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我和父亲季羡林》让人震惊与苦涩。作者季承颠覆了被社会塑造的“大师”的完美形象,在儿子笔下,季羡林可以说是一个人生的失败者,一个有国无家的浪人,一个孤独、寂寞、吝啬、无情的文人。早年的心结——过继给叔父、无爱的婚姻、母亲的早逝,塑造了他压抑、封闭、孤傲的性格,他的意气用事毁了自己一家,又使他生前身后都深陷种种纠纷。
采访季承先生也是非常为难,要古稀之年的季承先生一次次回忆不愉快的往事,对他来说无异于“又一次蹂躏感情”。尽管如此,季承还是愿意流泪再一次探讨这些事。他希望还原一个真实的“人”的形象,他也希望读者能够接受一个有缺陷的季羡林。而亲情淡漠,如何增进理解和宽容,也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问题,希望季家故事能给读者有益的启示。
本报记者李峥嵘:《我和父亲季羡林》可以说是颠覆了被社会和媒体塑造的大师完美形象,让我们看到了季老先生另外一面:压抑、封闭、吝啬、无情,意气用事毁了自己一家。书中很多细节充满了苦涩,甚至是外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比如出国留学一去就是十一年,当时您只有三个月、您姐姐两岁,您和姐姐是在完全没有父爱的环境长大;您父亲甚至有十三年时间宁可一个人在北京过着冷清寂寞的生活,也不把您母亲接过来(后来是您自作主张把母亲和叔祖母接来的)。您父亲每个月给您母亲一定数目的钱,要她记账,但是够不够也不再过问;宁可给外孙女买一套新的《安徒生童话》,也不把自己的书出借;对猫、乌龟比对妻子儿女还要好,对保姆所说的感人肺腑的话却从不曾对家人说过……
树碑立传都是说人好话,更何况还有子为父隐的儒家传统,是什么原因让您下决心“不为尊者讳”,写这样一本书呢?
季承:您问我为什么要写这一本书,为什么这样写?我说,我是为了让大家了解真情,了解真实的季羡林和季家。我觉得,我这样写没有什么不妥,因为在我懂事开始,我们家就是这样子的,我们家的人就是这样子的,我们家就是这样一天天过来的。有什么要避讳的呢?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就说父亲季羡林先生,他是有成就的学者,他的人格高尚,一生勤奋,受人敬仰,但他也是普通的人,也会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也有普通人的三长两短。他是人,不是神。为尊者避讳,不是正确的做法。我不避讳父亲和我们家、我自己的某些真情,这样做绝不会对大家造成损害,相反会得到大家更多的理解,更多的同情。
李: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季老先生的选择似乎是难以理解的,他曾经有机会摆脱包办婚姻,他在德国留学时候有喜欢的女子,但是他还是回国了,结果三个人都痛苦了一辈子。您父亲也因为对您母亲没有感情而对自己的儿女无情。您说您父亲早就给自己的婚姻宣判了死刑,只是无期限缓期执行。为什么季老先生只是含着不满,听之任之、冷漠处之,而不去努力呢?
季:您提的这个问题,实际上是不会有完美的答案的。如何处理我父母这样的婚姻,很难有一个完美的答案。事实上,会有种种处理的办法,但一定都不会完美。它注定都会是悲剧。不过,像我父亲这样的处理办法,恐怕悲剧性更为强一些。
李:您在书中描述了季老先生成长在一个矛盾的环境中——有自己的家,却不得不从小寄居叔父家;有意中人却不得不和并不中意的女子结婚;爱自己的母亲却长久不能相见,连母亲的模样都记不起来了。是不是因此导致他也变成了一个矛盾的人:有反叛的思想却没有反叛的勇气,对外人慷慨大方,对家人冷漠无情;不拒名利,却淡泊明志?
季:父亲一生遇到许多矛盾,可以说,他一生是处在巨大的矛盾之中。他对待矛盾也有很多矛盾。他是一位矛盾着的人。不是他主观上要这样,而是客观环境使然。他幼年时从农村来到城市是矛盾,听从长辈之命结婚是矛盾,出国不能归是矛盾,有相爱的人不能结合是矛盾,和自己妻子和家人团聚是矛盾,搞研究和社会活动、社会动荡是矛盾,等等,等等。如何解决,也表现出很大矛盾。其实,这都是正常的,恐怕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处在矛盾之中,只不过矛盾有大小轻重之分,处理有优劣高下之别罢了。
李:书中让我感到最难受的是关于三位女性:您的叔祖母、母亲、姐姐,她们为家庭付出了很多青春和爱,她们一生都在包容和忍耐,但是您父亲享受了她们的奉献,给以她们的只有冷漠:从来没有把叔祖母当成长辈,女儿生病只看过两次,她们死了,也没有任何表示,没有鲜花、没有挽联、没有参加追悼会,事后虽然写过散文,但是您说那与事实相去甚远……您这本书给以了她们很大的篇幅,某种程度上是不是也是在为她们鸣不平?
季:我这样来写老祖、母亲、姐姐,不是为她们鸣不平,而是让大家了解她们的经历,对她们表示同情和理解。同时,我这样来写父亲,也是一样的目的。要说鸣不平,我是为他们一起鸣不平,向时代鸣不平,向历史鸣不平。希望会有新的时代,新的历史。
李:季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在您母亲去世前两天,父亲把您赶出了家门,长达13年父子不能相见。13年来,您每天上下班都经过医院,却受到重重阻挠,无法进入医院。幸运的是最终父子和解,您和父亲见面时说:“13年了,我很想念父亲。”父亲说: “我没有年的概念,但我知道时间是很长了,太长了。”您和父亲一起度过了一生中最融洽的8个月。在那8个月中您有没有告诉父亲一直埋葬在心里的话,包括您姐姐、您母亲对他的不满?您父亲对过往种种有没有做出解释?
季:在我和父亲相处的最后8个月里,父亲没有向我解释什么,我也没有对父亲抱怨什么。我们是在一种大的谅解中相处的。过去的一切,难道是父亲的过错吗,难道是为子的过错吗,难道是家庭其他人的过错吗?都不是。到了那个时候,在我们父子之间,已经不存在什么是非,不存在什么恩怨,有的只是一种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的心情。在这种心情下,父亲无虑地离开了人世,我虽悲痛但觉得万分慰藉。这是父亲最好的结局,也是我这个家庭守候人的最大福分。
李:您在书中也写到了抗日战争、四清、“文革”、干校、改革开放等对家庭的影响,您是否同意叶匡政所评论:“对亲情的淡漠是一个时代留给知识分子的集体烙印。这是一个特殊的世纪家庭对历史的见证。”
季:我同意叶匡政先生的话,我们家庭的故事的确是对20世纪中国历史的见证。但说它特殊并不尽然,因为它还有普遍性。
李:季老先生声名益隆之时恰恰是家庭最隔阂的时候,您说“我一直不认识你们所说的国学大师季羡林,我只知道在热热闹闹的学术追捧中,父亲的内心是冷的,是寂寞的。但是他表现得确实淡定从容。”而您描写的季羡林,也是公众所不知道的。您认为这两者结合起来是不是才是完整的呢?
季:由于某些原因,过去大家对我父亲的了解有一些局限性,这不是大家的过错。我想,有了现在的故事,一个较为完整、较为真实的季羡林会呈现在大家面前,因此大家会更了解和理解他,会更尊敬和喜欢他。希望大家一定不要误解,我讲这些故事,绝不是为了诋毁父亲,绝没有复仇的动机。至于说是为了赚钱,为了出名,那恐怕是这样说话的人自己的想法。(李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