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回 张顺夜伏金山寺 宋江智取润州城
万里长江水似倾,东归大海若雷鸣。滔滔雪浪人惊惧,渺渺洪波鬼亦惊。
竭力祗因清国难,勤王端拱耀天星。潜踪敛迹金山下,斩将擒王在此行。
话说这杨子江有九千三百里,远接三江,直至大海,中间通多少去处,叫做万里长江。地分吴楚。江心内有两座山,一座金山,一座焦山。金山有寺,寺绕山起盖,谓之寺裹山。焦山上一寺,藏在山凹里,不见形势,谓之山裹寺。这两座山生在江中,正占着吴头楚尾。一边是淮东杨州,一边是浙江润州,今是镇江。
且说润州城郭,却是方腊手下东枢密使吕师囊守把江岸。此人原是歙州富户,因献纳钱粮与方腊,封为东枢密使。幼年会习兵书战策,惯使丈八蛇矛,武艺出众。部下管领十二统制官,号十二君,却是:
擎天神福州沈刚,游奕神歙州潘文得,遁甲神睦州应明,六丁神明州徐统,霹雳神越州张近仁,巨灵神杭州沈庠;
太白神湖州赵毅,太岁神宣州高可立,吊客神常州范畴,丧门神润州万里,豹尾神江州和潼,黄笊袼罩萆蚰堋BR>
话说吕师囊共统领五万南兵,据住江岸,摆列着战舡三十〖千〗余只。江北岸却是瓜洲渡口。此时宋江兵将水陆并进,已到淮安,约至杨州取齐。宋江与吴用计议:"此江南岸上,便是贼兵守把,谁人先去打探消息,可以进兵?"帐前转过四将:柴进、张顺、石秀、阮小七。皆云:"愿往!"宋江曰:"你四个人分作四〖二〗路,直到金、焦二山打探回话"四人扮做客人,先投杨州。分别,石秀和阮小七投焦山去了。柴进、张顺走奔瓜洲来。此时正是初春天气,日暖花香。到得杨子江边,凭高一丈,滔滔雪浪,滚滚烟波,有诗为证:
万里烟波万里天,红霞遥映涌东边。打鱼舟子浑无事,醉带青蓑自在眠。
柴进二人见北固山下,都是青白旌旗,岸边摆着舡只。瓜州路上虽有屋宇,并无人住。又无渡舡,怎知隔江消息。柴进、张顺两个奔到江边,见有草房,尽皆闭。张顺掇开入去,只见个白头婆婆。张顺曰:"婆婆,因甚不开门?"婆婆答曰:"不瞒客人说,朝廷起大军来与方腊厮杀,人都搬走了,只老身在此守屋。"张顺曰:"我二人要渡江,哪里有舡么?"婆婆曰:"近日吕师囊听得大军来,把舡只都拘官过润州去了。"张顺曰:"借你家宿歇一宵,与你店钱。"婆婆曰:"安歇不妨,只怕大军来。"张顺曰:"自会回避。"再来江边,望那金山寺。但见:
江吞鳌脊,山耸龙鳞。烂熳银盘,涌出青螺软翠堆。远拖素练,遥观金殿,受八面之天风。远望重楼,倚千层之石壁。梵塔高侵沧海日,讲堂低映碧波云。无边阁看万里征帆,飞步亭纳一天秀气。郭璞墓中龙吐浪,金沙〖山〗寺里鬼移灯。
张顺{等}看了一会思忖曰:"吕枢密必到这山,我且今夜去寺里必知消息。"回来和柴进商量道:"如今来到这里,一只小舡也没有,怎知隔江之事。我今夜把衣服打拴了两个大银,顶在头上,直赴过金山寺去。把些贿赂与那和尚,讨个虚回报。你们在此间等候。"柴进曰:"事完快回。"是夜星月交辉,水天一色。张顺脱了衣服,拴缚在头上,带一口尖刀,从瓜州下水,直到金山脚下,见石岸边缆着一只小舡。张顺扒上舡,穿了衣服。听鼓打三更,见一只小舡摇将下来。张顺曰:"这舡来得蹊跷,必有奸细。"张顺又脱了衣服,拔刀再跳下水,直赴舡边。却从水底,扳住舡只,把两个摇橹的杀下水去。张顺跳上舡,那舡舱里出两个人来,张顺一刀,又砍一个下水。那个唬倒在舱里。张顺喝曰:"你是甚人?说饶你性命。"那人曰:"小人是杨州城外陈将士家干人,到润州投到吕枢密献粮,那里使个虞候和小人同回,要索白米五万石,舡三百只,作进奉之礼。"张顺道:"那虞候姓甚名谁,见在那里?"干人道:"恰才被好汉砍下水去的便是。今年正月初七日渡江,吕枢密叫小人去苏州见御弟三大王方貌,了号色旌旗三百面,并主人官诰,封为杨州府尹。更有号衣一千领,及扎付一道。"张顺问曰:"你的主人家有多少人马?"吴成曰:"人数千,马百疋。两个孩儿,陈益、陈恭。"张顺问了备细,一刀把吴成砍下水去。摇舡到瓜州来见柴进。把前事一一说了。就舡里取文书并号旗,色号衣,做两担,把舡再摇到金山脚下,取了衣裳,再摇到瓜州岸边,天色方晓。
张顺把舡砍漏沉水,来到屋与伴当挑担,迳回杨州。此时宋江军马,俱屯杨州城外。本州官员迎接入城赴宴。张顺来馆驿中见宋江备说了一遍。吴用曰:"既有这个机会,取润州易如反掌。先陈观,大事便定。只要如此而行。"宋江曰:"正合吾意。"即唤燕青扮做叶虞候,解珍、解宝扮做南军,三人依计而行。取路投定浦村,来到陈将士庄前,有二三十庄客,都是一般打扮。燕青便改作浙江人乡谈,与庄客相见。庄客曰:"客人那里来的?"燕青曰:"从润州来此。"庄客见说,便引燕青来见,陈将士曰:"阁下何处来?"燕青曰:"教闲人回避,方敢对相公说。"陈将士曰:"这几个都是我心腹人,但说不妨。"燕青曰:"小人姓叶名贵,是吕枢密帐前虞候。正月初七日,接得吴成密书,枢密甚喜。特差小人引吴成到苏州,见御弟三大王,启奏主上,就封相公为杨州府尹。吴成因感伤寒病症,不能启〖起〗。枢密特差小人送到相公官诰、文书等项,∪找甘场Ⅳ唬案叭笾萁桓睢!毖云闳」仝尽⑽氖榈萦氤陆浚戳舜笙病1慊蕉谐鹿А⒊乱娉隼聪嗉Q嗲嘟探庹洹⒔獗Χ巳〕龊乓隆⒑牌斓交付。陈将士便教设席相待。陈益将酒与父亲庆贺,燕青把眼教解珍、解宝行事。解珍取出蒙汗药放在酒壶里。燕青劝曰:"叶贵借相公酒果,权为上贺之意。"便斟一大钟酒劝陈将士药酒,便劝陈益、陈恭各饮一杯。燕青把酒与众庄客,各饮一钟。那解珍去寻了火种,放起引炮。燕青见众人都倒了,掣出短刀,和解宝动手,都砍下头来。庄门外十个好汉杀将入来:鲁智深、武松、史进、【杨雄】、李逵、【项充】、李衮、鲍旭、杨林、薛永等。众庄客都走,燕青、解珍、解宝,将陈将士父子首级出到门外,又到来六员将佐:朱仝、索超、张清、樊瑞、李忠、周通围住庄院,把陈将士一家尽皆杀了。住了庄客,引去浦里看时,泊着三四百只舡只,装载粮米在内。众将飞报宋江,便与吴用计议进兵。
辞了张招讨,部领大队人马,到陈将士庄上。吴用曰:"选三百只快舡,各插方腊降来的旗号。军汉各穿号衣。舡内埋伏二万余军。差穆弘扮做陈益,李俊扮做陈恭,各坐一大舡。穆弘带十{二}个偏将:项充、李衮、鲍旭、薛永、杨林、杜迁、宋万、邹渊、邹润、石勇。李俊带十{二}个偏将:童威、童猛、孔明、孔亮、郑天寿、李立、李云、施恩、白胜、陶宗旺。第二拨舡上,张横、张顺各带六个正将:曹正、杜兴、龚旺、丁得孙、唐〖贡〗世〖士〗隆。次后张顺舡上带六个偏将:孟康、侯健、汤隆、焦挺、张瑾、郁正。第三拨舡上带十员正将:史进、雷横、杨雄、刘唐、蔡庆,、张青、李逵、解珍、解宝、柴进。分拨已定,宋江把舡只装载马疋、将佐渡江。水军头领阮小七、阮小五总行催督。
却说润州哨军见三百战舡,都插护送衣粮旗号,报入。吕枢密聚集统制,宜〖各〗带领精兵,自来江边下马,坐在交椅上。十二个统制官把住江岸。看见前面有舡傍岸。穆弘、李俊见吕枢密,起身声喏。左右虞候喝令住舡。前一百舡,后二百舡,做两下摆定。客帐司下舡来问曰:"舡从那里来?"穆弘曰:"小人姓陈名益,兄弟陈恭。父亲陈观特遣献纳白米五万石,舡三百只,来谢枢密保奏之恩。"客帐司曰:"前日枢密相公,使叶贵虞候同来,怎不来见?"穆弘曰:"叶贵和吴成染时疫,在庄上养病,今将防文书在此。"客帐司接了文书,上岸禀知,枢密看了教唤二人上【岸】。穆弘、李俊上岸,随后二十{四}个偏将都跟上去。排军喝曰:"卿相在此,闲人不得近前。"穆弘、李俊参拜了,跪在案前。吕枢密曰:"你父亲如何不来?"穆弘曰:"父亲听知宋江领兵到来,未敢擅离。"吕枢密曰:"你兄弟曾习武艺否?"穆弘曰:"托赖恩相,幼曾习练。"品枢密曰:"你们来到,恐有他意。"穆弘曰:"小人父子,一片赤胆忠心,怎敢半点外意?"吕枢密曰:"吾观你舡上军汉非常,不由不疑。你两个只在这里,吾差四个统制官下舡搜看,但有分外之物,决不轻恕。"言犹未了,只见探马报曰:"有圣旨到南门外,请相公去迎接。"吕枢密上马,分付:"把住江岸,那陈益、陈恭跟随我来。"穆弘、李俊等跟吕枢密先去了。到南门外接着天使,乃是方腊驾前引进使冯喜,密告吕枢密曰:"近日司天太监奏曰:'夜观天象,有无数罡星入吴,就里为为祸不小。'天子特降圣旨,教枢密紧守江岸,仔细盘诘。"吕枢密惊曰:"恰才这一舡人,我十分疑忌。如今却得这诏。"即请冯喜到行省开读圣旨。飞马又报:"苏州有使命赍壤矗苋笸趿钪嫉搅耍的闱叭昭钪莩陆客督狄皇拢纯勺夹牛辗钪迹咎焯冢占感侨胛狻?梢岳问亟丁!甭朗嗝茉唬骸按笸跻辔耸鹿倚摹!奔戳钊死问亟叮指叮骸靶莘帕隔弦桓鋈松习丁!鄙柩G待使命。
三百只舡上人,看了没动静。左舡上人,张横、张顺带十二个偏将,提军器上岸。右舡上十员正将,都拿枪刀上岸来。守岸军士拦当不住。李逵和解珍、解宝便抢入城。李逵轮起双斧,砍翻把门军官,解珍、解宝各提钢V一时发作,那里闭得城门。先在城边二十四个偏将,各夺军器就杀起来。十二个统制官听得城中发喊,各提兵马来救。史进早招起三【百】只舡内军兵,脱了南军号衣上岸。舡舱里埋伏军兵齐杀上岸。为首统制官沈刚、潘文得引军到城门内,被史进、张横杀死二人。十个统制官退入城去保家。穆弘、李俊在城中酒店夺得火种,放起火来。吕枢密急上马,得三个统制官救应。城里火起。瓜州望见,先拨一军过江来接应。城里四门混战,城上竖起宋先锋旗号。江北岸早有战舡傍岸,为首十二员大将登岸,却是胜、呼延灼、花荣、秦明、郝思文、宣、单廷、魏定国、韩滔、彭、苗道成、陆招。正偏战将五十员,部领二千军马,冲杀入城。此时吕枢密大败,引中伤人马,迳走丹阳县去了。
大军夺了润州,教救灭了火,迎接宋先锋,舡都到南岸。入城出榜安民。计点将佐,都到请功。史进献沈刚首级,张横献潘文得首级,刘唐献沈泽首级,孔明、孔亮生擒万里,项充、李衮生擒和潼,郝思文箭射死徐统。杀死牙将军兵极多。宋江点本部将佐,折了宋万、焦挺、陶宗旺、武能。宋江见折了四将,十分烦恼,吴用劝曰:"生死人之分定,且喜得了江南第一州。"宋江泣曰:"我等一百八人,上应天星。五台山设盟,但愿同死。回京之后,先去了公孙胜,御前留了金大坚、皇甫端。太师用了萧让。王都尉讨去乐和。今日渡江,又折去四人。想起宋万,虽然未建奇功。梁山泊开之初,多亏此人。"宋江教军士就于宋万等死处,接建祭台,生擒到统制官军卓万里、和潼,宋江亲自斩首沥血,享祭四个英魂。祭毕,将尸葬于润州西门外。
却说吕枢密和六个统制退守丹阳县。申告急文书,与三大王方貌求救。苏州差元帅邢政,领军到来。吕枢密接见入县,备说陈将士诈降缘由。邢政曰:"三大王知罡星犯吴地,特差下官领兵到来,与你报仇,枢密当以助战。"次日,邢政来夺润州。
却说宋江领兵来取丹阳差下十员正将:胜、秦明、呼延灼、董平、花荣、徐宁、朱仝、索超、杨志,部领五千途遇邢政军马。两马相对,邢政挺枪出马,六个统制相护。胜纵马舞刀来战,战到十五合,将邢政砍于马下。
此一回折了四将:宋万,焦挺,陶宗旺、武能。
注:
此处扬子江、扬州均作"杨"。
沈庠:后文作"沈泽",百回、百二十回本均作沈泽。
万里:后文又作卓万里,繁本均作卓万里。此处不改。
:同,即钻。
:同杂。
:同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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舡上人员个数与实际名单人数不符。
:同创。
新刻全像水浒传卷之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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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一回 鸳鸯女殉主登太虚 狗彘奴欺天招伙盗
话说凤姐听了小丫头的话,又气又急又伤心,不觉吐了一口血,便昏晕过去,坐在地下。平儿急来靠着,忙叫了人来搀扶着,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将凤姐轻轻的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红斟上一杯开水送到凤姐唇边。凤姐呷了一口,昏迷仍睡。秋桐过来略瞧了一瞧,却便走开,平儿也不叫他。只见丰儿在旁站着,平儿叫他快快的去回明白了二奶奶吐血发晕不能照应的话,告诉了邢王二夫人。邢夫人打谅凤姐推病藏躲,因这时女亲在内不少,也不好说别的,心里却不全信,只说:"叫他歇着去罢。"众人也并无言语。只说这晚人客来往不绝,幸得几个内亲照应。家下人等见凤姐不在,也有偷闲歇力的,乱乱吵吵,已闹的七颠八倒,不成事体了。
到二更多天远客去后,便预备辞灵。孝幕内的女眷大家都哭了一阵。只见鸳鸯已哭的昏晕过去了,大家扶住捶闹了一阵才醒过来,便说"老太太疼我一场我跟了去"的话。众人都打谅人到悲哭俱有这些言语,也不理会。到了辞灵之时,上上下下也有百十余人,只鸳鸯不在。众人忙乱之时,谁去捡点。到了琥珀等一干的人哭奠之时,却不见鸳鸯,想来是他哭乏了,暂在别处歇着,也不言语。辞灵以后,外头贾政叫了贾琏问明送殡的事,便商量着派人看家。贾琏回说:"上人里头派了芸儿在家照应,不必送殡;下人里头派了林之孝的一家子照应拆棚等事。但不知里头派谁看家?"贾政道:"听见你母亲说是你媳妇病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的。你珍大嫂子又说你媳妇病得利害,还叫四丫头陪着,带领了几个丫头婆子照看上屋里才好。"贾琏听了,心想:"珍大嫂子与四丫头两个不合,所以撺掇着不叫他去,若是上头就是他照应,也是不中用的。我们那一个又病着,也难照应。"想了一回,回贾政道:"老爷且歇歇儿,等进去商量定了再回。"贾政点了点头,贾琏便进去了。
谁知此时鸳鸯哭了一场,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如今大老爷虽不在家,大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么。谁收在屋子里,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净。但是一时怎么样的个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回老太太的套间屋内。刚跨进门,只见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样子。鸳鸯也不惊怕,心里想道:"这一个是谁?和我的心事一样,倒比我走在头里了。"便问道:"你是谁?咱们两个人是一样的心,要死一块儿死。"那个人也不答言。鸳鸯走到跟前一看,并不是这屋子的丫头,仔细一看,觉得冷气侵人时就不见了。鸳鸯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细细一想道:"哦,是了,这是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么到这里来?必是来叫我来了。他怎么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给我死的法儿。"鸳鸯这么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来,一面哭,一面开了妆匣,取出那年绞的一绺头发,揣在怀里,就在身上解下一条汗巾,按着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听见外头人客散去,恐有人进来,急忙关上屋门,然后端了一个脚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儿套在咽喉,便把脚凳蹬开。可怜咽喉气绝,香魂出窍,正无投奔,只见秦氏隐隐在前,鸳鸯的魂魄疾忙赶上说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个人道:"我并不是什么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鸳鸯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么说不是呢?"那人道:"这也有个缘故,待我告诉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宫中原是个钟情的首坐,管的是风情月债,降临尘世,自当为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该当悬粱自尽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太虚幻境痴情一司竟自无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经将你补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来引你前去的。"鸳鸯的魂道:"我是个最无情的,怎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还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欲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鸳鸯的魂听了点头会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这里琥珀辞了灵,听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着去问鸳鸯明日怎样坐车的,在贾母的外间屋里找了一遍不见,便找到套间里头。刚到门口,见门儿掩着,从门缝里望里看时,只见灯光半明不灭的,影影绰绰,心里害怕,又不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便走回来说道:"这蹄子跑到那里去了?"劈头见了珍珠,说:"你见鸳鸯姐姐来着没有?"珍珠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说话呢。必在套间里睡着了罢。"琥珀道:"我瞧了,屋里没有。那灯也没人夹蜡花儿,漆黑怪怕的,我没进去。如今咱们一块儿进去瞧,看有没有。"琥珀等进去正夹蜡花,珍珠说:"谁把脚凳撂在这里,几乎绊我一跤。"说着往上一瞧,唬的嗳哟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见了,便大嚷起来,只是两只脚挪不动。
外头的人也都听见了,跑进来一瞧,大家嚷着报与邢王二夫人知道。王夫人宝钗等听了,都哭着去瞧。邢夫人道:"我不料鸳鸯倒有这样志气,快叫人去告诉老爷。"只有宝玉听见此信,便唬的双眼直竖。袭人等慌忙扶着,说道:"你要哭就哭,别憋着气。"宝玉死命的才哭出来了,心想"鸳鸯这样一个人偏又这样死法,"又想"实在天地间的灵气独钟在这些女子身上了。他算得了死所,我们究竟是一件浊物,还是老太太的儿孙,谁能赶得上他。"复又喜欢起来。那时宝钗听见宝玉大哭,也出来了,及到跟前,见他又笑。袭人等忙说:"不好了,又要疯了。"宝钗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宝玉听了,更喜欢宝钗的话,"倒是他还知道我的心,别人那里知道。"正在胡思乱想,贾政等进来,着实的嗟叹着,说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即命贾琏出去吩咐人连夜买棺盛殓,"明日便跟着老太太的殡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后,全了他的心志。"贾琏答应出去。这里命人将鸳鸯放下,停放里间屋内。平儿也知道了,过来同袭人莺儿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绝。内中紫鹃也想起自己终身一无着落,"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仆的恩义,又得了死所。如今空悬在宝玉屋内,虽说宝玉仍是柔情蜜意,究竟算不得什么?"于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传了鸳鸯的嫂子进来,叫他看着入殓。逐与邢夫人商量了,在老太太项内赏了他嫂子一百两银子,还说等闲了将鸳鸯所有的东西俱赏他们。他嫂子磕了头出去,反喜欢说:"真真的我们姑娘是个有志气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声,又得了好发送。"旁边一个婆子说道:"罢呀嫂子,这会子你把一个活姑娘卖了一百银子便这么喜欢了,那时候儿给了大老爷,你还不知得多少银钱呢,你该更得意了。"一句话戳了他嫂子的心,便红了脸走开了。刚走到二门上,见林之孝带了人抬进棺材来了,他只得也跟进去帮着盛殓,假意哭嚎了几声。贾政因他为贾母而死,要了香来上了三炷,作了一个揖,说:"他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头论。你们小一辈都该行个礼。"宝玉听了,喜不自胜,走上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贾琏想他素日的好处,也要上来行礼,被邢夫人说道:"有了一个爷们便罢了,不要折受他不得超生。"贾琏就不便过来了。宝钗听了,心中好不自在,便说道:"我原不该给他行礼,但只老太太去世,咱们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为,他肯替咱们尽孝,咱们也该托托他好好的替咱们伏侍老太太西去,也少尽一点子心哪。"说着扶了莺儿走到灵前,一面奠酒,那眼泪早扑簌簌流下来了,奠毕拜了几拜,狠狠的哭了他一场。众人也有说宝玉的两口子都是傻子,也有说他两个心肠儿好的,也有说他知礼的。贾政反倒合了意。
一面商量定了看家的仍是凤姐惜春,余者都遣去伴灵。一夜谁敢安眠,一到五更,听见外面齐人。到了辰初发引,贾政居长,衰麻哭泣,极尽孝子之礼。灵柩出了门,便有各家的路祭,一路上的风光不必细述。走了半日,来至铁槛寺安灵,所有孝男等俱应在庙伴宿,不题。
且说家中林之孝带领拆了棚,将门窗上好,打扫净了院子,派了巡更的人到晚打更上夜。只是荣府规例,一,二更,三门掩上,男人便进不去了,里头只有女人们查夜。凤姐虽隔了一夜渐渐的神气清爽了些,只是那里动得。只有平儿同着惜春各处走了一走,咐吩了上夜的人,也便各自归房。
却说周瑞的干儿子何三,去年贾珍管事之时,因他和鲍二打架,被贾珍打了一顿,撵在外头,终日在赌场过日。近知贾母死了,必有些事情领办,岂知探了几天的信,一些也没有想头,便嗳声叹气的回到赌么样?不下来捞本了么?"何三道:"倒想要捞一捞呢,就只没有钱么。"那些人道:"你到你们周大太爷那里去了几日,府里的钱你也不知弄了多少来,又来和我们装穷儿了。"何三道:"你们还说呢,他们的金银不知有几百万,只藏着不用。明儿留着不是火烧了就是贼偷了,他们才死心呢。"那些人道:"你又撒谎,他家抄了家,还有多少金银?"何三道:"你们还不知道呢,抄去的是撂不了的。如今老太太死还留了好些金银,他们一个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里搁着,等送了殡回来才分呢。"内中有一个人听在心里,掷了几骰,便说:"我输了几个钱,也不翻本儿了,睡去了。"说着,便走出来拉了何三道:"老三,我和你说句话。"何三跟他出来。那人道:"你这样一个伶俐人,这样穷,为你不服这口气。"何三道:"我命里穷,可有什么法儿呢。"那人道:"你才说荣府的银子这么多,为什么不去拿些使唤使唤?"何三道:"我的哥哥,他家的金银虽多,你我去白要一二钱他们给咱们吗!"那人笑道:"他不给咱们,咱们就不会拿吗!"何三听了这话里有话,便问道:"依你说怎么样拿呢?"那人道:"我说你没有本事,若是我,早拿了来了。"何三道:"你有什么本事?"那人便轻轻的说道:"你若要发财,你就引个头儿。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不要说他们送殡去了,家里剩下几个女人,就让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没这么大胆子罢咧。"何三道:"什么敢不敢!你打谅我怕那个干老子么,我是瞧着干妈的情儿上头才认他作干老子罢咧,他又算了人了!你刚才的话,就只怕弄不来倒招了饥荒。他们那个衙门不熟?别说拿不来,倘或拿了来也要闹出来的。"那人道:"这么说你的运气来了。我的朋友还有海边上的呢,现今都在这里看个风头,等个门路。若到了手,你我在这里也无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么?你若撂不下你干妈,咱们索性把你干妈也带了去,大家伙儿乐一乐好不好?"何三道:"老大,你别是醉了罢,这些话混说的什么。"说着,拉了那人走到一个僻静地方,两个人商量了一回,各人分头而去。暂且不题。
且说包勇自被贾政吆喝派去看园,贾母的事出来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会,总是自做自吃,闷来睡一觉,醒时便在园里耍刀弄棍,倒也无拘无束。那日贾母一早出殡,他虽知道,因没有派他差事,他任意闲游。只见一个女尼带了一个道婆来到园内腰门那里扣门,包勇走来说道:"女师父那里去?"道婆道:"今日听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见四姑娘送殡,想必是在家看家。想他寂寞,我们师父来瞧他一瞧。"包勇道:"主子都不在家,园门是我看的,请你们回去罢。要来呢,等主子们回来了再来。"婆子道:"你是那里来的个黑炭头,也要管起我们的走动来了。"包勇道:"我嫌你们这些人,我不叫你们来,你们有什么法儿!"婆子生了气,嚷道:"这都是反了天的事了!连老太太在日还不能拦我们的来往走动呢,你是那里的这么个横强盗,这样没法没天的。我偏要打这里走!"说着,便把手在门环上狠狠的打了几下。妙玉已气的不言语,正要回身便走,不料里头看二门的婆子听见有人拌嘴似的,开门一看,见是妙玉,已经回身走去,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走了。近日婆子们都知道上头太太们四姑娘都亲近得很,恐他日后说出门上不放他进来,那时如何担得住,赶忙走来说:"不知师父来,我们开门迟了。我们四姑娘在家里还正想师父呢,快请回来。看园子的小子是个新来的,他不知咱们的事,回来回了太太,打他一顿撵出去就完了。"妙玉虽是听见,总不理他。那经得看腰门的婆子赶上再四央求,后来才说出怕自己担不是,几乎急的跪下,妙玉无奈,只得随了那婆子过来。包勇见这般光景,自然不好拦他,气得瞪眼叹气而回。
这里妙玉带了道婆走到惜春那里,道了恼,叙了些闲话。说起"在家看家,只好熬个几夜。但是二奶奶病着,一个人又闷又是害怕,能有一个人在这里我就放心。如今里头一个男人也没有,今儿你既光降,肯伴我一宵,咱们下棋说话儿,可使得么?"妙玉本自不肯,见惜春可怜,又提起下棋,一时高兴应了,打发道婆回去取了他的茶具衣褥,命侍儿送了过来,大家坐谈一夜。惜春欣幸异常,便命彩屏去开上年蠲的雨水,预备好茶。那妙玉自有茶具。那道婆去了不多一时,又来了个侍者,带了妙玉日用之物。惜春亲自烹茶。两人言语投机,说了半天,那时已是初更时候,彩屏放下棋枰,两人对弈。惜春连输两盘,妙玉又让了四个子儿,惜春方赢了半子。这时已到四更,天空地阔,万籁无声。妙玉道:"我到五更须得打坐一回,我自有人伏侍,你自去歇息。"惜春犹是不舍,见妙玉要自己养神,不便扭他。
正要歇去,猛听得东边上屋内上夜的人一片声喊起,惜春那里的老婆子们也接着声嚷道:"了不得了!有了人了!"唬得惜春彩屏等心胆俱裂,听见外头上夜的男人便声喊起来。妙玉道:"不好了,必是这里有了贼了。"正说着,这里不敢开门,便掩了灯光。在窗户眼内往外一瞧,只是几个男人站在院内,唬得不敢作声,回身摆着手轻轻的爬下来说:"了不得,外头有几个大汉站着。"说犹未了,又听得房上响声不绝,便有外头上夜的人进来吆喝拿贼。一个人说道:"上屋里的东西都丢了,并不见人。东边有人去了,咱们到西边去。"惜春的老婆子听见有自己的人,便在外间屋里说道:"这里有好些人上了房了。"上夜的都道:"你瞧,这可不是吗。"大家一齐嚷起来。只听房上飞下好些瓦来,众人都不敢上前。
正在没法,只听园门腰门一声大响,打进门来,见一个梢长大汉,手执木棍。众人唬得藏躲不及,听得那人喊说道:"不要跑了他们一个!你们都跟我来。"这些家人听了这话,越发唬得骨软筋酥,连跑也跑不动了。只见这人站在当地只管乱喊,家人中有一个眼尖些的看出来了,你道是谁,正是甄家荐来的包勇。这些家人不觉胆壮起来,便颤巍巍的说道:"有一个走了,有的在房上呢。"包勇便向地下一扑,耸身上房追赶那贼。这些贼人明知贾家无人,先在院内偷看惜春房内,见有个绝色女尼,便顿起淫心,又欺上屋俱是女人,且又畏惧,正要踹进门去,因听外面有人进来追赶,所以贼众上房。见人不多,还想抵挡,猛见一人上房赶来,那些贼见是一人,越发不理论了,便用短兵抵住。那经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将贼打下房来。那些贼飞奔而逃,从园墙过去,包勇也在房上追捕。岂知园内早藏下了几个在那里接赃,已经接过好些,见贼伙跑回,大家举械保护,见追的只有一人,明欺寡不敌众,反倒迎上来。包勇一见,生气道:"这些毛贼!敢来和我斗斗!"那伙贼便说:"我们有一个伙计被他们打倒了,不知死活,咱们索性抢了他出来。"这里包勇闻声即打,那伙贼便抡起器械,四五个人围住包勇乱打起来。外头上夜的人也都仗着胆子,只顾赶了来。众贼见斗他不过,只得跑了。包勇还要赶时,被一个箱子一绊,立定看时,心想东西未丢,众贼远逃,也不追赶。便叫众人将灯照着,地下只有几个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跑回上房。因路径不熟,走到凤姐那边,见里面灯烛辉煌,便问:"这里有贼没有?"里头的平儿战兢兢的说道:"这里也没开门,只听上屋叫喊说有贼呢。你到那里去罢。"包勇正摸不着路头,遥见上夜的人过来,才跟着一齐寻到上屋。见是门开户启,那些上夜的在那里啼哭。
一时贾芸林之孝都进来了,见是失盗。大家着急进内查点,老太太的房门大开,将灯一照,锁头拧折,进内一瞧,箱柜已开,便骂那些上夜女人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贼人进来你们不知道的么!"那些上夜的人啼哭着说道:"我们几个人轮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们都没有住脚前后走的。他们是四更五更,我们的下班儿。只听见他们喊起来,并不见一个人,赶着照看,不知什么时候把东西早已丢了。求爷们问管四五更的。"林之孝道:"你们个个要死,回来再说。咱们先到各处看去。"上夜的男人领着走到尤氏那边,门儿关紧,有几个接音说:"唬死我们了。"林之孝问道:"这里没有丢东西?"里头的人方开了门道:"这里没丢东西。"林之孝带着人走到惜春院内,只听得里面说道:"了不得了!唬死了姑娘了,醒醒儿罢。"林之孝便叫人开门,问是怎样了。里头婆子开门说:"贼在这里打仗,把姑娘都唬坏了,亏得妙师父和彩屏才将姑娘救醒。东西是没失。"林之孝道:"贼人怎么打仗?"上夜的男人说:"幸亏包大爷上了房把贼打跑了去了,还听见打倒一个人呢。"包勇道:"在园门那里呢。"贾芸等走到那边,果见一人躺在地下死了。细细一瞧,好像周瑞的干儿子。众人见了诧异,派一个人看守着,又派两个人照看前后门,俱仍旧关锁着。
林之孝便叫人开了门,报了营官,立刻到来查勘。踏察贼迹是从后夹道上屋的,到了西院房上,见那瓦破碎不堪,一直过了后园去了。众上夜的齐声说道:"这不是贼,是强盗。"营官着急道:"并非明火执杖,怎算是盗。"上夜的道:"我们赶贼,他在房上掷瓦,我们不能近前,幸亏我们家的姓包的上房打退。赶到园里,还有好几个贼竟与姓包的打仗,打不过姓包的才都跑了。"营官道:"可又来,若是强盗,倒打不过你们的人么。不用说了,你们快查清了东西,递了失单,我们报就是了。"
贾芸等又到上屋,已见凤姐扶病过来,惜春也来。贾芸请了凤姐的安,问了惜春的好。大家查看失物,因鸳鸯已死,琥珀等又送灵去了,那些东西都是老太太的,并没见数,只用封锁,如今打从那里查去。众人都说:"箱柜东西不少,如今一空,偷的时候不小,那些上夜的人管什么的!况且打死的贼是周瑞的干儿子,必是他们通同一气的。"凤姐听了,气的眼睛直瞪瞪的便说:"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来,交给营里审问。"众人叫苦连天,跪地哀求。不知怎生发放,并失去的物有无着落,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回 定计妆扮米面客 故意假作大山王
〔西江月〕曰:
几见花开花谢,频惊云去云来。误人最是酒色财,气更将人弄坏。看破红尘世界,快快回转头来。一心积善却非呆,乐得心无挂碍。
且说柳爷怎么会作了大寨主,总论命不当绝。已然连船家捆好,搭在分赃庭头里,喽兵坐锅,已然要煮了。寨主说:"你我三四天的工夫,什么也没吃。今天连喽兵,大家虽不能饱餐一顿,也到底吃点东西。"喽兵大家欢喜,抱柴烧火。柳爷倒不恨寨主,恨的是蒋平,大声嚷骂:"病夫泽长,我就是把你告在阎王殿前,我这条命断送在你手里了。"喽兵过来将要动手,听屋中有家寨主说道:"且慢动手,我听着像是熟人的声音。"那人蹿将出来,柳爷一看,就知道死不了哩。
此人是谁呢?原来就是邓彪,外号人称分水兽,就是前套劫江夺鱼的那人。展南侠比剑联姻之后,他把墨花村的鱼夺了,大官人来与他办理,他给大官人一叉。丁二爷在后头把他拿住了,交给卢员外。卢爷拿自己的名片子,交松江府,把他充了军了。到本地不到半年,逃跑回家,走到凤阳府,病在招商店中,看看待死,银钱衣服一概尽行没有了。人家店中问他:"有个亲人没有?要是离此不远,店中给送信,倒是有人瞧看瞧看。"邓彪说:"我这里倒有个人,不定他照应我不照应我?"店中问:"姓什么罢,我们听听。"邓彪说:"五柳沟,姓柳,柴行的经纪头。"店中说:"你认的柳员外?"邓彪说:"我不认的,就说了吗?"店中说:"你只要见面认的他就行。那个人挥金似上,仗义疏财。"店中送信,柳员外亲身来到,请大夫,还店帐,雇人服侍他的病。直等到病好,还给了几十两银子的路费。受了柳员外的活命之恩,嗣后到了黑水湖,遇见闹湖蛟吴源、混水泥鳅聂宽、浪里虾聂凯,他们就凑在一处了。吴源大寨主,他是二寨主,聂宽三寨主,聂凯四寨主。如今听见是柳员外的声音,他这个活命之恩怎能不报?过来亲解其缚,搀起来,邓彪纳头便拜。柳爷把他搀住,说:"因为何故,在此山中?"邓彪就把已往从前之事细述了一遍。
请到聚义分赃庭,与吴源一见,又与聂宽见,聂宽过来给柳爷磕头,柳爷赶紧扶住。吴源一问邓彪与柳爷什么交情,邓彪就将前者怎么救我活命之恩说了一遍。又提柳爷也是绿林的人,夸张柳爷什么本领,与吴源一商量,就请柳爷为大寨主。柳爷不肯。邓彪说:"柳员外不用推脱了,你救这些个生灵罢。"柳爷说:"此话从何说起?"邓彪说:"我们这一山的俱是浑人,连一个认识字的没有。你老人家足智多谋,只要调动着这山上有吃的,有穿的,岂不是救了这一山的性命?"吴源揪着柳爷,按于上位说:"柳大哥大寨主,我们大家参拜你。"柳爷说:"要叫我为大寨主不难,可着山上喽兵连众寨主,都得听号令,如要违者立斩。我要为了大寨主,总得让这山上丰衣足食,论秤分金,论斗分银,也不在作了这场寨主。"喽兵、吴源说:"我们俱是个浑人,我先打听打听,怎么让这山上丰衣足食?"柳青说:"妙法多极了。像你们这是给山王现眼呢。"吴源一笑,说:"来,把船家杀了,请新寨主。"柳青说:"使不得。就这一件事,你们就错大发了,水路上作买卖,万不可伤船家。伤了船家,使船的与使船的俱都通气,大家一传言,就全不敢走这了。一不走这,就断绝了买卖了。一断绝买卖,大家岂不就苦了吗?"吴源说:"怎样办法?"柳青说:"解开船家,带上来。"船家上来跪下。柳青说:"你别害怕,明天放你下山。只管去揽买卖,揽进买卖来,分给你们二成帐。"船家千恩万谢,天光一亮,就下山去了。柳爷明知蒋四爷在外头,那里是放船家,分明是让他与蒋四爷送信。
忽然第二天喽兵进来报道:"启禀众位寨主得知,前边来了三只大船,船上头放着许多口袋,大概是米面。"吴源说:"这是新寨主的造化。"柳爷说:"出去细细查看,快些回报。"又进来一名喽兵说报:"前者放的船家,渡进来了米面客人。"分水兽邓彪说:"还是新寨主哇,饭进来了。"柳爷一摆手,那个还未能出去,又进来一个说报:"启禀众位得知,那些个米面客人是假扮的,客人甩了他们那衣服,杀了我们伙计,好几个人要杀上山来哪!寨主早作准备才好。"柳爷说:"吴贤弟,把那些人俱都给我拿上山来。"吴源答应"得令",就摘他这一对青铜刺,喽兵早已退出。吴源也就随后绕蟠蛇岭而下,见大众高矮不等,头一个就是钻天鼠卢方,见他紫面长髯,摆刀就砍。怎么卢爷先过来呢?皆因卢爷见山贼过于凶猛,一丈一二的身躯,赤着背,穿着破裤子,赤着足,形如鬼怪一般。刀一到,就让青铜刺往外一磕,卢爷刀就拿不住,"镗啷"一声,把刀磕飞,青铜刺往上一跟。卢爷就闭了眼啦,知道躲闪不开。"噗哧"一声,红光崩现,吴源大吼了一声,如巨雷一般。那位说了,多一半是卢方死了。卢方要是一死,《续小五义》渔樵猎三枪一刀破铜网是什么人去?那么"噗哧"一声,红光崩现,是谁呢?是吴源受了伤哩。皆因是卢爷刀一飞,大伙一怔,倒是浑人手快,飞錾大将军一飞錾,正中吴源右肩头之上。吴源也真皮糙肉厚,大吼了一声,将左手那柄青铜刺往右肋下一夹,伸手把右肩头那錾子拔将出来,抛弃于地,用手按了一按,那血也就不流了,从新又把那柄青铜刺一提。徐庆就蹿将过来,劈山式刀往下就剁,吴源用双刺搭十字架,往上一接徐三爷那口刀,"镗啷"一声,用双刺的钩儿一咬,徐三爷的刀背用力往下一压,徐三爷的刀被人家锁住。往回里一抽,力气不敌吴源,拉不回来,就知道不好。吴源用力往上一崩,徐三爷也就撒了手了,一个箭步蹿开。吴源不追,怕的是又受飞錾。
龙滔过去,三刀夹一腿,倒把吴源的气壮上来了,手忙脚乱。三刀一腿,吴源直没见过这个招儿,一赌气,双刺一挂,"镗啷",龙滔舒手扔刀,转头就跑。姚猛过去,仍是不会先动手打人,双手S着长把铁锤,净等人家兵器到,他才还手。吴源瞅见姚猛就像半截黑塔相仿,瞧着他又不上来动手,在那里等着,是什么缘故?等了会子,姚猛急了,说:"大小子!还不过来受死!"吴源只得过来,用双刺往上一点,是个虚招儿。姚猛那里懂的,用锤往外一磕,人家把双刺往回里一抽,复又一扎。蒋爷在旁边瞅着,一闭眼,就知道姚猛没有命了。焉知道姚猛造化不小,锤虽则一空,总是他的胆大眼快,见吴源刺又到,一着急,急中生巧,使了个来回,往前一抡,又往回里一抡,可就抡到刺上了,"镗啷"一声,吴源就觉出锤沈力猛来了。吴源说:"黑大汉!我真爱惜你,不忍断送你这条性命。依我相劝,你降了寨主罢。不然,就悔之晚矣了。"姚猛就说:"放你娘的屁!"又一交手。吴源使了个丹凤朝阳架式,把那柄刺搁在姚猛的脖子上,可把大众真吓着了,把姚猛也吓着了。吴源说:"饶你不死,降不降?"姚猛一哈腰,蹿开说:"再来,小子!"吴源说:"你这厮太不知时务,寨主爷饶了你,你知道不知道?"说毕,往上要蹿。
胡列、史云直不敢上去。蒋爷"蹭"一个箭步,蹿将上去。本是借的一口刀,份量尺寸全不合式。他让姚猛下去,用手中刀一指吴源,说:"山寇,我看你堂堂一表人才,为什么作山寇?你若弃暗投明,我保你上大宋为官,岂不光前裕后,显亲扬名?"山贼大哈腰,这才瞧见了蒋平,一瞅哈哈的大笑,说:"你也出朗朗的狂言,你是什么人?通上名来,我先听听。"蒋爷说:"姓蒋名平,字泽长,小小外号是翻江鼠。"山寇一听,说:"哎呀!你就是翻江鼠蒋平吗?"蒋爷说:"不错!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山冠说:"好蒋平!正是寻找你这些日子,怎么也没找着。今日你可想走不能了,父兄之仇不共戴天。"蒋爷说:"你先等等动手,你姓字名谁?咱们两个人素不相识,怎么会有父兄之仇?"回答道:"我姓吴,我叫吴源,外号人称闹湖蛟。我哥哥坐镇洪泽湖,人称镇湖蛟吴泽,辖管天下水中的绿林,叫你结果了性命。各处寻你,今天才相逢,可是冤家的路窄,非生食了你的心肝,绝不独生于世!"话言未了,一个箭步蹿将上来,使了个孤雁出群的架式。蒋爷明知与他走个三合两合的,绝不是他的对手,不如与他水中较量。见吴源往上一蹿,自己抽身就跑,说道:"贼人要讲较量,咱们是水中较量,我看看你水中的本领如何。"吴源说:"你是翻江鼠,我正要会会你水中的本领如何。"蒋爷一听,就有点暗暗吃惊:"他要和他哥哥本领一样,我就非死不可。"是什么缘故?是洪泽湖遇吴泽的时节,蒋爷不是他的对手,多亏苗九锡父子。苗九锡之子名叫苗正旺,外号人称玉面小龙神,到下套《小五义》五打朝天岭的时节,非此人不行,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蒋四爷到了水面,"哧"的一声,扎入水中去了,"呼泷"往上一翻。再瞧吴源也就到了湖边,也就往下一纵,"呼泷"往上一翻,踹水法露出上身,双手一顺三棱刺,一踹水,"哧"的一声,就奔了蒋四爷来了。蒋爷一个坐水法,往水底下一沉,睁开二目,看着吴源,心中暗道:"看他能睁眼睛不能?他要在水中能睁眼视物,我占八成得死;他在水中不能睁眼视物,我就可以结果他的性命。"蒋爷把一双小眼瞪圆,净瞅着山贼,就见他也是一个坐水法,往下一沉,双手一捧青铜刺,把一双怪恨一翻,在水中一找蒋四爷。蒋爷瞅得见他。他原来一翻眼,也瞅得见蒋四爷,只见他一踹水,直扑奔蒋四爷来了。蒋四爷直不敢与他交手,深知道他那个膂力过于太猛,就是在水中分水,东冲西撞,一味净是逃命的架式。吴源那里肯放?蒋爷走在那里,他追在那里。蒋爷一想:"不敢和他交手,净跑会子,也是无益于事。"常言一句说的好:"逢强智取,遇弱活擒。"忽然想起一个主意来了。要问是什么主意,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