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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锦上天花前作伐 祁子富柳下辞婚
话说罗府三人带了家将,一直往城外满春园来。一路上,但见车马纷纷,游人如蚁。也有王孙公子,也有买卖客商;岸上是香车宝马,河内是巨舰艨艟,都是望满春园来游春吃酒的。三位公子无心观看,加上两鞭,早到了花园门首。
胡奎抬头一看,只见依山靠水一座大大的花园,有千百株绿柳垂杨,相映着雕墙画壁,果然话不虚传,好一座花园。罗j道:"哥哥还不知道,这花园里面有十三处的亭台,四十二处楼阁,真乃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景。"胡奎道:"原来如此。"当下三人一齐下马,早有家将牵过了马,拴在柳树之下。前去玩耍,三人往园里就走,正是:
双脚不知生死路,一身已入是非门。
话说三人步进园门,右手转弯有座二门,却是三间。那里摆着一张朱红的柜台,里内倒有十数个伙计,旁边又放了一张银柜,柜上放了一面大金漆的茶盘,盘内倒有一盘子的银包儿。你道此是为何?原来,这地方与别处不同。别的馆先吃了酒,然后会账;惟有此处,要先会下银包,然后吃酒。为何?一者,不赊不欠;二者,每一桌酒都有十多两银子,会东惟恐冒失鬼吃下来银子不够,故此预先设法,免得淘气。
闲话休提。单言胡奎、罗灿、罗j进了二门,往里直走。旁边有一个新来的伙计,见他三人这般打扮,知道他是长安城里的贵公子,向前陪笑道:"三位爷还是来吃酒的,还是来看花的?若是看花的,丢了钱走耳门进去;若是吃酒的,先存下银子,好备下菜来。"这一句话,把个罗j说动了气,圆睁虎目,一声大喝道:"把你这瞎眼的狗才,连人也认不得了!难道我们少你钱么?"当下罗j动怒时,旁边有认得的,忙忙上前陪礼道:"原来是罗爷,快请进去。他新来,小的系我家伙计,认不得少爷,望乞恕罪!"这一番说话,公子三人方才进去,说道:"饶你个初犯罢了。"那些伙计、走堂的吓了个半死。
看官,你道开店的伙计为何怕他?原来,他二人平日在长安,最会闯祸,专爱抱不平。凡有冲撞了他的,便是一顿拳头,打得寻死。就是王侯、驸马有甚不平的事撞着他,也是不便的。况他本是世袭的公爷、朝廷的心腹,家有金书铁券,就打死了人,天子也不准本,苦主也无处伸冤。因此,长安城没一个不怕他。
闲话少说,单言三位公子进得园来一看,只见千红万紫,一望无边,西边楼上笙歌,东边亭上鼓乐。三人看了一会,到了一个小小的亭中。那亭子上摆了一席,上有一个匾,写了"留春阁"三个字,左右挂了一付对联,都是长安名士写的,上写着:
月移疏柳过亭影,风送梅花入座香。
正中挂了一幅丹青画,上面摆了两件古玩。公子三人就在此亭之上,耍了一回,序了坐。三位才坐下,早有酒保上来问道:"请问三位少爷,还是用甚么菜,还是候客?"公子道:"不用点菜,你店上有上色的名酒、时新的菜,只管拣好的备来。"酒保答应下去,去不多时,早将小菜放下,然后将酒菜、果品、牙箸酒杯一齐捧将上来,摆在亭子上去了。
三人正欲举杯,忽见对过亭子上来了两个人:头一个,头戴片玉方巾,身穿大红绣花直裰,足登朱履,腰系丝绦;后面的,头戴玄色方巾,身穿天蓝直裰,一前一后,走上亭子。只见那亭中,约有七八桌人,见他二人来,一齐站起,躬身叫道:"少爷,请坐。"他二人略一拱手,便在亭子口头一张大桌子前坐下。你道是谁?原来前面穿大红的,就是沈太师的公子沈廷芳;后面穿天蓝的,是沈府中第一个蔑客,叫做锦上天。每日下午无事,便到园中散闷。他又是房东,店家又仗他的威风。沈大爷每日来熟了的,这些认得他的人,谁敢得罪他,故此远远就就请教了。
当下罗公子认得是沈廷芳,心中骂道:"好大模大样的公子!"正在心里不悦,不想沈廷芳眼快,看见了他三人,认得是罗府中的,不是好惹的,慌忙立起身来,向对过亭子上拱手道:"罗世兄。"罗灿等当面却不过情,也只得将手一拱,道:"沈世兄请了,有偏了。"说罢坐下来饮酒,并不同他交谈。正是:
自古薰犹原异器,从来冰炭不同炉。
却表两家公子,都是在满春园饮酒,也是该应有祸,冤家会在一处。
且言张二娘同祁子富带领了祁巧云,备了些香纸,叫一只小小的游船,到庵观寺院烧过了香,上过坟,回来尚早,从满春园过。一路上游船挤挤的,倒有一半是往园中看花去的。听得人说,满春园十分景致,不可不去玩耍。那张二娘动了兴,要到满春园看花,便向祁子富说道:"前面就是满春园,我们带女儿进去看看花,也不枉出来一场。"祁子富道:"园内人多,女孩儿又大了,进去不便。"张二娘道:"你老人家太古执了。自从你祁奶奶去了,女儿长成一十六岁,也没有出过大门,今日是烧香路过,就带她进去玩耍,也是好的,就是园内人多,有老身跟着,怕怎的?"祁子富无言回答,也是合当有事,说道:"既是二娘这等说来,且进去走走。"就叫船家把船靠岸:"我们上去看花呢。船上东西看好了,我们就来。"
当下三人上了岸,走进园门,果然是桃红柳绿,春色可观。三个人转弯抹角,寻花问柳。祁巧云先是就从沈廷芳亭子面前走过来。那沈廷芳是好色之徒,见了人家妇女,就如苍蝇见血的一般,但是她有些姿色,必定要弄她到手方罢。当下忙忙立起身来,伏在栏杆上,把头向外望道:"不知是哪家的,真正可爱!"称赞不了。正是:
身归楚岫三千丈,梦绕巫山十二峰。
话说沈公子在那里观看,这祁巧云同张二娘不介意,也就过去了。不防那锦上天是个撮弄鬼,见沈廷芳这个样子,早已解意,问道:"大爷莫非有爱花之意么?"沈廷芳笑道:"爱也无益。"锦上天道:"这有何难!那妇人乃是北门外开饭店的张二娘。后面那人想必是她的亲眷,不过是个贫家之女,大爷乃相府公子,威名甚大,若是爱她,待我锦上天为媒,包管大爷一箭就中。"沈廷芳大喜道:"老锦,你若是代我做妥了这个媒,我向爹爹说,一定放个官儿你做。"
那锦上天好不欢喜,慌忙走下亭子来,将祁子富肩头一拍道:"老丈请了。"那祁子富回头见一个书生模样,回道:"相公请了。"当下二人通了名姓。那锦上天带笑问道:"前面同张二娘走的那位姑娘是老丈的甚么人?"祁子富道:"不敢,就是小女。"锦上天道:"原来是令爱,小生倒有一头好媒来与姑娘作伐。"祁子富见他出言唐突,心中就有些不悦,回头便说道:"既蒙见爱,不知是甚么人家?"这锦上天说出这个人来,祁子富不觉大怒。正是:
满面顿生新怒气,一心提起旧冤仇。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历山山下古帝遗踪 明湖湖边美人绝调
话说老残在渔船上被众人砸得沉下海去,自知万无生理,只好闭着眼睛,听他怎样。觉得身体如落叶一般,飘飘荡荡,顷刻工夫沉了底了。只听耳边有人叫道:"先生,起来罢!先生,起来罢!天已黑了,饭厅上饭已摆好多时了。"老残慌忙睁开眼睛,楞了一楞道:"呀!原来是一梦!"
自从那日起,又过了几天,老残向管事的道:"现在天气渐寒,贵居停的病也不会再发,明年如有委用之处,再来效劳。目下鄙人要往济南府去看看大明湖的风景。"管事的再三挽留不住,只好当晚设酒饯行;封了一千两银子奉给老残,算是医生的酬劳。老残略道一声"谢谢",也就收入箱笼,告辞动身上车去了。
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颇不寂寞。到了济南府,进得城来,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比那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到了小布政司街,觅了一家客店,名叫高升店,将行李卸下,开发了车价酒钱,胡乱吃点晚饭,也就睡
次日清晨起来,吃点儿点心,便摇着串铃满街蜇了一趟,虚应一应故事。午后便步行至鹊华桥边,雇了一只小船,荡起双桨,朝北不远,便到历下亭前。止船进去,入了大门,便是一个亭子,油漆已大半剥蚀。亭子上悬了一副对联,写的是"历下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上写着"杜工部句",下写着"道州何绍基韦"。亭子旁边虽有几间房屋,也没有甚么意思。复行下船,向西荡去,不甚远,又到了铁公祠畔。你道铁公是谁?就是明初与燕王为难的那个铁铉。后人敬他的忠义,所以至今春秋时节,土人尚不断的来此进香。
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字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正在叹赏不绝,忽听一声渔唱,低头看去,谁知那明湖业已澄净的同镜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格外光彩,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沸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却有一层芦苇,密密遮住。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一片白花映着带水气的斜阳,好似一条粉红绒毯,做了上下两个山的垫子,实在奇绝。
老残心里想道:"如此佳景,为何没有甚么游人?"看了一会儿,回转身来,看那大门里面楹柱上有副对联,写的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暗暗点头道:"真正不错!"进了大门,正面便是铁公享堂,朝东便是一个荷池。绕着曲折的回廊,到了荷他东面,就是个圆门。圆门东边有三间旧房,有个破匾,上题"古水仙祠"四个字。祠前一副破旧对联,写的是"一盏寒泉荐秋菊,三更画船穿藕花"。过了水仙祠,仍旧上了船,荡到历下亭的后面。两边荷叶荷花将船夹住,那荷叶初枯,擦的船嗤嗤价响;那水鸟被人惊起,格格价飞;那已老的莲蓬,不断的绷到船窗里面来。老残随手摘了几个莲蓬,一面吃着,一面船已到了鹊华桥畔了。
到了鹊华桥,才觉得人烟稠密,也有挑担子的,也有推小车子的,也有坐二人抬小蓝呢轿子的。轿子后面,一个跟班的戴个红缨帽子,膀子底下夹个护书,拼命价奔,一面用手中擦汗,一面低着头跑。街上五六岁的孩子不知避人,被那轿夫无意踢倒一个,他便哇哇的哭起。他的母亲赶忙跑来问:"谁碰倒你的?谁碰倒你的?"那个孩子只是哇哇的哭,并不说话。问了半天,才带哭说了一句道:"抬矫子的!"他母亲抬头看时,轿子早已跑的有二里多远了。那妇人牵了孩子,嘴里不住咭咭咕咕的骂着,就回去了。
老残从鹊华桥往南,缓缓向小布政司街走去。一抬头,见那墙上贴了一张黄纸,有一尺长,七八寸宽的光景。居中写着"说鼓书"三个大字;旁边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那纸还未十分干,心知是方才贴的,只不知道这是甚么事情,别处也没有见过这样招子。一路走着,一路盘算,只听得耳边有两个挑担子的说道:"明儿白妞说书,我们可以不必做生意,来听书罢。"又走到街上、听铺子里柜台上有人说道:"前次白妞说书是你告假的,明儿的书,应该我告假了。"一路行未,街谈巷议,大半都是这话,心里诧异道:"白妞是何许人?说的是何等样书,为甚一纸招贴,侵举国若狂如此?"信步走来,不知不觉已到高升店口。
进得店去,茶房便来回道:"客人,用什么夜膳?"老残一一说过,就顺便问道:"你们此他说鼓书是个甚么顽意儿,何以惊动这么许多的人?"茶房说:"客人,你不知道。这说鼓书本是山东乡下的土调,同一面鼓,两片梨花简,名叫'梨花大鼓',演说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没甚稀奇。自从王家出了这个白妞、黑妞妹妹两个,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物!他十二三岁时就学会了这说书的本事。他却嫌这乡下的调儿没甚么出奇,他就常到戏园里看戏,所有甚么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唱,一听就会;甚么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等人的调子,他一听也就会唱。仗着他的喉咙,要多高有多高;他的中气,要多长有多长。他又把那南方的甚么昆腔、小曲,种种的腔调,他都拿来装在这大鼓书的调儿里面。不过二三年工夫,创出这个调儿,竟至无论南北高下的人,听了他唱书,无不神魂颠倒。现在已有招子,明儿就唱。你不信,去听一听就知道了。只是要听还要早去,他虽是一点钟开唱,若到十点钟去,便没有坐位的。"老残听了,也不甚相信。
次日六点钟起,先到南门内看了舜井。又出南门,到历山脚下,看看相传大舜昔日耕田的地方。及至回店,已有九点钟的光景,赶忙吃了饭,走到明湖居,才不过十点钟时候。那明湖居本是个大戏园子,戏台前有一百多张桌子。那知进了园门,园子里面已经坐的满满的了,只有中间七八张桌子还无人坐,桌子却都贴着"抚院定"'学院定"等类红纸条儿。老残看了半天,无处落脚,只好袖子里送了看坐儿的二百个钱,才弄了一张短板凳,在人缝里坐下。看那戏台上,只摆了一张半桌,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了两个铁片儿,心里知道这就是所谓梨花简了,旁边放了一个三弦子,半桌后面放了两张椅子,并无一个人在台上。偌大的个戏台,空空洞洞,别无他物,看了不觉有些好笑。园子里面,顶着篮子卖烧饼油条的有一二十个,都是为那不吃饭来的人买了充饥的。
到了十一点钟,只见门口轿子渐渐拥挤,许多官员都着了便衣,带着家人,陆续进来。不到十二点钟,前面几张空桌俱已满了,不断还有人来,看坐儿的也只是搬张短凳,在夹缝中安插。这一群人来了,彼此招呼,有打千儿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儿的多。寓谈阔论,说笑自如。这十几张桌子外,看来都是做生意的人;又有些像是本地读书人的样子: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那里说闲话。因为人大多了,所以说的甚么话都听不清楚,也不去管他。
到了十二点半钟,看那台上,从后台帘子里面,出来一个男人:穿了一件蓝布长衫,长长的脸儿,一脸疙瘩,仿佛风干福橘皮似的,甚为丑陋,但觉得那人气味到还沉静。出得台来,并无一语,就往半桌后面左手一张椅子上坐下。慢慢的将三弦子取来,随便和了和弦,弹了一两个小调,人也不甚留神去听。后来弹了一枝大调,也不知道叫什么牌子。只是到后来,全用轮指,那抑扬顿挫,入耳动心,恍若有几十根弦,几百个指头,在那里弹似的。这时台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却也压不下那弦子去,这曲弹罢,就歇了手,旁边有人送上茶来。
停了数分钟时,帘子里面出来一个姑娘,约有十六七岁,长长鸭蛋脸儿,梳了一个抓髻,戴了一副银耳环,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一条蓝布裤子,都是黑布镶滚的。虽是粗布衣裳,到十分洁净。来到半桌后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铮铮钅从钅从弹起。这姑娘便立起身来,左手取了梨花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了当当的敲,与那弦子声音相应;右手持了鼓捶子,凝神听那弦子的节奏。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
旁坐有两人,其一人低声问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罢?"其一人道:"不是。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他的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他的好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他的好处人学的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你想,这几年来,好顽耍的谁不学他们的调儿呢?就是窑子里的姑娘,也人人都学,只是顶多有一两句到黑妞的地步。若白妞的好处,从没有一个人能及他十分里的一分的。"说着的时候,黑妞早唱完,后面去了。这时满园子里的人,谈心的谈心,说笑的说笑。卖瓜子、落花生、山里红、核桃仁的,高声喊叫着卖,满园子里听来都是人声。
正在热闹哄哄的时节,只见那后台里,又出来了一位姑娘,年纪约十八九岁,装束与前一个毫无分别,瓜子脸儿,白净面皮,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只觉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着头出来,立在半桌后面,把梨花简了当了几声,煞是奇怪:只是两片顽铁,到他手里,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以的。又将鼓捶子轻轻的点了两下,方抬起头来,向台下一盼。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左右一顾一看,连那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眼,满园子里便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干仞,以为上与大通;及至翻到做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做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析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停了一会,闹声稍定,只听那台下正座上,有一个少年人,不到三十岁光景,是湖南口音,说道:"当年读书,见古人形容歌声的好处,有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话,我总不懂。空中设想,余音怎样会得绕梁呢?又怎会三日不绝呢?及至听了小玉先生说书,才知古人措辞之妙。每次听他说书之后,总有好几天耳朵里无非都是他的书,无论做什么事,总不入神,反觉得'三日不绝',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还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彻些!"旁边人都说道:"梦湘先生论得透辟极了!'于我心有戚戚焉'!"
说着,那黑妞又上来说了一段,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场。这一段,闻旁边人说,叫做"黑驴段"。听了去,不过是一个士子见一惊人,骑了一个黑驴走过去的故事。将形容那美人,先形容那黑驴怎样怎样好法,待铺叙到美人的好处,不过数语,这段书也就完了。其音节全是快板,越说越快。白香山诗云:"大珠小珠落王盘。"可以尽之。其妙处,在说得极快的时候,听的人仿佛都赶不上听,他却字字清楚,无一字不送到人耳轮深处。这是他的独到,然比着前一段却未免逊了一筹了。
这时不过五点钟光景,算计王小玉应该还有一段。不知那一段又是怎样好法,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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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没心肝投降相继 有意气殉难如林
诗曰:
降者自降,死者自死;死降相继,方见君子。
话说文天祥因见仍旧是陈宜中独揽朝权,心中恨恨不已,自己实在不愿与他为伍,便跪奏道:"微臣才薄,不胜丞相之任,愿出臣于边疆,外讨寇仇,内蔽帝都,是臣所愿也。"皇太妃因深知文天祥系文武全才,方欲倚他为长城,一时如何肯放他出去,便固留不已。怎奈文天祥死不奉诏,皇太妃无奈,只得道:"边疆之任,须待斟酌定了何处边疆紧要,再当命卿出守。今暂屈卿为枢密使同都督,卿其不可再辞了。"文天祥无奈,只得叩头奉诏,谢了恩。当时群臣退朝之后,宫中却下诏召李庭芝入都为右丞相,以姜才为保康军承宣使,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文天祥退朝之后,因想我如今须亲练几营强兵,以供将来疆场上之驰驱,但福州人民皆懦弱不足有为,浙东惟温州民气G悍可用,乃命壮客杜浒往温州募兵去了。过了几时,接得杜浒来函,说是温州人民颇忠勇,应募者甚多,如今已募得将及一万名了。文天祥得信,便上疏请出抚温州。皇太妃还想留他,陈宜中却想自己要倚着张世杰恢复浙东,以洗从前恶名,深恐皇太妃准了文天祥之请,便连忙上疏,劝皇太妃遣文天祥开都督府于南剑州,命其经略江西。皇太妃便依陈宜中所言而行。那文天祥是只以恢复故物为己任,温州、南剑州倒也都不在意,便辞了帝g,先向温州调了杜浒和所募的兵,趋南剑州而来。到得南剑州,便把那壮客杜浒、金应、刘毅、王铿、陈国先、张超、刘琨、马自成、黄进、吕武、吴永常、陈光十二人都举为裨将,从此文天祥便在南剑州练兵选将了,不提。
却说自文天祥去后,朝中百事草创,礼仪疏略,皇太妃临朝训政,犹自称为"奴"。此时只有陆秀夫忠直老成,每在朝必执笏正立,未尝稍怠,以此张世杰与陆秀夫两性情颇相合,便日见亲密,有事两人必相商而后行。这日,张世杰又和陆秀夫商议定了,上疏请命将出征。帝g下诏准其所奏,便命陈宜中、陆秀夫、张世杰三人会议出师事宜。那陈宜中是毫不知兵的,会议时只得听陆秀夫、张世杰两人议定罢了。到得议定,乃命赵梦髦浦檬梗畚洌晃饪N髡汹褪梗珊5乐粱矗胝弥ο嗷幔恍昏实媒闹荩底俊⒌怨愕确直鑫廛婢耘钥ぁ5毕乱槎耍阆壬鲜枳嗝髁说g,然后择吉出师。那受命的群臣自然是纷纷调兵将,备军装,忙个不了。到得吉日,一齐宰马祭旗,辞别帝g,领了大军,纷纷四向出师去了,这且按下慢表。
却说那元人听说宋臣复立帝g于福州,命诸将率师四出,深恐后患无穷,便真个不遑旰食地连忙也遣派大臣分兵四出,以阿楼罕为都元帅,董文炳为副都元帅,同督诸路兵马,来侵闽、广、江西等处。那阿楼罕、董文炳两人奉了命,便定议命李恒为陆军大将,以吕师夔副之,领了四万人马,向江西进兵;调达春率所部兵马趋赴李恒、吕师夔麾下,听受调遣;命阿尔哈雅为步军大将,领了二万人马,向广西进兵;调阿珠为骑军大将,领了三万人马,向扬州进发;命索多为水军大将,以蒙固岱副之,领了八万水军,阿楼罕、董文炳两人自己督着这一军,由明州向福州进发。当下四道齐出,看官,说书的不是说过,一张嘴难说两下里话,何况如今两下里又是四五道分兵齐出,叫说书的从何处说起呢?没奈何只得要费看官一点脑筋,留心记着才不会乱,等说书的将一处处慢慢说来便了。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先说那江西制置使赵茫源永肓烁V荩糯缶蛏畚浣ⅲ蝗招薪赶鼐辰纾掠黾苡诺男∽浣幢ǖ溃骸坝磐庥幸蝗松硖逍圩常猿贫溉耸希招苊桑凳谴巳癖赐督庀拢肝虻肌G肓疃ǘ帷!闭锰荡笙玻芯咳デ肓私础U镁倌恳豢矗加腥嗨暌桓鲎呈浚聿某ご螅疵部埃灰槐砣宋铮毕率只断病D切芊杉苏茫蛳驴耐罚鹆死匆狻U昧η资址銎穑耍缘溃骸懊勺呈坎黄菹鹿耍终裕恢呈考平渤觯俊毙芊傻溃骸敖魃畚洌叵绕乒阒荩济夂蠊酥恰H挥乒阒荩窍绕粕刂莶豢伞D巧刂菔亟樟好鄯桑露普剑ブ牟灰祝巳诵约杪浴4舜τ幸簧骄犊赏ㄉ刂荩∪嗽肝虻迹帘耍胍砸拱胂牵テ湮薇福虺强闪⑵啤V劣诠阒菔爻祭钚缘溃艘唤橛狗颍扯弈保灰帘耍椿校梢约迫∫病!闭锰耍笙驳溃骸按苏嫣熘乙玻∽呈咳绮患阍萸呈抗腋鱿确嬗。恢呈恳庀氯绾危俊毙芊闪Τ菩涣恕5比招芊杀愎伊讼确嬗。炝瞬肯氯П恚谇耙罚么糯缶由骄缎÷废蛏刂萁ⅰ2蝗盏搅松刂莩窍拢侨焙颍浅侵薪克谜欤敛恢酢U冒蛋荡睢C芊闪熳拍侨П硭拿婕芷鹪铺荩挥慷希晨敲牛畔碌跚牛么缶蠛吧比搿D浅侵薪看铀沃芯眩垭实嘏艹隼矗鲎诺度送仿涞兀ぷ徘寡旰岱桑媸茄乔锼囊啊D橇盒鄯稍诿沃刑煤派鸲还锹蹬榔鹄矗闹斜洌τ钍保亲笥医T缣拥靡桓鲆裁挥辛恕A盒鄯上檬虏豢晌膊慌祝闫ヂ淼デ钩宄鑫髅牛诰坷顾蛔。坏萌盟幼呷チ恕U眉盒鄯梢炎撸ο铝钊恍砩甭救嗣瘛4稳眨愠霭癜裁瘢铝钚荼铡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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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逢龙忙问道:"计将安出?"熊飞道:"那李性道不是与公有旧吗?从这旧交上便可以生计了,但不知公能为国卖友否?"曾逢龙道:"某虽不肖,苟有益于国家,虽妻子不敢顾,莫说卖友。况且那李性道虽然与我有旧交,如今彼既叛国降贼,我便和他割袍断义了,哪里还算得卖友呢?只怕他也晓得我和他已割袍断义,便不敢来和我论旧交,那就让将军有妙算如神,也无计可施了。"赵玫溃骸罢獾共环粒颐且丫桃槎耍恍肴绱巳绱耍慌滤蝗胛壹浦小!痹炅笮Φ溃骸懊钤眨钤眨∮写撕眉疲尾辉缢的兀俊BR>
当下又谈了一回,曾逢龙立起来道:"兵贵神速,我就此去依计而行,将军明日就来吧。"赵玫阃反鹩α恕T炅惚鹆苏谩⑿芊桑吹匠峭猓炝俗约翰肯挛迩П恚瓜蚬阒萑チ恕4稳眨煤托芊梢泊吮硐蚬阒萁ⅲ宦飞险昧昧思父鼋荼ǎ畔媚墙髡汹褪刮饪R丫肆四戏帷⒁嘶啤⒛既恰U玫帽ǎ貌换断玻闹邢氲溃骸拔矣胨苊值莱鍪Γ贾粱聪嗷帷H缃袼芽肆巳牵倚牖鹚俳。豢傻贡凰鹊交蠢吹任摇!毕氲秸饫铮薏荒芰⒖谭傻焦阒荩肆顺浅夭藕茫惶帷BR>
却说那曾逢龙领着兵马,一路上叫军士谣传说是去救广州去。不日到得广州,离城十里,曾逢龙又遣了一员小将飞马去通报李性道。原来这李性道极昏庸无知,他自闻韶州失守,早吓得胆战心惊,便叫探子四出探听,只恐宋军来到。过了几日,探子回来都说探得新会县县令亲自率师救广州,李性道听说是他旧友曾逢龙来了,好不欢喜。这日忽得了曾逢龙的飞报,心中十分感激曾逢龙,便连忙带了几个亲随出城来迎接。那曾逢龙到得离城三里,便安下营寨。李性道一直来到营中相见了,李性道不住地向曾逢龙道劳,曾逢龙却毫无德色,只向他殷勤话旧,说得好不入情。李性道见了,越发相信他。谈到午初时候,曾逢龙便设筵款待李性道,李性道笑道:"今日应该是我替你接风,如何反来吃你的酒了?"曾逢龙道:"我和你忘形之交,何必拘此俗套。"当下两人携手入席,杯酬交错。酒至半酣,曾逢龙假装作醉态,把残酒向阶前一洒,连酒杯都摔在地下,登时从帐后奔出十余个军士,乱兵齐下,先把李性道砍死了,又把那几个亲随也杀得一个不留。曾逢龙忙下令拔营进城,此时背后赵么缶哺系搅耍毕禄崞耄挥到恰D浅侵薪库Р患胺溃缫阉纳⒈继印P芊闪Υ玫牧睿腥恍砩币蝗嗣瘛D钦帽憔尤徊徽垡皇福屏斯阒莩浅兀貌换断病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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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元兵到得广州,赵檬窒履切┙W匀皇强庞担槐厮盗恕U夤阒葑源哟舜问荩罄椿箍烁戳撕眉复危还允撬娴盟媸О樟恕D钦煤罄淳故敲挥谐鱿郑恢侣洹V挥心俏饪L拥酵≈葜螅呛屯≈菔爻蓟迫ゼ擦饺讼壮墙翟模罄次饪S值秸闹萑ト拔奶煜橥督担晃奶煜樯绷耍馐呛笫拢槐怼BR>
如今且说那谢枋得,自从受命率师趋饶州,行到半路就被元军杀得大败,亏输逃回福州来。那傅卓、翟国秀两人出师以来,起先所过郡县,倒颇有民间志士起兵开城相应的,后来一遇着元军,交了一战,也是一败涂地。翟国秀还能引兵逃归,那傅卓便率性奔到江西投降元人去了。这几处兵马皆无可叙。
如今且说元人那步军大将阿尔哈雅,自领了都元帅阿楼罕的令,率师向广西而来。这广西都统姓马名I,此人忠勇善战,当初临安危急时候,便率兵要入卫临安,后来才行列静江,临安城已破了,马I从此便留在静江训练兵马。如今听说元兵要来侵广西,便传令将士分守要害,自己却领了三千精兵来守严关。原来这严关乃广西咽喉,第一天险。那元军到了关前,自然是舍命要来夺这座关,怎奈马I守御有方,元军一连攻了半个月,徒丧了数千兵马,也不能攻陷严关一缺,只急得阿尔哈雅日夜焦思,便想出一计:命了两员勇将布哈、李德辉领了六千骑兵,从小径去袭了平乐郡,又攻破临桂县,便带领兵马出了严关,背后来夹攻马I.马I见平乐、临桂两城已失,自己腹背受敌,知不可守,没奈何便弃了严关,退保静江。那阿尔哈雅虽然得了严关,却丧了五六千兵马,一员勇将,心中想道:"若象这样得城池,只怕要取广西,就再添二万人马还不够死哩。那马I勇而多谋,智力均不能屈他,若能劝得此人投降,取这广西就易如反掌了。"想定主意,便遣了一员能言将士名叫达开,命他去劝马I投降,许马I为江西大都督。那达开领令到得城下,便高叫"请马都统答话。"军士传命进去,马I便登上敌楼,只见那达开见了马I,便指手画脚,议论滔滔,都是说那顺天者存,逆天者亡的话。
马I听了,晓得他来是来劝降了,只气得怒发冲冠,不等他说完,便开弓搭箭大叫道:"不必多言,且看哪个先亡。"说罢一箭射去,正中达开胸前,登时倒地身死。那元兵连忙抢了尸首回去,阿尔哈雅见说他不下,自己倒伤了一员将官,便又想了一个法子:停兵不战,却飞书回去请巴延,叫宋王帝显亲写一道手诏,遣一个使臣来叫马I投降。不日那使臣到了城下,马I因见是帝显的使臣,便接进城中,马I跪读了手诏,不但不动心,却登时大怒起来,把使臣也杀了,手诏也焚了,仍旧命军士登城严守,把砍下那使臣的头颅掷出城外,叫元人看。阿尔哈雅见了,十分无奈,只得命三军进兵攻城。
马I却与士卒同甘苦,自己夜不解甲地守御城池,一连被围了三个月,外面无一救兵,城中食尽,士卒皆罗雀掘鼠,争愿效死,无一离心。看看将士死亡殆尽,阿尔哈雅又把城外大阳、小溶二江筑起堰来,将上流之水遏住,登时城中水源断绝,渐渐地井干河竭,军士皆饥渴垂毙,卧不能战。元兵四面登城,任意杀戮。马I誓死不肯逃走,奋勇巷战,怎奈马I此时也是已饿了两日,饿得筋疲骨软,左臂又为敌将所伤,遂被执。那阿尔哈雅是恨他入骨髓,当时马I遂被害。那马I头已落地,犹奋然立起,双手握拳,逾时始仆。
那阿尔哈雅自破了静江,便乘势而下,所过郡县,皆迎风而降,势如破竹,这且按下不表。
却说元人那骑军大将阿珠,自从领令来攻扬州,他晓得扬州守臣就是那击驾的李庭芝,便叫宋太后和帝显各写了手诏,命李庭芝投降,遣了几个使臣,随着大军奔向扬州而来。到得扬州城下,那李庭芝早已有准备了。阿珠先命众使臣奉着手诏,到城下来劝降,李庭芝在敌楼上大叫道:"我但奉诏守城,未闻有诏谕降,况且人君无谕臣下降敌之理。就使有诏,我也不奉!"
那使臣还是劝谕不已,劝得李庭芝怒起来,便放了一箭,射死一个使臣,其余那几个才吓得抱头鼠窜,回去报了阿珠。阿珠道:"我也晓得他来到时迫势穷,终不肯降。等我且绝了他的生路,再来劝他投降便了。"因下令叫三军围城,却不肯十分攻他,只把他围得匝匝密密。另外又遣了两员将官董士元、乌尔罕带了四千兵马,分道去把高邮、宝应两处守住,以绝扬州饷道;又命沙格、吕良、哈雅三将领了六千兵马,分道去攻淮安、盱眙、泗州三城,以翦扬州羽翼。这里只管把扬州围住,要坐困他。一连围了四十余日,那淮安、盱眙、泗州三城皆以食尽,相继迎降。这三城一降,那扬州真是粮尽援绝,毫无生路。李庭芝却舍死坚守,军士皆忍饥效力,士卒竟有自杀其子以食者,并无一人离心。这日李庭芝探得高邮运米将至,便令大将姜才带五千骑兵去接应。姜才领令,便带着兵马,大开城门,放下吊桥,姜才当先匹马冲过吊桥来,舞动那双枪,真是神出鬼没,无人敢当。当下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便奔向高邮来。行至夜半,到得丁村地方,却遇着董士元带了二千兵马排开阵势,拦住去路。姜才便不由分说,挥动兵马,一齐冲杀过去。
董士元却也死命相抵,毫不肯退,两军夺勇,血战了一夜,那阵云惨惨,杀气腾腾,有赞为证:一声鼙鼓,东海潮来;万马奔腾,北山风吼。旗开日月,空中之云影翻飞;阵演龙蛇,大地之风雷奔走。舞碎刀头月色,电闪光寒;吹残塞上悲笳,楚歌声死。马蹄霜重,连天塞草如烟;足底风高,匝地阵云不散。为问将军战铠,流几许颈血染成?试看民族伟人,钟多少山灵造就!争存祖国,唤魂归来;掷尽头颅,化磷飞去。垒垒荒丘白骨,我拜英雄;萤萤原上青磷,谁招魂魄?
那姜才和董士元一直战到天亮,姜才的兵马也丧了不少,那董士元二千兵士,却只剩得数十名伤残败卒了。董士元见势不好,正想逃走,早被姜才手起一枪刺死马下。姜才便整顿队伍,正想前进,忽见迎面又来了一彪援军,原来阿珠见姜才出城之后,竟奔向高邮去,阿珠深恐董士元非姜才敌手,便遣了一员有名的勇将,名叫巴延彻尔,又调了自己麾下五千精兵,叫他带着来救董士元。那姜才士卒当下见了这支兵马,一来是认得他的旗帜,晓得阿珠麾下士卒皆非常勇猛;二来是战了一夜,已筋疲力尽,实在不能再战,以此当下吓得四散奔走。姜才也不能禁止,只得带着败兵奔逃回来,到得城下,仍旧是仗着两枝枪冲进重围;到得城中,见了李庭芝,请罪说明原由。李庭芝也晓得他实在是因士卒力竭,不能再战,便也无可奈何。却说那阿珠见姜才不曾接着粮食便败回去了,心中忖道:"我此刻可以去劝他投降了。"因叫起先那几个使臣奉了帝显手诏,再去劝降。李庭芝此时正困得没出气处,见那使臣又来劝降,便把他一齐诳进城来,挪到城上一起杀了,将一个个头颅掷向城外去,又把那手诏拿到城上,当着元军烧了。那阿珠见了,还不死心,以为李庭芝是因为前回射死一个使臣,惧罪不敢投降,所以此番率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个痛快。因又飞书回去,叫帝显再写了一道手诏,来赦他杀使焚诏之罪,叫他速速投降。李庭芝被他弄得厌烦起来,便也不去理他了。
且住--看官,说书的说了半天,说得头昏眼花,几乎要说出破绽来了。
那文天祥辞相的时候,帝g不是下诏召李庭芝入都为右丞相,召姜才为保康军承宣使吗?为何他两人此刻还在扬州呢?看官,须知这不是说书的挂漏,这就是一张嘴难说两下里话。原来李庭芝奉到这诏书之日,正是元兵至扬州之日,李庭芝守城要紧,所以一直耽搁到如今。今见城中食尽,外无救兵,看看势已危急,因想我不如与姜才两人冲出重围,一来去请救兵,二来便奉诏入都,岂不胜似在这里死守孤城吗?想定主意,便向朱焕说知此计,叫他留心在此再耐守两日,等候救兵,自己和姜才等到夜半时分,领了一千兵马,暗暗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冲将出去。这一阵元兵无备,倒被他冲得个马仰人翻,阿珠眼睁睁地看着他俩逃走去了,没处出气,便连夜叫三军一齐奋勇攻城。那朱焕倒顺时知命,次日便开门迎降,也不等救兵了。李庭芝正走得不远,当时得了这信息,只气得目眦尽裂。那阿珠得了扬州,只分兵一半,叫几员大将守着,自己并不入城,却领着军士连夜来追李庭芝。李庭芝被他追得急了,便逃入泰州城中,暂避寇锋。那阿珠也追到城下,把城围了起来。
此时姜才背上忽生一个大疽,十分利害,终日卧帐中,不能复战。李庭芝见了,越发着急,偏又遇着这泰州裨将正是孙贵、胡惟孝他俩人,是和朱焕一样的脚色,当晚竟偷开了北门,迎元兵入城。李庭芝得知,晓得无处可逃,便连忙扶了姜才,一齐跳入莲池中自尽,偏又被元兵得知,登时赶到,把他两人捞起来救醒了。李庭芝和姜才见了阿珠,睁目大骂,那阿珠还是忍气吞声。劝了一回,怎奈他两人心如铁石,死不肯降,阿珠没奈何,只得把他两人杀了。从此阿珠便乘胜直下,势如破竹,不日真州也失守了。那真州守臣便是苗再成,和那守将赵孟锦两人皆殉国死节,这都不在话下。
如今要说那都元帅阿楼罕、董文炳的大军侵福州了,原来他这大军究竟与众不同,先声足以夺人,所过郡县,皆望风奔溃。阿楼罕便兵不血刃,一直破了婺州、衢州,来到处州。朝中得信,方才大惊,连忙命秀王与带领大军出御元师。无如此时元兵锐势正盛,锋不可当,那秀王去了几日,忽边警报道:"处州府知府李珏、瑞安府知府方洪,皆献城降元。秀王与战败身死,元兵已破处州。进兵攻建宁府了。"皇太妃和帝g得报不胜惊痛,流涕问计,群臣皆束手无策。张世杰此时真急了,便欲亲自出御元师。正是:灰犹未死终难冷,地剩立锥总有为。
欲知张世杰果出师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