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回 薛全淑洞房花烛 谭篑初金榜题名
却说谭黄岩家娶妇之礼已备,薛榆次家遣嫁之奁俱全。抚台又添了些金钗玉簪圆珠软翠的首饰,楠箱F桁铁梨紫檀的东西。吉期前五日,差首领官选个大宅院作公馆,送姑太太及全淑姑娘移住在内,丫头养娘十数人跟随。姑太太道:"衙门甚为便宜,何必更为迁移?"抚台道:"非是我好另起炉灶,只为那边侄子亲迎,有许多不便处。大堂仪门乃朝廷的大堂仪门,闪放俱要作乐放炮,岂可为我家之私喜擅动朝廷之仪注?此其不便一。衙门是谭姓做官,今迎亲的新郎,即是谭姓,嫌于无甚分别,此其不便二。且侄子来迎亲,外甥V十三岁亦可做的主人,陪着新人行告先之礼。若在衙门中行事,则薛V不宜立大堂迎宾,我无以伯接侄之理。婚姻为人伦之始,叫篑初侄子在何处告薛氏之先?此其不便三。唯设下一个公馆,就像薛府一般,设下榆次公牌位,外甥作主,陪着奠雁。此是典礼之大者,万不可苟简的。"
姑太太与大人本是同胞姊妹,素明大礼,一说就明白。差头引着首领官,拣了院署西边旧宦大宅一处,连着一个书房院,委实宽敞。安插桌椅床帐厨灶什物俱已完备,黄昏时打上灯笼,薛氏母子坐上三乘大轿,丫头养娘又坐了二人小轿七乘,垂髫小厮、白髯家人步行可到,径至公馆住下,单等吉日届期。
这黄岩公家,早令人打扫西楼,以为新人洞房。把碧草轩打扫干净,摆花盆,安鱼缸,张挂字画。适然盛希侨亲来送伊弟问候书札,即刻督送雕漆围屏一架,妆饰点缀,以为娶日宴客之所。
及至十六日,谭宅抬出浙中官轿四乘,俱加红绫作彩。即用旧日浙中伞扇旗帜,肃静、回避牌各一对,打的新张黄岩县灯笼二对。虽说小小排场,却也不滥不溢,名称其实。篑初坐了花轿,前往迎亲。新婿陪堂,却央的张正心引礼。那两顶轿,是娶女客坐的。一路八人是号头锣鼓,大吹大打;一路八人是笙管萧笛,细吹细奏。到了薛宅公馆,榆次公的十三岁小公子门左立迎,两个长髯老家人伺候。张正心与篑初下轿来,小公子迎面一揖,躬身让进。娶女客下轿,自有送女客出迎,两起儿丫头养娘,一拥儿进去。
张正心引签初上的大厅,泡的松子元肉茶奉到。茶毕,张正心便问榆次公神主何在,礼应率新郎告先。薛公子答道:"客边难以载主而来,写的先榆次公牌位在书房院北轩上。一说就当全礼,不敢动尊。"张正心道:"男先之典,莫以此为重,理宜肃叩。"一齐动身,细乐前导,到了榆次公神牌前。上面挂了一副当年万民感德对联:"文章宿望江之左,康济宏猷霍以东。"行了前后八拜大礼。公子照数行礼拜答。张正心代篑初辞不敢当,行了一叩,方欲再叩,张正心搀祝这薛公子年小力微,那里再挣的动。
回到大厅,又献了茶。摆上酒席,篑初首座,三酌四簋后,又捧的碗茶来。张正心陪席起身,鼓乐喧。这一回厅上奠雁,门外御轮,俱遵着圣人制的仪注而行。
张正心、篑初上轿,迎姑嫂、送女客共搀全淑姑娘上了八抬大轿。母女离别,泪点不干,提他不着。四位女客,一齐上轿。抚台太太坐了八抬轿,妗送甥女又加上一班鼓乐。最好看者,四抬八抬排了半截大街;最堪笑者,黄伞搅蓝伞,金瓜搅银瓜,龙旗搅彪虎旗,乱跑乱奔,忽前忽后,参差纷错。看的人山人海,无不手指颐解。
花轿抬至萧墙街大门前,横拉三匹彩锦,直如三檐伞一般,却是三样颜色。泥金写的斗口大喜字,贴在照壁,并新联,俱是苏霖臣手笔。墨黝如漆,划润如油,好不光华的要紧。因门窄走不过八抬,各堂眷只得在大街下轿。满地下衬了芦席,上边红的是氍毹,花的是氆氇。自大门至于洞房,月台甬道直似一条软路。门阈上横马鞍一付,机一架,取平安吉胜之意。
迎姑嫂、送女客到新人轿前,扶出一个如花似玉的新人,头戴五凤金冠,珍珠穗儿,缨络累累,身披七事荷包霞帔,锦绣闪烁,官裙百折,凤履双蹴。那街上看的男女拥挤上来。抚台的军牢皂隶乌鞘鞭子只向空中乱挥,争乃人众只管排挨,把榆次公一顶旧轿挤得玻璃窗子成了碎瓷纹。猛听的喊道:"树上小孩子压断树枝跌着了!"鼓乐旁边,又添上唤儿叫女之声。古人云"观者如堵',不足喻也。
四位女客搀定新人,怀抱玉瓶,进了大门。各堂眷以及丫头养娘相随而入。到了堂楼院里,中间设一方桌,绒毡铺面,红围裙四面周绕,上面放了红纸糊的一只大斗,中盛五谷,取稼穑惟宝之意。斗内挑铜镜一圆,精光映日夺目,明盥濯梳妆所有事也;插擀面杖一条,切菜刀一口,示以烹任事姑嫜之意也;插大秤一杆,细杼一口,示以称茧丝、纺木棉,轧轧机杼之意。这些设施,虽不准之《家礼》,却俱是德言容功妇职所应然者。所谓求诸野;观于乡,此其遗意。
薛全淑随谭篑初拜了天地,怀抱玉瓶,丫环搀入洞房。放下玉瓶,坐在杌上,全姑捧上茶来,侍立旁边。全淑一见旧好,心中有久别重逢之乐,出于不料:两贤媛温款深衷,不便唇吻,只眉宇间好生缱绻。
谭绍闻自引儿子上碧草轩照客。茶罢设馔,张正心让薛V首座,薛V不肯。张正心道:"今日之事,尊客一位,如何可以僭越。"薛V作揖谢僭,坐了东席。谭绍闻西向相陪,张正心坐了西席,谭篑初向东北陪座。山珍海错,烹调丰洁,自不待言。这犒从席面分层列次,俱是王象荩调停,井井条条,一丝不乱,无不醉饱。赏分轻重,俱是阎仲端酌度,多寡恰如其分,无不欣喜。
内边特设三席。王氏心意,原是抚台太太专席,没陪客;四位送迎女客两席,妗子陪一席,自己陪一席。岂知抚台太太乃是阀阅旧族,科第世家,深明大义,不肯分毫有错。称王氏为婶太太,自称侄媳,说:"那有咱家待客,咱家坐首座之理。"
抚台太太分儿大了,王氏平日颇有话头,今日全没的答应。抚台太太看是难以结场,吩咐请弟妇巫氏。先抚台太太原请过道喜,巫氏虽亦成官太太,却不曾到过衙门,听说抚台太太今日来送亲,气早已夺了,不敢上堂楼来,回了丫头一句乡里话:"不得闲,忙着哩。"如今又差丫头来请,没的说了,只得上楼。抚台太太见了,先道太太纳福之喜,巫翠姐答道:"纳什么福,每日忙着哩。"抚台太太方晓的弟妇是个村姑,吩咐丫头道:"看太太那边有桌面没有?"丫头道:"有。"抚台太太道:"侄媳与婶太太无对座陪客之礼,侄妇愿与弟妇妯娌们讨个方便,说话儿。这儿婶太太与妗子陪客,自然两下都宽绰。"
望王氏拜了一拜,辞出下楼。巫翠姐只得跟着,到了自己楼下。
丫头们早已将果碟盘酒盏壶瓶之类摆设已就。
这三席未完时,薛V已早起身归去。直入衙门,那公馆早交付主人讫。
这边抚台太太席完,要到洞房看看侄女。薛全淑早已另洗别妆,换成满头珠翠,浑身彩衣。俱是全姑伺候的。抚台太太坐下吃了一杯茶,说了几句安慰话,吩咐一声回衙。丫头传与家人,家人传与伺候人役,将八座放正,伞扇排开,二乘送女客轿子,随着一切家人媳妇婢女二人小轿七八乘,吩咐不鸣锣不喝道,径回院署而去。
却说薛全淑、王全姑二人,在西楼下温存款曲,王全姑见薛全淑有欲问而赧于口光景,薛全淑见王全姑有欲言而怯于胆情态。王全姑想了一想,将楼门上了拴,竟到全淑面前,跪下细声说:"小妮子蒙老太太成全,已经伺候了少爷一年。"全淑疾忙搀起,也细声说:"缘法本在前生,今日天随人愿。既然如此,咱两个就是亲姊热妹,坐下说话。"王全姑那里肯坐,薛全淑立起身来说:"你不坐,咱就同站着。"用手一按,二人并肩坐下,手挽手儿,说细声话。恰好照在大镜屏中,一个倩服艳妆,一个家常梳拢,斜插两朵珠翠,四位佳人,面面相觑。这个亲爱的柔情,千古没这管妙笔形状出来。可笑不敏谫陋,辜负了好情况也。院中只说是楼内新妇自寻便宜,全姑小心伏侍不敢有违,谁知美合两全,名称其实。两人并坐,爱之中带三分敬意,庄之内又添一段狎情,玉笋握葱指,亲的只是没啥说。
只听的老樊拍门说道:"来送点心来了。"全姑只得开门。
老樊道:"关门不开,你们不饿么?"全姑接住点心道:"再泡一壶茶来。"老樊道:"我取茶去,休要上门就是。"
到了日夕,院中渐渐人影稀疏。将近燃烛,院中人不辨色时,全姑提个小灯笼,引全淑后院路儿。全淑道:"我的路生。"
全姑道:"扶住我的肩膀。"少刻回来,银烛高烧,巫氏、冰梅并用威小叔儿,齐到新人楼下。新人站立不坐,说未曾庙见,不敢行礼。巫氏道:"用威,请你哥哥来。"篑初到屋,桌上盏碟俱备。巫氏怕礼法不周,催的冰梅、用威齐去,单留全姑伺候。
将近一更天气,全姑斟酒两让,吃了合卺盏,和了催妆诗。
全姑要辞别而去,全淑牵住衣襟只是不放。全姑轻轻以手推开,关住楼门而去。这新夫妇之相敬。不过相敬如宾;相爱,不过相爱如友。二更天气,垂流苏压银蒜六字尽之,不敢蹈小说家窠臼也。
次日,薛太太与薛V跟的女从男役,来萧墙街送。老太太一席,谭黄岩一席,巫亲家母与冰梅一席,新郎一席,女儿点心十二色,共五架食盒。谭宅款待,晚归。犒从赏封,无不如意。
三日,新郎新妇,本家庙见,又与合家行礼。已毕,往见岳母,礼谓之"反马',俗谓之"回门',新夫妇顺便就与抚台大人磕头。厚礼丰币,抚台不受,说道:"我但受乡会朱卷两本,俾老伯之名,得列于齿录履历;我位至抚军,贤侄不为无光。愿族谱贤侄名下刻'联捷进土',则丹徒一族并为有光。贤侄勉之。"款待而归。
篑初夫妇回来,日色尚早,全姑已在楼下伺候。全淑到各楼下,与王氏奶奶、巫氏婆婆、冰梅姨娘,通行了反面之礼。
回到自己楼下,全姑捧的茶来,全淑笑道:"我还不曾拜你哩。"说着早已万福。全姑放下茶盅,急忙相还。篑初笑道:"好礼,好礼,如何遗下我?"全姑笑道:"大叔在俺两个跟前,无礼多了。"篑初笑道:"我怎么无礼?"全姑道:"我不说。"全淑面发红晕,面向里坐了。全姑道:"奶奶昨夜叫我来这楼下祝我两个合成伙儿。"篑初笑道:"你不识字,这位是有学问的。我说他省的,从今以后'熊鱼可兼'。"全姑懵然,全淑在床上只羞的向隅。簧初道:"全姑不解,我说一句儿答应我。"全淑一发羞了。篑初便要对着全姑,露些狎态魔障全淑。全淑急了。强答一句道:"省的人鹬趣蚌抚相持。"
篑初道:"怪道你会画,真正好丹青。从此'火齐必得'矣。"
全姑只见两个俱笑,看的呆了。是晚奉奶奶命,移于楼下南间。
楼上设两张桌儿,一张篑初书桌,经绎史;一张全淑画桌,笔精墨良,每印临《洛神赋》,摹管道升竹子。一日问篑初索纸,篑初笑道:"娘行自会做纸,何必求人?"全淑微恚道:"骂人没深浅。"篑初笑道:"我之与卿,原是就其浅矣,交浅不敢言深。"全淑没奈何又笑了。夫妇妻妾之乐,篑初颇为修撰郎。从此读书,日有大进。
大凡人之读书日进而不已者,有两样:或是抑郁之极,以发愤为功程;或是畅遂之极,以怡志为进修。篑初白日在碧草轩目不窥园,黄昏到自己楼上课画谈帖,偶然阄韵联句,不觉天倪自鼓。两样功夫互乘,属题构思,竟成了风发泉涌,不惟不能自己,并且不能自知。到了秋闱,中了第四名《春秋》经魁。
到了腊月,舅爷王春宇的生意已发了大财,开了方,竟讲到几十万上。年来,在汉口成了药材大庄,正要上京到海岱门东二条胡同如松号发卖。又在本省禹州横山庙买的伏牛山山查、花粉、苍术、桔梗、连翘等粗货,并带的封丘监狱中黄蓍,汤阴扁鹊庙边九岐艾,汝州鱼山旁香附子售卖。卖完,好赶州庙会,再购药材回汉口。缘天下都会地方,都有各省会馆,而河南独无;惟汉口有河南会馆,以其为发卖怀庆地黄之故。
所以王春宇多在汉口。如今年纪已老,正要到京城如松号药材行算帐齐本钱,好交付儿子王隆吉掌柜。恰好姐姐孙子篑初中了举人,正月初二日上起身上京会试。舅爷王春宇于九月放榜来道喜时,说带篑初一齐京,合家无不忻喜,说舅爷领的上京,虽他年轻,也就毫无挂心萦记之处。"
年底,谭绍闻坐轿上盛宅,说:"小儿公车北上,府上家书、物件,着小儿带的去,好交盛二哥。我也随一封问候信儿。"
盛希侨道:"多谢的很。我正要写书子,叫贤侄带的去。但只是我家有了奇事,要对贤弟说。前十数日,我家老婆子忽然对我说,该把二爷叫回来。我说他在京里求功名,如何肯误了他的事?老婆子说:'功名是小事,爹娘是大事。老人家年纪大了,我时常听老人家念诵第二的,该把他叫回来,叫老人家喜欢。'我听的这话,心里说,狗嘴里如何吐出象牙来?到底拿不稳他的心。我说:'第二的回来,又要各不着。'老婆子道:'谁家嫂嫂有各不着小叔道理,图什么美名哩?都是汉子各不着兄弟,拿着屋里女人做影身草。我也是进士做官的孙女儿,你赖我不省事我不依。都是你想分,他想分,把我当中做坏人,落个搅家不贤。我再不依这事。难说我就没见,俺家二老爷在福建做官回来,把皮箱放在客厅里,同我家大老爷眼同开锁,把元宝放在官伙里。我小时亲眼见的。你待兄弟有二心我知道,若不是我在暗里调停,管保你兄弟两个打的皮破血出。'我心中暗喜,这老婆子竟改话了。我说:'都是我为哥的不成心肠,多承贤妻调停。我糊涂,竟是在鼓中住着一般。明日我就上京,或差人上京,叫老二回来,叫老人家喜欢。我有眼不识泰山,冤屈,冤屈。'如今贤侄上京会试,我请来饯行,烦他带我的家信。"绍闻道:"晚辈正当效力,何须赐饭。"盛希侨道:"我的心事,我的道理。"绍闻作别,盛希侨送出大门。
却说绍闻回来,年内将篑初约的偕行同年,备席饯过。盛希侨亦请席,付与家信。单等开春,偕王春宇北上。
开正初二日,公车北上。到了京都,不去如松号,投中州会馆停宿。至国子监交了盛希瑗家书,叙了离别。场期临时,向观象台边寻了小下处,进了三常场完,誊录对读,不必细言。谭篑初卷子,弥封了筵字三号,分房在翰林院编修吴启修《春秋》房。荐上副总裁,搭上取字条儿,单等请了各省额数,以便定夺。偏偏《春秋》房所荐卷子,溢了额数一本,余下筵字三号、贡字九号要汰一本。两本不分伯仲,房考官吴老先生难以瑜亮。副总裁择筵字三号经文中有一句不甚明晰,置之额外。不知怎的,筵字三号卷子,又在束中,贡字九号卷子落在地下。只得自疑手错,仍然易去筵字三号卷子,拾起贡字九号卷子入束。及隔了一宿,睡到半夜时,微闻案上有之声,窗上像个什么黑黑的影儿。天明看时,贡字九号卷子,已被油污墨迹,不堪上呈。副总裁默然无语,暗忖此生必有大失检处。
筵字三号遂昂然特荐。蒙大总裁批了"中"字,放榜时刚刚中了第二十一名。殿试又赐进士出身第二十三名。金殿传胪以后,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即有走报的到寓,知会于二十五日到任。
至日冠带,偕众同年赴翰林院听候宣旨讫,随换朝衣朝冠,恭谒圣庙,同年团拜。
到任之事已毕,回至寓处。盛希瑗已补得南阳县学教谕,来告回豫日期。谭篑初道:"且少迟几日。我已打算告假修坟,与老伯同行,好领教益,途中不甚寂寞。"两人订明,谭篑初告假,蒙掌院学土批准,二人同坐一车,从人行李一车,出了彰仪门,径投河南而来。
到了家中,拜主,与祖母、父亲、母亲、生母各磕了头,说了几句话。祖母王氏吩咐:"孙孙你去歇歇去,换换衣服。"
回到自己住楼,全淑、全姑迎进卧房。全淑含笑万福道:"恭喜!"篑初答揖,笑道:"何如?"全姑磕下头去,笑道:"叩大叔天喜!"篑初伸手拉起,道:"罢么,待我明日公服回拜。"全淑道:"不敢当。"全姑道:"那里当的祝"夫妇妻妾温款了一会,又上堂楼说中进士、点翰林的话。
王氏道:"近来人说话,只嫌聒的慌。你说的我不憧的,你上大厅与你爹爹说去罢。"父子到了大厅,把进京以至出京,子午卯酉细陈一遍。黄岩公问道:"带的本城各宅家书末?"篑初道:"明日拜客送去。"黄岩公道:"你爷祖传,带人家信,不可一刻沉滞。"篑初连忙入后解开行箧,照封皮差人与各京官家送讫。
到了次晨,黄岩公、太史公各坐大轿,跟随人家人,径出西门,向灵宝公祖茔来行礼祭奠。黄岩公祝道:"后裔得成进士,钦点翰林,墓前封赠碑,门外神道碑,统俟镌成择吉竖立。"
周视杨树,俱已丛茂出墙。俗语云:一杨去,百杨出。这坟中墙垣周布,毫无践踏,新株分外条畅。黄岩公吩咐看坟的,平铺坑坎,剪伐细碎,另日领工食时,再加十分之四的犒赏。看坟的欣然承命。依旧上轿进城。进的西门,满路都是贺桌,人人举觞,黄岩公父子疾忙下轿,一一致谢。说:"改日补帖罢。"
到家用了早饭,黄岩公道:"该先到抚台大人衙门叩见。"
篑初拣得联捷朱卷二十本,朝考卷二十本,西河沿洪《缙绅》四部,刻丝蟒袍全料,顾绣朝服全料,朝靴四双,羊脂玉瓶一枚,金镶如意一匣,前边金瓜红伞导路,跟了京城带来长随四人,到了抚院衙门,传进愚侄帖柬。大炮三声,两楼鼓乐齐奏,闪了仪门,大人出暖阁,伞扇罩着恭候。篑初见伯大人在暖阁上罩着,那里还敢坐轿,急忙下来,跑上大堂。伞扇闪开,抚台大笑道:"贤侄荣列馆选,老伯礼合迎迓,乃遵朝廷之仪注,非宠吾侄之私情也。丹徒生光矣!"篑初抢了一跪,禀道:"侄儿荷伯大人宠光,俟谒神主后,万叩以谢。"抚台哈哈大笑,扯手进了暖阁。篑初躬身紧随。到了后宅,闪开主,大人在前,篑初在后,大人跪下祝道:"鸿胪派后裔谭篑初中了进士,蒙皇上天恩,授以庶常,绍衣谨篑初告先。"一齐磕下头去。
篑初又扶台坐临,以便叩拜。抚台道:"只此行礼便是。"篑初行了礼,又请伯母太太行礼讫。遂请榆次姑母太太行礼。榆次夫人见乘龙佳婿,少年英俊,加上官服,愈觉光彩夺目,好生喜在心头。篑初行礼,薛V陪着,礼毕,照样还礼。抚台心中大喜,笑道:"看哥哥作戏,与甥女择此贤坦何如?哥哥还要吃媒红酒哩。"篑初留署管待,抚台首座,薛V以客论坐东向西,篑初以侄论坐西向东。捧出席面,抚台道:"我生平做官日,从不过饮。今日先尽三巨觥,以志吾喜。"薛V满斟,篑初亲奉。今日这席面,好生畅快人也。席完篑初出署回家,这贺客盈门,不必细述。
只此,谭绍闻父子,虽未得高爵厚禄,而俱受皇恩,亦可少慰平生。更可以慰谭孝移于九泉之下。孔慧娘亦可瞑目矣。
倘仍前浮浪,不改前非,一部书何月归结?至于王中赤心保主,自始不二,作者岂可以世仆待之耶?把家人名分扯倒,又表其拾金不昧。
笔墨至此,不必再往下赘,可完一部书矣。
- Details
- Category: 中国古代小说
第一百八回 兼六国混一舆图 号始皇建立郡县
话说王翦代李信为大将,率军六十万,声言伐楚。项燕守东冈以拒之,见秦兵众多,遣使驰报楚王,求添兵助将。楚王复起兵二十万,使将军景骐将之,以助项燕。
却说王翦兵屯于天中山,连营十馀里,坚壁固守,项燕日使人挑战,终不出。项燕曰:"王翦老将,怯战固其宜也。"王翦休士洗沐,日椎牛设飨,亲与士卒同饮食,将吏感恩,愿为效力,屡屡请战,辄以醇酒灌之。如此数月,士卒日间无事,惟投石超距为戏。按范蠡《兵法》:投石者,用石块重十二斤,立木为机发之,去三百步为胜,不及者为负;其有力者,能以手飞石,则多胜一筹。超距者,横木高七八尺,跳跃而过,以此赌胜。王翦每日使各营军吏,默记其胜负,知其力之强弱。外益收敛为自守之状,不许军人以楚界樵采。获得楚人,以酒食劳之放还。相持岁馀,项燕终不得一战,以为王翦名虽伐楚,实自保耳,遂不为战备。
王翦忽一日,大享将士,言:"今日与诸君破楚。"将士皆磨拳擦掌,争先奋勇。乃选骁勇有力者,约二万人,谓之壮士,别为一军,为冲锋。而分军数道,吩咐楚军一败,各自分头略地。项燕不意王翦猝至,仓皇出战。壮士蓄力多时,不胜技痒,大呼陷阵,一人足敌百人。楚兵大败,屈定战死。项燕与景骐,率败兵东走,翦乘胜追逐,再战于永安城,复大败之。遂攻下西陵,荆襄大震。王翦使蒙武分军一半,屯于鄂渚,传檄湖南各郡,宣布秦王威德。自率大军,径趋淮南,直捣寿春;一面遣人往咸阳报捷。项燕往淮上募兵未回,王翦乘虚急攻,城遂破。景骐自刎于城楼,楚王负刍被虏。秦王政发驾亲至樊口受俘,责负刍以弑君之罪,废为庶人。命王翦合兵鄂渚,以收荆襄,于是湖湘一带郡县,望风惊溃。
再说项燕募得二万五千人,来至徐城,适遇楚王之同母弟昌平君逃难奔来,言:"寿春已破,楚王掳去,不知死活。"项燕曰:"吴越有长江为限,地方千馀里,尚可立国。"乃率其众渡江,奉昌平君为楚王,居于兰陵,缮兵城守。
再说王翦已定淮北、淮南之地,谒秦王于鄂渚。秦王夸奖其功,然后言曰:"项燕又立楚王于江南,奈何?"王翦曰:"楚之形势,在于江、淮。今全淮皆为吾有,彼残喘仅存,大兵至,即就缚耳。何足虑哉。"秦王曰:"王将军年虽老,志何壮也!"明日,秦王驾回咸阳,仍留王翦兵,使平江南。
王翦令蒙武造船于鹦鹉洲。年船成,顺流而下,守江军士不能御,秦兵遂登陆。留兵十万屯黄山,以断江口。大军自朱方进围兰陵,四面列营,军声震天。凡夫椒山、君山、荆南山诸处,兵皆布满,以绝越中救兵。项燕悉城中兵,战于城下。初合,秦兵稍却。王翦驱壮士分为左右二队,各持短兵,大呼突入其阵。蒙武手斩裨将一人,复生擒一人。秦兵勇气十倍。项燕复大败,奔入城中,筑门固守。王翦用云梯仰攻,项燕用火箭射之,烧其梯。蒙武曰:"项燕釜中之鱼也。若筑垒与城齐,周围攻急,我众彼寡,守备不周,不一月,其城必破。"王翦从其计,攻城愈急。昌平君亲自巡城,为流矢所中,军士扶回行宫,夜半身死。项燕泣曰:"吾所以偷生在此,为芈氏一脉未绝也。今日尚何望乎?"乃仰天长号者三,引剑自刎而死。城中大乱,秦兵遂登城启门,王翦整军而入,抚定居民。遂率大军南下,至于锡山,军士埋锅造饭,掘地得古碑,上刻有十二字云:
有锡兵,天下争;无锡宁,天下清。
王翦召土人问之,言:"此山乃惠山之东峰,自周平王东迁于雒,此山遂产铅锡,因名锡山。四十年来,取用不竭。近日出产渐少。此碑亦不知何人所造。"王翦叹曰:"此碑出露,天下从此渐宁矣!岂非古人先窥其定数,故埋碑以示后乎?今后当名此地为无锡。"──今无锡县名,实始于此。王翦兵过姑苏,守臣以城降。遂渡浙江,略定越地。越王子孙,自越亡以后,散处甬江天台之间,依海而居,自称君长,不相统属。至是,闻秦王威德,悉来纳降。王翦收其舆图户口,飞报秦王,并定豫章之地,立九江、会稽二郡。楚祝融之祀遂绝。──此秦王政二十四年事也。
按楚自周桓王十六年,武王熊通,始强大称王,自此岁岁并吞小国,五传至庄王旅始称霸,又五传至昭王珍,几为吴灭,又六传至威王商,兼有吴、越,于是江、淮尽属于楚,几占天下之半,怀王槐任用奸臣靳尚,见欺于秦,始渐衰弱,又五传至负刍,而国并于秦。史臣有赞云:
鬻熊之嗣,肇封于楚。通王旅霸,大开南土。
子围篡嫡,商臣弑父。天祸未悔,凭奸自怙。
昭困奔亡,怀迫囚苦,襄烈遂衰,负刍为虏。
王翦灭楚,班师回咸阳,秦王赐黄金千镒,翦告老,仍归频阳。秦王乃拜其子王贲为大将,攻燕王于辽东。秦王命之曰:"将军若平辽东,乘破竹之势,便可收代,无烦再举。"王贲兵渡鸭绿江,围平壤城,破之,虏燕王喜,送入咸阳,废为庶人。
按燕自召公肇封,九世至惠侯,而周厉王奔彘,八传至庄公,而齐桓公伐山戎,为燕辟地五百里,燕始强大,又十九传至文公,而苏秦说以"合从"之术,其子易王始称王,列于七国,易王传哙,为齐所灭,哙子昭王复国,又四传至喜而国亡。史臣有赞云:
召伯治陕,甘棠怀德。易王僭号,齿于六国。
哙以懦亡,平以强获。一谋不就,辽东并失。
传四十三,年八九伯。姬姓后亡,召公之泽。
王贲既灭燕,遂移师西攻代。代王嘉兵败,欲走匈奴,贲追及于猫儿庄,擒而囚之。嘉自杀。尽得云中、雁门之地。──此秦王政二十五年事。按赵自造父仕周,世为周大夫。幽王无道,叔带奔晋,事晋文侯,始建赵氏。五世至赵夙,事献公,再传至赵衰,事文公,衰子盾事襄、成、景三公,晋主霸,赵氏世为霸佐。盾子朔中绝,朔子武复立。又二传至简子鞅,鞅传襄子毋r,与韩、魏三分晋国,毋r传其侄桓子浣,浣传子籍,始称侯,谥烈,六传至武灵王而胡服,又四传至王迁被虏,而公子嘉自立为代王,守赵祀,嘉王代六年而国灭。自此六国遂亡其五,惟齐尚在。史臣有赞云:
赵氏之世,与秦同祖。周穆平徐,乃封造父。
带始事晋,夙初有土。武世晋卿,籍为赵主。
胡服虽强,内乱外侮。颇牧不用,王迁囚虏。云中六载,馀焰一吐。
王贲捷书至咸阳,秦王大喜,赐王贲手书,略曰:
将军一出而平燕及代,奔驰二千馀里,方之乃父,劳苦功高,不相上下。虽然,自燕而齐,归途南北便道也。齐在,譬如人身尚缺一臂,愿以将军之馀威,震电及之。将军父子,功于秦无两!
王贲得书,遂引兵取燕山,望河间一路南行。
却说齐王建听相国后胜之言,不救韩、魏,每灭一国,反遣使入秦称贺。秦复以黄金厚赂使者,使者归,备述秦王相待之厚,齐王以为和好可恃,不修战备。及闻五国尽灭,王建内不自安,与后胜商议,始发兵守其西界,以防秦兵掩袭。却不提防王贲兵过吴桥,直犯济南。齐自王建即位,四十四年,不被兵革,上下安于无事,从不曾演习武艺。况且秦兵强暴,素闻传说,今日数十万之众,如泰山般压将下来,如何不怕,何人敢与他抵对?王贲由历下、淄川,径犯临淄,所过长驱直捣,如入无人之境。临淄城中,百姓乱奔乱窜,城门不守。后胜束手无计,只得劝王建迎降。王贲兵不血刃,两月之间,尽得山东之地。秦王闻捷,传令曰:"齐王建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今幸将士用命,齐国就灭。本当君臣俱戮,念建四十馀年恭顺之情,免其诛死,可与妻子迁于共城,有司日给斗粟,毕其馀生。后胜就本处斩首。"王贲奉命诛后胜,遣吏卒押送王建,安置共城。惟茅屋数间,在太行山下,四围皆松柏,绝无居人,宫眷虽然离散,犹数十口,只斗粟不敷,有司又不时给。王建止一子,尚幼,中夜啼饥,建凄然起坐,闻风吹松柏之声,想起:"在临淄时,何等富贵!今误听奸臣后胜,至于亡国,饥饿穷山,悔之何及!"遂泣下不止,不数日而卒。宫人俱逃,其子不知所终。传言谓王建因饿而死,齐人闻而哀之,因为歌曰:
松耶柏耶?饥不可为餐。谁使建极耶?嗟任人之匪端!
后人传此为"松柏之歌",盖咎后胜之误国也。
按齐始祖陈定,乃陈厉公佗之子,于周庄王十五年,避难奔齐,遂仕齐,讳陈为田氏。数传至田桓子无宇,又再传至僖子乞,以厚施得民心,田氏日强,乞子恒弑齐君,又三传至太公和,遂篡齐称侯,又三传至威王而益强,称王号,又四传至王建而国亡矣。史臣有赞云:
陈完避难,奔于太姜。物莫两盛,妫替田昌。
和始擅命,威遂称王。孟尝延客,田单救亡。
相胜利贿,认贼为祥。哀哉王建,松柏苍苍。
时秦王政之二十六年也。
时六国悉并于秦,天下一统。秦王以六国曾并称王号,其名不尊;欲改称帝,昔年亦曾有东西二帝之议,不足以传后世,威四夷;乃采上古君号,惟三皇五帝,功德在三王之上,惟秦德兼三皇,功迈五帝,遂兼二号称"皇帝"。追尊其父庄襄王为太上皇。又以为周公作谥法,子得议父,臣得议君,为非礼;今后除谥法不用:"朕为始皇帝,后世以数计之,二世,三世,以至于百千万世,传之无穷。"天子自称曰"朕";臣下奏事称"陛下"。召良工琢和氏之璧为传国玺,其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又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惟水能灭火,秦应水德之运,衣服旌旗皆尚黑。水数六,故器物尺寸,俱用六数。以十月朔为正月,朝贺皆于是月。"正""政"音同,皇帝御讳不可犯,改"正"字音为"征"。征者,非吉祥之事,然出自始皇之意,人不敢言。
尉缭见始皇意气盈满,纷更不休,私叹曰:"秦虽得天下,而元气衰矣!其能永乎?"与弟子王敖一夕遁去,不知所往。始皇问群臣曰:"尉缭弃朕而去,何也?"群臣皆曰:"尉缭佐陛下定四海,功最大,亦望裂土分封,如周之太公周公。今陛下尊号已定,而论功之典不行,彼失意,是以去耳。"始皇曰:"周室分茅之制,尚可行乎?"群臣皆曰:"燕、齐、楚、代,地远难周,不置王无以镇之。"李斯议曰:"周封国数百,同姓为多,其后子孙,自相争杀无已。今陛下混一海内,皆为郡县,虽有功臣,厚其禄俸,无尺土一民之擅,绝兵革之原,岂非久安长治之术哉?"始皇从其议,乃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那三十六郡:
内史郡 汉中郡 北地郡 陇西郡
上郡 太原郡 河东郡 上党郡
云中郡 雁门郡 代郡 三川郡
邯郸郡 南阳郡 颍川郡 齐郡(即琅琊郡)
薛郡(即泗水郡) 东郡 辽西郡 辽东郡
上谷郡 渔阳郡 钜鹿郡 右北平郡
九江郡 会稽郡 鄣郡闽 中郡
南海郡 象郡 桂林郡 巴郡
蜀郡 黔中郡 南郡 长沙郡
是时北边有胡患,故渔阳、上谷等郡,辖地最少,设戍镇守。南方水乡安靖,故九江、会稽等郡,辖地最多。皆出李斯调度。每郡置守尉一人,监御史一人。收天下甲兵,聚于咸阳,销之,铸金人十二,每人重千石,置宫庭中,以应"临洮长人"之瑞。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共二十万户。又于咸阳北坂,仿六国宫室,建造离宫六所。又作阿房之宫。进李斯为丞相,赵高为郎中令。诸将帅有功者,如王贲、蒙武等,各封万户,其他或数千户,俱准其所入之赋,官为给之。于是焚书坑儒,游巡无度,筑"万里长城"以拒胡,百姓嗷嗷,不得聊生。及二世,暴虐更甚,而陈胜、吴广之徒,群起而亡之矣。史臣有《列国歌》曰:
东迁强国齐郑最,荆楚渐横开桓文,
楚庄宋襄和秦穆,迭为王霸得专征。
晋襄景悼称世霸,平哀齐景思代兴。
晋楚两衰吴越进,阖闾勾践何纵横?
春秋诸国难尽数,几派源流略可寻。
鲁卫晋燕曹郑蔡,与吴姬姓同宗盟。
齐由吕尚宋商裔,禹后杞越颛顼荆。
秦亦顼裔陈祖舜,许始太岳各有生。
及交战国七雄起,韩赵魏氏晋三分。
魏与韩皆周同姓,赵先造父同嬴秦。
齐吕改田即陈后,黄歇代楚熊暗倾。
宋亡于齐鲁入楚,吴越交胜总归荆。
周鼎既迁合从散,六国相随渐属秦。
髯仙读《列国志》,有诗云:
卜世虽然八百年,半由人事半由天。
绵延过历缘忠厚,陵替随波为倒颠。
六国媚秦甘北面,二周失祀恨东迁。
总观千古兴亡局,尽在朝中用佞贤。
- Details
- Category: 中国古代小说
第一○九回 信陵君盗符救赵 秦蒙骜兴兵伐魏
却说赵先使人往魏来救,魏公子无忌者,魏安厘王异母弟也,封为信陵君,贤而好客,是时,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为大梁夷门监者。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不受。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自从车骑,虚左而迎侯生。侯生知其来,衣敝衣冠相见,公子请生上车,生不让,欲以观公子之色,公子见其不让,执辔愈恭。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公子从其请,引车入市,侯生下见其客朱亥,睥睥,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颜色愈和。当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座,待公子至,举酒望而未至,及市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窃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
至家,公子乃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侯生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足矣!嬴乃夷门抑关者也,而公子亲往车骑自迎,不宜有所过,故过之,然欲就公子之名,市人皆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土也!"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所过屠中朱亥,此乃贤者,世莫能知,公子可往请之。"于是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辞谢而不之至,于是罢会。
次日,赵使至,见魏王,说平原君求救之事,魏王听从,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前来救赵,兵至邺,秦王闻知,使人告魏王曰:"诸侯敢救赵者,已释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使人止晋留军壁邺,又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为探,因见平原君引见赵王。赵王闻魏不来救,心里忧闷,当日新垣衍谓赵王曰:"秦欲为帝,赵诚发使尊昭王为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围自释矣!"
赵王未及发使,是时鲁仲连适游赵,闻魏将欲赵尊秦为帝,乃即见平原君问曰:"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妲之!"
平原君曰:"胜请为伸绍介。"仲连曰:"请出!"于是,垣衍出,仲连见新垣衍曰:"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
使其肆然而为帝,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吾将使梁及燕助之矣。"新垣衍曰:"吾用梁人也!先生恶能命名梁助之?"仲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耳!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秦无已而为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秦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使其女子婢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怡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于新垣衍起再拜谢曰:"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也!"于赵不复帝秦。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
平原复使入之魏,魏不动兵,时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
让魏公子信陵君曰:"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耶?"信陵君患之,数请魏王发兵,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义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余乘,欲以客往秦军,与赵俱死。行过夷门,见侯生且告所以。侯生应曰:"公子勉之,臣年老有能从行,请勿怪。"公子忧之,出行数里,心不快曰:"令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送我,我岂有所失哉?"
复引车还问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公子欲赴秦军,譬如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魏王臣内,今如姬最为宠幸,力能窃之。嬴又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公子使客斩其仇头进如姬,如姬欲为公子死而无所辞,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义许,若得虎符,夺晋鄙军将,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一伯之功也。"
公子大喜而行,又见侯生,侯生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合符而晋鄙有授公子兵,事必危矣。臣客屠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晋鄙听从此事则甚好,不听可使击之。"于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惧死耶?"公子曰:"晋鄙无罪,护惜诸将,惟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言讫辞出。于是,公子请朱亥,亥笑曰:"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与公子行,公子过见侯生。侯生曰:"臣义当从行,老不能远涉。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向自刎,以送公子!"
公子不请,遂行至邺,见晋鄙,与合虎符,疑之,欲无从之意,朱亥袖四十斤铁锥,锥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者,则父归矣;兄弟俱在军中者,则兄归矣;兄弟俱在军中者,则兄弟归矣;独子无兄者归养。"得选兵八万,乃进兵救赵击秦。
当时,楚救赵兵亦至,三路军马合击,杀退秦兵。是日,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信陵君于界。却说魏王闻知公子盗之兵符及杀晋鄙,将兵救赵,怒甚,欲诛其家属及在魏宾客。如姬跪述前情而恕之。公子亦使卫庆将兵归魏去讫,而公子独与客留赵,孝成王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公子闻之,意甚骄矜,而有自功这色。客说于信陵君曰:"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公子听言,于是自责,似若无所容者。赵王扫除自迎,执主人礼引公子就就西阶,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赵王等酒至暮,不忍献五城。公子竟留赵,赵王以城为汤沐邑,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
是时,平原君用鲁仲连言,不帝乎秦,秦兵既败去,欲封鲁仲连,鲁仲连辞让再三,终不肯受。平原君置酒请鲁仲连,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仲连寿,鲁仲连笑曰:"所谓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解纷而无取也!"遂辞平原君而去。
却说信君在赵,闻赵有处士毛公藏博徒、薛公隐于卖浆之家。公子欲见两人,两人自匿不肯见。公子闻其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二人游,甚欢。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公子日博徒、卖浆者游,不知是何等人耳?"公子闻之,乃谢夫人去曰:"平原君之游,徒豪应举耳!不求士也。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今平原君乃以羞其不足从游。"
乃辞欲去。平原君乃免冠谢,固留公子,方留在赵,十年不归。
却说秦王设朝,谓群臣曰:"朕兴兵伐赵,屡被魏王引兵为应,由此朕甚恨之,今汝之文武之中,谁人与朕画策,以兵伐之?"蒙骜奏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子之职也!臣虽不才,愿将兵去伐魏!"于是,秦王遣蒙骜为将,领兵二十万前去魏国,离城三十里下寨。魏王设朝,阁门太史奏曰:"今而有秦王以蒙骜为将,率兵二十万来伐我国,目今军马离城三十顿扎,伏望陛下火速兵与战,不然必来攻城矣!"魏王大惊,即谓伪公、假公曰:"汝二人将兵出迎!"于是,二公引兵五万迎敌,蒙骜亦领来攻城,相遇列开阵势,二公战不十合,气力不加,拨回马便走入城,紧闭四门不出。二公走入,奏知魏王曰:"臣该万死!臣非不欲取胜而立功,顾年纪高迈气力不加,以致大败,不能取胜。"
时,魏王忧秦兵强盛,不能抵敌,乃喟然叹曰:"如此谁人可敌也?"二公曰:"今有公子信陵君无忌者,为大王不肯以兵救应赵,因致盗晋鄙之兵,往赵退秦,恐我王见罪,不敢回国,目今屯于赵地,望大王以书请回。小臣二人为使,请公子回国,公子一见王书,必以骨肉为念,公子一归,即令作书,求救于诸侯,诸侯必应,会兵可破秦师也!"于魏王写书,令二公为使,至赵见信陵君,具说此事,将书与信陵君看毕,无忌曰;"吾不合矫王令,夺晋鄙之兵而救诸侯,诚恐我回,王必怒吾也,吾今不回。"时有毛公、薛公见信陵君不肯归而言曰:"公子所重于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魏急而公子不恤,一旦秦人克大梁,夷先王之宗庙,公子何面目立于天下乎?"
语未毕,于是信陵君色变,趣驾还魏。
次日,信陵君见魏王,俯伏阶下,言曰:"臣该万死!幸我王以至亲之情而赦,今臣归国,会盟诸侯,必破秦师矣!我王休虑。"魏王下座,持信陵君而泣曰:"是朕一时不明,致使卿不肯归国,今卿休记朕恨也!"于是封信陵君为上将军,信陵君谢恩出朝矣!使往楚、燕、赵、韩、齐五国求救,五国闻知信陵君为将,各遣兵五万,前来救应。信陵君率五国之兵出战,蒙骜闻知无忌为将,领兵前来挑战,三军混战,从已至午不分胜败。信陵君亲提宝剑,直取蒙骜,蒙骜以枪来迎,二人大战三十合,蒙骜大败而走,魏兵趋至华州河外而还。信陵君犒劳五国之兵,各还本国去讫。信陵自将兵屯扎于河外,以防不测。蒙骜将残军还秦国,奏知秦王。王曰:"五国如此无礼,朕誓必伐六国也!"言讫罢朝。是时,秦与六国不睦,秦王闷闷不悦,染成一疾不起,至次日遂薨。不韦同文武立子政为秦王。群臣上贺秦王。秦王谓不韦曰:"朕感卿救先君之恩,故朕得至于今日,朕称卿为亚父。"乃拜不韦为相国。吕不韦谢恩退退朝,立其母朱氏为太后。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