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书》列传第19|正史

《晋书》列传第十九 阮籍(兄子咸 咸子瞻 瞻弟孚 从子修 族弟放 放弟裕) 嵇康 向秀 刘伶 谢鲲 胡毋辅之(子谦之) 毕卓 王尼 羊曼 光逸


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也。父瑀,魏丞相掾,知名于世。籍容貌瑰杰,志 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 山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 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惟族兄文业每叹服之,以为胜己,由是咸共称异。

籍尝随叔父至东郡,兗州刺史王昶请与相见,终日不开一言,自以不能测。太 尉蒋济闻其有隽才而辟之,籍诣都亭奏记曰:"伏惟明公以含一之德,据上台之位, 英豪翘首,俊贤抗足。开府之日,人人自以为掾属;辟书始下,而下走为首。昔子 夏在于西河之上,而文侯拥篲;邹子处于黍谷之阴,而昭王陪乘。夫布衣韦带之士, 孤居特立,王公大人所以礼下之者,为道存也。今籍无邹、卜之道,而有其陋,猥 见采择,无以称当。方将耕于东皋之阳,输黍稷之余税。负薪疲病,足力不强,补 吏之召,非所克堪。乞回谬恩,以光清举。"初,济恐籍不至,得记欣然。遣卒迎 之,而籍已去,济大怒。于是乡亲共喻之,乃就吏。后谢病归。复为尚书郎,少时, 又以病免。及曹爽辅政,召为参军。籍因以疾辞,屏于田里。岁余而爽诛,时人服 其远识。宣帝为太傅,命籍为从事中郎。及帝崩,复为景帝大司马从事中郎。高贵 乡公即位,封关内侯,徙散骑常侍。

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 遂酣饮为常。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 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及文帝辅政,籍尝从容言于帝曰: "籍平生曾游东平,乐其风土。"帝大悦,即拜东平相。籍乘驴到郡,坏府舍屏鄣, 使内外相望,法令清简,旬日而还。帝引为大将军从事中郎。有司言有子杀母者, 籍曰:"嘻!杀父乃可,至杀母乎!"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杀父,天下之极恶, 而以为可乎?"籍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杀父,禽兽之类也。杀母,禽兽之不 若。"众乃悦服。

籍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遗落世事,虽去佐职, 恆游府内,朝宴必与焉。会帝让九锡,公卿将劝进,使籍为其辞。籍沈醉忘作,临 诣府,使取之,见籍方据案醉眠。使者以告,籍便书案,使写之,无所改窜。辞甚 清壮,为时所重。

籍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 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 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 裴楷往吊之,籍散发箕踞,醉而直视,楷吊唁毕便去。或问楷:"凡吊者,主哭, 客乃为礼。籍既不哭,君何为哭?"楷曰:"阮籍既方外之士,故不崇礼典。我俗 中之士,故以轨仪自居。"时人叹为两得。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 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 悦,乃见青眼。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仇,而帝每保护之。

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设邪!"邻家少妇有美 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兵 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 皆此类也。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尝登广武,观楚、汉 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叹,于是赋《豪杰 诗》。景元四年冬卒,时年五十四。

籍能属文,初不留思。作《咏怀诗》八十余篇,为世所重。著《达庄论》,叙 无为之贵。文多不录。

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 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遂归著《大人先生传》,其 略曰:"世人所谓君子,惟法是修,惟礼是克。手执圭璧,足履绳墨。行欲为目前 检,言欲为无穷则。少称乡党,长闻邻国。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独不见群 虱之处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 自以为得绳墨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处于裈中而不能出也。君子之处域 内,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此亦籍之胸怀本趣也。

子浑,字长成,有父风。少慕通达,不饰小节。籍谓曰:"仲容已豫吾此流, 汝不得复尔!"太康中,为太子庶子。

咸字仲容。父熙,武都太守。咸任达不拘,与叔父籍为竹林之游,当世礼法者 讥其所为。咸与籍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富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 服,皆锦绮粲目,咸以竿挂大布犊鼻于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 耳!"

历仕散骑侍郎。山涛举咸典选,曰:"阮咸贞素寡欲,深识清浊,万物不能移。 若在官人之职,必绝于时。"武帝以咸耽酒浮虚,遂不用。太原郭奕高爽有识量, 知名于时,少所推先,见咸心醉,不觉叹焉。而居母丧,纵情越礼。素幸姑之婢, 姑当归于夫家,初云留婢,既而自从去。时方有客,咸闻之,遽借客马追婢,既及, 与婢累骑而还,论者甚非之。

咸妙解音律,善弹琵琶。虽处世不交人事,惟共亲知弦歌酣宴而已。与从子脩 特相善,每以得意为欢。诸阮皆饮酒,咸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杯觞斟酌,以大 盆盛酒,圆坐相向,大酌更饮。时有群豕来饮其酒,咸直接去其上,便共饮之。群 从昆弟莫不以放达为行,籍弗之许。荀勖每与咸论音律,自以为远不及也,疾之, 出补始平太守。以寿终。二子:瞻、孚。

瞻字千里。性清虚寡欲,自得于怀。读书不甚研求,而默识其要,遇理而辩, 辞不足而旨有余。善弹琴,人闻其能,多往求听,不问贵贱长幼,皆为弹之。神气 冲和,而不知向人所在。内兄潘岳每令鼓琴,终日达夜,无忤色。由是识者叹其恬 澹,不可荣辱矣。举止灼然。见司徒王戎,戎问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 其旨同异?"瞻曰:"将无同。"戎咨嗟良久,即命辟之。时人谓之"三语掾"。 太尉王衍亦雅重之。瞻尝群行,冒热渴甚,逆旅有井,众人竞趋之,瞻独逡巡在后, 须饮者毕乃进,其夷退无竞如此。

东海王越镇许昌,以瞻为记室参军,与王承、谢鲲、邓攸俱在越府。越与瞻等 书曰:"礼,年八岁出就外傅,明始可以加师训之则;十年曰幼学,明可渐先王之 教也。然学之所入浅,体之所安深。是以闲习礼容,不如式瞻仪度;讽诵遗言,不 若亲承音旨。小兒毗既无令淑之质,不闻道德之风,望诸君时以闲豫,周旋诲接。"

永嘉中,为太子舍人。瞻素执无鬼论,物莫能难,每自谓此理足可以辩正幽明。 忽有一客通名诣瞻,寒温毕,聊谈名理。客甚有才辩,瞻与之言,良久及鬼神之事, 反覆甚苦。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圣贤所共传,君何得独言无!即仆便 是鬼。"于是变为异形,须臾消灭。瞻默然,意色大恶。后岁余,病卒于仓垣,时 年三十。

孚字遥集。其母,即胡婢也。孚之初生,其姑取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曰"胡 人遥集于上楹"而以字焉。初辟太傅府,迁骑兵属。避乱渡江,元帝以为安东参军。 蓬发饮酒,不以王务婴心。时帝既用申、韩以救世,而孚之徒未能弃也。虽然,不 以事任处之。转丞相从事中郎。终日酣纵,恆为有司所按,帝每优容之。

琅邪王裒为车骑将军,镇广陵,高选纲佐,以孚为长史。帝谓曰:"卿既统军 府,郊垒多事,宜节饮也。"孚答曰:"陛下不以臣不才,委之以戎旅之重。臣F C勉从事,不敢有言者,窃以今王莅镇,威风赫然,皇泽遐被,贼寇敛迹,氛昆既 澄,日月自朗,臣亦何可爵火不息?正应端拱啸咏,以乐当年耳。"迁黄门侍郎、 散骑常侍。尝以金貂换酒,复为所司弹劾,帝宥之。转太子中庶子、左卫率,领屯 骑校尉。

明帝即位,迁侍中。从平王敦,赐爵南安县侯。转吏部尚书,领东海王师,称 疾不拜。诏就家用之,尚书令郗鉴以为非礼。帝曰:"就用之诚不快,不尔便废才。" 及帝疾大渐,温峤入受顾命,过孚,要与同行。升车,乃告之曰:"主上遂大渐, 江左危弱,实资群贤,共康世务。卿时望所归,今欲屈卿同受顾托。"孚不答,固 求下车,峤不许。垂至台门,告峤内迫,求暂下,便徒步还家。

初,祖约性好财,孚性好屐,同是累而未判其得失。有诣约,见正料财物,客 至,屏当不尽,余两小簏,以著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正见自蜡 屐,因自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神色甚闲暢。于是胜负始分。

咸和初,拜丹阴尹。时太后临朝,政出舅族。孚谓所亲曰:"今江东虽累世, 而年数实浅。主幼时艰,运终百六,而庾亮年少,德信未孚,以吾观之,将兆乱矣。" 会广州刺史刘顗卒,遂苦求出。王导等以孚疏放,非京尹才,乃除都督交、广、宁 三州军事、镇南将军、领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假节。未至镇,卒,年四十九。 寻而苏峻作逆,识者以为知几。无子,从孙广嗣。

修字宣子。好《易》《老》,善清言。尝有论鬼神有无者,皆以人死者有鬼, 修独以为无,曰:"今见鬼者云著生时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有鬼邪?"论者服 焉。后遂伐社树,或止之,修曰:"若社而为树,伐树则社移;树而为社,伐树则 社亡矣。"

性简任,不修人事。绝不喜见俗人,遇便舍去。意有所思,率尔褰裳,不避晨 夕,至或无言,但欣然相对。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暢。虽当世 富贵而不肯顾,家无儋石之储,宴如也。与兄弟同志,常自得于林阜之间。

王衍当时谈宗,自以论《易》略尽,然有所未了,研之终莫悟,每云"不知比 没当见能通之者不"。衍族子敦谓衍曰:"阮宣子可与言。"衍曰:"吾亦闻之, 但未知其亹癖之处定何如耳!"及与修谈,言寡而旨暢,衍乃叹服焉。

梁国张伟志趣不常,自隐于屠钓,修爱其才美,而知其不真。伟后为黄门郎、 陈留内史,果以世事受累。

修居贫,年四十余未有室,王敦等敛钱为婚,皆名士也,时慕之者求入钱而不 得。

修所著述甚寡,尝作《大鹏赞》曰:"苍苍大鹏,诞自北溟。假精灵鳞,神化 以生。如云之翼,如山之形。海运水击,扶摇上征。翕然层举,背负太清。志存天 地,不屑唐庭。鸴鸠仰笑,尺鷃所轻。超世高逝,莫知其情。"

王敦时为鸿胪卿,谓修曰:"卿常无食,鸿胪丞差有禄,能作不?"修曰: "亦复可尔耳!"遂为之。转太傅行参军、太子洗马。避乱南行,至西阳期思县, 为贼所害,时年四十二。

放字思度。祖略,齐郡太守。父顗,淮南内史。放少与孚并知名。中兴,除太 学博士、太子中舍人、庶子。时虽戎车屡驾,而放侍太子,常说《老》《庄》,不 及军国。明帝甚友爱之。转黄门侍郎,迁吏部郎,在铨管之任,甚有称绩。

时成帝幼冲,庾氏执政,放求为交州,乃除监交州军事、扬威将军、交州刺史。 行达宁浦,逢陶侃将高宝平梁硕自交州还,放设馔请宝,伏兵杀之。宝众击放,败 走,保简阳城,得免。到州少时,暴发渴,见宝为祟,遂卒,朝廷甚悼惜之,年四 十四。追赠廷尉。

放素知名,而性清约,不营产业,为吏部郎,不免饥寒。王导、庾亮以其名士, 常供给衣食。子晞之,南顿太守。

裕字思旷。宏达不及放,而以德业知名。弱冠辟太宰掾。大将军王敦命为主簿, 甚被知遇。裕以敦有不臣之心,乃终日酣觞,以酒废职。敦谓裕非当世实才,徒有 虚誉而已,出为溧阳令,复以公事免官。由是得违敦难,论者以此贵之。

咸和初,除尚书郎。时事故之后,公私弛废,裕遂去职还家,居会稽剡县。司 徒王导引为从事中郎,固辞不就。朝廷将欲征之,裕知不得已,乃求为王舒抚军长 史。舒薨,除吏部郎,不就。即家拜临海太守,少时去职。司空郗鉴请为长史,诏 征秘书监,皆以疾辞。复除东阳太守。寻征侍中,不就。还剡山,有肥遁之志。有 以问王羲之,羲之曰:"此公近不惊宠辱,虽古之沈冥,何以过此!"人云,裕骨 气不及逸少,简秀不如真长,韶润不如仲祖,思致不如殷浩,而兼有诸人之美。成 帝崩,裕赴山陵,事毕便还。诸人相与追之,裕亦审时流必当逐己,而疾去,至方 山不相及。刘惔叹曰:"我入东,正当泊安石渚下耳,不敢复近思旷傍。"

裕虽不博学,论难甚精。尝问谢万云:"未见《四本论》,君试为言之。"万 叙说既毕,裕以傅嘏为长,于是构辞数百言,精义入微,闻者皆嗟味之。裕尝以人 不须广学,正应以礼让为先故终日静默,无所修综,而物自宗焉。在剡曾有好车, 借无不给。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后裕闻之,乃叹曰:"吾有车而使人不敢 借,何以车为!"遂命焚之。

在东山久之,复征散骑常侍,领国子祭酒。俄而复以为金紫光禄大夫,领琅邪 王师。经年敦逼,并无所就。御史中丞周闵奏裕及谢安违诏累载,并应有罪,禁锢 终身,诏书贳之。或问裕曰:"子屡辞征聘,而宰二郡,何邪?"裕曰:"虽屡辞 王命,非敢为高也。吾少无宦情,兼拙于人间,既不能躬耕自活,必有所资,故曲 躬二郡。岂以骋能,私计故耳。"年六十二卒。三子:佣、宁、普。

佣,早卒。宁,鄱阳太守。普,骠骑谘议参军。佣子歆之,中领军。宁子腆, 秘书监。腆弟万龄及歆之子弥之,元熙中并列显位。

嵇康,字叔夜,谯国铚人也。其先姓奚,会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铚有嵇 山,家于其侧,因而命氏。兄喜,有当世才,历太仆、宗正。康早孤,有奇才,远 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 姿,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长 好《老》《庄》。与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 于怀。以为神仙禀之自然,非积学所得,至于导养得理,则安期、彭祖之伦可及, 乃著《养生论》。又以为君子无私,其论曰:"夫称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 不违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 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 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是故言君子则以无措为主,以 通物为美;言小人则以匿情为非,以违道为阙。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恶;虚 心无措,君子之笃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无身,吾又何患'。无以生为贵者,是 贤于贵生也。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固不存有措矣。故曰'君子行道,忘其为 身',斯言是矣。君子之行贤也,不察于有度而后行也;任心无邪,不议于善而后 正也;显情无措,不论于是而后为也。是故傲然忘贤,而贤与度会;忽然任心,而 心与善遇;傥然无措,而事与是俱也。"其略如此。盖其胸怀所寄,以高契难期, 每思郢质。所与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豫其流者河内向秀、沛国刘伶、籍 兄子咸、琅邪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所谓"竹林七贤"也。戎自言与康居山阳二 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

康尝采药游山泽,会其得意,忽焉忘反。时有樵苏者遇之,咸谓为神。至汲郡 山中见孙登,康遂从之游。登沈默自守,无所言说。康临去,登曰:"君性烈而才 隽,其能免乎!"康又遇王烈,共入山,烈尝得石髓如饴,即自服半,余半与康, 皆凝而为石。又于石室中见一卷素书,遽呼康往取,辄不复见。烈乃叹曰:"叔夜 志趣非常而辄不遇,命也!"其神心所感,每遇幽逸如此。

山涛将去选官,举康自代。康乃与涛书告绝,曰:

闻足下欲以吾自代,虽事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也。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 尸祝以自助,故为足下陈其可否。

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 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为令尹,是乃君子思济 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知尧、舜之居世, 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 故君子百行,殊途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 反"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意气所托,亦不可夺也。

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加少孤露,母兄骄恣, 不涉经学,又读《老》《庄》,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逸之情转笃。阮 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惟饮酒过差耳,至 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以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 弛之阙;又不识物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 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

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 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长也;仲尼不假 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迫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 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自卜已审,若道尽途殚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 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疾,顾 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欲守陋巷,教养子孙,时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 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意毕矣,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 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仇,不至此也。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

此书既行,知其不可羁屈也。性绝巧而好锻。宅中有一柳树甚茂,乃激水圜之, 每夏月,居其下以锻。东平吕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辄千里命驾,康友而善之。 后安为兄所枉诉,以事系狱,辞相证引,遂复收康。康性慎言行,一旦缧绁,乃作 《幽愤诗》,曰: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茕靡识,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无威,恃爱肆姐, 不训不师。爰及冠带,凭宠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庄》《老》,贱物 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

曰予不敏,好善暗人,子玉之败,屡增惟尘。大人含弘,藏垢怀耻。人之多僻, 政不由己。惟此褊心,显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创磐。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 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柳惠,今愧孙登,内负宿心,外恧良朋。仰慕严、郑,乐 道闲居,与世无营,神气晏如。

咨予不淑,婴累多虞。匪降自天,实由顽疏,理弊患结,卒致囹圄。对答鄙讯, 絷此幽阻,实耻讼冤,时不我与。虽曰义直,神辱志沮,澡身沧浪,曷云能补。雍 雍鸣雁,厉翼北游,顺时而动,得意忘忧。嗟我愤叹,曾莫能畴。事与愿违,遘兹 淹留,穷达有命,亦又何求?

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时恭默,咎悔不生。万石周慎,安亲保荣。世务纷纭, 只搅余情,安乐必诫,乃终利贞。煌煌灵芝,一年三秀;予独何为,有志不就。惩 难思复,心焉内疚,庶勖将来,无馨无臭。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神 养寿。

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颍川钟会,贵公子也,精 练有才辩,故往造焉。康不为之礼,而锻不辍。良久会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 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会以此憾之。及是,言于文 帝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因谮"康欲助毌 丘俭,赖山涛不听。昔齐戮华士,鲁诛少正卯,诚以害时乱教,故圣贤去之。康、 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帝既昵听 信会,遂并害之。

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 "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 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帝寻悟而恨焉。初,康尝游于洛西,暮宿华阳亭,引琴而弹。 夜分,忽有客诣之,称是古人,与康共谈音律,辞致清辩,因索琴弹之,而为《广 陵散》,声调绝伦,遂以授康,仍誓不传人,亦不言其姓字。

康善谈理,又能属文,其高情远趣,率然玄远。撰上古以来高士为之传赞,欲 友其人于千载也。又作《太师箴》,亦足以明帝王之道焉。复作《声无哀乐论》, 甚有条理。子绍,别有传。

向秀,字子期,河内怀人也。清悟有远识,少为山涛所知,雅好老庄之学。庄 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才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统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 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广之,儒墨 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始,秀欲注,嵇康曰:"此书讵复须注,正是妨人作 乐耳。"及成,示康曰:"殊复胜不?"又与康论养生,辞难往复,盖欲发康高致 也。

康善锻,秀为之佐,相对欣然,傍若无人。又共吕安灌园于山阳。康既被诛, 秀应本郡计入洛。文帝问曰:"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为巢许狷 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帝甚悦。秀乃自此役,作《思旧赋》云: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嵇意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 后并以事见法。嵇博综伎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逝 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泉,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想曩 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曰: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以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 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 悲《麦秀》于殷墟。惟追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在而弗毁兮,形神逝其 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 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伫驾言其将迈兮,故 援翰以写心。

后为散骑侍郎,转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卒于位。二 子:纯、悌。

刘伶,字伯伦,沛国人也。身长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志,常以细宇宙齐万 物为心。澹默少言,不妄交游,与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初不以 家产有无介意。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 遗形骸如此。尝渴甚,求酒于其妻。妻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酒太过,非摄生 之道,必宜断之。"伶曰:"善!吾不能自禁,惟当祝鬼神自誓耳。便可具酒肉。" 妻从之。伶跪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兒之言,慎 不可听。"仍引酒御肉,隗然复醉。尝醉与俗人相忤,其人攘袂奋拳而往。伶徐曰: "鸡肋不足以安尊拳。"其人笑而止。

伶虽陶兀昏放,而机应不差。未尝厝意文翰,惟著《酒德颂》一篇。其辞曰: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 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惟酒是务, 焉知其余。有贵介公子、搢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 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先生于是方捧甕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无 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怳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 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 如蜾蠃之与螟蛉。

尝为建威参军。泰始初对策,盛言无为之化。时辈皆以高第得调,伶独以无用 罢。竟以寿终。

谢鲲,字幼舆,陈国阳夏人也。祖缵,典农中郎将。父衡,以儒素显,仕至国 子祭酒。鲲少知名,通简有高识,不修威仪,好《老》《易》,能歌,善鼓琴,王 衍、嵇绍并奇之。

永兴中,长沙王乂入辅政,时有疾鲲者,言其将出奔。乂欲鞭之,鲲解衣就罚, 曾无忤容。既舍之,又无喜色。太傅东海王越闻其名,辟为掾,任达不拘,寻坐家 僮取官稿除名。于时名士王玄、阮修之徒,并以鲲初登宰府,便至黜辱,为之叹恨。 鲲闻之,方清歌鼓琴,不以屑意,莫不服其远暢,而恬于荣辱。邻家高氏女有美色, 鲲尝挑之,女投梭,折其两齿。时人为之语曰:"任达不已,幼舆折齿。"鲲闻之, 敖然长啸曰:"犹不废我啸歌。"越寻更辟之,转参军事。鲲以时方多故,乃谢病 去职,避地于豫章。尝行经空亭中夜宿,此亭旧每杀人。将晓,有黄衣人呼鲲字令 开户,鲲憺然无惧色,便于窗中度手牵之,胛断,视之,鹿也,寻血获焉。尔后此 亭无复妖怪。

左将军王敦引为长史,以讨杜弢功封咸亭侯。母忧去职,服阕,迁敦大将军长 史。时王澄在敦坐,见鲲谈话无勌,惟叹谢长史可与言,都不眄敦,其为人所慕如 此。鲲不徇功名,无砥砺行,居身于可否之间,虽自处若秽,而动不累高。敦有不 臣之迹,显于朝野。鲲知不可以道匡弼,乃优游寄遇,不屑政事,从容讽议,卒岁 而已。每与毕卓、王尼、阮放、羊曼、桓彝、阮孚等纵酒,敦以其名高,雅相宾礼。

尝使至都,明帝在东宫见之,甚相亲重。问曰:"论者以君方庾亮,自谓何如?" 答曰:"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鲲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温峤尝谓鲲 子尚曰:"尊大君岂惟识量淹远,至于神鉴沈深,虽诸葛瑾之喻孙权不过也。"

及敦将为逆,谓鲲曰:"刘隗奸邪,将危社稷。吾欲除君侧之恶,匡主济时, 何如?"对曰:"隗诚始祸,然城狐社鼠也。"敦怒曰:"君庸才,岂达大理。" 出鲲为豫章太守,又留不遣,藉其才望,逼与俱下。敦至石头,叹曰:"吾不复得 为盛德事矣。"鲲曰:"何为其然?但使自今以往,日忘日去耳。"初,敦谓鲲曰: "吾当以周伯仁为尚书令,戴若思为仆射。"及至都,复曰:"近来人情何如?" 鲲对曰:"明公之举,虽欲大存社稷,然悠悠之言,实未达高义。周顗、戴若思, 南北人士之望,明公举而用之,群情帖然矣。"是日,敦遣兵收周、戴,而鲲弗知, 敦怒曰:"君粗疏邪!二子不相当,吾已收之矣。"鲲与顗素相亲重,闻之愕然, 若丧诸己。参军王骄以敦诛顗,谏之甚切,敦大怒,命斩峤,时人士畏惧,莫敢言 者。鲲曰:"明公举大事,不戮一人。峤以献替忤旨,便以衅鼓,不亦过乎!"敦 乃止。

敦既诛害忠贤,而称疾不朝,将还武昌。鲲喻敦曰:"公大存社稷,建不世之 勋,然天下之心实有未达。若能朝天子,使君臣释然,万物之心于是乃服。杖众望 以顺群情,尽冲退以奉主上,如斯则勋侔一匡,名垂千载矣。"敦曰:"君能保无 变乎?"对曰:"鲲近日入觐,主上侧席,迟得见公,宫省穆然,必无虞矣。公若 入朝,鲲请侍从。"敦勃然曰:"正复杀君等数百人,亦复何损于时!"竟不朝而 去。是时朝望被害,皆为其忧。而鲲推理安常,时进正言。敦既不能用,内亦不悦。 军还,使之郡,涖政清肃,百姓爱之。寻卒官,时年四十三。敦死后,追赠太常, 谥曰康。子尚嗣,别有传。

胡毋辅之,字彦国,泰山奉高人也。高祖班,汉执金吾。父原,练习兵马,山 涛称其才堪边任,举为太尉长史,终河南令。辅之少擅高名,有知人之鉴。性嗜酒, 任纵不拘小节。与王澄、王敦、庾敳俱为太尉王衍所昵,号曰四友。澄尝与人书曰: "彦国吐佳言如锯木屑,霏霏不绝,诚为后进领袖也。"

辟别驾、太尉掾,并不就。以家贫,求试守繁昌令,始节酒自厉,甚有能名。 迁尚书郎。豫讨齐王冏,赐爵阴平男。累转司徒左长史。复求外出,为建武将军、 乐安太守。与郡人光逸昼夜酣饮,不视郡事。成都王颖为太弟,召为中庶子,遂与 谢鲲、王澄、阮修、王尼、毕卓俱为放达。

尝过河南门下饮,河南驺王子博箕坐其傍,辅之叱使取火。子博曰:"我卒也, 惟不乏吾事则已,安复为人使!"辅之因就与语,叹曰:"吾不及也!"荐之河南 尹乐广,广召见,甚悦之,擢为功曹。其甄拔人物若此。

东海王越闻辅之名,引为从事中郎,复补振威将军、陈留太守。王弥经其郡, 辅之不能讨,坐免官。寻除宁远将军、扬州刺史,不之职,越复以为右司马、本州 大中正。越薨,避乱渡江,元帝以为安东将军谘议祭酒,迁扬武将军、湘州刺史、 假节。到州未几卒,时年四十九。子谦之。

谦之字子光。才学不及父,而傲纵过之。至酣醉,常呼其父字,辅之亦不以介 意,谈者以为狂。辅之正酣饮,谦之规而厉声曰:"彦国年老,不得为尔!将令我 尻背东壁。"辅之欢笑,呼入与共饮。其所为如此。年未三十卒。

毕卓字茂世,新蔡鲖阳人也。父谌,中书郎。卓少希放达,为胡毋辅之所知。 太兴末,为吏部郎,常饮酒废职。比舍郎酿熟,卓因醉夜至其甕间盗饮之,为掌酒 者所缚,明旦视之,乃毕吏部也,遽释其缚。卓遂引主人宴于甕侧,致醉而去。卓 尝谓人曰:"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 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及过江,为温峤平南长史,卒官。

王尼,字孝孙,城阳人也,或云河内人。本兵家子,寓居洛阳,卓荦不羁。初 为护军府军士,胡毋辅之与琅邪王澄、北地傅暢、中山刘舆、颍川荀邃、河东裴遐 迭属河南功曹甄述及洛阳令曹摅请解之。摅等以制旨所及,不敢。辅之等赍羊酒诣 护军门,门吏疏名呈护军,护军叹曰:"诸名士持羊酒来,将有以也。"尼时以给 府养马,辅之等入,遂坐马厩下,与尼炙羊饮酒,醉饱而去,竟不见护军。护军大 惊,即与尼长假,因免为兵。东嬴公腾辟为车骑府舍人,不就。时尚书何绥奢侈过 度,尼谓人曰:"绥居乱世,矜豪乃尔,将死不久。"人曰:"伯蔚闻言,必相危 害。"尼曰:"伯蔚比闻我语,已死矣。"未几,绥果为东海王越所杀。初入洛, 尼诣越不拜。越问其故,尼曰:"公无宰相之能,是以不拜。"因数之,言甚切。 又云:"公负尼物。"越大惊曰:"宁有是也?"尼曰:"昔楚人亡布,谓令尹盗 之。今尼屋舍资财,悉为公军人所略,尼今饥冻,是亦明公之负也。"越大笑,即 赐绢五十匹。诸贵人闻,竞往饷之。洛阳陷,避乱江夏。时王登为荆州刺史,遇之 甚厚。尼早丧妇,止有一子。无居宅,惟畜露车,有牛一头,每行,辄使子御之, 暮则共宿车上。常叹曰:"沧海横流,处处不安也。"俄而澄卒,荆土饥荒,尼不 得食,乃杀牛坏车,煮肉啖之。既尽,父子俱饿死。

羊曼,字祖延,太傅祜兄孙也。父暨,阳平太守。曼少知名,本州礼命,太傅 辟,皆不就。避难渡江,元帝以为镇东参军,转丞相主簿,委以机密。历黄门侍郎、 尚书吏部郎、晋陵太守,以公事免。曼任达穨纵,好饮酒。温峤、庾亮、阮放、桓 彝同志友善,并为中兴名士。时州里称陈留阮放为宏伯,高平郗鉴为方伯,泰山胡 毋辅之为达伯,济阴卞壶为裁伯,陈留蔡谟为朗伯,阮孚为诞伯,高平刘绥为委伯, 而曼为濌伯,凡八人,号兗州八伯,盖拟古之八隽也。

王敦既与朝廷乖贰,羁录朝士,曼为右长史。曼知敦不臣,终日酣醉,讽议而 已。敦以其士望,厚加礼遇,不委以事,故得不涉其难。敦败,代阮孚为丹阳尹。 时朝士过江初拜官,相饰供馔。曼拜丹阳,客来早者得佳设,日宴则渐罄,不复及 精,随客早晚而不问贵贱。有羊固拜临海太守,竟日皆美,虽晚至者犹获盛馔。论 者以固之丰腆,乃不如曼之真率。

苏峻作乱,加前将军,率文武守云龙门。王师不振,或劝曼避峻。曼曰:"朝 廷破败,吾安所求生?"勒众不动,为峻所害,年五十五。峻平,追赠太常。子贲 嗣,少知名,尚明帝女南郡悼公主,除秘书郎,早卒。弟聃。

聃字彭祖。少不经学,时论皆鄙其凡庸。先是,兗州有八伯之号,其后更有四 伯。大鸿胪陈留江泉以能食为谷伯,豫章太守史畴以大肥为笨伯,散骑郎高平张嶷 以狡妄为猾伯,而聃以狼戾为琐伯,盖拟古之四凶。

聃初辟元帝丞相府,累迁庐陵太守。刚克粗暴,恃国戚,纵恣尤甚,睚眦之嫌 辄加刑杀。疑郡人简良等为贼,杀二百余人,诛及婴孩,所髡锁复百余。庾亮执之, 归于京都。有司奏聃罪当死,以景献皇后是其祖姑,应八议。成帝诏曰:"此事古 今所无,何八议之有!犹未忍肆之市朝,其赐命狱所。"兄子贲尚公主,自表求解 婚。诏曰:"罪不相及,古今之令典也。聃虽极法,于贲何有!其特不听离婚。" 琅邪太妃山氏,聃之甥也,入殿叩头请命。王导又启:"聃罪不容恕,宜极重法。 山太妃忧戚成疾,陛下罔极之恩,宜蒙生全之宥。"于是诏下曰:"太妃惟此一舅, 发言摧咽,乃至吐血,情虑深重。朕往丁荼毒,受太妃抚育之恩,同于慈亲。若不 堪难忍之痛,以致顿弊,朕亦何颜以寄。今便原聃生命,以慰太妃渭阳之思。"于 是除名。顷之,遇疾,恆见简良等为祟,旬日而死。

光逸,字孟祖,乐安人也。初为博昌小吏,县令使逸送客,冒寒举体冻湿,还 遇令不在,逸解衣炙之,入令被中卧。令还,大怒,将加严罚。逸曰:"家贫衣单, 沾湿无可代。若不暂温,势必冻死,奈何惜一被而杀一人乎!君子仁爱,必不尔也, 故寝而不疑。"令奇而释之。后为门亭长,迎新令至京师。胡毋辅之与荀邃共诣令 家,望见逸,谓邃曰:"彼似奇才。"便呼上车,与谈良久,果俊器。令怪客不入, 吏白与光逸语。令大怒,除逸名,斥遣之。

后举孝廉,为州从事,弃官投辅之。辅之时为太傅越从事中郎,荐逸于越,越 以门寒而不召。越后因闲宴,责辅之无所举荐。辅之曰:"前举光逸,公以非世家 不召,非不举也。"越即辟焉。书到郡县,皆以为误,审知是逸,乃备礼遣之。寻 以世难,避乱渡江,复依辅之。初至,属辅之与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 阮孚散发裸袒,闭室酣饮已累日。逸将排户入,守者不听,逸便于户外脱衣露头于 狗窦中窥之而大叫。辅之惊曰:"他人决不能尔,必我孟祖也。"遽呼入,遂与饮, 不舍昼夜。时人谓之八达。元帝以逸补军谘祭酒。中兴建,为给事中,卒官。

史臣曰:夫学非常道,则物靡不通;理有忘言,则在情斯遣。其进也,抚俗同 尘,不居名利;其退也,餐和履顺,以保天真。若乃一其本原,体无为之用,分其 华叶,开寓言之道,是以伯阳垂范,鸣谦置式,欲崇诸己,先下于人,犹大乐无声, 而跄鸾斯应者也。庄生放达其旨,而驰辩无穷;弃彼荣华,则俯轻爵位,怀其道术, 则顾蔑王公;舐痔兼车,鸣鸢吞腐。以兹自口,于焉玩物,殊异虚舟,有同攘臂。 嵇、阮竹林之会,刘、毕芳樽之友,驰骋庄门,排登李室。若夫仪天布宪,百官从 轨,经礼之外,弃而不存。是以帝尧纵许由于埃盍之表,光武舍子陵于潺湲之濑, 松萝低举,用以优贤,岩水澄华,兹焉赐隐;臣行厥志,主有嘉名。至于嵇康遗巨 源之书,阮氏创先生之传,军谘散发,吏部盗樽,岂以世疾名流,兹焉自垢?临锻 灶而不回,登广武而长叹,则嵇琴绝响,阮气徒存。通其旁径,必凋风俗;召以效 官,居然尸素。轨躅之外,或有可观者焉。咸能符契情灵,各敦终始,怆神交于晚 笛,或相思而动驾。史臣是以拾其遗事,附于篇云。

赞曰:老篇爰植,孔教提衡。各存其趣,道贵无名。相彼非礼,遵乎达生。秋 水扬波,春云敛映。旨酒厥德,凭虚其性。不玩斯风,谁亏王政?


分类:正史 书名:晋书 作者:房玄龄
《晋书》列传第20|正史

《晋书》列传第二十 曹志 庾峻(子珉 敳) 郭象 庾纯(子旉) 秦秀


曹志,字允恭,谯国谯人,魏陈思王植之孽子也。少好学,以才行称,夷简有 大度,兼善骑射。植曰:"此保家主也。"立以为嗣。后改封济北王。武帝为抚军 将军,迎陈留王于鄴,志夜谒见,帝与语,自暮达旦,甚奇之。及帝受禅,降为鄄 城县公。诏曰:"昔在前世,虽历运迭兴,至于先代苗裔,传祚不替,或列籓九服, 式序王官。选众命贤,惟德是与,盖至公之道也。魏氏诸王公养德藏器,壅滞旷久, 前虽有诏,当须简授,而自顷众职少缺,未得式叙。前济北王曹志履德清纯,才高 行洁,好古博物,为魏宗英,朕甚嘉之。其以志为乐平太守。"志在郡上书,以为 宜尊儒重道,请为博士置吏卒。迁章武、赵郡太守。虽累郡职,不以政事为意,昼 则游猎,夜诵《诗》《书》,以声色自娱,当时见者未能审其量也。

咸宁初,诏曰:"鄄城公曹志,笃行履素,达学通识,宜在儒林,以弘胄子之 教。其以志为散骑常侍、国子博士。"帝尝阅《六代论》,问志曰:"是卿先王所 作邪?"志对曰:"先王有手所作目录,请归寻按。"还奏曰:"按录无此。"帝 曰:"谁作?"志曰:"以臣所闻,是臣族父冏所作。以先王文高名著,欲令书传 于后,是以假托。"帝曰:"古来亦多有是。"顾谓公卿曰:"父子证明,足以为 审。自今已后,可无复疑。"

后迁祭酒。齐王攸将之国,下太常议崇锡文物。时博士秦秀等以为齐王宜内匡 朝政,不可之籓。志又常恨其父不得志于魏,因怆然叹曰:"安有如此之才,如此 之亲,不得树本助化,而远出海隅?晋朝之隆,其殆乎哉!"乃奏议曰:"伏闻大 司马齐王当出籓东夏,备物尽礼,同之二伯。今陛下为圣君,稷、契为贤臣,内有 鲁、卫之亲,外有齐、晋之辅,坐而守安,此万世之基也。古之夹辅王室,同姓则 周公其人也,异姓则太公其人也,皆身在内,五世反葬。后虽有五霸代兴,桓、文 谲主,下有请隧之僭,上有九锡之礼,终于谲而不正,验于尾大不掉,岂与召公之 歌《棠棣》,周诗之咏《鸱鸮》同日论哉!今圣朝创业之始,始之不谅,后事难工。 干植不强,枝叶不茂;骨骾不存,皮肤不充。自羲皇以来,岂是一姓之独有!欲结 其心者,当有磐石之固。夫欲享万世之利者,当与天下议之。故天之聪明,自我人 之聪明。秦、魏欲独擅其威,而财得没其身;周、汉能分其利,而亲疏为之用。此 自圣主之深虑,日月之所照。事虽浅,当深谋之;言虽轻,当重思之。志备位儒官, 若言不及礼,是志寇窃。知忠不言,议所不敢。志以为当如博士等议。"议成当上, 见其从弟高邑公嘉。嘉曰:"兄议甚切,百年之后必书晋史,目下将见责邪。"帝 览议,大怒曰:"曹志尚不明吾心,况四海乎!"以议者不指答所问,横造异论, 策免太常郑默。于是有司奏收志等结罪,诏惟免志官,以公还第,其余皆付廷尉。

顷之,志复为散骑常侍。遭母忧,居丧过礼,因此笃病,喜怒失常。九年卒, 太常奏以恶谥。崔褒叹曰:"魏颗不从乱,以病为乱故也。今谥曹志而谥其病,岂 谓其病不为乱乎!"于是谥为定。

庾峻,字山甫,颍川鄢陵人也。祖乘,才学洽闻,汉司徒辟,有道征,皆不就。 伯父嶷,中正简素,仕魏为太仆。父道,廉退贞固,养志不仕。牛马有踶啮者,恐 伤人,不货于市。及诸子贵,赐拜太中大夫。峻少好学,有才思。尝游京师,闻魏 散骑常侍苏林老疾在家,往候之。林尝就乘学,见峻流涕,良久曰:"尊祖高才而 性退让,慈和泛爱,清静寡欲,不营当世,惟修德行而已。鄢陵旧五六万户,闻今 裁有数百。君二父孩抱经乱,独至今日,尊伯为当世令器,君兄弟复俊茂,此尊祖 积德之所由也。"

历郡功曹,举计掾,州辟从事。太常郑袤见峻,大奇之,举为博士。时重《庄》 《老》而轻经史,骏惧雅道陵迟,乃潜心儒典。属高贵乡公幸太学,问《尚书》义 于峻,峻援引师说,发明经旨,申暢疑滞,对答详悉。迁秘书丞。长安有大狱,久 不决,拜峻侍御史,往断之,朝野称允。武帝践阼,赐爵关中侯,迁司空长史,转 秘书监、御史中丞,拜侍中,加谏议大夫。常侍帝讲《诗》,中庶子何劭论《风》 《雅》正变之义,峻起难往反,四坐莫能屈之。

是时风俗趣竞,礼让陵迟。峻上疏曰:

臣闻黎庶之性,人众而贤寡;设官分职,则官寡而贤众。为贤众而多官,则妨 化;以无官而弃贤,则废道。是故圣王之御世也,因人之性,或出或处,故有朝廷 之士,又有山林之士。朝廷之士,佐主成化,犹人之有股肱心膂,共为一体也。山 林之士,被褐怀玉,太上栖于丘园,高节出于众庶。其次轻爵服,远耻辱以全志。 最下就列位,惟无功而能知止。彼其清劭足以抑贪污,退让足以息鄙事。故在朝之 士闻其风而悦之,将受爵者皆耻躬之不逮。斯山林之士、避宠之臣所以为美也,先 王嘉之。节虽离世,而德合于主;行虽诡朝,而功同于政。故大者有玉帛之命,其 次有几杖之礼,以厚德载物,出处有地。既廊庙多贤才,而野人亦不失为君子,此 先王之弘也。

秦塞斯路,利出一官。虽有处士之名,而无爵列于朝者,商君谓之六蝎,韩非 谓之五蠹。时不知德,惟爵是闻。故闾阎以公乘侮其乡人,郎中以上爵傲其父兄。 汉祖反之,大暢斯否。任萧、曹以天下,重四皓于南山。以张良之勋,而班在叔孙 之后;盖公之贱,而曹相谘之以政。帝王贵德于上,俗亦反本于下。故田叔等十人, 汉廷臣无能出其右者,而未尝干禄于时。以释之之贵,结王生之袜于朝,而其名愈 重。自非主臣尚德兼爱,孰能通天下之志,如此其大者乎!

夫不革百王之弊,徒务救世之政,文士竞智而务入,武夫恃力而争先。官高矣, 而意未满;功报矣,其求不已。又国无随才任官之制,俗无难进易退之耻。位一高, 虽无功而不见下,已负败而后见用。故因前而升,则处士之路塞矣。又仕者黜陟无 章,是以普天之下,先竞而后让,举世之士,有进而无退。大人溺于动俗,执政挠 于群言,衡石为之失平,清浊安可复分?昔者先王患向之所以取天下者,今之为弊, 是故功成必改其物,业定必易其教。虽以爵禄使下,臣无贪陵之行;虽以甲兵定功, 主无穷武之悔也。

臣愚以为古者大夫七十悬车,今自非元功国老,三司上才,可听七十致仕,则 士无怀禄之嫌矣。其父母八十,可听终养,则孝莫大于事亲矣。吏历试无绩,依古 终身不仕,则官无秕政矣。能小而不能大,可降还涖小,则使人以器矣。人主进人 以礼,退人以礼,人臣亦量能受爵矣。其有孝如王阳,临九折而去官,洁如贡禹, 冠一免而不著,及知止如王孙,知足如疏广,虽去列位而居东野,与人父言,依于 慈,与人子言,依于孝。此其出言合于国检,危行彰于本朝。去势如脱屣,路人为 之陨涕;辞宠如金石,庸夫为之兴行。是故先王许之,而圣人贵之。

夫人之性陵上,犹水之趣下也,益而不已必决,升而不已必困。始于匹夫行义 不敦,终于皇舆为之败绩,固不可不慎也。下人并心进趣,上宜以退让去其甚者。 退让不可以刑罚使,莫若听朝士时时从志,山林往往间出。无使入者不能复出,往 者不能复反。然后出处交泰,提衡而立,时靡有争,天下可得而化矣。

又疾世浮华,不修名实,著论以非之,文繁不载。九年卒,诏赐朝服一具、衣 一袭、钱三十万。临终,敕子珉朝卒夕殡,幅巾布衣,葬勿择日。珉奉遵遗命,敛 以时服。二子:珉、敳。

珉字子琚。性淳和好学,行己忠恕。少历散骑常侍、本国中正、侍中,封长岑 男。怀帝之没刘元海也,珉从在平阳。元海大会,因使帝行酒,珉不胜悲愤,再拜 上酒,因大号哭,贼恶之。会有告珉及王亻隽等谋应刘琨者,元海因图弑逆,珉等 并遇害。初,洛阳之未陷也,珉为侍中,直于省内,谓同僚许遐曰:"世路如此, 祸难将及,吾当死乎此屋耳!"及是,竟不免焉。太元末,追谥曰贞。

敳字子嵩。长不满七尺,而腰带十围,雅有远韵。为陈留相,未尝以事婴心, 从容酣暢,寄通而已。处众人中,居然独立。尝读《老》《庄》,曰:"正与人意 暗同。"太尉王衍雅重之。

敳见王室多难,终知婴祸,乃著《意赋》以豁情,犹贾谊之《服鸟》也。其词 曰:"至理归于浑一兮,荣辱固亦同贯。存亡既已均齐兮,正尽死复何叹。物咸定 于无初兮,俟时至而后验。若四节之素代兮,岂当今之得远?且安有寿之与夭兮, 或者情横多恋。宗统竟初不别兮,大德亡其情愿。蠢动皆神之为兮,痴圣惟质所建。 真人都遣秽累兮,性茫荡而无岸。纵驱于辽廓之庭兮,委体乎寂寥之馆。天地短于 朝生兮,亿代促于始旦。顾瞻宇宙微细兮,眇若豪锋之半。飘摇玄旷之域兮,深漠 暢而靡玩。兀与自然并体兮,融液忽而四散。"从子亮见赋,问曰:"若有意也, 非赋所尽;若无意也,复何所赋?"答曰:"在有无之间耳!"

迁吏部郎。是时天下多故,机变屡起,敳常静默无为。参东海王越太傅军事, 转军谘祭酒。时越府多隽异,敳在其中,常自袖手。豫州牧长史河南郭象善《老》 《庄》,时人以为王弼之亚。敳甚知之,每曰:"郭子玄何必减瘐子嵩"。象后为 太傅主簿,任事专势。敳谓象曰:"卿自是当世大才,我畴昔之意都已尽矣。"

敳有重名,为搢绅所推,而聚敛积实,谈者讥之。都官从事温峤奏之,岂攵更 器峤,目峤森森如千丈松,虽礧砢多节,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时刘舆见任于越, 人士多为所构,惟敳纵心事外,无迹可间。后以其性俭家富,说越令就换钱千万, 冀其有吝,因此可乘。越于众坐中问于敳,而敳乃穨然已醉,帻堕机上,以头就穿 取,徐答云:"下官家有二千万,随公所取矣。"舆于是乃服。越甚悦,因曰: "不可以小人之虑度君子之心。"王衍不与敳交,敳卿之不置。衍曰:"君不得为 耳。"敳曰:"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家法,卿自用卿家法。"衍甚奇之。 石勒之乱,与衍俱被害,时年五十。

郭象,字子玄,少有才理,好《老》《庄》,能清言。太尉王衍每云:"听象 语,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州郡辟召,不就。常闲居,以文论自娱。后辟司徒 掾,稍至黄门侍郎。东海王越引为太傅主簿,甚见亲委,遂任职当权,熏灼内外, 由是素论去之。永嘉末病卒,著碑论十二篇。

先是,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统。向秀于旧注外而为解义,妙演奇 致,大暢玄风,惟《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其义零落,然颇 有别本迁流。象为人行薄,以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 《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点定文句而巳。其后秀义别本出, 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庾纯,字谋甫,博学有才义,为世儒宗。郡补主簿,仍参征南府,累迁黄门侍 郎,封关内侯,历中书令、河南尹。初,纯以贾充奸佞,与任恺共举充西镇关中, 充由是不平。充尝宴朝士,而纯后至,充谓曰:"君行常居人前,今何以在后?" 纯曰:"旦有小市井事不了,是以来后。"世言纯之先尝有伍伯者,充之先有市魁 者,充、纯以此相讥焉。充自以位隆望重,意殊不平。及纯行酒,充不时饮。纯曰: "长者为寿,何敢尔乎!"充曰:"父老不归供养,将何言也!"纯因发怒曰: "贾充!天下凶凶,由尔一人。"充曰:"充辅佐二世,荡平巴、蜀,有何罪而天 下为之凶凶?"纯曰:"高贵乡公何在?"众坐因罢。充左右欲执纯,中护军羊琇、 侍中王济佑之,因得出。充惭怒,上表解职。纯惧,上河南尹、关内侯印绶,上表 自劾曰:"司空公贾充请诸卿校并及臣。臣不自量,饮酒过多。醉乱行酒,重酌于 公,公不肯饮,言语往来,公遂诃臣父老不归供养,卿为无天地。臣不服罪自引, 而更忿怒,厉声名公,临时喧饶,遂至荒越。礼,'八十月制',诚以衰老之年, 变难无常也。臣不惟生育之恩,求养老父,而怀禄贪荣,乌鸟之不若。充为三公, 论道兴化,以教义责臣,是也。而以枉错直,居下犯上,醉酒迷荒,昏乱仪度。臣 得以凡才,擢授显任。《易》戒濡首,《论》诲酒困,而臣闻义不服,过言盈庭, 黩幔台司,违犯宪度,不可以训。请台免臣官,廷尉结罪,大鸿胪削爵土。敕身不 谨,伏须罪诛。"御史中丞孔恂劾纯,请免官。诏曰:"先王崇尊卑之礼,明贵贱 之序,著温克之德,记沈酗之祸,所以光宣道化,示人轨仪也。昔广汉陵慢宰相, 获犯上之刑;灌夫托醉肆忿,致诛毙之罪。纯以凡才,备位卿尹,不惟谦敬之节, 不忌覆车之戒,陵上无礼,悖言自口,宜加显黜,以肃朝伦。"遂免纯官。

又以纯父老不求供养,使据礼典正其臧否。太傅何曾、太尉荀顗、骠骑将军齐 王攸议曰:"凡断正臧否,宜先稽之礼、律。八十者,一子不从政;九十者,其家 不从政。新令亦如之。按纯父年八十一,兄弟六人,三人在家,不废侍养。纯不求 供养,其于礼、律未有违也。司空公以纯备位卿尹,望其有加于人。而纯荒醉,肆 其忿怒。臣以为纯不远布孝至之行,而近习常人之失,应在讥贬。"司徒石苞议: "纯荣官忘亲,恶闻格言,不忠不孝,宜除名削爵土。"司徒西曹掾刘斌议以为: "敦叙风俗,以人伦为先;人伦之教,以忠孝为主。忠故不忘其君,孝故不忘其亲。 若孝必专心于色养,则明君不得而臣;忠必不顾其亲,则父母不得而子也。是以为 臣者,必以义断其恩;为子也,必以情割其义。在朝则从君之命,在家则随父之制。 然后君父两济,忠孝各序。纯兄峻以父老求归,峻若得归,纯无不归之势;峻不得 归,纯无得归之理。纯虽自闻,同不见听。近辽东太守孙和、广汉太守邓良皆有老 母,良无兄弟,授之远郡,辛苦自归,皆不见听。且纯近为京尹,父在界内,时得 自启定省,独于礼法外处其贬黜,斌愚以为非理也。礼,年八十,一子不从政。纯 有二弟在家,不为违礼。又令,年九十,乃听悉归。今纯父实未九十,不为犯令。 骂辱宰相,宜加放斥,以明国典。圣恩恺悌,示加贬退,臣愚无所清议。"河南功 曹史庞札等表曰:

臣郡前尹关内侯纯,醉酒失常,《戊申诏书》既免尹官,以父笃老不求供养, 下五府依礼典正其臧否。臣谨按三王养老之制,八十,一子不从政;九十,其家不 从政,斯诚使人无阙孝养之道,为臣不违在公之节也。先王制礼垂训,莫尚于周。 当其时也,姬公留周,伯禽之鲁,孝子不匮,典礼无愆。今公府议,七十时制,八 十月制,欲以驳夺从政之限,削除爵土。是为公旦立法,还自越之,鲁侯为子,即 为罚首也。石奋期颐,四子列郡。近太宰献王诸子,亦有籓外。古今同符,忠孝并 济。

臣闻悔吝之疵,君子有之。尹性少饮多,遂至沈醉。尹醒闻知,悼恨前失,执 谦引罪,深自奏劾,求入重法。今公府不原所由,而谓傲很,是为重罪过醉之言, 而没迷复之义也。臣闻父子天性,爱由自然,君臣之交,出自义合,而求忠臣必于 孝子。是以先王立礼,敬同于父,原始要终,齐于所生,如此犹患人臣罕能致身。 今公府议云,礼律虽有常限,至于疾病归养,不夺其志。如此则为礼禁正直,而陷 人以诈,违越王制,开其殆原。尹少履清苦,事亲色养,历职内外,公廉无私,此 陛下之所以屡发明诏,而尹之所以仍见擢授也。尹行己也恭,率下也敬,先众后己, 实是宿心。一旦由醉,责以暴慢。按奏状不忠不孝,群公建议削除爵土,此愚臣所 以自悲自悼,拊心泣血也。

按今父母年过八十,听令其子不给限外职,诚以得有归来之缘。今尹居在郡内, 前每表屡蒙定省。尹昆弟六人,三人在家,孝养不废。兄侍中峻,家之嫡长,往比 自表,求归供养,诏喻不听。国体法同,兄弟无异,而虚责尹不求供养如斯,臣惧 长假饰之名,而损忠诚之实也。夫礼者,所以经国家,定社稷也。故陶唐之隆,顺 考古典;周成之美,率由旧章。伏惟陛下圣德钦明,敦礼崇教,畴谘四岳,以详典 制。尹以犯违受黜,而所由者醉。公以教义见责,而所因者忿。积忿以立义,由醉 以得罪,礼律不复为断,文致欲以成法。是以愚臣敢冒死亡之诛,而耻不伸于盛明 之世。惟蒙哀察。

帝复下诏曰:"自中世以来,多为贵重顺意,贱者生情,故令释之、定国得扬 名于前世。今议责庾纯,不惟温克,醉酒沈湎,此责人以齐圣也。疑贾公亦醉,若 其不醉,终不于百客之中责以不去官供养也。大晋依圣人典礼,制臣子出处之宜, 若有八十,皆当归养,亦不独纯也。古人云:'由醉之言,俾出童羖。'明不责醉, 恐失度也。所以免纯者,当为将来之醉戒耳。齐王、刘掾议当矣。"复以纯为国子 祭酒,加散骑常侍。后将军荀眅于朝会中奏纯以前坐不孝免黜,不宜升进。侍中甄 德进曰:"孝以显亲为大,禄养为荣。诏赦纯前愆,擢为近侍,兼掌教官,此纯召 不俟驾之日。而后将军眅敢以私议贬夺公论,抗言矫情,诬罔朝廷,宜加贬黜。" 眅坐免官。

初,眅与纯俱为大将军所辟,眅整丽车服,纯率素而已,眅以为愧恨。至是, 毁纯。眅既免黜,纯更以此愧之,亟往慰勉之,时人称纯通恕。

迁侍中,以父忧去官。起为御史中丞,转尚书。除魏郡太守,不之官,拜少府。 年六十四卒。子旉。

旉字允臧。少有清节,历位博士。齐王攸之就国也,下礼官议崇锡之物。旉与 博士太叔广、刘暾、缪蔚、郭颐、秦秀、傅珍等上表谏曰:

《书》称帝尧"克明俊德,以亲九族"。武王光有天下,兄弟之国十有六人, 同姓之国四十人,元勋睦亲,显以殊礼,而鲁、卫、齐、晋大启土宇,并受分器。 所谓惟善所在,亲疏一也。大晋龙兴,隆唐、周之远迹,王室亲属,佐命功臣,咸 受爵土,而四海乂安。今吴、会已平,诏大司马齐王出统方岳,当遂抚其国家,将 准古典,以垂永制。

昔周之选建明德以左右王室也,则周公为太宰,康叔为司寇,聃季为司空。及 召、芮、毕、毛诸国,皆入居公卿大夫之位,明股肱之任重,守地之位轻也,未闻 古典以三事之重出之国者。汉氏诸侯王位尊势重,在丞相三公上。其入赞朝政者, 乃有兼官,其出之国,亦不复假台司虚名为隆宠也。

昔申无宇曰"五大不在边",先儒以为贵宠公子公孙,累世正卿也。又曰"五 细不在庭",先儒以为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也。不在庭,不 在朝廷为政也。又曰:"亲不在外,羁不在内。今弃疾在外,郑丹在内,君其少戒 之。"叔向有言:"公室将卑,其枝叶先落。"公族,公室之本,而去之,谚所谓 芘焉而纵寻斧柯者也。

今使齐王贤邪,则不宜以母弟之亲尊,居鲁、卫之常职;不贤邪,不宜大启土 宇,表建东海也。古礼,三公无职,坐而论道,不闻以方任婴之。惟周室大坏,宣 王中兴,四夷交侵,救急朝夕,然后命召穆公征淮夷。故其诗曰"徐方不回,王曰 旋归",宰相不得久在外也。今天下已定,六合为家,将数延三事,与论太平之基, 而更出之,去王城二千里,违旧章矣。

旉草议,先以呈父纯,纯不禁。太常郑默、博士祭酒曹志并过其事。武帝以博 士不答所问,答所不问,大怒,事下有司。尚书硃整、褚等奏:"旉等侵官离局, 迷罔朝廷,崇饰恶言,假托无讳,请收旉等八人付廷尉科罪。"旉父纯诣廷尉自首: "旉以议草见示,愚浅听之。"诏免纯罪。

廷尉刘颂又奏旉等大不敬,弃市论,求平议。尚书又奏请报听廷尉行刑。尚书 夏侯骏谓硃整曰:"国家乃欲诛谏臣!官立八座,正为此时,卿可共驳正之。"整 不从,骏怒起,曰:"非所望也!"乃独为驳议。左仆射魏舒、右仆射下邳王晃等 从骏议。奏留中七日,乃诏曰:"旉等备为儒官,不念奉宪制,不指答所问,敢肆 其诬罔之言,以干乱视听。而旉是议主,应为戮首。但旉及家人并自首,大信不可 夺。秦秀、傅珍前者虚妄,幸而得免,复不以为惧,当加罪戮,以彰凶慝。犹复不 忍,皆丐其死命。秀、珍、旉等并除名。"后数岁,复起为散骑侍郎。终于国子祭 酒。

秦秀,字玄良,新兴云中人也。父朗,魏骁骑将军。秀少敦学行,以忠直知名。 咸宁中,为博士。何曾卒,下礼官议谥。秀议曰:

故太宰何曾,虽阶世族之胤,而少以高亮严肃,显登王朝。事亲有色养之名, 在官奏科尹模,此二者实得臣子事上之概。然资性骄奢,不循轨则。《诗》云: "节彼南山,惟石岩岩,赫赫师尹,人具尔瞻。"言其德行高峻,动必以礼耳。丘 明有言:"俭,德之恭;侈,恶之大也。"大晋受命,劳廉隐约,曾受宠二代,显 赫累世。暨乎耳顺之年,身兼三公之位,食大国之租,荷保傅之贵,执司徒之均。 二子皆金貂卿校,列于帝侧。方之古人,责深负重,虽举门尽死,犹不称位。而乃 骄奢过度,名被九域,行不履道,而享位非常。以古义言之,非惟失辅相之宜,违 断金之利也。秽皇代之美,坏人伦之教,生天下之丑,示后生之傲,莫大于此。自 近世以来,宰臣辅相,未有受垢辱之声,被有司之劾,父子尘累而蒙恩贷若曾者也。

周公吊二季之陵迟,哀大教之不行,于是作谥以纪其终。曾参奉之,启手归全, 易箦而没,盖明慎终,死而后已。齐之史氏,乱世陪臣耳,犹书君贼,累死不惩。 况于皇代守典之官,敢畏强盛,而不尽礼。管子有言:"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 维不张,国乃灭亡。"宰相大臣,人之表仪,若生极其情,死又无贬,是则帝室无 正刑也。王公贵人,复何畏哉!所谓四维,复何寄乎!谨按《谥法》:"名与实爽 曰缪,怙乱肆行曰丑。"曾之行己,皆与此同,宜谥缪丑公。

时虽不同秀议,而闻者惧焉。

秀性忌谗佞,疾之如仇,素轻鄙贾充,及伐吴之役,闻其为大都督,谓所亲者 曰:"充文案小才,乃居伐国大任,吾将哭以送师。"或止秀曰:"昔蹇叔知秦军 必败,故哭送其子耳。今吴君无道,国有自亡之形,群率践境,将不战而溃。子之 哭也,既为不智,乃不赦之罪。"于是乃止。及孙皓降于王濬,充未之知,方以吴 未可平,抗表请班师。充表与告捷同至,朝野以充位居人上,智出人下,佥以秀为 知言。

及充薨,秀议曰:"充舍宗族弗授,而以异姓为后,悖礼溺情,以乱大伦。昔 鄫养外孙莒公子为后,《春秋》书'莒人灭鄫'。圣人岂不知外孙亲邪!但以义推 之,则无父子耳。又案诏书'自非功如太宰,始封无后如太宰,所取必己自出如太 宰,不得以为比'。然则以外孙为后,自非元功显德,不之得也。天子之礼,盖可 然乎?绝父祖之血食,开朝廷之祸门。《谥法》'昏乱纪度曰荒',请谥荒公。" 不从。

王濬有平吴之勋,而为王浑所谮毁。帝虽不从,无明赏罚,以濬为辅国大将军, 天下咸为之怨。秀乃上言曰:"自大晋启祚,辅国之号,率以旧恩。此为王濬无功 之时,受九列之显位,立功之后更得宠人之辱号也。四海视之,孰不失望!蜀小吴 大,平蜀之后,二将皆就加三事,今濬还而降等,天下安得不惑乎!吴之未亡也, 虽以三祖之神武,犹躬受其屈。以孙皓之虚名,足以惊动诸夏,每一小出,虽圣心 知其垂亡,然中国辄怀惶怖。当尔时,有能借天子百万之众,平而有之,与国家结 兄弟之交,臣恐朝野实皆甘之耳。今濬举蜀、汉之卒,数旬而平吴,虽举吴人之财 宝以与之,本非己分有焉,而遽与计校乎?"

后与刘暾等同议齐王攸事,忤旨,除名。寻复起为博士。秀性悻直,与物多忤。 为博士前后垂二十年,卒于官。

史臣曰:齐献王以明德茂亲,经邦论道,允厘庶绩,式叙彝伦。武帝纳奸谄之 邪谋,怀绍终之远虑,遂乃君兹青土,作牧东籓。远迩惊嗟,朝野失望。曹志等服 膺教义,方轨儒门,蹇蹇匪躬,慺慺体国。故能抗言凤阙,忤犯龙鳞,身虽暂屈, 道亦弘矣!庾氏世载清德,见称于世,汝颍之多奇士,斯焉取斯。谋甫素疾佞邪, 而发因醉饱,投鼠忌器,岂易由言。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子玄假誉攘善,将非盗 乎!

赞曰:魏氏维城,济北知名。颍川多士,峻亦飞英。长岑徇义,祭酒遗荣。谋 甫三爵,酗[QBDM]斯作。象既攘善,秀惟瘅恶。旉献嘉谋,几趋鼎镬。


分类:正史 书名:晋书 作者:房玄龄
《晋书》列传第22|正史

《晋书》列传第22


郤诜,字广基,济阴单父人也。父晞,尚书左丞。诜博学多才,瑰伟倜傥,不 拘细行,州郡礼命并不应。泰始中,诏天下举贤良直言之士,太守文立举诜应选。

诏曰:"盖太上以德抚时,易简无文。至于三代,礼乐大备,制度弥繁。文质 之变,其理何由?虞、夏之际,圣明系踵,而损益不同。周道既衰,仲尼犹曰从周。 因革之宜,又何殊也?圣王既没,遗制犹存,霸者迭兴而翼辅之,王道之缺,其无 补乎?何陵迟之不反也?岂霸德之浅欤?期运不可致欤?且夷吾之智,而功止于霸, 何哉?夫昔人之为政,革乱亡之弊,建不刊之统,移风易俗,刑措不用,岂非化之 盛欤?何修而向兹?朕获承祖宗之休烈,于兹七载,而人未服训,政道罔述。以古 况今,何不相逮之远也?虽明之弗及,犹思与群贤虑之,将何以辨所闻之疑昧,获 至论于谠言乎?加自顷戎狄内侵,灾害屡作,边氓流离,征夫苦役,岂政刑之谬, 将有司非其任欤?各悉乃心,究而论之。上明古制,下切当今。朕之失德,所宜振 补。其正议无隐,将敬听之。"

诜对曰:

伏惟陛下以圣德君临,犹垂意于博采,故招贤正之士,而臣等薄陋,不足以降 大问也。是以窃有自疑之心,虽致身于阙庭,亦FC俯矣。伏读圣策,乃知下问之 旨笃焉。臣闻上古推贤让位,教同德一,故易简而人化;三代世及,季末相承,故 文繁而后整。虞、夏之相因,而损益不同,非帝王之道异,救弊之路殊也。周当二 代之流,承凋伪之极,尽礼乐之致,穷制度之理,其文详备,仲尼因时宜而曰从周, 非殊论也。臣闻圣王之化先礼乐,五霸之兴勤政刑。礼乐之化深,政刑之用浅。勤 之则可以小安,堕之则遂陵迟。所由之路本近,故所补之功不侔也。而齐桓失之葵 丘,夷吾沦于小器,功止于霸,不亦宜乎!

策曰:"建不刊之统,移风易俗,使天下洽和,何修而向兹?"臣以为莫大于 择人而官之也。今之典刑,匪无一统,宰牧之才,优劣异绩,或以之兴,或以之替, 此盖人能弘政非政弘人也。舍人务政,虽勤何益?臣窃观乎古今,而考其美恶:古 人相与求贤,今人相与求爵。古之官人,君责之于上,臣举之于下,得其人有赏, 失其人有罚,安得不求贤乎!今之官者,父兄营之,亲戚助之,有人事则通,无人 事则塞,安得不求爵乎!贤苟求达,达在修道,穷在失义,故静以待之也。爵苟可 求,得在进取,失在后时,故动以要之也。动则争竞,争竞则朋党,朋党则诬誷, 诬誷则臧否失实,真伪相冒,主听用惑,奸之所会也。静则贞固,贞固则正直,正 直则信让,信让则推贤,推贤不伐,相下无厌,主听用察,德之所趣也。故能使之 静,虽日高枕而人自正;不能禁动,虽复夙夜,俗不一也。且人无愚智,咸慕名宦, 莫不饰正于外,藏邪于内,故邪正之人难得而知也。任得其正,则众正益至;若得 其邪,则众邪亦集。物繁其类,谁能止之!故亡国失世者,未尝不为众邪所积也。 方其初作,必始于微,微而不绝,其终乃著。天地不能顿为寒暑,人主亦不能顿为 隆替。故寒暑渐于春秋,隆替起于得失。当今之世,宦者无关梁,邪门启矣;朝廷 不责贤,正路塞矣。得失之源,何以甚此!所谓责贤,使之相举也;所谓关梁,使 之相保也。贤不举则有咎,保不信则有罚。故古者诸侯必贡士,不贡者削,贡而不 适亦削。夫士者,难知也;不适者,薄过也。不得不责,强其所不知也;罚其所不 适,深其薄过,非恕也。且天子于诸侯,有不纯臣之义,斯责之矣。施行之道,宁 纵不滥之矣。今皆反是,何也?夫贤者天地之纪,品物之宗,其急之也,故宁滥以 得之,无纵以失之也。今则不然,世之悠悠者,各自取辨耳。故其材行并不可必, 于公则政事纷乱。于私则污秽狼籍。自顷长吏特多此累,有亡命而被购悬者矣,有 缚束而绞戮者矣。贪鄙窃位,不知谁升之者?兽兕出槛,不知谁可咎者?漏网吞舟, 何以过此!人之于利,如蹈水火焉。前人虽败,后人复起,如彼此无已,谁止之者? 风流日竞,谁忧之者?虽今圣思劳于夙夜,所使为政,恆得此属,欲圣世化美俗平, 亦俟河之清耳。若欲善之,宜创举贤之典,峻关梁之防。其制既立,则人慎其举而 不苟,则贤者可知。知贤而试,则官得其人矣。官得其人,则事得其序;事得其序, 则物得其宜;物得其宜,则生生丰植,人用资给,和乐兴焉。是故寡过而远刑,知 耻以近礼,此所以建不刊之统,移风易俗,刑措而不用也。

策曰:"自顷夷狄内侵,灾眚屡降,将所任非其人乎?何由而至此?"臣闻蛮 夷猾夏,则皋陶作士,此欲善其末,则先其本也。夫任贤则政惠,使能则刑恕。政 惠则下仰其施,刑恕则人怀其勇。施以殖其财,勇以结其心。故人居则资赡而知方, 动则亲上而志勇。苟思其利而除其害,以生道利之者,虽死不贰;以逸道劳之者, 虽勤不怨。故其命可授,其力可竭,以战则克,以攻则拔。是以善者慕德而安服, 恶者畏惧而削迹。止戈而武,义实在文,唯任贤然后无患耳。若夫水旱之灾,自然 理也。故古者三十年耕必有十年之储,尧、汤遭之而人不困,有备故也。自顷风雨 虽颇不时,考之万国,或境土相接,而丰约不同;或顷亩相连,而成败异流,固非 天之必害于人,人实不能均其劳苦。失之于人,而求之于天,则有司惰职而不劝, 百姓殆业而咎时,非所以定人志,致丰年也。宜勤人事而已。

臣诚愚鄙不足以奉对圣朝,犹进之于廷者,将使取诸其怀而献之乎!臣惧不足 也。若收不知言以致知言,臣则可矣,是以辞鄙不隐也。

以对策上第,拜议郎。母忧去职。

诜母病,苦无车,及亡,不欲车载柩,家贫无以市马,乃于所住堂北壁外假葬, 开户,朝夕拜哭。养鸡种蒜,竭其方术。丧过三年,得马八匹,舆柩至冢,负土成 坟。未毕,召为征东参军。徙尚书郎,转车骑从事中郎。

吏部尚书崔洪荐诜为左丞。及在职,尝以事劾洪,洪怨诜,诜以公正距之,语 在《洪传》。洪闻而惭服。

累迁雍州刺史。武帝于东堂会送,问诜曰:"卿自以为何如?"诜对曰:"臣 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帝笑。侍中奏免诜官, 帝曰:"吾与之戏耳,不足怪也。"诜在任威严明断,甚得四方声誉。卒于官。子 延登为州别驾。

阮种,字德猷,陈留尉氏人,汉侍中胥卿八世孙也。弱冠有殊操,为嵇康所重。 康著《养生论》,所称阮生,即种也。察孝廉,为公府掾。是时西虏内侵,灾眚屡 见,百姓饥馑,诏三公、卿尹、常伯、牧守各举贤良方正直言之士。于是太保何曾 举种贤良。

策曰:"在昔哲王,承天之序,光宅宇宙,咸用规矩乾坤,惠康品类,休风流 衍,弥于千载。朕应践洪运统位,七载于今矣。惟德弗嗣,不明于政,宵兴惕厉, 未烛厥猷。子大夫韫韥道术,俨然而进,朕甚嘉焉。其各悉乃心,以阐喻朕志,深 陈王道之本,勿有所隐,朕虚心以览焉。"种对曰:"夫天地设位,圣人成能,王 道至深,所以行化至远。故能开物成务,而功业不匮,近无不听,远无不服,德逮 群生,泽被区宇,声施无穷,而典垂百代。故《经》曰:'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 化成。'宜师踪往代,袭迹三五,矫世更俗,以从人望。令率士迁义,下知所适, 播醇美之化,杜邪枉之路,斯诚群黎之所欣想盛德而幸望休风也。"

又问政刑不宣,礼乐不立。对曰:"政刑之宣,故由乎礼乐之用。昔之明王, 唯此之务,所以防遏暴慢,感动心术,制节生灵,而陶化万姓也。礼以体德,乐以 咏功,乐本于和,而礼师于敬矣。"

又问戎蛮猾夏。对曰:"戎蛮猾夏,侵败王略,虽古盛世,犹有此虞。故《诗》 称'猃狁孔炽',《书》叹'蛮夷帅服'。自魏氏以来,夷虏内附,鲜有桀悍侵渔 之患。由是边守遂怠,鄣塞不设。而今丑虏内居,与百姓杂处,边吏扰习,人又忘 战。受方任者,又非其材,或以狙诈,侵侮边夷;或干赏啗利,妄加讨戮。夫以微 羁而御悍马,又乃操以烦策,其不制者,固其理也。是以群丑荡骇,缘间而动。虽 三州覆败,牧守不反,此非胡虏之甚劲,盖用之者过也。臣闻王者之伐,有征无战, 怀远以德,不闻以兵。夫兵凶器,而战危事也。兵兴则伤农,众集则费积;农伤则 人匮,积费则国虚。昔汉武之世,承文帝之业,资海内之富,役其材臣,以甘心匈 奴,竞战胜之功,贪攻取之利,良将劲卒,屈于沙漠,胜败相若,克不过当,夭百 姓之命,填饿狼之口。及其以众制寡,令匈奴远迹,收功祁连,饮马瀚海,天下之 耗,已过太半矣。夫虚中国以事夷狄,诚非计之得者也。是以盗贼蜂起,山东不振。 暨宣元之时,赵充国征西零,冯奉世征南羌,皆兵不血刃,摧抑强暴,擒其首恶, 此则折冲厌难,胜败相辨,中世之明效也。"

又问咎征作见。对曰:"阴阳否泰,六沴之灾,则人主修政以御之,思患而防 之,建皇极之首,详庶征之用。《诗》曰'敬之敬之,天惟显思',天聪明自我人 聪明,是以人主祖承天命,日慎一日也。故能应受多福而永世克祚,此先王之所以 退灾消眚也。"

又问经化之务。对曰:"夫王道之本,经国之务,必先之以礼义,而致人于廉 耻。礼义立,则君子轨道而让于善;廉耻立,则小人谨行而不淫于制度。赏以劝其 能,威以惩其废。此先王所以保乂定功,化洽黎元,而勋业长世也。故上有克让之 风,则下有不争之俗;朝有矜节之士,则野无贪冒之人。夫廉耻之于政,犹树艺之 有丰壤,良岁之有膏泽,其生物必油然茂矣。若廉耻不存,而惟刑是御,则风俗凋 弊,人失其性,锥刀之末,皆有争心,虽峻刑严辟,犹不胜矣。其于政也,如农者 之殖硗野,旱年之望丰穑,必不几矣。此三代所以享德长久,风醇俗美,皆数百年 保天之禄。而秦二世而弊者,盖其所由之涂殊也。"

又问:"将使武成七德,文济九功,何路而臻于兹?凡厥庶事,曷后曷先?" 对曰:"夫文武经德,所以成功丕业,咸熙庶绩者,莫先于选建明哲,授方任能。 令才当其官而功称其职,则万机咸理,庶僚不旷。《书》曰:'天工人其代之。' 然则继天理物,宁国安家,非贤无以成也。夫贤才之畜于国,由良工之须利器,巧 匠之待绳墨也。器用利,则斫削易而材不病;绳墨设,则曲直正而众形得矣。是以 人主必勤求贤,而佚以任之也。贤臣之于主,进则忠国爱人,退则砥节洁志,营职 不干私义,出心必由公途,明度量以呈其能,审经制以效其功。此昔之圣王所以恭 己南面而化于陶钧之上者,以其所任之贤与所贤之信也。方今海内之士皆倾望休光, 希心紫极,唯明主之所趣舍。若开四聪之听,广畴咨之求,抽群英,延俊乂,考工 授职,呈能制官,朝无素餐之士,如此化流罔极,树功不朽矣。"

时种与郤诜及东平王康俱居上第,即除尚书郎。然毁誉之徒,或言对者因缘假 托,帝乃更延群士,庭以问之。诏曰:"前者对策各指答所问,未尽子大夫所欲言, 故复延见,其具陈所怀。又比年连有水旱灾眚,虽战战兢兢,未能究天人之理,当 何修以应其变?人遇水旱饥馑者,何以救之?中间多事,未得宁静,思以省息烦务, 令百姓不失其所。若人有所患苦者,有宜损益,使公私两济者,委曲陈之。又政在 得人,而知之至难,唯有因人视听耳。若有文武隐逸之士,各举所知,虽幽贱负俗, 勿有所限。故虚心思闻事实,勿务华辞,莫有所讳也。"

种对曰:"伏惟陛下以圣哲玄览,降血阝黎蒸,将济元元,同之三代,旁求俊 乂,以辅至化,此诚尧、舜之用心也。臣猥以顽鲁之质,应清明之举,前者对策, 不足以畴塞圣诏,所陈不究,臣诚蒙昧,所以为罪。臣闻天生蒸庶,树君以司牧之, 人君道洽,则彝伦攸序,五福来备。若政有愆失,刑理颇僻,则庶征不应,而淫亢 为灾。此则天人之理,而兴废之由也。昔之圣王,政道备而制先具,轨人以务,致 之于本,是以虽有水旱之眚,而无饥馑之患也。自顷阴阳隔并,水旱为灾,亦犹期 运之致。不然,则亦有司之不帅,不能宣承圣德,以赞扬大化,故和气未降而人事 未叙也。方今百姓凋弊,公私无储,诚在于休役静人,劝啬务分,此其救也。人之 所患,由于役烦网密而信道未孚也。役烦则百姓失业,网密则下背其诚,信道未孚 则人无固志。此则损益之至务,安危之大端也。传曰:'始与善,善进,则不善蔑 由至。'孔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人焉廋哉!'若夫文武隐逸之士,幽贱 负俗之才,故非愚臣之所能识。谨竭愚以对。"

策奏,帝亲览焉,又擢为第一。转中书郎。进止有方,正已率下,朝廷咸惮其 威容。每为驳议,事皆施用,遂为楷则。

迁平原相。时襄邑卫京自南阳太守迁于河内,与种俱拜,帝望而叹曰:"二千 石皆若此,朕何忧乎!"种为政简惠,百姓称之,卒于郡。

华谭,字令思,广陵人也。祖融,吴左将军、录尚书事。父谞,吴黄门郎。谭 期岁而孤,母年十八,便守节鞠养,动劳备至。及长,好学不倦,爽慧有口辩,为 邻里所重。扬州刺史周浚引为从事史,爱其才器,待以宾友之礼。

太康中,刺史嵇绍举谭秀才,将行,别驾陈总饯之,因问曰:"思贤之主以求 才为务,进取之士以功名为先,何仲舒不仕武帝之朝,贾谊失分汉文之时?此吴、 晋之滞论,可辨此理而后别。"谭曰:"夫圣人在上,物无不理,百揆之职,非贤 不居。故山林无匿景,衡门不栖迟。至承统之王,或是中才,或复凡人,居圣人之 器,处兆庶之上,是以其教日穨,风俗渐弊。又中才之君,所资者偏,物以类感, 必于其党,党言虽非,彼以为是。以所授有颜、冉之贤,所用有廊庙之器,居官者 日冀元凯之功,在上者日庶尧、舜之义,彼岂知其政渐毁哉!朝虽有求贤之名,而 无知才之实。言虽当,彼以为诬;策虽奇,彼以为妄。诬则毁己之言入,妄则不忠 之责生,岂故为哉?浅明不见深理,近才不睹远体也。是以言不用,计不施,恐死 亡之不暇,何论功名之立哉!故上官昵而屈原放,宰嚭宠而伍员戮,岂不哀哉!若 仲舒抑于孝武,贾谊失于汉文,盖复是其轻者耳。故白起有云:'非得贤之难,用 之难。非用之难,信之难。'得贤而不能用,用而不能信,功业岂可得而成哉!"

谭至洛阳,武帝亲策之曰:"今四海一统,万里同风,天下有道,莫斯之盛。 然北有未羁之虏,西有丑施之氐,故谋夫未得高枕,边人未获晏然,将何以长弭斯 患,混清六合?"对曰:"臣闻圣人之临天下也,祖乾纲以流化,顺谷风以兴仁, 兼三才以御物,开四聪以招贤。故劳谦日昃,务在择才,宣明岩穴,垂光隐滞。俊 乂龙跃,帝道以光;清德风翔,王化克举。是以皋陶见举,不仁者远;陆贾重汉, 远夷折节。今圣朝德音发于帷幄,清风翔乎无外,戎旗南指,江、汉席卷;干戈西 征,羌蛮慕化,诚阐四门之秋,兴礼教之日也。故髦俊闻声而响赴,殊才望险而云 集。虚高馆以俟贤,设重爵以待士,急善过于饥渴,用人疾于影响,杜佞谄之门, 废郑声之乐,混清六合,实由乎此。虽西北有未羁之寇,殊漠有不朝之虏,征之则 劳师,得之则无益,故班固云:'有其地不可耕而食,得其人不可臣而畜,来则惩 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盖安边之术也。"

又策曰:"吴、蜀恃险,今既荡平。蜀人服化,无携贰之心;而吴人趑雎,屡 作妖寇。岂蜀人敦朴,易可化诱;吴人轻锐,难安易动乎?今将欲绥静新附,何以 为先?"对曰:"臣闻汉末分崩,英雄鼎峙,蜀栖岷陇,吴据江表。至大晋龙兴, 应期受命,文皇运筹,安乐顺轨;圣上潜谋,归命向化。蜀染化日久,风教遂成; 吴始初附,未改其化,非为蜀人敦悫而吴人易动也。然殊俗远境,风土不同,吴阻 长江,旧俗轻悍。所安之计,当先筹其人士,使云翔阊阖,进其贤才,待以异礼; 明选牧伯,致以威风;轻其赋敛,将顺咸悦,可以永保无穷,长为人臣者也。"

又策曰:"圣人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今天成地平,大化无外,虽匈奴未 羁,羌、氐骄黠,将修文德以绥之,舞干戚以来之,故兵戈载戢,武夫寝息。如此, 已可消锋刃为佃器,罢尚方武库之用未邪?"对曰:"夫唐尧历载,颂声乃作;文、 武相承,礼乐大同。清一八纮,绥荡无外,万国顺轨,海内斐然。虽复被发之乡, 徒跣之国,皆习章甫而入朝,要衣裳以磬折。夫大舜之德,犹有三苗之征;以周之 盛,猃狁为寇。虽有文德,又须武备。备预不虞,古之善教;安不忘危,圣人常诫。 无为罢武库之常职,铄锋刃为佃器。自可倒戢干戈,苞以兽皮,将帅之士,使为诸 侯,于散乐休风,未为不泰也。"

又策曰:"夫法令之设,所以随时制也。时险则峻法以取平,时泰则宽网以将 化。今天下太平,四方无事,百姓承德,将就无为而乂。至于律令,应有所损益不?" 对曰:"臣闻五帝殊礼,三王异教,故或禅让以光政,或干戈以攻取。至于兴礼乐 以和人,流清风以宁俗,其归一也。今诚风教大同,四海无虞,人皆感化,去邪从 正。夫以尧、舜之盛,而犹设象刑;殷、周之隆,而甫侯制律。律令之存,何妨于 政。若乃大道四达,礼乐交通,凡人修行,黎庶励节,刑罚悬而不用,律令存而无 施,适足以隆太平之雅化,飞仁风乎无外矣。"

又策曰:"昔帝舜以二八成功,文王以多士兴周。夫制化在于得人,而贤才难 得。今大统始同,宜搜才实。州郡有贡荐之举,犹未获出群卓越之伦。将时无其人? 有而致之未得其理也?"对曰:"臣闻兴化立法,非贤无以光其道;平世理乱,非 才无以宣其业。上自皇羲,下及帝王,莫不张皇纲以罗远,飞仁风以被物。故得贤 则教兴,失人则政废。今四海一统,万里同风,州郡贡秀孝,台府简良才,以八纮 之广,兆庶之众,岂当无卓越俊逸之才乎!譬犹南海不少明月之宝,大宛不乏千里 之驹也。异哲难见,远数难睹,故尧、舜太平之化,二八由舜而甫显,殷汤革王之 命,伊尹负鼎而方用。当今圣朝礼亡国之士,接遐裔之人,或貂蝉于帷幄,或剖符 于千里,巡狩必有吕公之遇,宵梦必有岩穴之感。贤俊之出,可企踵而待也。"

时九州秀孝策无逮谭者。谭素以才学为东土所推。同郡刘颂时为廷尉,见之叹 息曰:"不悟乡里乃有如此才也!"博士王济于众中嘲之曰:"五府初开,群公辟 命,采英奇于仄陋,拔贤俊于岩穴。君吴、楚之人,亡国之余,有何秀异而应斯举?" 谭答曰:"秀异固产于方外,不出于中域也。是以明珠文贝,生于江、郁之滨;夜 光之璞,出乎荆、蓝之下。故以人求之,文王生于东夷,大禹生于西羌。子弗闻乎? 昔武王克商,迁殷顽民于洛邑,诸君得非其苗裔乎?"济又曰:"夫危而不持,颠 而不扶,至于君臣失位,国亡无主,凡在冠带,将何所取哉!"答曰:"吁!存亡 有运,兴衰有期,天之所废,人不能支。徐偃修仁义而失国,仲尼逐鲁而逼齐,段 干偃息而成名,谅否泰有时,曷人力之所能哉!"济甚礼之。

寻除郎中,迁太子舍人、本国中正。以母忧去职。服阕,为鄄城令,过濮水, 作《庄子赞》以示功曹。而廷掾张延为作答教,其文甚美。谭异而荐之,遂见升擢。 及谭为庐江,延已为淮陵太守。又举寒族周访为孝廉,访果立功名,时以谭为知人。 以父墓毁去官。寻除尚书郎。

永宁初,出为郏令。于时兵乱之后,境内饥馑,谭倾心抚血阝。司徒王戎闻而 善之,出谷三百斛以助之。谭甚有政绩,再迁庐江内史,加绥远将军。时石冰之党 陆圭等屯据诸县,谭遣司马褚敦讨平之。又遣别军击冰都督孟徐,获其骁率。以功 封都亭侯,食邑千户,赐绢千匹。

陈敏之乱,吴士多为其所逼。顾荣先受敏官,而潜谋图之。谭不悟荣旨,露檄 远近,极言其非,由此为荣所怨。又在郡政严,而与上司多忤。扬州刺史刘陶素与 谭不善,因法收谭,下寿阳狱。镇东将军周馥与谭素相亲善,理而出之。及甘卓讨 馥,百姓奔散,馥谓谭已去,遣人视之,而更移近馥。馥叹曰:"吾尝谓华令思是 臧子源之畴,今果效矣。"甘卓尝为东海王越所捕,下令敢有匿者诛之,卓投谭而 免。及此役也,卓遣人求之曰:"华侯安在?吾甘扬威使也。"谭答不知,遗绢二 匹以遣之。使反,告卓。卓曰:"此华侯也。"复求之,谭已亡矣。后为纪瞻所荐, 而为顾荣所止遏,遂数年不得调。

建兴初,元帝命为镇东军谘祭酒。谭博学多通,在府无事,乃著书三十卷,名 曰《辨道》,上笺进之,帝亲自览焉。转丞相军谘祭酒,领郡大中正。谭荐干宝、 范珧于朝,乃上笺求退曰:"谭闻霸主远听,以求才为务;僚属量身,以审己为分。 故疏广告老,汉宣不违其志;干木偃息,文侯就式其庐。谭无古人之贤,窃有怀远 之慕。自登清显,出入二载,执笔无赞事之功,拾遗无补阙之绩;过在纳言,暗于 举善;狂寇未宾,复乏谋策。年向七十,志力日衰,素餐无劳,实宜辞退。谨奉还 所假左丞相军谘祭酒版。"不听。

建武初,授秘书监,固让不拜。太兴初,拜前军,以疾复转秘书监。自负宿名, 恆怏怏不得志。时晋陵硃凤、吴郡吴震并学行清修,老而未调,谭皆荐为著作佐郎。

或问谭曰:"谚言人之相去,如九牛毛,宁有此理乎?"谭对曰:"昔许由、 巢父让天子之贵,市道小人争半钱之利,此之相去,何啻九牛毛也!"闻者称善。

戴若思弟邈,则谭女婿也。谭平生时常抑若思而进邈,若思每衔之。殆用事, 恆毁谭于帝,由是官涂不至。谭每怀觖望,尝从容言于帝曰:"臣已老矣,将待死 秘阁。汲黯之言,复存于今。"帝不怿。久之,加散骑常侍,屡以疾辞。及王敦作 逆,谭疾甚,不能入省,坐免。卒于家。赠光禄大夫,金章紫绶,加散骑常侍,谥 曰胡。二子:化、茂。

化字长风,为征虏司马,讨汲桑,战没。茂嗣爵。

淮南袁甫,字公胄,亦好学,与谭齐名,以词辩称。尝诣中领军何勖,自言能 为剧县。勖曰:"唯欲宰县,不为台阁职,何也?"甫曰:"人各有能有不能。譬 缯中之好莫过锦,锦不可以为;谷中之美莫过稻,稻不可以为赟。是以圣王使人, 必先以器,苟非周材,何能悉长!黄霸驰名于州郡,而息誉于京邑。廷尉之材,不 为三公,自昔然也。"勖善之,除松滋令。转淮南国大农、郎中令。石珩问甫曰: "卿名能辩,岂知寿阳已西何以恆旱?寿阳已东何以恆水?"甫曰:"寿阳已东皆 是吴人,夫亡国之音哀以思,鼎足强邦,一朝失职,愤叹甚积,积忧成阴,阴积成 雨,雨久成水,故其域恆涝也。寿阳已西皆是中国,新平强吴,美宝皆入,志盈心 满,用长欢娱。《公羊》有言,鲁僖甚悦,故致旱京师。若能抑强扶弱,先疏后亲, 则天下和平,灾害不生矣。"观者叹其敏捷。年八十余,卒于家。

史臣曰:夫缉政厘俗,拔群才以成务;振景观光,俟明主而宣绩。武皇之世, 天下乂安,朝廷属意于求贤,轴有怀于干禄。郤诜等并韫价州里,裒然应召,对扬 天问,高步云衢,求之前哲,亦足称矣。令思行己徇义,志笃周、甘,仁者必通, 抑斯之谓!虽才行夙章,而待终秘阁,积薪之恨,岂独古人乎!

赞曰:郤、阮洽闻,含章体政。华生毓德,褫巾应命。鸟路曾飞,龙津派泳。 素业可久,高芬斯盛。


分类:正史 书名:晋书 作者:房玄龄
《晋书》列传第21|正史

《晋书》列传第21


皇甫谧,字士安,幼名静,安定朝那人,汉太尉嵩之曾孙也。出后叔父,徙居 新安。年二十,不好学,游荡无度,或以为痴。尝得瓜果,辄进所后叔母任氏。任 氏曰:"《孝经》云:'三牲之养,犹为不孝。'汝今年余二十,目不存教,心不 入道,无以慰我。"因叹曰:"昔孟母三徙以成仁,曾父烹豕以存教,岂我居不卜 邻,教有所阙,何尔鲁钝之甚也!修身笃学,自汝得之,于我何有!"因对之流涕。 谧乃感激,就乡人席坦受书,勤力不怠。居贫,躬自稼穑,带经而农,遂博综典籍 百家之言。沈静寡欲,始有高尚之志,以著述为务,自号玄晏先生。著《礼乐》、 《圣真》之论。后得风痹疾,犹手不辍卷。

或劝谧修名广交,谧以为"非圣人孰能兼存出处,居田里之中亦可以乐尧、舜 之道,何必崇接世利,事官鞅掌,然后为名乎"。作《玄守论》以答之,曰:

或谓谧曰:"富贵人之所欲,贫贱人之所恶,何故委形待于穷而不变乎?且道 之所贵者,理世也;人之所美者,及时也。先生年迈齿变,饥寒不赡,转死沟壑, 其谁知乎?"

谧曰:"人之所至惜者,命也;道之所必全者,形也;性形所不可犯者,疾病 也。若扰全道以损性命,安得去贫贱存所欲哉?吾闻食人之禄者怀人之忧,形强犹 不堪,况吾之弱疾乎!且贫者士之常,贱者道之实,处常得实,没齿不忧,孰与富 贵扰神耗精者乎!又生为人所不知,死为人所不惜,至矣!喑聋之徒,天下之有道 者也。夫一人死而天下号者,以为损也;一人生而四海笑者,以为益也。然则号笑 非益死损生也。是以至道不损,至德不益。何哉?体足也。如回天下之念以追损生 之祸,运四海之心以广非益之病,岂道德之至乎!夫唯无损,则至坚矣;夫唯无益, 则至厚矣。坚故终不损,厚故终不薄。苟能体坚厚之实,居不薄之真,立乎损益之 外,游乎形骸之表,则我道全矣。"

遂不仕。耽玩典籍,忘寝与食,时人谓之"书淫"。或有箴其过笃,将损耗精 神。谧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况命之修短分定悬天乎!"

叔父有子既冠,谧年四十丧所生后母,遂还本宗。

城阳太守梁柳,谧从姑子也,当之官,人劝谧饯之。谧曰:"柳为布衣时过吾, 吾送迎不出门,食不过盐菜,贫者不以酒肉为礼。今作郡而送之,是贵城阳太守而 贱梁柳,岂中古人之道,是非吾心所安也。"

时魏郡召上计掾,举孝廉;景元初,相国辟,皆不行。其后乡亲劝令应命,谧 为《释劝论》以通志焉。其辞曰:

相国晋王辟余等三十七人,及泰始登禅,同命之士莫不毕至,皆拜骑都尉,或 赐爵关内侯,进奉朝请,礼如侍臣。唯余疾困,不及国宠。宗人父兄及我僚类,咸 以为天下大庆,万姓赖之,虽未成礼,不宜安寝,纵其疾笃,犹当致身。余唯古今 明王之制,事无巨细,断之以情,实力不堪,岂慢也哉!乃伏枕而叹曰:"夫进者, 身之荣也;退者,命之实也。设余不疾,执高箕山,尚当容之,况余实笃!故尧、 舜之世,士或收迹林泽,或过门不敢入。咎繇之徒两遂其愿者,遇时也。故朝贵致 功之臣,野美全志之士。彼独何人哉!今圣帝龙兴,配名前哲,仁道不远,斯亦然 乎!客或以常言见逼,或以逆世为虑。余谓上有宽明之主,下必有听意之人,天网 恢恢,至否一也,何尤于出处哉!"遂究宾主之论,以解难者,名曰《释劝》。

客曰:"盖闻天以悬象致明,地以含通吐灵。故黄钟次序,律吕分形。是以春 华发萼,夏繁其实,秋风逐暑,冬冰乃结。人道以之,应机乃发。三材连利,明若 符契。故士或同升于唐朝,或先觉于有莘,或通梦以感主,或释钓于渭滨,或叩角 以干齐,或解褐以相秦,或冒谤以安郑,或乘驷以救屯,或班荆以求友,或借术于 黄神。故能电飞景拔,超次迈伦,腾高声以奋远,抗宇宙之清音。由此观之,进德 贵乎及时,何故屈此而不伸?今子以英茂之才,游精于六艺之府,散意于众妙之门 者有年矣。既遭皇禅之朝,又投禄利之际,委圣明之主,偶知己之会,时清道真, 可以冲迈,此真吾生濯发云汉、鸿渐之秋也。韬光逐薮,含章未曜,龙潜九泉,坚 焉执高,弃通道之远由,守介人之局操,无乃乖于道之趣乎?

且吾闻招摇昏回则天位正,五教班叙则人理定。如今王命切至,委虑有司,上 招迕主之累,下致骇众之疑。达者贵同,何必独异?群贤可从,何必守意?方今同 命并臻,饥不待餐,振藻皇涂,咸秩天官。子独栖迟衡门,放形世表,逊遁丘园, 不睨华好,惠不加人,行不合道,身婴大疢,性命难保。若其羲和促辔,大火西穨, 临川恨晚,将复何阶!夫贵阴贱璧,圣所约也;颠倒衣裳,明所箴也。子其鉴先哲 之洪范,副圣朝之虚心,冲灵翼于云路,浴天池以濯鳞,排阊阖,步玉岑,登紫闼, 侍北辰,翻然景曜,杂沓英尘。辅唐、虞之主,化尧舜、之人,宣刑错之政,配殷、 周之臣,铭功景钟,参叙彝伦,存则鼎食,亡为贵臣,不亦茂哉!而忽金白之辉曜, 忘青紫之班瞵,辞容服之光粲,抱弊褐之终年,无乃勤乎!"

主人笑而应之曰:"吁!若宾可谓习外观之晖晖,未睹幽人之仿佛也;见俗人 之不容,未喻圣皇之兼爱也;循方圆于规矩,未知大形之无外也。故曰,天玄而清, 地静而宁,含罗万类,旁薄群生,寄身圣世,托道之灵。若夫春以阳散,冬以阴凝, 泰液含光,元气混蒸,众品仰化,诞制殊征。故进者享天禄,处者安丘陵。是以寒 暑相推,四宿代中,阴阳不治,运化无穷,自然分定,两克厥中。二物俱灵,是谓 大同;彼此无怨,是谓至通。

若乃衰周之末,贵诈贱诚,牵于权力,以利要荣。故苏子出而六主合,张仪入 而横势成,廉颇存而赵重,乐毅去而燕轻,公叔没而魏败,孙膑刖而齐宁,蠡种亲 而越霸,屈子疏而楚倾。是以君无常籍,臣无定名,损义放诚,一虚一盈。故冯以 弹剑感主,女有反赐之说,项奋拔山之力,蒯陈鼎足之势,东郭劫于田荣,颜阖耻 于见逼。斯皆弃礼丧真,苟荣朝夕之急者也,岂道化之本与!

若乃圣帝之创化也,参德乎三皇,齐风乎虞、夏,欲温温而和暢,不欲察察而 明切也;欲混混若玄流,不欲荡荡而名发也;欲索索而条解,不欲契契而绳结也; 欲芒芒而无垠际,不欲区区而分别也;欲暗然而内章,不欲示白若冰雪也;欲醇醇 而任德,不欲琐琐而执法也。是以见机者以动成,好遁者无所迫。故曰,一明一昧, 得道之概;一弛一张,合礼之方;一浮一沈,兼得其真。故上有劳谦之爱,下有不 名之臣;朝有聘贤之礼,野有遁窜之人。是以支伯以幽疾距唐,李老寄迹于西邻, 颜氏安陋以成名,原思娱道于至贫,荣期以三乐感尼父,黔娄定谥于布衾,干木偃 息以存魏,荆、莱志迈于江岑,君平因蓍以道著,四皓潜德于洛滨,郑真躬耕以致 誉,幼安发令乎今人。皆持难夺之节,执不回之意,遭拔俗之主,全彼人之志。故 有独定之计者,不借谋于众人;守不动之安者,不假虑于群宾。故能弃外亲之华, 通内道之真,去显显之明路,入昧昧之埃尘,宛转万情之形表,排托虚寂以寄身, 居无事之宅,交释利之人。轻若鸿毛,重若泥沈,损之不得,测之愈深。真吾徒之 师表,余迫疾而不能及者也。子议吾失宿而骇众,吾亦怪子较论而不折中也。

夫才不周用,众所斥也;寝疾弥年,朝所弃也。是以胥克之废,丘明列焉;伯 牛有疾,孔子斯叹。若黄帝创制于九经,岐伯剖腹以蠲肠,扁鹊造虢而尸起,文挚 徇命于齐王,医和显术于秦、晋,仓公发秘于汉皇,华佗存精于独识,仲景垂妙于 定方。徒恨生不逢乎若人,故乞命诉乎明王。求绝编于天录,亮我躬之辛苦,冀微 诚之降霜,故俟罪而穷处。

其后武帝频下诏敦逼不已,谧上疏自称草莽臣曰:"臣以尪弊,迷于道趣,因 疾抽簪,散发林阜,人纲不闲,鸟兽为群。陛下披榛采兰,并收蒿艾。是以皋陶振 褐,不仁者远。臣惟顽蒙,备食晋粟,犹识唐人击壤之乐,宜赴京城,称寿阙外。 而小人无良,致灾速祸,久婴笃疾,躯半不仁,右脚偏小,十有九载。又服寒食药, 违错节度,辛苦荼毒,于今七年。隆冬裸袒食冰,当暑烦闷,加以咳逆,或若温虐, 或类伤寒,浮气流肿,四肢酸重。于今困劣,救命呼噏,父兄见出,妻息长诀。仰 迫天威,扶舆就道,所苦加焉,不任进路,委身待罪,伏枕叹息。臣闻《韶》《卫》 不并奏,《雅》《郑》不兼御,故郤子入周,祸延王叔;虞丘称贤,樊姬掩口。君 子小人,礼不同器,况臣糠,糅之彫胡?庸夫锦衣,不称其服也。窃闻同命之士, 咸以毕到,唯臣疾疢,抱衅床蓐,虽贪明时,惧毙命路隅。设臣不疾,已遭尧、舜 之世,执志箕山,犹当容之。臣闻上有明圣之主,下有输实之臣;上有在宽之政, 下有委情之人。唯陛下留神垂恕,更旌瑰俊,索隐于傅岩,收钓于渭滨,无令泥滓 久浊清流。"谧辞切言至,遂见听许。

岁余,又举贤良方正,并不起。自表就帝借书,帝送一车书与之。谧虽羸疾, 而披阅不怠。初服寒食散,而性与之忤,每委顿不伦,尝悲恚,叩刃欲自杀,叔母 谏之而止。

济阴太守蜀人文立,表以命士有贽为烦,请绝其礼币,诏从之。谧闻而叹曰: "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而以革历代之制,其可乎!夫'束帛戋戋',《易》之 明义,玄纁之贽,自古之旧也。故孔子称夙夜强学以待问,席上之珍以待聘。士于 是乎三揖乃进,明致之难也;一让而退,明去之易也。若殷汤之于伊尹,文王之于 太公,或身即莘野,或就载以归,唯恐礼之不重,岂吝其烦费哉!且一礼不备,贞 女耻之,况命士乎!孔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弃之如何?政之失 贤,于此乎在矣。"

咸宁初,又诏曰:"男子皇甫谧沈静履素,守学好古,与流俗异趣,其以谧为 太子中庶子。"谧固辞笃疾。帝初虽不夺其志,寻复发诏征为议郎,又召补著作郎。 司隶校尉刘毅请为功曹,并不应。著论为葬送之制,名曰《笃终》,曰:

玄晏先生以为存亡天地之定制,人理之必至也。故礼六十而制寿,至于九十, 各有等差,防终以素,岂流俗之多忌者哉!吾年虽未制寿,然婴疢弥纪,仍遭丧难, 神气损劣,困顿数矣。常惧夭陨不期,虑终无素,是以略陈至怀。

夫人之所贪者,生也;所恶者,死也。虽贪,不得越期;虽恶,不可逃遁。人 之死也,精歇形散,魂无不之,故气属于天;寄命终尽,穷体反真,故尸藏于地。 是以神不存体,则与气升降;尸不久寄,与地合形。形神不隔,天地之性也;尸与 土并,反真之理也。今生不能保七尺之躯,死何故隔一棺之土?然则衣衾所以秽尸, 棺椁所以隔真,故桓司马石椁不如速朽;季孙玙璠比之暴骸;文公厚葬,《春秋》 以为华元不臣;杨王孙亲土,《汉书》以为贤于秦始皇。如今魂必有知,则人鬼异 制,黄泉之亲,死多于生,必将备其器物,用待亡者。今若以存况终,非即灵之意 也。如其无知,则空夺生用,损之无益,而启奸心,是招露形之祸,增亡者之毒也。

夫葬者,藏也,藏也者,欲人之不得见也。而大为棺椁,备赠存物,无异于埋 金路隅而书表于上也。虽甚愚之人,必将笑之。丰财厚葬以启奸心,或剖破棺椁, 或牵曳形骸,或剥臂捋金环,或扪肠求珠玉。焚如之形,不痛于是?自古及今,未 有不死之人,又无不发之墓也。故张释之曰:"使其中有欲,虽固南山犹有隙;使 其中无欲,虽无石椁,又何戚焉!"斯言达矣,吾之师也。夫赠终加厚,非厚死也, 生者自为也。遂生意于无益,弃死者之所属,知者所不行也。《易》称"古之葬者, 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是以死得归真,亡不损生。

故吾欲朝死夕葬,夕死朝葬,不设棺椁,不加缠敛,不修沐浴,不造新服,殡 含之物,一皆绝之。吾本欲露形入坑,以身亲土,或恐人情染俗来久,顿革理难, 今故觕为之制,奢不石椁,俭不露形。气绝之后,便即时服,幅巾故衣,以遽除裹 尸,麻约二头,置尸床上。择不毛之地,穿坑深十尺,长一丈五尺,广六尺,坑讫, 举床就坑,去床下尸。平生之物,皆无自随,唯赍《孝经》一卷,示不忘孝道。遽 除之外,便以亲土。土与地平,还其故草,使生其上,无种树木、削除,使生迹无 处,自求不知。不见可欲,则奸不生心,终始无怵惕,千载不虑患。形骸与后土同 体,魂爽与元气合灵,真笃爱之至也。若亡有前后,不得移祔。祔葬自周公来,非 古制也。舜葬苍梧,二妃不从,以为一定,何必周礼。无问师工,无信卜筮,无拘 俗言,无张神坐,无十五日朝夕上食。礼不墓祭,但月朔于家设席以祭,百日而止。 临必昏明,不得以夜。制服常居,不得墓次。夫古不崇墓,智也。今之封树,愚也。 若不从此,是戮尸地下,死而重伤。魂而有灵,则冤悲没世,长为恨鬼。王孙之子, 可以为诫。死誓难违,幸无改焉!

而竟不仕。太康三年卒,时年六十八。子童灵、方回等遵其遗命。

谧所著诗赋诔颂论难甚多,又撰《帝王世纪》、《年历》、《高士》、《逸士》、 《列女》等传、《玄晏春秋》,并重于世。门人挚虞、张轨、牛综、席纯,皆为晋 名臣。

方回少遵父操,兼有文才。永嘉初,博士征,不起。避乱荆州,闭户闲居,未 尝入城府。蚕而后衣,耕而后食,先人后己,尊贤爱物,南土人士咸崇敬之。刺史 陶侃礼之甚厚。侃每造之,著素士服,望门辄下而进。王敦遣从弟暠代侃,迁侃为 广州。侃将诣敦,方回谏曰:"吾闻敌国灭,功臣亡。足下新破杜弢,功莫与二, 欲无危,其可得乎!"侃不从而行。敦果欲杀侃,赖周访获免。暠既至荆州,大失 物情,百姓叛暠迎杜弢。暠大行诛戮以立威,以方回为侃所敬,责其不来诣己,乃 收而斩之。荆土华夷,莫不流涕。

挚虞,字仲洽,京兆长安人也。父模,魏太仆卿。虞少事皇甫谧,才学通博, 著述不倦。郡檄主簿。虞尝以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天之所祐者义也,人之所助者 信也。履信思顺,所以延福,违此而行,所以速祸。然道长世短,祸福舛错,怵迫 之徒,不知所守,荡而积愤,或迷或放。故借之以身,假之以事,先陈处世不遇之 难,遂弃彝伦,轻举远游,以极常人罔惑之情,而后引之以正,反之以义,推神明 之应于视听之表,崇否泰之运于智力之外,以明天任命之不可违,故作《思游赋》。 其辞曰:

有轩辕之遐胄兮,氏仲任之洪裔。敷华颖于末叶兮,晞灵根于上世。准乾坤以 斡度兮,仪阴阳以定制。匪时运其焉行兮,乘太虚而摇曳。戴朗月之高冠兮,缀太 白之明璜。制文霓以为衣兮,袭采云以为裳。要华电之煜龠兮,珮玉衡之琳琅。 明景日以鉴形兮,信焕曜而重光。

至美诡好于凡观兮,修稀合而靡呈。燕石缇袭以华国兮,和璞遥弃于南荆。夏 像韬尘于市北兮,瓶罍抗方于两楹。鸾皇耿介而偏栖兮,兰桂背时而独荣。关寒暑 以练真兮,岂改容而爽情。

感昆吾之易越兮,怀晖光之速暮。羡一稔而三春兮,尚含英以容豫。悼曜灵之 靡暇兮,限天晷之有度。聆鸣蜩之号节兮,恐陨叶于凝露。希前轨而增骛兮,眷后 尘而旋顾。往者倏忽而不逮兮,来者冥昧而未著。二仪泊焉其无央兮,四节环转而 靡穷。星鸟逝而时反兮,夕景潜而且融。景三后之在天兮,叹圣哲之永终。谅道修 而命微兮,孰舍盈而戢冲。握隋珠与蕙若兮,时莫悦而未遑。彼未遑其何恤兮,惧 独美之有伤。蹇委深而投奥兮,庶芬藻之不彰。芳处幽而弥馨兮,宝在夜而愈光。 逼区内之迫胁兮,思摅翼乎八荒。望云阶之崇壮兮,愿轻举而高翔。

造庖牺以问象兮,辨吉繇于姬文。将远游于太初兮,鉴形魄之未分。四灵俨而 为卫兮,六气纷以成群。骖白兽于商风兮,御苍龙于景云。简厮徒于灵圉兮,从冯 夷而问津。召陵阳于游溪兮,旌王子于柏人。前祝融以掌燧兮,殿玄冥以掩尘。形 飘飘而遂遐兮,气亹癖而愈新。挹玉膏于莱嵎兮,掇紫英于瀛滨。揖太昊以假憩兮, 听赋政于三春。洪范翕而复张兮,百卉陨而更震。睇玉女之纷彯兮,执懿筐于扶木。 览玄象之韡晔兮,仍腾跃乎阳谷。吸朝霞以疗饥兮,降廪泉而濯足。将纵辔以逍遥 兮,恨东极之路促。诏纤阿而右回兮,觌硃明之赫戏。莅群神于夏庭兮,回苍梧而 结知。纚焦明以承旂兮,驵天马而高驰。谗羲和于丹丘兮,诮倒景之乱仪。寻凯风 而南暨兮,谢太阳于炎离。戚溽暑之陶郁兮,余安能乎留斯!闻碧鸡之长晨兮,吾 将往乎西游。奥浮鹢于弱水兮,泊舳舻兮中流。苟精粹之攸存兮,诚沈羽以泛舟。 轶望舒以陵厉兮,羌神漂而气浮。讯硕老于金室兮,采旧闻于前修。讥沦阴于危山 兮,问王母于椒丘。观玄乌之参趾兮,会根壹之神筹。扰毚兔于月窟兮,诘姮娥于 蓐收。爰揽辔而旋驱兮,访北叟之倚伏。乘增冰而遂济兮,凌固阴之所滀。探龟蛇 于幽穴兮,敢罔养之潜育。哂倏忽之躁狂兮,丧中黄于耳目,偭烛龙而游衍兮, 穷大明于北陆。

攀招摇而上跻兮,忽蹈廓而凌虚。登阊阖而遗眷兮,頫玄黄于地舆。召黔雷以 先导兮,觐天帝于清都。观浑仪以寓目兮,拊造化之大炉。爰辨惑于上皇兮,稽吉 凶之元符。唐则天而民咨兮,癸乱常而感虞。孔挥涕于西狩兮,臧考祥于娄句。跖 肆暴而保乂兮,颜履仁而夙徂。何否泰之靡所兮,眩荣辱之不图?运可期兮不可思, 道可知兮不可为。求之者劳兮欲之者惑,信天任命兮理乃自得。

且也四位为匠,乾巛为均。散而为物,结而为人。阳降阴升,一替一兴。流而 为川,滞而为陵。祸不可攘,福不可征。其否兮有豫,其泰兮有数。成形兮未察, 灵像兮巳固。承明训以发蒙兮,审性命之靡求。将澄神而守一兮,奚飘飘而遐游!

斐陈辞以告退兮,主悖惘而永叹。惟升降之不仍兮,咏别易而会难。愿大飨以 致好兮,盍息驾于一飧。会司仪于有始兮,延嘉宾于九乾。陈钧天之广乐兮,展万 舞之至欢。枉矢铄其在手兮,狼弧翾其斯弯。睨翟犬于帝侧兮,殪熊罴于灵轩。

尔乃清道夙跸,载轮修祖。班命授号,轙辀整旅。兆司郁以郕路兮,万灵森而 陈庭。丰隆轩其警众兮,钩陈帅以属兵。堪舆竦而进时兮,文昌肃以司行。抗蚩尤 之修旃兮,建雄虹之采旌。乘云车电鞭之扶舆委移兮,驾应龙青虬之容裔陆离。俯 游光逸景倏烁徽霍兮,仰流旌垂旄焱攸扦纚。前湛湛而摄进兮,后亻禁僸而方驰。 且启行于重阳兮,奄税驾乎少仪。跨列缺兮规乾巛,挥玉关兮出天门。涉汉津兮望 昆仑,经赤霄兮临玄根。观品物兮终复魂,形已消兮气犹存。眺悬舟之离离兮,怀 旧都之蔼蔼。仍繁荣而督引兮,将遄降而速迈。华云依霏而翼衡兮,日月炫晃而映 盖。蹈烟煴兮辞天衢,心闣兮识故居。路遂遒兮情欣欣,奄忽归兮反常闾。修中 和兮崇彝伦,大道繇兮味琴书。乐自然兮识穷达,澹无思兮心恆娱。

举贤良,与夏侯湛等十七人策为下第,拜中郎。武帝诏曰:"省诸贤良答策, 虽所言殊涂,皆明于王义,有益政道。欲详览其对,究观贤士大夫用心。"因诏诸 贤良方正直言,会东堂策问,曰:"顷日食正阳,水旱为灾,将何所修,以变大眚? 及法令有不宜于今,为公私所患苦者,皆何事?凡平世在于得才,得才者亦借耳目 以听察。若有文武器能有益于时务而未见申叙者,各举其人。及有负俗谤议,宜先 洗濯者,亦各言之。"虞对曰:"臣闻古之圣明,原始以要终,体本以正末。故忧 法度之不当,而不忧人物之失所;忧人物之失所,而不忧灾害之流行。诚以法得于 此,则物理于彼;人和于下,则灾消于上。其有日月之眚,水旱之灾,则反听内视, 求其所由,远观诸物,近验诸身。耳目听察,岂或有蔽其聪明者乎?动心出令,岂 或有倾其常正者乎?大官大职,岂或有授非其人者乎?赏罚黜陟,岂或有不得其所 者乎?河滨山岩,岂或有怀道钓筑而未感于梦兆者乎?方外遐裔,岂或有命世杰出 而未蒙膏泽者乎?推此类也,以求其故,询事考言,以尽其实,则天人之情可得而 见,咎征之至可得而救也。若推之于物则无忤,求之于身则无尤,万物理顺,内外 咸宜,祝史正辞,言不负诚,而日月错行,夭疠不戒,此则阴阳之事,非吉凶所在 也。期运度数,自然之分,固非人事所能供御,其亦振廪散滞,贬食省用而已矣。 是故诚遇期运,则虽陶唐、殷汤有所不变;苟非期运,则宋、卫之君,诸侯之相, 犹能有感。唯陛下审其所由,以尽其理,则天下幸甚。臣生长荜门,不逮异物,虽 有贤才,所未接识,不敢瞽言妄举,无以畴答圣问。"擢为太子舍人,除闻喜令。

时天子留心政道,又吴寇新平,天下乂安,上《太康颂》以美晋德。其辞曰:

于休上古,人之资始。四隩咸宅,万国同轨。有汉不竞,丧乱靡纪。畿服外叛, 侯卫内圮。天难既降,时惟鞠凶。龙战兽争,分裂遐邦。备僭岷蜀,度逆海东。权 乃缘间,割据三江。明明上帝,临下有赫。乃宣皇威,致天之辟。奋武辽隧,罪人 斯获。抚定朝鲜,奄征韩、貊。文既应期,席卷梁、益。元憝委命,九夷重译。邛、 冉、哀牢,是焉底绩。我皇之登,二国既平。靡适不怀,以育群生。吴乃负固,放 命南冥。声教未暨,弗及王灵。皇震其威,赫如雷霆。截彼江、沔,荆、舒以清。 邈矣圣皇,参乾两离。陶化以正,取乱以奇。耀武六旬,舆徒不疲。饮至数实,干 旄无亏。洋洋四海,率礼和乐。穆穆宫庙,歌雍咏铄。光天之下,莫匪帝略。穷发 反景,承正受朔。龙马骙骙,风于华阳。弓矢橐服,干戈戢藏。严严南金,业业余 皇。雄剑班朝,造舟为梁。圣明有造,实代天工。天地不违,黎元时邕。三务斯协, 用底厥庸。既远其迹,将明其踪。乔山惟岳,望帝之封。猗欤圣帝,胡不封哉!

以母忧解职。久之,召补尚书郎。

将作大匠陈勰掘地得古尺,尚书奏:"今尺长于古尺,宜以古为正。"潘岳以 为习用已久,不宜复改。虞驳曰:"昔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其形容,象物制器, 以存时用。故参天两地,以正算数之纪;依律计分,以定长短之度。其作之也有则, 故用之也有征。考步两仪,则天地无所隐其情;准正三辰,则悬象无所容其谬;施 之金石,则音韵和谐;措之规矩,则器用合宜。一本不差而万物皆正,及其差也, 事皆反是。今尺长于古尺几于半寸,乐府用之,律吕不合;史官用之,历象失占; 医署用之,孔穴乖错。此三者,度量之所由生,得失之所取征,皆絓阂而不得通, 故宜改今而从古也。唐、虞之制,同律度量衡,仲尼之训,谨权审度。今两尺并用, 不可谓之同;知失而行,不可谓之谨。不同不谨,是谓谬法,非所以轨物垂则,示 人之极。凡物有多而易改,亦有少而难变,亦有改而致烦,有变而之简。度量是人 所常用,而长短非人所恋惜,是多而易改者也。正失于得,反邪于正,一时之变, 永世无二,是变而之简者也。宪章成式,不失旧物,季末苟合之制,异端杂乱之用, 当以时厘改,贞夫一者也。臣以为宜如所奏。"又表论封禅,见《礼志》。

虞以汉末丧乱,谱传多亡失,虽其子孙不能言其先祖,撰《族姓昭穆》十卷, 上疏进之,以为足以备物致用,广多闻之益。以定品违法,为司徒所劾,诏原之。

时太庙初建,诏普增位一等。后以主者承诏失旨,改除之。虞上表曰:"臣闻 昔之圣明,不爱千乘之国而惜桐叶之信,所以重至尊之命而达于万国之诚也。前 《乙巳赦书》,远称先帝遗惠余泽,普增位一等,以酬四海欣戴之心。驿书班下, 被于远近,莫不鸟腾鱼跃,喜蒙德泽。今一旦更以主者思文不审,收既往之诏,夺 已澍之施,臣之愚心窃以为不可。"诏从之。

元康中,迁吴王友。时荀顗撰《新礼》,使虞讨论得失而后施行。元皇后崩, 杜预奏:"谅暗之制,乃自上古,是以高宗无服丧之文,而唯文称不言。汉文限三 十六日。魏氏以降,既虞为节。皇太子与国为体,理宜释服,卒哭便除。"虞答预 书曰:"唐称遏密,殷云谅暗,各举事以为名,非既葬有殊降。周室以来,谓之丧 服。丧服者,以服表丧。今帝者一日万机,太子监抚之重,以宜夺礼,葬讫除服, 变制通理,垂典将来,何必附之于古,使老儒致争哉!"皇太孙尚薨,有司奏"御 服齐衰期"。诏令博士议。虞曰:"太子生,举以成人之礼,则殇理除矣。太孙亦 体君传重,由位成而服全,非以年也。"从之。虞又议玉辂、两社事,见《舆服志》。

后历秘书监、卫尉卿,从惠帝幸长安。及东军来迎,百官奔散,遂流离鄠、杜 之间,转入南山中,粮绝饥甚,拾橡实而食之。后得还洛,历光禄勋、太常卿。时 怀帝亲郊。自元康以来,不亲郊祀,礼仪弛废。虞考正旧典,法物粲然。及洛京荒 乱,盗窃纵横,人饥相食。虞素清贫,遂以馁卒。

虞撰《文章志》四卷,注解《三辅决录》,又撰古文章,类聚区分为三十卷, 名曰《流别集》,各为之论,辞理惬当,为世所重。

虞善观玄象,尝谓友人曰:"今天下方乱,避难之国,其唯凉土乎!"性爱士 人,有表荐者,恆为其辞。东平太叔广枢机清辩,广谈,虞不能对;虞笔,广不能 答;更相嗤笑,纷然于世云。

束皙,字广微,阳平元城人,汉太子太傅疏广之后也。王莽末,广曾孙孟达避 难,自东海徙居沙鹿山南,因去疏之足,遂改姓焉。祖混,陇西太守。父龛,冯翊 太守,并有名誉。皙博学多闻,与兄璆俱知名。少游国学,或问博士曹志曰:"当 今好学者谁乎?"志曰:"阳平束广微好学不倦,人莫及也。"还乡里,察孝廉, 举茂才,皆不就。璆娶石鉴从女,弃之,鉴以为憾,讽州郡公府不得辟,故皙等久 不得调。

太康中,郡界大旱,皙为邑人请雨,三日而雨注,众谓皙诚感,为作歌曰: "束先生,通神明,请天三日甘雨零。我黍以育,我稷以生。何以畴之?报束长生。" 皙与卫恆厚善,闻恆遇祸,自本郡赴丧。

尝为《劝农》及《饼》诸赋,文颇鄙俗,时人薄之。而性沈退,不慕荣利,作 《玄居释》以拟《客难》,其辞曰:

束皙闲居,门人并侍。方下帷深谭,隐几而咍,含毫散藻,考撰同异,在侧者 进而问之曰:"盖闻道尚变通,达者无穷。世乱则救其纷,时泰则扶其隆。振天维 以赞百务,熙帝载而鼓皇风。生则率土乐其存,死则宇内哀其终。是以君子屈己伸 道,不耻干时。上国有不索何获之言,《周易》著跃以求进之辞。莘老负金铉以陈 烹割之说,齐客当康衢而咏《白水》之诗。今先生耽道修艺,嶷然山峙,潜朗通微, 洽览深识,夜兼忘寐之勤,昼骋钻玄之思,旷年累稔,不堕其志。鳞翼成而愈伏, 术业优而不试。乃欲阖椟辞价,泥蟠深处,永戢琳琅之耀,匿首穷鱼之渚,当唐年 而慕长沮,邦有道而反甯武。识彼迷此,愚窃不取。

若乃士以援登,进必待求,附势之党横擢,则林薮之彦不抽,丹墀步纨夸之童, 东野遗白颠之叟。盍亦因子都而事博陆,凭鹢首以涉洪流,蹈翠云以骇逸龙,振光 耀以惊沈。徒屈蟠于陷井,眄天路而不游,学既积而身困,夫何为乎秘丘。

且岁不我与,时若奔驷,有来无反,难得易失。先生不知盱豫之谶悔迟,而忘 夫朋盍之义务疾,亦岂能登海湄而抑东流之水,临虞泉而招西归之日?徒以曲畏为 梏,儒学自桎,囚大道于环堵,苦形骸于蓬室。岂若托身权戚,凭势假力,择栖芳 林,飞不待翼,夕宿七娥之房,朝享五鼎之食,匡三正则太阶平,赞五教而玉绳直。 孰若茹藿餐蔬,终身自匿哉!"

束子曰:"居!吾将导尔以君子之道,谕尔以出处之事。尔其明受余讯,谨听 余志。

昔元一既启,两仪肇立,离光夜隐,望舒昼戢,羽族翔林,蟩蛁赴湿,物从性 之所安,士乐志之所执,或背丰荣以岩栖,或排兰闼而求入,在野者龙逸,在朝者 凤集。虽其轨迹不同,而道无贵贱,必安其业,交不相羡,稷、契奋庸以宣道,巢、 由洗耳以避禅,同垂不朽之称,俱入贤者之流。参名比誉,谁劣谁优?何必贪与二 八为群,而耻为七人之畴乎!且道睽而通,士不同趣,吾窃缀处者之末行,未敢闻 子之高喻,将忽蒲轮而不眄,夫何权戚之云附哉!

昔周、汉中衰,时难自托,福兆既开,患端亦作,朝游巍峨之宫,夕坠峥嵘之 壑,昼笑夜叹,晨华暮落,忠不足以卫己,祸不可以预度,是士讳登朝而竞赴林薄。 或毁名自污,或不食其禄,比从政于匣笥之龟,譬官者于郊庙之犊,公孙泣涕而辞 相,杨雄抗论于赤族。

今大晋熙隆,六合宁静。蜂虿止毒,熊罴辍猛,五刑勿用,八纮备整,主无骄 肆之怒,臣无牦缨之请,上下相安,率礼从道。朝养触邪之兽,庭有指佞之草,祸 戮可以忠逃,宠禄可以顺保。

且夫进无险惧,而惟寂之务者,率其性也。两可俱是,而舍彼趣此者,从其志 也。盖无为可以解天下之纷,澹泊可以救国家之急,当位者事有所穷,陈策者言有 不入,翟璜不能回西邻之寇,平、勃不能正如意之立,干木卧而秦师退,四皓起而 戚姬泣。夫如是何舍何执,何去何就?谓山岑之林为芳,谷底之莽为臭。守分任性, 唯天所授,鸟不假甲于龟,鱼不借足于兽,何必笑孤竹之贫而羡齐景之富!耻布衣 以肆志,宁文裘而拖绣。且能约其躬,则儋石之畜以丰;苟肆其欲,则海陵之积不 足;存道德者,则匹夫之身可荣;忘大伦者,则万乘之主犹辱。将研六籍以训世, 守寂泊以镇俗,偶郑老于海隅,匹严叟于僻蜀。且世以太虚为舆,玄炉为肆,神游 莫竞之林,心存无营之室,荣利不扰其觉,殷忧不干其寐,捐夸者之所贪,收躁务 之所弃,雉圣籍之荒芜,总群言之一至。全素履于丘园,背缨緌而长逸,请子课吾 业于千载,无听吾言于今日也。"

张华见而奇之。石鉴卒,王戎乃辟璆。华召皙为掾,又为司空、下邳王晃所辟。 华为司空,复以为贼曹属。

时欲广农,皙上议曰:

伏见诏书,以仓廪不实,关右饥穷,欲大兴田农,以蕃嘉谷,此诚有虞戒大禹 尽力之谓。然农穰可致,所由者三:一曰天时不諐,二曰地利无失,三曰人力咸用。 若必春无{雨脉}霂之润,秋繁滂沱之患,水旱失中,雩禳有请。虽使羲和平秩,后 稷亲农,理疆甽于原隰,勤藨蓘于中田,犹不足以致仓庾盈亿之积也。然地利可以 计生,人力可以课致,诏书之旨,亦将欲尽此理乎?

今天下千城,人多游食,废业占空,无田课之实。较计九州,数过万计。可申 严此防,令鉴司精察,一人失课,负及郡县,此人力之可致也。

又州司十郡,土狭人繁,三魏尤甚,而猪羊马牧,布其境内,宜悉破废,以供 无业。业少之人,虽颇割徙,在者犹多,田诸菀牧,不乐旷野,贪在人间。故谓北 土不宜畜牧,此诚不然。案古今之语,以为马之所生,实在冀北,大贾牂羊,取之 清渤,放豕之歌,起于钜鹿,是其效也。可悉徙诸牧,以充其地,使马牛猪羊龁草 于空虚之田,游食之人受业于赋给之赐,此地利之可致者也。昔骓駓在坰,史克所 以颂鲁僖;却马务田,老氏所以称有道,岂利之所以会哉?又如汲郡之吴泽,良田 数千顷,泞水停洿,人不垦植。闻其国人,皆谓通泄之功不足为难,舄卤成原,其 利甚重。而豪强大族,惜其鱼捕之饶,构说官长,终于不破。此亦谷口之谣,载在 史篇。谓宜复下郡县,以详当今之计。荆、扬、兗、豫,污泥之土,渠坞之宜,必 多此类,最是不待天时而丰年可获者也。以其云雨生于畚臿,多稌生于决泄,不必 望朝隮而黄潦臻,禜山川而霖雨息。是故两周争东西之流,史起惜漳渠之浸,明地 利之重也。宜诏四州刺史,使谨按以闻。

又昔魏氏徙三郡人在阳平顿丘界,今者繁盛,合五六千家。二郡田地逼狭,谓 可徙还西州,以充边土,赐其十年之复,以慰重迁之情。一举两得,外实内宽,增 广穷人之业,以辟西郊之田,此又农事之大益也。

转佐著作郎,撰《晋书·帝纪》、十《志》,迁转博士,著作如故。

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其 《纪年》十三篇,记夏以来至周幽王为犬戎所灭,以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 安釐王之二十年。盖魏国之史书,大略与《春秋》皆多相应。其中经传大异,则云 夏年多殷;益干启位,启杀之;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自周受命,至穆王百年, 非穆王寿百岁也;幽王既亡,有共伯和者摄行天子事,非二相共和也。其《易经》 二篇,与《周易》上下经同。《易繇阴阳卦》二篇,与《周易》略同,《繇辞》则 异。《卦下易经》一篇,似《说卦》而异。《公孙段》二篇,公孙段与邵陟论《易》。 《国语》三篇,言楚、晋事。《名》三篇,似《礼记》,又似《尔雅》、《论语》。 《师春》一篇,书《左传》诸卜筮,"师春"似是造书者姓名也。《琐语》十一篇, 诸国卜梦妖怪相书也。《梁丘藏》一篇,先叙魏之世数,次言丘藏金玉事。《缴书》 二篇,论弋射法。《生封》一篇,帝王所封。《大历》二篇,邹子谈天类也。《穆 天子传》五篇,言周穆王游行四海,见帝台、西王母。《图诗》一篇,画赞之属也。 又杂书十九篇:《周食田法》,《周书》,《论楚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 大凡七十五篇,七篇简书折坏,不识名题。冢中又得铜剑一枚,长二尺五寸。漆书 皆科斗字。初发冢者烧策照取宝物,及官收之,多烬简断札,文既残缺,不复诠次。 武帝以其书付秘书校缀次第,寻考指归,而以今文写之。皙在著作,得观竹书,随 疑分释,皆有义证。迁尚书郎。

武帝尝问挚虞三日曲水之义,虞对曰:"汉章帝时,平原徐肇以三月初生三女, 至三日俱亡,邨人以为怪,乃招携之水滨洗祓,遂因水以泛觞,其义起此。"帝曰: "必如所谈,便非好事。"皙进曰:"虞小生,不足以知,臣请言之。昔周公成洛 邑,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诗云'羽觞随波'。又秦昭王以三日置酒河曲,见金人奉 水心之剑,曰:'令君制有西夏。'乃霸诸侯,因此立为曲水。二汉相缘,皆为盛 集。"帝大悦,赐皙金五十斤。

时有人于嵩高山下得竹简一枚,上两行科斗书,传以相示,莫有知者。司空张 华以问皙,皙曰:"此汉明帝显节陵中策文也。"检验果然,时人伏其博识。

赵王伦为相国,请为记室。皙辞疾罢归,教授门徒。年四十卒,元城市里为之 废业,门生故人立碑墓侧。

皙才学博通,所著《三魏人士传》,《七代通记》、《晋书·纪》、《志》, 遇乱亡失。其《五经通论》、《发蒙记》、《补亡诗》、文集数十篇,行于世云。

王接,字祖游,河东猗氏人,汉京兆尹尊十世孙也。父蔚,世修儒史之学。魏 中领军曹羲作《至公论》,蔚善之,而著《至机论》,辞义甚美。官至夏阳侯相。 接幼丧父,哀毁过礼,乡亲皆叹曰:"王氏有子哉!"渤海刘原为河东太守,好奇, 以旌才为务。同郡冯收试经为郎,七十余,荐接于原曰:"夫骅骝不总辔,则非造 父之肆;明月不流光,则非隋侯之掌。伏惟明府苞黄中之德,耀重离之明,求贤与 能,小无遗错,是以鄙老思献所知。窃见处士王接,岐嶷俊异,十三而孤,居丧尽 礼,学过目而知,义触类而长,斯玉铉之妙味,经世之徽猷也。不患玄黎之不启, 窃乐春英之及时。"原即礼命,接不受。原乃呼见曰:"君欲慕肥遁之高邪?"对 曰:"接薄祜,少孤而无兄弟,母老疾笃,故无心为吏。"及母终,柴毁骨立,居 墓次积年,备览众书,多出异义。性简率,不修俗操,乡里大族多不能善之,唯裴 頠雅知焉。平阳太守柳澹、散骑侍郎裴遐、尚书仆射邓攸皆与接友善。后为郡主簿, 迎太守温宇,宇奇之,转功曹史。州辟部平阳从事。时泰山羊亮为平阳太守,荐之 于司隶校尉王堪,出补都官从事。

永宁初,举秀才。友人荥阳潘滔遗接书曰:"挚虞、卞玄仁并谓足下应和鼎味, 可无以应秀才行。"接报书曰:"今世道交丧,将遂剥乱,而识智之士钳口韬笔, 祸败日深,如火之燎原,其可救乎?非荣斯行,欲极陈所见,冀有觉悟耳。"是岁, 三王义举,惠帝复阼,以国有大庆,天下秀孝一皆不试,接以为恨。除中郎,补征 虏将军司马。

荡阴之役,侍中嵇绍为乱兵所害,接议曰:"夫谋人之军,军败则死之;谋人 之国,国危则亡之,古之道也。荡阴之役,百官奔北,唯嵇绍守职以遇不道,可谓 臣矣,又可称痛矣。今山东方欲大举,宜明高节,以号令天下。依《春秋》褒三累 之义,加绍致命之赏,则遐迩向风,莫敢不肃矣。"朝廷从之。

河间王颙欲迁驾长安,与关东乖异,以接成都王佐,难之,表转临汾公相国。 及东海王越率诸候讨颙,尚书令王堪统行台,上请接补尚书殿中郎,未至而卒,年 三十九。

接学虽博通,特精《礼》《传》。常谓《左氏》辞义赡富,自是一家书,不主 为经发。《公羊》附经立传,经所不书,传不妄起,于文为俭,通经为长。任城何 休训释甚详,而黜周王鲁,大体乖硋,且志通《公羊》而往往还为《公羊》疾病。 接乃更注《公羊春秋》,多有新义。时秘书丞卫恆考正汲冢书,未讫而遭难。佐著 作郎束皙述而成之,事多证异义。时东莱太守陈留王庭坚难之,亦有证据。皙又释 难,而庭坚已亡。散骑侍郎潘滔谓接曰:"卿才学理议,足解二子之纷,可试论之。" 接遂详其得失。挚虞、谢衡皆博物多闻,咸以为允当。又撰《列女后传》七十二人, 杂论议、诗赋、碑颂、驳难十余万言,丧乱尽失。

长子愆期,流寓江南,缘父本意,更注《公羊》,又集《列女后传》云。

史臣曰:皇甫谧素履幽贞,闲居养疾,留情笔削,敦悦丘坟,轩冕未足为荣, 贫贱不以为耻,确乎不拔,斯固有晋之高人者欤!洎乎《笃终》立论,薄葬昭俭, 既戒奢于季氏,亦无取于王孙,可谓达存亡之机矣。挚虞、束皙等并详览载籍,多 识旧章,奏议可观,文词雅赡,可谓博闻之士也。或摄官延阁,裁成言事之书;或 莅政秩宗,参定禋郊之礼。虞既厄于从理,皙乃年位不充,天之报施,何其爽也! 王接才调秀出,见赏知音,惜其夭枉,未申骥足,嗟夫!

赞曰:士安好逸,栖心蓬荜。属意文雅,忘怀荣秩。遗制可称,养生乖术。挚 虞博闻,广微绝群。财成礼度,刊缉遗文。魏篇式序,汉册斯分。祖游后出,亦播 清芬。


分类:正史 书名:晋书 作者:房玄龄
《晋书》列传第23|正史

《晋书》列传第23


愍怀太子遹,字熙祖,惠帝长子,母曰谢才人。幼而聪慧,武帝爱之,恆在左 右。尝与诸皇子共戏殿上,惠帝来朝,执诸皇子手,次至太子,帝曰:"是汝兒也。" 惠帝乃止。宫中尝夜失火,武帝登楼望之。太子时年五岁,牵帝裾入暗中。帝问其 故,太子曰:"暮夜仓卒,宜备非常,不宜令照见人君也。"由是奇之。尝从帝观 豕牢,言于帝曰:"豕甚肥,何不杀以享士,而使久费五谷?"帝嘉其意,即使烹 之。因抚其背,谓廷尉傅祗曰:"此兒当兴我家。"尝对群臣称太子似宣帝,于是 令誉流于天下。

时望气者言广陵有天子气,故封为广陵王,邑五万户。以刘寔为师,孟珩为友, 杨准、冯荪为文学。惠帝即位,立为皇太子。盛选德望以为师傅,以何劭为太师, 王戎为太傅,杨济为太保,裴楷为少师,张华为少傅,和峤为少保。元康元年,出 就东宫,又诏曰:"遹尚幼蒙,今出东宫,惟当赖师傅群贤之训。其游处左右,宜 得正人使共周旋,能相长益者。"于是使太保卫瓘息庭、司空泰息略、太子太傅杨 济息毖、太子少师裴楷息宪、太子少傅张华息祎、尚书令华暠息恆与太子游处,以 相辅导焉。

及长,不好学,惟与左右嬉戏,不能尊敬保傅。贾后素忌太子有令誉,因此密 敕黄门阉宦媚谀于太子曰:"殿下诚可及壮时极意所欲,何为恆自拘束?"每见喜 怒之际,辄叹曰:"殿下不知用威刑,天下岂得畏服!"太子所幸蒋美人生男,又 言宜隆其赏赐,多为皇孙造玩弄之器,太子从之。于是慢弛益彰,或废朝侍,恆在 后园游戏。爱埤车小马,令左右驰骑,断其鞅勒,使堕地为乐。或有犯忤者,手自 捶击之。性拘小忌,不许缮壁修墙,正瓦动屋。而于宫中为市,使人屠酤,手揣斤 两,轻重不差。其母本屠家女也,故太子好之。又令西园卖葵菜、蓝子、鸡、面之 属,而收其利。东宫旧制,月请钱五十万,备于众用,太子恆探取二月,以供嬖宠。 洗马江统陈五事以谏之,太子不纳,语在《统传》中。舍人杜锡以太子非贾后所生, 而后性凶暴,深以为忧,每尽忠规劝太子修德进善,远于谗谤。太子怒,使人以针 著锡常所坐氈中而剌之。

太子性刚,知贾谧恃后之贵,不能假借之。谧至东宫,或舍之而于后庭游戏。 詹事裴权谏曰:"贾谧甚有宠于中宫,而有不顺之色,若一旦交构,大事去矣。宜 深自谦屈,以防其变,广延贤士,用自辅翼。"太子不能从。初,贾后母郭槐欲以 韩寿女为太子妃,太子亦欲婚韩氏以自固。而寿妻贾午及后皆不听,而为太子聘王 衍小女惠风。太子闻衍长女美,而贾后为谧聘之,心不能平,颇以为言。谧尝与太 子围棋,争道,成都王颖见而诃谧,谧意愈不平,因此谮太子于后曰:"太子广买 田业,多畜私财以结小人者,为贾氏故也。密闻其言云:'皇后万岁后,吾当鱼肉 之。'非但如是也,若宫车晏驾,彼居大位,依杨氏故事,诛臣等而废后于金墉, 如反手耳。不如早为之所,更立慈顺者以自防卫。"后纳其言,又宣扬太子之短, 布诸远近。于时朝野咸知贾后有害太子意。中护军赵俊请太子废后,太子不听。

九年六月,有桑生于宫西厢,日长尺余,数日而枯。十二月,贾后将废太子, 诈称上不和,呼太子入朝。既至,后不见,置于别室,遣婢陈舞赐以酒枣,逼饮醉 之。使黄门侍郎潘岳作书草,若祷神之文,有如太子素意,因醉而书之,令小婢承 福以纸笔及书草使太子书之。文曰:"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 宜速自了;不了,吾当手了之。并谢妃共要克期而两发,勿疑犹豫,致后患。茹毛 饮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许当扫除患害,立道文为王,蒋为内主。愿成,当三牲祠北 君,大赦天下。要疏如律令。"太子醉迷不觉,遂依而写之,其字半不成。既而补 成之,后以呈帝。帝幸式乾殿,召公卿入,使黄门令董猛以太子书及青纸诏曰: "遹书如此,今赐死。"遍示诸公王,莫有言者,惟张华、裴頠证明太子。贾后使 董猛矫以长广公主辞白帝曰:"事宜速决,而群臣各有不同,若有不从诏,宜以军 法从事。"议至日西不决。后惧事变,乃表免太子为庶人,诏许之。于是使尚书和 郁持节,解结为副,及大将军梁王肜、镇东将军淮南王允、前将军东武公澹、赵王 伦、太保何劭诣东宫,废太子为庶人。是日太子游玄圃,闻有使者至,改服出崇贤 门,再拜受诏,步出承华门,乘粗犊车。澹以兵仗送太子妃王氏、三皇孙于金墉城, 考竟谢淑妃及太子保林蒋俊。明年正月,贾后又使黄门自首,欲与太子为逆。诏以 黄门首辞班示公卿。又遣澹以千兵防送太子,更幽于许昌宫之别坊,令治书御史刘 振持节守之。先是,有童谣曰:"东宫马子莫聋空,前至腊月缠汝閤。"又曰: "南风起兮吹白沙,遥望鲁国郁嵯峨,千岁髑髅生齿牙。"南风,后名;沙门,太 子小字也。

初,太子之废也,妃父王衍表请离婚。太子至许,遗妃书曰:"鄙虽顽愚,心 念为善,欲尽忠孝之节,无有恶逆之心。虽非中宫所生,奉事有如亲母。自为太子 以来,敕见禁检,不得见母。自宜城君亡,不见存恤,恆在空室中坐。去年十二月, 道文疾病困笃,父子之情,实相怜愍。于时表国家乞加徽号,不见听许。疾病既笃, 为之求请恩福,无有恶心。自道文病,中宫三遣左右来视,云:'天教呼汝。'到 二十八日暮,有短函来,题言东宫发,疏云:'言天教欲见汝。'即便作表求入。 二十九日早入见国家,须臾遣至中宫。中宫左右陈舞见语:'中宫旦来吐不快。' 使住空屋中坐。须臾中宫遣陈舞见语:'闻汝表陛下为道文乞王,不得王是成国耳。' 中宫遥呼陈舞:'昨天教与太子酒枣。'便持三升酒、大盘枣来见与,使饮酒啖枣 尽。鄙素不饮酒,即便遣舞启说不堪三升之意。中宫遥呼曰:'汝常陛下前持酒可 喜,何以不饮?天与汝酒,当使道文差也。'便答中宫:'陛下会同一日见赐,故 不敢辞,通日不饮三升酒也。且实未食,恐不堪。又未见殿下,饮此或至颠倒。' 陈舞复传语云:'不孝那!天与汝酒饮,不肯饮,中有恶物邪?'遂可饮二升,余 有一升,求持还东宫饮尽。逼迫不得已,更饮一升。饮已,体中荒迷,不复自觉。 须臾有一小婢持封箱来,云:'诏使写此文书。'鄙便惊起,视之,有一白纸,一 青纸。催促云:'陛下停待。'又小婢承福持笔研墨黄纸来,使写。急疾不容复视, 实不觉纸上语轻重。父母至亲,实不相疑,事理如此,实为见诬,想众人见明也。"

太子既废非其罪,众情愤怨。右卫督司马雅,宗室之疏属也,与常从督许超并 有宠于太子,二人深伤之,说赵王伦谋臣孙秀曰:"国无适嗣,社稷将危,大臣之 祸必起。而公奉事中宫,与贾后亲密,太子之废,皆云豫知,一旦事起,祸必及矣。 何不先谋之!"秀言于赵王伦,伦深纳焉。计既定,而秀说伦曰:"太子为人刚猛, 若得志之日,必肆其情性矣。明公素事贾后,街谈巷议,皆以公为贾氏之党。今虽 欲建大功于太子,太子虽将含忍宿忿,必不能加赏于公,当谓公逼百姓之望,翻覆 以免罪耳。若有瑕衅,犹不免诛。不若迁延却期,贾后必害太子,然后废贾后,为 太子报仇,犹足以为功,乃可以得志。"伦然之。秀因使反间,言殿中人欲废贾后, 迎太子。贾后闻之忧怖,乃使太医令程据合巴豆杏子丸。三月,矫诏使黄门孙虑斋 至许昌以害太子。初,太子恐见鸩,恆自煮食于前。虑以告刘振,振乃徙太子于小 坊中,绝不与食,宫中犹于墙壁上过食与太子。虑乃逼太子以药,太子不肯服,因 如厕,虑以药杵椎杀之,太子大呼,声闻于外。时年二十三。将以庶人礼葬之,贾 后表曰:"遹不幸丧亡,伤其迷悖,又早短折,悲痛之怀,不能自己。妾私心冀其 刻肌刻骨,更思孝道,规为稽颡,正其名号。此志不遂,重以酸恨。遹虽罪在莫大, 犹王者子孙,便以匹庶送终,情实怜愍,特乞天恩,赐以王礼。妾诚暗浅不识礼义, 不胜至情,冒昧陈闻。"诏以广陵王礼葬之。

及贾庶人死,乃诛刘振、孙虑、程据等,册复太子曰:"皇帝使使持节、兼司 空、卫尉伊策故皇太子之灵曰:呜呼!维尔少资岐嶷之质,荷先帝殊异之宠,大启 土宇,奄有淮陵。朕奉遵遗旨,越建尔储副,以光显我祖宗。祗尔德行,以从保傅, 事亲孝敬,礼无违者。而朕昧于凶构,致尔于非命之祸,俾申生、孝己复见于今。 赖宰相贤明,人神愤怨,用启朕心,讨厥有罪,咸伏其辜。何补于荼毒冤魂酷痛哉? 是用忉怛悼恨,震动于五内。今追复皇太子丧礼,反葬京畿,祠以太牢。魂而有灵, 尚获尔心。"帝为太子服长子斩衰,群臣齐衰,使尚书和郁率东宫官属具吉凶之制, 迎太子丧于许昌。

丧之发也,大风雷电,帏盖飞裂。又为哀策曰:"皇帝临轩,使洗马刘务告于 皇太子之殡曰:咨尔遹!幼禀英挺,芬馨诞茂。既表髫龀,高明逸秀。昔尔圣祖, 嘉尔淑美。显诏仍崇,名振同轨。是用建尔储副,永统皇基。如何凶戾潜构,祸害 如兹!哀感和气,痛贯四时。呜呼哀哉!尔之降废,实我不明。牝乱沈[C102],衅 结祸成。尔之逝矣,谁百其形?昔之申生,含枉莫讼。今尔之负,抱冤于东。悠悠 有识,孰不哀恸!壶关干主,千秋悟己。异世同规,古今一理。皇孙启建,隆祚尔 子。虽悴前终,庶荣后始。窀穸既营,将宁尔神。华髦电逝,戎车雷震。芒芒羽盖, 翼翼缙绅。同悲等痛,孰不酸辛!庶光来叶,永世不泯。"谥曰愍怀。六月己卯, 葬于显平陵。帝感阎缵之言,立思子台,故臣江统、陆机并作诔颂焉。太子三子: [A170]、臧、尚,并与父同幽金墉。

[A170]字道文,永康元年正月,薨。四月,追封南阳王。

臧字敬文。永康元年四月,封临淮王。己巳,诏曰:"咎征数发,奸回作变, 遹既逼废,非命而没。今立臧为皇太孙。还妃王氏以母之,称太孙太妃。太子官属 即转为太孙官属。赵王伦行太孙太傅。"五月,伦与太孙俱之东宫,太孙自西掖门 出,车服侍从皆愍怀之旧也。到铜驼街,宫人哭,侍从者皆哽咽,路人抆泪焉。桑 复生于西厢,太孙废,乃枯。永宁元年正月,赵王伦篡位,废为濮阳王,与帝俱迁 金墉,寻被害。太安初,追谥曰哀。

尚字敬仁。永康元年四月,封为襄阳王。永宁元年八月,立为皇太孙。太安元 年三月癸卯,薨,帝服齐衰期,谥曰冲太孙。

史臣曰:愍怀挺岐嶷之姿,表夙成之质。武皇钟爱,既深诒厥之谋;天下归心, 颇有后来之望。及于继明宸极,守器春坊,四教不勤,三朝或阙,豹姿未变,凤德 已衰,信惑奸邪,疏斥正士,好屠酤之贱役,耽苑囿之佚游,可谓靡不有初,鲜克 有终者也。既而中宫凶忍,久怀危害之心,外戚谄谀,竞进谗邪之说;坎牲之谋已 构,毙犬之谮遂行;一人乏探隐之聪,百辟无争臣之节。遂使冤逾楚建,酷甚戾园。 虽复礼备哀荣,情深悯恸,亦何补于荼毒者哉!

赞曰:愍怀聪颖,谅惟天挺。皇祖钟心,庶僚引领。震宫肇建,储德不恢。掇 蜂构隙,归胙生灾。既罹凶忍,徒望归来。


分类:正史 书名:晋书 作者:房玄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