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故事




 
好的故事

  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灯罩很昏暗。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2〕的手搁在膝髁上。
  
  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3〕,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4〕,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5〕,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剌奔迸的红锦带。
  
  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将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6〕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九日《语丝》周刊第十三期。
  
  〔2〕《初学记》类书名,唐代徐坚等辑,共三十卷。取材于群经、诸子、历代诗赋及唐初诸家作品。
  
  〔3〕山阴道指绍兴县城西南一带风景优美的地方。《世说新语-言语》里说:"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
  
  〔4〕伽蓝梵语"僧伽蓝摩"的略称,意思是僧众所住的园林,后泛指寺庙。
  
  〔5〕一丈红即蜀葵,茎高六七尺,六月开花,形大,有红、紫、白、黄等颜色。
  
  〔6〕文末所注写作日期迟于发表日期,有误;《鲁迅日记》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八日记有"作《野草》一篇",当指本文。
  




父亲的病




 
父亲的病

  大约十多年前吧,S城中曾经盛传过一个名医的故事:--
  他出诊原来是一元四角,特拔十元,深夜加倍,出城又加倍。有一夜,一家城外人家的闺女生急病,来请他了,因为他其时已经阔得不耐烦,便非一百元不去。他们只得都依他。待去时,却只是草草地一看,说道"不要紧的",开一张方,拿了一百元就走。那病家似乎很有钱,第二天又来请了。他一到门,只见主人笑面承迎,道,"昨晚服了先生的药,好得多了,所以再请你来复诊一回。"仍旧引到房里,老妈子便将病人的手拉出帐外来。他一按,冷冰冰的,也没有脉,于是点点头道,"唔,这病我明白了。"从从容容走到桌前,取了药方纸,提笔写道:--
  
  "凭票付英洋壹百元正。"下面是署名,画押。
  
  "先生,这病看来很不轻了,用药怕还得重一点罢。"主人在背后说。
  
  "可以,"他说。于是另开了一张方:--
  
  "凭票付英洋贰百元正。"下面仍是署名,画押。
  
  这样,主人就收了药方,很客气地送他出来了。
  
  我曾经和这名医周旋过两整年,因为他隔日一回,来诊我的父亲的病。那时虽然已经很有名,但还不至于阔得这样不耐烦;可是诊金却已经是一元四角。现在的都市上,诊金一次十元并不算奇,可是那时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张罗的了;又何况是隔日一次。他大概的确有些特别,据舆论说,用药就与众不同。我不知道药品,所觉得的,就是"药引"的难得,新方一换,就得忙一大场。先买药,再寻药引。"生姜"两片,竹叶十片去尖,他是不用的了。起码是芦根,须到河边去掘;一到经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寻两三天。可是说也奇怪,大约后来总没有购求不到的。
  
  据舆论说,神妙就在这地方。先前有一个病人,百药无效;待到遇见了什么叶天士先生,只在旧方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只一服,便霍然而愈了。"医者,意也。"其时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其先百药不投,今以秋气动之,以气感气,所以。我虽然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灵药,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于还要拼了性命,跑进深山里去采呢。
  
  这样有两年,渐渐地熟识,几乎是朋友了。父亲的水肿是逐日利害,将要不能起床;我对于经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渐失了信仰,采办药引似乎再没有先前一般踊跃了。正在这时候,他有一天来诊,问过病状,便极其诚恳地说:--
  
  "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这里还有一位陈莲河先生,本领比我高。我荐他来看一看,我可以写一封信。可是,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经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
  
  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欢,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轿。进来时,看见父亲的脸色很异样,和大家谈论,大意是说自己的病大概没有希望的了;他因为看了两年,毫无效验,脸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难以为情,所以等到危急时候,便荐一个生手自代,和自己完全脱了干系。但另外有什么法子呢?本城的名医,除他之外,实在也只有一个陈莲河了。明天就请陈莲河。
  
  陈莲河的诊金也是一元四角。但前回的名医的脸是圆而胖的,他却长而胖了:这一点颇不同。还有用药也不同。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还可以办的,这一回却是一个人有些办不妥帖了,因为他一张药方上,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
  
  
  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他就从来没有用过。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但这差使在我并不为难,走进百草园,十对也容易得,将它们用线一缚,活活地掷入沸汤中完事。然而还有"平地木十株"呢,这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问药店,问乡下人,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是摇摇头,临末才记起了那远房的叔祖,爱种一点花木的老人,跑去一问,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称为"老弗大"。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药引寻到了,然而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皮丸。这"败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清朝的刚毅因为憎恨"洋鬼子",预备打他们,练了些兵称作"虎神营",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这道理。可惜这一种神药,全城中只有一家出售的,离我家就有五里,但这却不象平地木那样,必须暗中摸索了,陈莲河先生开方之后,就恳切详细地给我们说明。
  
  "我有一种丹,"有一回陈莲河先生说,"点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见效。因为舌乃心之灵苗。价钱也并不贵,只要两块钱一盒。"
  
  我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我这样用药还会不大见效,"有一回陈莲河先生又说,"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可有什么冤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自然,这也许是前世的事。"
  
  我的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凡国手,都能够起死回生的,我们走过医生的门前,常可以看见这样的扁额。现在是让步一点了,连医生自己也说道:"西医长于外科,中医长于内科。"但是S城那时不但没有西医,并且谁也还没有想到天下有所谓西医,因此无论什么,都只能由轩辕岐伯的嫡派门徒包办。轩辕时候是巫医不分的,所以直到现在,他的门徒就还见鬼,而且觉得"舌乃心之灵苗"。这就是中国人的"命",连名医也无从医治的。
  
  
  不肯用灵丹点在舌头上,又想不出"冤愆"来,自然,单吃了一百多天的"败鼓皮丸"有什么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肿,父亲终于躺在床上喘气了。还请一回陈莲河先生,这回是特拔,大洋十元。他仍旧泰然的开了一张方,但已停止败鼓皮丸不用,药引也不很神妙了,所以只消半天,药就煎好,灌下去,却从口角上回了出来。
  
  从此我便不再和陈莲河先生周旋,只在街上有时看见他坐在三名轿夫的快轿里飞一般抬过;听说他现在还康健,一面行医,一面还做中医什么学报,正在和只长于外科的西医奋斗哩。
  
  中西的思想确乎有一点不同。听说中国的孝子们,一到将要"罪孽深重祸延父母"的时候,就买几斤人参,煎汤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几天气,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医学的先生却教给我医生的职务道: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得没有痛苦。--但这先生自然是西医。
  
  父亲的喘气颇长久,连我也听得很吃力,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我有时竟至于电光一闪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罢。"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就是犯了罪;但同时又觉得这思想实在是正当的,我很爱我的父亲。便是现在,也还是这样想。
  
  早晨,住在一门里的衍太太进来了。她是一个精通礼节的妇人,说我们不应该空等着。于是给他换衣服;又将纸锭和一种什么《高王经》烧成灰,用纸包了给他捏在拳头里。
  
  "叫呀,你父亲要断气了。快叫呀!"衍太太说。
  
  "父亲!父亲!"我就叫起来。
  
  "大声!他听不见。还不快叫?!"
  
  "父亲!父亲!!"
  
  他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了,将眼微微一睁,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说。
  
  "父亲!!"
  
  "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说,又较急地喘着气,好一会,这才复了原状,平静下去了。
  
  "父亲!!"我还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气。
  
  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
  十月七日。
  




夏三虫〔1〕




 
夏三虫〔1〕

  夏天近了,将有三虫:蚤,蚊,蝇。

  假如有谁提出一个问题,问我三者之中,最爱什么,而且非爱一个不可,又不准像"青年必读书"那样的缴白卷的。

  我便只得回答道:跳蚤。

  跳蚤的来吮血,虽然可恶,而一声不响地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蚊子便不然了,一针叮进皮肤,自然还可以算得有点彻底的,但当未叮之前,要哼哼地发一篇大议论,却使人觉得讨厌。如果所哼的是在说明人血应该给它充饥的理由,那可更其讨厌了,幸而我不懂。

  野雀野鹿,一落在人手中,总时时刻刻想要逃走。其实,在山林间,上有鹰,下有虎狼,何尝比在人手里安全。为什么当初不逃到人类中来,现在却要逃到鹰虎狼间去?或者,鹰虎狼之于它们,正如跳蚤之于我们罢。肚子饿了,抓着就是一口,决不谈道理,弄玄虚。被吃者也无须在被吃之前,先承认自己之理应被吃,心悦诚服,誓死不二。人类,可是也颇擅长于哼哼的了,害中取小,它们的避之惟恐不速,正是绝顶聪明。

  苍蝇嗡嗡地闹了大半天,停下来也不过舐一点油汗,倘有伤痕或疮疖,自然更占一些便宜;无论怎么好的,美的,干净的东西,又总喜欢一律拉上一点蝇矢。但因为只舐一点油汗,只添一点腌,在麻木的人们还没有切肤之痛,所以也就将它放过了。中国人还不很知道它能够传播病菌,捕蝇运动大概不见得兴盛。它们的运命是长久的;还要更繁殖。

  但它在好的,美的,干净的东西上拉了蝇矢之后,似乎还不至于欣欣然反过来嘲笑这东西的不洁:总要算还有一点道德的。

  古今君子,每以禽兽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虫,值得师法的地方也多着哪。

  四月四日。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七日《京报》附刊《民众文艺周刊》第十六号。

    




起死〔1〕



 
起死〔1〕

  (一大片荒地。处处有些土冈,最高的不过六七尺。没有树木。遍地都是杂乱的蓬草;草间有一条人马踏成的路径。离路不远,有一个水溜。远处望见房屋。)
  
  庄子〔2〕--(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道冠〔3〕,布袍,拿着马鞭,上。)出门没有水喝,一下子就觉得口渴。口渴可不是玩意儿呀,真不如化为蝴蝶。可是这里也没有花儿呀,哦!海子〔4〕在这里了,运气,运气!
  
  (他跑到水溜旁边,拨开浮萍,用手掬起水来,喝了十几口。)唔,好了。慢慢的上路。(走着,向四处看,)阿呀!一个髑髅。这是怎的?(用马鞭在蓬草间拨了一拨,敲着,说:)
  
  您是贪生怕死,倒行逆施,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失掉地盘,吃着板刀,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闹得一榻胡涂,对不起父母妻子,成了这样的呢?(橐橐。)您不知道自杀是弱者的行为〔5〕吗?(橐橐橐!)还是您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年纪老了,活该死掉,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唉,这倒是我胡涂,好像在做戏了。那里会回答。好在离楚国已经不远,用不着忙,还是请司命大神〔6〕复他的形,生他的肉,和他谈谈闲天,再给他重回家乡,骨肉团聚罢。(放下马鞭,朝着东方,拱两手向天,提高了喉咙,大叫起来:)
  
  至心朝礼〔7〕,司命大天尊!
  
  (一阵阴风,许多蓬头的,秃头的,瘦的,胖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鬼魂出现。)
  
  鬼魂--庄周,你这胡涂虫!花白了胡子,还是想不通。死了没有四季,也没有主人公。天地就是春秋,做皇帝也没有这么轻松。还是莫管闲事罢,快到楚国去干你自家的运动。
  
  庄子--你们才是胡涂鬼,死了也还是想不通。要知道活就是死,死就是活呀,奴才也就是主人公。我是达性命之源的,可不受你们小鬼的运动。
  
  鬼魂--那么,就给你当场出丑
  
  庄子--楚王的圣旨在我头上,更不怕你们小鬼的起哄!(又拱两手向天,提高了喉咙,大叫起来:)
  
  至心朝礼,司命大天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秦褚卫,姜沈韩杨。〔8〕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9〕!敕!敕!敕!
  
  (一阵清风,司命大神道冠布袍,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手执马鞭,在东方的朦胧中出现。鬼魂全都隐去。)
  
  司命--庄周,你找我,又要闹什么玩意儿了?喝够了水,不安分起来了吗?
  
  庄子--臣是见楚王去的,路经此地,看见一个空髑髅,却还存着头样子。该有父母妻子的罢,死在这里了,真是呜呼哀哉,可怜得很。所以恳请大神复他的形,还他的肉,给他活转来,好回家乡去。
  
  司命--哈哈!这也不是真心话,你是肚子还没饱就找闲事做。认真不像认真,玩耍又不像玩耍。还是走你的路罢,不要和我来打岔。要知道"死生有命"〔10〕,我也碍难随便安排。
  
  庄子--大神错矣。其实那里有什么死生。我庄周曾经做梦变了蝴蝶〔11〕,是一只飘飘荡荡的蝴蝶,醒来成了庄周,是一个忙忙碌碌的庄周。究竟是庄周做梦变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了庄周呢,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这样看来,又安知道这髑髅不是现在正活着,所谓活了转来之后,倒是死掉了呢?请大神随随便便,通融一点罢。做人要圆滑,做神也不必迂腐的。
  
  司命--(微笑,)你也还是能说不能行,是人而非神那么,也好,给你试试罢。
  
  (司命用马鞭向蓬中一指。同时消失了。所指的地方,发出一道火光,跳起一个汉子来。)
  
  汉子--(大约三十岁左右,体格高大,紫色脸,像是乡下人,全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用拳头揉了一通眼睛之后,定一定神,看见了庄子,)哙?
  
  庄子--哙?(微笑着走近去,看定他,)你是怎么的?
  
  汉子--唉唉,睡着了。你是怎么的?(向两边看,叫了起来,)阿呀,我的包裹和伞子呢?(向自己的身上看,)阿呀呀,我的衣服呢?(蹲了下去。)
  
  庄子--你静一静,不要着慌罢。你是刚刚活过来的。你的东西,我看是早已烂掉,或者给人拾去了。
  
  汉子--你说什么?
  
  庄子--我且问你:你姓甚名谁,那里人?
  
  汉子--我是杨家庄的杨大呀。学名叫必恭。
  
  庄子--那么,你到这里是来干什么的呢?
  
  汉子--探亲去的呀,不提防在这里睡着了。(着急起来,)我的衣服呢?我的包裹和伞子呢?
  
  庄子--你静一静,不要着慌罢--我且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的人?
  
  汉子--(诧异,)什么?什么叫作"什么时候的人"?我的衣服呢?
  
  
  
  庄子--啧啧,你这人真是胡涂得要死的角儿--专管自己的衣服,真是一个彻底的利己主义者。你这"人"尚且没有弄明白,那里谈得到你的衣服呢?所以我首先要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的人?唉唉,你不懂。那么,(想了一想,)我且问你:你先前活着的时候,村子里出了什么故事?
  
  汉子--故事吗?有的。昨天,阿二嫂就和七太婆吵嘴。
  
  庄子--还欠大!
  
  汉子--还欠大?那么,杨小三旌表了孝子
  
  庄子--旌表了孝子,确也是一件大事情不过还是很难查考(想了一想,)再没有什么更大的事情,使大家因此闹了起来的了吗?
  
  汉子--闹了起来?(想着,)哦,有有!那还是三四个月前头,因为孩子们的魂灵,要摄去垫鹿台脚了〔12〕,真吓得大家鸡飞狗走,赶忙做起符袋来,给孩子们带上
  
  庄子--(出惊,)鹿台?什么时候的鹿台?
  
  汉子--就是三四个月前头动工的鹿台。
  
  庄子--那么,你是纣王的时候死的?这真了不得,你已经死了五百多年了。
  
  汉子--(有点发怒,)先生,我和你还是初会,不要开玩笑罢。我不过在这儿睡了一忽,什么死了五百多年。我是有正经事,探亲去的。快还我的衣服,包裹和伞子。我没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庄子--慢慢的,慢慢的,且让我来研究一下。你是怎么睡着的呀?
  
  汉子--怎么睡着的吗?(想着,)我早上走到这地方,好像头顶上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就睡着了。
  
  庄子--疼吗?
  
  汉子--好像没有疼。
  
  庄子--哦(想了一想,)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在商朝的纣王的时候,独个儿走到这地方,却遇着了断路强盗,从背后给你一面棍,把你打死,什么都抢走了。现在我们是周朝,已经隔了五百多年,还那里去寻衣服。你懂了没有?
  
  汉子--(瞪了眼睛,看着庄子,)我一点也不懂。先生,你还是不要胡闹,还我衣服,包裹和伞子罢。我是有正经事,探亲去的,没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庄子--你这人真是不明道理
  
  汉子--谁不明道理?我不见了东西,当场捉住了你,不问你要,问谁要?(站起来。)
  
  庄子--(着急,)你再听我讲:你原是一个髑髅,是我看得可怜,请司命大神给你活转来的。你想想看:你死了这许多年,那里还有衣服呢!我现在并不要你的谢礼,你且坐下,和我讲讲纣王那时候
  
  汉子--胡说!这话,就是三岁小孩子也不会相信的。我可是三十三岁了!(走开来,)你
  
  庄子--我可真有这本领。你该知道漆园的庄周的罢。
  
  汉子--我不知道。就是你真有这本领,又值什么鸟?你把我弄得精赤条条的,活转来又有什么用?叫我怎么去探亲?包裹也没有了(有些要哭,跑开来拉住了庄子的袖子,)我不相信你的胡说。这里只有你,我当然问你要!我扭你见保甲〔13〕去!
  
  庄子--慢慢的,慢慢的,我的衣服旧了,很脆,拉不得。你且听我几句话:你先不要专想衣服罢,衣服是可有可无的,也许是有衣服对,也许是没有衣服对。鸟有羽,兽有毛,然而王瓜茄子赤条条。此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你固然不能说没有衣服对,然而你又怎么能说有衣服对呢?
  
  汉子--(发怒,)放你妈的屁!不还我的东西,我先揍死你!(一手捏了拳头,举起来,一手去揪庄子。)
  
  庄子--(窘急,招架着,)你敢动粗!放手!要不然,我就请司命大神来还你一个死!
  
  汉子--(冷笑着退开,)好,你还我一个死罢。要不然,我就要你还我的衣服,伞子和包裹,里面是五十二个圜钱〔14〕,斤半白糖,二斤南枣
  
  庄子--(严正地,)你不反悔?
  
  汉子--小舅子才反悔!
  
  庄子--(决绝地,)那就是了。既然这么胡涂,还是送你还原罢。(转脸朝着东方,拱两手向天,提高了喉咙,大叫起来:)
  
  至心朝礼,司命大天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员,辰宿列张。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秦褚卫,姜沈韩杨。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敕!
  
  (毫无影响,好一会。)
  
  天地玄黄!
  太上老君!敕!敕!敕!敕!
  
  (毫无影响,好一会。)
  
  (庄子向周围四顾,慢慢的垂下手来。)
  
  汉子--死了没有呀?
  
  庄子--(颓唐地,)不知怎的,这回可不灵
  
  汉子--(扑上前,)那么,不要再胡说了。赔我的衣服!
  
  庄子--(退后,)你敢动手?这不懂哲理的野蛮!
  
  汉子--(揪住他,)你这贼骨头!你这强盗军师!我先剥你的道袍,拿你的马,赔我
  
  (庄子一面支撑着,一面赶紧从道袍的袖子里摸出警笛来,狂吹了三声。汉子愕然,放慢了动作。不多久,从远处跑来一个巡士。)
  
  巡士--(且跑且喊,)带住他!不要放!(他跑近来,是一个鲁国大汉,身材高大,制服制帽,手执警棍,面赤无须。)带住他!这舅子!
  
  汉子--(又揪紧了庄子,)带住他!这舅子!
  
  (巡士跑到,抓住庄子的衣领,一手举起警棍来。汉子放手,微弯了身子,两手掩着小肚。)
  
  庄子--(托住警棍,歪着头,)这算什么?
  
  巡士--这算什么?哼!你自己还不明白?
  
  庄子--(愤怒,)怎么叫了你来,你倒来抓我?
  
  巡士--什么?
  
  庄子--我吹了警笛
  
  巡士--你抢了人家的衣服,还自己吹警笛,这昏蛋!
  
  庄子--我是过路的,见他死在这里,救了他,他倒缠住我,说我拿了他的东西了。你看看我的样子,可是抢人东西的?
  
  巡士--(收回警棍,)"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到局里去罢。
  
  庄子--那可不成。我得赶路,见楚王去。
  
  巡士--(吃惊,松手,细看了庄子的脸,)那么,您是漆
  
  庄子--(高兴起来,)不错!我正是漆园吏庄周。您怎么知道的?
  
  巡士--咱们的局长这几天就常常提起您老,说您老要上楚国发财去了,也许从这里经过的。敝局长也是一位隐士,带便兼办一点差使,很爱读您老的文章,读《齐物论》,什么"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真写得有劲,真是上流的文章〔15〕,真好!您老还是到敝局里去歇歇罢。
  
  (汉子吃惊,退进蓬草丛中,蹲下去。)
  
  庄子--今天已经不早,我要赶路,不能耽搁了。还是回来的时候,再去拜访贵局长罢。
  
  (庄子且说且走,爬在马上,正想加鞭,那汉子突然跳出草丛,跑上去拉住了马嚼子。巡士也追上去,拉住汉子的臂膊。)
  
  庄子--你还缠什么?
  
  汉子--你走了,我什么也没有,叫我怎么办?(看着巡士,)您瞧,巡士先生
  
  
  
  巡士--(搔着耳朵背后,)这模样,可真难办但是,先生我看起来,(看着庄子,)还是您老富裕一点,赏他一件衣服,给他遮遮羞
  
  庄子--那自然可以的,衣服本来并非我有。不过我这回要去见楚王,不穿袍子,不行,脱了小衫,光穿一件袍子,也不行
  
  巡士--对啦,这实在少不得。(向汉子,)放手!
  
  汉子--我要去探亲
  
  巡士--胡说!再麻烦,看我带你到局里去!(举起警棍,)滚开!
  
  (汉子退走,巡士追着,一直到乱蓬里。)
  
  庄子--再见再见。
  
  巡士--再见再见。您老走好哪!
  
  (庄子在马上打了一鞭,走动了。巡士反背着手,看他渐跑渐远,没入尘头中,这才慢慢的回转身,向原来的路上踱去。)
  
  (汉子突然从草丛中跳出来,拉住巡士的衣角。)
  
  巡士--干吗?
  
  汉子--我怎么办呢?
  
  巡士--这我怎么知道。
  
  汉子--我要去探亲
  
  巡士--你探去就是了。
  
  汉子--我没有衣服呀。
  
  巡士--没有衣服就不能探亲吗?
  
  汉子--你放走了他。现在你又想溜走了,我只好找你想法子。不问你,问谁呢?你瞧,这叫我怎么活下去!
  
  巡士--可是我告诉你:自杀是弱者的行为呀!
  
  汉子--那么,你给我想法子!
  
  巡士--(摆脱着衣角,)我没有法子想!
  
  汉子--(缒住巡士的袖子,)那么,你带我到局里去!
  
  巡士--(摆脱着袖子,)这怎么成。赤条条的,街上怎么走。放手!
  
  汉子--那么,你借我一条裤子!
  
  巡士--我只有这一条裤子,借给了你,自己不成样子了。(竭力的摆脱着,)不要胡闹!放手!
  
  汉子--(揪住巡士的颈子,)我一定要跟你去!
  
  巡士--(窘急,)不成!
  
  汉子--那么,我不放你走!
  
  巡士--你要怎么样呢?
  
  汉子--我要你带我到局里去!
  
  巡士--这真是带你去做什么用呢?不要捣乱了。放手!要不然(竭力的挣扎。)
  
  汉子--(揪得更紧,)要不然,我不能探亲,也不能做人了。二斤南枣,斤半白糖你放走了他,我和你拚命
  
  巡士--(挣扎着,)不要捣乱了!放手!要不然要不然(说着,一面摸出警笛,狂吹起来。)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1〕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过。
  
  〔2〕庄子(约前369-前286)名周,战国时宋国人,曾为漆园吏,我国古代思想家,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他的著作流传至今的有《庄子》三十三篇;本篇的材料主要即采自《庄子-至乐》中的一个寓言:"庄子之楚,见空髑髅,然有形,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蹙[安页]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3〕道冠道士帽。按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学派并非宗教,庄周亦并非道士。由于道家思想对后来的道教有相当影响,所以道教奉老聃为教祖,尊称他为"太上老君"。这里也把庄周写作道士装束。
  
  〔4〕海子即湖泊,蒙古语"淖尔"的意译;《新元史-河渠志》:"淖尔,译言海子也。"按从元代以后"海子"也成为北京的口语。
  
  〔5〕自杀是弱者的行为当时社会上曾陆续发生一些人因不堪反动统治和封建礼教的压迫而自杀的事件,资产阶级文人不加分析地说这种自杀是"弱者的行为"。作者在这里顺笔给予讽刺。参看《花边文学-论秦理斋夫人事》、《且介亭杂文二集-论人言可畏》。
  
  〔6〕司命大神司命,我国古书中记载的星名。旧时认为司命主管人的生死寿命。
  
  〔7〕至心朝礼道教经书中常用的话。意思是诚心诚意地礼拜。
  
  〔8〕"天地玄黄"至"辰宿列张",是《千字文》的开首四句。"赵钱孙李"至"姜沈韩杨",是《百家姓》的开首四句(按后二句原作"冯陈褚卫,蒋沈韩杨")。这里是作者随意取用,并非一般道士所念的真的咒语。
  
  〔9〕急急如律令意思是如法律命令,必须迅速执行。如律令,原为汉代公文常用语;道士仿效,用于符咒的末尾。敕,旧时上对下的命令词。
  
  〔10〕"死生有命"孔丘弟子子夏的话,见《论语-颜渊》。
  
  〔11〕庄周做梦变了蝴蝶见《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下文"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也是《齐物论》中的句子。
  
  〔12〕垫鹿台脚旧时迷信传说,大建筑物要摄取孩子们的魂灵垫基,才能建成。鹿台,参看本卷第414页注〔17〕。
  
  〔13〕保甲指保甲长。保甲制始于宋代。国民党政府为加强法西斯统治,也实行保甲制度,若干户为一甲,设甲长,若干甲为一保,设保长,以便加强对人民的控E和镇压。
  
  〔14〕圜钱周代钱币。《汉书-食货志》:"太公为周立九府圜法钱圜函方,轻重以铢。"
  
  〔15〕上流的文章林语堂在《宇宙风》第六期(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发表的《烟屑》一文中说:"吾好读极上流书或极下流书,上流如佛老孔孟庄生,下流如小调童谣民歌盲词。"-
  



送灶日漫笔〔1〕




 
送灶日漫笔〔1〕

  坐听着远远近近的爆竹声,知道灶君先生们都在陆续上天,向玉皇大帝讲他的东家的坏话去了,〔2〕但是他大概终于没有讲,否则,中国人一定比现在要更倒楣。

  灶君升天的那日,街上还卖着一种糖,有柑子那么大小,在我们那里也有这东西,然而扁的,像一个厚厚的小烙饼。那就是所谓"胶牙饧"了。本意是在请灶君吃了,粘住他的牙,使他不能调嘴学舌,对玉帝说坏话。我们中国人意中的神鬼,似乎比活人要老实些,所以对鬼神要用这样的强硬手段,而于活人却只好请吃饭。

  今之君子往往讳言吃饭,尤其是请吃饭。那自然是无足怪的,的确不大好听。只是北京的饭店那么多,饭局那么多,莫非都在食蛤蜊,谈风月,"酒酣耳热而歌呜呜"〔3〕么?不尽然的,的确也有许多"公论"从这些地方播种,只因为公论和请帖之间看不出蛛丝马迹,所以议论便堂哉皇哉了。但我的意见,却以为还是酒后的公论有情。人非木石,岂能一味谈理,碍于情面而偏过去了,在这里正有着人气息。况且中国是一向重情面的。何谓情面?明朝就有人解释过,曰:"情面者,面情之谓也。"〔4〕自然不知道他说什么,但也就可以懂得他说什么。在现今的世上,要有不偏不倚的公论,本来是一种梦想;即使是饭后的公评,酒后的宏议,也何尝不可姑妄听之呢。然而,倘以为那是真正老牌的公论,却一定上当,--

  但这也不能独归罪于公论家,社会上风行请吃饭而讳言请吃饭,使人们不得不虚假,那自然也应该分任其咎的。

  记得好几年前,是"兵谏"〔5〕之后,有枪阶级专喜欢在天津会议的时候,有一个青年愤愤地告诉我道:他们那里是会议呢,在酒席上,在赌桌上,带着说几句就决定了。他就是受了"公论不发源于酒饭说"之骗的一个,所以永远是愤然,殊不知他那理想中的情形,怕要到二九二五年才会出现呢,或者竟许到三九二五年。

  然而不以酒饭为重的老实人,却是的确也有的,要不然,中国自然还要坏。有些会议,从午后二时起,讨论问题,研究章程,此问彼难,风起云涌,一直到七八点,大家就无端觉得有些焦躁不安,脾气愈大了,议论愈纠纷了,章程愈渺茫了,虽说我们到讨论完毕后才散罢,但终于一哄而散,无结果。这就是轻视了吃饭的报应,六七点钟时分的焦躁不安,就是肚子对于本身和别人的警告,而大家误信了吃饭与讲公理无关的妖言,毫不瞅睬,所以肚子就使你演说也没精采,宣言也--连草稿都没有。

  但我并不说凡有一点事情,总得到什么太平湖饭店,撷英番菜馆之类里去开大宴;我于那些店里都没有股本,犯不上替他们来拉主顾,人们也不见得都有这么多的钱。我不过说,发议论和请吃饭,现在还是有关系的;请吃饭之于发议论,现在也还是有益处的;虽然,这也是人情之常,无足深怪的。

  顺便还要给热心而老实的青年们进一个忠告,就是没酒没饭的开会,时候不要开得太长,倘若时候已晚了,那么,买几个烧饼来吃了再说。这么一办,总可以比空着肚子的讨论容易有结果,容易得收场。

  胶牙饧的强硬办法,用在灶君身上我不管它怎样,用之于活人是不大好的。倘是活人,莫妙于给他醉饱一次,使他自己不开口,却不是胶住他。中国人对人的手段颇高明,对鬼神却总有些特别,二十三夜的捉弄灶君即其一例,但说起来也奇怪,灶君竟至于到了现在,还仿佛没有省悟似的。

  道士们的对付"三尸神"〔6〕,可是更利害了。我也没有做过道士,详细是不知道的,但据"耳食之言",则道士们以为人身中有三尸神,到有一日,便乘人熟睡时,偷偷地上天去奏本身的过恶。这实在是人体本身中的奸细,《封神传演义》〔7〕常说的"三尸神暴躁,七窍生烟"的三尸神,也就是这东西。

  但据说要抵制他却不难,因为他上天的日子是有一定的,只要这一日不睡觉,他便无隙可乘,只好将过恶都放在肚子里,再看明年的机会了。连胶牙饧都没得吃,他实在比灶君还不幸,值得同情。

  三尸神不上天,罪状都放在肚子里;灶君虽上天,满嘴是糖,在玉皇大帝面前含含胡胡地说了一通,又下来了。对于下界的情形,玉皇大帝一点也听不懂,一点也不知道,于是我们今年当然还是一切照旧,天下太平。

  我们中国人对于鬼神也有这样的手段。

  我们中国人虽然敬信鬼神;却以为鬼神总比人们傻,所以就用了特别的方法来处治他。至于对人,那自然是不同的了,但还是用了特别的方法来处治,只是不肯说;你一说,据说你就是卑视了他了。诚然,自以为看穿了的话,有时也的确反不免于浅薄。

  二月五日。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一日《国民新报副刊》。

  〔2〕旧俗以夏历十二月二十四日为灶神升天的日子,在这一天或前一天祭送灶神,称为送灶。

  〔3〕食蛤蜊 见《南史-王弘传》:"(融)初为司徒法曹,诣王僧,因遇沈昭略,未相识。昭略屡顾盼,谓主人曰:'是何年少?'融殊不平,谓曰:'仆出于扶桑,入于汤谷,照耀天下,谁云不知,而卿此问!'昭略云:'不知许事,且食蛤蜊。'"谈风月,见《梁书-徐勉传》,勉为吏部尚书,"常与门人夜集,客有虞鼻笳彩挛骞佟C阏鹪疲骸裣χ箍商阜缭拢灰思肮隆!薄熬坪ǘ榷栉匚亍保锍觥逗菏杨恽传》,恽报孙会宗书:"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羔,斗酒自劳。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呜呜。"

  〔4〕"情面者,面情之谓也。" 这是明代周道登(崇祯初年的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对崇祯皇帝说的话,见竹坞遗民(文秉)著《烈皇小识》卷一:"上(崇祯)又问阁臣:'近来诸臣奏内,多有情面二字,何谓情面?'周道登对曰:'情面者,面情之谓也。'左右皆匿笑。"

  〔5〕"兵谏" 一九一七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北洋政府在参战问题上,总统黎元洪和总理段祺瑞发生分歧。五月,段提出的对德宣战案未得国会通过,且被黎元洪免职。于是在段的指使下,安徽省长倪嗣冲首先通电独立,奉、鲁、闽、豫、浙、陕、直等省督军相继响应,皖督张勋也用"十三省省区联合会"(即所谓督军团)的名义电请黎元洪退职,他们自称这种行动为"兵谏"。

  〔6〕"三尸神" 道教称在人体内作崇的"神"。据《太上三尸中经》说:"上尸名彭倨,在人头中;中尸名彭质,在人腹中;下尸名彭矫,在人足中。"又说每逢庚申那天,他们便上天去向天帝陈说人的罪恶;但只要人们在这天晚上通宵不眠,便可避免,叫做"守庚申"。

  〔7〕《封神传演义》 即《封神演义》,长篇小说,明代许仲琳(一说陆西星)著,共一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