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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自文字至文章
然而言者,犹风波也,激荡既已,余踪杳然,独恃口耳之传,殊不足以行远或垂后。诗人感物,发为歌吟,吟已感漓,其事随讫。倘将记言行,存事功,则专凭言语,大惧遗忘,故古者尝结绳而治,而后之圣人易之以书契。结绳之法,今不能知;书契者,相传"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易》《下系辞》) "神农氏复重之为六十四爻。"〔3〕(司马贞《补史记》)颇似为文字所由始。其文今具存于《易》〔4〕),积画成象,短长错综,变易有穷,与后之文字不相系属。故许慎复以为"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 (《说文解字序》)。
要之文字成就,所当绵历岁时,且由众手,全群共喻,乃得流行,谁为作者,殊难确指,归功一圣,亦凭臆之说也。
许慎〔5〕云,"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可见,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郑湫攀且玻晃逶蛔ⅲ⒄撸ɡ嘁皇祝庀嗍埽祭鲜且玻涣患俳瑁俳枵撸疚奁渥郑郎惺拢畛な且病!保ā端滴慕庾中颉罚┲甘孪笮位嵋馕翁逯拢紊俳栉糁拢⒄撸第乱病S菹氖槠酰癫豢杉羔杏硎椤〕,伪造不足论,商周以来,则刻于骨甲金石者多有,下及秦汉,文字弥繁,而摄以六事,大抵弭合。意者文字初作,首必象形,触目会心,不待授受,渐而演进,则会意指事之类兴焉。今之文字,形声转多,而察其缔构,什九以形象为本柢,诵习一字,当识形音义三:口诵耳闻其音,目察其形,心通其义,三识并用,一字之功乃全。其在文章,则写山曰蜥隙耄此煌粞笈炫龋诬来熊祝蟹攴崮荆绪├穑缂嘤恪9势渌炀呷溃阂饷酪愿行模灰玻灰裘酪愿卸玻恍蚊酪愿心浚病
连属文字,亦谓之文。而其兴盛,盖亦由巫史乎。巫以记神事,更进,则史以记人事也,然尚以上告于天;翻今之《易》与《书》,间能得其仿佛。至于上古实状,则荒漠不可考,君长之名,且难审知,世以天皇地皇人皇为三皇〔7〕者,列三才开始之序,继以有巢燧人〔8〕伏羲神农者,明人群进化之程,殆皆后人所命,非真号矣。降及轩辕,遂多传说,逮于虞夏,乃有箸于简策之文传于今。
巫史非诗人,其职虽止于传事,然厥初亦凭口耳,虑有愆误,则练句协音,以便记诵。文字既作,固无愆误之虞矣,而简策繁重,书削为劳,故复当俭约其文,以省物力,或因旧习,仍作韵言。今所传有黄帝《道言》〔9〕见《吕氏春秋》),《金人铭》〔10〕(《说苑》),颛顼《丹书》〔11〕(《大戴礼记》),帝喾《政语》〔12〕(《贾谊新书》),虽并出秦汉人书,不足凭信,而大抵协其音,偶其词,使读者易于上口,则殆犹古之道也。
由前言更推度之,则初始之文,殆本与语言稍异,当有藻韵,以便传诵,"直言曰言,论难曰语"〔13〕,区以别矣。然汉时已并称凡等于竹帛者为文章(《汉书》《艺文志》);后或更拓其封域,举一切可以图写,接于目睛者皆属之。梁之刘勰〔14〕,至谓"人文之元,肇自太极"(《文心雕龙》《原道》),三才所显,并由道妙,"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故凡虎斑霞绮,林籁泉韵,俱为文章。其说汗漫,不可审理。稍隘之义,则《易》有曰,"物相杂,故曰文。"〔15〕《说文解字》曰,"文,错画也。"可知凡所谓文,必相错综,错而不乱,亦近丽尔之象。至刘熙〔16〕云"文者,会集众彩以成锦绣,会集众字以成辞义,如文绣然也"(《释名》)。则确然以文章之事,当具辞义,且有华饰,如文绣矣。《说文》又有ㄗ郑疲
"也";"北,ㄕ靡病薄7〕。盖即此义。然后来不用,但书文章,今通称文学。
刘勰虽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而晋宋以来,文笔之辨又甚峻。其《总术篇》即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
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萧绎〔18〕所诠,尤为昭晰,曰:
"今之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是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又曰,"笔,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须绮纷披,宫徵靡曼,吻遒会,精灵荡摇。而古之文笔今之文笔,其源又异。"
(《金楼子》《立言篇》)盖其时文章界域,极可弛张,纵之则包举万汇之形声;严之则排摈简质之叙记,必有藻韵,善移人情,始得称文。其不然者,概谓之笔。
辞笔或诗笔对举,唐世犹然,逮及宋元,此义遂晦,于是散体之笔,并称曰文,且谓其用,所以载道,提挈经训,诛锄美辞,讲章告示,高张文苑矣。清阮元〔19〕作《文言说》,其子福又作《文笔对》,复昭古谊,而其说亦不行。
〔1〕 吕不韦(?-前235) 战国末期卫国濮阳(今属河南)人,原为大商人。秦庄襄王、秦王政时为相国,后被免职,忧惧自杀。他曾命门客编撰《吕氏春秋》,二十六卷。葛天氏,传说中氏族首领之一。
八阙,据《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载,即《载民》、《玄鸟》、《遂草木》、《奋五谷》、《敬天常》、《建帝功》、《依地德》、《总禽兽之极》。
〔2〕 郑玄(127-200) 字康成,东汉北海高密(今属山东)人。
所撰《诗谱》,分别说明《诗经》风、雅、颂各部分的地域、时代等情况;《诗谱序》总述《诗经》的形成与时代的关系。上皇,指伏羲氏(亦称庖牺氏),相传他教民结网,从事渔猎畜牧。
〔3〕 据唐司马贞《补史记》(《三皇本纪》):"炎帝神农氏,
勰疚辏嗄疚纾珩裰茫越掏蛉耍冀谈屎派衽┦稀S谑亲骼溃贼鞅薇薏菽荆汲俨荩加幸揭S肿魑逑抑=倘巳罩形校灰锥耍鞯闷渌K熘匕素晕呢场!
〔4〕 《易》 又称《周易》,我国古代占卜书。分经与传。经有卦、卦辞、爻辞三部分;传有十篇,是对经的解释。
〔5〕 许慎(约58-约147) 字叔重,东汉汝南召陵(今河南偃城)人。所撰《说文解字》三十卷,系文字学的重要著作。下文"书者,如也",唐孔颖达《尚书序正义》:"《璇玑钤》云:'书者,如也。'则书者,写其言,如其意,情得展舒也。"八岁入小学,《大戴礼记-保傅篇》载:"古者年八岁而出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保氏教国子,《周礼-地官》载:"保氏掌谏王恶,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六艺,指礼、乐、射、御、书、数。书,即六书。
〔6〕 岣嵝禹书 湖南衡山嵝峰上,有碑文七十余字,字体奇古,相传为夏禹所刻,实系后人伪托。
〔7〕 三皇 诸说不一。《帝王世纪》云:"天地开辟,有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西汉孔安国《尚书序》:"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唐孔颖达《正义》:"三皇之书为三坟。"
〔8〕 有巢、燧人 皆传说中氏族首领。相传有巢教人巢居,因号有巢氏;燧人教人钻木取火,开始熟食,因号燧人氏。
〔9〕 黄帝 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史记-五帝本纪》:"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道言》,散见《吕氏春秋》、《淮南子》等书。如《吕氏春秋-去私》记黄帝之言曰:"声禁重,色禁重,衣禁重,香禁重,味禁重,室禁重。"
〔10〕 《金人铭》 西汉刘向《说苑-敬慎》记孔丘在周太庙见一金人(铜人),背上刻有铭文,有句云:"荧荧不灭,炎炎奈何。涓涓不壅,将成江河。绵绵不绝,将成网罗。青青不伐,将寻斧柯。"
〔11〕 颛顼 据《帝王世纪》载,颛顼即"高阳氏,黄帝之孙"。
《大戴礼记-武王践祚》载颛顼《丹书》语云:"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灭;义胜欲者从,欲胜义者凶。"
〔12〕 帝喾 据《帝王世纪》载,帝喾即"高辛氏,少之孙",少为黄帝之子。《贾子新书-修政语(上)》记帝喾语云:"德莫高于博爱人,而政莫高于博利人,故政莫大于信,治莫大于仁,吾慎此而已也。"
〔13〕 "直言曰言,论难曰语" 语见《说文解字》第三卷。
〔14〕 刘勰(?-约520) 字彦和,南朝梁南东莞(今江苏镇江)人。所撰《文心雕龙》,十卷,五十篇,是中国第一部系统性的文学理论批评专著。下文自 "三才所显"至"俱为文章",均据《文心雕龙-原道》:"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唯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
〔15〕 "物相杂-故曰文" 语见《易-系辞(下)》。物,指阴阳。此二句意谓阴(--)和阳(-)相错综即是文。
〔16〕 刘熙 字成国,东汉末北海(今山东潍坊)人。事迹不详。
所撰《释名》,八卷,以音同或音近的字解释字义,推究事物所以命名的由来。
〔17〕 ",ㄕ靡病薄⌒砩鳌端滴慕庾帧吩鳌氨保形恼乱病薄
清段玉裁注:"ǎ玻胁吭ǎㄕ靡病!ǎ巫ⅲ骸耙悦位ㄕ谩!
〔18〕 萧绎(508-554) 即梁元帝,自号金楼子。初封湘东王,后即位称帝。所撰《金楼子》,笔记体著作,原为十卷,今存六卷。下文的阎纂,即阎缵,字续伯,晋巴西安汉人。曾为太傅杨骏舍人,《晋书》有传。伯松,姓张名竦,西汉末年武阳人。因善作奏章,封淑德侯,官丹阳太守。《汉书-王莽传》载时人云: "欲求封,过张伯松;力战斗,不如巧为奏。"引文中的"今之门徒"、"精灵荡摇",《知不足斋丛书》本作"夫子门徒"、"情灵摇荡"。
〔19〕 阮元(1764-1849) 字伯元,号芸台,清仪征(今属江苏)人,历任两广总督、体仁阁大学士等。著有《C经室集》,其中《文言说》、《文韵说》、《与友人论古文书》等篇,论析文笔之分。其子阮福撰《文笔对》,谓"有情辞声韵者为文","直言无文采者为笔"。此文收入他所编《文笔考》一书,又见阮元《C经室三集-学海堂文笔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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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承《后汉书》序〔1〕
※ ※ ※
〔1〕本篇据手稿编入,原无标点。当写于一九一三年三月。
谢承《后汉书》,鲁迅辑录的散佚古籍之一,一九一三年三月辑成,共六卷,未印行。
〔2〕《隋书》《经籍志》 《隋书》,纪传体隋代史,唐代魏征等著,八十五卷。其中《经籍志》为长孙无忌等著,载列汉至隋的存佚书目。它所采用的经、史、子、集四部图书分类法,直至清代相沿未变。
〔3〕《唐书》《艺文志》 《唐书》,这里指《新唐书》,纪传体唐代史,宋代宋祁、欧阳修等著,二二五卷。其中《艺文志》载列唐时所存书目,著录谢承《后汉书》一三○卷,又录一卷。按乾隆武英殿版《新唐书-艺文志》作"一三三卷,又录一卷。"
〔4〕《旧唐志》 即《旧唐书-经籍志》。《旧唐书》原名《唐书》,纪传体唐代史,五代后晋刘d等著,二百卷。后人为与《新唐书》区别,故加"旧"字。按该书《经籍志》载:"《后汉书》一百三十三卷,谢承撰。"本文作"三十卷",字有脱误。
〔5〕《三国志-吴书-妃嫔传》:"吴主权谢夫人,会稽山阴人也。
早卒。后十余年,弟承拜五官郎中,稍迁长沙东部都尉,武陵太守,撰《后汉书》百余卷。"注:"《会稽典录》:承字伟平,博学洽闻,尝所知见,终身不忘。"《三国志》,纪传体魏、蜀、吴三国史,晋代陈寿著,六十五卷。注文为南朝宋裴松之所作。
〔6〕王应麟(1223-1296) 字伯厚,庆元(今浙江宁波)人,宋末学者。官至礼部尚书兼给事中。《困学纪闻》,读书笔记,二十卷。
卷十三"考史"部"谢承"条有"谢承父婴为尚书侍郎"等语,下注:
"谢承《后汉书》,见《文选》注。"《文选》,即《昭明文选》,诗文总集,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编,共三十卷。唐代李善为之作注,分为六十卷。《困学纪闻》引语见《文选》卷二十四陆士衡《答贾长渊》诗李善注。
〔7〕吴淑(947-1002) 字正仪,宋代润州丹阳(今属江苏)人,官至职方员外郎。宋淳化(990-994)年间,进所著类书《事类赋》百篇,又应诏自加注释,分为三十卷。他在《进〈事类赋〉状》中称:谢承《后汉书》等"皆今所遗逸,而著述之家,相承为用。不忍弃去,亦复存之。"
〔8〕傅山(1607-1684) 字青主,阳曲(今属山西)人,明清之际学者。据《困学纪闻》卷十三"考史"部"谢承"条阎若璩夹注:
傅山自云其家有"永乐间扬州刊本"谢承《后汉书》;"阳曹全碑出,曾以谢书考证,多所裨,大胜范书。以寇乱亡失。"《曹全碑》,全称《汉阳令曹全碑》,东汉碑刻,记当时阳(今属陕西)县令曹全事迹。明代万历年间在陕西出土。
〔9〕姚之 字鲁思,清代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官至监察御史。辑有《〈后汉书〉补逸》二十一卷,内收已经逸失的《后汉书》八家:东汉刘珍《东观汉记》八卷,三国吴谢承《后汉书》四卷,晋薛莹《后汉书》、晋张《后汉记》、晋华峤《后汉书》、晋谢沈《后汉书》、晋袁山松《后汉书》各一卷,晋司马彪《续汉书》四卷。
〔10〕孙志祖(1736-1800) 字诒,一字颐谷,清代仁和(今浙江杭州)人。官至御史。辑有《重订谢承〈后汉书〉补逸》五卷。
著有《读书脞录》等。
〔11〕汪文台(1796-1844) 字南士,清代黟(今属安徽)人。
辑有《七家〈后汉书〉》二十一卷,包括谢承书八卷,薛莹书一卷,司马彪书五卷,华峤书二卷,谢沈书一卷,袁山松书二卷,张书一卷,并附失名氏书一卷。
〔12〕范晔书 指范晔所著《后汉书》。范晔(398-445),字蔚宗,顺阳(今河南淅川)人,南朝宋史学家。曾官尚书吏部郎、宣城太守。撰《后汉书》,成帝纪、列传九十卷,即被杀。梁代刘昭以司马彪《续汉书》八志分为三十卷补入。
〔13〕《隋志》录《后汉书》八家 《隋志》即《隋书-经籍志》。该志载录的八家《后汉书》为:谢承《后汉书》一三○卷;薛莹《后汉记》六十五卷;司马彪《续汉书》八十三卷;华峤《后汉书》十七卷;谢沈《后汉书》八十五卷;晋张莹《后汉南记》四十五卷;袁山松《后汉书》九十五卷;范晔《后汉书》九十七卷,又刘昭注本一二五卷。现除范晔书及附于其后的司马彪书"八志"以外,皆已散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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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蓬人
芰裳荇带处仙乡①,风定犹闻碧玉香。
鹭影不来秋瑟瑟,苇花伴宿露[氵襄][氵襄]。
扫除腻粉呈风骨,褪却红衣学淡妆。
好向濂溪称净植②,莫随残叶堕寒塘。
①芰裳:屈原《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荷花)以为裳。"荇带:杜甫《曲江对雨》:"水荇牵风翠带长。"
②濂溪,即宋朝周敦颐,作有《爱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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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言〔2〕
培伦者,名查理士,美国硕儒也。学术既覃,理想复富。
默揣世界将来之进步,独抒奇想,托之说部。经以科学,纬以人情。离合悲欢,谈故涉险,均综错其中。间杂讥弹,亦复谭言微中。十九世纪时之说月界者,允以是为巨擘矣。然因比事属词,必洽学理,非徒摭山川动植,侈为诡辩者比。故当觥觥大谈之际,或不免微露遁辞,人智有涯,天则甚奥,无如何也。至小说家积习,多借女性之魔力,以增读者之美感,此书独借三雄〔12〕,自成组织,绝无一女子厕足其间,而仍光怪陆离,不感寂寞,尤为超俗。
盖胪陈科学,常人厌之,阅不终篇,辄欲睡去,强人所难,势必然矣。惟假小说之能力,被优孟〔13〕之衣冠,则虽析理谭玄,亦能浸淫脑筋,不生厌倦。彼纤儿〔14〕俗子,《山海经》〔15〕,《三国志》〔16〕诸书,未尝梦见,而亦能津津然识长股,奇肱〔17〕之域,道周郎,葛亮〔18〕之名者,实《镜花缘》及《三国演义》〔19〕之赐也。故掇取学理,去庄而谐,使读者触目会心,不劳思索,则必能于不知不觉间,获一斑之智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势力之伟,有如此者!我国说部,若言情谈故刺时志怪者,架栋汗牛〔20〕,而独于科学小说,乃如麟角。智识荒隘,此实一端。故苟欲弥今日译界之缺点,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
《月界旅行》原书,为日本井上勤〔21〕氏译本,凡二十八章,例若杂记。今截长补短,得十四回。初拟译以俗语,稍逸读者之思索,然纯用俗语,复嫌冗繁,因参用文言,以省篇页。
其措辞无味,不适于我国人者,删易少许。体杂言庞之讥,知难幸免。书名原属《自地球至月球在九十七小时二十分间》意,今亦简略之曰《月界旅行》。
癸卯新秋,译者识于日本古江户〔22〕之旅舍。
※ ※ ※
〔1〕《月界旅行》 法国小说家儒勒-凡尔纳著的科学幻想小说,(当时译者误为美国查理士-培伦著),一八六五年出版,题为《自地球至月球在九十七小时二十分间》。鲁迅据日本井上勤的译本重译,一九○三年十月日本东京进化社出版,署"中国教育普及社译印"。
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1828-1905)的小说富于幻想,幻想中却含有科学的真实性,是全世界儿童所喜爱的读物。著有《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海底两万伞贰ⅰ渡衩氐骸贰ⅰ栋耸旎酚蔚厍颉返取BR>
〔2〕本篇最初印入《月界旅行》。
〔3〕积山长波 高山大河。
〔4〕刳木剡木 指造船。刳,剖开、挖空;剡,削尖。
〔5〕天然自逊 大自然的威力渐趋削弱。
〔6〕雷池 在安徽望江县南,池水东入长江。《晋书-庾亮传》报温峤书:"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意思是叫温峤不要越过雷池到京城(今南京)去。后来转用为界限之意。
〔7〕泠然 轻妙的样子。语出《庄子-逍遥游》:"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
〔8〕应为凡尔纳。
〔9〕琼孙 S.Johnson,1709-1784) 通译约翰孙,英国作家、文学批评家。"福地",指他的小说《拉塞勒斯》中的"幸福之谷",位于安哈拉王国,四周山林环绕,必须通过一个岩洞才能到达,是埃塞俄比亚王子们和公主们的乐园。
〔10〕弥尔(J.Milton,1608-1674) 通译弥尔顿,英国诗人、政论家。曾参加十七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他的主要著作有取材于《圣经》的《失乐园》、《复乐园》等长诗。"乐园",指他小说中的"伊甸园"。
〔11〕黄族 黄,黄帝(轩辕氏),传说中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
黄族,指黄帝的后裔,意即中国人。
〔12〕三雄 指《月界旅行》中三个乘炮弹射入月球的探险者:巴比堪、臬科尔、亚电。
〔13〕优孟 春秋时楚国的优伶。楚相孙叔敖死后,他披戴了孙叔敖的衣冠,模仿他的形貌举止,以谏楚王。这里说"被优孟之衣冠",指的是借小说的体裁来传布科学知识。
〔14〕纤儿 小儿,轻蔑之词。见《晋书-陆纳传》。
〔15〕《山海经》 参看本卷第101页注〔7〕。
〔16〕《三国志》 记载魏、蜀、吴三国历史的纪传体史书,西晋陈寿著,共六十五卷。
〔17〕长股奇肱 长股即长腿,奇肱即独臂。《山海经》和长篇小说《镜花缘》中都载有这些奇形怪状的海外诸国。
〔18〕周郎、葛亮 周郎即周瑜,葛亮即诸葛亮。都是三国时重要的军事家和政治家。《三国志》和长篇小说《三国演义》中都载有他们的事迹。
〔19〕《镜花缘》 章回体小说,清代李汝珍著,共一百回。《三国演义》,章回体历史小说,明代罗贯中著,共一二○回。
〔20〕架栋汗牛 通谓"汗牛充栋"。语出柳宗元《陆文通先生墓表》:"其为书: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
〔21〕井上勤(1850-1928) 日本翻译家,曾译《一千零一夜》、《鲁滨孙飘流记》及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等。
〔22〕江户 日本东京的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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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兄
"到昨天,他们又打起架来了,从堂屋一直打到门口。我怎么喝也喝不住。"他生着几根花白胡子的嘴唇还抖着。"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开公账的,应该自己赔出来。"
"你看,还是为钱,"张沛君就慷慨地从破的躺椅上站起来,两眼在深眼眶里慈爱地闪烁。"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这样斤斤计较,岂不是横竖都一样?"
"像你们的弟兄,那里有呢。"益堂说。
"我们就是不计较,彼此都一样。我们就将钱财两字不放在心上。这么一来,什么事也没有了。有谁家闹着要分的,我总是将我们的情形告诉他,劝他们不要计较。益翁也只要对令郎开导开导。"
"那--里。"益堂摇头说。
"这大概也怕不成。"汪月生说,于是恭敬地看着沛君的眼,"像你们的弟兄,实在是少有的;我没有遇见过。你们简直是谁也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心思,这就不容易。"
"他们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益堂说。
"令弟仍然是忙?"月生问。
"还是一礼拜十八点钟功课,外加九十三本作文,简直忙不过来。这几天可是请假了,身热,大概是受了一点寒。"
"我看这倒该小心些,"月生郑重地说。"今天的报上就说,现在时症流行。"
"什么时症呢?"沛君吃惊了,赶忙地问。
"那我可说不清了。记得是什么热罢。"
沛君迈开步就奔向阅报室去。
"真是少有的,"月生目送他飞奔出去之后,向着秦益堂赞叹着。"他们两个人就像一个人。要是所有的弟兄都这样,家里那里还会闹乱子。我就学不来。"
"说是折在公债票上的钱不能开公账。"益堂将纸煤子插在纸煤管子里,恨恨地说。
办公室中暂时的寂静,不久就被沛君的步声和叫听差的声音震破了。他仿佛已经有什么大难临头似的,说话有些口吃了,声音也发着抖。他叫听差打电话给普悌思普大夫,请他即刻到同兴公寓张沛君那里去看病。
月生便知道他很着急,因为向来知道他虽然相信西医,而进款不多,平时也节省,现在却请的是这里第一个有名而价贵的医生。于是迎了出去,只见他脸色青青的站在外面听听差打电话。
"怎么了?"
"报上说说流行的是猩猩红热。我我午后来局的时,靖甫就是满脸通红。已经出门了么?请请他们打电话找,请他即刻来,同兴公寓,同兴公寓。"
他听听差打完电话,便奔进办公室,取了帽子。汪月生也代为着急,跟了进去。
"局长来时,请给我请假,说家里有病人,看医生。"他胡乱点着头,说。
"你去就是。局长也未必来。"月生说。
但是他似乎没有听到,已经奔出去了。
他到路上,已不再较量车价如平时一般,一看见一个稍微壮大,似乎能走的车夫,问过价钱,便一脚跨上车去,道,"好。只要给我快走!"
公寓却如平时一般,很平安,寂静;一个小伙计仍旧坐在门外拉胡琴。他走进他兄弟的卧室,觉得心跳得更利害,因为他脸上似乎见得更通红了,而且发喘。他伸手去一摸他的头,又热得炙手。
"不知道是什么病?不要紧罢?"靖甫问,眼里发出忧疑的光,显系他自己也觉得不寻常了。
"不要紧的,伤风罢了。"他支梧着回答说。
他平时是专爱破除迷信的,但此时却觉得靖甫的样子和说话都有些不祥,仿佛病人自己就有了什么豫感。这思想更使他不安,立即走出,轻轻地叫了伙计,使他打电话去问医院:可曾找到了普大夫?
"就是啦,就是啦。还没有找到。"伙计在电话口边说。
沛君不但坐不稳,这时连立也不稳了;但他在焦急中,却忽而碰着了一条生路:也许并不是猩红热。然而普大夫没有找到,同寓的白问山虽然是中医,或者于病名倒还能断定的,但是他曾经对他说过好几回攻击中医的话:况且追请普大夫的电话,他也许已经听到了。
然而他终于去请白问山。
白问山却毫不介意,立刻戴起玳瑁边墨晶眼镜,同到靖甫的房里来。他诊过脉,在脸上端详一回,又翻开衣服看了胸部,便从从容容地告辞。沛君跟在后面,一直到他的房里。
他请沛君坐下,却是不开口。
"问山兄,舍弟究竟是?"他忍不住发问了。
"红斑痧。你看他已经'见点'了。"
"那么,不是猩红热?"沛君有些高兴起来。
"他们西医叫猩红热,我们中医叫红斑痧。"
这立刻使他手脚觉得发冷。
"可以医么?"他愁苦地问。
"可以。不过这也要看你们府上的家运。"
他已经胡涂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竟请白问山开了药方,从他房里走出;但当经过电话机旁的时候,却又记起普大夫来了。他仍然去问医院,答说已经找到了,可是很忙,怕去得晚,须待明天早晨也说不定的。然而他还叮嘱他要今天一定到。
他走进房去点起灯来看,靖甫的脸更觉得通红了,的确还现出更红的点子,眼睑也浮肿起来。他坐着,却似乎所坐的是针毡;在夜的渐就寂静中,在他的翘望中,每一辆汽车的汽笛的呼啸声更使他听得分明,有时竟无端疑为普大夫的汽车,跳起来去迎接。但是他还未走到门口,那汽车却早经驶过去了;惘然地回身,经过院落时,见皓月已经西升,邻家的一株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更来加浓了他阴郁的心地。
突然一声乌鸦叫。这是他平日常常听到的;那古槐上就有三四个乌鸦窠。但他现在却吓得几乎站住了,心惊肉跳地轻轻地走进靖甫的房里时,见他闭了眼躺着,满脸仿佛都见得浮肿;但没有睡,大概是听到脚步声了,忽然张开眼来,那两道眼光在灯光中异样地凄怆地发闪。
"信么?"靖甫问。
"不,不。是我。"他吃惊,有些失措,吃吃地说,"是我。我想还是去请一个西医来,好得快一点。他还没有来。"
靖甫不答话,合了眼。他坐在窗前的书桌旁边,一切都静寂,只听得病人的急促的呼吸声,和闹钟的札札地作响。忽而远远地有汽车的汽笛发响了,使他的心立刻紧张起来,听它渐近,渐近,大概正到门口,要停下了罢,可是立刻听出,驶过去了。这样的许多回,他知道了汽笛声的各样:有如吹哨子的,有如击鼓的,有如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鸭叫的,有如牛吼的,有如母鸡惊啼的,有如呜咽的。他忽而怨愤自己:为什么早不留心,知道,那普大夫的汽笛是怎样的声音的呢?
对面的寓客还没有回来,照例是看戏,或是打茶围〔2〕去了。但夜却已经很深了,连汽车也逐渐地减少。强烈的银白色的月光,照得纸窗发白。
他在等待的厌倦里,身心的紧张慢慢地弛缓下来了,至于不再去留心那些汽笛。但凌乱的思绪,却又乘机而起;他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红热,而且是不可救的。那么,家计怎么支持呢,靠自己一个?虽然住在小城里,可是百物也昂贵起来了。自己的三个孩子,他的两个,养活尚且难,还能进学校去读书么?只给一两个读书呢,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儿最聪明,--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评,说是薄待了兄弟的孩子。
后事怎么办呢,连买棺木的款子也不够,怎么能够运回家,只好暂时寄顿在义庄〔3〕里。
忽然远远地有一阵脚步声进来,立刻使他跳起来了,走出房去,却知道是对面的寓客。
"先帝爷,在白帝城。"〔4〕
他一听到这低微高兴的吟声,便失望,愤怒,几乎要奔上去叱骂他。但他接着又看见伙计提着风雨灯,灯光中照出后面跟着的皮鞋,上面的微明里是一个高大的人,白脸孔,黑的络腮胡子。这正是普悌思。
他像是得了宝贝一般,飞跑上去,将他领入病人的房中。两人都站在床面前,他擎了洋灯,照着。
"先生,他发烧。"沛君喘着说。
"什么时候,起的?"普悌思两手插在裤侧的袋子里,凝视着病人的脸,慢慢地问。
"前天。不,大大大前天。"
普大夫不作声,略略按一按脉,又叫沛君擎高了洋灯,照着他在病人的脸上端详一回;又叫揭去被卧,解开衣服来给他看。看过之后,就伸出手指在肚子上去一摩。
"Measles"普悌思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
"疹子么?"他惊喜得声音也似乎发抖了。
"疹子。"
"就是疹子?"
"疹子。"
"你原来没有出过疹子?"
他高兴地刚在问靖甫时,普大夫已经走向书桌那边去了,于是也只得跟过去。只见他将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拉过桌上的一张信笺,从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铅笔,就桌上飕飕地写了几个难以看清的字,这就是药方。
"怕药房已经关了罢?"沛君接了方,问。
"明天不要紧。明天吃。"
"明天再看?"
"不要再看了。酸的,辣的,太咸的,不要吃。热退了之后,拿小便,送到我的,医院里来,查一查,就是了。装在,干净的,玻璃瓶里;外面,写上名字。"
普大夫且说且走,一面接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塞入衣袋里,一径出去了。他送出去,看他上了车,开动了,然后转身,刚进店门,只听得背后gogo的两声,他才知道普悌思的汽车的叫声原来是牛吼似的。但现在是知道也没有什么用了,他想。
房子里连灯光也显得愉悦;沛君仿佛万事都已做讫,周围都很平安,心里倒是空空洞洞的模样。他将钱和药方交给跟着进来的伙计,叫他明天一早到美亚药房去买药,因为这药房是普大夫指定的,说惟独这一家的药品最可靠。
"东城的美亚药房!一定得到那里去。记住:美亚药房!"他跟在出去的伙计后面,说。
院子里满是月色,白得如银;"在白帝城"的邻人已经睡觉了,一切都很幽静。只有桌上的闹钟愉快而平匀地札札地作响;虽然听到病人的呼吸,却是很调和。他坐下不多久,忽又高兴起来。
"你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遇到了什么奇迹似的,惊奇地问。
""
"你自己是不会记得的。须得问母亲才知道。"
""
"母亲又不在这里。竟没有出过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来时,朝阳已从纸窗上射入,刺着他朦胧的眼睛。但他却不能即刻动弹,只觉得四肢无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还有许多汗,而且看见床前站着一个满脸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这景象一刹那间便消失了,他还是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没有一个别的人。他解下枕衣来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靖甫的房里去时,只见"在白帝城"的邻人正在院子里漱口,可见时候已经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着了,眼睁睁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样?"他立刻问。
"好些。"
"药还没有来么?"
"没有。"
他便在书桌旁坐下,正对着眠床;看靖甫的脸,已没有昨天那样通红了。但自己的头却还觉得昏昏的,梦的断片,也同时闪闪烁烁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这样地躺着,但却是一个死尸。他忙着收殓,独自背了一口棺材,从大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交口赞颂。
--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他已经被哭嚷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有动。也想将这些梦迹压下,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围,终于非浮上来不可:
--荷生满脸是血,哭着进来了。他跳在神堂〔5〕上。那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他知道他们是都来攻击他的。
--"我决不至于昧了良心。你们不要受孩子的诳话的骗。"他听得自己这样说。
--荷生就在他身边,他又举起了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觉得很疲劳,背上似乎还有些冷。靖甫静静地躺在对面,呼吸虽然急促,却是很调匀。桌上的闹钟似乎更用了大声札札地作响。
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只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脸去看纸窗,挂着的日历上,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
伙计送药进来了,还拿着一包书。
"什么?"靖甫睁开了眼睛,问。
"药。"他也从惝恍中觉醒,回答说。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药罢。"他给靖甫服了药,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道,"索士寄来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andLilies》〔6〕。"
靖甫伸手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边,默默地合上眼睛了。过了一会,高兴地低声说:
"等我好起来,译一点寄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不知道他们可要。"
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迟得多,将要下午了;办公室里已经充满了秦益堂的水烟的烟雾。汪月生远远地望见,便迎出来。
"嚯!来了。令弟全愈了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时症年年有,没有什么要紧。我和益翁正惦记着呢;都说:怎么还不见来?现在来了,好了!但是,你看,你脸上的气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少两样。"
沛君也仿佛觉得这办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两样,生疏了。虽然一切也还是他曾经看惯的东西:断了的衣钩,缺口的唾壶,杂乱而尘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坐在躺椅上捧着水烟筒咳嗽而且摇头叹气的秦益堂。
"他们也还是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说你该将沛兄的事讲给他们,教他们学学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头儿气死了。"
"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算公用的,应该应该。"益堂咳得弯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说着,便转脸向了沛君,
"那么,令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医生说是疹子。"
"疹子?是呵,现在外面孩子们正闹着疹子。我的同院住着的三个孩子也都出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紧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么样,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感动,这真所谓'兄弟怡怡'。"〔7〕
"昨天局长到局了没有?"
"还是'杳如黄鹤'。你去簿子上补画上一个'到'就是了。"
"说是应该自己赔。"益堂自言自语地说。"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是一点也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当。到昨天,到晚上,也还是从堂屋一直打到大门口。老三多两个孩子上学,老五也说他多用了公众的钱,气不过。"
"这真是愈加闹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说。"所以看见你们弟兄,沛君,我真是'五体投地'。是的,我敢说,这决不是当面恭维的话。"
沛君不开口,望见听差的送进一件公文来,便迎上去接在手里。月生也跟过去,就在他手里看着,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东郊倒毙无名男尸一具请饬分局速行拨棺抬埋以资卫生而重公益由'。我来办。你还是早点回去罢,你一定惦记着令弟的病。你们真是'[脊鸟][令鸟]在原'〔8〕。"
"不!"他不放手,"我来办。"
月生也就不再去抢着办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静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着呈文,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的墨盒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
〔2〕 打茶围旧时对去妓院喝茶、胡调一类行为的俗称。
〔3〕 义庄以慈善、公益名义供人寄存灵柩的地方。
〔4〕"先帝爷,在白帝城"京剧《失街亭》中诸葛亮的一句唱词。先帝爷指刘备,他在彝陵战役中被吴国的陆逊战败,死于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东)。
〔5〕神堂供奉祖先牌位或画像的地方,也称神龛,一般设在堂屋的正面。
〔6〕《SesameandLilies》《芝麻和百合》,英国政论家和艺术批评家罗斯金(.JRuskin.1819-1900)的演讲论文集。
〔7〕"兄弟怡怡"语见《论语-子路》。怡怡,和气、亲切的样子。
〔8〕"[脊鸟][令鸟]在原"语见《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脊鸟][令鸟],原作脊令,据《毛诗正义》,这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小鸟,当它困处高原时,就飞鸣寻求同类;诗中以此比喻兄弟在急难中,也要互相救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