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五回 诏班师后主信谗 托屯田姜维避祸
【总批:姜维四伐与三伐相连,而三伐胜,而四伐不胜,张翼所谓画蛇添足者也。今八伐亦与七伐相连,而七伐胜,而八伐不胜,是又画蛇添足矣。而姜维之意,则以为不然。盖画蛇而既成,则蛇固可以无足;若画蛇而未就,则蛇正不可无尾耳。
洮阳之出,维以为非艾之料,而艾则知其料我之不料也;祁山之救,维知为艾之所料,而艾则不知其料我之能料也。至于后主之召回,不独维不料之,艾亦不料之矣。智者之智,常出于智者之意外;愚者之愚,亦出于智者之意外。读书至此,能不为之慨然!
又有读至终篇,而复兴最先开卷之数行相应者。如观黄龙见井之兆,令人思青蛇见御座之时;观曹髦咏黄龙之诗,令人思汉帝咏飞燕之句。斯已奇矣。然当时之人,犹未以前相况也。至于姜维之欲去黄皓,则明明以十常侍为比,明明以灵帝为鉴。于一百十回之后,忽然如睹一百十回以前之人,忽然重见一百十回以前之事。如此首尾连合,岂非绝世奇文?
武侯出师以屯田终,姜维出师亦以屯田终。屯汨中与屯渭滨无异耳。以为避祸,而保蜀之道在焉;以为保蜀,而取魏之道亦在焉。姜维未尝有九伐之事,而后人以汨中之役为姜维之九伐中原。夫为取魏而屯田,则虽谓之九伐为可也。
蜀之伐魏自此终,而魏之伐蜀又自此始。可见汉不灭贼,则贼必灭汉,此正武侯"不两立"之说也。先主将入西川,先见孔明画图一幅,又得张松画图一幅;司马昭将入西川,先见邓艾汨中画图一本,又得钟会全蜀画图一幅。前后天然相对,若合符节,真奇文奇事。】
却说蜀汉景耀五年,冬十月,大将军姜维差人连夜修了栈道,整顿军粮兵器,又于汉中水路调拨船只。俱已完备,上表奏后主曰:"臣累出战,虽未成大功,已挫动魏人心胆。今养兵日久,不战则懒,懒则致病。【夹批:其语甚壮,如先主髀肉复生之叹。】况今军思效死,将思用命。臣如不胜,当受死罪。"【夹批:数语又抵得一篇《出师表》。】后主览表,犹豫未决。谯周出班奏曰:"臣夜观天文,见西蜀分野,将星暗而不明。【夹批:谯周好言天文,又为后文伏笔。】今大将军又欲出师,此行甚是不利。陛下可降诏止之。"后主曰:"且看此行若何。果然有失,却当阻之。"谯周再三苦谏不从,乃归家叹息不已,遂推病不出。
却说姜维临兴兵,乃问廖化曰:"吾今出师,誓欲恢复中原,当先取何处?"化曰:"连年征伐,军民不宁;兼魏有邓艾,足智多谋,非等闲之辈:将军强欲行难为之事,此化所以未敢专也。"【夹批:廖化前番欲战,此番不欲战,亦与张翼之见合矣。】维勃然大怒曰:"昔丞相六出祁山,亦为国也。吾今八次伐魏,岂为一己之私哉?今当先取洮阳。如有逆吾者必斩!"遂留廖化守汉中,自同诸将提兵三十万,径取洮阳而来。【夹批:此是八伐中原。】早有川口人报入祁山寨中。时邓艾正与司马望谈兵,闻知此信,遂令人哨探。回报蜀兵尽从洮阳而出。司马望曰:"姜维多计,莫非虚取洮阳而实来取祁山乎?"邓艾曰:"今姜维实出洮阳也。"望曰:"公何以知之?"艾曰:"向者姜维累出吾有粮之地,今洮阳无粮,维必料吾只守祁山,不守洮阳,故径取洮阳;如得此城屯粮积草,结连羌人,以图久计耳。"【夹批:姜维欲取洮阳之意,姜维不曾说明,却在邓艾口中说出,妙。】望曰:"若此,如之奈何?"艾曰:"可尽撤此处之兵,分为两路去救洮阳。离洮阳二十五里,有侯河小城,乃洮阳咽喉之地。公引一军伏于洮阳,偃旗息鼓,大开四门,如此如此而行;我却引一军伏侯河,必获大胜也。"【夹批:此番又为邓艾所算,与取上时一样局面。】筹画已定,各各依计而行。只留偏将师纂守祁山寨。
却说姜维令夏侯霸为前部,先引一军径取洮阳。霸提兵前进,将近洮阳,望见城上并无一杆旌旗,四门大开。霸心下疑惑,未敢入城,回顾诸将曰:"莫非诈乎?"诸将曰:"眼见得是空城,只有些小百姓,听知大将军兵到,尽弃城而走了。"霸未信,自纵马于城南视之,只见城后老小无数,皆望西北而逃。霸大喜曰:"果空城也。"【夹批:夏侯霸多谋,此番却在邓艾之下。】遂当先杀入,余众随后而进。方到瓮城边,忽然一声炮响,城上鼓角齐鸣,旌旗遍竖,拽起吊桥。霸大惊曰:"误中计矣!"慌欲退时,城上矢石如雨。可怜夏侯霸同五百军,皆死于城下。【夹批:如曹仁在南邵射周郎时。】后人有诗叹曰:
大胆姜维妙算长,谁知邓艾暗提防。可怜投汉夏侯霸,顷刻城边箭下亡。
司马望从城内杀出,蜀兵大败而逃。随后姜维引接应兵到,杀退司马望,就傍城下寨。维闻夏侯霸射死,嗟伤不已。是夜二更,邓艾自侯河城内,暗引一军潜地杀入蜀寨。蜀兵大乱,姜维禁止不住。城上鼓角喧天,司马望引兵杀出。两下夹攻,蜀兵大败。维左冲右突,死战得脱,退二十余里下寨。【夹批:姜维又输一阵。】蜀兵两番败走之后,心中摇动。维与众将曰:"胜败乃兵家之常,今虽损兵折将,不足为忧。成败之事,在此一举。汝等始终勿改。如有言退者立斩。"【夹批:不但天意不可回,人心亦未可以强矣。】张翼进言曰:"魏兵皆在此处,祁山必然空虚。将军整兵与邓艾交锋,攻打洮阳、侯河;某引一军取祁山。取了祁山九寨,便驱兵向长安。此为上计。"【夹批:张翼之计亦自胜着,惜又为邓艾猜破。】维从之,即令张翼引后军径取祁山。维自引兵到侯河搦邓艾交战。艾引军出迎。两军对圆,二人交锋数十余合,不分胜负,各收兵回寨。次日,姜维又引兵挑战,邓艾按兵不出。姜维令军辱骂。邓艾寻思曰:"蜀人被吾大杀一阵,全然不退,连日反来搦战,必分兵去袭祁山寨也。守寨将师纂兵少智寡,必然败矣。吾当亲往救之。"【夹批:张翼所算,又在邓艾算中。】乃唤子邓忠分付曰:"汝用心守把此处,任他搦战,却勿轻出。吾今夜引兵去祁山救应。"是夜二更,姜维正在寨中设计,忽听得寨外喊声震地,鼓角喧天,人报邓艾引三千精兵夜战。诸将欲出,维止之曰:"勿得妄动。"原来邓艾引兵至蜀寨前哨探了一遍,乘势去救祁山,【夹批:邓艾之救祁山,不用衔枚疾走,却用鼓角喧天,借夜战为名,乘势而去,真意料所不及。】邓忠自入城去了。姜维唤诸将曰:"邓艾虚作夜战之势,必然去救祁山寨矣。"【夹批:你猜着我,我猜着你,好看杀人。】乃唤傅佥吩咐曰:"汝守此寨,勿轻与敌。"嘱毕,维自引三千兵来助张翼。【夹批:两人真是对手,叙法简净。】
却说张翼正到祁山攻打,守寨将师纂兵少,支持不住。看看待破,忽然邓艾兵至,冲杀了一阵,蜀兵大败,把张翼隔在山后,绝了归路。正慌急之间,忽听的喊声大震,鼓角喧天,只见魏兵纷纷倒退。左右报曰:"大将军姜伯约杀到!"【夹批:伯约之来又在张翼一边,写得突兀。】翼乘势驱兵相应。两下夹攻,邓艾折了一阵,急退上祁山寨不出。姜维令兵四面攻围。
话分两头。却说后主在成都,听信宦官黄皓之言,又溺于酒色,不理朝政。【夹批:阿斗如此不长进,子龙错抱了他也。】时有大臣刘琰妻胡氏,极有颜色;因入宫朝见皇后,后留在宫中,一月方出。【夹批:此时宫中府中太觉一体了。】琰疑其妻与后主私通,【夹批:命妇留宫一月,原无此体,但后主南道方盛,北道恐未暇及此。】乃唤帐下军士五百人列于前,将妻绑缚,令军以履挞其面数十,几死复苏。【夹批:与面何干?想怒其冶容诲淫也。】后主闻之大怒,令有司议刘琰罪。有司议得:卒非挞妻之人,面非受刑之地,【夹批:命妇非入侍宫禁之人,宫中亦非命妇游翔之地。君臣皆失也。】合当弃市。"遂斩刘琰。自此命妇不许入朝。然一时官僚以后主荒淫,多有疑怨者。于是贤人渐退,小人日进。【夹批:"亲贤人,远小人,前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人,后汉所以倾颓也。"令人忆武侯之言。】时右将军阎宇身无寸功,只因阿附黄皓,遂得重爵;闻姜维统兵在祁山,乃说皓奏后主曰:"姜维屡战无功,可命阎宇代之。"【夹批:是欲以骑劫代乐毅也。】后主从其言,遣使赍诏,召回姜维。维正在祁山攻打寨栅,忽一日三道诏至,宣维班师。【夹批:何异岳飞金牌十二。】维只得遵命,先令洮阳兵退,次后与张翼徐徐而退。邓艾在寨中只听得一夜鼓角喧天,不知何意。至平明,人报蜀兵尽退,止留空寨。【夹批:与邓艾救祁山时一样方法。】艾疑有计,不敢追袭。【夹批:姜维此番退兵,不独维所不料,亦艾所不料也。】
姜维径到汉中,歇住人马,自与使命入成都见后主。后主一连十日不朝。维心中疑惑。是日至东华门,遇见秘书郎却正。维问曰:"天子召维班师,公知其故否?"正笑曰:"大将军何尚不知?黄皓欲使阎宇立功,奏闻朝廷,发诏取回将军。今闻邓艾善能用兵,因此寝其事矣。"【夹批:忽兴忽寝,全凭一个宦官做主,可发一笑。○早知如此,何如勿昭姜维。】维大怒曰:"我必杀此宦竖!"【夹批:此时姜维欲效袁绍之杀十常侍,亦是快事。】却正止之曰:"大将军继武侯之事,任大职重,岂可造次?倘若天子不容,反为不美矣。"维谢曰:"先生之言是也。"次日,后主与黄皓在后园宴饮,维自变量人径入。早有人报知黄皓,皓急避于湖山之侧。【夹批:黄皓如此害怕,罪不比张让、赵忠之难除,特天子不欲除之耳。】维至亭下,拜了后主,泣奏曰:"臣困邓艾于祁山,陛下连降三诏,召臣回朝,未审圣意为何?"后主默然不语。维又奏曰:"黄皓奸巧专权,乃灵帝时十常侍也。【夹批:直照应到第一回,可谓常山率然,首尾相应。】陛下近则鉴于张让,远则鉴于赵高。【夹批:又说一个样子与他看。】早杀此人,朝廷自然清平,中原方可恢复。"后主笑曰:"黄皓乃趋走小臣,纵使专权,亦无能为。昔者董允每切齿恨皓,朕甚怪之。【夹批:补前亦所未及。】卿何必介意?"维叩头奏曰:"陛下今日不杀黄皓,祸不远也。"后主曰:"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卿何不容一宦官耶?"令近侍于湖山之侧,唤出黄皓至亭下,命拜姜维伏罪。【夹批:和事天子。】皓哭拜维曰:"某早晚趋侍圣上而已,并不干与国政。将军休听外人之言,欲杀某也。某命系于将军,惟将军怜之!"言罢,叩头流涕。【夹批:乞怜取妍是此辈故态,其如姜维之不好男风何!】维忿忿而出,即往见却正,备将此事告之。正曰:"将军祸不远矣。将军若危,国家随灭!"【夹批:不特为伯约忧,正为国家忧。】维曰:"先生幸教我以保国安身之策。"正曰:"陇西有一去处,名曰沓中,此地极其肥壮。将军何不效武侯屯田之事,【夹批:又将屯田渭水事一提,照应一百二回中事。】奏知天子,前去沓中屯田?一者,得麦熟以助军实;【夹批:一是足兵。】二者,可以尽图陇右诸郡;【夹批:一是进取。】三者,魏人不敢正视汉中;【夹批:三是御敌。】四者,将军在外掌握兵权,人不能图,可以避祸:【夹批:四是自保。】此乃保国安身之策也,宜早行之。"【夹批:三句是保国,一句是安身。】维大喜,谢曰:"先生金玉之言也。"次日,姜维表奏后主,求沓中屯田,效武侯之事。后主从之。维遂还汉中,聚诸将曰:"某累出师,因粮不足,未能成功。今吾提兵八万,往沓中种麦屯田,徐图进取。汝等久战劳苦,今且敛兵聚谷,退守汉中;魏兵千里运粮,经涉山岭,自然疲乏,疲乏必退。那时乘虚追袭,无不胜矣。"【夹批:姜维意中只是以破魏为事。】遂令胡济屯汉寿城,王舍守乐城,蒋斌守汉城,蒋舒、傅佥同守关隘。分拨已毕,维自引兵八万,来沓中种麦,以为久计。【夹批:以下按过蜀汉,再叙魏国。】
却说邓艾闻姜维在沓中屯田,于路下四十余营,连络不绝,如长蛇之势。【夹批:连营亦与阵法一般。○此是九伐中原。】艾遂令细作相了地形,画成图本,具表申奏。【夹批:先是一本画图。】晋公司马昭见之,大怒曰:"姜维屡犯中原,不能剿除,是吾心腹之患也。"贾充曰:"姜维深得孔明传授,急难退之。须得一智勇之将,往刺杀之,可免动兵之劳。"【夹批:贾充是盗贼之计。】从事中郎荀勖曰:"不然。今蜀主刘禅溺于酒色,信用黄皓,大臣皆有避祸之心。姜维在沓中屯田,正避祸之计也。若令大将伐之,无有不胜,何必用刺客乎?"【夹批:方是堂堂正正之论。】昭大笑曰:"此言最善。吾欲伐蜀,谁可为将?"荀勖曰:"邓艾乃世之良材,更得钟会为副将,大事成矣。"昭大喜曰:"此言正合吾意。"乃召钟会入而问曰:"吾欲令汝为大将,去伐东吴,可乎?"【夹批:将行刺跌出兴师,又将伐吴跌出伐蜀。】会曰:"主公之意本不欲伐吴,实欲伐蜀也。"【夹批:妙人。】昭大笑曰:"子诚识吾心也。但卿往伐蜀,当用何策?"会曰:"某料主公欲伐蜀,已画图本在此。"【夹批:又是一本画图。】昭展开视之,图中细载一路安营下寨屯粮积草之处,从何而进,从何而退,一一皆有法度。【夹批:邓艾止画汨中之图,钟会又画全蜀之图,同一画图,又自各别。】昭看了大喜曰:"真良将也!卿与邓艾合兵取蜀,何如?"会曰:"蜀川道广,非一路可进,当使邓艾分兵各进可也。"【夹批:既以伐吴跌出伐蜀,又以合兵跌出分兵。曲折之甚。】昭遂拜钟会为镇西将军,假节钺,都督关中人马,调遣青、徐、兖、豫、荆、扬等处;一面差人持节令邓艾为征西将军,都督关外陇上,使约期伐蜀。【夹批:即遣新将,再封旧将,一新一旧,便有不相下之势。】次日,司马昭于朝中计议此事,前将军邓敦曰:"姜维屡犯中原,我兵折伤甚多,只今守御,尚自未保;奈何深入山川危险之地,自取祸乱耶?"昭怒曰:"吾欲兴仁义之师,伐无道之主,汝安敢逆吾意!"叱武士推出斩之。须臾,呈邓敦首级于阶下。众皆失色。【夹批:s君之后,又必示威于臣;伐国之前,亦必示威于内。奸雄作威,往往如此。】昭曰:"吾自征东以来,息歇六年,治兵缮甲,皆已完备,欲伐吴、蜀久矣。今先定西蜀,乘顺流之势,水陆并进,并吞东吴;此灭虢取虞之道也。【夹批:方算伐蜀,又算到伐吴,自此至末回,方是一气呵成。】吾料西蜀将士,守成都者八九万,守边境者不过四五万,姜维屯田者不过六七万。今吾已令邓艾引关外陇右之兵十余万,绊住姜维于沓中,使不得东顾;遣钟会引关中精兵二三十万,直抵骆谷,三路以袭汉中。【夹批:此处本欲邓艾绊住姜维,钟会潜入西川;后文郄是钟会绊住姜维,邓艾潜入西川。正妙在与后相反,方见事之变化。】蜀主刘禅昏暗,边城外破,士女内震。其亡可必矣。"众皆拜服。
却说钟会受了镇西将军之印,起兵伐蜀。会恐机谋或泄,却以伐吴为名,令青、兖、豫、荆、扬等五处各造大船;又遣唐咨于登、莱等州傍海之处,拘集海船。【夹批:钟会佯作伐吴,即刘晔讳言伐蜀之意。司马昭不知其意,遂召钟会问之曰:"子从旱路收川,何用造船耶?"会曰:"蜀若闻我兵大进,必求救于东吴也。故先布声势,作伐吴之状,吴必不敢妄动。一年之内,蜀已破,船已成,而伐吴岂不顺乎?"【毛夹批:亦从伐蜀先算到伐吴,自此至末卷,方是一气呵成。】昭大喜,选日出师。时魏景元四年秋七月初三日,钟会出师。司马昭送之于城外十里方回。西曹掾邵悌密谓司马昭曰:"今主公遣钟会领十万兵伐蜀,愚料会志大心高,不可使独掌大权。"【夹批:早为钟会谋反伏线。】昭笑曰:"吾岂不知之?"悌曰:"主公既知,何不使人同领其职?"昭言无数语,使邵悌疑心顿释。正是:
方当士马驱驰日,早识将军跋扈心。
未知其言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诸葛亮大哭周瑜
却说周瑜怒气充满肺腑,坠于地上,左右急救归船。苏醒,忽有人传报,说玄德、孔明在前山顶饮酒取乐。瑜大怒,咬牙切恨而言曰:"你道我取不得西川,吾誓取之!"正恨间,人报吴侯遣宗弟孙瑜到。瑜字仲异,乃孙权叔父孙静之子。周瑜接入,尽言其事。孙瑜答曰:"吾奉兄命,助都督一臂之力。"遂令催前军行。兵至巴丘,人报上流有军,截住水路,乃刘封、关平也。周瑜大怒。忽又人报孔明遣人送书至。周瑜拆封视之。书曰:
汉军师中郎将诸葛亮致书于大都督公谨先生麾下:亮自柴桑一别,至今恋恋不忘。闻足下欲取西川,亮以为必不可也。益州民强士险,刘璋暗弱,足可以自守。今欲举师远征,转运万里,欲收全功,虽吴起不能定其规,孙武不能善其后也。操虽有无君之心,而有奉主之名,或有愚人见操失利于赤壁,无复兴远伐之志矣。今操三分天下有其二,欲饮马于沧海,观兵于吴会,安肯坐守中原而老王师乎?今孙将军兴兵远征,非长计也。倘操兵一至,江南齑粉矣!不忍坐视,特此告知。幸垂照鉴。
周瑜览毕,长叹一声,唤左右取纸笔,作书上吴侯。乃聚众将曰:"吾非不欲尽忠报国,奈何天命绝矣。汝等善事吴候,共成大事。"言讫,昏绝。徐徐又醒,仰天大叹曰:"既生瑜,而何生亮!"连叫数声而亡。寿三十六岁。时建安十五年冬十二月初三日也。
后史官有庙赞曰:
慷慨知音律,风流有纪纲。气能吞汉国,力欲展吴邦。
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粱。三分夸俊杰,四海识周郎。
后宋贤吊周瑜诗曰:
赤壁遗踪迹,青春有政声。胸谋如管仲,风味似陈平。
曾谒三千斛,常驱十万兵。巴丘天命尽,谁不痛伤情?
又范石湖先生吊周勒诗曰:
年少曾将社稷扶,三分独数一周瑜。世间豪杰英雄士,江左风流美丈夫。
功迹巍巍齐北斗,声名烈烈震东吴。青春年纪归黄壤,提起教人转叹吁。
又武成庙史臣赞曰:
美哉公谨,问世而生。于吴定霸,与魏争衡。
乌林破敌,赤壁陈兵。所以玄德,谓瑜世英!
将传诗曰:
赤壁功成一战劳,威名实可振刘曹。蚊龙不是池中物,三复周郎还虑高。
又《咏史》诗曰:
师行赤壁拒曹公,战舰无非用火攻。因备置吴功盖世,小桥风月属诗翁。
林迈《赤壁怀古》诗曰:
武昌夏口吊周郎,两岸春风起绿杨。上竟霸图何日在?追思尘迹事难忘。
吴宫花草埋幽径,魏国山河远夕阳。千古吟翁哀瘦马,诗成吟咏转凄凉。
周瑜停葬于巴丘。众将将所遗书缄,遣人赍上,飞报吴候孙权。权听得瑜死,哭绝于地。鲁肃等救醒。拆书视之,方知是荐鲁肃代瑜领兵之事。书曰:
瑜伏楮泣血顿首百拜,敢书于主君明公麾下:窃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委以心腹,遂荷荣任,统御兵马,志执鞭弭,自效戎行。先定巴、蜀,次取襄阳,凭赖威灵,事在掌握。至以不谨,忽有暴疾,昨自医疗,日加无益。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诚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不复奉教命耳。方今曹公在北,疆场未静;刘备寄寓,有似养虎,天下之事,而未知终始,此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虑之日也。鲁肃忠烈,临事不苟,可以代瑜之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倘或言有可采,瑜死不朽矣。临楮不胜痛切之至。建安十五年冬十二月朔日上书。
孙权览毕,大恸而叹曰"公谨有王佐之才,今乃忽短命,孤何赖哉!"言毕,又哭曰:"既公谨临危而独保鲁肃,孤何不从也。"随即使遣鲁肃为都督,总统兵马;便教"发灵柩回,孤当自接于半路"。
却说孔明未知瑜丧于巴丘,夜观天文,见将星坠地,乃笑曰:"周瑜死矣。"至晓,却白于玄德。玄德使人探之,果然死矣。玄德问孔明曰:"周瑜既死,还当如何?"孔明曰:"代瑜领兵者,必鲁肃也。亮观星象,将星聚于东方。亮以吊丧为由,就寻贤士佐助主公。"玄德曰:"惧吴中将士加害于先生。"孔明曰:"瑜在之日,亮犹不惧,何愁下者乎?"乃与赵云引五百军,具祭礼,下船来与周瑜吊丧。于路探听人报孙权已令鲁肃领兵,权扶柩回柴桑做好事。孔明径至柴桑,人报鲁肃"刘皇叔遣孔明来,与周都督吊丧。"肃乃接入相见,礼毕。周瑜部将皆欲杀之,因见子龙带剑相随,不敢下手。孔明教设祭物于灵前,亲自奠酒、跪于地上而读祭文曰:
呜呼公谨,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非不伤?我君实爱,酹酒一觞;君其有灵,享我蒸尝!吊君幼学,以交伯符,尚义疏财,让舍以居。吊君弱冠,际会风云;定建霸业,割据江南。吊君壮力,远镇巴丘;景升怀虑,讨虏无忧。吊君丰度,佳配小桥;汉相之婿,不愧当朝。吊君气概,主不纳质;始不垂翅,终能奋翼。吊君鄱阳,蒋干来说;府皆纳舌,事主终济。吊君弘才,文武筹略;迩迩小子,心寒胆落。昭君凛凛,公独谔谔;音恶。张昭欲降曹,独周瑜不肯耳。火攻破敌,挽强为弱。想君当年,雄资英发;哭君早逝,俯地流血。忠义之心,英灵之气;命终三纪,名垂百世。哀君情切,愁肠千结;惟我肝胆,悲无断绝!昊天昏暗,三军怆然;主已哀泣,更皆泪涟。亮也不才,丐计求谋,助吴拒曹,辅汉安刘。掎角之援,首尾相俦,若存若亡,何虑何忧?呜呼公谨!生死永别!朴守其真,冥冥寂灭。魂如有灵,以鉴我心:从此天下,再无知音!呜呼痛哉!尚享。
孔明祭毕,伏地而哭,泪如涌泉,哀恸不已。三军众将皆自言曰:"人尽道公谨与孔明不睦,观此祭奠之情,人皆虚言也。"鲁肃见孔明如此悲切,亦为伤感,自思曰:"乃公谨量窄,自取死耳。"因此再三敬劝孔明。后人有诗叹曰:
龙卧南阳睡未醒,又添列曜下舒城。苍天既以生公谨,尘世何须出孔明?
一幅祭文追往事,三杯酹酒诉交情。从前霸业归先主,犹有吞吴志不平。
孔明辞鲁肃等回,却欲下船,一人道袍竹冠,皂绦素履,一手揪住孔明,大笑曰:"汝气死周郎,却来吊孝,此是明欺东吴皆土木偶人耳!"掣所佩剑,要杀孔明。未知性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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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双护玉 欣聚党恶子独承家
话说王夫人打发人来叫宝钗过去商量,宝玉听见说是和尚在外头,赶忙的独自一人走到前头,嘴里乱嚷道:"我的师父在那里?"叫了半天,并不见有和尚,只得走到外面。见李贵将和尚拦住,不放他进来。宝玉便说道:"太太叫我请师父进去。"李贵听了松了手,那和尚便摇摇摆摆的进去。宝玉看见那僧的形状与他死去时所见的一般,心里早有些明白了,便上前施礼,连叫:"师父,弟子迎候来迟。"那僧说:"我不要你们接待,只要银子,拿了来我就走。"宝玉听来又不像有道行的话,看他满头癞疮,混身腌破烂,心里想道:"自古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当面错过,我且应了他谢银,并探探他的口气。"便说道:"师父不必性急,现在家母料理,请师父坐下略等片刻。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那和尚道:"什么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问你,那玉是从那里来的?"宝玉一时对答不来。那僧笑道:"你自己的来路还不知,便来问我!"宝玉本来颖悟,又经点化,早把红尘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闻那僧问起玉来,好像当头一棒,便说道:"你也不用银子了,我把那玉还你罢。"那僧笑道:"也该还我了。"
宝玉也不答言,往里就跑,走到自己院内,见宝钗袭人等都到王夫人那里去了,忙向自己床边取了那玉便走出来。迎面碰见了袭人,撞了一个满怀,把袭人唬了一跳,说道:"太太说,你陪着和尚坐着很好,太太在那里打算送他些银两。你又回来做什么?"宝玉道:"你快去回太太,说不用张罗银两了,我把这玉还了他就是了。"袭人听说,即忙拉住宝玉道:"这断使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去了,你又要病着了。"宝玉道:"如今不再病的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脱袭人,便要想走。袭人急得赶着嚷道:"你回来,我告诉你一句话。"宝玉回过头来道:"没有什么说的了。"袭人顾不得什么,一面赶着跑,一面嚷道:"上回丢了玉,几乎没有把我的命要了!刚刚儿的有了,你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还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说着,赶上一把拉住。宝玉急了道:"你死也要还,你不死也要还!"狠命的把袭人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袭人两只手绕着宝玉的带子不放松,哭喊着坐在地下。里面的丫头听见连忙赶来,瞧见他两个人的神情不好,只听见袭人哭道:"快告诉太太去,宝二爷要把那玉去还和尚呢!"丫头赶忙飞报王夫人。那宝玉更加生气,用手来掰开了袭人的手,幸亏袭人忍痛不放。紫鹃在屋里听见宝玉要把玉给人,这一急比别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宝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云外了,连忙跑出来帮着抱住宝玉。那宝玉虽是个男人,用力摔打,怎奈两个人死命的抱住不放,也难脱身,叹口气道:"为一块玉这样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个人走了,又待怎么样呢?"袭人紫鹃听到那里,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正在难分难解,王夫人宝钗急忙赶来,见是这样形景,便哭着喝道:"宝玉,你又疯了吗!"宝玉见王夫人来了,明知不能脱身,只得陪笑说道:"这当什么,又叫太太着急。他们总是这样大惊小怪的,我说那和尚不近人情,他必要一万银子,少一个不能。我生气进来拿这玉还他,就说是假的,要这玉干什么。他见得我们不希罕那玉,便随意给他些就过去了。"王夫人道:"我打谅真要还他,这也罢了。为什么不告诉明白了他们,叫他们哭哭喊喊的像什么。"宝钗道:"这么说呢倒还使得。要是真拿那玉给他,那和尚有些古怪,倘或一给了他,又闹到家口不宁,岂不是不成事了么?至于银钱呢,就把我的头面折变了,也还够了呢。"王夫人听了道:"也罢了,且就这么办罢。"宝玉也不回答。只见宝钗走上来在宝玉手里拿了这玉,说道:"你也不用出去,我合太太给他钱就是了。"宝玉道:"玉不还他也使得,只是我还得当面见他一见才好。"袭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宝钗明决,说:"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袭人只得放手。宝玉笑道:"你们这些人原来重玉不重人哪。你们既放了我,我便跟着他走了,看你们就守着那块玉怎么样!"袭人心里又着急起来,仍要拉他,只碍着王夫人和宝钗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轻薄。恰好宝玉一撒手就走了。袭人忙叫小丫头在三门口传了焙茗等,"告诉外头照应着二爷,他有些疯了。"小丫头答应了出去。
王夫人宝钗等进来坐下,问起袭人来由,袭人便将宝玉的话细细说了。王夫人宝钗甚是不放心,又叫人出去吩咐众人伺候,听着和尚说些什么。回来小丫头传话进来回王夫人道:"二爷真有些疯了。外头小厮们说,里头不给他玉,他也没法,如今身子出来了,求着那和尚带了他去。"王夫人听了说道:"这还了得!那和尚说什么来着?"小丫头回道:"和尚说要玉不要人。"宝钗道:"不要银子了么?"小丫头道:"没听见说,后来和尚和二爷两个人说着笑着,有好些话外头小厮们都不大懂。"王夫人道:"糊涂东西,听不出来,学是自然学得来的。"便叫小丫头:"你把那小厮叫进来。"小丫头连忙出去叫进那小厮,站在廊下,隔着窗户请了安。王夫人便问道:"和尚和二爷的话你们不懂,难道学也学不来吗?"那小厮回道:"我们只听见说什么'大荒山',什么'青埂峰',又说什么'太虚境','斩断尘缘'这些话。"王夫人听了也不懂。宝钗听了,唬得两眼直瞪,半句话都没有了。
正要叫人出去拉宝玉进来,只见宝玉笑嘻嘻的进来说:"好了,好了。"宝钗仍是发怔。王夫人道:"你疯疯颠颠的说的是什么?"宝玉道:"正经话又说我疯颠。那和尚与我原是认得的,他不过也是要来见我一见。他何尝是真要银子呢,也只当化个善缘就是了。所以说明了他自己就飘然而去了。这可不是好了么!"王夫人不信,又隔着窗户问那小厮。那小厮连忙出去问了门上的人,进来回说:"果然和尚走了。说请太太们放心,我原不要银子,只要宝二爷时常到他那里去去就是了。诸事只要随缘,自有一定的道理。"王夫人道:"原来是个好和尚,你们曾问住在那里?"门上道:"奴才也问来着,他说我们二爷是知道的。"王夫人问宝玉道:"他到底住在那里?"宝玉笑道:"这个地方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宝钗不待说完,便道:"你醒醒儿罢,别尽着迷在里头。现在老爷太太就疼你一个人,老爷还吩咐叫你干功名长进呢。"宝玉道:"我说的不是功名么!你们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呢。"王夫人听到那里,不觉伤心起来,说:"我们的家运怎么好,一个四丫头口口声声要出家,如今又添出一个来了。我这样个日子过他做什么!"说着,大哭起来。宝钗见王夫人伤心,只得上前苦劝。宝玉笑道:"我说了这一句顽话,太太又认起真来了。"王夫人止住哭声道:"这些话也是混说的么!"
正闹着,只见丫头来回话:"琏二爷回来了,颜色大变,说请太太回去说话。"王夫人又吃了一惊,说道:"将就些,叫他进来罢,小婶子也是旧亲,不用回避了。"贾琏进来,见了王夫人请了安。宝钗迎着也问了贾琏的安。回说道:"刚才接了我父亲的书信,说是病重的很,叫我就去,若迟了恐怕不能见面。"说到那里,眼泪便掉下来了。王夫人道:"书上写的是什么病?"贾琏道:"写的是感冒风寒起来的,如今成了痨病了。现在危急,专差一个人连日连夜赶来的,说如若再耽搁一两天就不能见面了。故来回太太,侄儿必得就去才好。只是家里没人照管。蔷儿芸儿虽说糊涂,到底是个男人,外头有了事来还可传个话。侄儿家里倒没有什么事,秋桐是天天哭着喊着不愿意在这里,侄儿叫了他娘家的人来领了去了,倒省了平儿好些气。虽是巧姐没人照应,还亏平儿的心不很坏。妞儿心里也明白,只是性气比他娘还刚硬些,求太太时常管教管教他。"说着眼圈儿一红,连忙把腰里拴槟榔荷包的小绢子拉下来擦眼。王夫人道:"放着他亲祖母在那里,托我做什么。"贾琏轻轻的说道:"太太要说这个话,侄儿就该活活儿的打死了。没什么说的,总求太太始终疼侄儿就是了。"说着,就跪下来了。王夫人也眼圈儿红了,说:"你快起来,娘儿们说话儿,这是怎么说。只是一件,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亲有个一差二错又耽搁住了,或者有个门当户对的来说亲,还是等你回来,还是你太太作主?"贾琏道:"现在太太们在家,自然是太太们做主,不必等我。"王夫人道:"你要去,就写了禀帖给二老爷送个信,说家下无人,你父亲不知怎样,快请二老爷将老太太的大事早早的完结,快快回来。"贾琏答应了"是",正要走出去,复转回来回说道:"咱们家的家下人家里还够使唤,只是园里没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们老爷去了。姨太太住的房子,薛二爷已搬到自己的房子内住了。园里一带屋子都空着,忒没照应,还得太太叫人常查看查看。那栊翠庵原是咱们家的地基,如今妙玉不知那里去了,所有的根基他的当家女尼不敢自己作主,要求府里一个人管理管理。"王夫人道:"自己的事还闹不清,还搁得住外头的事么。这句话好歹别叫四丫头知道,若是他知道了,又要吵着出家的念头出来了。你想咱们家什么样的人家,好好的姑娘出了家,还了得!"贾琏道:"太太不提起侄儿也不敢说,四妹妹到底是东府里的,又没有父母,他亲哥哥又在外头,他亲嫂子又不大说的上话。侄儿听见要寻死觅活了好几次。他既是心里这么着的了,若是牛着他,将来倘或认真寻了死,比出家更不好了。"王夫人听了点头道:"这件事真真叫我也难担。我也做不得主,由他大嫂子去就是了。"
贾琏又说了几句才出来,叫了众家人来交待清楚,写了书,收拾了行装,平儿等不免叮咛了好些话。只有巧姐儿惨伤的了不得,贾琏又欲托王仁照应,巧姐到底不愿意;听见外头托了芸蔷二人,心里更不受用,嘴里却说不出来,只得送了他父亲,谨谨慎慎的随着平儿过日子。丰儿小红因凤姐去世,告假的告假,告病的告病,平儿意欲接了家中一个姑娘来,一则给巧姐作伴,二则可以带量他。遍想无人,只有喜鸾四姐儿是贾母旧日钟爱的,偏偏四姐儿新近出了嫁了,喜鸾也有了人家儿,不日就要出阁,也只得罢了。
且说贾芸贾蔷送了贾琏,便进来见了邢王二夫人。他两个倒替着在外书房住下,日间便与家人厮闹,有时找了几个朋友吃个车箍辘会,甚至聚赌,里头那里知道。一日邢大舅王仁来,瞧见了贾芸贾蔷住在这里,知他热闹,也就借着照看的名儿时常在外书房设局赌钱喝酒。所有几个正经的家人,贾政带了几个去,贾琏又跟去了几个,只有那赖林诸家的儿子侄儿。那些少年托着老子娘的福吃喝惯了的,那知当家立计的道理。况且他们长辈都不在家,便是没笼头的马了,又有两个旁主人怂恿,无不乐为。这一闹,把个荣国府闹得没上没下,没里没外。那贾蔷还想勾引宝玉,贾芸拦住道:"宝二爷那个人没运气的,不用惹他。那一年我给他说了一门子绝好的亲,父亲在外头做税官,家里开几个当铺,姑娘长的比仙女儿还好看。我巴巴儿的细细的写了一封书子给他,谁知他没造化,--"说到这里,瞧了瞧左右无人,又说:"他心里早和咱们这个二婶娘好上了。你没听见说,还有一个林姑娘呢,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谁不知道。这也罢了,各自的姻缘罢咧。谁知他为这件事倒恼了我了,总不大理。他打谅谁必是借谁的光儿呢。"贾蔷听了点点头,才把这个心歇了。
他两个还不知道宝玉自会那和尚以后,他是欲断尘缘。一则在王夫人跟前不敢任性,已与宝钗袭人等皆不大款洽了。那些丫头不知道,还要逗他,宝玉那里看得到眼里。他也并不将家事放在心里。时常王夫人宝钗劝他念书,他便假作攻书,一心想着那个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机关。心目中触处皆为俗人,却在家难受,闲来倒与惜春闲讲。他们两个人讲得上了,那种心更加准了几分,那里还管贾环贾兰等。那贾环为他父亲不在家,赵姨娘已死,王夫人不大理会他,便入了贾蔷一路。倒是彩云时常规劝,反被贾环辱骂。玉钏儿见宝玉疯颠更甚,早和他娘说了要求着出去。如今宝玉贾环他哥儿两个各有一种脾气,闹得人人不理。独有贾兰跟着他母亲上紧攻书,作了文字送到学里请教代儒。因近来代儒老病在床,只得自己刻苦。李纨是素来沉静,除了请王夫人的安,会会宝钗,余者一步不走,只有看着贾兰攻书。所以荣府住的人虽不少,竟是各自过各自的,谁也不肯做谁的主。贾环贾蔷等愈闹的不像事了,甚至偷典偷卖,不一而足。贾环更加宿娼滥赌,无所不为。
一日邢大舅王仁都在贾家外书房喝酒,一时高兴,叫了几个陪酒的来唱着喝着劝酒。贾蔷便说:"你们闹的太俗。我要行个令儿。"众人道:"使得。"贾蔷道:"咱们'月'字流觞罢。我先说起'月'字,数到那个便是那个喝酒,还要酒面酒底。须得依着令官,不依者罚三大杯。"众人都依了。贾蔷喝了一杯令酒,便说:"飞羽觞而醉月。"顺饮数到贾环。贾蔷说:"酒面要个'桂'字。"贾环便说道"'冷露无声湿桂花'。酒底呢?"贾蔷道:"说个'香'字。"贾环道:"天香云外飘。"大舅说道:"没趣,没趣。你又懂得什么字了,也假斯文起来!这不是取乐,竟是怄人了。咱们都蠲了,倒是拳,输家喝输家唱,叫做'苦中苦'。若是不会唱的,说个笑话儿也使得,只要有趣。"众人都道:"使得。"于是乱起来。王仁输了,喝了一杯,唱了一个。众人道好,又起来了。是个陪酒的输了,唱了一个什么"小姐小姐多丰彩"。以后邢大舅输了,众人要他唱曲儿,他道:"我唱不上来的,我说个笑话儿罢。"贾蔷道:"若说不笑仍要罚的。"邢大舅就喝了杯,便说道:"诸位听着:村庄上有一座元帝庙,旁边有个土地祠。那元帝老爷常叫土地来说闲话儿。一日元帝庙里被了盗,便叫土地去查访。土地禀道:'这地方没有贼的,必是神将不小心,被外贼偷了东西去。'元帝道:'胡说,你是土地,失了盗不问你问谁去呢?你倒不去拿贼,反说我的神将不小心吗?'土地禀道:'虽说是不小心,到底是庙里的风水不好。'元帝道:'你倒会看风水么?'土地道:'待小神看看。'那土地向各处瞧了一会,便来回禀道:'老爷坐的身子背后两扇红门就不谨慎。小神坐的背后是砌的墙,自然东西丢不了。以后老爷的背后亦改了墙就好了。'元帝老爷听来有理,便叫神将派人打墙。众神将叹口气道:'如今香火一炷也没有,那里有砖灰人工来打墙!'元帝老爷没法,叫众神将作法,却都没有主意。那元帝老爷脚下的龟将军站起来道:'你们不中用,我有主意。你们将红门拆下来,到了夜里拿我的肚子垫住这门口,难道当不得一堵墙么?'众神将都说道:'好,又不花钱,又便当结实。'于是龟将军便当这个差使,竟安静了。岂知过了几天,那庙里又丢了东西。众神将叫了土地来说道:'你说砌了墙就不丢东西,怎么如今有了墙还要丢?'那土地道:'这墙砌的不结实。'众神将道:'你瞧去。'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墙,怎么还有失事?把手摸了一摸道:'我打谅是真墙,那里知道是个假墙!'"众人听了大笑起来。贾蔷也忍不住的笑,说道:"傻大舅,你好!我没有骂你,你为什么骂我!快拿杯来罚一大杯。"邢大舅喝了,已有醉意。
众人又喝了几杯,都醉起来。邢大舅说他姐姐不好,王仁说他妹妹不好,都说的狠狠毒毒的。贾环听了,趁着酒兴也说凤姐不好,怎样苛刻我们,怎么样踏我们的头。众人道:"大凡做个人,原要厚道些。看凤姑娘仗着老太太这样的利害,如今焦了尾巴梢子了,只剩了一个姐儿,只怕也要现世现报呢。"贾芸想着凤姐待他不好,又想起巧姐儿见他就哭,也信着嘴儿混说。还是贾蔷道:"喝酒罢,说人家做什么。"那两个陪酒的道:"这位姑娘多大年纪了?长得怎么样?"贾蔷道:"模样儿是好的很的。年纪也有十三四岁了。"那陪酒的说道:"可惜这样人生在府里这样人家,若生在小户人家,父母兄弟都做了官,还发了财呢。"众人道:"怎么样?"那陪酒的说:"现今有个外藩王爷,最是有情的,要选一个妃子。若合了式,父母兄弟都跟了去。可不是好事儿吗?"众人都不大理会,只有王仁心里略动了一动,仍旧喝酒。
只见外头走进赖林两家的子弟来,说:"爷们好乐呀!"众人站起来说道:"老大老三怎么这时候才来?叫我们好等!"那两个人说道:"今早听见一个谣言,说是咱们家又闹出事来了,心里着急,赶到里头打听去,并不是咱们。"众人道:"不是咱们就完了,为什么不就来?"那两个说道:"虽不是咱们,也有些干系。你们知道是谁,就是贾雨村老爷。我们今儿进去,看见带着锁子,说要解到三法司衙门里审问去呢。我们见他常在咱们家里来往,恐有什么事,便跟了去打听。"贾芸道:"到底老大用心,原该打听打听。你且坐下喝一杯再说。"两人让了一回,便坐下,喝着酒道:"这位雨村老爷人也能干,也会钻营,官也不小了,只是贪财,被人家参了个婪索属员的几款。如今的万岁爷是最圣明最仁慈的,独听了一个'贪'字,或因糟蹋了百姓,或因恃势欺良,是极生气的,所以旨意便叫拿问。若是问出来了,只怕搁不住。若是没有的事,那参的人也不便。如今真真是好时候,只要有造化做个官儿就好。"众人道:"你的哥哥就是有造化的,现做知县还不好么。"赖家的说道:"我哥哥虽是做了知县,他的行为只怕也保不住怎么样呢。"众人道:"手也长么?"赖家的点点头儿,便举起杯来喝酒。众人又道:"里头还听见什么新闻?"两人道:"别的事没有,只听见海疆的贼寇拿住了好些,也解到法司衙门里审问。还审出好些贼寇,也有藏在城里的,打听消息,抽空儿就劫抢人家,如今知道朝里那些老爷们都是能文能武,出力报效,所到之处早就消灭了。"众人道:"你听见有在城里的,不知审出咱们家失盗了一案来没有?"两人道:"倒没有听见。恍惚有人说是有个内地里的人,城里犯了事,抢了一个女人下海去了。那女人不依,被这贼寇杀了。那贼寇正要跳出关去,被官兵拿住了,就在拿获的地方正了法了。"众人道:"咱们栊翠庵的什么妙玉不是叫人抢去,不要就是他罢?"贾环道:"必是他!"众人道:"你怎么知道?"贾环道:"妙玉这个东西是最讨人嫌的。他一日家捏酸,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了。我若见了他,他从不拿正眼瞧我一瞧。真要是他,我才趁愿呢!"众人道:"抢的人也不少,那里就是他。"贾芸道:"有点信儿。前日有个人说,他庵里的道婆做梦,说看见是妙玉叫人杀了。"众人笑道:"梦话算不得。"邢大舅道:"管他梦不梦,咱们快吃饭罢。今夜做个大输赢。"众人愿意,便吃毕了饭,大赌起来。
赌到三更多天,只听见里头乱嚷,说是四姑娘合珍大奶奶拌嘴,把头发都绞掉了,赶到邢夫人王夫人那里去磕了头,说是要求容他做尼姑呢,送他一个地方,若不容他他就死在眼前。那邢王两位太太没主意,叫请蔷大爷芸二爷进去。贾芸听了,便知是那回看家的时候起的念头,想来是劝不过来的了,便合贾蔷商议道:"太太叫我们进去,我们是做不得主的。况且也不好做主,只好劝去。若劝不住,只好由他们罢。咱们商量了写封书给琏二叔,便卸了我们的干系了。"两人商量定了主意,进去见了邢王两位太太,便假意的劝了一回。无奈惜春立意必要出家,就不放他出去,只求一两间净屋子给他诵经拜佛。尤氏见他两个不肯作主,又怕惜春寻死,自己便硬做主张,说是:"这个不是索性我耽了罢。说我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逼他出了家了就完了。若说到外头去呢,断断使不得。若在家里呢,太太们都在这里,算我的主意罢。叫蔷哥儿写封书子给你珍大爷琏二叔就是了。"贾蔷等答应了。不知邢王二夫人依与不依,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