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 宋江兵会苏林岭 孙安大战白虎
白虎前碧草荒,苏林岭树影苍茫。嘶风瘦马横官道,白日饥乌下女墙。
际会英雄功绩大,生擒智勇志鹰扬。宋朝历历兴亡事,野老犹能话旧乡。
话说张清、鲁智深、乔道清一起先到卢俊义大寨,卢俊义接入大寨内,众将都相见毕,拔寨分兵三路,一同前来。
且说杨志解孙安、鄂全忠二人到寨见宋江,曰:"奉卢元帅令,解与哥哥发落。"宋江会意,亲解其缚,扶二人上帐坐曰:"将军休罪,我只教卢俊义礼请二位,同扶宋室,共灭田虎。不想兄弟等冒犯虎躯,望岂恕罪。"孙安曰:"深蒙元帅不杀之恩,本欲拜伏,只有老小在白虎岭城中,琼英郡主知此消息,老小难保。"宋江曰:"鄂将军如何?"鄂全忠曰:"孙将军既肯归顺,我亦愿降,同孙将军取老小便来。"宋江置酒款待二将。酒罢,送孙鄂二人出寨。只见李逵飞马来见宋江,下马便拜曰:"今有张清和琼英郡主、乔道清等引十数员战将,五万军马来投卢元帅,捉去的人都已放回了,特来报哥哥令人远接。"宋江大喜,教戴宗引五百马军远去迎接。
却说孙安来到中途,遇见郡主,下马跪告曰:"小将不合失陷,望乞赦罪。"郡主曰:"你可随我归顺大宋。"孙安曰:"小人有老小在白虎岭城中,恐魏州知此消息必来占据。郡主可速差人占住此,等宋兵来里应外合。"张清大喜,孙安去了。
且说张清和琼英久等众将来到,宋江出帐迎接。琼英等下拜曰:"妾等不识时势,抗拒天兵。今日情愿投降,伏乞元帅恕罪。"宋江忙扶起曰:"郡主等今日背暗投明,实乃万幸。"宋江设宴款待众将。宋江令张清与郡主等引本部人马另作一营,自领人马屯札苏林岭,等候孙安消息。只见小校来报:"外面有一伙人,牵羊担酒,要来见元帅。"宋江令唤入,其人拜伏帐前,宋江扶起问曰:"足下是谁?"那人告曰:"小人是魏州小常村,与苏林岭相近,姓陈名旭,生有六子,事农为业。闻知元帅来征河北,小人无甚殷勤,聊备羊酒菲礼献上奉敬,望乞D纳。"宋江以为一片好心,令收一半,即回白金十两。陈旭曰:"小人怎敢受元帅重赐?"宋江曰:"以表吾经过此地,留作古记。"陈旭拜受。宋江置酒款待,饮罢辞去。有诗为证:
羊酒殷勤慰慕情,往来人感宋公明。荒隅也有贤良在,言语交欢喜气盈。
宋江将陈旭羊酒分赐众将,不在话下。却说孙安到家,将白虎岭城中钱粮装载上车,将老小映ぷ铀镌辣;ぃ韧端樟至胨谓笳チ恕2幌胨锇惨驯怀鹑擞岱胖贡嘉褐菔赘妗L锉笈戳钆搜浮⑶赜ⅰ⒎氆^、孟升、杨荒〖芳〗、唐显〖昌〗引五千军马前去。只说:"助他守,便就擒下。我随后便来。"六将领军前来白虎岭,小校来报,孙安出迎接曰:"启上大王,我想寡不敌众,欲装钱粮回魏州。"田豹大怒喝曰:"你这反国逆贼,朝廷有何亏负,你却搬钱粮去投大宋,是何道理?"孙安曰:"小将并无此心。"田豹曰:"现有邻人俞番告你,带领老小都去投宋江大寨了。"田豹令左右拖番,打得皮开肉绽,囚在牢里。
却说孙岳带老小到大寨,参见宋江已毕,忽报孙安被捉一事。宋江大惊曰:"吾若不救,失了我平生义气。"分兵马五路打白虎岭。拨前部步军牌手五百,大将五员:李逵、李衮、解珍、解宝、孙立〖岳〗。第二队马军一万,大将十一员:卢俊义、张清、琼英、山士奇、秦明、花荣、乔道清、李应、杨雄、石秀、盛本。第三队军马一万,大将十六〖五〗员:鲁智深、武松、孔明、孔亮、雷横、朱仝、朱富、朱贵、曹正、施恩、张青、孙二娘、曹洪、冯〖山〗、张顺。第四队军马三万,大将二十四员:胜、董平、杨志、徐宁、索超、史进、欧鹏、邓飞、唐斌、文仲容、乜恭、崔浮⑸骄奥 ⒒菩拧⑺锪ⅰ⒙眵搿⒅L焓佟⒘跆啤⒛潞搿⒛麓骸⒀嗨场⒔础⒀τ馈⒔鸫蠹帷5谖宥勇砭逋颍蠼脑保汗锸ぁ⒑稀⑴慝^、龚旺、丁得孙、陈达、杨春、凌振、方顺、池方、朱达【得】、贡士隆、陆祥、叶清。五路前行。其余将佐与宋元帅守定苏林岭。
且说头队李逵等来到白虎岭上大骂,军士报知田豹。田豹问曰:"众将谁敢去迎敌?"轩宗朝曰:"小将愿往。"便引聂新、快〖耿〗恭一千马军下迎敌。轩宗朝出马大樱骸八尉隼创蚧啊!崩铄勇制鹚比ィ钯蛘卸剖郑庹洹⒔獗Α⑺镌酪黄鸸隼矗诔胧植患埃绫焕铄右桓沉恕=庹滢魉镭俊脊ⅰ焦В锪ⅰ荚馈椒傻墩读四粜拢磺в嗑钡镁【iv上坚半不出。却好第二队卢元帅到了,孙岳接着把上项事说了。卢元帅大喜,传令催军攻打。
却说田豹见折了三员大将,正在纳闷,小校来报:"宋兵下辱骂搦战。"田豹曰:"我亲自引二十余骑,五万雄兵下迎敌。"小校报来,卢俊义曰:"哪个兄弟与我去擒这厮?"李逵曰:"小弟愿往。"乔道清连忙幼≡唬骸袄罱莸迷齑危锉谋昵鼓芡溉巳靥祝抻胁恢小!闭徘逶唬骸拔液湍闳ァ!崩铄映龅秸笄勇睿锉雎砑死铄哟D曰:"这等鬼精,谁与我先杀此贼?"唐昌应声而出,轮刀迎敌李逵。二人斗三十合,李逵敌不过,回身便走,却被田豹一标枪正中李逵左臂,负痛而走。卢俊义教安道全调治。张清拒住唐昌,斗到三十余合,也敌不过,郡主见丈夫输了,轮刀直取唐昌,又斗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败。张清取石子望着唐昌一打,正中面门,跌下马来,被郡主一刀砍了。回刀乱砍北军。田豹见杀了唐昌,出马骂曰:"小贱婢,哥哥有何负你,却反背动朝廷!"郡主不答,回本寨与张清曰:"妾见田豹大军到前,那后必孤,你可去教鲁智深人马取白虎岭后门,我和你同卢元帅拒住田豹。"张清曰:"此计甚妙!"飞马便去对鲁智深说了。鲁智深便引军马迳投山后石门下,教凌振放起冲霄炮,又教军士上山砍柴放火,炼开石门,纵军入城,先到牢中救了孙安。安曰:"不要久停,我们下岭先擒了田豹,方可取魏州。"鲁智深便引军下岭来,正见田豹和卢俊义厮杀。孙安大怒,便舞双剑大樱骸疤锉侣硎芨浚 碧锉怂锇玻缶恢雍味矗慈"昵贡戕鳌K锇布昵蛊穑焓纸幼。厍贡耆ィ曛刑锉吐淼沽恕K锇蔡侣砝矗阶√锉铰д衅蚕拢僬腥寺砘搿蓟印缴北本锇泊樱骸按游艺呱嫖艺咚溃 敝诮匝裕骸霸附怠!彼锇泊笙玻匆诮赐端谓悄募冈闭浇合嗍砍伞⒔鹫妗⒑丁⒚酚瘛⑶赜ⅰ⑺蔚谩⑴搜浮⑴怂佟⒀罘肌⒙角濉⒁ζ凇⒁υ肌⒚帧剂置健⒗钪摇捉⑼跣拧⒎N。北将共十七员,并军三万随了孙安来投宋江,献了白虎岭。
卢俊义上岭扎住,教张清领新降将孙安等去见宋哥哥。张清领军令,引了众将来到苏林岭,直至元帅寨来。宋江见了孙安,出帐迎接曰:"将军被困,劳苦不胜,今日幸得无事。"孙安曰:"感得救命之恩,杀身难报。田豹被某生擒在卢元帅处,候元帅前来施行。"孙安教众将皆拜元帅,宋江答礼曰:"今感众位将军前来相助,实乃天幸!"教取空头官诰封众将为指挥使,设宴款待。次日宋江传令,拔寨起行,就教陈旭父子七人封为巡检,镇守苏林岭。
宋江分兵前进,就令新降将为前部先锋,宋江、吴用领众将来到白虎岭,卢俊义引众将迎接到上。众将皆拜,宋江曰:"多劳众弟兄心力。"卢俊义令解过田豹来,宋江曰:"田豹,你兄弟如何作耗,苦害良民,今捉到此,有何理说?"田豹低头不语,琼英曰:"哥哥,何不顺了宋天子。"田豹曰:"叔叔田实被擒,不知存亡,某今被捉,情愿一死。"孙安大怒,教郡主曰:"他不肯降,何必多言。"田豹大骂孙安曰:"你这等辱国之贼,死于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吾!"孙安大怒,手挥长剑,将田豹斩了。宋江令人拖出尸首,商议进攻之策。孙安曰:"还有田虎〖彪〗在龙蟠岭地方,他有万夫不当之勇,田虎全靠这个兄弟。"毕竟宋江怎和去打龙蟠岭,且听下回分解。
全像水浒传卷之十九终
注:
唐显〖昌〗:据后文改。
杨荒〖芳〗:据后文改。
孙立〖岳〗:此处与后文对阵中,出现两次孙岳,两次孙立,疑为孙岳。
此段分兵,孙立出现两次;冯前文还是田豹手下,若为彭,则又出现两次,今查应为前面被捉的冯山;第三队数字有误。
田虎〖彪〗:据后文改。
新刻全像水浒志传卷之二十
第九十回 三侠客同走劝架 二亲家相打成词
诗曰:
侠骨生成甚可夸,同心仗义走天涯。
救人自遇人来救,暗里循环理不差。
且说艾虎正与施守志交手,两口利刃上下翻飞,未分胜负。白芸生捡了铁头狸子的那口刀,也就蹿将上来,两个人并力与施守志较量。论碧目神鹰,艾虎一人他就抵敌不过,何况又上了一个,他焉能行得了?自己就要打算逃蹿性命。奈因一宗,二个人围住他,蹿不出圈去,闹了个脚忙手乱,当时刀法也就乱了。好容易这才虚砍了一刀,撒腿就跑,一直扑奔正西。过了一段界墙,前边两堆太湖山石,眼瞧着他就在太湖山石当中蹿将过来。艾虎在前,芸生在后,自然也得在太湖山石当中过去。艾虎刚往西一蹿,只听东北有人嚷道:"别追!有埋伏。"这句话未曾说完,艾虎已然掉下去了。芸生几乎也就掉将下去。回头一看,并不见人,也不知是什么人在那里说话。大爷往里一看,原来是个陷坑。艾虎坠落坑中,站起身来,往上一瞧。芸生上面答言:"难道老兄弟上不来吗?"艾爷说:"行了。"自己往上一蹿,脚蹬坑沿上,问:"大哥,那贼何方去了?"回答:"早已跑远了。"艾爷大怒道:"便宜这厮!咱们找我二哥、三哥去。"复又回来,遍找不见,忽然由墙上下来,说:"你们二位可好,我两世为人了。"艾虎、芸生问:"什么原故?"回答:"我自顾追尼姑,一时慌张,没看明白,坠落坑中。那尼姑真狠,举起一块大石头要砸我。坑沿上有一个人,也不知是谁,由尼姑身后将尼姑踢倒,自然那石头正砸在尼姑的脑袋上,头颅粉碎。我上来时节,那人不见了。我也没看见人家,也没与人家道道劳,我就奔这里来了。你们将那两个贼可都杀了无有?"二人道:"我们打死了一个,追跑了一个。"又提艾虎如何坠在坑中的话,说了一遍。
列位就有说的,原来徐良没死。他若死了,如何还算小五义?再说尼姑,倒是谁人将他要命?可就是艾虎看见倒骑驴的那个人。他又是谁人哪?就是前文表过的神行无影谷云飞。因他徒弟回家,自己暗地跟下来了,看他到家是真孝顺,是假孝顺。暗地一瞧,是真孝顺,又有救他妹子这一节。自己并没见徒弟之面,去到庙中要把尼姑杀了。白昼见着街上酒铺中有个醉鬼先在那边,就没赊出帐来,他就把尼姑庵中的事听了一遍。又到这边酒铺中来,自己见着艾虎,一瞧就奇怪,故意又喝两壶酒,细看艾爷的情性,方知不是贼。会了酒钱,并不道谢。晚间到庙中,净在一旁看着他们动手。徐良掉下坑去,自己过去用"闭血法"把尼姑一点,淫尼一倒,石头砸在自己脑袋上,脑髓迸流。自己仍然又扑奔前院。见艾虎他们追下贼去,自己也远远的跟着,见贼过太湖山石,拿胳膊厂跨太湖石,往南一飘身,蹿在正西,等着艾虎。他就看出破绽来了,自己想着提拔艾虎,报答他这两壶酒钱,嚷道:"前头有埋伏!别过去八说迟了一些。谷云飞见尼姑一死,自己就算没有事了,由此起身。下套《小五义》上金鳞桥办明奇巧案,救白芸生、范仲淹,误打朝天岭的内应,巧得滇皮铛,皆是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的是徐良、艾虎、白芸生他们弟兄三位,不知施守志的去向,就把庙中的婆子、小尼姑找在一处,告诉他们一套言语。小尼姑连婆子等都跪在地下,求饶他们的性命。芸生说:"我教给你们一套言语,就不杀害尔等。"大家一口同音,都嚷愿意。芸生说:"明日你们报到当官,就提你们这里的庙主结交贼匪,暗地害死高保。苗锡麟与尼姑通奸,施守志因气好砸死尼姑。杀死苗锡麟,此贼弃凶逃走。当官不信你们,就把埋葬高保的地方指点告诉明白。按着这套言语回禀当官,自然就保住了你们的残生。如若不依着我们的言语,明晚我们大众前来结果你们的性命。"大家点头,情甘愿意。"所有尼姑的东西,你们大家分散。当官要是问着你们,就说俱被施守志盗去。"大家千恩万谢,都感几位爷的好处。
白芸生、徐良、艾虎三个人一看天气不早,就此起身,回到店中,仍是蹿房跃墙下来。手下的从人俱都在店中等候。来到房中,大家见礼、道惊、打听。芸生把自己的事情俱都说出,连胡、乔二位都赞叹说:"这样公子,都受了这样苦处。"徐良说:"明天五更就起身,不管他们此处的事情了。"书不可重絮。到了次日,给了店饭钱,有骑马的,有步下的,直奔武昌府而来。众人奔武昌,暂且不表。
说书的一张嘴,难说两家的话。这一丢大人,蒋平、智化解开了沈中元的贯顶诗,各路分散着寻找大人。先说可就是艾虎的事情,这才引出小五义结拜、盗狱等项,也不在少处。丢大人,就有走夹峰前山的,就有走夹峰后山的,就有上娃娃谷的。在路上俱各有事,可是说完了一段再表一段。这个日限相隔差不了多远。
先提北侠、南侠、双侠离了晨起望,晓行夜宿,饥餐渴饮,无话不说。这日正往前走着,前边黑忽忽一片树林,树乃庄之威,庄乃树之胆,倒是很好的个村庄。三位爷就穿村而过,是东西的个街道。他们是由西向东,正走在东村口,围绕着多人。虽然三位寻找大人的心盛,但都是天然生就侠客的肝胆,遇事就要瞧看瞧看。众人进去一看,原来是两位老者揪扭着相打。二位老者俱过六旬开外,并且全是头破血出。还有几个年轻的,俱都掠胳膊、挽袖子,在旁边气哼哼的,欲要打罢又不敢。旁边有几位老者说:"你们亲家两个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打会子也当不了办事。"虽说,也不过去拉去。丁二爷平生最是好事,说:"欧阳哥哥,咱们去劝劝罢。"北侠说:"二弟,知道是什么事情,咱们过去劝劝去。"丁二爷说:"我过去问问去。"北侠一揪没揪住。二爷就过去,在两个老头当中伸单胳膊一楂,又把这只手打底下伸进去往上一起,就见两个老头自然就撒开了。两只手又S住两个老头儿的腕子,往两下里一撑,老头儿一丝儿也不能动转了。两个老头直是气的浑身乱抖。那个老头就说:"尊公!你是干什么的?"二爷说:"我们是走路的。"老头说:"你是走路的,走你的路,你揪着我们为什么事情?"二爷说:"我平生好管闲事。我问问你们,因为何故?我给你们分析分析。"老头说:"我们这个事情不好分析,非得到当官去不成。"二爷说:"我非要领教领教不可。"那个老头说:"你撒开我,慢慢告诉你。"南侠、北侠也就过来说:"二弟,你撒开人家,有什么话再说。"二爷这才撒开。
大众一瞧这三位爷这个样儿:一个像判官,一位傲骨英风,一位少女一般。旁边人们说:"得了,你们亲家两个告诉告诉人家罢。"二爷说:"贵姓?"那位老头说:"我姓杨,叫大成。我有个儿子叫杨秀。这个是我们的亲家,他姓王,叫王太。他有个女儿,给了我的儿子,我们作了亲家。前番接他女儿住娘家去,我就不让他接。众位你们听听,咱们俱都是养儿女的人,还有姑娘出阁,不许往娘家来往的道理吗?可有一个情理,我们这个儿妇,他的母亲死了,我们亲家翁净剩了光棍子一个人。我说他想他女儿,让他上我这瞧瞧来,他一定接的家去,又便当怎么样呢?他要接定了,不接不行。我也不能深拦,就让他接回去了。可也不知道他又将他女儿又给了人家了,或是他又卖了,他反倒找在我家来,不答应我。"北侠一听,就知道不好,要是不伸手,可也就过去了;要一伸手,得给人家办出个样子来。那个姓王的说:"这位爷台贵姓?"二爷说:"我姓丁,排行在二。"老头说:"丁二相公爷,你想我的女儿,我焉能行出那样事来?我接,他就不愿意。我接到家里住了十二天,就把他送回来了。我这几日事忙,总未能来。今天我才有工夫,我来瞧看瞧看我这女儿,不想到此,他胡赖。是他把我女儿卖了,倒是有之,不然就是给你要了命了,还是尸骨无存。我难道说,我还活这么大的岁数?这条老命不要了,我与他拚了罢。"
丁二爷此时就没有主意了,净瞧着北侠。欧阳爷暗笑:"你既然要管,又没有能耐了。"北侠上前说:"王老者,你们两亲家我可谁也不认识,我可是一块石头往平处放。你说你送你女儿,可是送到你们亲家家里来了吗?"杨大成说:"没有,没有。"王太说:"我这女儿不是我送来的,是我女儿的表兄姓姚,叫姚三虎,素常赶脚为生。他有个驴,我女儿骑着他表兄这个驴来的。"北侠说:"那就好办了,找他这个表兄就得了。"王太道:"不瞒你们几位说,我女儿这个表兄,就是一身一口,跟着我过。自从送他表妹去后,直到如今没回家。"北侠问:"他把他表妹送去没送去,你知道不知道?"王太说:"焉有不送去之理。"北侠说:"那就不对了。你总是得见着他这表兄才行呢。倘若他们半路有什么缘故,那可也难定。"一句话就把王太问住。杨大成说:"是他们爷们商量妥当,半路途中把我们儿妇给卖了。"说毕,二位又要揪扭。北侠拦住,说:"我有个主意,你们这叫什么村?"杨大成说:"我们这叫杨家店子。"又问:"姓王的,你们那里叫什么村?"王太说:"我们那村叫王家陀。"北侠说:"隔多远路?"王太说:"八里地。"北侠说:"隔着几个村庄?"王太说:"一股直路,并没村庄,半路就有一个庙。"北侠说:"你们二位不用打架,两下撒下人去遍找,十天限期为度。找不着,我们在武昌府,等你们上颜按院那里递呈字去,上我们大人那里告去。我们就是随大人当差的,到那里准能与你们断明。"两家也就依了这个主意。三位便走,连本村人都给三位道劳。
三人离了杨家店,一直的正东走了三里多路,天上一块乌云遮住碧空,要下雨。紧走几步,路北有座大庙,前去投宿避雨。这一进庙,要闹个地覆天翻,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死里生千金认张立 苦中乐小侠服史云
且说假小姐闻听邵公此问,便将身体多病、奉父母之命、前往唐县就医养病的话,说了一遍。邵老爷道:"这就是令尊的不是了。你一个闺中弱质,如何就叫奶公奶母带领去赴唐县呢?"假小姐连忙答道:"平素时常往来。不想此次船家不良,也是侄女命运不济。"邵老爷道:"理宜将侄女送回,奈因钦限紧急,难以迟缓。与其上唐县,何不随老夫到长沙,现有老荆同你几个姊妹,颇不寂寞。待你病体好时,我再写信与令尊,不知侄女意下如何?"假小姐道:"既承叔父怜爱,侄女敢不从命。但不知婶母在于何处?待侄女拜见。"邵老爷满心欢喜,连忙叫仆妇丫环搀着小姐,送到夫人船上。原来邵老爷有三个小姐,见了假小姐,无不欢喜。从此佳蕙就在邵老爷处将养身体。他原没有什么大病,不多几日,也就好了。夫人也曾背地里问过他,有了婆家没有。他便答道:"自幼与施生结亲。"夫人也悄悄告诉了老爷。自那日开船行到梅花湾的双岔口,此处却是两条路:一股往东南,却是上长沙;一股往东北,却是绿鸭滩。
且说绿鸭滩内有渔户十三家,内中有一人年纪四旬开外,姓张名立,是个极其本分的,有个老伴儿李氏,老两口儿无儿无女,每日捕鱼为生。这日张老儿夜间撒下网去,往上一拉,觉得沉重,以为得了大鱼,连唤:"妈妈,快来,快来!"李氏听了,出来问道:"大哥,唤我做什么?"(这老两口子素来就是这等称呼:男人管着女人叫妈妈,女人管着男人叫大哥。当初不知是怎么论的,如今惯了,习以为常。)张立道:"妈妈帮我一帮,这个行货子可不小。"李氏上前帮着拉上船来,将网打开,看时却是一个女尸,还有竹窗一扇托定。张立连连啤道:"晦气!晦气!快些掷下水去。"李氏忙拦道:"大哥不要性急,待我摸摸,还有气息没有。岂不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果然摸了摸,胸前兀的乱跳,说道:"还有气息,快些控水。"李氏又舒掌揉胸。不多时清水流出不少,方才渐渐苏醒,哼哼出来。婆子又扶他坐起,略定定神,方慢慢呼唤,细细问明来历。
原来此女就是牡丹小姐。自落水之后,亏了竹窗托定,顺水而下,不计里数,漂流至此。自己心内明白,不肯说出真情,答言:"是唐县宰的丫环,因要接金小姐去,手扶竹窗,贪看水面。不想竹窗掉落,自己随窗落水,不知不觉漂流至此。请问妈妈贵姓?"李氏一一告诉明白,又悄悄合张立商量道:"你我半生无儿无女。我今看见此女生的十分俏丽,言语聪明,咱们何不将他认为女儿,将来岂不有靠么?"张立道:"但凭妈妈区处。"李氏便对牡丹说了,牡丹连声应允。李氏见牡丹应了,欢喜非常。登时疼女儿的心盛,也不愿捕鱼,急急催大哥快快回庄,好与女儿换衣服。张立撑开船,来到庄内。李氏搀着牡丹进了茅屋,找了一身干净衣服,叫小姐换了。本是珠围翠绕,如今改了荆钗布裙。
李氏又寻找茶叶烧了开水,将茶叶放在锅内,然后用瓢和弄个不了,方拿过碗来,擦抹净了,吹开沫子,舀了半碗,擦了碗边,递与牡丹道:"我儿喝点热水,暖暖寒气。'啦丹见他殷勤,不忍违却,连忙接过来,喝了几口。又见他将叶掏出,从新刷了锅,舀上一瓢水,找出小米面,做了一碗热腾腾的白水小米面的疙瘩汤,端到小姐面前,放下一双黄油四棱竹著,一个白沙碟儿腌萝卜条儿。牡丹过意不去,端起碗来,喝了点儿,尝着有些甜津津的,倒没有别的味儿,于是就喝了半碗。咬了一点萝卜条儿,觉着扎口的咸,连忙放下了。他因喝了半碗热汤,登时将寒气散出,满面香汗如洗。婆子在旁看见,连忙掀起衣襟,轻轻给牡丹拂拭,更露出本来面目,鲜妍非常。婆子越瞧越爱,越爱越瞧,如获至宝一般。又见张立进来问道:"闺女这时好些了?"牡丹道:"请爹爹放心。"张立听小姐的声音改换,不象先前微弱,而且活了不足五十岁,从来没听见有人叫他"爹爹"二字,如今听了这一声,仿佛成仙了道,醍醐灌顶,从心窝里发出一股至性达天的乐来,哈哈大笑道:"妈妈,好一个闺女呀!"李氏道:"正是,正是。"说罢,二人大笑不止。
此时天已发晓。李氏便合张立商议,说:"女儿在县宰处,必是珍馐美味惯了,千万不要委屈了他。你卖鱼回来时,千万买些好吃食回来。"张立道:"既如此,我多秤些肥肉,再带些豆腐白菜。你道好不好?"李氏道:"很好。就是如此。"
乡下人不懂的珍馐,就知肥肉是好东西,若动了豆腐白菜便是开斋,这都是轻易不动的东西。其实所费几何?他却另有个算盘。他道有了好菜,必要多吃;既多吃,不但费菜,连饭也是费的。仔细算来,还是不吃好菜的好。如今他夫妻乍得了女儿,一来怕女儿受屈,二来又怕女儿笑话瞧不起,因此发着狠儿,才买肉买菜,调着样儿收拾出来。牡丹不过星星点点的吃些就完了。
一来二去,人人纳罕儿,说张老者老两口儿想开了,无儿无女,天天弄嘴吃,就有搭讪过来闻闻香味的意思,遇巧就要尝尝。谁知到了屋内一看,见床上坐着一位花枝招展、犹如月殿嫦娥、瑶池仙女似的一位姑娘,这一惊不小。各各追问起来,方知老夫妻得了义女,谁不欢喜,谁敢怠慢,登时传扬开了。十二家渔户俱各要前来贺喜。
其中有一人姓史名云,会些武艺,且胆量过人,是个见义敢为的男子,因此这些渔人们皆器重他。凡遇大小事儿或是他出头,或是与他相商。他若定了主意,这些渔户们没有不依的。如今要与张老儿贺喜,这三一群,五一伙,陆陆续续俱备找了他去,告诉他张老儿得女儿的情由。
史云听了,拍手大乐道:"张大哥为人诚实,忠厚有余,如今得了女儿,将来必有好报。这是他老夫妻一片至诚所感。列位到此何事?"众人道:"因要与他贺喜,故此我等特来计较。"史云道:"很好。咱们庄中有了喜事,理应作贺。但只一件,你我俱是贫苦之人,家无隔宿之粮,谁是充足的呢。大家这一去,人也不少,岂不叫张大哥为难么?既要与他贺喜,总要大家真乐方好。依我倒有个主意。咱们原是鱼行生理,乃是本地风光。大家以三日为期,全要辛苦辛苦,奋勇捕了鱼来,俱备交在我这里出脱。该留下咱们吃的留下吃,该卖的卖了钱买调和沽酒,全有我呢。"又对一人道:"弟老的,这两天你要常来。你到底认得几个字,也拿的起笔来,有可以写的需要帮着我记记方好。"原来这人姓李,满口应承道:"我天天早来就是了。"史云道:"更有一宗要紧的。是日大家去时,务必连桌凳俱要携了去方好,不然,张大哥那里,如何有这些凳子家伙桌子呢?咱们到了那里,大家动手,索性不用张大哥张罗,叫他夫妻安安稳稳乐一天。只算大家凑在一处,热热闹闹的吃喝一天就完了。别的送礼送物,皆是虚文,一概不用。众位以为何如?"众人听罢,俱备欢喜道。"好极,好极!就是这样吧。但只一件,其中有人口多的,有少的,这怎么样呢?"史云道:"全有我呢,包管平允。谁也不能吃亏,谁也不能占便宜。其实乡里乡亲何在乎这上头呢,然而办事必得要公。大家就辛苦辛苦吧,我到张大哥那里给他送信去。"众人散了。
史云便到了张立的家中,将此事说明,又见了牡丹果真是如花似玉的女子,快乐非常。张立便要张罗起事来。史云道:"大哥不用操心,我已俱各办妥。老兄就张罗下烧柴就是了,别的一概不用。"张立道:"我的贤弟,这个是不容易,如何张罗下烧柴就是了呢?"史云道:"我都替老兄打算下了,样样俱全,就短柴火,别的全有了。我是再不撒谎的。"张立仍是半疑半信的,只得深深谢了。史云执手回家去了。
众渔人果然齐心努力,办事容易的很。真是争强赌胜,竟有出去二三十里地捕鱼去的,也有带了老婆孩儿去的,也有带了弟男子侄去的。刚到了第二天,交到史云处的鱼虾真就不少。史云裁夺着,各家平匀了,估量着够用的,便告诉他等道:"某人某人交的多,明日不必交了。某人某人交的少,明日再找补些来。"他立刻找着行头,公平交易,换了钱钞,沽酒买菜,全送到张立家中,张立见了这些东西,又是欢喜,又是着急。欢喜的是得了女儿,如此风光体面,着急的是这些东西,可怎么措置呢?"史云笑道:"这有何难。我只问你,烧柴预备下了没有?"张立道:"预备下了。你看,靠着篱笆那两垛,可够了么?"史云瞧了瞧道:"够了,够了。还用不了呢。烧柴既有,老兄你就不必管了。今夜五鼓咱们乡亲都来这里,全是自己动手。你不用张罗,尽等着喝喜酒吧。"张立听了,哈哈大笑道:"全仗贤弟分心,劣兄如何当得!"史云笑道:"有甚要紧,一来给老兄贺喜,二来大家凑个热闹,畅快畅快,也算是咱们渔家乐了。"
正说间,只见有许多人扛着桌凳的,挑着家伙的,背着大锅的,又有倒换挑着调和的,还有合伙挑着菜蔬的,纷纷攘攘送来,老儿接迎不暇,登时放满一院子。也就是绿鸭滩,若到别处,似这样行人情的也就少少儿的。全是史云张罗帮忙。却好李弟老的也来了,将东西点明记帐,一一收下。张老儿惟恐错了,还要自己记了暗记儿。来一个史云嘱付一个,道:"乡亲,明日早到,不要迟了。千万,千万!"到黄昏时,俱已收齐,史云方同李弟老的回去了。
次日四鼓时,史云与李弟老的就来了。果是五鼓时,众乡亲俱备来到。张老儿迎着道谢。史云便分开脚色,谁挖灶烧火,谁做菜蔬,谁调座位,谁抱柴挑水,俱不用张立操一点心,乐的个老头儿出来进去,这里瞧瞧,那里看看,犹如跳圈猴儿一般。一会儿又进屋内问妈妈道:"闺女吃了什么没有?"李氏道:"大哥不用你张罗,我与女儿自会调停。"张立猛见李氏,笑道:"哎呀!妈妈今日也高兴了,竟自洗了脸,梳了头。"李氏笑道:"什么话呢。众乡亲贺喜,我若黑脸乌嘴的,如何见人呢?你看我这头还是女儿给我梳的呢。"张立道:"显见得你有了女儿,就支使我那孩子梳头。再过几时,你吃饭还得女儿喂你呢。"李氏听了,哼道:"呸!没的瞎说白道的了。"张立笑吟吟的出去了。
不多时,天已大亮,陆陆续续四妇村姑俱各来了。李氏连忙迎出,彼此拂袖道喜道谢,又见了牡丹,一个个咂嘴吐舌,无不惊讶。牡丹到了此时,也只好接待应酬,略为施展,便哄的这些人欢喜,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饭得之时,座儿业已调好。屋内是女眷,所有桌凳俱是齐全的,就是家伙也是挑秀气的。外面院子内是男客,也有高桌,也有矮座,大盘小碗,一概不拘。这全是史云的调度,真真也难为他。大家不论亲疏,以齿为序。我拿凳子,你拿家伙,彼此嘻嘻哈哈,团团围住,真是爽快。霎时杯盘狼藉。虽非佳肴美味,却是鲜鱼活虾,荤素俱有,左添右换,以多为盛。大家先前慢饮,后来有些酒意,便呼台喝六豁起拳来。
恰好史云与张立豁拳。张立叫了个"七巧",史云叫了个"全来"。忽听外面接声道:"可巧俺也来了,可不是全来吗?"史云便仰面往外侧听。张立道:"听他则甚?咱们且豁拳。"史云道:"老兄且慢。你我十三家俱各在此,外面谁敢答言?待我出去看来。"说罢,立起身来,启柴扉一看,见是个年幼之人,背着包裹,正在那里张望。史云咄的一声,道:"你这后生,窥探怎的?方才答言的,敢则是你么?"年幼的道:"不敢,就是在下。因见你们饮酒热闹,不觉口内流涎,俺也要沽饮几杯。"史云道:"此处又非酒肆饭铺,如何说'沽饮'二字?你妄自答言,俺也不计较于你,快些去吧。"说罢,刚要转身,只见少年人一伸手将史云拉住,道:"你说不是酒肆,如何有这些人聚饮?敢是你欺负我外乡人么!"史云听了,登时喝道:"你这小厮好生无礼!俺饶放你去,你反拉我不放。说欺负你,俺就欺负你,待怎么!"说着,扬手就是一掌打来。年少之人微微一笑,将掌接住往怀里一带,又往外一揉。只听"咕咚"一声,史云仰面栽倒在地,心中暗道:"好大力量!倒要留神。"急忙起来,复又动手。只见张立出来劝道:"不要如此,有话慢说。"问了原由,便对年幼的道:"老弟休要错会了意。这真不是酒肆饭铺。这些乡亲俱是给老汉贺喜来的。老弟如要吃酒,何妨请进,待老汉奉敬三杯。"年幼的听见了酒,便喜笑颜开的道:"请问老丈贵姓。"张立答了姓名,他又问史云。史云答道:"俺史云。你待怎么?"年幼的道:"史云大哥恕小弟莽撞,休要见怪。"说罢,一揖到地。
未知如何,下回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