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僧
某道士,云游日暮[1],投止野寺[2].见僧房扃闭,遂藉蒲团[3],跌坐廊下[4].夜既静,闻启阖声[5].旋见一僧来,浑身血污,目中若不见道士,道士亦若不见之。僧直入殿,登佛座,抱佛头而笑,久之乃去。及明,视室,门扃如故。怪之,入村道所见。众如寺,发扃验之,则僧杀死在地,室中席箧掀腾,知为盗劫。疑鬼笑有因;共验佛首,见脑后有微痕,■之[6],内藏三十余金。遂用以葬之。
异史氏曰:"谚有之:'财连于命。'不虚哉!夫人俭啬封殖[7],以予所不知谁何之人,亦已痴矣;况僧并不知谁何之人而无之哉!生不肯享,死犹顾而笑之,财奴之可叹如此。佛云:'一文将不去,惟有孽随身[8].'其僧之谓夫!"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云游:本谓行踪无定。见《后汉书
夜明
有贾客泛于南海。三更时舟中大亮似晓。起视,见一巨物,半身出水上,俨若山岳;目如两日初升,光明四射,大地皆明。骇问舟人,并无知者。共伏瞻之。移时渐缩入水,乃复晦。后至闽中,俱言某夜明而复昏,相传为异。计其时,则舟中见怪之夜也。
○阿英
甘玉,字壁人,庐陵人[1].父母早丧。遗弟珏,字双壁,始五岁,从兄鞠养[2].玉性友爱,抚弟如子。后珏渐长,丰姿秀出[3],又惠能文。玉益爱之,每曰:"吾弟表表[4],不可以无良匹。"然简拔过刻[5],姻卒不就。
适读书匡山僧寺[6],夜初就枕,闻窗外有女子声。窥之,见三四女郎席地坐,数婢陈设酒,皆殊色也。一女曰:"秦娘子,阿英何不来?"下坐者曰:"昨自函谷来[7],被恶人伤右臂,不能同游,方用恨恨[8]."一女曰:"前宵一梦大恶,今犹汗悸。"下坐者摇手曰:"莫道,莫道!今宵姊妹欢会,言之吓人不快。"女笑曰:"婢子何胆怯尔尔[9]!便有虎狼衔去耶?若要勿言,须歌一曲,为娘行侑酒[10]."女低吟曰:"闲阶桃花取次开[11],昨日踏青小药未应乖[12].嘱付东邻女伴少待莫相催,着得凤头鞋子即当来。"吟罢,一座无不叹赏。谈笑间,忽一伟丈夫岸然自外入[13],鹘睛荧荧[14],其貌狞丑。众啼曰:"妖至矣!"仓卒哄然,殆如鸟散。惟歌者婀娜不前[15],被执哀啼,强与支撑[16].丈夫吼怒,■手断指,就便嚼食。女郎踣地若死。
玉怜侧不可复忍,乃急抽剑拔关出[17],挥之,中股;股落,负痛逃去。扶女入室,面如尘土,血淋衿袖;验其手,则右拇断矣。裂帛代裹之。女始呻曰:"拯命之德,将何以报?"玉自初窥时,心已隐为弟谋,因告以意。女曰:"狼疾之人[18],不能操箕帚矣。当别为贤仲图之[19]."诘其姓氏,答言:"秦氏。"玉乃展衾,俾暂休养;自乃■被他所。晓而视之,则床已空,意其自归。而访察近村,殊少此姓;广托戚朋,并无确耗。归与弟言,悔恨若失。
珏一日偶游涂野[20],遇一二八女郎,姿致娟娟[21],顾之微笑,似将有言。因以秋波四顾而后问曰:"君甘家二郎否?"曰:"然。"曰:"君家尊曾与妾有婚姻之约[22],何今日欲背前盟,另订秦家?"珏云:"小生动孤[23],夙好都不曾闻,请言族阀,归当问兄。"女曰:"无须细道,但得一言,妾当自至。"珏以未禀兄命为辞。女笑曰:"■郎君[24]!遂如此怕哥子耶?妾陆氏,居东山望村。三日,当候玉音[25]."乃别而去。珏归,述诸兄嫂。兄曰:"此大谬语!父殁时,我二十余岁,倘有是说,那得不闻?"
又以其独行旷野,遂与男儿交语,愈益鄙之。因问其貌。珏红彻面颈,不出一言。嫂笑曰:"想是佳人。"玉曰:"童子何辨妍媸[26]?纵美,必不及秦;待秦氏不谐,图之未晚。"珏默而退。逾数日,玉在途,见一女子零涕前行。垂鞭按辔而微睨之,人世殆无其匹[27].使仆诘焉,答曰:"我旧许甘家二郎;因家贫远徒,遂绝耗问。近方归,复闻郎家二三其德[28],背弃前盟。往问伯伯甘壁人[29],焉置妾也?"玉惊喜曰:"甘壁人,即我是也。
先人曩约,实所不知。去家不远,请即归谋。"乃下骑授辔,步御以归[30].女自言:"小字阿英,家无昆季[31],惟外姊秦氏同居[32]."始悟丽者即其人也。王欲告诸其家,女固止之。窃喜弟得佳妇,然恐其佻达招议[33].久之,女殊矜庄[34],又娇婉善言。母事嫂,嫂亦雅爱慕之。
值中秋,夫妻方狎宴,嫂招之。珏意怅惘。女遣招者先行,约以继至;而端坐笑言良久,殊无去志。珏恐嫂侍久,故连促之。女但笑,卒不复去。
质旦,晨妆甫竟,嫂自来抚问[35]:"夜来相对[36],何尔怏怏[37]?"女微哂之。珏觉有异,质对参差[38].嫂大骇:"苟非妖物,何得有分身术?"
玉亦惧,隔帘而告之曰[39]:"家世积德,曾无怨仇。如其妖也,请速行,
幸勿杀吾弟!"女■然曰:"妾本非人,只以阿翁夙盟,故秦家姊以此劝驾[40].自分不能育男女,尝欲辞去,所以恋恋者,为兄嫂待我不薄耳。令既见疑,请从此诀。"转眼化为鹦鹉,翩然逝矣。初,甘翁在时,蓄一鹦鹉甚慧,尝自投饵[41].时珏四五岁,问:"饲鸟何为?"父戏曰:"将以为汝妇。"间鹦鹉乏食,则呼珏云:"不将饵去,饿煞媳妇矣!"家人亦皆以此为戏。后断锁亡去。始悟旧约云即此也。然珏明知非人,而思之不置;嫂悬情犹切,旦夕啜泣。玉悔之而无如何。
后二年为弟聘姜氏女,意终不自得。有表兄为粤司李[42],玉往省之,久不归。适土寇为乱,近村里落,半为丘墟。珏大惧,率家人避山谷。山上男女颇杂,都不知其谁何。忽闻女子小语,绝类英。嫂促珏近验之,果英。
珏喜极,捉臂不释。女乃谓同行者曰:"姊且去,我望嫂嫂来。"既至,嫂望见悲哽。女慰劝再三,又谓:"此非乐土。"因劝令归。众惧寇至,女固言:"不妨。"乃相将俱归。女撮土拦户,嘱安居勿出,坐数语,反身欲去。
嫂急握其腕,又今两婢捉左右足,女不得已,止焉。然不甚归私室;珏订之三四,始为之一往。嫂每谓新妇不能当叔意[43].女遂早起为姜理妆,梳竟,细匀铅黄[44],人视之,艳增数倍;如此三日,居然丽人。嫂奇之,因言:"我又无子。欲购一妾,姑未遑暇[45].不知婢辈可涂泽否?"女曰:"无人不可转移,但质美者易为力耳。"遂遍相诸婢,惟一黑丑者,有宜男相[46].乃唤与洗濯,已而以浓粉杂药末涂之,如是三日,面色渐黄[47];四七日,脂泽沁入肌理,居然可观。日惟闭门作笑,并不计及兵火。一夜,噪声四起,举家不知所谋。俄闻门外人马鸣动,纷纷俱去。既明,始知村中焚掠殆尽;盗纵群队穷搜,凡伏匿岸穴者,悉被杀掳。遂益德女,目之以神。女忽谓嫂曰:"妾此来,徒以嫂义难忘,聊分离乱之忧。阿伯行至,妾在此,如谚所云,非李非桃[48],可笑人也。我姑去,当乘间一相望耳。"嫂问:"行人无恙乎?"曰:"近中有大难。此无与他人事,秦家姊受恩奢,意必报之,固当无妨。"嫂挽之过宿,未明已去。玉自东粤归[49],闻乱,兼程进[50].途遇寇,主仆弃马,各以金束腰间,潜身丛棘中。一秦吉了飞集棘上[51],展翼覆之。视其足,缺一指,心异之。俄而群盗四合,绕莽殆遍,似寻之。二人气不敢息。盗既散,鸟始翔去。既归,各道所见,始知秦吉了即所救丽者也。后值玉他出不归;英必暮至;计玉将归而早出。珏或会于嫂所,间邀之,则诺而不赴。一夕,玉他往,珏意英必至,潜伏候之。未几,英果来,暴起,要遮而归于室[52].女曰:"妾与君情缘已尽,强合之,恐为造物所忌[53].少留有馀,时作一面之会,如何?"珏不听,卒与狎。天明,诣嫂,嫂怪之。女笑云:"中途为强寇所劫,劳嫂悬望矣。"数语趋出。居无何,有巨狸衔鹦鹉经寝门过。
嫂骇绝,固疑是英。时方沐[54],辍洗急号,群起噪击,始得之。左翼沾血,奄存馀息[55].把置膝头,抚摩良久,始渐醒。自以喙理其翼[56].少选,飞绕中室,呼曰:"嫂嫂,别矣!吾怨珏也!"振翼遂去,不复来。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庐陵:郡名。治所在今江西省吉安市。
[2]鞠养:抚养。
[3]秀出:秀美出众。
[4]表表:卓异;不同寻常。
[5]简拔:选择;挑选。简,选。刻:苛刻,严格。
[6]匡山:即江西省庐山。
[7]函谷:振函谷关。在河南省灵宝县西南,关城在谷中。
[8]方用恨恨;正因此而感到遗憾。用,因。
[9]尔尔,如此耳!
[10]娘行(háng杭):犹言"咱们",妇女们自称之词。娘,妇女的通称,多指青年妇女。
[11]取次:随便;任意。
[12]踏青:古时称春日郊游为"踏青"。小约:小小的约会。乖:违背,此指爽约。
[13]岸然:高耸的样子。
[14]鹘睛:鹰样的眼睛。鹘,鹰属猛禽。
[15]婀娜:体态柔弱。这里指行走摇曳不稳。不前:指逃跑落在后面。
[16]支撑:抗拒。
[17]抽剑:此据山东博物馆抄本,原作"袖剑"。
[18]狼疾之人:《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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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回 桓玄挟帝走江陵
却说桓玄走至石头城,闻后军来赶,恐将士不复用命,乃领众走入浔阳,劫晋帝。是时玄腰带宝剑,手提铁鞭,谓帝曰:"今刘裕谋叛,欲来擒陛下,陛下可急从吾走避。"帝见玄内侍皆带剑,环立于侧,面如土色,拱手谢曰:"多蒙报知,愿随走避!"玄曰:"可速上马偕行。"于是帝引宫妃等众从之而行。
时刘毅见玄走江陵,聚集诸将,商议进兵去追桓玄。因上言曰:"诸桓世居西楚,郡下皆为竭力,桓振勇冠三军,不可追赶,且宜顿兵以计策谋之耳!"何无忌日:"今出师以来,十攻十破,百战百胜,欲擒桓玄逆贼,宜于速追,何自阻慢军心?"又曰:"今之大胜而追,犹如破竹之势,数节以下,迎刃而解,诸君不去,吾自追赶!"言讫,独自引部下之兵去追。
将至江陵,桓玄见后有追兵,急使桓振率军回马拒战。无忌与桓振交锋大战,未上二十余合,无忌大败走回,来见刘毅、刘道规,言及失利一事。道规曰:"桓玄今去不远,可驱大队军马连夜去追。"无忌日:"止隔三日程途。"道规曰:"既然如此,星夜去追。"于是道规、刘毅及何无忌总率三军,星夜赶来。
却说桓玄既挟天子走至江陵,及入江陵,见城池崩坏,恐不能守,复挟天子觅船登舟浮江东下,遇着刘毅、何无忌、刘道规等引兵追至。毅等大叫:"留下晋天子还我。"又骂:"桓玄无义之贼,何敢谋劫圣驾!"桓玄大怒,自出交战,未至二十余合,桓玄大败,走下五十余里。桓玄计遣庾雅祖、何澹之等,乘其舟仗旗帜以拒裕等,自挟帝连夜走守湓口,澹之依从其计。
何无忌、刘道规等率兵共有七千七百人,连昼带夜,追至桑落洲。澹之等所乘舟帜,与玄无二,无忌日:"贼帅必不居此,欲惑我耳!今众寡不敌,战无全胜,此舟战士似弱,我以劲兵攻之,必得之。攻之则彼势沮,而我气倍,宜速攻之,破贼必矣。"众军遂攻得之。因传呼曰:"已擒何澹之,诸军何不早降?"贼军惊忧,追军亦以为然,乘势破之,人众皆各走了。遂进湓口,进据浔阳城,遣使奉送宗庙神主还京师。
夏雪
丁亥年七月初六日,苏州大雪。百姓皇骇,共祷诸大王之庙。大王忽附人而言曰:"如今称老爷者皆增一大字;其以我神为小,消不得一大字耶?"众悚然,齐呼"大老爷",雪立止。由此观之,神亦喜谄,宜乎治下部者之得车多矣。异史氏曰:"世风之变也,下者益诌,上者益骄。即康熙四十余年中,称谓之不古,甚可笑也。举人称爷,二十年始;进士称老爷,三十年始;司、院称大老爷,二十五年始。昔者大令谒中丞,亦不过老大人而止;今则此称久废矣。即有君子,亦素谄媚行乎谄媚,莫敢有异词也。若缙绅之妻呼太太,裁数年耳。昔惟缙绅之母,始有此称;以妻而得此称者,惟淫史中有乔林耳,他未之见也。唐时上欲加张说大学士,说辞曰:'学士从无大名,臣不敢称。'今之大,谁大之?初由于小人之谄,而因得贵倨者之悦,居之不疑,而纷纷者遂遍天下矣。窃意数年以后,称爷者必进而老,称老者必进而大,但不知大上造何尊称?匪夷所思已!"
丁亥年六月初三日,河南归德府大雪尺余,禾皆冻死,惜乎其未知媚大王之术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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