伙计说:"吃白斋的也有,怎么可巧四位全吃白斋?"徐良说:"我们因得痨病,许的吃白斋。吃百日就好了。"伙计说:"你们几位这个身子,还是痨病哪?"徐爷说:"你可别瞧这个样儿,这都吃白斋吃好了。前一个月,连道都走不上来。"伙计说:"既然这样什么都不要,少刻,烹茶时候言语。"徐良说:"你张罗别的屋内买卖去。"大家吃完,有的是这壶茶喝了。把门一关,大家就在炕上安歇,也不脱衣裳,就有睡着了的,就有醒着的,也有盘膝而坐,闭目合睛,养精神的。伙计净过来问烹茶,就有五六趟。后来索性把灯烛吹灭,再来就说睡了觉啦。天交二鼓,店中也就没有什么动静了。
直到三鼓时候,徐良就把艾虎、胡小记叫醒。胡小记并未睡着。艾虎将一沈昏,徐良低声说:"有了人了。"胡小记说:"我也听见了。"艾虎说:"现在那里?"徐良说:"锅响哪。"三人慢腾腾的下来,直奔西屋内。八仙桌子底下,就听见那个铁锅"哗喇"的一响。三位爷轻轻的就把八仙桌子挪开,椅子也就搬开,慢慢的往那里一蹲。你道为什么不叫醒乔宾?皆因他粗鲁,说话嗓音又大,故叫他睡去倒好。待了半天,就见那锅"呼"的往上一起。徐良是听见说过;艾虎是守着绿林的人,懂的;胡小记几时见过这个事情,就吓了一跳,几乎没有坐下。三个人暗笑。就见那锅左一起,右一起,起了好几次,嗣后索性起来就不落下去了,打里头出来一个脑袋,黑忽忽的。胡小记过去就要抓,被艾虎拦住。出来进去好几次,后来有一个真人打里头钻出来,早被山西雁一把揪住,借力使力往上一揪,刀到处人头已落,把尸往旁边一丢。底下那个问:"哥哥上去了?"上面三位爷不敢答言,怕他听出语音来。又低声问:"哥哥上去了?看你这道人,这么问你连言语也不言语。"又一打哧,说:"哧,他们睡了没有?"自己一笃气子上来,被艾虎抓住,往上一揪,一刀杀死。第三个上来,徐良一揪没揪住,就听见里头"咕噜咕噜"的滚下去了。徐良说:"不行了,开门罢,叫乔二哥。"
你道这个贼店是什么人开的?这个人姓崔,叫崔豹,外号人称叫显道神。他这个黑店与别人不同,不是进来就死,看人行事。不怕住满店的客人,他总看着那个有钱得值当的,用蒙汗药把他蒙将过去杀了。第二天众客人都走了,然后就在后院掩埋。已经有几载的工夫,一点的风声没有,极其严密。可巧有绮春园的并铁塔崔龙到来,皆因绮春园事败,六条人命,十几个带重伤的。叫艾虎追跑,又与赵盛、薛昆、孙青、李霸俱都失散,未能见面。自己舍了绮春园,又不敢回家,怕的是凶手跑了,他得打官司。故此连着夜走,也是白日住店,找了他兄弟崔豹来,说了自己的事情。崔豹不教他出门,就让他在店后,一半张罗着店中的买卖。可巧这天,正然在上房屋中与他兄弟说话,听见伙计说:"你是山西人?"他可就看见徐良。徐良他虽不认的,他可认的艾虎、胡小记、乔宾。赶着把身子抽将回去,就与他兄弟把此事说明:"这是鬼使神差,该当我报仇,也是他们自投罗网。"苦苦央求他兄弟。崔豹说:"你我乃是同胞的弟兄,你的仇人即是我的仇人。到了咱们店中,他们就是笼中之鸟、釜内之鱼,就让他们肋生双翅,也不用打算逃脱罗网。"吩咐把犹三叫来。
不多时,犹三来到面前,见二位掌柜的。每遇店中要是杀人用蒙汗药,由地道进屋子,全是此人。他是管黑买卖的头儿,姓犹,叫犹福,行三,外号叫小耗子。崔豹把小耗子叫过来,告诉明白了大掌柜的事情,叫他嘱咐伙计用蒙汗药,晚晌要他们四个人的脑袋。犹三连连点头,说:"这个事情交给我了。"转头就走。天到初鼓,复又回来说:"掌柜的,这四个人可不好办哪。"崔龙问:"怎么?"犹三就把他们先要两壶茶,又叫端馒头瞧瞧,不要菜,吃白斋,竟把馒头留下,连咸菜全不要,后来再想给他烹点茶都不要了。"这个光景,怕有点扎手哇。"崔龙说:"他总得睡觉。等他睡熟之时,由地道进去,无非是多加点小心,不怕不行。打令子全有我们呢!"
犹三领了话出去,带了三个伙计。后院单有两间平台,打着灯笼,每人拿着一把刀。犹三拿着一个纸(骨可)子作的脑袋,上头戴着一顶蓝毡帽头,一根棍子上一个青包袱,插上这个脑袋。进了平台,打开地板,倒下台阶,走地沟。原来这是个总地道,要往那屋里去,就往那屋里去。可是各屋里头全有一口铁锅,铁锅底上钉着一个铁环,一根铁练,上面有个铁钩勾住铁环,底下有橛子钉在地下,打外面万不能将锅揭开。不怕要是有人问下来,就说新买的铁锅。他们走在东屋那个铁锅的所在,让他们拿着替身上去,摘了铁钩,把锅掀了几掀,支住锅,晃替身,一点动静没有,后来人才上去。上去一个杀一个,第三个心里头就有点害怕,将一露头,徐爷一揪没揪住,他拼着命往下一仰,正打上头滚下来了。犹三也不问什么缘故,抹头就跑,直奔平台上来,奔柜房找掌柜的说:"掌柜的不好了!我们伙计连死了两个,人家有防备。"崔龙、崔豹两个人正在那里吃茶哪,一闻此言,甩去长大衣服,壁上摘刀,叫犹三齐人,捡家伙往前院去。预备灯笼火把,捡长短的家伙,大伙嚷喝拿人。崔龙将到前院,就见徐良他们大众出来了。四个人连乔宾,也就拿着利刃在那里骂哪:"好!你们是贼店哪!快出来受死罢!"刚一见面,胡小记、艾虎、乔宾就都认识崔龙,可不认的崔豹。见崔豹头上挽发髻,蓝绪绢小袄,蓝绉绢褥裤,青绉绢纱包,薄底靴;面似纸灰,白眉,小三角眼,尖鼻子,薄嘴唇,细长身子;手中拿着一口刀,撞将上来。大家动手。拿贼的节目,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