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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游旧迹萋菲遇众恶 宴新令花月集群芳
却说王氏与宋二娘卅着意珠,洛珠巾南京回到苏州,在阊门外寻了一处房子住下囚苏州是他们故乡,有儿家亲友,一时掉不转脸来做那买卖,诡言在他兄弟王家耽搁了数年,才回来的。众亲友见王氏不比从前艰苦,都来与他亲热;又见他两个女儿生得关貌,争米说亲,王氏都用好言回覆。后来人家稍行风闻他们在南京的故事,也不便说破了他,只不来说亲了,王氏倒落得耳畔清净。惟有慧珠姊妹一心只记挂着祝王二人,背地里眼泪不知流去多少。王氏同二娘极力从中解劝,恰喜赵小怜与他家咫尺,常时接了小怜过来。小怜是苏州有名头的相公,时有人家接了他去,又不能带来。慧珠暇时,只得同洛珠唱和破闷。
到了八月头场日期,他姊妹每晚焚香祷告,但愿祝王二人今科成名,也不札结识他们一场。挨至九月中旬,叫人到书坊内买了-本《题名录》来,揭开一看:第一名解元祝登云,第二名亚元王兰。把两个人乐得眉采飞舞,合掌当空,答谢天地,又念了几声佛。王氏、:二娘也各欢喜。过几日,接到伯青来接他们的信,又说小风、小怜也要到南京来,又知道刘蕴这对头进京了;忙走过来同他母亲及二娘商议。王氏也不愿意住在苏州,因数月以来一点生色都没徘,二娘自然格外愿意,看定日期,收拾动身。洛珠道:"我们到苏州许久的日子,连人门边都没有出,实在闷得很。各处名胜还是幼年去过的,都记不清了,不知近来若何?好在后日我们动身了,明日何妨至各处游玩一天。下一次不知那一年到苏州来呢!"慧珠被他说得高兴。次日大早,梳冼已毕,雇了三、乘轿子,请二娘陪着他们至各处游玩,留王氏在家料理行装。
他们所游的不过虎丘山、狮子岭等出名的地方。足足游了大半日,又要到元妙观去。轿子直抬到观门口下轿,两个小女婢扶着他姊妹二人,二娘紧随在后。走入观门,见两边买卖铺面十分整齐,往来游人滔滔不断。此时将交冬令,各省的人都到苏州来贩卖画片。这元妙观两廊下壁间地上,铺设得花红柳绿,热闹非常。众人进了大殿,各处瞻仰神像,又在旁厢内,歇息了一会。将要起身回去,见撞进几个人来,为首的是个少年人,一脸的邪气,穿着靴子,身上衣服极其华丽;背后随的几个人也打扮得齐齐整整,一排儿站在慧珠姊妹面前,嘻嘻的望着他们笑。慧珠、洛珠只羞得彻耳通红,掉转头来对二娘道:"我们回去罢。"说着,抬身欲行,恰恰的那两扇门被众人拦住,走不出去。二娘发话道:"人家内眷们坐在屋内,你们这班男子也挤了进来,又挡住去路,是什么意思?"为首的人大笑道:"好笑,好笑!这元妙观是人人游玩之地,女眷们来得,我辈官客也来得。若说怕生人,除非在自己屋内,不要出来。我久仰芳名,无缘一见,今日不意得睹仙容,真三生之幸。若论我也算苏州有名的人色,不致玷辱你们。而况你们的行止,我已稍知一二。"说罢,又哈哈大笑,背后那几个人同声赞好。
慧珠姊妹闻得来人这一番话,心内又忿又愧,不禁落下泪来。二娘听他们语言不逊,又含着讥刺,大怒道:"放屁!好大胆狂生,,敢对良家宅眷胡言乱语,还不快快滚出去。若叫了地方来,说你青天白日戏弄良家内眷,只怕你要讨不好看。"为首的人听了这话,气得暴跳如雷道:"该死的虔婆,你去访问,我少老爷不轻易同人说活的,今日也算给你们体面,倒反挺撞起我少老爷来。可恶,可恶!"意在叫背后的人打他们。
当家道士闻得此信,连忙跑出来,跪在那人面前道:"祝少老爷,祝少大人,切不可动怒,诸事要看小道的狗面,闹出事来小道是吃不起的。"又央着背后的人,帮同劝解。众人见道士如此,只得上前做好做歹的道:"少爷,还要成全道士为是。若论这班骚货,非独要打,还要重办。"那姓祝的屈不过众人与道士情面,用手扶起道士道:"便宜他们了。"犹自恨恨不绝。
慧珠听得道士称他祝少老爷,心内分外气苦,想这个人偏生也姓祝,何以伯青那种温存,这人十分暴戾,可惜辱没这个"祝"字了,不由得泪如雨下。二娘尚欲再说几句,因见慧珠哽咽得满脸红,那样子着实可怜;又见道士畏惧来人如虎,定然是个大有势力的公子,也不敢多说,又想到自己明日要动身的人,何必又去惹这些是非,忍了一口气,乘势带着他姊妹出来上轿,一溜烟的去了。这里道士忙泡好茶,摆上精致点心请众人吃了,方才散去。
原来这为首的姓祝名道生,浙江嘉兴人。他丈人尤鼐,现任江南盐法道,从前做过一任苏州二府,置下了多少田产,又无子息,所以将女婿留在苏州,并未随任。这尤鼐是刘先达的门生。祝道生仗着他丈人势力,今科中了名副榜,得意扬扬,格外肆行无忌。这几个随着他的人,都是道生的心腹,助桀为虐,合城的人没有一个不怕他。他也打听得聂家姊妹是个绝色,曾央人去求过亲,后来被人说破,心内时常想见他们一见。恰恰今日在元妙观巧遇,内有一人认得他们,所以道生访明白了,大胆闯进来调戏他姊妹。谁知倒受了一顿抢白,心内着实生气,要寻个事端去收拾他们。过了一闩,再去打听,知聂家已到南京,也只好罢了。
且说二娘与慧珠等回到家中,将在元妙观里的话,对王氏讲王氏也替他们担忧,幸喜无恙归来,托天庇佑。慧珠、洛珠到了后面房内,大放悲声,都怪自己不该抛头露面去游玩,反惹出这场羞辱,倘或传说到南京,岂非一世的话柄,显见离了他们即生枝节。想到此处,尤觉伤心。二娘再三劝说,方收住了泪,晚饭都没有吃,党白睡了。次日,慧珠觉得身子不快,依王氏要耽搁一天,二娘怕那姓祝的来寻闹,用了乘软轿与慧珠坐,众人下了船,即刻开行。沿途丹林红叶,深秋气象,颇为有趣。走了四日,已抵南京。
二娘对王氏道:"我们仍到陈少爷家暂住几日,再觅房子。那方夫人是极仁慈的,我们临行时夫人还嘱咐他姊妹早到南京,料想此去定不致讨厌。"洛珠接口道:'使得,我与姐姐蒙夫人厚待,如疼儿女一般,就是住在别处,也该先去请夫人的安。不如到他那里,倒省却多少周折。"二娘央船户叫了几名脚子担着行李箱笼,众人坐轿,一径向三山街来。到了陈府下轿,直入门内恰好双福在头门口玩耍,见了众人道:"你们又来了。"二娘笑吟吟的道:"双二爷,少爷在家么?"双福道:"在书房与王少爷下棋呢。"领了众人至春吟小榭,抢一步进去道:"聂奶奶与他家两个姐儿到了。"
小儒、王兰立起看时,见二娘同众人进了书房,上前绐两人请了安。王兰见洛珠丰姿如故,好不欢喜,近前执手问好,四目相视,又涔涔欲泪。小儒邀众人坐下,双福递上茶来。小儒道:"你们几时起程的,为何今日才至?伯青、者香一日要念好几次呢!畹秀、柔云好很心,也不怕把人望坏了。"洛珠正与王兰依依话别,听得小儒说这番话,回过头米笑道:"小儒平时是个长厚人,今日
第八种 人抬人
凡为官者,只是淡无嗜好,静不多事,便是生民无限之福。要知得"淡静"二字,即是纯臣。凡人只是安分不妄想,但享许多自在之福。
当四海升平,但有奏请,以及廷臣面对,建置更革,或书生贵游,不谙民事,轻于献计。若一旦施行,片纸之出,万民滋害,可不慎欤。为官者,往来仕客甚多,如何应酬?但须酌量轻重,速赠速去,不可听在本地招摇生事,致污官箴。
我生于顺治末年,如今寿将七十,江都县的官,我眼见更换几十人,再不曾见熊县官,自康熙二十六年到任,至三十三年,在任八年之久的。
这熊县官,讳开楚。他是湖广人,只是不肯多事,小民便享许多安静之福。那时汤抚宪颁有对联云:
不生事不懈事自然无事
能养民能教民便是亲民
凡为官的,须把此联时刻警佩。熊公做到二年后,闻有个刘御史坏了官,自京都回家,由扬州经过。熊公即备程仪银十二两,前去迎接。柬房禀道:"这个御史是削职回去的,老爷可以不必送礼迎接。"熊公笑道:"世人烧热灶的极多,烧冷灶的极少。本县性情专喜用情在冷处,但本县与此人无交,只此便见心思了。"
柬房不敢违拗,因随熊公到东关外刘御史船上相会,御史立于舱口,惊叫道:"人情浮薄,我自罢官,一路来无人睬着,今何劳贵县远迎,又送程仪呢?"熊公道:"些须微敬,不过少尽地主之谊。卑职不敢动问大御史,因何被议?"御史道:"我在朝房议事,科道各官,多有妄行改革。我说:'当此太平之时,民以无事为福。'那众官俱以我为庸才,暗中竟说我既喜无事,只宜致仕闲逸的话奏闻。蒙皇上削职还乡,今贵县问及,不胜惭愧。"
熊公道:"凡治民之法,利不百,不可轻易变法,在上台更为紧要。倘上宪若喜多事,再遇不善奉行的下司藉情滋扰,小民受无限的苦累,上台那里晓得?即如做县官的,若喜多准词状,多听风闻,那恶棍并衙役人等,便藉倚着遍地里诈骗愚懦百姓,就难以安乐了。若地方上有大奸大恶,又须严刑尽治,榜示众知,令棍徒敛迹。若是一味安静不理。则虚费朝廷俸禄,而奸恶得志,百姓反不得安生了。总之,滥准、株连、差拘、监禁,此四件是为官大忌,请教大御台,以为何如?"刘御史点头道:"此论深得为官妙法,我心敬服。但我平生自爱,沿途以来,从不谒客,今虽承贵县光顾,又承赐惠,感激不已,即日开船起程,亦不敢到贵县告辞,说完打恭,相别而去。
到了康熙三十三年,正值大计,考察各官贤否。江南督抚会题,竟将熊公填注才政平常,揭语已经到部。熊公探知此信,就打点罢官回去。过了两个多月,忽然京中飞报到县云:"江都县熊知县大有才能,已奉旨行取来京内升。"遍传此报,府官同大小各官,两城乡绅士民,都到县贺喜。
这熊公甚是惊疑不信,只恐虚报。续有都中来的亲友细说,方知刘御史去后年余,因有一县官多事,百姓聚众鼓噪,皇上闻知,想及刘御史曾说"民以安静无事为福"的话,特召进京供职。此时科部已将熊知县议令解任。刘御史看见,因而抗众议道:"目今四海升平,为州县官的,不肯多事,与民安静,最是难得,这知县不可不行取进京升赏,以厉各官。"因同了天下遴选卓异的好官,并列上奏,奉旨依议,才有此报。
熊公方才知感,又向县柬房道:"岂料昔日些微,今得如此好报。"便择日起程进京。这日,官宦士民齐到县前恭送,人千人万,拥挤不开。前边列着"奉旨行取"的两面金字朱牌,许多旗执整齐,好不荣耀,无人不赞扬。虽是熊公清正,却深亏刘御史之力。可见人要抬举人,切不可遏抑人,亦不可随俗炎凉也。
第九回 三同袍入试两登科
发掉葑溪开锦缆,同人逸兴翩翩。美淡雅笑赛神仙。片帆乘浪去,偕愿中青钱。共跃龙门防点额,场题梦应无愆。两生切着祖生鞭。蟾宫折桂后,并慰向隅怜。 右调寄《临江仙》
却说卫旭霞自那日在东禅寺里别了彦霄,遂同卿云到家住过一宿,于明日起身,渡湖而归。住下几日,设处了些盘缠,到卿云家来。见过了母舅、舅母,遂与卿云作过揖。卿云道:"表弟回宅,家中事体,想都吩咐尊使了。"旭霞道:"表兄深知做表弟的一贫如洗,身外并无余物,甚是容易支持的。但些须进京盘费,倒设处了两三日。"卿云道:"这样小事,难道做表兄的不出,值得自去费心?"旭霞道:"功名己事,何敢累兄?"只见门外吉彦霄亦自徐徐步至。三人揖过,卿云即拱彦霄、旭霞到书室中去坐下叙谈,自己进去吩咐,收拾了些酒肴摆列出来,与三人作祖饯。卿云陪了行令、猜拳,极其畅饮。直至抵暮,彦霄起身谢别了。
到得明日,彦霄亦作东,邀杜、卫二人,宴饯一番。至起程吉日,同雇了一只画舫,止带杜家一个平头儿,装下行李盘费,扬扬得意,下船而去。正是:
今朝发初白门去,各欲青钱中选回。
却说三人聚首在舟,觉道意气相投,志同道合,有时饮酒笑谈一回,有时论文讲学一回。唯卫旭霞常常想着了素琼小姐,与这仙授丹药不能穷究其理,心上带着几分不快,笑谈之际,只得勉强和之。
一路你说我话,倏焉到了丹阳地面。泊了船,宿过了夜,明日清早吃过饭,打发来船,检点行李,各自雇了牲口,行了一日,抵暮到句容上饭店宿了。到得明日起身,骑了牲口,直抵建业,择了一所寓处,赁来住下。
卿云唤平头儿收拾酒饭,三人一齐吃了,觉得天色尚早,卿云乃道:"我们今日不免在城中略步一步,看看土风,明日用功罢。"旭霞、彦霄道:"这也使得。"说罢,一齐出寓。先到贡院前去走过一次,以后着处领略。恰值抵暮,忙忙归寓。吃过夜饭睡了。
明日起来,俱铺设了书史,各自用功。旭霞有时偷闲,把这几篇做就的草稿,又加润色、熟诵一番。在寓有兴,三人同到街上去闲游散步,到寓来原是这样钻研文课。
过了几日,乃是八月上旬头场试期了,一起进了场,都入号房坐下,等候题目。你道好不诧异,主考出的题竟是那彦霄梦中者。那时彦霄见了,心中暗喜无任,乃道:"世间有这样奇事!想是神灵护佑,故先使那魁星来托梦。幸喜得不泄漏天机,先依题做就,记熟在此。"乃道:"待我改出来,细细再加改削一番,从从容容誊于卷上,这个月中丹桂不怕不让我先攀了。"彦霄自言自想,乃磨墨动笔,在那里写了。
再说卫旭霞道是应着吉彦霄之梦,遂了自己的愿,也在号房里欣喜,暗想道:"世间奇奇怪怪的事尽有,这吉彦霄与我素无相识的,忽然使他来结社结盟,写出梦里三场题目,暗中凑巧,使我知之,预先做就,今日遂应其梦,莫非是祖宗有幸?今番这遭该步蟾宫,故得天使其然耳。但是心上有件过意不去:卿云表兄这样厚情,当时不曾相闻得他,是我薄幸了。"乃道:"苍天苍天,若是三场的题俱应验了,倘得标名榜上,回去时那个有才有貌的素琼小姐是我的掌中物了。"
旭霞暗地思想,遂徐徐动笔,把这几篇文点出;又加改削一番,誊在卷上。此时场中,惟有这吉、卫二人欢天喜地、力也不费的安逸,岂知那卿云在号房中苦思力索,直做到合场都撤过卷,慌慌忙忙的写完了,乃得一齐出来。
到了下处,备了些酒肴,三人畅饮。明日起来,各去写出试作,互相批看,你赞我赞一回。停过一日,走到贡院前去看时,贴出者甚多,喜得这三人不在其内。
复进第二场去。吉,卫二人又出着了梦中之题,乃似前场不费心机的誊在卷上。卿云这日也觉文思熟络了,亦是一挥而就,候撤卷过,同出场来。原是前日一般的吃了些酒食。为这两番辛苦,三人觉得体倦,都去睡了。明日又把试作写出来看过。
喜得二场原不贴出,俱进第三场去。出的竟是梦中之题,一字不差。卫、吉二人俱扬扬得意的誊满卷子,与众一起出了贡院,归寓住下,只等揭晓时名登金榜了。正是:
平居学得穿杨技,指望朱衣一点头。
那三人考试已毕,镇日在寓饮酒作乐。
过了数日,一日,正遇天气晴朗,卿云对旭霞、彦霄道:"我们三人都是今科初次观场,到达帝都地面,岂可兀坐窄寓,不出去游玩一番,以广闻见?"旭霞、彦霄道:"这也是极妙的。正为这些古迹处但闻其名,未睹其实,即如这麾扇渡,晋时陈敏据建业,军临大航岸,顾荣以白羽扇挥之,其军遂溃,这去处不可不去一观。雨花台在长干里南,梁武帝时云光法师讲经于此,感天雨花,亦一大古迹处,亦不可不去领略一番。"卿云道:"拚却几日工夫,是古迹处都去畅游,亦一大快事也。"
说罢,三人吃了朝饭,带了杖头,吩咐平头儿看了下处,出了门儿,随处游玩。到了佳胜所在,各自随意领略,准准游了三四日,城内城外这些名胜之地,都被这三人游遍了。
一日,又到这院子里去识荆过几个妓者,卿云出脱了些钱钞,徐步归寓。谈今说古一回,饮些酒儿,都去睡了。偏是旭霞心上,又想着了姻缘之事不知落在何处,更想着了张紫阳的丹药隐语,再揣摸不出未知何日应验,在那里劳心焦思,卧不贴席。挨到谯楼鼓绝、鸡鸣报晓的时候,朦朦胧胧正欲睡去,只听得街坊上人声喧沸。旭霞侧耳听着,停过刻余,忽然敲门打户起来。
这时节,沉睡之人都惊醒了。那平头儿径自去开了门儿,竟自拥一起人进来,乱嚷道:"这里可乃是苏州相公的尊寓么?"那时三人慌慌忙忙地穿了衣服,都是战战兢兢地立做一堆,不敢答言。倒是这起报录的人道:"相公们不要着忙,我们是报房里,借问这里可是苏州卫相公的尊寓么?"
那三人听见称一声"卫相公",道是旭霞中了。卿云即上前去问道:"列位要寻这卫相公,莫非他中了?"报录的道:"正是。"卿云道:"有是有一个在这里。"报录的道:"既是在这里,三位中是那一位尊讳是彩,中了解元。"
那时听得了"解元"两字,三人倒觉得惊呆了。停过一回,旭霞走近前来道:"卫彩是我,莫非是同名同姓的?列位不要认差了。"报录的道:"那有认差之理?请相公先拿些喜钱出来香香手,同去吃了宴,再领大赏罢。"
此时卿云自己中与不中,尚在未定,先见得表弟中了解元,心上也有八九分欢喜,见这起人在那里争论要报喜钱,想着了旭霞身边纵有些许,那能得他彀?即忙自去开了护书,取出十两纹银,付与他们。那报录的接了袖着,随拥他到贡院赴宴去了。正是:
桂折一枝先付我,杨穿三叶始惊人。
说那杜卿云与吉彦霄赞叹了一回,独是彦霄暗想道:"怎的这魁星托梦,示以三场题目,及到场中,都应验了。难道我这几篇文字做得不好?我想起来,虽不指望拔解,一个举人谅也粗粗中得,如何此时不见动静?"
彦霄正在那里躁急心热,只见又拥一起穿青的人进来。杜卿云见得是报录的打扮,心里只道是自己中了,慌慌张张的走近前来询问。那报录的道:"这里有一位姓吉名潢的苏州相公中了第二名经魁,是那一个?"吉彦霄听得了,也喜欢得魂不附体,走出来道:"吉潢是我。"这起报录的遂拥住了讨些钱钞,竟自一把拖着彦霄,如蜂拥的去了。单单剩得一个杜卿云独坐寓中,还在那里痴心妄想,等候报录的来。
谁知等了一回,竟尔绝无影响。卿云乃思想道:"怎么他两个通报都中了,独空了我不中。"心中愧恨,遂走到贡院前去一看,只见贴的榜儿扯得零零落落在那边了。只听得这些人在那里说:"今年某州中几个,某府中几个,唯有苏州府七县一州便中得这一解一魁。"
卿云站着,听见了这一番说话,明明道是自己没有分了,觉道意兴萧然,垂头丧气的回寓去,睡在榻上。那个平头儿见他们两个中了,自己家主不中,心上也有些没兴,乃走近榻来对卿云道,"此时不见来报,只怕相公今科不能彀中了。"卿云道:"这个大事,岂是勉强得的?幸喜卫相公中了解元,是我一家至戚,还算不得扫兴。"
主仆两个正说话间,外面一双新贵,宴罢鹿鸣,得意扬扬的进门而来。卿云见了,即忙立起身来,道个恭喜。旭霞遂作一揖下去,谢卿云道:"表弟若没有母舅、表兄二亲提拔教诲,焉得有今日?但是表兄这样高才厚德,不知主司为何埋没了。"卿云道:"弟之愚卤庸才,本该在孙山外的。"说罢,彦霄也谦逊几句。卿云叫平头儿买办酒肴,与二人贺喜。卿云倒也脱放的,竟不以功名为念,一样欢喜畅饮。直吃到三更才睡。
独有这卫旭霞,此时中便中了,有那素琼在心里,觉有些心绪如麻。杜、吉二人都□□的睡了,偏是他翻来覆去的再睡不着,心中暗想道:"我如今回去,拜谢了母舅、舅母,毕竟要到尼庵里报知了凡,请他去说向素琼小姐得知,然后央媒去通言于老夫人。或者道我是一个新解元,竟自一诺无辞,也未可知。"想罢,又踌躇道:"倘然我回去的时节,那个小姐被他人聘去了,教我怎生设处?这条穷性命就要付还阎罗天子了。"想了更余,觉得神思困倦起来,不知不觉的沉入黑甜乡了。到得明日起来,同彦霄去拜谢了座师、房师。
归寓来又停一日后,三人各自买了些金陵土仪,收拾行李,一同出城。唤平头儿雇了牲口,原行到句容宿了,明日直抵丹阳,唤船而归,愈加扬扬得意。那杜卿云虽是下第之客,也不当十分优虑,原是一样的在舟吃酒笑谈,共相作乐。如此在路行了两日,入关到郡了。正是:
三人共济诣蟾宫,丹桂香偏付二公。
点额成龙真有异,一番寒苦岂云同。
那三人已自到家,但不知那吉彦霄作何兴头状态,卫旭霞可真到尼庵去报信,且听下回分解。
摹写得意处,个人手舞足蹈。处处点缀旭霞心事,笔底缜密之极。
第十回
卜公子使势老拳头送客 管小姐弄巧小乞儿救人
词曰:
灵符难遣恩情动,聊借老拳相送。只要折麟分凤,哪管他疼痛。弄人不道遭人弄,一阵齐人厮哄。莫要笑他无用,微服先过宋。
右调《桃原忆故人》
话说卜成仁,深恨长孙肖不还管小姐原诗,要蛮做他一番,只碍着管侍郎在朝,不敢下手。因写了一封恳切家书,差了一个的当家人,叫他进京禀知卜尚书,要他将管侍郎调开。也是合当有事,恰恰的外国国王死了,差人来进贡,要求继立。朝廷正要议一个清正大臣,前去册封。凑了卜尚书的巧,随荐举了礼部右侍郎管灰上去。阁中知管灰清正,又见他在部不近人情,又知此一行,是个苦差,遂拟旨批准。不多时,卜尚书竟将侍郎遣调开了,叫差人面复儿子。正是:
朝中君命不遵行,一纸家书便用情。
大抵公私原有别,不须叹息不须惊。
卜成仁得了京中之信,知道管侍郎已奉旨出外国封王了,遂放心大胆与强之良商量,要谋害长孙肖。卜成仁道:"既要蛮做,又商量些甚么?你且去哄他出来,待我叫小厮打他一顿,燥燥皮,出出气,再做区处。"强之良道:"打他一顿,通他一个信儿,倒也是一条妙计。"卜成仁道:"打他怎是妙计?"强之良道:"这长孙肖,论起来原与兄无甚深仇阔恨,只是容他在此,未免要碍管小姐之事。如今只哄他出来,先打一顿,使他害怕。然后待小弟去说些利害言语,将他惊吓的逃走了,让兄快活成亲便罢了,何必定要害他性命?"
卜成仁笑道:"我只恨他占定了管小姐。他若逃去,让我成亲,我又害他性命做甚。但不知哄他到哪里去打才好?"强之良道:"在家里打,未免搅扰地方,惊天动地。不如哄他到野外去,大家吃个烂醉,数说他的不好,方打得痛快。"卜成仁道:"有理,有理。就是明日罢。"
到了次日,卜成仁先带了家人到野外酒家去等。却单叫强之良来约长孙肖,长孙肖再三推辞不消去,当不得强之良苦苦劝道:"兄如今与卜兄是至亲了,应该时时相会。他因与管兄有言,故不便来。今兄又因馆事羁身不去走走,他今日想兄之极,故浼小弟来约兄去一会,兄若不去,岂不扫他之兴?"长孙肖被逼不过,只得随了他去。正是:
巧语花言甘似饴,明知恶意也难辞。
慢言如鬼还如馘,鬼馘安能如是欺?
管雷见先生被强之良突然邀去,光景有些不妙,因入内通知姐姐。青眉小姐听了,着忙道:"此去凶多吉少。"管雷道:"兄弟虽也是这等虑,却不知为着甚么?"青眉小姐道:"这卜公子原为谋我,故加意结交先生。今赔了玉支玑之价,又损了妹子之名,先生如故,我亦如故,他岂不恨我二人。虽恨我,还思得我,故未必害我。见先生婉转不来,故今日诱去,惟有下毒手耳。"
管雷道:"若是这等想来,先生此去,定然要吃亏了。兄弟又年幼,去救他不得,却怎生区处?"青眉小姐道:"若明叫家人去救他,未免争争闹闹,要做成对头。若不去救他,先生又要吃苦。我有一善救之法。"因丫头叫了老家人管勤来,悄悄吩咐他道:"今长孙相公被卜公子邀到野外去吃酒,似有个害他之意,你可悄悄的找寻着了,远远观望。倘有变动,只须如此,如此,切不可露了形迹。"家人管勤领命去了,且按下不提。
却说强之良将长孙肖引到野外酒馆中,与卜成仁相见,也不叙甚寒温,也不道甚契阔。略坐入多时,便摆上酒来,三人同饮。饮到七、八分醉酣之际,卜成仁就放斜双眼看着长孙肖,大声说道:"长孙无忝,你也曾读过书,要算做一个聪明人。你可知我今日邀你来吃酒是个甚么意思?"长孙肖道:"无非是见爱小弟,思量一会耳。"
卜成仁道:"你若如此说来,你不但不聪明,竟是一个蠢人了。我一个吏部尚书的公子,爱你一个白衣人做甚么?"长孙肖道:"小弟自知寒贱,原不敢仰扳。今蒙下交者,乃长兄之误,却与小弟无干。"卜成仁道:"我卜公子眼会说话,眉能识人,怎生得误交你者,原为恨你也。"长孙肖道:"小弟自识荆之后,也不曾得罪长兄,为何恨我?"卜成仁道:"你说不曾得罪么?若说起你的得罪来,头也该割你的下来,心也该挖你的出来。"
长孙肖听了,转笑笑说道:"小弟之罪,怎就一重至此?小弟实实愚蠢,竟坐不知,只得要求见教了。"强之良道:"卜兄酒后不要取笑了,无忝兄那有甚罪?"卜成仁道:"我虽然酒后,却还不醉,言出至情,无甚取笑。待我数出来,你方心服。我求管小姐之婚,我做诗不出,我自会挽回。你这小畜生,为何抢做了,出我之丑?"第孙肖道:"我原再三不肯做,是你苦苦逼小弟做的。"卜成仁道:"你若真心不要抢夺我的亲事,何不照众人一例,推辞不做?为何又卖乖就蹊跷话儿,要人逼你做,这是罪不是罪?"
强之良从旁凑说道:"若是这等说来,破人婚姻,果是一罪。"卜成仁道:"他若单为做诗破我的婚姻,也还可赖做出于无心。等我再央贵重媒人,慢慢去求,你为何借此三首诗之力,暗暗设谋,竟将管小姐的婚姻夺去,该恨不该恨?"长孙肖道:"此皆管岳父之美意相怜,故成此议。我一个穷懦,安能设谋相强?"强之良道:"论起来,自是无忝的理屈。但如今既忝在相知,又成了姻眷,这些话都不消提起。"
卜成仁听见说姻眷二字,便一跳了起来,嚷道:"若说到姻眷二字,直将这小畜生杀了,还消不得我胸中之气。你无缘无故走到我东庄来,我隐忍前恨,转治酒优待于你,不过敬重你这小畜生之才耳。又见你诉说玉支玑的聘物,被县尊追去,恐婚姻不稳,我就将我妹子千金小姐许嫁与你。这样的高情,你就杀身也报我不来。我又怜你无聘,又在县中用价赎出,恐不足凭,我又求我家红丝妹子,做了一首玉支玑诗答聘,你又收了。此乃天高之恩,地厚之情,你就该一心归命于我,为何又勒着管小姐的聘诗不还?莫非你还想着要娶了管小姐,再来娶我家妹子与你做妾么?你这小畜生,这等忘恩负义,不知抬举,不打死了还要留你做甚么!"就隔着桌子,先将一杯酒劈脸浇过来,浇了长孙肖一身。随即举手来要打,长孙肖见不是势头,忙撒身要往后逃走,不期身背后早有三、四个家人,帮定道:"相公去不得,我家公子还有话不曾说完。"
长孙肖见落在他套中,又见孤身,只得大叫道:"斯文同一脉,自有体面,是凌辱不得的!你若凌辱我,就是凌辱你自家一般。"卜成仁道:"你一个白衣白丁,甚么斯文!且等我打死了你,再让你去告凌辱。"便走上前来一掌。强之良假劝道:"莫动手,莫动手。至亲好友,有话好讲。"
长孙肖正急得走投没路,忽跑进一个烂醉的叫花子来,竟赶到桌子边,乱抢东西吃。大家看见,都吆喝道:"好大胆的乞丐,快打!快打!"家人只得走了两个来赶打。正打不开,早又跑进六、七个来,看看先进来的那一个叫花子,大嚷大叫道:"你到瞒着我们吃得好快活呀!我们就不该吃的?"你抢我夺,你推我搡,有两个一推一搡,竟跌到卜公子与长孙肖身边来。
卜成仁正扯着长孙肖不放,被花子跌到身边,又臭,又龌龊,只得放了手走开。家人见花子无礼,只得走来赶打。才打不得一、两下,那花子是醉软的,早一交跌在地下,竟象死了的一般。众花子看见的,乱叫道:"不好了,打死了!"卜成仁与强之良吃了一惊,忙叫人救,急急救得叫花子起来,和哄着去了。再看时,已不见了长孙肖。卜成仁追悔道:"不期被这些叫花子一吵,造化了这小畜生逃走去,不曾打得他个痛快。"强之良道:"也够了。待我明日去见他,只消几句话,包管打发他走路。"二人说罢,洋洋得意也回去了不提。
却说长孙肖正被打得没法,却喜得一阵醉叫花子跑进来抢饮食吃,遂乘乱逃走出门,恰好管勤带着一匹马,在店门口伺候。见长孙肖走出来,遂扶他上马,忙加一鞭,往家飞跑。到得馆中,早有学生管雷接着道:"先生来了么?"又看见衣裳,虽被酒泼湿,头面却不曾受伤。忙说道:"还好,还好。"
长孙肖喘息定了,方说道:"卜成仁这厮,如此可恶,叫许多悍仆围紧了凌辱我。若不亏一班醉乞儿抢夺酒食吃,大家走开,我得乘空走出,不知还怎生模样受他的凌辱哩。"管雷道:"先生可知这乞儿是哪里来的?"长孙肖道:"我怎生得知?"管雷道:"自先生出门,门生与家姐说了,家姐就知卜成仁不怀好意,定要逞强凌弱。待要叫些人来救护,便要明做对头,弄成大事。况家父又奉旨远出,不在部中,故不敢去轻举妄动。若不接应,又恐怕先生吃亏。再三算计,只得叫管勤雇了这班乞儿,倚酒装疯的来夹吵,使先生借此走出,使两无形迹。"
长孙肖听了,大喜道:"原来,这班醉乞儿都是令姐使的计策。如此作用,真匪夷所思,使我长孙肖不胜景仰,又不胜感激。"管雷道:"家姐说,卜成仁奸险人也。既如此恶念,断不肯轻易罢手。今日虽幸脱虎口,只怕还有毒心在后,先生须要留意防他便好。"长孙肖道:"恶人如鬼如蜮,诡诈百出,已自难防。况又剥破面皮,不存体面,如何回避?我想卜成仁敢于欺我者,只欺我未曾进得一步。我长孙肖要图寸进,除非回故乡去求。一向不去者,欲奉老母同还,又恐道远跋涉艰难;欲留母自住,又虑饔飧不继。今幸蒙岳父大人厚恩,遣人供给,不愁缺乏矣。贤弟学业,琢磨许久,亦已可观,何不借避恶锋,且暂归故土。倘托赖岳父大人,并贤姐弟之弘恩,博得一路前程,再来图报,便不负一番青眼苦心矣。苦只吞声忍气于此,不独带累贤弟与令姐担惊受恐,即使平安亦无了期。乞贤弟与我达知令姐以为何如?"
管雷遂将此言报知姐姐。青眉小姐道:"还乡求功名,自是正理。但恐远无依傍。家父曾说南场亦功名之地,不如还在南场援例应试何如?"管雷又将姐姐之言,与先生说了。长孙肖道:"南场固好,必须另安炉灶,不如还乡之便。虽南北道路有远近,然不能依傍也。"议便议了,却也一时未便动身。
到了次日,忽强之良又来说道:"小弟昨日邀兄去饮,我只道他是好意。谁知他肚皮里怀着许多恨怨,忽借酒发作起来,唐突仁兄,倒教小弟没法。今早小弟还将此言去谏诤他一番,不料他不自惴,反怒悻悻要与无忝兄做对头。昨日被兄逃走了,他还要或早或晚遣人加害于兄。兄忠厚人,恐不留心防备,一旦堕其陷阱,岂不连小弟也有罪了。故小弟特来通知长兄,须早为趋避,勿遭其害也。"
长孙肖道:"多感,多感。但细细起来,这卜兄自看未免太大了。他不过倚着尚书门第,欺小弟未遇耳。须要想一想,他家尚书公,也是书生做去的,怎这等轻薄书生。就是管小姐这头亲事,自是你自家无才,做诗不出而辞去的。小弟一个穷书生,又无势力,怎生抢夺。若说管小姐是我抢夺,难道他令妹这段婚姻,是他自家亲口许出玉支玑聘物,又是他自家在县中赎出,这首答聘诗,又是他自叫他令妹做来的,难道也是我穷书生抢夺?窥他之意,岂真怜我之才,实意要将妹子许嫁于我,不过要思量夺管小姐之婚,小觑于我,认我做富贵变心之人,故以此镜花水月为香铒也。不知我长孙肖,虽此时只一穷懦,然功名富贵吾所固有。感恩积恨,人所难忘。我长孙肖既蒙管岳父双目垂青,一言为定,便死生不移焉,肯以浮辞邪说而动心哉!莫说尚书、侍郎爵位相等,佳人才貌不相上下,便贵贱悬殊,妍媸百倍,在前既有成言,亦不以彼易此。烦兄多致卜兄,小弟当此贫困,纵不加恩,亦不必苦苦结怨。小弟昨日既遇匡人,自应必死,不意天心有在,又令脱也。昨日既能脱,则后日之加害,恐亦无如予何。然青田荆棘之地,虎视眈眈,小弟又何苦以身为尝试,请亦从兹逝矣。让卜兄好自为之,倘逞强纵恶,惹祸招灾,却怨我长孙肖不着。"
强之良道:"兄之良言,字字珠玉。但可惜卜兄性子暴戾,倚着尊公威福,再不思前想后,无忝兄暂暂避去,自是妙算。但小弟愚不谏贤,还有一事请教。无忝兄既感知敦义,必不舍管小姐而他娶,则卜小姐答聘诗,何不一并缴还,也可暂绝葛藤。"长孙肖听了,说道:"聘既无征,诗又何据。本当送还,今不还者,实爱其诗与字之精美,小弟欲时时赏玩耳。且留此诗,亦可遮昨日饱老拳之差也。"强之良见长孙肖不肯还他,就不苦索。又说了几句闲话,方才别去。正是:
来往称朋友,心肠若寇仇。
因为一时势,遂令五伦羞。
强之良打听了长孙肖要避去的消息,忙来报知卜成仁道:"长孙无忝被我说了许多狼虎的话,将他吓倒。他已知安身不牢,思量要走。但恐他耽耽搁搁,又生他变,莫若再弄两支鬼兵去惊他一惊,使他速去就妙。"卜成仁道:"这鬼兵怎么样?"强之良道:"待小弟再去混他,只说仁兄要到府中去告他前日借宿东庄,偷盗物件。又叫张媒婆到管小姐处,说要叫盗贼到书馆中,要害他性命,他自然害怕去矣。"卜成仁听了大喜道:"有理,有理,就去行了。"只因这回行,有分教:
忽而变作不俟驾而行。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白茫茫水溢蓝桥 昏邓邓鱼沉雁杳
词曰: 说是还非,思念终无已。急睹再来谁毁,怨恨何时得止。龙蛇字迹,定然还可推详。连夜风雷变换,感怀宁不悲伤。 调寄《清平乐》
话说许绣虎,在粉壁下不见和诗,胸中(万千)愁苦。忽有人在背后问他,原来这人是居行简。因当日素琴看见许绣虎看诗狂喜,回报小姐。小姐深悔不曾虑及,恐有人看破不雅。遂商量使人讨了知府的告示,着寺僧粉饰过了。事虽做得稳当,然心中只觉得情怀难遣,摆脱不下。一日夜间与素琴商议道:"我想(这)许生当日只不过路途一面,遂尔寻访至此。我一时见他这两首诗,不禁情之所钟,不能掩抑,只得寓言酬和。如今(细细)想来,我一个闺秀女子,(忘了本来面目,)而与不识面男子倡和,甚觉愧心。今喜灭迹,谅少人知,我心始安矣!"素琴道:"小姐之论固云是矣。只是(方才)小姐所言,情之所钟与彼酬和,(既酬和矣,)今又灭其迹,使他问息无由,寻求何据?日日昏昏懵懂,在于乌有之乡(东摸西索),则又令人可怜。"小姐听了,低首半晌,(只得)勉强说道:"这种机关又非你我所知,只合听之而已。他果必欲访求,(他是个有心之人,)我已留名落款,谅能会意。"素琴道:"我今想来,小姐害人不浅矣!"小姐道:"我有何事害人?"素琴道:"当日许生与小姐路遇,认小姐是男子,只合留名落款,亦以男子之名,使他在男子寻访。况且小姐是秀才,只该写学中名字,他还容易寻求。如今(合诗中又许以婚好,落款又)写的是小姐的闺名,却叫他何处寻求?小姐(深藏闺中不出,他要寻求,我恐皓首琼年,终不得见。先前小姐见诗,)倒有意怜他爱他,又慕他少年,(恐他少年癫狂无度,束其身心。我恐将来)反使他颠颠倒倒,糊糊涂涂结疑团而不解,置身在无可奈何之天?先前小姐欲使检束其身心,而心身反觉飘忽,岂不将小姐一段怜他爱他之念,竟做了害他之意了。"小姐听了,呆想道:"这怎么处?不如等老爷回家,将此事说知,着人访他。"素琴道:"(老爷今在数百里之外,)他今在穷愁逆旅之中,感怀甚切,憔悴甚易,怎么等得老爷回来?"小姐想了半晌,笑道:"我今仍改男装,着人招致一见,但恐有涉嫌疑,如之奈何?"素琴道:"小姐若肯仍旧男装相见,何有嫌疑?"
小姐道:"且到明日再作商量。"说罢,各自安寝。到了次早,恰好居行简回家,夫人同小姐接见,闲谈了半晌。夫人问道:"老爷离家许久,阅人多矣,不知可有一属意之人,完得你我的心事否?"居行简见问,(只皱了双眉,)摇头道:"我此番出门(繁街陋巷,)到处经心,俱是(些)泛常之子。即有一二入目者,(及至)托人去访,又已有了亲事,故此终无一有。"夫人道:"老爷既不曾有遇,我到访得一人,只等老爷回来商议。"居行简问道:"夫人访的是什么人?"夫人道:"也不是我访的,倒是女儿(自家)访(寻)的。"遂将当日偶遇,今又题诗相和的事,细细说知。居行简问道:"他的诗可曾抄录来否?"夫人道:"已曾抄录。"因着素琴到小姐房中取来,不一时取到。居行简先看了许生原唱,不胜心喜。后看女儿和诗,点头说道:"此子之才,已见一斑,此子之貌,我虽未见,然孩儿和诗中,已露微词,可为好逑矣!我今只须着人请来,与他面订婚姻,也算完、我的一件大事。说罢,看着小姐,只俯首不语。居行简说道:"孩儿自幼男装,襟怀旷逸,为何今乃默然?"小姐道:"(只为孩儿愉悦双亲,腼颜不以为耻。今又)为女儿终身之事,(以至两大人)日夜经心,未尝少懈,孩儿岂敢言私。只因孩儿被父母视作男儿,无有拘束。不期与许生遭遇,认孩儿是男子,有欲愿结金兰,访寻至此,题诗在壁,为孩儿所见。孩儿一时失检,忘其本来,和了两首,又不合留名,已为深愧,幸尔去迹。不意母亲不能隐讳,在父亲前悉为露达,使(不肖女)抱惭无地!"居行简笑道:"行而持正,有合于礼,亦事之常,孩儿何必如此?我今正欲以游戏而行正礼,才是文人所为。只不知此生寓在何处?我欲使其来家,观其人品方妙。"
(此时)小姐(渐有喜色,)道:"大约此生所去不远。孩儿料他必常在素壁之下低回摹拟,而不去者有之。若不低回摹拟,是无足取,只索置之。但孩儿细想,向来男儿入泮,人只知庭前玉树,未闻有闺阁藏娇。倘或要请相见,还是有子应之,有女应之?"居行简又笑道:"向来有子,只得以有子应之。如欲请见,孩儿亦不妨以男装见之。只恐异日花烛之下,使他疑男却是疑女,却非到也是一段佳话。"说罢,夫人与小姐齐笑不止。正是:
话成趣处方成话,事到真奇始是奇。
若出寻常还泛泛,村夫遇妇一般儿。
居行简遂带一个小童,跟随出门到法界寺来,不去惊动寺僧。(只闲行)缓步半晌。忽(见)有(个僧人引着)一个少年入寺,遂闪在一旁。却见这位少年对着粉壁凄凄楚楚,知是许生。遂立在他背后,问道:"郎君有何隐衷难于对人,而效此面壁?诚恐面壁九年,终无一得,何不向在下明言,或有见闻,亦可指示?(这)许绣虎对着粉壁,气苦得无可奈何。忽听见背后有人问他,(欲待不答,却听见问得有因)只得回转身来一看。却见这人面丰貌秀,神聚气清,知是一位先辈。连忙(深深)一拱,道:"晚生实有苦怀,不可对人言者。只索向此墙壁增悲添恨耳!何敢在先生之前琐亵,惟存愁恨而已。"(此时)居行简见他人品果然比玉还润,(已是)暗暗欢喜。遂故意问道:"郎君莫非爱此新壁,欲写愁肠,恨有禁约,不能抒意么?"许绣虎道:"晚生先前已有题感,深喜有人属和,难求属和之人。正欲在此诗壁之下,寝食以候。不意府尊禁止涂秽,若使原诗并存,希图和诗之友常来,或得一见。谁料被寺僧一例粉饰重新,以致晚生茫然若失,何处寻求?所以在此愁苦。"居行简道:"郎君在此留题,却为何事?"许绣虎道:"是访友不遇而题。"居行简道:"(寻师访友,亦儒事之常。)郎君访此友,必是交情笃厚的人了?"许绣虎道:"若是交情笃厚,何必访求?"居行简道:"既非交情笃厚,必是(一位)声名远播的了?"许绣虎道:"若有声名,只消到此登堂可见,又何必东寻西觅,(绝无影响。)"居行简道:"这等说来,必是与郎君(诗文来往,)神交契合的了?"许绣虎(摇首)道:"(若有诗文,也还可寻。只这)神交契合(四字),却被先生猜着的了。当日晚生因路过吴门,偶遇一位不识姓名的少年,青青子衿宛若子都。因思这少年擅此美貌,必有奇才。又思朋友乃五伦之一,或者堪作吾师,吾则以师事之。堪作吾友,吾则以友奉之。故来寻访。不意寻访无门,只得题诗壁上,以明怀感。不意题诗之后,竟有属和之人。(得一属合,又是少年,已是喜出望外。)细玩诗中之意,又令人疑虑万千,梦魂颠倒。若说是个少年,只该订知己之交情,为何言及婚好?以致晚生难猜难想。(了不可问。)正欲摹其腕迹,口炙芳甘,孰知有此禁示,使寺僧粉饰,以绝我想。使晚生在此吊影徘徊,追求无策,几欲触死壁间,以谢知己。不意先生垂问,不得不以实相告也!"居行简笑道:"原来郎君是个情种。只不知这和诗的少年是哪里人氏?(若是此处人,也还易访。)"许绣虎道:"当日途遇,原不曾问。问及旁人,说是松江秀才。就是和诗后,也说是云间。"居行简道:"这个不难,(老夫虽然倦于世物,这)松江秀才,老夫也(还)识(熟)有半。郎君不必自苦,今日老夫有些事体,明日屈过舍间,为郎君于秀才中寻访,何如?"许绣虎(听了)大喜,正欲言谢,不期这老者将手一拱,带了小童竟出寺(大门)而去。许绣虎心中欢喜,(因)暗想(道:"难得此老有些婆心,)替我去(寻)访,真幸中之大幸也!忽又一想,不胜跌足道:"我许绣虎聪明自负,怎又这等懵懂!与他说了这半日,怎么不曾问他姓名、住处。他今替我寻访,明日又从何处寻他?"欲要赶去问明,怎奈此老(者在前面),几个转弯,不知去向,又无人可问。急得没法,皱着双眉复身走入寺内,(来寻彗静)。却见几个寺僧俱穿着得齐齐整整,(同着彗静)走来,问道:"相公方才同着居老爷说话,如今老爷哪里去了?"许绣虎道:"同我说话的是一位老人家,已去远了,并没有什么居老爷来。"
众僧道:"这位老人家就是居老爷。怎么相公不认得?"许绣虎道:"(你们僧家叫人老爷,也是常事,何足为奇?)我实不认他是什么老爷。"彗静道:"(相公到此不久,怎认得他。)他是我松江府(第一)有名的乡宦,又是本寺的护法,曾做过鸿胪寺少卿。今日寺中各房有事,不曾着人在山门外伺候。适才有人看见,忙来报我,我赶来迎接,他又去了。只不知他几时到此的?"许绣虎听明,(方欢喜道:"我因心事忧愁,无暇问得他的姓名,正在追悔。也疑他是个有道长者,原来出过仕的,自然交游甚广,不误我事。"说罢与寺僧别过。路中与慧静细细说知,道:"我明早要去拜他。")慧静道:"(我到各房问信,俱说不知,却)喜得相公今日遇他,他只消着人到学中一问,就晓得题诗之人了。"(许绣虎欢欢喜喜,回到庵中。晓得居行简是做过鸿胪寺少卿的,越发不敢轻忽。)到了次日,许绣虎(遂即恭恭敬敬,取了一个大红柬帖,写了一个年家眷小侄的帖子,吩咐小芳跟随,(觉得尚早,只得停了一会,方才出门,一径)到了居家门首。小芳将帖子投到门上,管门的接了名帖,进去半晌,(笑嘻嘻)出来说道:"家老爷晓得相公今日必来相访,要在家等候。不期来了一位过客,船在河下立等相会,万不能辞,只得清早出门回拜去了。临行吩咐道,若是许相公到此,必要留请进厅宽坐一时,回来相见,相公可请进厅宽坐。"(许绣虎道:"小子拜谒长者,礼当谨候。")说罢,那仆人就引许绣虎走入大门来,即有两个老仆开了中门,引着许绣虎到厅上客位坐下。(就有)小童送过茶来。许绣虎饮毕,坐了半晌,(茶过三杯,旁边一个)小童笑嘻嘻说道:"老爷临行吩咐道,许相公到此,倘若会客来迟,厅上不便久坐,(况且许相公与老爷有年家世谊,就如子侄一般,不妨)请进书室略候片时。如若许相公不能久坐,或别有他事,不妨请回,改日再来相见也可使得。许绣虎(听了。欢欢喜喜的说)道:"得蒙老爷推念世谊,待以子侄,何敢言外。况且)我有事干渎你家老爷,必要面见指明,万不能缓,岂可以老爷公出,而竟回去之理!既命书室相候,敢不敬从?小童(听了,)遂在前引走,不多时走入书室中来。许绣虎走入书室,但见(书室中牙笺玉轴,古玩充盈,)图书琳琅满目,足堪赏玩。忽抬头一眼看去,不觉吃了一惊。只因这一惊,有分教:
终日糊涂,到底不明不白;
连宵细思,难推谁是谁非。
不知后事果是如何相见,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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