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评全本金瓶梅-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张批:上文自看打虎至六回终,皆是为一金莲,不惜费笔费墨写此数回大书,作者至此当亦少歇。乃于前文王婆遇雨半回,层层脱卸下来,至此又重新用通身气力通身智慧,又写此一篇花团锦簇之文,特特与第一回作对,其力量亦相等。人谓其精神不懈,何其不歇一歇?不知他于土文"遇雨"文内,即已一路歇来,至此乃歇后复振之文,读者要便被他瞒过去也。知此回文字精警,则益信前"遇雨"文字为层层脱卸此回文字也。

  夫以《金瓶梅》为名,是金莲、瓶儿、春梅,为作者特特用意欲写之人。乃前文开讲,使出瓶儿,恰似等不得写金莲,便要写瓶儿者。乃今既写金莲,偏不写瓶儿,偏又写一玉楼。夫必写一玉楼,且毋论其文章穿插,欲急故缓,不肯使人便见瓶儿之妙。第问其必写玉楼一人何故?作者命名之意,非深思不能得也。王楼之名,非小名,非别号,又非在杨家时即有此号,乃进西门庆家,排行第三,号曰玉楼,是西门庆号之也。号之云者,作妾之别说也。印此"玉楼"二字,已使孟三姐眼泪洗面,欲生欲死也。乃"玉楼"二字,固是作者为主起也,非真个有一西门庆为之起此名也。作者意固奈何?有云:"玉楼人醉杏花天。"然则玉楼者,又杏花之别说也。必杏花又奈何?言其日边仙种,本该倚云栽之,忽因雪早,几致零落。见其一种春风,别具嫣然。不似莲出污泥,瓶梅为无根之奔也。观其命名,则作者待玉楼,自是特特用异样笔墨,写一绝世美人,高众妾一等。见得如此等美人,亦遭茶毒,然既已茶毒之,却又常屈之于冷淡之地,使之含酸抱屈。本不肯学好,又不能知趣,而世之

  如玉楼者正复不少,则作者殆亦少寓意于玉楼乎?况夫金瓶梅花,已占早春,而玉楼春杏,必不与之争一日之先。然至其时日,亦各自有一番烂熳,到那结果时,梅酸杏甜,则一命名之间,而后文结果皆见。要知玉楼在西门庆家,则亦虽有如无之人,而西门庆必欲有之者,本意利其财而已。观杨姑娘一争,张四舅一闹,则总是为玉楼有钱作衬。而玉楼有钱,见西门庆既贪不义之色,且贪无耻之财,总之良心丧绝,为作者骂尽世人地也。夫本意为西门贪财处,写出一玉楼来,则本意原不为色。故

  虽有美如此,而亦淡然置之。见得财的利害,比色更利害些,是此书本意也。

  写玉楼必会月琴者,是一眼早觑定金、瓶、梅与玉楼数人,同归一穴之后,当如何如何令其相与一番,为吴神仙一结地步也。则一月琴,又是作者弄神弄鬼之处也。

  金莲琵琶,为妒宠作线,王楼月琴,为悲翠轩作地,将翠轩必用月琴者,见得西门对面非知音之人。一面写金、瓶、梅三人热处,一面使玉楼冷处不言已见。是作者特借一月琴,悲翠轩、葡萄架的文字,皆借入王楼传中也。文字神妙处,谁谓是粗心人可解。

  若云杏花喻玉楼是我强扭出来的,请问何以必用薛嫂说来?本在杨家,后嫁李家,而李衙内必令陶妈妈来说亲事也。试细思之,知予言非谬。

  然则后春而开者,何以必用杏也哉?杏者,幸也。幸其不终沦没于西门氏之手也。

  然则《金瓶梅》何言之?予又因玉楼而知其名《金瓶梅》者矣。盖言虽是一枝梅花,春光烂熳,却是金瓶内养之者。夫即根依土石,枝撼烟云,其开花时,亦为日有限,转眼有黄鹤玉笛之悲。奈之何折下残枝,能有多少生意,而金瓶中之水,能支几刻残春哉?明喻西门庆之炎热危如朝露,飘忽如残花,转眼韶华顿成幻景。总是为一百回内、第一回中色空财空下一顶门针。而或谓如《杌》之意,是皆欲强作者为西门开帐簿之人,乌知所谓《金瓶梅》者哉。

  于春光在金瓶梅花时,却有一待时之杏,甘心忍耐于不言之天。是固知时知命知天之人,一任炎凉世态,均不能动之。则又作者自己身分地步,色色古绝,而又教世人处此炎凉之法也。有此一番见解,方做得此书出来,方有玉楼一个人出来。谁谓有粗心之人,止看得西门庆 又添一妾之冤于千古哉!

  读至此,然后又知先有卓丢儿,所以必姓卓也。何则?夫丢儿固云为孟三姐出缺,奈何必姓卓哉?又是作者明明指人以处炎凉不动之本也。盖云要处炎凉,必须听天由命,守运待时。而听天由命,守运待时,岂易言者哉?又必卓然不动,持守坚牢,一任金瓶梅花笑我,我只是不为所动,故又要向卓字儿上先安脚跟牢定,死下工夫也。故三娘之位,必须卓姓,先死守之,以待玉楼也。

  玉楼必自小行三,而又为三娘者,见得杏花必待三月也。

  作者写玉楼,是具立身处世学问,方写得出来。而写一玉楼,又是教人处世入世之法。固知水月即空,犹是末着,见不能如此,或者空去,故后写月娘好佛,孝哥幻化等因,犹是为不能如玉楼之人,再下一转语,另开一法门也。

  瓶儿于竹山进谗时,一说即信,坏在容易信。玉楼于张四进谗时,屡说不信,坏在不肯轻信。此何故也?瓶儿悔墙头之物轻轻失去,心本悔矣,故一说即入。玉楼为薛嫂填房之说着迷,心已迷矣,故屡说不改,各人有各人的心事,用笔深浅皆到。

  其前文批玉楼时,亦常再四深思作者之意,而不能见及此,到底隔膜一层。今探得此意,遂使一部中有名之人,其名姓,皆是作者眼前用意,明白晓畅,彼此贯 通,不烦思索,而劝惩皆出也。

  如月娘以月名者,见得有圆有缺,喻后文之守寡也;有明有晦,喻有好处,有不好处,有贤时有妒时也。 以李娇儿名者,见得桃李春风墙外枝也。以雪娥为言者,见得与诸花不投,而又独与梅花作祟,故与春梅不合,而受辱守备府,是又作者深恨岁寒之凌冽,特特要使梅花翻案也;夫必使梅花翻雪案,是又一部《离骚》无处发泄,所以著书立说之深意也。至瓶儿,则为承注梅花之器,而又为金之所必争,莲之所必争者也。何则?瓶为金瓶,未为瓶之金,必妒其成器;瓶即不为金瓶,或铜或玉,或窑器,则金又愤己不得为金瓶以盛之,而使其以瓶儿之样以胜我也,是又妒其胜已。而时值三伏,则瓶为莲用,故悲翠轩可续以葡萄架;而三冬水冻,瓶不为莲用,故琵琶必弹于雪夜,而象棋必下于元宵前后也。此盖因要写一金莲妒死之人,故名瓶儿,见其本为一气相通,同类共事之人,而又不相投者也(1)。至于春梅,则又作者最幸有此,又最不堪此,故以两种心事,定此一人也。何则?夫梅花可称,全在雪里,寒岁腊底,是其一种雅操,本自傲骨流出,宜乎为高人节妇忠臣美人。今加一"春"字,便见得烂熳不堪,即有色香当时,亦世俗所争赏,而一段春消息,早已漏泄东风,为幽人岁寒友所不肯一置目于其间者也。至于彤云冻雪,为人所最不能耐之时,倘一旦有一树春梅,开于旭日和风之际,遂使从前寂寞顿解。此必写春梅至淫死者,为厌说韶华;而必使雪娥受辱者,为不耐穷愁,故必双写至此也。夫一部《金瓶梅》,总是"冷热"二字,而厌说韶华,无奈穷愁,又作者与今古有心人,同困此冷热中之苦。今皆于一春梅发泄之,宜乎其下半部单写春梅也。至于蕙莲原名金莲,王六儿又重潘六儿,又是作者特特写出。此固一金莲,彼又一金莲,寻来者一金莲,寻去者又一金莲,眼前淫妇人,比比皆同,不特一潘氏为可杀也。况乎有潘金莲,而宋金莲不得仍名金莲,且不得再说金莲,更不得再穿金莲;即欲令其拾金莲之旧金莲,以为金莲,亦必不肯依;至后且不容世有一宋金莲改名之宋蕙莲;且死后,并不容其山洞中有一物在人亡之遗下一只金莲,则金莲之妒之恶、之可杀可割,想虽有百金莲,总未如潘金莲之妒之恶、之可杀可割也。至于王六儿之品箫,更胜金莲之品玉;而金莲之一次讨纱裙,又不如王六儿之夜夜后庭花。是虽有百金莲,不如一金莲之潘六儿,又有一后来居上之王六儿夺其宠,争其能,睥睨其后,则一六儿又难敌无穷无尽胜六儿之六儿。然淫妇之恶,莫过于潘金莲,故特特著之于《金瓶梅》,使知潘金莲者可杀可割,而淫妇之恶,更有胜于潘六儿者。故又特特著此《金瓶梅》,使知几为淫妇之恶,更杀不足、割不尽也。所以两金莲遇,而一金莲死,两淫不并立;两六儿合而 迷六儿者死.两阴不能当,两斧效立见也。作者所以使蕙莲必原名金莲,而六儿后又有一六儿也。至于陈敬济,亦有深意。见得他一味小殷勤,遂使西门、月娘被他瞒过,而金莲、春梅终着了他的道儿也。故谓之敬济。而又见陈洪当倾家败产之时,其子敬有人心, 自当敬以济此艰难,不敢一日安枕下食,乃敬济如此,西门有保全扶养之恩,而其婿苟有人心, 自当敬以济此恩遇,不可一事欺,心负行,而敬济又如彼。至若其父为小人,敬济当敬以干蛊,济此天伦之丑;其岳为恶人,敬济又当敬以申谏,以尽我亲亲之谊,乃敬济又如此如此,如彼如

  彼。呜呼,所谓敬济者,安在哉?至其后做花子,做道士.一败涂地,终于不敬,其何以济?宜其死而后已也。则又作者特地为后生作针砭也。至于秋菊,与梅、莲作仇,而玉箫与月娘作婢,又以类相反而相从也。李桂姐为不祥之物,杂本之人,盖桂生李上,岂非不祥杂本?而吴银儿,言非他的人儿,皆我的银儿也。若夫爱月,则西门临死相识之人,去其死时,为日不久,大约一年有余,言论月论日的日子,死到头上,犹自斫丧也,犹奸淫他人也。银瓶有落井之谶,故解衣银姐,瓶将沉矣。月

  桂生炎凉代嬗之时,故趋炎认女,必于月娘, 而即于最炎时露一线秋风。若夫桂出则莲凋,故金莲受辱,即在梳栊桂儿之后。而众卉成林,春光自尽,故林太大出,而西门氏之势已钟鸣漏尽矣。他如此类,义不胜收。偶因玉楼一名,打透元关,遂势如破竹,触处皆通,不特作者精神俱出,即批者亦肺腑皆畅也。文章当攻其坚处,一坚破,而他难不足为敌矣。信然,信然。其写月娘为正,自是诸花共一月。李花最早,故次之。杏占三春,故三之。雪必于冬,冬为第四季,故四之。莲于五月胜,六

  月大胜,故五排而六行之。瓶可养诸花,故排之以末。而春梅早虽极早,却因为莲花培植,故必自六月迟至明年春日,方是他芬芳吐气之时,故又在守备府中方显也。而莲杏得时之际,非梅花之时,故在西门家只用影写也。

  玉楼为处此炎凉之方,春梅为翻此炎凉之案,是以二人结果独佳。以其为春梅太烂熳了,故又至淫死也。

  此回内出春梅,人知此回出春梅为巧,不知其一目中已于"大丫头"三字内已出了春梅。此处盖又一掩映上文,然终是第二笔矣。于其第一笔,谁肯看之哉?试想无教大丫头一笔在前,此处即出此一笔,有何深趣?甚矣,看文者休辜负了人家文字矣。

  作者写玉楼,不是写他被西门所辱,却是写他能忍辱。不然看他后文,纯用十二分精采结果玉楼,是何故又使他为西门所辱,为失节之人?作者必于世,亦有大不得已之事。如史公之下蚕室,孙子之刖双足,乃一腔愤懑而作此书。言身已辱矣,惟存此牢骚不平之言十世,以为后有知心, 当悲我之辱身屈志,而负才沦落于污泥也。且其受辱,必为人所误,故深恨友生,追思兄弟,而作热结、冷遇之文,且必因泄机之故受辱,故有倪秀才、温秀才之串通等事,而点出机不密则祸成之语,必误信人言,又有吃人哄怕之言。信乎,作者为史公之忍辱著书,岂如寻常小说家之漫肆空谈也哉!

  月琴与胡珠,双结入一百回内。盖月琴寓悲愤之意,胡珠乃自悲其才也。月琴者,阮也。阮路之哭,千古伤心。故玉楼弹阮,而爱姐亦弹阮,玉楼为西门所污,爱姐亦为敬济所污二人正是一样心事,则又作者重重愤懑之意。爱姐抱月琴而寻父母,则其阮途之哭,真抱恨无穷。不料后古而有予为之作一知己。噫!可为作者洒酒化囚虫矣。


  


  诗曰:我做媒人实自能,全凭两腿走殷勤。

  唇枪惯把鳏男配,舌剑能调烈女心。

  利市花常头上带,喜筵饼锭袖中撑。

  只有一件不堪处,半是成人半败人。【张旁批:含酸在此。

  话说西门庆家中【张眉批:薛嫂,必云"西门家中",恶有所自也。一个卖翠花的薛嫂儿,提着花厢儿,一地里寻西门庆不着。因见西门庆贴身使的小厮玳安儿,便问道:"大官人在那里?"玳安道:"俺爹在铺子里和傅二叔算帐。"原来西门庆家开生药铺,主管姓傅名铭,字自新,排行第二,因此呼他做傅二叔。这薛嫂听了,一直走到铺子门首,掀开帘子,见西门庆正与主管算帐,便点点头儿,唤他出来。西门庆见是薛嫂儿,连忙撇了主管出来,两人走在僻静处说话。西门庆问道:"有甚话说?"薛嫂道:"我有一件亲事,来对大官人说,管情中你老人家意,就顶死了的三娘的窝儿,【张夹批:则知卓二姐者,非三娘其人,乃三娘之名也。【绣像眉批:入情。】何如?"西门庆道:"你且说这件亲事是那家的?"薛嫂道:"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不料他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他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止有一个小叔儿,才十岁。青春年少,守他什么!【张眉批:身污、途穷,所以著书。作者本意了了。有他家一个嫡亲姑娘,要主张着他嫁人。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绣像夹批:瞒四五岁,妙。】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不瞒大官人说,【绣像夹批:好顿挫。】他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绣像眉批:小小一地名,亦下得恰好。】又会弹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西门庆听见妇人会弹月琴,便可在他心上,【张夹批:早已为翡翠轩三人。就问薛嫂儿:"既是这等,几时相会看去?"薛嫂道:"相看到不打紧。【绣像眉批:引入彀,却才勒住细细商量,松紧合宜。】我且和你老人家计议:如今他家一家子,只是姑娘大。虽是他娘舅张四,山核桃──差着一哩。这婆子原嫁与北边半边街徐公公房子里住的孙歪头。【绣像眉批:孙歪头三字写得活现,恰象真有其人。】歪头死了,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无,只靠侄男侄女养活。大官人只倒在他身上求他。这婆子爱的是钱财,明知侄儿媳妇有东西,随问什么人家他也不管,只指望要几两银子。大官人家里有的是那嚣段子,【绣像眉批:段子日嚣,礼物曰买上一担,银子曰许他几两,只数虚字,说得毫不费事,想见立言。】拿一段,买上一担礼物,明日亲去见他,再许他几两银子,一拳打倒他。随问旁边有人说话,这婆子一力张主,谁敢怎的!"这薛嫂儿一席话,说的西门庆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正是:媒妁殷勤说始终,孟姬爱嫁富家翁。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西门庆当日与薛嫂相约下了,明日是好日期,就买礼往他姑娘家去。薛嫂说毕话,提着花厢儿去了。【张旁批:细。西门庆进来和傅伙计算帐。【张旁批:细。一宿晚景不题。

  到次日,西门庆早起,打选衣帽整齐,拿了一段尺头,买了四盘羹果,装做一盒担,叫人抬了。薛嫂领着,西门庆骑着头口,小厮跟随,迳来杨姑娘家门首。薛嫂先入去通报姑娘,说道:"近边一个财主,【绣像夹批:先入。】要和大娘子说亲。我说一家只姑奶奶是大,【绣像眉批:妙。】先来觌面,亲见过你老人家,讲了话,然后才敢去门外相看。今日小媳妇领来,见在门首伺候。"婆子听见,便道:"阿呀,保山,你如何不先来说声!"【绣像夹批:传神。】一面吩咐丫鬟顿下好茶,一面道:"有请。"这薛嫂一力撺掇,先把盒担抬进去摆下,打发空盒担出去,就请西门庆进来相见。这西门庆头戴缠综大帽,

  一撒钩绦,粉底皂靴,【张夹批:富家气象,却是市井气。进门见婆子拜四拜。婆子拄着拐,慌忙还下理去,西门庆哪里肯,一口一声只叫:"姑娘请受礼。"让了半日,婆子受了半礼。分宾主坐下,薛嫂在旁边打横。婆子便道:"大官人贵姓?"薛嫂道:【张夹批:只用媒人说,妙。"便是咱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西门大官人。在县前开个大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陈仓,没个当家立纪的娘子。闻得咱家门外大娘子要嫁,特来见姑奶奶讲说亲事。"婆子道:"官人傥然要说俺侄儿媳妇,自恁来闲讲罢了,何必费烦又买礼来,使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道:"姑娘在上,【张夹批:即叫"姑娘"。妙甚。没的礼物,惶恐。"那婆子一面拜了两拜谢了,收过礼物去,拿茶上来。吃毕,婆子开口道:"老身当言不言谓之懦。【绣像眉批:先入念经,故正题目,然后说到自己,说自己却提出张四一段,说得有条理,有斤两,有拿手。】【绣像夹批:开口诀。】我侄儿在时,挣了一分钱财,不幸先死了,如今都落在他手里,说少也有上千两银子东西。官人做小做大我不管你,只要与我侄儿念上个好经。老身便是他亲姑娘,又不隔从,就与上我一个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张夹批:婆子意在此,西门庆意亦在此。我破着老脸,和张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两个硬张主。娶过门时,遇生辰时节,官人放他来走走,就认俺这门穷亲戚,也不过上你穷。"【张旁批:是婆子要上门,非要玉楼上门也。西门庆笑道:"你老人家放心,所说的话,我小人都知道了。只要你老人家主张得定,休说一个棺材本,就是十个,小人也来得起。"【张夹批:幸得姑娘是孤身,若有眷属,则此言如何?说着,便叫小厮拿过拜匣来,取出六锭三十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说道:"这个不当甚么,先与你老人家买盏茶吃,到明日娶过门时,还你七十两银子、两匹缎子,与你老人家为送终之资。其四时八节,只管上门行走。"这老虔婆黑眼珠见了二三十两白晃晃的官银,满面堆下笑来,说道:"官人在上,不是老身意小,自古先断后不乱。"薛嫂在旁插口说:【张夹批:插说。妙。"你老人家忒多心,那里这等计较!我这大官人不是这等人,只恁还要掇着盒儿认亲。你老人家不知,如今知县知府相公也都来往,好不四海。你老人家能吃他多少?"一席话说的婆子屁滚尿流。吃了两道茶,西门庆便要起身,婆子挽留不住。薛嫂道:"今日既见了姑奶奶,明日便好往门外相看。"婆子道:"我家侄儿媳妇不用大官人相,【张夹批:一句侄媳。保山,你就说我说,不嫁这样人家,再嫁甚样人家!"【张夹批:一句"官人",总是银子说话也。西门庆作辞起身。婆子道:"老身不知大官人下降,匆忙不曾预备,空了官人,休怪。"拄拐送出。送了两步,西门庆让回去了。薛嫂打发西门庆上马,因说道:"我主张的有理么?你老人家先回去罢,我还在这里和他说句话。明日须早些往门外去。"西门庆便拿出一两银子来,与薛嫂做驴子钱。薛嫂接了,西门庆便上马来家。他还在杨姑娘家说话饮酒,到日暮才归家去。

  话休饶舌。到次日,西门庆打选衣帽齐整,袖着插戴,骑着匹白马,玳安、平安【张夹批:平安于此带出。两个小厮跟随,薛嫂儿骑着驴子,出的南门外来。不多时,到了杨家门首。却是坐南朝北一间门楼,粉青照壁。【张夹批:如见。薛嫂请西门庆下了马,同进去。里面仪门照墙,竹抢篱影壁,院内摆设榴树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两条。【张夹批:是布店。【绣像夹批:好映带。】薛嫂推开朱红扇,三间倒坐客位,上下椅桌光鲜,帘栊潇洒。薛嫂请西门庆坐了,一面走入里边。片晌出来,向西门庆耳边说:"大娘子梳妆未了,你老人家请坐一坐。"只见一个小厮儿拿出一盏福仁泡茶来,西门庆吃了。这薛嫂一面指手画脚与西门庆说:"这家中除了那头姑娘,只这位娘子是大。【张旁批:抹过张四。【张夹批:姑娘大,又有娘子大,媒人口吻逼肖。虽有他小叔,还小哩,不晓得什么。当初有过世的官人在铺子里,一日不算银子,铜钱也卖两大箩。毛青鞋面布,【绣像眉批:偏在没要紧处写照。】【绣像夹批:异想。】俺每问他买,定要三分一尺。【张夹批:总是用笔灵活。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饭,都是这位娘子主张整理。手下使着两个丫头,一个小厮。大丫头十五岁,吊起头去了,名唤兰香。小丫头名唤小鸾,才十二岁。【张夹批:随手得出即出,不费手。到明日过门时,都跟他来。我替你老人家说成这亲事,指望典两间房儿住哩。"【张夹批:恶极。西门庆道:"这不打紧。"薛嫂道:"你老人家去年买春梅,【绣像眉批:无意中点出春梅,冷甚,妙甚。】许我几匹大布,还没与我。到明日不管一总谢罢了。"【张夹批:我不知何故,看到此处,满身痛快。要跳要舞。其文字之妙,我更批不出也。

  正说着,只见使了个丫头来叫薛嫂。不多时,只闻环佩叮咚,兰麝馥郁,薛嫂忙掀开帘子,妇人出来。西门庆睁眼观那妇人,但见:月画烟描,粉妆玉琢。【张旁批:一篇《洛神》。俊庞儿不肥不瘦,俏身材难减难增。素额逗几

  点微麻,天然美丽;缃裙露一双小脚,周正堪怜。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

  时淹然百媚。【张旁批:比金莲妖淫之态如何?

  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妇人走到堂下,望上不端不正道了个万福,就在对面椅子上坐下。西门庆眼不转睛看了一回,妇人把头低了。西门庆开言说:"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未知尊意如何?"那妇人偷眼看西门庆,见他人物风流,心下已十分中意,遂转过脸来,问薛婆道:"官人贵庚?没了娘子多少时了?"【张旁批:玉楼着迷处在此。西门庆道:"小人虚度二十八岁,不幸先妻没了一年有余。不敢请问,娘子青春多少?"妇人道:"奴家是三十岁。"西门庆道:"原来长我二岁。"薛嫂在旁插口道:"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绣像眉批:虽套语,用在此处恰好。】说着,只见小丫鬟拿出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来。妇人起身,先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绣像眉批:举止俏甚。】递与西门庆,道个万福。薛嫂见妇人立起身,就趁空儿轻轻用手掀起妇人裙子来,【绣像夹批:卖弄脚好处,妙在都不开口,只俏俏画出。】【绣像夹批:有窍。】正露出一对刚三寸、恰半叉、尖尖

  金莲脚来,【张旁批:全与金莲对照、翻案。穿着双大红遍地金云头白绫高低鞋儿。【绣像夹批:动人。】西门庆看了,满心欢喜。妇人取第二盏茶来递与薛嫂。他自取一盏陪坐。吃了茶,西门庆便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锦帕二方、宝钗一对、金戒指六个,放在托盘内送过去。【张旁批:何等正大,比偷娶、迎奸何如?薛嫂一面叫妇人拜谢了。因问官人行礼日期:"奴这里好做预备。"西门庆道:"既蒙娘子见允,今月二十四日,【张夹批:二十四。有些微礼过门来。六月初二准娶。"【张夹批:六月初二。】妇人道:"既然如此,奴明日就使人对姑娘说去。"薛嫂道:"大官人昨日已到姑奶奶府上讲过话了。"妇人道:"姑娘说甚来?"薛嫂道:"姑奶奶听见大官人说此椿事,好不喜欢!说道,不嫁这等人家,再嫁那样人家!我就做硬主媒,保这门亲事。"妇人道:"既是姑娘恁般说,又好了。"【张夹批:含蓄张四,妙。【绣像眉批:满肚皮要嫁,只三字。】薛嫂道:"好大娘子,莫不俺做媒敢这等捣谎。"说毕,西门庆作辞起身。

  薛嫂送出巷口,向西门庆说道:"看了这娘子,你老人家心下如何?"西门庆道:"薛嫂,其实累了你。"【张夹批:《金瓶》独擅此能,我愿作文者步步学之也。【绣像夹批:写出中意。】薛嫂道:"你老人家先行一步,我和大娘子说句话就来。"西门庆骑马进城去了。薛嫂转来向妇人说道:"娘子,你嫁得这位官人也罢了。"妇人道:"但不知房里有人没有人?【张旁批:止问有人,梦里不知作妾。见作何生理?"【绣像夹批:有含蓄。】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里人,那个是成头脑的?【绣像眉批:说得活活落落,绝有意味,却又妙在斩钉截铁,模写处真匪夷所思。】我说是谎,你过去就看出来。他老人家名目,谁不知道,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有名卖生药放官吏债西门庆大官人。知县知府都和他来往。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张夹批:又映敬济。都是四门亲家,谁人敢惹他!"妇人安排酒饭,与薛嫂儿正吃着,只见他姑娘家使个小厮安童,盒子里盛着四块黄米面枣儿糕、两块糖、几十个艾窝窝,【张夹批:是北方食物,又衬姑娘身分。就来问:"曾受了那人家插定不曾?奶奶说来:这人家不嫁,待嫁甚人家。"妇人道:"多谢你奶奶挂心。今已留下插定了。"薛嫂道:"天么,天么!早是俺媒人不说谎,姑奶奶早说将来了。"【绣像眉批:口角宛然。】妇人收了糕,取出盒子,装了满满一盒子点心腊肉,又与了安童五六十文钱,说:"到家多拜上奶奶。那家日子定在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二日准娶。"小厮去了。薛嫂道:"姑奶奶家送来什么?与我些,包了家去孩子吃。"妇人与了他一块糖、十个艾窝窝,方才出门,不在话下。【张夹批:闲情却细。

  且说他母舅张四,倚着他小外甥杨宗保,要图留妇人东西,一心举保大街坊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为继室。若小可人家,还有话说,不想闻得是西门庆定了,知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动不得了。寻思千方百计,不如破为上计。即走来对妇人说:"娘子不该接西门庆插定,还依我嫁尚举人的是。他是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强如嫁西门庆。那厮【绣像眉批:句句良言,可惜为破亲而发。】积年把持官府,刁徒泼皮。他家见有正头娘子,【绣像眉批:先被妇人看破,后便语言无味。】乃是吴千户家女儿,你过去做大是,做小是?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除没上头的丫头不算。你到他家,人多口多,还有的惹气哩!"妇人听见话头,明知张四是破亲之意,【张旁批:自误在此。便佯说道:"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他做姐姐。虽然房里人多,只要丈夫作主,若是丈夫喜欢,多亦何妨。丈夫若不喜欢,便只奴一个也难过日子。况且富贵人家,那家没有四五个?【张夹批:意曰:我固做大,只我能容人便是。所以后文含酸到地。你老人家不消多虑,奴过去自有道理,料不妨事。"张四道:"不独这一件。他最惯打妇煞妻,【绣像眉批:破语虽毒,却嫌太直。】又管挑贩人口,稍不中意,就令媒婆卖了。你受得他这气么?"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汉虽利害,不打那勤谨省事之妻。【张旁批:满心填房。我到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奴?"【张夹批:玉楼为人在是矣。张四道:"不是我打听的,他家还有一个十四岁未出嫁的闺女,【绣像眉批:此一破尤不动人。】诚恐去到他家,三窝两块惹气怎了?"妇人道:"四舅说那里话,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待得孩儿们好,【张旁批:满心填房。不怕男子汉不欢喜,不怕女儿们不孝顺。休说一个,便是十个也不妨事。"张四道:"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此人行止欠端,专一在外眠花卧柳。又里虚外实,少人家债负。只怕坑陷了你。"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少年人,就外边做些风流勾当,也是常事。【绣像眉批:护局中夹出喜爱真情,妙甚。】奴妇人家,那里管得许多?【张旁批:满心填房。惹说虚实,常言道:世上钱财傥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况姻缘事皆前生分定,你老人家到不消这样费心。"张四见说不动妇人,到吃他抢白了几句,好无颜色,吃了两盏清茶,起身去了。【绣像眉批:一清字传冷落之神,令人绝倒。】有诗为证:【张夹批:此处写玉楼执迷,却反映瓶儿待竹山这浅。

  张四无端散楚言,姻缘谁想是前缘。

  佳人心爱西门庆,说破咽喉总是闲。

  张四羞惭归家,与婆子商议,【绣像夹批:伏后骂句,细甚。】单等妇人起身,指着外甥杨宗保,要拦夺妇人箱笼。

  话休饶舌。到二十四日,【张夹批:二十四日。西门庆行了礼。到二十六日,【张夹批:二十六日。请十二位素僧【张夹批:未与武大烧灵,先与杨宗锡烧灵。文字奇绝幻绝。念经烧灵,都是他姑娘一力张主。张四到妇人将起身头一日,请了几位街坊众邻,来和妇人说话。此时薛嫂正引着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守备府里讨的一二十名军牢,【张夹批:又出守备。正进来搬抬妇人床帐、嫁妆箱笼。被张四拦住说道:"保山且休抬!有话讲。"一面同了街坊邻舍进来见妇人。坐下,张四先开言说:"列位高邻听着:大娘子在这里,不该我张龙说,【绣像夹批:酷肖。】你家男子汉杨宗锡与你这小叔杨宗保,都是我甥。今日不幸大外甥死了,空挣一场钱。有人主张着你,【绣像夹批:暗指姑娘。】这也罢了。争奈第二个外甥杨宗保年幼,一个业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汉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当没他的份儿?今日对着列位高邻在这里,只把你箱笼打开,眼同众人看一看,有东西没东西,大家见个明白。"【张夹批:无数话,总是东西。人情可叹。妇人听言,一面哭起来,说道:"众位听着,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谋死了男子汉,今日添羞脸又嫁人。【张夹批:又照金莲。妙绝。他手里有钱没钱,人所共知,就是积攒了几两银子,都使在这房子上。【绣像夹批:好出脱。】房子我没带去,都留与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动。就是外边有三四百两银子欠帐,文书合同已都交与你老人家,陆续讨来家中盘缠。再有甚么银两来?"张四道:"你没银两也罢。如今只对着众位打开箱笼看一看。就有,你还拿了去,我又不要你的。"【张夹批:然则又何必看哉。妇人道:"莫不奴的鞋脚也要瞧不成?"

  正乱着,只见姑娘拄拐自后而出。【绣像眉批:先让张四与妇人闹一阵,然后姑娘慢慢走出来。绝有情景。】众人便道:"姑娘出来。"都齐声唱喏。姑娘还了万福,陪众人坐下。姑娘开口道:"列位高邻在上,我是他是亲姑娘,又不隔从,莫不没我说处?死了的也是侄儿,活着的也是侄儿,十个指头咬着都疼。如今休说他男子汉手里没钱,他就有十万两银子,你只好看他一眼罢了。他身边又无出,少女嫩妇的,你拦着不教他嫁人做什么?"众街邻高声道:"姑娘见得有理!"【张夹批:邻舍偏理会得姑娘话,妙。入情。婆子道:"难道他娘家陪的东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自与我什么,【绣像眉批:此处无银。】说我护他,也要公道。不瞒列位说,我这侄儿媳妇平日有仁义,老身舍不得他,好温克性儿。不然老身也不管着他。"那张四在旁把婆子瞅了一眼,说道:"你好公平心儿!凤凰无宝处不落。"只这一句话道着婆子真病,登时怒起,紫涨了面皮,指定张四大骂道:"张四,你休胡言乱语!我虽不能是杨家正头香主,你这老油嘴,是杨家【绣像眉批:骂得妙,才象孙歪头的婆子。】那子的?"张四道:"我虽是异姓,两个外甥是我姐姐养的,你这老咬虫,女生外向,【张夹批:然则两人俱不姓杨。怎一头放火,又一头放水?"姑娘道:"贱没廉耻老狗骨头!他少女嫩妇的,你留他在屋里,有何算计?既不是图色欲,便欲起谋心,将钱肥己。"张四道:"我不是图钱,只恐杨宗保后来大了,过不得日子。不似你这老杀才,搬着大引着小,黄猫儿黑尾。"姑娘道:"张四,你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张夹批:三字妙绝。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张四道:"你这嚼舌头老淫妇,挣将钱来焦尾靶,怪不得你无儿无女。"姑娘急了,骂道:"张四,贼老苍根,老猪狗,我无儿无女,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养和尚,道士,你还在睡梦里。"当下两个差些儿不曾打起来,【张夹批:好住法,不然何时是了。多亏众邻舍劝住,说道:"老舅,你让姑娘一句儿罢。"薛嫂儿见他二人嚷做一团,领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发来众军牢,赶人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妆奁、箱笼,扛的扛,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绣像眉批:收煞得妙。若等讲清日子再扛抬,便呆矣。】那张四气的眼大睁着,半晌说不出话来。【张旁批:西门娶玉楼,本意为钱,故用张四一争以衬出之,非有闲笔写张四也。众邻舍见不是事,安抚了一回,各人都散了。

  到六月初二日,西门庆一顶大轿,四对红纱灯笼,他小叔杨宗保头上扎着髻儿,穿着青纱衣,撒骑在马上,送他嫂子成亲。【张夹批:看官记清,后文看月娘如何送法。西门庆答贺了他一匹锦缎、一柄玉绦儿。兰香、小鸾两个丫头,都跟了来铺床叠被。小厮琴童方年十五岁,【张夹批:琴童必十五岁,可想后文。亦带过来伏侍。到三日,杨姑娘家并妇人两个嫂子孟大嫂、二嫂都来做生日。西门庆与他杨姑娘七十两银子、两匹尺头。自此亲戚来往不绝。【张夹批:西门亲戚,等大都皆此类。西门庆就把西厢房里收拾三间,【张夹批:记清西厢房。】与他做房。排行第三,号玉楼,令家中大小都随着叫三姨。到晚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正是:销金帐里,依然两个新人;红锦被中,现出两般旧物。有诗为证:怎睹多情风月标,教人无福也难消。

  风吹列子归何处,夜夜婵娟在柳梢。【张夹批:风韵嫣然,自与金、瓶二人不同。

  

  (一)按:前评应写于光绪五年(1879)五月十一日于南陵县署以约小屋中。

  
文禹门云:批书者,总以玉楼为作者自况,不知从何处看出,而一口咬定,惟恐旁人不理会,时时点出,是可怪也。夫玉楼诚不愧为佳人,然亦有不满人意处。夫死不满两年,家资颇颇过得,宗保劝;是乃夫胞弟,纵不能守,亦何必如此其亟,且又若此之草草也。岂一见西门庆,便魂飞魄散,如潘金莲不能自主,如李瓶儿不能自由耶/妇人急色若斯,便非善良。做大做小,亦需探听明白,杨(张)四之言不足信,有名有姓有则有势之西门大官人,一访便知。纵然谋死人家亲夫,事未宜布;彼月娘尚在,为吴千户家女儿,琴童虽幼,亦可访问出来。不能做大,且不做老二,抑屈于妓女之下,岂玉楼之初心乎?然何以一见便收插定也,谓非急色得乎?

  "贞节"二字,扣定妇人女子,未免头巾气。但有财如此,有貌如此,人皆仰而望之。乃一见一个白净小伙,便以终身相许,虽非蠢妇人,亦是丑妇人,作者何取乎而以之自况也?或日;玉楼为媒人所误耳,是诚然矣。自古英雄志士,一误不能翻身,正自不一,矧一玉楼乎?玉楼不知而嫁之,为玉楼惜可也。若作者明知西门庆不是东西,既自以为玉楼,又何必定嫁西门,为终身之玷乎?岂作者亦尝为仇人门下士乎?自比妇人,自比再蘸之寡妇,自比误嫁匪类之粗愚而美艳之妇人,果有其事,不得不振笔直书,凭空结构,我操其权,何必作此无味狡狯乎?我固谓所批有然,有不然。】


  

  
(二)按:后评则当写于光绪六年(1880)。

  【文禹门又云:玉楼之未过门也,心满意足;玉楼既过门也,水落石出,月娘在上,娇儿在旁,岂无目者,而能默然乎?此正作者漏洞处,亦正作者讨巧处。若写得太重,便失玉楼性情,若写得太轻,又非当时景况。故但以三日后"来往不绝",含糊了之。阅者万勿被他瞒过,遂谓此等事,作亦无妨,而误尽苍生也。须于无文字中求之,此两日内,有大不顺心,大不快活,许多事情,包藏其中。从此家反宅乱,从此家败人亡,皆在此一关头上。吁嗟乎!

  《金瓶梅》之误人,正在此而不在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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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和欢

      

第八回

  王孝女甘心白刃

马秀妈计赚红颜

词曰:

漫道落花圈套,自是甘心行孝。一死结冰霜,岂不免人嘲笑!知道,知道,雪里梅花香俏。

右调《如梦令》

话说王员外夫妇子女,看了一回,又望一回,直等去得无踪无影,方大哭一场。无奈何,只得呜呜咽咽哭回家中。

不言他父母兄弟恁的悲哀,且说那马龟别了她父母兄弟,叫车夫赶行。一路饥餐渴饮,夜宿早行,非止一日,来到临清地方。翠翘问车夫道:"这是甚么所在?"脚夫道:"这是临清地方。"翠翘道:"呀!如此到家了。"脚夫道:"早哩,早哩!再是这几日差不多了。"翠翘点首叹道:"果不出吾所料。"

一路上见车驰马骤,落日浮云,无一非伤心之地。回望京畿,遥在碧云天外,肠断心灰,泪枯气短,漫成一绝,以志怨思。诗云:

关山迢递路漫漫,浪迹萍踪不忍言。

惟有痴情丢不去,浮云落日满山前。

又数日,方到临淄地面。那脚夫道:"小娘子,如今好到家了。"

原来,这临淄是古齐地,乃山东地方。那马龟已到本境,便先着跟随的去报家信,他下了牲口,跟车儿慢走。见两个带鬃帽的人对他道:"马爷讨得好人手,明日来恭喜。"他答道:"不敢,不敢。"再行一程,见一婆子,年约四十以上,肥胖长大,面颇白净。接着道:"翘儿下车来。"翠翘见她恁的称呼,不知是甚等人,连连走下车子,就要相叫。那婆子道:"进家里去,参拜了家堂香火,再行大礼。"翠翘只得随她进门。见那门上一对联句道:"时逢好鸟即佳客,每对名花似美人。"心中疑道:"这是个甚等人家?"

进得门来,只见内中已有两个妇人,浓妆淡抹相迎。又见有四、五个读书的在那里探头张望。翠翘一发心下不解。行到家堂之处,早已有供献果品在那里。远看象一幅关圣帝君,细看却是两道白眉。这神道叫做白眉神,凡是娼妓人家,供养他为香火。若是没有生意,这些娼妓便对此神脱得赤条条,朝着他献花祷祝一番,把筷子连敲几下,藏在床头,第二日便有客来嫖。

若是过年,将鸡鱼肉三献五供。一碗饭,三杯酒,请了白眉神,把这三献五供并在一个沙盆里,酒饭俱别用碗分盛,亦坐在那放供献的沙盆中。将日用的马子,预先洗刷干净,到此日请献过神道,将沙盆放入马子里过除夕。次日看有甚好嫖客、浪子来贺节,取出与他吃了,那人便时时刻刻思念着她家。就要丢开,那禁陡的上心来。所以人家好子孙,新正月初二、三切不可到妓家去。

翠翘认不得是白眉神,只道乡风不同,各处供的上神,倒身就拜。那婆儿嘱道:"保佑翠儿千人见千人喜,万人见万人爱。朝朝寒食,夜夜无宵,贵客阗门,嘉宾满座。"翠翘虽不能尽识其乡音,大约晓得不是好说话,泪如雨落。拜完了。那婆儿领他到堂前道:"你磕了我的头。"翠翘无奈何,依她磕了四个头。婆儿道:"磕了舅舅的头。"翠翘道:"他是我丈夫,替我同眠同宿,今日怎么叫我叫他做舅舅?我却又嫁哪个?"

那婆儿听得此言,急得三尸神暴跳,五陵豪气冲天。道:"这等说起来,你要占我的老公了!"翠翘道:"明婚正娶,讨我为妾生子,怎说我占?"一发急得那婆儿气都转不来,对着马龟骂道:"臭乌龟,臭忘八,我叫你去讨人来接客挣钱,谁教你替她睡的?"

那龟子一句也没得说,只得努了那张嘴。婆儿骂翠翘道:"贱人!好子妹不钻龟,他就要替你睡,你也不该肯,都是你这骚娼根,痒骚发,引诱这忘八乱做。今日若不打你,下次怎管得你来!"不由分说,一把头发抓住就打,翠翘此时已晓得她是娼家,已打点要寻死,拿出藏的剃刀在手中,看得眼目众多,不能下手,待空行事。撞着这婆儿不知来头,一把头发抓过来就打。翠翘大叫一声"苦命翠翘,不要命了",望喉一剃刀,扑身倒地。但见:

血似涌泉流出热,尸如草萎玉山颓。

翠翘横死地下,血流满屋,赶进一班地方人等,道:"马秀妈,你着马不进,充作富翁讨妾,诓骗良家子女。她不肯接客,你却千打万打,生生逼杀人命,这事牵连地方的,却是放你不得。不死便罢,死是要偿命的。我们先去报了官府,免我地方干系。"

言毕,就要去。马秀妈着了慌,道:"列位老爹且暂留一步,我不曾问得她的来头,听见她不拜舅舅,说他是丈夫。我道初不断,后来乱,打她几下,做个例头。不想她如此性烈,就刎死了。若是死了,也是前生一结,若是救得活,我择个好人家,嫁了她就是。列位且莫报官,省得又多费一番事体。我这里备一东道,列位宽饮一盅,我们抬这女子去救一救看。救不活,自然要到官的,也求列位方便。若救得活,薄具微礼,求列位不报官司。"

那些人做好做歹道:"秀妈是晓得事的,我们便依她而行,她自然晓得我们。大家一齐在马家吃酒。这秀妈讨个人进门,不曾趁得一个钱,倒先要破钞,这是她性子急逼出来的。"这贼妈儿真个慌了,叫一人扶定翠翘头,不教她摇动。两个人轻轻抬上板门,到内房铺下毡条褥子,将翠翘放在地下。到她胸前一摸,微微还有些热,拿些姜汤等物,撬开牙关,灌将落去。幸得喉管虽伤,未曾断破,尚进得水落。

从已牌救起,直至黄昏,翠翘口中忽然长吁了一口气。秀妈道:"谢天谢地,有生气了,快拿些热汤水来灌。"又去请一个神效刀疮药的先生,替她渗上金疮药,用鸡皮贴上,绢幅包住,缚定道:"不可动她,将这两服药如今调灌一服,到五更阳转,方可回生,再服第二服药。一百二十日内,着不得一毫气恼。一经恼怒,金疮复裂,不能救矣。"

秀妈谢了先生,又着人守着翠翘,自己拿十两银子,见那些地方乡约道:"列位老爹,多多起动,那女子已有转气,料来不致于死。薄具微意十金,与列位老爹作辛苦钱。若明日好了,还要叩谢。"大家见她人已活了,银子是落得的,便接口道:"秀妈,你却是要晓得我们的情,今日若报一报官,你多得二、三十两银子用。我们这样替你省费,都因你做人好,所以肯如此。"秀妈满口称谢,许他还要外酬,大家多谢散去。

秀妈回房,酒也不敢吃,客也不敢留,也没客敢来嫖。一家人都守着翠翘半死不活的尸首。看看五鼓,翠翘道:"哎哟,痛杀我也,疼杀我也。王翠翘身为甚孽,罹此不幸!"睁眼见一房人,三、四个妇女,道:"这是甚处!好收我亡魂。"那秀妈道:"翠翘儿苏醒,是我不是,不曾察得来历,不晓得你是好人家女儿。他恁的骗你来的,你可善自保养身子。好了,我寻个王孙、贵客嫁了你。你若不愿嫁,就跟我做女儿终身,我决不强你接客做贱事。"

翠翘昏迷之中听了此言,喊一声道:"我那要这命!"叫得一句,气满胸膛,四肢厥冷,金疮并裂,血似涌泉,依然死去。这遭竟没气了,惊得秀妈要死不要活,道:"罢了,罢了,摇钱树一朝跌倒了。"忙去扪了口,敷上药,调起金丹,连连灌将下去。

直至次日傍午,又略有回生气儿,再不敢去动弹她。救了三日,翠翘眼睛方能正视。但闭了眼去,便见刘淡仙在旁道:"孽债未完,如何去得?钱塘江上,佳致不浅,汝须耐者。"翠翘忖道:"明明是那断肠会上的刘淡仙,她道:'孽债未完,如何去得?'明道我是孽中人了。此时虽勉强死了,到底来生要来还债,不如当场结了这重公案去吧。"以此茶汤略肯沾牙。

哪里当得秀妈伏事殷勤,粉头昼夜帮衬,渐进水米。秀妈一口道:"儿,我说过不把你接客,我养得你好了。寻个正经人家,打发你起身。一夫一妇,把你当亲生女儿往来,你娘决不失信,你可挣揣。可怜你去国离乡,远兄弟父母,千里迢迢,跟他到此。我叫他讨个粉头是真的,那叫她将一个良家孝女讨来为娼,又破了你的玉体。如今天气炎热,你若不依做娘的说,自家保养,倘有个山高水低,娘的银子不消说了,也可惜你青春年少,一枝花才开,就是这般没结束了。你娘与你前日无冤,今日无仇,就是蠢龟来赚骗你,也是你心情愿卖身救父,实在得我四百五十两银子,盘缠不要说起。你不为娼便罢了,何苦又害我吃人命官司。儿,你是个女中丈夫,妇人中豪杰,度人度己,我这样人家是趁得起,折不起的。儿,你不要不言不语,一味拿着个要死的念头。蝼蚁尚且贪生,一死不能复生。你有甚言语,对娘说了一番,娘不听你,你再寻死也未迟。"委委曲曲,从从容容,恳恳切切。

翠翘听了,暗回想道:"她也说得有理,她实在费这一主银子讨我,我一家实得了她那几百银子的惠。一些不曾补报她,若是死了,又拖累她吃官司。我今生虽得个清白,来生难道不要填还她。况闭眼见刘淡仙道:'孽债未完,如何去得?'若是死了,不但前生孽债未完,又增今生一种冤孽了,何时还得干净。她既道我好了寻个人家嫁我,我且将计就计,替她说个明白,又还了她的身钱,又完了我的孽债,多少是好。"因开言道:"妈,我实是得你身钱,我岂将死涂赖你。但我当时明白讲过,我自起笔卖与马家做妾,却不曾说卖来为娼。这纸亲笔文书见在妈处,可以质证。怎么今日叫我做起粉头来?我是甚等人家女儿,甚等自贵的人品,这事怎么做得,不得不寻了尽头路了。妈既说把我择人另嫁,这个只管使得。我貌非丑陋,才非蠢,倘若遇着主儿,就高出前价些也未见得。我与妈何仇,定要将命来做冤家。冤家只可解,不可结。可以全生,何苦要死,便依娘使得。但只一件要断过,经不得我好了,娘翻转了口,那时做下来,却不要怪我哩!"

秀妈连连道:"我的儿,你妈妈若是骗了你,好了又逼你接客,等我遭遇强梁,倒浇蜡烛照天红。况生死在你,逼得你身,逼不得你心,做妈的决不食言。你再不必狐疑,好保重自家身体。"翠翘由此强进饮食,渐渐好了。

秀妈恐外面人杂,又将翠翘移到凝碧楼上居住。此楼三面铺翠,一面凌空。东望沧桑,一泓海水细杯中;北望京畿,云里帝城双凤阙;南望金陵,龙盘虎踞真人毓;西望岐山,兼葭白露美人怀。回思父母,已是梦魂飞不到之境矣。翠翘对镜无聊,遥忆当日金生订盟光景,宛如昨日。而路远人离,杳不可问,题十不谐以记其悲。

其一

一不谐,一不谐,盟言未尽祸飞来。哎呀,祸飞来,两分开。

其二

二不谐,二不谐,情短情长积满怀。哎呀,积满怀,苦难挨。

其三

三不谐,三不谐,思到无思泪满腮。哎呀,泪满腮,不能揩。

其四

四不谐,四不谐,旧事新怀难摆开。哎呀,难摆开,去又来。

其五

五不谐,五不谐,恨咬银牙半似呆。哎呀,半似呆,强托腮。

其六

六不谐,六不谐,别酒将倾日色歪。哎呀,日色歪,头怎抬。

其七

七不谐,七不谐,怨杀王孙去不来。哎呀,去不来,鬼神差。

其八

八不谐,八不谐,死到黄泉复转来。哎呀,复转来,孽应该。

其九

九不谐,九不谐,生生拆散凤鸾偕。哎呀,凤鸾偕,怎安排。

其十

十不谐,十不谐,哀哀翠翘命儿乖。哎呀,命儿乖,真可哀。

题毕,愈觉无聊,情殊不胜,坐卧不安。烹佳茗消渴,见新水浸溪。阜草拖岚,潮声嘘座,帆影拂阑,又成一律。诗云:

入窗新水浸溪花,阜草拖岚四望赊。

近海潮声嘘座湿,隔城帆影拂谏斜。

风扶瘦我轻登阁,浪促征人倒印沙。

往事不堪频泪落,瓯香慢煮雨前茶。

翠翘题罢,无人和答。正自无聊,忽听得隔楼有人良吟。翠翘侧耳静听,只听得那人吟道,诗云:

楼外谁家青鬓娃,长吟声隔碧桃花。

愁侵笔底低疑咽,怨向风前教若嗟。

远接芳香嗔蝶粉,微通幽意喜窗纱。

卿须怜我才多藻,我却怜卿未破瓜。

翠翘正在污辱场中,忽闻隔楼有人吟诗,以为幽谷嘤声,出于望外。因探头一望,只见一个书生,飘巾华服,在那里低徊想望。翠翘看见暗忖道:"此生听他吟咏,虽非白雪阳春,却也还是诗书一脉。但不知是甚样人?"因细细访问,方知那生叫做楚卿。因又暗暗思量道:"我如今身堕火坑,怎还由得我往日心性。只要脱去火坑,便是万幸。若能脱去火坑,便随了此生,又是万幸了。"正是:

只徒苟且全,翻致流离碎。

不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锦绣衣》  亵部 明  沈三白抄本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锦绣衣

      

第三回 逼杀红娘子妒妇潜逃 逐去好先生顽儿肆志

  题辞:

风和日丽,个中正好斗芳巧。闲寻风情,花枝沉醉了。莺燕仍啼,何故书声悄?非同调。严师去了,兰室生荆草。

右调《点绛唇》

话分两头。且说燕娘生产满月以后,寿春奶娘的家公起早走来,对婆子说,要主家称些银子用用。奶娘道:"待我对主母说了,称起在此。你明早来拿。"奶公去了。奶娘等燕娘早饭以后,乘间说起家公来此,因缺柴少米,要求主母还些银子用用,万乞主母应应急儿。燕娘见说,即去拜匣中取出银包,称起一块,有五钱重,递与奶娘。奶娘接了,即走过自己房中,将包头的乌帕包了,打一个结儿,放在床头枕边。次日早间奶公不来拿银,奶娘也不在心。下午些,燕娘没情没兴,走到后园丈夫的书房中闲散闲散,见床头上有一个乌帕儿,内边结着一件东西。打开看时,是一块银子,认得是昨日称与奶娘的。又把乌帕仔细审看,分明是奶娘一向包头的。又见床头上有一本小书,拿起来揭开看时,是一本春书,竟呆了一时。

燕娘向来见奶娘有几分姿色,恐怕丈夫勾搭,时时在心。况且自从生产之后,丈夫不时在外边安歇,心中早有疑惑。如今见了这些赃证,即沉吟暗想道:"此银是我昨日称与奶娘的,缘何到在此间?况此春书专写男女做事,何故倒瞒着我,不拿到我房中,反放在孤身独卧的床上枕边?这帕儿分明是淫妇盘头的,这书儿分明是我那王八看了做事的。袖了回来,一面走,一面怒火儿往太阳里爆出来。走到房中,便捉鸡骂狗说道:"做妇人家的,也该存三分廉耻。把别人的老公扯来自家身上留着,好不识羞!还亏你的老脸凑看些春书故事儿,一般做事。我雇你在此,要你抚养我的儿子,难道要你勾搭我的老公?"奶娘听见,起初骂时,还摸不着头,听到后边这两句,道:"分明是骂我了。这话哪里说起?"回言道:"大娘,青天白日,莫要屈骂了人。若做这样勾当的,天雷打杀了我。"燕娘道:"那天雷不来管你这样事儿。如今这勾当做也做去了,发恁么咒儿?"

奶娘鼻涕眼泪一齐滚下,道:"哪个看见,叫他来对理!"燕娘道:"你还要嘴硬?"这东西是飞到他书房里去的?"把帕儿、书儿袖中撒将出来,撒在楼板地上。奶娘拭拭眼泪,拾起看时,果然是自己盘头的帕儿,想道:这书儿在书房中不干我事,这帕儿是我昨日结了银子放在枕边,何故落在彼处?如今凭燕娘数落,也不回她,只是细想一番,想不着,只得低声去问跷脚丫头。莲女回报道:"我哪里晓得你们的事体。"奶娘见莲女回言唐突,不敢再问,想道:"等宫大爷回来,问他便知明白。待她有气力便骂,只不睬她罢了。燕娘见奶娘默默无言。又骂道:"见了赃证塞了嘴儿,原来夹了丫儿坐着。如今还瞒得哪个?"骂到后来,见奶娘不对理,越骂得高兴,竟把恶妇娼根、淫妇娼根都搬了出来。奶娘气愤不过,轰轰的走过房来,对了燕娘的耳朵连声高叫道:"啐,啐,啐!你把女儿一个个活活地溺死了,倒骂我恶。我离了老公三个年头,听见你夜夜抱了老公做事,倒骂我淫,你的春梦儿竟不醒了。"

燕娘就一掌打来,奶娘也一掌打去。燕娘伸一手来抓奶娘的头发,被头上线针一扎,放了一空。奶娘也连忙伸手,拿着燕娘的鬓儿,拔了一番,倒拔去许多鬓发。寿春见打惊慌,哭得飞灰喧天。跷脚丫头抱了,忙到灶边房内,报知老爹老娘。宫音问道:"为何相打?"莲女道:"大娘道奶娘与大爷勾搭了,只管骂,故此奶娘与大娘打闹。"宫音又问道:"勾搭可是真的,还是冤的?"莲女道:"今日大娘到书房,说道捉着赃证,不晓是真是假。"宫音夫妇随即走到燕娘房中,二人方才放手。宫音道:"做奶娘的,也须识个高低,不道这样放肆无礼。"奶娘回言道:"大娘狠狠地无端骂我,我实不甘心。"

燕娘见公公面前难说,扯婆婆过一边去,数长数短,轻轻告诉。宫音道:"贤媳妇也须稳重些,使下人敬服才是。如今做一出,又一出,却不被人笑话。溺头胎女儿,跌坏了丫头;溺二胎女儿,几乎溺死了丈夫,千亏万亏,亏了外甥女救了这命。就是前番拿周也可省的,你定要如此,教我老人家又费坏了一块银子。如今又是这样,竟不成一人家了。你看林家娶了令姐,不溺女,不浪费,不妒忌,家门愈加兴旺。不道我两上老人家,养了儿孙,娶了媳妇,指望享安,如今倒老苦了。万望贤媳妇忍耐将就些罢!"说完,两老自回房。见儿子媳妇不孝,相对凄凉,想起来不知如何结果,眼泪出了一番。那燕娘只道公婆来帮她骂奶娘,打奶娘,如今反说了自己一番,十分扫兴,又骂奶娘道:"你不要慌,你打得我好。少刻宫大爷回来,对他说知,要他明日告官究治。他若是偏心护你,我到娘家去,叫我爹爹送官,决不饶你。"此夜,宫芳在朋友家中吃酒,竟不回来。燕娘自家抱了寿春,喂些糕果,放在身边。奶娘独自上床睡了,想了一番,又哭一番,想道:"我若明日竟自归家去了,她说我勾搭她的丈夫,做破了,无颜而去,我的家公道我做事不谨,被主母逐出,必然打骂,有口难分。欲要仍在此间,今日打了一番,宫大爷一向惧内听妻,自然决不容我。便是宫大爷容我,我与恶妇是烟柴对赤眼,决住不得。万一明日逄老爹当真送官,累我家公用银,穷汉子得性命,决然难保。况且靠人家做奶娘度日,有何出头日子?在思右想,不如死了他,倒得个干净。又低低咽咽哭了一番,又想道:我若死在房中,她就好遮藏掩饰。我到大门外去死了,惊动了邻人耳目,她自然吃亏。又低低咽咽哭了一会,挨至半夜之时,听见燕娘与莲女俱已熟睡,起来寻了一根绳儿,悄悄开了房门下楼来。一路把门儿轻轻开出,到大门檐下,竟缢死了。可怜一个红娘子,顷刻魂飞枉死城。

次早,奶公起来,想道:"婆子约我昨日拿银,昨日因有事不去,谅必称到手了。今早饭米俱无,可拿来籴米买柴,过度几日又处。走到宫家门首,正是黎明时候,看他门外有一个死尸挂着,吃了一惊,连打几个寒噤,缩退了十余步,那寒毛就如旗杆儿一般竖起来。人定睛一望,"这却像我家婆模样。"

正在惊慌疑惑,周才出来开门,见门儿处处不关,想道:"昨日大爷回来,竟忘关了门儿,好不小心。一头走出大门,抬头一看,叫一声道:"阿呀!不好了,奶娘吊死在这里了。"飞跑转身到燕娘房首,叫一声道:"大娘,不好了,奶娘吊死在外边了!"飞也去叫自家家婆出来,相帮解绳。只见奶公在外边哭叫:"四邻八舍,我的妻子缢死在这里了,可怜可怜!"

周才叫妻子抱了下身,自己上凳去解那结儿,被头喉卡满,如何解得?飞跑进内,拿了刀儿出来,割断了绳,放了下来。邻人渐渐聚集,观看的甚多。里边跷脚丫头,因昨日燕娘与奶娘不吃夜膳,丫头将油腻多吃了些,刚刚起来,到马子边解手,听见一声"奶娘吊死了",就不开马子,忍了一包水屎,走到楼梯脚边,却忍不住,一包水泄屎儿撒出在地,竟到外边来看。那燕娘在床上也听见一声"奶娘缢死了",忙忙穿衣起来,收拾些首饰银子带在腰边,走下楼来。一脚踏着水泄屎儿,溜了一跌,跌得屁股疼痛,爬起来,叫一声"嗳唷",把手去挪一挪,摸着一把屎儿,将来一闻,是活臭的臭粪,也不暇去洗,将衫儿把手一揩,忙到后边开了后门,一溜儿到娘家去了。内边两个老人家听见说奶娘缢死了,宫音慌忙摸衣不着,摸着老娘的衣裤穿了走出来。老娘也慌忙摸衣不着,摸得老公的衣裤,着了走出来。看时,只见墙门外拥挤了许多人,又听见奶公连声哭叫道:"我的妻儿好苦嗄!可怜嗄!"宫音见了这个光景,捶胸顿足,将老娘扯了,竟自进去,叹气道:"咳!好个孝顺的儿子媳妇,她自身做事自身当,我们老人家管不得这许多!"看见身上衣服都错穿了,方才换了转来。周才忙去寻主人宫芳,寻着在朋友家笑话。周才晓事,近前叫道:"大爷,老爹有话要说,请大爷即速回去。"宫芳道:"老爹有恁的话?"周才道:"大爷回去便知。"宫芳别了朋友,走出弄坊,周才附耳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宫芳听了,摇头跌足道:"唔!可恨那不贤的妇人,又做出事来了!"忙到门前,人丛里挨进墙门,一头去见爹娘。宫音见儿子,顿足道:"好个孝顺媳妇,做出事来,逃到娘家去了,害得我老人家好苦!"宫芳道:"原来这不贤之妇已逃回去了。老父老母不要心慌,事已至此,不过是缢死的,料然不至偿命。只是又要用些银子"。

未曾说完,只见丈人逄年已来探望。原来燕娘开了后门,蓬松了头发,穿一件随身旧衫,后边有许多臭屎,走到娘家,满门吃惊。逄年与田氏问她,她气喘吁吁地说不出声。田氏现三问她,她才扯过母亲到一角边去,说了两声,如此如此。逄年早已听见,跌足道:"咳!好个女儿,不争气!怎么好?"说了就往外走。走到女婿家来,挨入墙门,忙忙进内。宫音道:"亲翁,此事怎了?"逄年道:"都小女不贤,有累亲翁亲母。但是如今时世不好,倘一经官,便千金也了账不来,人又吃了亏。须是放出主意,调停事体为妙。"一面叫周才到棺材铺中买一口棺来,把尸儿贮着;一面同女婿邀奶公进内厅坐下,叫亲翁去邀了左右十邻来。那左右邻俱是小家,向来原是趋承官家的,一邀都到。请女婿作速买办酒肴,设筵请众。少顷,酒已完备,逄年劝众人吃个风花雪月,流星赶月,先送邻人俱是二两一封,打发散了。独留住了奶公,说道:"人已死了,不可复生。你呼天叫地,也是无益。纵使经官,不过用些银子,好了众人,不如你自家得些罢了。"随即拿出二十两银子放在桌上。一个穷汉,见了白白的银子,自然口软,假意作势,又添了十两。夜深之间,要奶公领了尸棺,着管家们抬了,竟去安葬。此一番,宫音又用去了若干银子。

看官们,你道奶娘的帕儿如何忽在书房?只因此日早间寿春拿了玩耍,宫芳抱到书房,放下在那边。这日宫芳到朋友家去,不料自家有了妒妇,生出上番大祸。正是:

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妇悍夫多辱,儿骄父有冤。

且说寿春到七岁,请一位先生在家读书,取名宫榜。刚刚拜了先生,开得簿面,便哭将起来,口中连声说道:"我要妈妈嗳,我要妈妈嗳。"哭了半日。燕娘叫跷脚丫头抱了进去。以后总是读一日倒歇两日。读得一年,一本"赵钱孙李",读不到《百家姓》终罢了。八岁上,又换先生。先生见内里爱惜,只是胡乱混账,一本"天地玄黄",读不到"焉哉乎也"罢了。九岁上,又换先生,姓金名重。上学过了几日,金重见他顽劣,就打了两下。宫榜回去,对娘眼泪出,骂先生道:"狗娘养的打我,我不去读书了。"燕娘也就眼泪出,两个哭出许多腔调。宫芳骂了两声,送到学堂。燕娘即叫周才上覆先生,说请先生要教儿,不要打儿的。先生回言道:"古人说的好:'教儿须用打黄荆,不打黄荆定不成。'又道得好:'一片抚情竹,专打书不熟。'岂有教儿不打儿之理"?但是在内边由得大娘娇惯,读书又不能如此。"先生这一番说话,说得周才有口,竟不传进。

又过了数月,将到端阳,毕竟话不投机,先生解馆而去。宫芳只得送完了修金。端阳后,又另请一位先生,姓马,名变豹。此番来的先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春消息》古吴金木散人著 痴部 明 文震亨抄本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春消息

      

第九回 老堪舆惊报状元 郎众乡绅喜建叔清院

  诗:

鹏翮乘风奋九秋,朱衣暗点占鳌头。

露桃先透三层浪,月桂高攀第一筹。

画壁已悬龙虎榜,锦标还属洲。

东风十二珠帘面,争羡看花得意流。

你道这李道士突然相遇,就有什么说话问得?恰正要问的是舒开先前年那段光景,便欣然随了他两个走到房里。未曾坐下,先问道:"二位相公,敢是一同到京的么?"康汝平道:"一个在先,一个在后。"李道士道:"老朽却想不到,若趁了二位的便船,一路上可不还省用些盘费。但有一说,二位相公一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足拟如兰之固,缘何到分在前后起身?"康汝平道:"老师有所不知,我便在巴陵,舒兄一向在长沙,所以两处动身,到这里方才相会。"这李道士只晓得舒开先前年那番勾当,却不晓得他到长沙来,又与父亲重会。听见康汝平叫了一声"舒兄",心下便疑惑起来道:"康相公,怎么杜相公又改了姓?"康汝平又把他到长沙认父亲的话,仔细明说。李道士把头点道:"这也是件奇事了。老朽去年虽是听得梅花观里许师兄谈起,略知一二大概,今日才晓得个详细。"舒开先道:"不知许老师近年来还清健否?"李道士叹口气道:"哎!许师兄已衰迈了。他不时还想念着舒相公,每与老朽会着,口中屡屡谈及。"舒开先道:"老师,可晓得杜翰林后来曾有什么话,与许老师谈着么?"李道士道:"这到不曾听见讲起。二位相公,老朽起身时节,说朝廷命下,钦取杜翰林老爷进京主试,可曾知道这个消息么?"舒开先惊讶道:"老师,果有些事么?我们倒不曾探听得。"康汝平道:"舒兄,这也容易。我们就同到报房去问一问,便见明白。"李道士道:"老朽敝寓,就在监前,回去恰好同路。"舒开先道:"因风吹火,用力不多。我们顺便到李老师寓所奉拜一拜,却不是好。"李道士道:"老朽还未及虔诚晋谒,怎么敢劳二位相公先顾?"康汝平笑道:"少不得要来奉拜的,只是便宜又走一次。"三人出了祠门,一问一答,径自同路而走。探听是果然命下,大主考是巴陵杜灼。恰好大选开场。你看纷纷举子,哪一个不思量姓名荣显,脱白挂绿。待得三场已毕,只见金榜高张,第一甲第一名是舒萼,湖广巴陵人。好些走报的,巴不得抢个头报,指望要赚一块大大赏钱,乒乒乓乓直打进寓所来。

原来那个地理先生,又是晓得卜课的,正在那里焚香点烛,祷告天地,拿了一个课筒,讨一个单单拆拆。忽见那一伙走报的,打将进来,唬得手酥脚软,意乱心忙,把个课筒撇在地上,慌作一团。这些走报的,哪里晓得这个就是太老爷,一齐扯拽道:"他家相公已中了头名状元,不必你在这里捣鬼。快快请出,我们好接他亲人出来写赏钱哩。"舒石芝恰才吃了一惊,如今又听得孩儿中了状元,老大一喜,索性连个口都开不得了。没奈何,挣了半日,方才说得出道:"列位老哥,这舒萼就是小儿。"看来如今世上的人,果然势利得紧,适才见他拿了个课筒,便要撵他出去,如今听说是他孩儿,个个便奉承道:"原来就是舒太爷,小的们该死了。"你看众人磕头如捣蒜一般。

舒石芝道:"列位莫要错报了。我小儿哪里有这样的福分,中得状元。"众人道:"这个岂有错报之理!求太爷把赏银写倒了。"舒石芝大喜道:"这却不消写得,若是小儿果然中了状元,决然重重相谢。"众人道:"还要太爷写一写开。"舒石芝道:"列位要写多少呢?"众人道:"也不敢求多,只是五千两罢。" 舒石芝把面色正了,道:"怎么要这许多。写五两罢。"

众人一齐喧嚷道:"太老爷,我们报一个状元,只要打发得五两赏赐;若是报一个进士,终不然一厘也不要了?也罢,只写三千。"舒石芝便有些封君度量,也不与他说多说少,拿定主意,提起笔来,便写下五百两。众人见是状元封君的亲笔,只要明日得个实数也尽够了,哪里再还计论。

正待作谢出门,舒石芝又扯住问道:"列位,可曾见那二三甲里,有几个是我湖广巴陵人?"众人道:"太老爷,共来三百五十名进士,哪里记得完全?只有三甲结末这一名,叫做康泰,也是湖广巴陵人。"舒石芝大骇道:"呀!果然康泰中在三甲末名!"众人道:"敢是太老爷的熟识么?"舒石芝道:"这是我小儿自幼的同窗朋友。"众人笑道:"一个当头,一个结尾,是着实难得的。"一齐闹烘烘走出门去。原来功名二字,果然暗如黑漆,却是猜料不来的。你若该得中来,自然那鬼神必有预兆,所以舒开先该中状元,那关真君便向梦中明明预报。可见梦寐之事,也不可不信。诸进士当日一齐赴琼林宴罢,次早清晨,俱来参谒大主试座师。原来这个座师就是杜灼翰林。

他见第三甲末名是个康泰,便晓得是康司牧的公子。只是这头名状元舒萼,心中狐疑不决,正要见一见是怎么样一个人物。遂唤听事官,吩咐诸进士,暂在叙宾厅请坐,先请一甲一名舒状元公堂相见。诸进士哪里晓得有个螺蛳脑里弯的缘故,都议论道:"决然先要叙一叙乡曲了。"舒状元连忙进去,直到公堂上,行了师生之礼。杜翰林把舒状元觑了几眼,便有些认得,吩咐掩门,后堂留茶。

原来舒状元虽然明知是他义父,巴不能够相认一认,就徐步到了后堂,分师生叙坐。杜翰林问道:"贤契,青年首登金榜,极是难得。老夫忝居同乡,正要慢慢请教。但不知贤契祖籍还在哪一府?"舒状元欠身道:"门生祖籍就是巴陵。谨有一言,不敢向恩师尊前擅自启齿。" 杜翰林道:"老夫正要请教,贤契何妨细讲一讲。"你道他两家难道果是不相认得么?只因舒状元把杜姓改了,所以有这一番转折,却怪不得杜翰林怀着鬼胎。这舒状元又不好明认,便把幼年间情事备陈一遍。杜翰林呵呵大笑道:"我道有些认得,原来贤契就是杜开先。"舒状元连忙跪下道:"门生原是杜萼。"杜翰林一把扯起道:"快请起来!适才还是师生,免不得要行大礼。如今既是父子,到不可不从些家常世情。"舒状元便站起身来。杜翰林道:"我当初只道你做了这件短见的事,此生恐不能够有个见面的日子。不想到得中了状元,可喜可羡。不知你缘何又改姓为舒?"

舒状元就把到长沙遇着亲父的话,便说了几句。杜翰林道:"原来又遇尊翁,一发难得的了。我初然意思,指望认了状元回去,光耀门闾,如今看来,却不能够了。"舒状元道:"为人岂可忘本?亲生的、恩养的总是一般。想舒萼昔年若非深恩抚养,久作沟渠敝瘠,今日焉能驷马高车?这个决然便转巴陵,一则拜谢夫人孤儿赖抚之恩,二则拜谢相国穷寇勿追之德。"杜翰林道:"言之有理。我闻得三甲末名的康泰,就是司牧君的公子,可是真么?"舒状元道:"这正是汝平兄。"

杜翰林道:"我也要另日接他进来一见,却还在嫌疑之际。少不得要在这里定一个衙门观政,还有日子,慢慢拜望他吧。如今只要寻一个便人,待我写一封书,报与夫人得知便了。"舒开先道:"这也容易,凤凰山清霞观李老师,正在这里干办道官,专待榜后起身回去。待舒萼回到寓所,写一封书,浼他捎到府中就是。"杜翰林道:"难得有这个便人,倒要浼他早去。待我还要封书去韩相国要紧。"状元道:"既然如此,那李老师只在三五日内就要动身了。"杜翰林道:"你尊翁也同做一寓么?" 舒状元道:"家君也在这里。" 杜翰林道:"这却不难,待我少刻与诸进士相见了毕,回衙就把书写停当,明日少不得奉拜尊翁。那时顺便带来就是。"商议定了,依旧出到公堂,便唤开门,请诸进士上堂相见。那诸进士哪里晓得其中就里,单单只有康汝平还知其故。他两个只当在后堂做了这半日的戏文。有诗为证:

易姓更名上紫宸,宫袍柳色一时新。

今朝重谒台春面,方识当年沦落人。

说这李乾道士带了两封书,一封是杜翰林送与韩相国的,一封是舒状元送与杜夫人的,不惮奔驰,星夜回到巴陵。先到杜府投递。那夫人听说京中有书寄来,只道是翰林寄回的家书,连忙着人把李道士留下,待要看了书上说话,再问几句口信的意思。将书看时,只见护封上是舒萼图书,拆开一看,方才晓得新科状元舒萼,就是当初收为义子的杜萼,老大欢喜道:"谢天谢地,我只道他一去,再也不能够有个音信回来,怎知今日倒中了状元。只是他原名唤做杜萼,如何书上又写着舒萼?这个缘故,必然待他回来方才晓得。"随即着人出来问李道士道:"可知道我杜老爷几时回来的消息?" 李道士回复道:"杜老爷只等复命就回来了。"杜夫人便吩咐整治酒肴款待。李道士再三推却,遂告辞起身。杜夫人当下就与众族人计论,打点建造状元坊,竖旗杆,立匾额。

那些族人都说道:"又不是我们杜门嫡派,明日外人得知,只道附他势耀,可不惹人笑话?"

杜夫人见说,就心下想一想,只得又把这个念头付之冰炭了。说这李道士离了杜府,带了杜翰林那封书,一直再到韩府。门上人先进禀知相国。相国疑虑道:"我想那杜翰林,自当初他义子杜开先去后,至今数年未曾一面。况且如今奉旨进京主试,料来与我没什统属。可令那李道士进来相见一见,看他有什话说。"李道士连忙进去,见了韩相国,便向袖中取出书来,双手送上韩相国。相国接来,当面开拆,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忍不住大笑一声,道:"有这样事!我道这巴陵从来不曾有个舒萼,不想就是那杜开先。古人道得好:尚可移名,不可改姓。他为何就把姓改了?"李道士道:"韩老爷可不知道,那舒状元自从出了府门之后,就奔在长沙道上,不期在茅店中,与亲父舒石芝偶然会着。两下说起前情,当就厮认,所以仍归本性。"韩相国道:"原来如此。茅店中遇着亲父,金榜上占了状元,这两件,难道不是天上掉将下来的大喜事么?还要请问一声,他既改了舒萼,那时杜老爷如何复认得来?"李道士道:"其时杜老爷的意思,也想道巴陵并没有这个舒萼,敢是疑虑到状元身上去。因此等到诸进士参谒之时,先请状元进见。两个就在后堂,把始末根由的说话,一问一答,备细谈了半日,方才说得明白。后来众进士知了这些说话,没有一个不说道是一桩异事。"韩相国问道:"你可晓得他父亲舒石芝,后来曾与杜老爷相见么?"李道士道:"怎不相见?状元头一日去参见,两下厮认了,第二日杜老爷便来拜舒太爷。两位也整整说了半日。"韩相国道:"如今状元在京,曾与杜老爷一处作寓,还是两处作寓?"李道士道:"小道起身的时节,状元端与舒太爷同寓。只闻得说,末名康爷要在京听拨观政,打点移来,与状元同寓。却不知后来怎么了。"韩相国道:"他两个原是同窗朋友,如今又是同榜,正该同寓。只是状元既遇着了亲爷,从今以后,我这巴陵,未必有个再回转的日子。"李道士道:"小道闻得状元说,只在目下打点回来,探望杜夫人,少不得要来参见老爷。"说不了,只见门上人拿了一个帖子,进来禀道:"袁少伯老爷,着人在外来下请帖。"韩相国正接帖子到手,李道士正走起身,韩相国留住道:"待我打发了来人,还再在这里细谈一谈去。"李道士道:"不瞒老爷说,小道敬承杜老爷台命,特地赍书投上。诚恐稽迟,因此未敢回敝观去哩。"韩相国道:"既然如此,我却不敢久留。"遂起身送出仪门。有诗为证:

大志私行三两年,孤儿寡女虑难全。

谁知金榜能居首,不意鳌头已占先。

自此可遮前日丑,从今安计旧时愆。

封书远寄传消息,试问多端月欲圆。

说这李道士别了韩相国,出得城来,渐觉红轮西坠,思量要到凤凰山,却又回去不及。只得径到梅花观里,顺便望一望许叔清,就好借他观中,宿歇一宵。正走进观门,见那东廊下站着一个后生道士,穿了一身孝服。李道士向前仔细认了一认,原来就是许叔清的徒孙。那道士却也认得是李道士,连忙过来问道:"老师,敢是凤凰山清霞观李老师么?"李道士道:"然也。我在京中回来,特地来访许叔清师兄,敢劳传说一声。"那道士道:"老师想不知道,我家许师祖三月前偶得疯症,已身故了。"李道士大惊道:"有这等事,他的灵柩如今还停在哪里?烦你引我去见一见。"那道士道:"现停柩在后面客厅里,请老师进去就是。"李道士便叹一口气道:"这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时祸福。"两个就一同来到客厅里,果见有许叔清灵柩停在中间,李道士就向柩前拜了几拜,十分悲咽。有诗为证:

生平同正道,今日隔幽明。

纵堕千行泪,焉知伤感情。

那道士道:"老师,今日多应回观不及了,自到净室里安宿吧。"李道士道:"我一向在京中,如今恰才回来,特地望望许师兄,不想他早已亡故,我尚歉情,怎敢搅扰?"那道士道:"说哪里话,老师与我师祖道义相交,意气相与,非只一日。我们晚辈正要另乞垂青,终不然师祖亡过,老师便把这条路断绝了不成?"李道士笑道:"说得有理。明日少不得两家正要往来,就劳指引到净室,借宿一宿。"道犹未了,那道童搬出晚饭来。两人饭毕,那道士便向柩前拿了一枝残烛,引了李道士到净室里。原来这净室却是许叔清在时做卧房的。李道士走进去,看见收拾得异样齐整,便问道:"这间净室,还是哪一位的?"那道士道:"这原是许师祖的卧房。"李道士道:"我谅来决是许师兄的净室了,果然他收拾得精致。尝闻他在生时节,专好吟诗作赋,待我把架上捡一捡,看有什么遗稿存下,拿些去做故迹也好。"那道士道:"老师有所不知,我家许师祖近来这几年渐觉老迈,那条吟诗作赋的肚肠不知丢在哪边,只恐怕没有什么诗稿遗下哩。"李道士道:"虽然没什遗下,也待我捡一捡看。" 便把烛台拿将过来,向架上翻了一会。只见一部书里藏着一个柬帖,写着两行字道:

第一甲一名舒萼,湖广巴陵人。

第三甲末名康泰,湖广巴陵人。

李道士看了,老大吃一惊道:"这分明是许师兄的笔迹!难道他三月前,就晓得他两个是今科同榜的?好古怪,可知许叔清在日,道行有成,知过去未来,所以预知二人未来之事。"李道士知他有些道行,遂向巴陵城中各处乡绅极力称扬。众乡绅各捐赀筑了一座宝塔,把他安厝,便把梅花观改为叔清上院。

但舒状元京中几时到家,来叔清上院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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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莲梦

      

第九回 妖狐偷镜丧全真

  却说昌年随风追赶花神,走了数步,不提防一个人劈胸撞来,倒把昌年一吓。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宋纯学,恐怕昌年冷清,清早出来看他。纯学笑道:"年兄孤寂无聊,小弟甚放不下。今早将欲何往?莫非想着那一树桃花么?"昌年道:"岂有此理。桃花虽艳,终不着梦到罗敷,真足令人消魂也。但年兄宴尔新婚,为了小弟使香梦未终,有罪,有罪。"纯学道:"弟岂恋新婚者。前日,若无年兄,也不干这样事。"昌年道:"这是正理。"

两人话得正浓,忽听见老潘喊出来道:"异事,异事。"昌年与纯学同问道:"什么异事?"老潘道:"小弟今早着小厮乘那露水中修整花树,不想那棵大桃树竟枯死了,你道奇也不奇。"纯学道:"当真奇异,可惜这等盛花不曾看完。"大家叹息一回。

只见一个书重拿一盆热水来与昌年洗脸,昌年看了问道:"这小厮好像焦顺家里的爱儿。"老潘道:"正是他。他被主母打出来,偶然栖托弟家,连日差出去,不曾来伏待。"昌年道:"爱儿,你住在这里可好。"爱儿道:"小的被逐,我家相公也不知。求王姑爷说个情,带小的回去。"

原来,爱儿思想回家,是忆着那杨氏,故此相求。昌年哪里晓得,便道:"这个何难,不知潘老爷肯放你?"老潘道:"这本是焦家书童,若带回旧主,理所当然,有何不可。"

昌年吃过早饭,便领爱儿到崔家来。焦氏接见,小心奉恃,只愁他又提起小姐。不想昌年因得花神消息,不与焦氏计较,说道:"连日住在潘家,便晓得香雪妹子遇了强盗,尚不知如何下落。"焦氏道:"老身倒不知。"昌年道:"书童爱儿,逃走在外,我见他有旧主之念,特地带归。若有得罪处,不妨重治,他既小心,还是旧人好用。"焦氏因心中怕昌年,不敢不从。说道:"别个老身也不听,王姑爷说了,且收用罢。"

爱儿磕了头,立在一边。里头杨氏闻知昌年送爱儿来,十分欢喜,出来相见,说道:"姑爷荣归,我们家里不成个规矩,真所谓'亲情疏失为家贫'了。如今姑爷不要把这一脉亲看冷了,仍在寒舍住罢。"昌年道:"多谢,改日再来看看。"就相辞起身上轿,回潘家去。自此爱儿依旧服役,以后爱儿在外做小生意,终身伏侍杨氏,小心谨慎。这是爱儿的结局,以后不及再叙。

却说昌年回至西园,思念昨宵之梦,似真似假。但花神如此奇异,其言必定可据。只是他说经年之内尚有患害,颇生疑惑。且自放心下去。

原来,是夜香雪在柳林,睡到四更时候,梦见昌年徒步而来,把一幅诗绢相赠。香雪接住,欢喜不胜,告诉离别之情,被昌年双手抱住求欢。忽见月光直照进来,缠绕身上,香雪不觉惊醒。

看官,你道昌年与香雪为何俱被月光所照惊醒?不知是夜昌年的魂魄被花神领去,不是空空做梦的事。那女大师原与香雪同睡房中,他她神通,本自灵异,偶然睡醒,觉得满房奇香,便疑心顿起,急坐床上,取出宝镜,那镜光照处,正如一轮寒阙,所以把鸳鸯好梦都惊散了。从李静坐片时,不见什么,仍旧将宝镜藏好。

香雪梦醒,十分感念。天明起身,见枕边有一幅白绢,取来一看,正是梦中所赠的诗,愈加惊疑。就对从李道:"大师,妾昨夜有桩异事。自别昌年,到今几个月了,全无音信。不想昨夜忽得一梦,梦见昌年赠诗一首,这也不足为奇。今早枕边果然留下诗绢一幅,真的是昌年手笔,不知从何而来。莫非昌年有些不幸,他的魂灵送这诗来别我?"从李道:"我昨夜也有些疑。我睡醒来,觉得满房奇香,我即起来取宝镜一照,那香味也寂然了。不想小姐有此异梦。但小姐切莫忧愁,昌年若有不幸,宋纯学自然寄信报我。近日不见有书信来,必是无事。且把诗与我看。"

香雪送上诗绢,从李看了笑道:"才子佳句,甚是多情,只因小姐想念忒真,故此鬼神有灵,送这诗绢与。可见感通之理,无间幽明。"香雪道:"大师所说宝镜,是怎么样,可得看否?"从李道:"看看何妨。我这宝镜本《白猿经》上制炼成就,采取阴山白铜,按着天书法术造作的。首炼太清一气,次分日月两仪,质列三才,功聚四时,德具五行,声中六律,背有七星,旁有八卦,上彻九天,下通十地,降魔伏怪,变化无穷。"便从玉匣中取出,送与小姐。

香雪一看,见镜中精彩动人,方晓得昨便梦中被月光照醒,即是此镜所照。赞道:"果然宝镜,不可亵狎,请收藏了。"从李把镜收拾。小姐就写一首诗在绢后,以记所梦之异:

行雨行云少定踪,落花空怨五更风。

红颜梦里将为石,满地霜花泣翠蓬。

从李看诗赞道:"小姐幽情丽句,真足泣鬼惊神,怪不得昌年忆。"两个说说笑笑,不在话下。却说那宝镜原是灵异之物,惊动了一个妖怪,又添出奇事来。是时,天下盗贼托名邪教,煽惑人心,处处皆有。山东深州有一妖人,姓王名森,其子名王好贤,父子两人,惯喜邪术。

一日,王森没事,偶在田野中闲步,忽见一簇乡人,捉一大狐狸,捆缚得紧紧,正在此喧闹。王森走去一看,问道:"这是哪里捉的?"乡人道:"王哥,这狐狸原是个妖精,前日假装男子,到前村迷惑人家的女儿,又偷人家的东西,人要打它,它行走如飞,再赶不着。我们几个后生,大家算计买几瓶酒,烧一只鸡,放在草内,远远望它。这畜生生性喜酒,便来吃得大醉,被我们追去,正醉倒在一个大窟洞里,当下就缚住了。如今扛去,把它卖几贯钱用用。"王森道:"我今日要寻一件下酒之物,卖与我罢。我腰间有二百个钱,你们拿去分用罢。"乡人道:"二百钱太少。"王森道:"你若嫌少,明日到我家来,再与你一斗米。"乡人大喜。王森便将狐狸连索背去。

原来这狐狸炼成妖术,变幻莫测,只因生性酷好酒色,凡遇酒色之处,它便迷惑了,一醉之后,法术不灵,所以被乡人捉住。此时渐渐酒醒,却在王森肩上说起话来,叫道:"王哥救我。"王森听了,把它放下问道:"你这畜生,果然作怪,也会向人讲话。"狐狸道:"我不比凡兽,是石闾山积年修炼的,偶因酒醉被乡人捉了。你若放我,我当重报你。"王森一时高兴,说:"也罢,只是费了我二百钱。"便将绳索解开,狐狸拜谢而去。

王森空手归家,忽听得厨灶下叫道:"王哥,我来了。多谢你救我。"王森去看,正是放的狐狸。狐狸道:"承你救我,无以为报。"就取灶上的刀,将自己长尾割一段来,送与王森道:"你拿这尾向人一招,当有一阵香,这见招的人便死心塌地归附你。我暂到石阎山去,迟几月再来看你。"

说罢别去。那王森当真把狐尾招人,即有异香,人皆归顺。王森创起教门,唤做"闻香教"。日积月累,聚集多人,王森便是教主。隔了几日,狐狸又来,自称"山翁",做他军师。

一日,山翁对王森道:"闻得柳林女大师有一面宝镜,若得此,可以横行天下。你引兵扎柳林地方,我进去偷他来。"王森大喜,即引兵来,离柳林数里安营。山翁就变了一个少年,闯进柳林。

是日,李光祖巡察前营,看见问道:"你是何人?"山翁道:"在下近村隐士,特来拜见大师。"光祖疑他是个奸细,喝道:"什么隐士!"叫手下缚了。山翁道:"久闻大师雄才震耳,为何轻忽豪杰。"光祖着人先报崔世勋。世勋走来见了山翁,问道:"来意何为?"山翁道:"欲见大师谈些兵法耳。"世勋终是老将,看山翁一表人才,却是一双兽眼。原来妖兽变人,件件好变,惟有眼睛再变不得。

世勋私下吩咐光祖:"好好押住,我去禀大师。"就进里头,述与大师知道。从李道:"定是妖兽,你出去斩它。"世勋出来,唤那"隐士"道:"大师无暇出堂,问你有何兵略。"山翁议论不止,世勋不与它辩,细细察它身躯,终是变化来的,自然与真身不同,便一手扯住,拔刀就砍。山翁慌了,卸下衣服,露出真形,跳起半空中说道:"今夜叫你全营士卒不留一个。"呼呼的乘风而去。亏得世勋手快,把那山翁尾上砍下一块皮毛。光祖深服世勋有见识,同见大师,备述其事。从李道:"今夜你们好生准备,待我取镜出匣,诛此妖兽。"

谁想这个妖狐是炼过邪术不怕镜光的,从李不知其详,只道一般妖兽,可以宝镜治得,这一夜便把镜子悬挂堂前。那山翁回至王森营中说道:"我欺那柳林里人俱是凡夫,不意有个老将倒有眼力,识破了我,今夜当用大法进去。"挨至更深,果然一道神光飞进柳林。

也是合当有事,从李灯下看书,忽想起昌年,心中昏闷,呼几个侍女弹琵琶、唱小曲,闹满一房,从李陪香雪只顾吃酒,外边三将各处巡哨,想堂前有了宝镜,料那妖兽不敢进堂。岂知山翁之意为镜飞来,打从堂后钻到镜边,轻轻解了,一径取去,甚不费力。王森接着大喜。山翁道:"快些藏好,我还要进去。"王森道:"进去怎么?"山翁道:"我偷镜时,一人不知。见大师房里一个美人,极其艳丽,我如今乘此时再去看她一看,岂不快活?"这是妖狐的怪性,仍飞到里头来。

这夜程景道巡察无事,走到堂前,不见了镜子,报知大师。从李吃了一惊,各处搜寻,并无影响。遂披发敛装,照例《白猿经》行起法来,按住八方,差得六丁六甲、二十四将到营听差。恰好那妖狐正在堂前,被空中神物围住。当下程景道看见,把神枪便搠,妖狐应手而倒。从李见刺死妖狐,收了法术,把妖狐斩了三、四段,只是不知宝镜下落。早有细作来报:"数里内,有个闻香教主王森结成营阵,这妖狐就是他军师。"从李闻报,就差程景逍道:"明早出林攻杀。"景道领命。

次日清早领兵来战。此时王森不见山翁回营,甚是惊恐。忽闻柳林兵到,遂开营迎敌,大杀一场。景道猛勇杀够多时,怎当得王森兵多,轮番接战,杀完一队,又添一队,把景道围困数重,准准杀了一日。此时,大师安坐柳林,只道草寇易于剪灭,不曾把法术用出来,以致景道全军覆没,只剩一身冲杀出营。夜色昏沉,不辨前后,单身匹马,飞奔而去。

王森得胜回营,不胜之喜。其子王好贤备酒敬贺,父子两人吃得大醉。王森对好贤道:"山翁不回,谅必有失。你今把它昨夜偷的宝镜取出来看看。"好贤便拿宝镜,送与王森。果然光彩烨烨。原来王森不知宝镜来历,乘着酒兴,将它玩弄。谁知这镜是差遣神将的,被王森秽触了,宝光中现出天神,即刻将王森打死。那镜子正像一轮明月,从空中飞去,影也不见。好贤吓做一团,看见父亲打死,只得收兵退去。后来,闻香教中,失了军师,死了教主,渐渐分散,好贤又为官兵所斩,闻香教自此消灭,不在话下。

再说程景道战败,单骑退走,心下想道:"我今欲进前去,无处投宿,倘若遇官兵缉获,便不干净。欲要归柳林,又羞见大师。莫说败军之将理当斩首,就是承恩宽宥戴罪立功,也不是烈丈夫之事。"想来想去,进退两难。忽然叹道:"罢了罢了,猛虎失势岂能自全,不如仍旧归柳林罢。"遂拨转马头便走。

此时,更深夜静,微月朦朦,望见树林里一道火光。景道上前一看,乃是一个白须老者,独坐在林下,取些枯枝残叶烹茶。景道下马问道:"老丈这样更深为何在此?"老人道:"你是谁人?"景道道:"我是败军之将,匹马归营。请问老丈要到哪里去?"老人道:"你到哪里去,我也到哪里去。"景道闻他言语,又见他古怪清奇,不好再问,只得也坐下。

那老人煮熟了水,烹起茶来,袖里取出两个茶盅,自己斟一盅,又斟一盅与景道吃,便问道:"将军此行,可是仍旧要到柳林去?我想,不去也罢。"景道闻言,就问道:"小将与老丈素不相识,怎么就认得我是柳林里人?"老人道:"你的女大师还是我的徒弟,怎么不认得。"景道道:"原来是老师,失敬,失敬。请教何以不去也罢?"老人道:"女大师是泰山涌莲庵真如法师的徒弟,我是真如法师的好友。当年女大师出山时,我曾传她一卷天书,要她救世安民。不想她出山兴兵构怨,这还算是天数。近闻她思恋一个书生,情Q欲Y日深,道性日减,上帝遣小游神察其善恶,见她多情好色,反责老夫付托非人。老夫故特来与她讨取天书,并唤她入山,全性修真,参承大道。你今要去做什么?"

景道道:"男子好色,有伤德行。大师是女身,怎么也叫是'好色'?况恋此生,尚未交合,不过是干相思,有何罪过?"老人道:"情Q欲Y所起,男女皆然,岂有分别。但是一念感动,无论着身不着身,均是落了色界,天曹断断不容。"景道道:"依老师所说,难道夫妇之情也是不该的?大师孤身,也应有个配合。"老人道:"人间夫妇,原有恩缘,不可强求。你那大师,合犯孤辰,若有一毫夫妻之念。便犯色律。譬如世上愚民,干名犯义,出于不知,尚可少宥。若是明理的人,也要干名犯义,这便是知而故犯,罪何可逃。"

景道又问道:"小将一生专尚义气,我想,女大师深恩未报,正欲代她建功立业,安忍恝然而去。"老人道:"将军专尚义气,自是好事,但古来各将,个个阵亡,有几个生还故里。你今夜若不听我言,不隔数年,恐无埋骨之地。"

景道听到此际,不觉雄心消灭,放声大哭,拜倒在地道:"小将痴愚,求老师开一条生路。"老人道:"此去百里外,就是泰山白云洞,洞内有个全真隐士,与老夫相厚。你到其处去,帮他采药炼丹。自有好处。"景道拜谢道:"若得如此,小将大幸。必求老师写书一封,方好入山。"老人道:"这也不难。你叫什么名字?"景道道:"姓程,名景道。"老人取出纸笔,放在石上,点起火来,写道:

是心老人附牍

全真隐翁:途中偶遇一程景道。此人敛才返璞,幸收为炼丹弟子。月再弦,晤谢。

不备。

老人写完,付与景道。景道接了,拜谢老人,又道:"某受女大师恩,愧无寸报。今欲弃去,于心不安。意欲写一封禀帖,求老师顺便带去,未知可否?"老人道:"有何不可。"就取纸笔与他,景道写道:

原管中营、督粮官程景道叩禀大师:

自景道丧师,奔走投止无门,欲归柳林,甘心受戮。适逢隐士,忽警凡心。且念旧主深恩,不忍飘然长往。泣血拜书,望旌旗而遥别,痛心叩禀,瞻云日以长悲。伏愿大师保安玉质,慎守金精,迟纯嘏于将来,建奇功于莫暨。景道不胜饮泣依恋之至,并候宋纯学、李光祖、崔世勋三将军麾下,魂驰神契,不敢另陈。谨此拜别。

景道写完,安放石上,望柳林躬身四拜,号哭数声,然后送与老者。老人收了,飘然而去。

欲知老人是谁,请看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