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沈将仕三千买笑钱 王朝议一夜迷魂阵_二刻拍案惊奇(明)凌鞒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中国古代小说

      

 

卷八 沈将仕三千买笑钱 王朝议一夜迷魂阵

 

  词云:

  风月襟怀,图取欢来,欢场中尽有安排。呼卢博赛,岂不豪哉?费自家心,自家力,自家财。有等奸胎,惯弄乔才,巧妆成科诨难猜。非关此辈,忒使心乖。总自家痴,自家狠。自家呆。--词寄《行香子》。

  这首词说着人世上诸般欢事,皆可遣兴陶情,惟有赌博一途最是为害不浅。盖因世间人总是一个贪心所使,见那守分的一日里辛辛苦苦,巴着生理,不能勾近得多少钱:那赌场中一得了采,精金、白银只在一两掷骰子上收了许多来,岂不是个不费本钱的好生理?岂知有这几掷赢,便有几掷输。赢时节,道是倘来之物,就有粘头的,讨赏的,帮衬的,大家来撮哄。这时节意气扬扬,出之不吝。到得赢骰过了,输骰齐到,不知不觉的弄个罄净,却多是自家肉里钱,旁边的人不曾帮了他一文。所以只是输的多,赢的少。有的不伏道:"我赢了就住,不到得输就是了。"这句话恰似有理,却是那一个如此把得定?有的巴了千钱要万钱,人心不足不肯住的。有的乘着胜来,只道是常得如此,高兴了不肯住的。有的怕别人讥诮他小家子相,碍上碍下不好住的。及至临后输来,虽悔无及,道先前不曾住得,如今难道就罢?一发住不成了,不到得弄完决不收场。况且又有一落场便输了的,总有几掷赢骰,不勾番本,怎好住得?到得番本到手,又望多少赢些,那里肯住?所以一耽了这件滋昧,定是无明无夜,抛家失业,失魂落魄,忘餐废寝的。朋友们讥评,妻子们怨怅,到此地位,一总不理。只是心心念念记挂此事,一似担雪填井,再没个满的日子了。全不想钱财自命里带来,人人各有分限,岂由你空手博来,做得人家的?不要说不能勾赢,就是赢了,未必是福处。

  宋熙宁年间,相国寺前有一相士,极相得着,其门如市。彼时南省开科,纷纷举子多来扣问得失。他一一决来,名数不爽。有一举子姓丁名,随众往访。相士看见大惊道:"先辈气色极高,吾在此阅人多矣,无出君右者。据某所见,便当第一人及第。"问了姓名,相士就取笔在手,大书数字于纸云:"今科状元是丁堤。"粘在壁上。向丁生拱手道:"留为后验。"丁生大喜自负,别了相士,走回寓中来。不觉心神畅快,思量要寻个乐处。

  元来这丁生少年才俊,却有个僻性,酷好的是赌博。在家时先曾败掉好些家资,被父亲锁闭空室,要饿死他。其家中有妪怜之,破壁得逃。到得京师,补试太学,幸得南省奏名,只待廷试。心绪闲暇,此兴转高。况兼破费了许多家私,学得一番奢遮手段,手到处会赢,心中技痒不过。闻得同榜中有两个四川举子,带得多资,亦好赌博。丁生写个请帖,着家童请他二人到酒楼上饮酒。二人欣然领命而来,分宾主坐定。饮到半酣,丁生家童另将一个包袱放在左边一张桌子上面,取出一个匣子开了,拿出一对赏钟来。二客看见匣子里面藏着许多戏具,乃是骨牌、双陆、围棋、象棋及五木骰子,枚马之类,无非赌博场上用的。晓得了生好此,又触着两人心下所好,相视而笑。丁生便道:"我们乘着酒兴,三人共赌一回取乐何如?"两人拍手道:"绝妙!绝妙!"一齐立起来,看楼上旁边有一小阁,丁生指着道:"这里头到幽静些。"遂叫取了博具,一同到阁中来。相约道:"我辈今日逢场作欢,系是彼此同袍,十分大有胜负,忒难为人了。每人只以万钱为率,尽数赢了,止得三万,尽数输了,不过一万,图个发兴消闲而已。"说定了,方才下场,相博起来。初时果然不十分大来往,到得掷到兴头上,你强我赛,各要争雄,一二万钱只好做一掷,怎好就歇得手?两人又着家童到下处,再取东西,不着本钱,频频添入,不记其次。丁生煞是好手段,越赢得来,精神越旺。两人不伏输,狠将注头乱推,要博转来,一注大似一注,怎当得了生连掷胜来,两人出注,正如众流归海,尽数赶在丁生处了,直赢得两人油干火尽。两人也怕起来,只得忍着性子住了,垂头丧气而别。丁生总计所赢,共有六百万钱。命家童等负归寓中,欢喜无尽。

  隔了两日,又到相士店里来走走,意欲再审问他前日言语的确。才进门来,相士一见大惊道:"先辈为何气色大变?连中榜多不能了,何况魁选!"急将前日所粘在壁上这一条纸扯下来,揉得粉碎。叹道:"坏了我名声,此番不准了。可恨!可恨!"丁生慌了道:"前日小生原无此望,是足下如此相许。今日为何改了口,此是何故?"相士道:"相人功名,先观天庭气色。前日黄亮润泽,非大魁无此等光景,所以相许。今变得枯焦且黑滞了,那里还望功名?莫非先辈有甚设心不良,做了些谋利之事,有负神明么?试想一想看!"丁生悚然,便把赌傅得胜之事说出来,道:"难道是为此戏事?"相士道:"你莫说是戏事,关着财物,便有神明主张。非义之得,自然减福。"丁生悔之无及,忖了一忖,问相士道:"我如今尽数还了他,敢怕仍旧不妨了?"相士道:"才一发心,暗中神明便知。果能悔过,还可占甲科,但名次不能如旧,五人之下可望,切须留心!"

  丁生亟回寓所,着人去请将二人到寓。两人只道是又来纠赌,正要番手,三脚两步忙忙过来。丁生相见了,道:"前日偶尔做戏,大家在客中,岂有实得所赢钱物之理?今日特请两位过来,奉还原物。"两人出于不意道:"既已赌输,岂有竟还之理!或者再博一番,多少等我们翻些才使得。"丁生道:"道义朋友,岂可以一时戏耍伤损客囊财物?小弟誓不敢取一文,也不敢再做此等事了。"即叫家童各将前物竟送还两人下处。两人喜出望外,道是丁生非常高谊,千恩万谢而去。岂知丁生原为着自己功名要紧,故依着相士之言,改了前非。

  后来廷试唱名,果中徐铎榜第六人,相士之术不差毫厘。若非是这一番赌,这状头稳是丁堤,不让别人了,今低了五名。又还亏得悔过迁善,还了他人钱物,尚得高标;倘贪了小便宜,执迷不悟,不弄得功名没分了?所以说,钱财有分限,靠着赌博得来,便赢了也不是好事。况且有此等近利之事,便有一番谋利之术。有一伙赌中光棍,惯一结了一班党与,局骗少年子弟,俗名谓之"相识"。用铅沙灌成药骰,有轻有重。将手指捻书转来,捻得得法,抛下去多是赢色,若任意抛下,十掷九输。又有损使手法,拳红坐六的。又有阴阳出法,推班出色的。那不识事的小二哥,一团高兴,好歹要赌,俗名唤作"酒头"。落在套中,出身不得,谁有得与你赢了去?奉劝人家子弟,莫要痴心想别人的。看取丁堤故事,就赢了也要折了状元之福。何况没福的?何况必输的?不如学好守本分的为强。有诗为证:

  财是他人物,痴心何用贪?

  寝兴多失节,饥饱亦相参。

  输去中心苦,赢来众口馋。

  到头终一败,辛苦为谁甜?

  小子只为苦口劝者世人休要赌博,却想起一个人来,没事闲游,摆在光棍手里,不知不觉弄去一赌,赌得精光,没些巴鼻,说得来好笑好听:

  风流误入绮罗丛,自讶通宵依翠红。

  谁道醉翁非在酒?却教眨眼尽成空。

  这本话文,乃在宋朝道君皇帝宣和年间,平江府有一个官人姓沈,承着祖上官荫,应授将仕郎之职,赴京听调。这个将仕家道丰厚,年纪又不多,带了许多金银宝货在身边。少年心性,好的是那歌楼舞谢,倚翠偎红,绿水青山,闲茶浪酒,况兼身伴有的是东西。只要撞得个乐意所在,挥金如土,毫无吝色。大凡世情如此,才是有个撒漫使钱的勤儿,便有那帮闲助懒的陪客来了。寓所差不多远,有两个游手人户:一个姓郑,一个姓李,总是些没头鬼,也没个甚么真名号,只叫作郑十哥,李三哥。终日来沈将仕下处,与他同坐同起,同饮同餐,沈将仕一刻也离不得他二人。他二人也有时破些钱钞,请沈将仕到平康里中好姊妹家里。摆个还席。吃得高兴,就在妹妹人家宿了。少不得串同了他家扶头打差,一路儿撮哄,弄出些钱钞,大家有分,决不到得白折了本。亏得沈将仕壮年贪色,心性不常,略略得昧就要跳槽,不迷恋着一个,也不能起发他大主钱财,只好和哄过日,常得嘴头肥腻而已。如是盘桓将及半年,城中乐地也没有不游到的所在了。

  一日,沈将仕与两人商议道:"我们城中各处走遍了,况且尘嚣嘈杂,没甚景趣。我要城外野旷去处走走,散心耍子一回何如?"郑十、李三道:"有兴,有兴,大官人一发在行得紧。只是今日有些小事未完,不得相陪,若得迟至明日便好。"沈将仕道:"就是明日无妨,却不可误期。"郑、李二人道:"大官人如此高怀,我辈若有个推故不去,便是俗物了,明日准来相陪就是。"两人别去了一夜,到得次日,来约沈将仕道:"城外之兴何如?"沈将仕道:"专等,专等。"郑十道:"不知大官人轿去?马去?"李三道:"要去闲步散心,又不赶甚路程,要那轿马何干?"沈将仕道:"三哥说得是。有这些人随着,便要来催你东去西去,不得自由。我们只是散步消遣,要行要止,凭得自家,岂不为妙?只带个把家童去跟跟便了。"沈将仕身边有物,放心不下,叫个贴身安童背着一个皮箱,随在身后。一同郑、李二人踱出长安门外来。但见:甫高城廓,渐远市廛。参差古树绕河流,荡漾游丝飞野岸。布帘沽酒处,惟有耕农村老来尝;小艇载鱼还,多是牧竖樵夫来问。炊烟四起,黑云影里有人家,路径多歧,青芦痕中为孔道。别是一番野趣,顿教忘却尘情。

  三人信步而行,观玩景致,一头说话,一头走路。迤逦有二三里之远,来到一个塘边。只见几个粗腿大脚的汉子赤剥了上身,手提着皮挽,牵着五六匹好马,在池塘里洗浴。看见他三人走来至近,一齐跳出塘子,慌忙将衣服穿上,望着三人齐声迎喏。沈将仕惊疑,问二人道:"此辈素非相识,为何见吾三人恭敬如此?"郑、李两人道:"此王朝议使君之隶卒也。使君与吾两人最相厚善,故此辈见吾等走过,不敢怠慢。"沈将仕道:"元来这个缘故,我也道为何无因至前!"

  三人又一头说,一头走,高池边上前又数百步远了。李三忽然叫沈将仕一声道:"大官人,我有句话商量着。"沈将仕道:"甚话?"李三道:"今日之游,颇得野兴,只是信步浪走,没个住脚的去处。若便是这样转去了,又无意味。何不就骑着适才主公之马,拜一拜王公,岂不是妙?"沈将仕道:"王公是何人?我却不曾认得,怎好拜他?"李三道:"此老极是个妙人,他曾为一大郡守,家资绝富,姬妾极多。他最喜的是宾客往来,款接不倦。今年纪已老,又有了些疾病,诸姬妾皆有离心。却是他防禁严密,除了我两人忘形相知,得以相见,平时等闲不放出外边来。那些姬妾无事,只是终日合伴顽耍而已。若吾辈去看他,他是极喜的。大官人虽不曾相会,有吾辈同往,只说道钦慕高雅,愿一识荆,他看见是吾每的好友,自不敢轻。吾两人再递一个春与他,等他晓得大官人是在京调官的,衣冠一脉,一发注意了,必有极精的饮馔相款。吾每且落得开怀快畅他一晚,也是有兴的事。强如寂寂寞寞,仍旧三人走了回去。"沈将仕心里未决,郑十又道:"此老真是会快活的人,有了许多美妾,他却又在朋友面上十分殷勤,寻出兴趣来。更兼留心饮馔,必要精洁,惟恐朋友们不中意,吃得不尽兴。只这一片高兴热肠,何处再讨得有?大官人既到此地,也该认一认这个人,不可错过。"沈将仕也喜道:"果然如此,便同二位拜他一拜也好。"李三道:"我每原回到池边,要了他的马去。"于是三人同路而回,走到池边。郑、李大声叫道:"带四个马过来!"看马的不敢违慢,答应道:"家爷的马,官人每要骑,尽意骑坐就是。"郑、李与沈将仕各骑了一匹,连沈家家童棒着箱儿,也骑了一匹。看马的带住了马头,问道:"官人每要往那里去?"郑生将鞭梢指道:"到你爷家里去。"看马的道:"晓得了。"在前走着引路,三人联盟按辔而行。

  转过两个坊曲,见一所高门,李三道:"到了,到了。郑十哥且陪大官人站一会,待我先进去报知了,好出来相迎。"沈将仕开了箱,取个名帖,与李三带了报去。李三进门内去了,少歇出来道:"主人听得有新客到此,甚是喜欢。只是久病倦懒,怕着冠带,愿求便服相见。"沈将仕道:"论来初次拜谒,礼该具服。今主人百命,恐怕反劳,著许便服,最为洒脱。"李三又进去说了。只见王朝议命两个安童扶了,一同李三出来迎客。沈将仕举眼看时,但见:仪度端庄,容颜羸瘦。一前一却,浑如野鹤步罡;半喘半吁,大似吴牛见月。深浅躬不思而得,是鹭鸳班里习将来;长短气不约而同,敢莺燕窝中输了去?

  沈将仕见王朝议虽是衰老模样,自然是土大夫体段,肃然起敬。王朝议见沈将仕少年丰采,不觉笑逐颜开,拱进堂来。沈将仕与二人俱与朝议相见了。沈将仕叙了些仰慕的说话道:"幸郑、李两兄为绍介,得以识荆,固快夙心,实出唐突。"王朝议道:"两君之友,即仆友也。况两君胜士,相与的必是高贤,老朽何幸,得以沾接!"茶罢,朝议揖客进了东轩,分付当直的设席款待。分付不多时,杯盘果馔片刻即至。沈将仕看时,虽不怎的大摆设,却多精美雅洁,色色在行,不是等闲人家办得出的。朝议谦道:"一时不能治具,果菜小酌,勿怪轻亵。"郑、李二人道:"沈君极是脱洒人,既贡吾辈相知,原不必认作新客。只管尽主人之兴,吃酒便是,不必过谦了。"小童二人频频斟酒,三个客人忘怀大嚼,主人勉强支陪。

  看看天晚,点上灯来。朝议又陪了一晌,忽然喉中发喘,连嗽不止,痰声曳锯也似晌震四座,支吾不得。叫两个小童扶了,立起身来道:"贱体不快,上客光顾,不能尽主礼,却怎的好?"对郑生道:"没奈何了,有烦郑兄代作主人,请客随意剧饮,不要阻兴。老朽略去歇息一会,煮药吃了,少定即来奉陪。恕罪!恕罪!"朝议一面同两个小童扶拥而去。

  剩得他三个在座,小童也不出来斟酒了。李三道:"等我寻人去。"起身走了进去。沈将仕见主人去了,酒席阑珊,心里有些失望。欲待要辞了回去,又不曾别得主人,抑且余兴还未尽,只得走下庭中散步。忽然听得一阵欢呼掷银子声,循声觅去,却在轩后一小阁中,有些灯影在窗隙里射将出来。沈将仕将窗隙弄大了些,窥看里面。不看时万事全体,一看看见了,真是:酥麻了半壁,软瘫做一堆。你道里头是甚光景?但见:明烛高张,巨案中列。掷卢赛雉,纤纤玉手擎成:喝六呼么,点点朱唇吐就。金步摇,玉条脱,尽为孤注争雄:风流阵,肉屏风,竟自和盘托出。若非广寒殿里,怎能勾如许仙风?不是金各国中,何处来若干媚质?任是愚人须缩舌,怎教浪子不输心!

  元来沈将仕窗隙中看去,见里头是美女七八人,环立在一张八仙桌外。桌上明晃晃点着一枝高烛,中间放下酒}一架,一个骰盆。盆边七八堆采物,每一美女面前一堆,是将来作注赌采的。众女掀拳裸袖,各欲争雄。灯下偷眼看去,真个个个如嫦娥出世,丰姿态度,目中所罕见。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看得目不转睛,顽涎乱吐。正在禁架不定之际,只见这个李三不知在那里走将进去,也窜在里头了,抓起色子,便待要掷下去。众女赌到间深处,忽见是:李三下注,尽嚷道:"李秀才,你又来鬼厮搅,打断我妹妹们兴头!"李三顽着脸皮道:"便等我在里头,与贤妹们帮兴一帮兴也好。"一个女子道:"总是熟人,不妨事。要来便来,不要酸子气,快摆下注钱来!"众女道:"看这个酸鬼那里熬得起大注?"一递一句讥诮着。李三掷一掷,做一个鬼脸,大家把他来做一个取笑的物事。李三只是忍着羞,皮着脸,凭他擎面啐来,只是顽钝无耻,挨在帮里。一霎时,不分彼此,竟大家着他在里面掷了。

  沈将仕看见李三情状,一发神魂摇荡,顿足道:"真神仙境界也!若使吾得似李三,也在里头厮混得一场,死也甘心!"急得心痒难熬,好似热地上蜒蚰,一歇儿立脚不定,急走来要与郑十商量。郑十正独自个坐在前轩打盹,沈将仕急摇他醒来道:"亏你还睡得着!我们一样到此,李三哥却落在蜜缸里了。"郑十道:"怎么的?"沈将仕扯了他手,竟到窗隙边来,指着里面道:"你看么!"郑十打眼一看,果然李三与群女在里头混赌。郑十对沈将仕搭:"这个李三,好没廉耻!"沈将仕道:"如此胜会,怎生知会他一声,设法我也在里头去掷掷儿,也不在了今日来走这一番。"郑十道:"诸女皆王公侍儿。此老方才去眠宿了,诸女得闲在此顽耍。吾每是熟极的,故李三插得进去。诸女素不识大官人,主人又不在面前,怎好与他们接对?须比我每不得。"沈将仕情极了道:"好哥哥,带挈我带挈。"郑十道:"若挨得进去,须要稍物,方才可赌。"沈将仕道:"吾随身箧中有金宝千金,又有二三千张茶券子可以为稍。只要十哥设法得我进去,取乐得一回,就双手送掉了这些东西,我愿毕矣。"郑十道:"这等,不要高声,悄悄地随着我来,看相个机会,慢慢插将下去。切勿惊散了他们,便不妙了。"

  沈将仕谨依其言,不敢则一声。郑十拽了他手,转湾抹角,且是熟溜,早已走到了聚赌的去处。诸姬正赌得酣,各不抬头,不见沈将仕。郑十将他捏一把扯他到一个稀空的所在站下了。侦伺了许久,直等两下决了输赢,会稍之时,郑十方才开声道:"容我每也掷掷儿么?"众女抬头看时,认得是郑十。却见肩下立着个面生的人,大家喝道:"何处儿郎,突然到此!"郑十道:"此吾好友沈大官人,知卿等今宵良会,愿一拭目,幸勿惊讶。"众女道:"主翁与汝等通家,故彼此各无避忌,如何带了他家少年来搀预我良人之会?"一个老成些的道:"既是两君好友,亦是一体的。既来之,则安之,且请一杯迟到的酒。"遂取一大卮,满斟着一杯热酒,奉与沈将仕。沈将仕此时身体皆已麻酥,见了亲手奉酒,敢有推辞?双手接过来,一饮而尽,不剩一滴。奉酒的姬对着众姬笑道:"妙人也,每人可各奉一杯。"郑十道:"列位休得炒断了掷兴。吾友沈大官人,也愿与众位下一局。一头掷银,一头饮酒助兴,更为有趣。"那老成的道:"妙,妙。虽然如此也要防主人觉来。"遂唤小鬟:"快去朝议房里伺侯,倘若睡觉,函来报知,切勿误事!"小鬟领命去了。

  诸女就与沈将仕共博,沈将仕自喜身入仙宫,志得意满,采色随手得胜。诸姬头上钗饵首饰,尽数除下来作采赌赛,尽被沈将仕赢了,须臾之间,约有千金。诸姬个个目睁一呆,面前一空。郑十将沈将仕扯一把道:"赢勾了,歇手罢!"怎当得沈将仕魂不附体,他心里只要多插得一会寡趣便好,不在乎财物输赢,那里肯住?只管伸手去取酒吃,吃了又掷,掷了又吃,诸姬又来趁兴,奉他不休。沈将仕肉麻了,风将起来,弄得诸姬皆赤手无稍可掷。

  其间有一小姬年最少,貌最美,独是他输得最多,见沈将仕风风世世,连掷采骰,带者怒容,起身竟去。走至房中转了一转,提着一个羊脂玉花樽到面前,向桌上一抓道:"此瓶什千缗,只此作孤注,输赢在此一决。"众姬问道:"此不是尔所有,何故将来作注?"小姬道:"此主人物也。此一决得胜因妙,倘若再不如意一发输了去,明日主人寻究,定遭鞭棰。然事势至此,我情已极,不得不然!"众人劝他道:"不可赶兴,万一又输,再无挽回了。"小姬怫然道:"凭我自主,何故阻我!"坚意要掷。众人见他已怒,便道:"本图欢乐,何故到此地位?"沈将仕看见小姬光景,又怜又爱,心里踌躇道:"我本意岂欲赢他?争奈骰子自胜,怎生得帮衬这一掷输与他了,也解得他的恼怒:不然,反是我杀风景了。"

  看官听说:这骰子虽无知觉,极有灵通,最是跟着人意兴走的。起初沈将仕神来气旺,胜采便跟着他走,所以连掷连赢。歇了一会,胜头已过,败色将来。况且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情愿认输,一团锐气已自馁了十分了。更见那小姬气忿忿,雄纠纠,十分有趣,魂灵也被他吊了去。心里忙乱,一掷大败。小姬叫声:"惭愧!也有这一掷该我赢的。"即把花樽底儿朝天,倒将转来。沈将仕只道止是个花樽,就是千缗,也赔得起。岂知花樽里头尽是金钗珠排塞满其中,一倒倒将出来,辉煌夺目,正不知多少价钱,尽该是输家赔偿的。沈将仕无言可对。郑、李二人与同诸姬公估价值,所值三千缗钱。沈将仕须赖不得,尽把先前所赢尽数退还,不上千金。只得走出叫家僮取带来箱子里面茶券子二千多张,算了价钱,尽作赌资还了。说话的,"茶券子"是甚物件,可当金银?看官听说:"茶券子"怕是"茶引"。宋时禁茶榷税,但是茶商纳了官银,方关茶引,认引不认人。有此茶引,可以到处贩卖。每张之利,一两有余。大户人家尽有当着茶引生利的,所以这茶引当得银子用。苏小卿之母受了三千张茶引,把小卿嫁与冯魁,即是此例也。沈将仕去了二千余张茶引,即是去了二千余两银子。沈将仕自道只输得一掷,身边还有剩下几百张,其余金宝他物在外不动,还思量再下局去,博将转来。忽听得朝议里头大声咳嗽,急索唾壶。诸姬慌张起来,忙将三客推出阁外,把火打灭,一齐奔入房去。

  三人重复走到轩外元饮酒去处,刚坐下,只见两个小童又出来劝酒道:"朝议多多致意尊客:'夜深体倦,不敢奉陪,求尊客发兴多饮一杯。'"三人同声辞道:"酒兴已阑,不必再叨了,只要作别了便去。"小童走进去说了,又走出来道:"朝议说:'仓卒之间,多有简慢。夜已深,不劳面别。",此后三日,再求三位同会此处,更加尽兴,切勿相拒。"又叫分付看马的仍旧送三位到寓所,转来回话。三人一同沈家家僮,乘着原来的四匹马,离了王家。行到城门边,天色将明,城门已自开了。马夫送沈将仕到了寓所,沈将仕赏了马夫酒钱,连郑、李二人的也多是沈将仕出了,一齐打发了去。郑、李二人别了沈将仕道:"一夜不睡,且各还寓所安息一安息,等到后日再去赴约。"二人别去。沈将仕自思夜来之事,虽然失去了一二千本钱,却是着实得趣。想来老姬赞他,何等有情。小姬怒他,也自有兴。其余诸姬递相劝酒,轮流睹赛,好不风光!多是背着主人做的。可恨郑、李两人先占着这些便宜,而今我既弄入了门,少不得也熟分起来,也与他二人一般受用。或者还有括着个把上手的事在里头,也未可知。转转得意。因两日困倦不出门,巴到第三日清早起来,就要去再赴王朝议之约。却不见郑、李二人到来,急着家僮到二人下处去请。下处人回言走出去了,只得呆呆等着。等到日中,竟不见来。沈将仕急得乱跳,肚肠多爬了出来。想一想道:"莫不他二人不约我先去了?我既已拜过扰过,认得的了,何必待他二人?只是要引进内里去,还须得他每领路。我如今各些礼物去酬谢前晚之酌,若是他二人先在,不必说了。若是不在,料得必来,好歹在那里等他每为是。"

  叫家僮雇了马匹,带了礼物,出了城门。竟依前日之路,到王朝议家里来。到得门首,只见大门拴着。先叫家僮寻着旁边一个小侧门进去,一直到了里头,并无一人在内。家僮正不知甚么缘故,走出来回复家主。沈将仕惊疑,犹恐差了,再同着家僮走进去一看,只见前堂东轩与那聚赌的小阁宛然那夜光景目,却无一个人影。大骇道:"分明是这个里头,那有此等怪事!"急走到大门左侧,问着个开皮铺的人造:"这大宅里王朝议全家那里去了?"皮匠道:"此是内相侯公公的空房,从来没个甚么王朝议在此。"沈将仕道:"前夜有个王朝议,与同家眷正在此中居住,我们来拜他,他做主人留我每吃了一夜酒。分明是此处,如何说从来没有?"皮匠道:"三日前有好几个恶少年挟了几个上厅有名粉头,税了此房吃酒赌钱,次日分了利钱,各自散去,那里是甚么王朝议请客来?这位官人莫不着了他道儿了?"沈将仕方才疑道是奸计装成圈套,来骗他这些茶券子的,一二千金之物分明付了一空了。却又转一念头,追思那日池边唤马,宅内留宾,后来阁中聚赌,都是无心凑着的,难道是设得来的计较?似信不信道:"只可惜不见两人,毕竟有个缘故在内,等待几日,寻着他两个再问。"

  岂知自此之后,屡屡叫人到郑、李两人下处去问,连下处的人多不晓得,说道:"自那日出后,一竟不来,虚锁着两间房,开进去,并无一物在内,不知去向了。"到此方知前日这些逐段逐节行径,令人看不出一些,与马夫小童,多是一套中人物,只在迟这一夜里头打合成的。正是拐骗得十分巧处,神鬼莫测也!

  漫道良朋作胜游,谁知筐有阴谋?

  情闺不是闲人到,只为痴心错下筹。

 

 

第十回 五不足观书证道_二刻醒世恒言(清)心远主人编次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第十回 五不足观书证道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无常风送波.

  一笑到头谁是我,明明至理你知么?

  人生在世,日图三餐,夜图一宿,别无他事,这就与草木何异,虽生在世,就是不生的一般。这种人,生他何用!又有一等,营营求利,无了无休,至死不以为足的,此等世上最多。看起此二样人,都唤做不曾醒悟。若比那随缘知足,淡然无求,与那立德立功、建忠孝之业于不朽者,又是两样人,庶几可以言道。然大约容易入道的夙有根器之人,自然大道亲而势利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多是那一种贪心不止的,竟没个回头日子,积了千金,要积万金,未了一世,思传百世,最是愚迷不醒哩。诗曰:

  桑田沧海有升沉,人世何劳太用心。

  竭力谋来难得实,谁知过去已成尘。

  江南有一个士人,不知他的名姓。半生落魄,性喜耽书,穷古极今的异书经史,无有不曾览到。便是天竺国有座《高丽藏》,藏中载着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天文地理,谶纬术数之书,足足周览了三遍。一日,已是将书都看完了,忽然拍手大笑一声,便弃了尘世,立刻证仙:东游瀛海,西至桑榆,自然无为,胸如天地。这士人不肯言出姓名。但自号为知虚子,自谓知得盈虚消息之理,世界上的人也不知他是甚等样的人,曾看的是甚等样书,习的是那一家教,知虚子只是无忧无虑.游行自在,不以世情为念。

  偶然一日,行到一个焦思国中,见那一国的人,无非都是忧愁思虑之态,没一个是得自在的。知虚子按落云头,住了云步,就生怜悯之心,欲与那些人说法。那国中人正当欲海翻波,愁城密砌之际,四方八面皆罗刹、诸天天魔、众鬼起兵围困,国中之人内无粮食,外无援兵,生死不得的时节。仰首见一神人,手执杨枝,拂下甘露,渐渐的只见罗刹人马远远散去。那神人身披羽服,头带华阳巾,手执柳枝,下在国中.脚踏凡地。那国中人民蒙他退了外兵,只是内迷难化,一齐向前叩头,求神仙指引,若得出此迷城,万劫不忘大德。知虚子微微笑道:"你们众人只道我真个就是个神人么?我就是那江南人氏,一向在虚无山上读书,见了古今许多事业,却也都归于乌有。只是那古今的人,一点名利心、贪痴心、私欲心,嫉妒心、作害心、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良之心不肯消灭,如今就造成你这焦思国。你这国中人,还是有缘国度,我今日与你指破迷城,大家醒悟,就不能同上西方,也强似沉迷苦海,你众人可道好么?"众人又一齐向前礼拜,恳求说法,拿了许多酒食、果品,齐来供献。知虚子道:"这些烟火食,不入吾口者有年矣。如今连烟火之气都不愿闻,可速速持了开去。"众人又去折了一枝鲜花,插在瓶中,供在面前,知虚子又闭目不视道:"去,去!何物草木之妖,敢近吾慧眼。"众人见他不受,就去取了一文钱道:"出家人当以化缘为事,我们便舍一文罢。"知虚子一发不要了。众人向前怒嚷着道:"这也不要,那也不要,我们却也不希罕你说什么法,讲什么经,你自去罢。"知虚子听了大笑道:"我不要你们物件,尚然如此动气,我若要你们财物时,待怎生样气哩。"

  忽然众人当中,也跳出一个读书的人来,道:"你这神人,也不过是叫我断绝那酒色财气的意思,谁不知道?你道是仙机玄妙,凡人不解,我读书人更聪明似你,难道就参不你透么?你虽说要人断绝了酒色财气四件事,就可成仙,你怎知道这四个宇,自开辟天地以来,直到如今,却是断不得的。若是人人效你,都去断绝了这酒色财气时,连那混沌也都死了,还有甚么世间,有甚么人类,还要你讲甚么法,度甚么众生!你是神人,你道我讲得不是,你就与我另讲一回么.你不知道.古人说得好:人不婚宦,情Q欲Y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这四句话,可是离得那四个字的么?你与我讲明白,我先拜你。"

  知虚子听了,又微微的笑道:"据你这个人,道是知我意思,却也还不知我意思哩。你既是聪明晓事的人,也可同大众站立在一边,听我演说。"知虚子先把手中杨技,拂了一拂,道:"我曾见一部书上说,当初晋朝时节,有个范丹,做了一个莱芜县令,生了四个儿子。为官清廉寡欲,一意爱养百姓。及至回到家中,一文私蓄也无,连那饭甑中尘,都生起来有三寸多厚,父子五个,终日受饿。饿了时,还在那里读书,说:'人生在世,节义为重,生死为轻;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若论那无耻之人,嗟来求生,呼蹴愿食,做这等样人,便羞也羞死了,何况饿死!又有那杀人劫财的,你便希图财宝,那被劫之人,该死的么?又有一种人,看了父母受馁、受寒的,公然不理,自己去与妻子吃得饱饱的。这个人心已是死的了,难道不该饿死了他!前一日,那着青衣的在那里行酒,满座的人坐在那里饮酒自若,就像不认得的。只有一个辛宾,抱头大哭,难道满座众人,有酒食吃的,至今还长寿不死乎?可见如今已都死了。辛宾的忠烈之名,却比那吃酒食不顾而死的,好道也还强哩。人若是只顾求食而生,便去做叫化也肯甘心,如何那伯夷,叔齐,弃了孤竹国诸侯之贵,倒特特去求饿死么?看起来,穷到那范丹锅里生尘,便饿死罢了,决不肯去勉强求食。如今世上的人,贫不足而思富,却是为何?"

  只见那个士人,听这知虚子说完了这一席话,便大跳大嚷道:"胡说,胡说!据你讲,那贫贱的谁不忠,谁不孝,谁不知廉耻,难道个个都饿死罢了?千古至今,有几个伯夷,叔齐哩!你这等言语,如何劝醒得世人?也在此说是讲法!"只是嚷个不住,笑个不住。

  知虚子听了,也点点头道:"也算你说得是了.我曾见一部书上说,也是晋朝时,有一个人唤做石季伦。他家中富称敌国,曾作锦步帐长五十里,与皇亲王恺比富.就击碎了王恺的珊瑚树十数株。晋王助他宝贝,也敌他不过;又把六斛明珠,换得一个美女为妾,这也罢了。其余的侍女甚多。若遇着那开筵请客时,就令那美人出来敬酒,敬到客人面前,若那客人不肯吃这一杯酒,他就将这美人杀了,前后也杀了许多美人。就要人吃酒,是甚大事,直得去杀人劝酒,这个可是当为的么?造个粪厕,也用着彩色绫锦做周围的幔帐,沉香烧上几。有人进去登东,只道是他卧房,连忙走了出来,你道不好笑哩!他又平日里以白蜡当柴烧,以香椒涂屋壁,如此豪富,在家受用够了,谁再似他的富有银钱?他却还要去做官。做倒做了个散骑常侍,及至赵王伦篡位,就与那潘安仁两个双双绑到法场之上。潘安仁道:'我当初曾有诗一苜,赠与足下,临了那一句说:白首同所归。岂如今日倒应了。明明是句谶语,我也该与足下同死,虽死亦无怨矣!'石崇却叹道:'我总然受刑被戳,就到九泉之下,也不瞑目。'潘安仁道:'你这句话,却是为何?'石崇道:'我又不曾去叫赵王谋篡天位,只因我平日有些钱财,只顾自己妄用。又不肯散施与人,如今众人要谋我家资,将我陷此大辟之惨,故此说虽死也不甘心。'只见旁边立着那些人道:'你明明晓得钱财害你,你当初若肯早散些与人,可不今日就免你这一刀么。'石祟听了这一句话,倒没得做声,只得低着头,任那监斩的一刀砍了。正是: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自此可惜一个富翁头,斩于东市,再欲去牵黄犬而出东门,过华亭而闻鹤唳,其可得乎!如今世上的人,皆以为富不足而思贵,看起来像石崇之富,也还贪心不足。着甚来由?"那士人听了一会,渐渐思忖他言语,却不跳不嚷了,只轻轻说一句道:"依你.说,世上富得如石崇的,能有几个?若有钱的就不去做官,难道世上为官的,都是些穷人出身么?"

  知虚子也不理他,又说道:"我曾见几部书上说,那魏末的司马懿、汉朝的王莽、三国的曹操、晋时的桓温,他个个都身为宰相,手握大权,权侔人主,天子都下陛而迎,犹自心怀不足,直要到身履至尊,位膺九五,也要做垂旒端冕的事,才说称心满意。那王莽直至于改汉祚十八年,建国号曰'新',不免得光武中兴,王莽手持了一个熨斗,朝着北方斗柄而坐,倒说:'天命在予,汉兵其如予何!'一时就被光武的兵将,二十八宿诸公.登时杀了。不知篡汉的国家何用,落得受万世骂名。司马懿、曹操两个一样行事,都留天位与了子孙,也终不得长久。桓温杀害多少生灵,臭名不绝,故此说:'后来人骂我卢杞的不少,做我卢杞的还多!'论来这可是省得过的么?世间有多少青灯苦志、白首穷经的,不邀得一命之荣,委身沟壑,比着那荣登八座,名上三台,就是登天之难。做了宰相还不思守分,要做皇帝;看起来,做宰相的,真个道不足如皇帝么?"站的那个士人,看看的不做声了。

  知虚子又大声说道:"我曾见几部书上说,汉武帝在朝中做了二三十年皇帝,心里常是不足,要去求做神仙,各处游巡,直到东海三神山、蓬莱,泰山诸海,穷游百万余里,不知伤了多少生灵,所到之处,不知害了多少百姓,费了无限金钱。在长安宫中,又营造铜台,上高千丈,顶上设两个金人,手托金盘,名为承露盘,要求仙人赐他甘露。那些无耻的史官,就附会说:半空中有人呼万岁者三。后来到魏曹丕篡祚时,又命工人放倒这承露盘,只见金人眼中流泪,只因台高得紧,放将倒来,就压死了万千百姓,这也是求仙人的好处么?这些百姓无辜的就压死了,神仙也该来救他才是。那汉武帝直到临死时,才说个悔心之萌,罢了远田轮台一事,才对群臣说道:'天下岂有神仙,尽妖妄耳!'却也悔得迟了。后来那梁武帝也去求佛,遭了侯景之乱,倒得活活的饿死在台城之内。又有个唐代宗.也去求仙,要得长生不老,命山人柳泌为台州刺史,何曾采得天台灵药,只服了不知什么热草,一时间就暴死了.后人杖杀了柳泌,有何益哉!这三人做了皇帝,有何不足,还要去做神仙?阎浮世上,人莫不笑他么?为帝王不足而求为神仙,却怪不得那受饿的人,要去丧廉耻而求富贵哩。"那个士人就听得呆了,只不做声。

  那知虚子又发声大笑道:"你众人知道那帝王求神仙的可笑,还有那身为了神仙,还不愿去上升的哩。我曾见一部书上说,有个广成子,苦修苦炼了一百劫;仙人遇五百年为一劫,五百劫却是五万年。广成子历了凡世五万年劫数,已是通体神仙了。他只优游尘世,不思上升,只在人间为乐,人也不知他是仙是佛,他自己也不以为是仙是佛。一日,天帝见他成道,遣着两位星官,旌幢宝盖,仙女仙乐,持了丹诏.要宣召他上升天界,那广成子在下俯囟稽首,拜陈道:'微臣功行粗完,不愿上升,愿居人世,诚恐天上正未必乐于人间也。'好笑这广成子,做了神仙,还有个不足上升之意。由此观之,就到了神仙地位,也只是于人不足,岂知在世时这等贪心,自恃着英雄盖世,件件不曾得个自足而已。但知:

  那山高过这山丘,不到黄河死不休;

  贪求无厌不知止,终须一个土馒头。

  大众人等,如今知道了么?咦!我看你这焦思国中,就没有一个可与入道的。你这书生还要佞口佞舌,自恃什么聪明,无事不晓,怎生这半日就不做声了?你若道我讲得不是时,你再有甚聪明说话,说一回与我听么!"于是那士人,合掌向前作礼,拜谢指迷。方才拜下去时,忽然心下大悟,就像云开见日一般。那些愚夫愚妇,起初见这士人与这神人相争,个个骇然;及至见他下拜,一个个也叩头顶礼,不住的鼻涕眼泪。回去吃洒的,也就吃得少了;好色的,也都不敢好了;贪财的,却也淡了许多利心;作恶的,就也息了许多热焰。却是热闹场中,服了一帖清凉散;焦思国中,愁城嗜海,俱化作清凉世界。知虚子说法已毕,依旧驾云腾空而去。诗曰:

  四座迷城上铁闩,何人打破此迷关?

  知虚设法应非幻,请把焦思且豁然。

  总批:要人断除酒色财气者,此妄人作妄语耳。只是凡事能留着淡泊心,便是凡不离圣的种子,人人可为也。五不足中,俱有深论,况于得意浓而趣淡,试一回光内照乎!

 

 

第八卷 灌园叟晚逢仙女_今古奇观(明)抱瓮老人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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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灌园叟晚逢仙女

 

  连宵风雨闭柴门,落尽深红只柳存。

  欲扫苍苔且停帚,阶前点点是花痕。

  这首诗为惜花而作。昔唐时有一处士,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隐于洛东。所居庭院宽敞,遍植花卉竹木。构一室在万花之中,独处于内。童仆都居花外,无故不得辄入。如此三十馀年,足迹不出园门。

  时值春日,院中花木盛开,玄微日夕徜徉其间。一夜,风清月朗,不忍舍花而睡,乘着月色,独步花丛中。忽见月影下一青衣冉冉而为。玄微惊讶道:"这时节那得有女子到此行动?"心下虽然怪异,又想道:"且看他到何处去?"那青衣不往东,不往西,径至玄微面前,深深道个万福。玄微还了礼,问道:"女郎是谁家宅眷?因何深夜至此?"那青衣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道:"儿家与处士相近。今与女伴过上东门,访表姨,欲借处士院中暂憩,不知可否?"玄微见来得奇异,欣然许之。青衣称谢,原从旧路转去。

  不一时,引一队女子,分花约柳而来,与玄微一一相见。玄微就月下仔细看时,一个个姿容媚丽,体态轻盈,或浓或淡,汝束不一。随从女郎,尽皆妖艳,正不知从那里来的。相见毕,玄微邀进室中,分宾主坐下,开言道:"请问诸位女娘姓氏。今访何姻戚,乃得光降敝园?"一衣绿裳者答道:"妾乃杨氏。"指一穿白的道:"此位李氏。"又指一衣绛服的道:"此位陶氏。"遂逐一指示。最后到一绯衣小女,乃道:"此位姓石,名阿措。我等虽则异姓,俱是同行姊妹。因封家十八姨,数日云欲来相看,不见其至。今夕月色其佳,故与姊妹们同往候之。二来素蒙处爱重,妾等顺便相谢。"玄微方待酬答,青衣报道:"封家姨至。"众皆惊喜出迎,玄微闪过半边观看。众女子相见毕,说道:"正要来看十八姨,为主人留坐,不意姨至,足见同心。"各向前致礼。十八姨道:"屡欲来看卿等,俱为使命所阻,今乘间至此。"众女道:"如此良夜,请姨宽坐,当以一尊为寿。"遂授旨青衣去取。十八姨问道:"此地可坐否?"杨氏道:"主人甚贤,地极清雅。"十八姨道:"主人安在?"玄微趋出相见。举目看十八姨,体态飘逸,言词泠泠有林下风气。近其傍,不觉寒气侵肌,毛骨竦然。逊入堂中,侍女将桌椅已是安排停当。请十八姨居于上席,众文挨次而坐,玄微末位相陪。不一时,众青衣取到酒肴摆设上来。佳肴异果,罗列满案,酒味醇美,其甘如饴,俱非人世所有。此时月色倍明,室中照耀如同白日。满坐芳香,馥馥袭人。宾主酬酢,杯觥交杂。酒至半酣,一红裳女子满斟大觥,送与十八姨道:"儿有一歌,请为歌之。"歌云:"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歌声清婉,闻者皆凄然。又一白衣女子送酒道:"儿亦有一歌。"歌云:"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沉吟不敢怨春风,自叹容华暗消歇。"其音更觉惨切。那十八姨性颇轻佻,却又好酒,多了几杯,渐渐狂放,听了二歌,乃道:"值此芳辰美景,宾主正欢,何遽作伤心语!歌旨又深刺予,殊为慢客。须各罚以大觥,当另歌之。"手斟一杯递来,酒醉手软,持不甚牢,杯才举起,不想袖上箸在一兜,扑碌的连杯打翻。这酒若翻在别个身上却也罢了,恰恰里尽泼在阿措身上。阿措年娇貌美,性爱整齐,穿的却是一件大红簇花绯衣。那红衣最忌的是酒,才沾滴点,其色便改,怎经得这一大杯酒?况且阿措也有七八分酒意,见污了衣服,作色道:"诸姊妹便有所求,吾不畏尔!"即起身往外就走。十八姨也怒道:"小女弄酒,敢与吾为抗耶?"亦拂衣而起。众子留之不住,齐劝道:"阿措年幼,醉后无状,望勿记怀,明日当率来请罪!"相送下阶。十八姨忿忿向东而去。众女子与玄微作别,向花丛中四散行走。玄微欲观其踪迹,随后送之。步急苔滑,一交跌倒,挣起身来看时,众女子俱不见了。心中想道:"是梦,却又未曾睡卧;若是鬼,又衣裳楚楚,言语历历;是人,如何又倏然无影?"胡猜乱想,惊疑不定。回入堂中,桌椅依然摆设,杯盘一毫已无,推觉馀馨满室。虽异其事,料非祸祟,却也无惧。到次晚,又往花中步玩。见诸女子已在,正劝阿措往十八姨处请罪。阿措怒道:"何必更恳此老妪?有事只求处士足矣!"众皆喜道:"妹言甚善。"齐向玄微道:"吾姊妹皆住处士苑中,每岁多被恶风所挠,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庇。昨阿措误触之,此后应难取力。处士倘肯庇护,当有微报耳。"玄微道:"某有何力,得庇诸女?"阿措道:"但求处士每岁元旦作一朱幡,上图日月五星之文,立于苑东,吾辈则安然无恙矣!今岁已过,请于此月廿一日平旦,微有东风,即立之,可免本日之难。"玄微道:"此乃易事,敢不如命。"齐声谢道:"得蒙处士慨允,必不忘德!"言讫而别,其行甚疾,玄微随之不及。忽一阵香风过处,各失所在。玄微欲验其事,次日即制办朱幡。候至二十一日,清早起来,果然东风微拂。急将幡竖立苑东。少顷,狂风振地,飞沙走石。自洛南一路,摧林折树,苑中繁花不动。玄微方晓诸女皆众花之精也。绯衣名阿措,即安石榴也。封十八姨,乃风神也。到次晚,众女各裹桃李花数斗来谢,:"承处士脱某等大难,无以为报。饵此花英,可延年却老。愿长如此卫护某等,亦可致长生。"玄微依其言服之,果然容颜转少,如三十许人,后得道仙去。有诗为证:

  洛中处士爱栽花,岁岁朱幡绘采茶。

  学得餐英堪不老,何须更觅枣如瓜。

  列位,莫道小子说风神与花精往来乃是荒唐之语,那九州四海之中,目所未见,耳所未闻,不载史册,不见经传,奇奇怪怪,跷跷蹊蹊的事,不知有多多少少。就是张华的《博物志》,也不过志其一二;虞世南的行书厨,也包藏不得许多。此等事甚是平常,不足为异。然虽如此,又道是子不语怪,且阁过一边。只那惜花致福,损花折寿,乃见在功德,须不是乱道。列位若不信时,还有一段"灌园叟晚逢仙女"的故事,待小子说与列位看官们听。若平日爱花的,听了自然将花分外珍重;内中或有不惜花的,小子就将这话劝他,惜花起来。虽不能得道成仙,亦可以消闲遣闷。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个朝代?何处地方?就在大宋仁宗年间,江南平江府东门外长乐村中。这村离城只去二里之远,村上有个老者,姓秋,名先,原是庄家出身,有数亩田地,一所草房。妈妈水氏已故,别无儿女。那秋先从幼酷好栽花种果,把田业都撇弃了,专于其事。若偶觅得种异花,就是抬着珍宝,也没有这般欢喜。随你极紧要的事出外,路上逢着人家有树花儿,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着笑脸,捱进去求玩。若平常花木,或家里也在正开,还转身得快。倘然是一种名花,家中没有的,虽或有已开过了,便将正事撇在半边,依依不舍,永日忘归。人都叫他是花痴。或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不论身边有钱无钱,一定要买。无钱时便脱身上衣服去解当。也有卖花的,知他僻性,故高其价,也只得忍贵买回。又有那破落户,晓得他是爱花的,各处寻觅好花折来,把泥假捏个根儿哄他,少不得也买,有恁般奇事,将来种下,依然肯活。日积月累,遂成一个大园。

  那园周围编竹为篱,篱上交缠蔷薇、荼縻、木香、刺梅、木槿、棣棠、金雀,篱边撒下蜀葵、凤仙、鸡冠、秋葵、莺粟等种。更有那金萱、百合、剪春罗、剪秋罗、满地娇、十样锦、美人蓼、山踯躅、高良姜、白蛱蝶、夜落金钱、缠枝牡丹等类,不可枚举。遇开放之时,烂如锦屏。远篱数步,尽植名花异卉。一花未谢,一花又开。向阳设两扇柴门,门内一条竹径,两边都结柏屏遮护。转过相屏,便是三间草堂。房虽草创,却高爽宽敞,窗明亮。堂中挂一幅无名小画,设一张白木卧榻。桌凳之类,色色洁净。打扫得地下无纤毫尘垢。堂后精舍数间,卧室在内。那花卉无所不有,十分繁茂。真个四时不谢,八节长春。但见:

  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韵,李谢浓妆;杏娇疏雨,菊傲严霜;水仙冰肌玉骨,牡丹国色天香;玉树亭亭阶砌,金莲冉冉塘;芍药芳姿少比,石榴丽质无双;丹桂飘香月窟,芙蓉冷艳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阳;山茶花宝珠称贵,腊梅花磐口方香;海棠花西府为上,瑞香花金边最良。玫瑰杜鹃,烂如云锦;绣球郁李,点缀风光。说不尽千般花卉,数不了万种芬芳。

  篱门外正对着一个大湖,名为朝天湖,俗名荷花荡。这湖东连吴淞江,西通震泽,南接庞山湖。湖中景致,四时晴雨皆宜。秋先于岸傍堆土作堤,广植桃柳,每至春时,红绿间发,宛似西湖胜景。沿湖遍插芙蓉,湖中种五色莲花,盛开之日,满湖锦云烂熳,香气袭人,小舟荡桨采菱,歌声泠泠。遇斜风微起,偎船竞渡,纵横如飞。柳下渔人,舣船晒网,也有戏鱼的,结网的,醉卧船头的,没水赌胜的,欢笑之音不绝。那赏莲游人,画船萧管鳞集,至黄昏回棹,灯火万点,间以星影萤光,错落难辨。深秋时,霜风初起,枫林渐染黄碧,野岸衰柳芙蓉,杂间白苹蓼,掩映水际,芦苇中鸿雁群集,嘹呖干云,哀声动人。隆冬天气,彤云密布,六花飞舞,上下一色。那四时景致言之不尽。有诗为证:

  朝天湖畔水连天,不唱渔歌即采莲。

  小小茅堂花万种,主人日日对花眠。

  按下散言。且说秋先,每日清晨起来,扫净花底落叶,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浇一番。若有一花将开,不胜欢跃。或暖壶酒儿,或烹瓯茶儿,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浇奠,口称花万岁三声,然后坐于其下,浅斟细嚼。酒酣兴到,随意歌啸。身子倦时,就以石为枕,卧在根傍。自半含至盛开,未尝暂离。如见日色烘烈,乃把棕拂蘸水沃之,遇着月夜,便连宵不寐。倘值了狂风暴风,即披蓑顶笠,周行花间检视,遇有欹枝,以竹扶之,虽夜间还起来,巡看几次。若花到谢时,则累日叹息,常至堕泪,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轻轻拂来,置于盘中,时尝观玩。直至干枯,装入净瓮,满瓮之日,再用茶酒浇奠,惨然若不忍释。然后亲拜其瓮,深理长堤之下,谓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清水再四涤净,然后送入湖中,谓之"浴花"。平昔最恨的是攀枝折朵。他也有一段议论,道:"凡花一年只开得一度,四时中只占得一时,一时中又只占得数日。他熬过了三时的冷淡,才讨得这数日的风光。看他随风而舞,迎人而笑,如人正当得意之境,忽被摧残。巴此数日甚难,一朝折损甚易,花若能言,岂不嗟叹?况就此数日间,先犹含蕊,后复零残,盛开之时,更无多了。又有蜂采鸟啄虫钻,日炙风吹,雾迷雨打,全仗人去护惜他,却反姿意拗折,于心何忍?且说此花自芽生根,生根生本,强者为干,弱者为技,一干一枝,不知养成了多少年月,及候至花开,供人清玩,有何不美,定要折他!花一离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干,再不能附干。如人死不可复生,刑不可复赎,花若能言,岂不悲泣?又想他折花的,不过择其巧干,爱其繁枝,插之瓶中,置之席上,或供宾客片时侑酒之欢,或助婢妾一日梳妆之饰,不思客觞可饱玩于花下,闺妆可借巧于人工。手中折了一枝,树上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此干,明年便少了此干。何如延其性命,年年岁岁,玩之无穷乎?还有未开之蕊,随花而去,此蕊竟槁灭枝头,与人之童夭何异?又有原非爱玩,趁兴攀折,既折之后,拣择好歹,逢人取讨,即便与之,或随路弃掷,略不顾惜。如人横祸枉死,无处申冤,花若能言,岂不痛恨?"

  他有了这段议论,所以生平不折一枝,不伤一蕊。就是别人家园上,他心爱着那一种花儿,宁可终日看玩。假饶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来赠他,他连称罪过,决然不要。若有傍人要来折花者,只除他不看见罢了,他若见时,就把言语再三劝止。人若不从其言,他情愿低头下拜,代花乞命。人虽叫他是花痴,多有可怜他一片诚心,因而住手者,他又深深作揖称谢。又有小厮们要折花卖钱的,他便将钱与之,不教折损。或他不在时,被人折损,他来见有损处,必凄然伤感,取泥封之,谓之"医花"。为这件上,所以自己园中不轻易放人游玩。偶有亲戚邻友要看,难好回时,先将此话讲过,才放进去。又恐秽气触花,只许远观,不容亲近。倘有不达时务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头便要面红颈赤,大发喉急,下次就打骂他也不容进去看了。后来人都晓得了他的性子,就一叶儿也不敢摘动。

  大凡茂林深树,便是禽鸟的巢穴,有花果处,越发千百为群。如单食果实,到还是小事,偏偏只拣花蕊啄伤。惟有秋先却将米谷置于空处饲之,又向禽鸟祈祝。那禽鸟却也有知觉,每日食饱,在花间低飞轻舞,宛啭娇啼,并不损一朵花蕊,也不食一个果实。故此产的果品最多,却又大而甘美。每熟时,就先望空祭了花神,然后敢尝。又遍送左近邻家试新,馀下的方鬻,一年到有若干利息。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馀年,略无倦意,筋骨愈觉强健。粗衣淡饭,悠悠自得。有得赢馀,就把来周济村中贫乏。自此合村无不敬仰,又呼为秋公。他自称为灌园叟。有诗为证:

  朝灌园兮暮灌园,灌成园上百花鲜。

  花开每恨看不足,为爱看园不肯眠。

  话分两头。却说城中有一人,姓张,名委,原是个宦家子弟。为人奸狡诡谲,残忍刻薄,恃了势力,专一欺邻吓舍,扎害良善。触着他的,风波立至,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荡产方才罢手。手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几个助恶的无赖子弟,日夜合做一块,到处闯祸生灾,受其害者无数。不想却遇了一个又狠似他的,轻轻捉去,打得个臭死。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脚,反问输了。因妆了幌子,自觉无颜,带了四五个家人同那一班恶少,暂在庄上遣闷。那庄正在长乐村中,离秋公家不远。

  一日,早饭后,吃得半酣光景,向村中闲走,不觉来到秋公门首。只见篱上花枝鲜媚,四围树木繁翳,齐道:"这所在到也幽雅,是那家的?"家人道:"此是种花秋公园上,有名叫做花痴。"张委道:"我常闻得说庄边有什么秋老儿,种得异样好花。原来就住在此。我们何不进去看看!"家人道:"这老儿有些古怪,不许人看的。"张委道:"别人或者不肯,难道我也是这般?快去敲门!"那时园中牡丹盛开,秋公刚刚浇灌完了,正将着一壶酒儿,两碟果品,在花下独酌,自取其乐。饮不上三杯,只听得砰砰的敲门响,放下酒杯走出来开门。一看,见站着五六个人,酒气直冲。秋公料道必是要看花的,便拦住门口,问道:"列位有甚事到此?"张委道:"你这老儿不认得我么?我乃城里有名的张衙内。那边张家庄便是我家的。闻得你园中好花甚多,特来游玩。"秋公道:"告衙内,老汉也没种甚好花,不过是桃杏之类,都已谢了,如今并没别样花卉。"张委睁起双眼道:"这老儿恁般可恶,看看花儿打甚紧!却便回我没有,难道吃了你的?"秋公道:"不是老汉说谎,果然没有。"张委那里肯听,向前叉开手,当胸一搡,秋公站立不牢,眼踉跄跄,直撞过半边。众人一齐拥进。秋公见势头凶恶,只得让他进去,把篱门掩上,随着进来,向花下取过酒果,站在旁边。

  众人看那四边花草甚多,惟有牡丹最盛。那花不是寻常玉楼春之类,乃五种有名异品。那五种?黄楼子、绿蝴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红狮头。这牡丹乃花中之王,惟洛阳为天下第一。有"姚黄"、"魏紫"各色,一本价值五千。你道因何独盛于洛阳?只为昔日唐朝,有个武则天皇后,淫乱无道,宠幸两个官儿,名唤张易之、张昌宗,于冬月之间,要游后苑,写出四句诏来,道:"来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百花连夜发,莫待晓风吹。"不想武则天原是应运之主,百花不敢违旨,一夜发蕊开发。次日,驾幸后苑,只见千红万紫,芳菲满目。单有牡丹花有些志气,不肯奉承女主幸臣,要一根叶儿也没有。则天大怒,遂贬于洛阳。故此洛阳牡丹冠于天下。有一只《玉楼春》词,单赞牡丹花的好处。词云:

  名花绰约东风里,占断韶华都在此。

  芳心一片可人怜,春色三分愁雨洗。

  玉人尽日恹恹地,猛被笙歌惊破睡。

  起临妆镜似娇羞,近日伤春输与你。

  那花正种在草堂对面,周遭以湖石拦之,四边竖个大架子,上覆市幔,遮蔽日色。花本高有丈许,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盘,五色灿烂,光华夺目。众人齐赞:"好花!"张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气。秋先极怪的是这节,乃道:"衙内站远些看,莫要上去!"张委恼他不容进来,心下正要寻事,又听了这话,喝道:"你那老儿住在我庄边,难道不晓得张衙内名头么?有恁样好花,故意回说没有。不计较就勾了,还要多言,那见得闻一闻就坏了花?你便这般说,我偏要闻。"遂把花逐朵攀下来,一个鼻子凑在花上去嗅。那秋老在傍,气得敢怒而不敢言。也还道略看一回就去,谁知这厮故意卖弄道:"有恁样好花,如何空过?须把酒来赏玩。"分付家人快去取。秋公见要取酒来赏,更加烦恼,向前道:"所在蜗窄,没有坐处。衙内止看看花儿,酒还到贵庄上去吃。"张委指着地上道:"这地下尽好坐。"秋公道:"地上龌龊,衙内如何坐得?"张委道:"不打紧,少不得有毡条遮衬。"不一时,酒肴取到。铺下毡条,众人团团围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分得意。只有公骨笃了嘴,坐在一边。

  那张委看见花木茂盛,就起个不良之念,思想要吞占他的。斜着醉眼,向秋公道:"看你这蠢老儿不出,到会种花,却也可取。赏你一杯酒。"秋公那里有好气答他,气忿忿的道:"老汉天性不会饮酒,衙内自请。"张委又道:"你这园可卖么?"秋公见口声来得不好,老大惊讶,答道:"这园是老的性命,如何舍得卖?"张委道:"什么性命不性命,卖与我罢了!你若没去处。一发连身归在我家。又不要做别事,单单替我种些花木,可不好么?"众人齐道:"你这老儿好造化,难得衙内恁般看顾,还不快些谢恩!"秋公看见逐步欺负上来,一发气得手足麻,也不去睬他。张委道:"这老儿可恶!肯不肯,如何不答应我?"秋公道:"说过不卖了,怎的只管问?"张委道:"放屁!你若再说句不卖,就写帖儿,送到县里去!"秋公气不过,欲要抢白几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势力的人,却又醉了,怎与他一般样见识?且哄了去再处。忍着气答道:"衙内总要买,也须从容一日,岂是一时急聚的事。"众人道:"这话也说得是。就在明日罢!"此时都已烂醉,齐立起身,家人收拾家伙先去。

  秋公恐怕折花,预先在花边防护。那张委真个走向前,便要踹上湖石去采。秋先扯住道:"衙内,这花虽是微物,但一年间不知废多少工夫,才开得这几朵,不争折损了,深为可惜。况折去不过一二日就谢的,何苦作这样罪过!"张委喝道:"胡说!有甚罪过!你明日卖了,便是我家之物。就都折尽,与你何干?"把手去推开,秋先揪住死也不放,道:"衙内便杀了老汉,这花决不与你摘的。"众人道:"这老儿其实可恶!衙内采朵花儿,值什么大事,妆出许多模样!难道怕你就不摘了?"遂齐走上前乱摘。把那老儿急得叫屈连天,舍了张委,拚命去拦阻。扯了东边,顾不得西首,顷刻间摘下许多。秋老心疼肉痛,骂道:"你这班贼男女,无事登门,将我欺负,要这性命何用!"赶向张委身边,撞了满怀,去得势猛,张委又多了几杯酒,把势不住,翻筋斗跌倒。众人都道:"不好了!衙内打坏也!"齐将花撇下,一赶过来,要打秋公。内中有一个老成些的见秋公年纪已老,恐打出事来,劝住众人,扶起张委。张委因跌了这交,心中转恼,赶上前打得个只蕊不留,撒作遍地,意尤未足,又向花中践踏一回。可惜好花!正是:

  老拳毒手交加下,翠叶娇花一旦休。

  好似一番风雨恶,乱红零落没人收。

  当下只气得个秋公怆地呼天,满地乱滚。邻家听得秋公园中喧嚷,齐跑进来,看见花枝满地狼藉,众人正在行凶,邻里尽一惊,上前劝住。问知其故,内中到有两三个是张委的租户,齐替秋公陪个不是,虚心冷气送出篱门。张委道:"你们对那老贼说,好好把园送我,便饶了他。若说半个不字,须教他仔细着!"恨恨而去。邻里们见张委醉了,只道酒话,不在心上。覆身转来,将秋公扶起,坐在阶沿上,那老儿放声号恸。众邻里劝慰了一番,作别出去,与他带上篱门。一路行走,内中也有怪秋公平日不容看花的,便道:"这老官儿真个忒煞古怪,所以有这样事,也得他经一遭儿,警戒下次!"内中又有直道的道:"莫说这没天理的话!自古道:种花年,看花十日。那看的但觉好看,赞声好花罢了,怎得知种花的烦难。只这几朵花,正不知费了许多辛苦,才培值得恁般茂盛,如何怪得他爱惜!"

  不题众人。且说秋公不舍得这些残花,走向前将手去捡起来看,见践踏得凋残零落,尘垢沾污,心中凄惨,又哭道:"花阿!我一生爱护,从不曾损坏一瓣一叶;那知今日遭此大难!"正哭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秋公为何恁般痛哭?"秋公回头看时,乃是一个女子,年约二八,姿容美丽,雅淡梳妆,却不认得是谁家之女。乃收泪问道:"小娘子是那家?至此何干?"那女子道:"我家住在左近。因闻你园中牡丹花茂盛,特来游玩,不想都已谢了!"秋公题起牡丹二字不觉又哭起来。女子道:"你且说有甚苦情,如此啼哭?"秋公将张委打花之事说出。那女子笑道:"原来为此缘故!你可要这花原上枝头么?"秋公道:"小娘子休得取笑!那有落花返枝的理?"女子道:"我祖上传得个落花返枝的法术,屡试屡验。"秋公听说,化悲为喜,道:"小娘子真个有这术法么?"女子道:"怎的不真?"秋公倒身下拜道:"若得小娘子施此妙术,老汉无以为报,但每一种花开,便来相请赏玩。"女子道:"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来。"秋公慌忙跳起去取水,心下又转道:"如何有这样妙法?莫不是见我哭泣,故意取笑?"又想道:"这小娘子从不相认,岂有耍我之理?还是真的。"急舀了一碗清水出来。抬头不见了女子,只见那花都已在枝头,地下并无一瓣遗存。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淡内添浓,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觉鲜妍。有诗为证:

  曾闻湘子将花染,又见仙姬会返枝。

  信是至诚能动物,愚夫犹自笑花痴。

  当下秋公又惊又喜,道:"不想这小娘子果然有此妙法。"只道还在花丛中,放下水,前来作谢。园中团团寻遍,并不见影。乃道:"这小娘子如何就去了?"又想道:"必定还在门,须上去求他,传了这个法儿。"一径赶至门边,那门却又掩着。拽开看时,门首坐着两个老者,就是左近邻家,一个唤做虞公,一个叫做单老,在那里看渔人晒网。见秋公出来,齐立起身,拱手道:"闻得张衙内在此无理,我们恰往田头,没有来问得。"秋公道:"不要说起,受了这班泼男女的殴气。亏着一位小娘子走来,用个妙法,救起许多花朵,不曾谢得他一声,径出来了,二位可看见往那一边去的?"二老闻言,惊讶道:"花坏了,有甚法儿救得?这女子去几时了?"秋公道:"刚方出来!"二老道:"我们坐在此,好一回并没个人走动,那见什么女子?"秋公听说,心下恍悟道:"恁般说,莫不这位小娘子是神仙下降?"二老问道:"你且说怎的救起花儿?"秋公将女子之叙了一遍。二老道:"有如此奇事,待我们去看看。"秋公将门拴上,一齐走至花下,看了连声称异道:"这定然是个神仙,凡人那有此法力!"秋公即焚起一炉好香,对天叩谢。二老道:"这也是你平日爱花心诚,所以感动神仙下降。明日索性到教张衙内这几个泼男女看看,羞杀了他。"秋公道:"莫要!莫要!此等人即如恶犬,远远见了就该避之,岂可还引他来。"二老道:"这话也有理。"秋公此时非常欢喜,将先前那瓶酒热将起来,留二老在花下玩赏,至晚而别。二老回去一传,合村人都晓得,明日俱要来看,还恐秋公不许。谁知秋公原是有意思的人,因见神仙下降,遂有出世之念,一夜不寐,坐在花下存想。想至张委这事,忽地开悟道:"此皆是我平日心胸褊窄,故外侮得至。若神仙汪洋度量,无所不容,安得有此?"至次早,将园门大开,任人来看。先有几个进来打探,见秋公对花而坐,但分付道:"任凭列位观看,切莫要采便了。"众人得了这话,互相传开。那村中男子妇女,无有不至。

  按下此处。且说张委至次早,对众人道:"昨日反被那老贼撞了一交,难道轻恕了不成?如今再去要他这园。不肯时,多教些人从,将花木打个希烂,方出这气!"众人道:"这园在衙内庄边,不怕他不肯。只是昨日不该把花都打坏,还留几朵后日看看便是。"张委道:"这也罢了,少不得来年又发。我们快去,莫要他停留长智。"众人一齐起身,出得庄门,就有人说:"秋公园上神仙下降,落下的花原都上了枝头,却又做五色。"张委不信道:"这老贼有何好处,能感神仙下降?况且不前不后,刚刚我们打坏,神仙就来?难道这神仙是养家的不成?一定是怕我们又去,故此诌这话来央人传说。见得他有神仙护卫,使我们不摆布他。"众人道:"衙内之言极是。"

  顷刻,到了园门口。见两扇柴门大开,往来男女络绎不绝,都是一般说话。众人道:"原来真有这等事!"张委道:"莫管他,就是神仙见坐着,这园少不得要的。"湾湾曲曲转到草堂前,看时,果然话不虚传。这花却也奇怪,见人来看,姿态愈艳,光采倍生,如对人笑的一般。张委心中虽十分惊讶,那吞占念头全然不改。看了一回,忽地又起一个恶念,对众人道:"我们且去。"齐出了园门。众人问道:"衙内如何不与他要园?"张委道:"我想得个好策在此,不消与他说得,这园明日就归于我。"众人道:"衙内有何妙算?"张委道:"见今贝州王则谋反,专行妖术。枢密府行下文书,普天下军州严禁左道,捕缉妖人。本府见出三千贯赏钱募人出首。我明日就将落花上枝为由,教张霸到府,首他以妖术惑人。这个老儿熬刑不过,自然招承下狱。这园必定官卖,那时谁个敢买他的?少不得让与我。还有三千贯赏钱哩!"众人道:"衙内好计!事不宜迟,就去打点起来。"

  当时即进城,写下首状。次早,教张霸到平江府出首。这张霸是张委手下第一出尖的人,衙内情熟,故此用他。大尹正在缉访妖人,听说此事,合村男女都见的,不由不信。即差缉捕使臣带领几个做公的,押张霸作眼,前去捕获。张委将银布置停当,让张霸与缉捕使臣先行,自己与众子弟随后也来。缉捕使臣一径到秋公园上,那老儿还道是看花的,不以为意。众人发一声喊,赶上前一索捆翻。秋公吃一吓不小。问道:"老汉有何罪犯?望列位说个明白。"众人口口声声骂做妖人反贼,不由分诉,拥出门来。邻里看见,无不失惊,齐上前询问。缉捕使臣道:"你们还要问么?他所犯的事也不小,只怕连村人都有分哩!"那些愚民被这大话一吓,心中害怕,尽皆洋洋走开,惟恐累及。只有虞公、单老同几个平日与秋公相厚的,远远跟来观看。

  且说张委俟秋公去后,便与众子弟来锁园门。恐还有人在内,又检点一过,将门锁上。随后赶至府前。缉捕使臣已将秋公解进,跪在月台上。见傍边又跪着一人,却不认得是谁。那些狱卒都得了张委银子,已备下诸般刑具伺候。大尹喝道:"你是何处妖人,敢在此地方上,将妖术煽惑百姓?有几多党羽?从实招来!"秋公闻言,恰如黑暗中闻个火炮,正不知从何处起的。禀道:"小人家世住于长乐村中,并非别处妖人,也不晓得什么妖术。"大尹道:"前日你用妖术使落花上枝,还敢抵赖!"秋公见说到花上,情知是张委的缘故。即将张委要占园打花并仙女下降之事,细诉一遍,不想那大尹性是偏执的,那里肯信,乃笑道:"多少慕仙的修行至老,尚不能得遇神仙,岂有因你哭,花仙就肯来?既来了,必定也留个名儿,使人晓得,如何又不别而去?这样话哄那个!不消说得,定然是个妖人。快夹起来!"狱卒们齐声答应,如狼虎一般,蜂拥上来,揪翻秋公,扯腿拽脚。刚要上刑,不想大尹忽然一个头晕,险些儿跌下公座。自觉头目森森,坐身不住。分咐上了枷纽,发下狱中监禁,明日再审。狱卒押着,秋公一路哭泣出来,看见张委,道:"张衙内,我与你前日无怨,往日无仇,如何下此毒手,害我性命!"张委也不答应,同了张霸和那一班恶少转身就走。虞公、单老接着秋公,问知其细,乃道:"有这等冤枉的事!不打紧,明日同合村人,具张连名保结,管你无事!"秋公哭道:"但愿得如此便好。"狱卒喝道:"这死囚还不走!只管哭什么?"

  秋公含着眼泪进狱。邻里又寻些酒食,送至门上。那狱卒谁个拿与他吃,竟接来自去受用。到夜间,将他上了囚床,就如活死人一般,足不能少展。心中苦楚,想道:"不知那位神仙救了这花,却又被那厮借此陷害。神仙呵!你若怜我秋先,亦来救拔性命,情愿弃家入道!"一头正想,只见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秋公急叫道:"大仙救拔弟子秋先则个!"仙女笑道:"汝欲脱离苦厄么?"上前把手一指,那枷纽纷纷自落。秋先爬起来,向前叩头道:"请问大仙姓氏。"仙女道:"吾乃瑶池王母座下司花女,怜汝惜花志诚,故令诸花返本。不意反资奸人谗口。然亦汝命中合有此灾,明日当脱。张委损花害人,花神奏闻上帝,已夺其算。助恶党羽,俱降大灾。汝宜笃志修行,数年之后,吾当度汝。"秋先又叩首道:"请问上仙修行之道。"仙子道:"修仙径路甚多,须认本源。汝原以惜花有功,今亦当以花成道。汝但饵百花,自能身轻飞举。"遂教其服食之法。秋先稽首叩谢起来,便不见了仙子。抬头观看,却在狱墙之上,以手招道:"汝亦上来,随我出去。"秋光便前攀援了一大回,还只到得半墙,甚觉吃力。渐渐至顶,忽听得下边一棒锣声,道:"妖人走了!快拿下!"秋公心下惊慌,手酥脚软,倒撞下来,撒然惊觉,元在囚床之上。想起梦中言语,历历分明,料必无事,心中稍宽。正是:但存方寸无私曲,料得神明有主张。

  且说张委见大尹已认做妖人,不胜欢喜。乃道:"这老儿许多清奇古怪,今夜且请在囚床上受用一夜,让这园儿与我们乐罢!"众人都道:"前日还是那老儿之物,未曾尽兴。今日是大爷的了,须要尽情欢赏。"张委道:"言之有理!"遂一齐出城,教家人整备酒肴,径至秋公园上,开门进去。那邻里看见是张委,心下虽然不平,却又惧怕,谁敢多口。且说张委同众子弟走至草堂前,只见牡丹枝头一朵不存,原如前日打下时一般,纵横满地,众人都称奇怪。张委道:"看起来,这老贼果系有妖法的。不然,如何半日上倏尔又变了?难道也是神仙打的?"有一个子弟道:"他晓得衙内要赏花,故意弄这法儿来羞我们。"张委道:"他便弄这法儿,我们就赏落花。"当下依原铺设毡条,席地而坐,放开怀抱恣饮,也把两瓶酒赏张霸到一边去吃。看看饮至日色挫西,俱有半酣之意,忽地起一阵大风。那风好利害:

  善聚庭前草,能开水上萍。

  腥闻群虎啸,响合万松声。

  那阵风却把地下这些花朵吹得都直竖起来,眨眼间,俱变做一尺来长的女子。众人大惊,齐叫道:"怪哉!"言还未毕,那些女子迎风一幌,尽已长大,一个姿容美丽,衣服华艳,团团立做一大堆。众人因见恁般标致,通看呆了。内中一个红衣女子却又说起话来,道:"吾姊妹居此数十馀年,深蒙秋公珍重护惜。何意蓦遭狂奴,俗气熏炽,毒手摧残。复又诬陷秋公,谋吞此地。今仇在目前,吾姊妹曷不戮力击之,上报知己之恩,下雪摧残之耻,不亦可乎?"众女郎齐声道:"阿妹之言有理!须速下手,毋使潜遁!"说罢,一齐举袖扑来,那袖似有数尺之长,如民翻乱飘,冷气入骨。众人齐叫有鬼,撇了家伙望外乱跑,彼此各不相顾。也有被石块打脚的,也有被树枝抓面的,也有跌而复起、起而复跌的,乱了多时,方才收脚。点检人数都在,单不见了张委、张霸二人。此时,风已定了,天色已昏,这班子弟各自回家,恰像检得性命一般,抱头鼠窜而去。家人喘息定了,方唤几个生力庄客,打起火把,覆身去抓寻。直到园上,只听得大梅树下有呻S吟Y之声。举火看时,却是张霸被梅根绊倒,跌破了头,挣扎不起,庄客着两个先扶张霸归去。众人周围走了一遍,但见静悄悄的万籁无声。牡丹棚下,繁花如故,并无零落。草堂中杯盘狼藉,残羹淋漓。众人莫不吐舌称奇,一面收拾家火,一面重复照看。这园子又不多大,三回五转,毫无踪影。难道是大风吹去了?女鬼吃去了?正不知躲在那里。延捱了一会,无可奈何,只索回去过夜,再作计较。

  方欲出门,只见门外又有一伙人提着行灯进来。不是别人,却是虞公、单老。闻知众人遇鬼之事,又闻说不见了张委,在园上抓寻,不知是真是假,合着三邻四舍进园观看。问明了众庄客,方知此事果真,二老惊诧不已。教众庄客且莫回去,"老汉们同列位还去抓寻一遍。"众人又细细照看了一下,正是兴尽而归,叹了口气,齐出园门。二老道:"列位今晚不来了么?老汉们告过,要把园门落锁。没人看守得,也是我们邻里的干系。"此时庄客们蛇无头而不行,已不似先前声势了,答应道:"但凭,但凭。"两边人犹未散,只见一个庄客在东边墙角下叫道:"大爷有了!"众人蜂拥而前。庄客指道:"那槐枝上挂的,不是大爷的软翅纱布么?"众人道:"既有了巾儿,人也只在左近。"沿墙照去,不多几步,只叫得声:"苦也!"原来东角转湾处,个粪窖,窖中一人,两脚朝天,不歪不斜,刚刚倒插在内。庄客认得鞋袜衣服正是张委。顾不得臭秽,只得上前打捞起来。虞、单二老暗暗念佛,和邻舍们自回。众庄客抬了张委,在湖边洗净,先有人报去庄上,合家大小,哭哭啼啼,置备棺衣入殓,不在话上。其夜,张霸破头伤重,五更时亦死。此乃作恶的见报,正是:两个凶人离世界,一双恶鬼赴阴司。

  次日,大尹病愈升堂,正欲吊审秋公之事,只见公差禀道:"原告张霸同家长张委,昨晚都死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尹大惊。不信有此异事。须臾间,又见里老乡民,共有百十人,连名具呈前事。诉说秋公平日惜花行善,并非妖人。张委设谋陷害,神道报应,前后事情,细细分剖。大尹因昨日头晕一事,亦疑其枉,到此心下豁然,还喜得不曾用刑。即于狱中用出秋公,当堂释放。又给印信告示,与他园门张挂,不许闲人侵损他花木。众人叩谢出府,秋公向里作谢,一路同回。虞、单二老开了园门,同秋公进去。秋公见牡丹茂盛如初,伤感不已。众人治酒与秋公压惊。秋公又答席,一连吃了数日酒席。闲话休题。

  自此之后,秋公日饵百花,渐渐习惯,遂谢绝了烟火之物。所鬻果实钱钞,悉皆布施。不数年间,发白更黑,颜色转如童子。一日正值八月十五,丽日当天,万里无瑕,秋公正在花下趺坐,忽然,祥风微拂,彩云如蒸,空中音乐嘹亮,异香扑鼻,青鸾白鹤,盘旋翔舞,渐至庭前。云中正立着司花女,两边幛幡宝盖,仙女数人,各奏乐器。秋公看见,扑翻身便拜。司花女道:"秋先,汝功行圆满,吾已奏闻上帝,有旨封汝为护花使者,专管人间百花,令汝拔宅上升。但有爱花惜花的加之以福,残花毁花的降之以灾!"秋公向空叩首谢恩讫,随着众仙登云,草堂花木,一齐冉冉升起,向南而去。虞公、单老和那合村之人都看见的,一齐下拜。还见秋公在云中举手谢众人,良久方没。此地遂改名升仙里,又谓之百花村。

  园公一片惜花心,道感仙姬下界临。

  草木同升随拔宅,淮南不用炼黄金。

 

 

第七回  小才女月下论文科 老书生梦中闻善果_镜花缘(清)李汝珍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中国古代小说

      

 

第七回  小才女月下论文科 老书生梦中闻善果

 

  话说这位唐秀才,名敖,表字以亭。祖籍岭南循州海丰郡河源县。妻子久已去世,继娶林氏。兄弟名唐敏,也是本郡秀才士。弟妇史氏,至亲四口,上无父母,喜得祖上留下良田数顷,尽可度日。唐敏自进学后,无志功名,专以课读为业。唐敖素日虽功名心胜,无如秉囊性好游,每每一年倒有半年出游在外,因此学业分心,以致屡次赴试,仍是-领青衫。

  恰喜这年林氏生了一女。将产时,异香满室,既非冰麝,又非旃檀,似花香而非花香,三日之中,时刻变换,竟有百种香气,邻舍莫不传以为奇,因此都将此地唤作"百香衢"。

  未生之先,林氏梦登五彩峭壁,醒来即生此女,所以取名小山。隔了两年,又生一子,就从姐姐小山之意,取名小峰。小山生成美貌端庄,天资聪俊。到了四五岁,就喜读书,凡有书籍,一经过目,即能不忘。且喜家中书籍最富,又得父亲、叔叔指点,不上几年,文义早巳精通。兼之胆量极大,识见过人,不但喜文,并且好武,时常舞抢耍棒,父母也禁他不住。

  这年唐敖又去赴试。一日,正值皓月当空,小山同唐敏坐在檐下,玩月谈文。小山问道:"爹爹屡赴科场;叔叔也是秀才,为何不去应试?"唐敏道:"我素日功名心淡;且学业末精,去也无用。与其奔驰辛苦,莫若在家课读,倒觉自在。况命中不能发达,也强求不来的。"小山道:"请问叔叔,当今既开科考文,自然男有男科,女有女科了。不知我们女科几年一考?求叔叙说明,侄女也好用功,早作准备。"唐敏不觉笑道:"侄女今日怎么忽然讲起女科?我只晓得医书有个'女科';若讲考试有甚女科,我却不知。如今虽是太后为帝,朝中并无女臣莫非侄女也想发科发甲去做官?真是你爹爹一样心肠,可谓'父子天性'了。"小山道:"侄女并非要去做官。因想当今既是女皇帝,自然该有女秀才、女丞相,以做女君辅弼,庶男女不致混杂。所以请问一声,那知竟是未有之事。若这样说来,女皇帝倒用男丞相,这也奇了。既如此,我又何必读书,跟著母亲,婶婶学习针黹,岂不是好?"过了两日,把书果真收过,去学针黹。学了几时,只觉毫无意味,不如吟诗作赋有趣,于是仍旧读书。小山本来颖悟,再加时刻用功,腹中甚觉渊博,每与叔叔唱和,唐敏竞敌他不住。

  因此外面颇有才女之名。

  谁知唐敖前去赴试,虽然连捷中了探花,不意有位言官,上了一本,言"唐敖于宏道年间,曾在长安同徐敬业、骆宾王、魏思温、薛仲璋等,结拜异姓弟兄。后来徐、骆诸人谋为不轨,唐敖虽不在内,但昔日既与叛逆结盟,究非安分之辈。今名登黄榜,将来出仕,恐不免结党营私。请旨谪为庶人,以为结交匪类者戒。"本章上去,武后密访,唐敖并无劣迹,因此施恩,仍旧降为秀才。唐敖这番气恼,非同小可,终日思思想想,遂有弃绝红尘之意。

  唐敏得了连捷喜音,恐哥哥需用,早已差人送了许多银两。唐敖有了路费更觉放心,即把仆从遣回,自已带着行囊,且到各处游玩,暂解愁烦。一路上逢山起早,遇水登舟,游来游去,业已半载,转瞬腊尽春初。这日,不知不觉到了岭南,前面已是妻舅林之洋门首,相隔自己家内不过二三十里。路途虽近,但意懒心灰,羞见兄弟妻子之面,意欲另寻胜境畅游,又不如走那一路才好。一时无聊,因命船户把船拢岸。上得岸来,走未数步,远远有一古庙,进前观看,上写"梦神观"三个大字。不觉叹道:"我唐敖年已半百,历来所做之事,如今想起,真如梦境一般。从前好梦歹梦,俱已做过,今看破红尘,意欲求仙访道,未卜此后何如,何不叩求神明指示?"于是走进神殿,暗暗祷告,拜了神像,就在神座旁席地而坐。恍惚间,有个垂髫童子走来道:"我家主人奉请处士,有话面谈。"唐激跟著来至后殿,有一老者迎出。随即上前行礼,分宾主坐下道:"请问老丈尊姓?不知见召有何台命?"老者道:"老夫姓孟,向在如是观居住。适切处士有求仙访道之意,所以奉屈一谈。

  请问处士,向来有何根基?如今所恃何术?毕竟如何修为,去求仙道?"唐敖道:"我虽无甚根基,至求仙一事,无非远离红尘,断绝七情六欲,一意静修,自然可入仙道了。"老者笑道:"此事谈何容易!处士所说清心寡欲,不过略延寿算,身无疾病而已。若讲仙道,那葛仙翁说的最好,他道:"要求仙者,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务求元道,终归无益。要成地仙,当立三百善,要成天仙,当立一千三百善'。今处士既未立功,又未立言,而又无善可立;一无根基,忽要求仙,岂非'缘木求鱼',枉自费力么?唐敖道:"贱性腐愚,今承指数,嗣后自当众善奉行,以求正果。但小子初意,原想努力上进,恢复唐业,以解生灵涂炭,立功于朝。无如甫得登第,忽有意外之灾。境遇如此,莫可若何。老丈何以教我?"那老者道:"处士有志未遂,其为可惜。然'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此后如弃浮幻,另结良缘,四海之大,岂无际遇?现闻百花获愆,俱降红尘,将来虽可团聚一方,内有名花十二,不幸飘零外洋。倘处士悯其凋零、不辞劳瘁,遍历海外,或在名山,或在异域,将各花力加培植,俾归福地,与群芳同得返本还原,不至沦落海外,冥冥之中,岂无功德?再能众善奉行,始终不懈,一经步入小蓬莱,自能名登宝[上竹下录],位列仙班。此中造化,处士本有宿缘,即此前进,自有不期然而然者。今承下问,故述梗概,亟须勉力行之!"唐敖听罢,正要朝下追问,那个老者忽然不见。连忙把眼揉了一揉,四处观看,谁知自己仍坐神座之旁。仔细一想,原来却是一梦。将身立起,再看神像,就是梦中所见老者。因又叩拜一番。

  回到船上,随即开船。细想梦中光景,暗暗忖道:"此番若到海外,其中必有奇缘。惟百花不知因何获愆?毕竟都降何处?为何却又飘流外洋?此事虚虚实实,令人费解。好在我生性好游,今功名无望,业已看破红尘,正想海外畅游,从求善果,恰喜又得此梦,可谓天从人愿。适才梦神所说名花十二,不知都唤何名,可惜未曾问得详细。将来到了海外,惟有处处留神,但遇好花,即加培植,倘逢仙缘,亦未可知。此时且去寻访妻舅。他常出外飘洋,倘能结伴同行,那更好。

  于是把船拢到妻舅林之洋门首。只见里面挑发货物,匆匆忙忙,倒象远出样子。原来林之洋乃河北德州平原郡人氏,寄居岭南,素日作些海船生意。父母久巳去世。妻子吕氏。跟前一女名唤婉如,年方十三,生得品貌秀丽,聪慧异常。向日常坐海船跟著父母飘洋。如今林之洋又去贩货,把家务托丈母江氏照应。正要起身,忽见唐敖到他家来。彼此道了久阔,让至内室,同吕氏见礼。婉如也来拜见,唐敖还礼道:"侄女向未读书,今两年未见,为何满面书卷秀气?大约近来也学小山不做针黹、一味读书了?"林之洋道:"他心心念念原想读书。俺也知道读书是件好事,平时俺也替他买了许多书。奈俺近年多病穷忙,那有工夫教他!"唐敖道:"舅兄可知近来女子读书,如果精通,比男子登科发甲还妙哩!"林之洋道:"为甚有这好处?"唐敖道:"这个好处,你道从何而起?却是宫娥上官婉儿起的根苗。此话已有十余年了。舅兄既不知道,待小弟慢慢讲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回 西秦伪霸主起兵 河南假周公显圣_大唐秦王词话(明)诸圣邻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第八回 西秦伪霸主起兵 河南假周公显圣

 

  诗:

  昔日何曾武陵游,午夜清歌月满楼。

  银杏树前长似昼,露桃花下不知秋。

  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字莫愁。

  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惟见水长流。

  休将诗句逞佳音,还整词章献贵英!

  话说秦王与刘文靖,不分昼夜,径上长安。正当高祖驾设早朝:

  明光漏尽晓寒催,长乐金钟度凤台。

  月隐禁城双阙迥,云迎仙仗九重开。

  旌旗半卷天河落,阊阖平分曙色来。

  朝罢佩声花外转,回看佳气满庭台。

  文武百官朝贺已毕,班部中闪过袁天罡、李淳风奏说:"今日午时,二殿下回朝!"高祖说:"你见寡人思念吾儿,故说此以宽朕怀!"李淳风说:"如殿下午时不回,臣等就得诳君之罪!我王若不信,臣同西府众将官出城迎接,一同回朝见主!"高祖见说,满面欢容:"朕看你今日阴阳准不准!"李淳风说:"将殿下孝服与臣带去,或者要挂孝,一时取备不及。"高祖准奏。袁天罡、李淳风出朝,同西府众将,直来到霸陵川等候。正是眼望旌捷旗,耳听好消息!

  且说秦王与刘文靖一路行来,问:"前面是什么地方?"刘文靖说:"是霸陵川。"秦王两手加额,称谢天地:"幸得到家了!"又问:"前面来的人马,是什么人?"刘文靖说:"敢是闻知殿下回朝,来接驾的!"秦王说:"谁知你我今日回朝?怎么就得有人接驾?"正说之间,只见袁天罡、李淳风飞马趱近前来,口称:"殿下!臣等接驾来迟,望恕臣罪!"秦王说:"我只想无回朝之日!当初不听卿谏,果遭此难!幸天垂佑,得离虎窟!"李淳风说:"上古圣帝得天下难,守天下必久,故灾者福之由,以警人君后车之戒!"言未绝,只见西府众官前来迎接。秦王进了潼关,帅府坐下,各官朝贺。李淳风奏说:"正宫窦太后,为思念主公,致成忧郁,已归天了。今备孝服在此,不知挂孝进朝,却是见了万岁后挂孝?"秦王见说大惊,叫急取孝服来。秦王挂了孝,百般痛哭娘娘!

  一度悲伤雨泪倾,呼天号地百千声:"只缘逆子囚他国,致使慈亲殒内庭。

  罔极深恩殊未报,弥天罪谴更谁矜。

  今朝纵死何能赎,剖腹剜心怨不平!"

  秦王正在悲泣之际,李淳风奏说:"殿下!且请节哀,臣奏朝廷午时见驾,如耽迟,则是臣的阴阳不准,请驾回朝!"秦王见说,即忙上马,诸总管随驾。进了长安城,直至东华朝前下马。黄门官奏知。高祖传旨:"宣到御前!"高祖一见,忙离宝座,扯住秦王,父子抱头痛哭。高祖说:"远路风霜,免朝拜罢!且将征伐河南,怎么被李密拿禁?有恩的,也奏与寡人知道;有仇的,也奏与寡人知道,备细说来!"

  太子躬身言往事,秦王敛手诉前因:

  "去时兵聚千秋岭,两阵王充紧闭门。

  不信阴阳贪玩景,偶逢白鹿是妖神。

  军中起止如参驾,射中金倒在尘。

  半晌还魂西北去,为因取箭后追跟。

  遥遥好似神相引,误撞金墉一座城。

  岂料魏王生恶意,一时差遣马和军。

  数员捉虎擒龙将,无限翻江搅海兵。

  三保开山前勇战,弘基段志逞豪英。

  当先两两交锋处,闪过凶神程咬金。

  手持钢斧前来砍,纵马飞追险丧魂。

  意急开弓忙放箭,贼臣坠马得逃生。

  惊惶躲入三清庙,炉内焚香告老君。

  顷刻三军围古庙,须臾魏将困山门。

  差人上树遥观见,制节怀仇更发嗔。

  劈开古庙难逃命,举斧飞擒倒在尘。

  幸遇恩星秦叔宝,劈楞筒架救儿身。

  那时得脱非常难,好似重生再长人。

  索绑绳缠参李密,当时要斩哪容情!

  茂功几句忠言谏,免死归牢受苦辛。

  项带长枷愁夜晚,身缠铁索怕黄昏。

  愁眉蹙损思皇母,血泪沾衣想父君。

  何年父母重完聚,寒暑无由效清温。

  闷想忽逢文靖至,也临狱底受灾刑。

  相惊共诉从前事,日坐针毡不得宁。

  幸逢天遣梁王反,李密兴师自统兵。

  徐魏秦琼权国事,昭阳宫内产储君。

  杜差干报宫中喜,李密心欢放赦文。

  囚徒轻重皆宽宥,独不颁恩赦世民!

  应是生前逢月德,偶然今世遇恩星。

  魏徵改'不'翻为'本',方得离灾转大秦。

  我王休忘三贤士,御笔标题记姓名!"

  秦王奏说:"当日程咬金追到老君堂,亏秦叔宝简架宣花斧,救臣一命;李密要斩臣,亏徐茂功善言取救,方得免死,监禁南牢;李密放赦,独不赦臣,亏魏徵改'不'为'本',取救孩儿,私得还朝。"高祖说:"寡人知道了!"唤近侍官取一管朱笔过来,高祖拈笔在手,写在御屏上:"大恩人秦叔宝、徐茂功、魏徵。"写罢,放下朱笔,又唤侍臣取黑笔过来,却写:"大仇人程咬金!有日擒拿这贼,碎尸万段!"吩咐:"吾儿!参拜你母亲灵位去!且回西府,将养几时,免来朝贺!"秦王辞父出朝,一壁厢高祖散了文武,驾回后宫不题。

  君王驾转臣僚散,八位三台出禁门。

  无限骅骝开道路,几多鹰隼出风尘。

  话说魏王黎阳起兵,三声迅炮,滔滔地把人马退回金墉城。大小官员,闻报魏王驾回,香花结彩,出城迎接。魏王入朝,文武朝贺已毕。魏王问:"寡人有赦,狱囚都释放了么?"近侍官奏说:"蒙主公恩宥,已都放了!"魏王又问:"唐朝李世民、刘文靖,好生监禁,用心防守!"侍臣奏说:"蒙万岁颁降洪恩,赦回本邦去了!"魏王见说,拍案高声,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分付近侍臣:"取朕的赦书来!"侍臣捧过赦书,魏王开看:"唐朝李世民、刘文靖,本赦还邦!"魏王心下自想:"我在黎阳放赦之时,其日虽然饮宴功臣,不致酒醉,尤恐差错,另写在空纸上,怎么'本赦还邦'!"看字画又是一笔写成,不像改的踪迹。魏王又问:"诏书到日,接在何处?"侍臣奏说:"接在丞相府!"魏王怒道:"定是这厮善写诸家字体,多是受了外邦贿赂,欺瞒寡人,私改诏书!"魏徵连忙俯伏殿阶,奏说:"主人!秦王与臣平素不曾相识,臣安敢擅改诏旨?主公!若是疑臣,可差官到臣家搜检明白,如果有私,合门甘受死罪,若无赃私,伏望天恩宽宥!"闪过两班文武,一齐俯伏,各保:"魏徵实无过犯,伏乞我主霁威赦宥!"魏王说:"既是众臣保奏,姑念开国有功,饶死!追了牌印官带,贬归德州为民。三日不离朝纲,全家取斩!"传旨已毕,驾散文武。正是:时衰巩县摧豪杰,运退金墉散俊英!

  眼看红日沉西去,不觉冰轮出海东。

  天外月圆仍已缺,世间花谢又还红。

  玉堂金马如春梦,富贵繁华总是空。

  绿水青山千古在,桑田变海有谁逢!

  不题魏王朝事,话说陇西金城校尉薛举,招军买马,积草屯粮,号西秦霸王,不久病故。其子薛仁杲称帝,改元秦兴元年。有骁将〔宗〕罗■、韩简、梁师成、郑庆、许贵、许华等,分兵屯守关隘,侵扰边境。唐朝报马报入潼关,盛彦右差人奏报高祖。高祖见报大怒,问众文武:"谁领兵征讨西秦?"李靖出班奏说:"西秦刀兵,须得西府殿下领兵征讨,方得成功!"高祖说:"只是吾儿在金墉回朝未久,如何又着他领兵?"李靖说:"不妨!别的发兵,不能定夺,臣保驾出征!"高祖准奏,传旨不多时,宣秦王入朝,直临御前朝见。高祖道:"吾儿!今有陇西薛仁杲,改年建号,侵犯边界,要兴兵征讨。李靖奏保吾儿同去收捕,你心下如何?"秦王说:"李靖保驾,万无一失,臣敢领兵!"就同李靖辞朝,下演武场整点人马。

  人如彪虎,马似虬龙。绣旗舒展满天霞,银甲铺成平地雪。英雄猛将,人人插箭弯弓;勇烈男儿,个个擎枪执刃。军分五路,遇水叠桥;将列六丁,逢山开路。黑云荡漾,七星号带耸瑶空;彩帜飘摇,八卦阵图攒地轴。九天那刹离尘,十界妖星降世!

  秦王领人马,长驱大进,下西秦不题。话说王世充,一日驾设早朝,丹墀齐玉,宝殿降皇宣。文武朝贺,东郑王说:"朕闻唐秦王在金墉私回本邦,他此去必然怀着前仇,还要领兵侵犯边界。你众将官须要用心操练人马,牢守汛地,准备粮草,饬整器械,以防不虞!"传旨已毕,东郑王散了朝,霎时间,被时催刻趱。但见:日落山腰,樵子行歌穿野径;烟生渡口,牧童横笛过深村。边城吹画角,古寺响金钟。碧天如洗,皓月初升。佳人归绣阁,才子剔银灯。天阶人静悄,万籁寂无声。云开河汉明如练,箭泛铜壶漏正沉。

  其日夜间,王世充得南柯一梦,见一尊金甲神人,站在面前,口称:"东郑王替吾做主!"王世充问说:"何方贤圣,哪处尊神?有何教谕?"那金甲神道:"吾乃周文王之子,周公旦就是。今为上界之神,有三所庙宇,在金墉城内,李密拆毁了我的,把基址造了宫殿,木料造了洛口仓。有三千神祗,没存身处,要你替我报仇!那李密运败时衰,气数已尽。你虽然兵势不及,吾神阴兵相助。明日以借粮为由,便好取他天下!"才说罢,一阵清风过处,就不见了。王世充忽然惊醒道:"呀!我只道是白日里,原来是梦中!"问宫官:"什么时候?"宫官答应说:"清风过二鼓,明月正三更。"东郑王分付:"记着天明圆梦!"

  休言子午传更漏,隐隐星河曙色浮。

  绛帻鸡人声唱晓,尚衣方进翠云裘。

  将军执斧六龙殿,刽子擎刀五凤楼。

  御烟香蔼开宫扇,文武衣冠拜冕旒。

  设朝已毕,东郑王传旨,宣桓法嗣近前。桓法嗣直临御座,东郑王把梦中神人之言,逐一说与桓法嗣,道:"未知凶吉若何?"桓法嗣屈指寻文,袖占一卦,奏说:"主人!卜得大吉之卦,果然我主有齐天之福,合该取李密城池!"东郑王见说,万千之喜,问:"军师!怎么用计设谋,好与他定夺?"桓法嗣说:"那李密果有洛口三仓,我主如今修一封书,卑辞曲礼,备修贡献之物,差人问他借十万石粮米。那时节相机行事,遇巧设谋!"东郑王准奏。即修书备礼,封印停当,差王元赍到金墉城去,问魏王借粮,"说本邦因唐家侵扰,缺乏兵粮,乞借十万石,禾熟加利奉还。小心用意,办事速回!"王元说:"臣知道了!"领了旨意出朝,一骑马趱出河南城去。纵马迢遥登古道,摇鞭屈曲过深林。

  晓来残月离邮舍,晚带寒烟宿馆亭。

  落日趱程闻犬吠,严霜促起听鸡鸣。

  登山渡水都休论,早至金墉魏国城。

  王元进了金墉城,东华朝前下马,魏王正视早朝,门上官奏说:"有使臣候旨!"魏王叫:"宣至殿前!"王元朝拜已毕,魏王问:"是哪邦的天使?"王元说:"臣是东郑王差来的。"把借粮的话启奏魏王,呈上礼物并书。近侍官接了,放在龙案上,拆开套一看,上写:东郑王世充熏沐顿首,恭惟魏王殿下:圣德宽弘,四方仰戴,施仁拯溺,聚士延英。充每欲侍教,缘天各一方,道路修阻,未皇如愿,幸鉴罪原。切闻唇齿之国,互相救援。今唐秦王恃强独霸,领兵屡侵吾境,若不预防,急难措手。兹因欠缺兵粮,敢使告假米十万石,俟敝邦秋成之日,倍息奉还。倘沐俯从,曷胜感佩之至!

  魏王看罢书,说:"有粮!送王元光禄司茶饭!"班部中闪过邴原真、邴原直,叩头:"臣奏我主!目今世乱兵荒,强弱互相吞并,各邦要屯粮草,防备刀兵。况王世充为人诡谲,刚暴无情,我主不可借粮与他!"魏王见说大恼:"这厮好生违慢!借与不借,寡人自有主宰,谁着你擅自阻朕!"即传旨,贬邴家二将为洛口关操军大使。正贬之间,军师徐茂功出班启奏:"主人息怒!当听邴原真谏言,为国有益。粮乃国之根本,不该借与别邦。臣按阴阳,如借粮别邦,定主非常灾祸!望主公纳邴原真之忠言,绝王世充之奸计,国家安如泰山!"魏王道:"你也来渺视寡人!有你成何用,无你待何如?"将徐茂功谪贬黎阳太守,限即日出朝。传旨取回张公瑾、牛进达二将。茂功被贬,正是:结间茅屋傍溪山,钓月耕耘远市寰。

  离却九关狼虎穴,果然名利不如闲。

  茂功与邴家二将出了朝门,各自收拾家小,分头去了。魏王传旨,宣洛口仓贾义,来至驾前。魏王分付贾义:"你今日去开仓,打十二万石粮米,借与东郑王去!"贾义奏说:"今日不该开仓!"魏王问:"今日怎么不该?"贾义奏说:"自古甲不开仓,今日正值甲日,以此不该!"魏王说:"咄!不许乱言,快开仓打粮,毋得稽迟!"贾义心下自忖:"徐军师、邴家二将,俱贬谪去了,我却奏些什么?"领了旨意出朝,径回洛口仓,开了仓门,着人夫搬运粮米。数日间打完了粮,贾义进朝启复魏王。魏王分付:"准备车辆人夫,送去河南交纳!"王元得了粮,入朝辞别。魏王说:"十万石粮是借的,外二万石是寡人送与你主人的!"王元道:"多谢万岁洪恩!"魏王就差贾闰甫、柳周臣二人护送粮米,到河南交付明白就回。三人同辞魏王出城,趱离金墉城去了。

  马嘶芳草,车碾郊尘。过红杏之深林,穿绿杨之古径。叶底黄莺,花间粉蝶翩翻。水光日暖碧千顷,山色晴烟翠万重。

  有一日,到河南进了城,直至朝前下马。东郑王正坐早朝,门上官报:"二将回朝候旨!""宣至驾前!"王元奏说:"臣已借粮回朝!魏王差两员将官护送粮米到来,见在朝前候旨!"郑王见说,满面欢容:"快宣入殿前!"郑王说:"生受二位将官!一路风霜,着光禄司筵宴!"一面传旨,着仓大使把粮米点明,搬运上仓。贾闰甫、柳周臣说:"外有粮米二万石,是主人送与大王的,共粮米十二万石。"东郑王说:"知道了,多谢魏王!"一面光禄司请赴宴。二将赴宴已毕,来到殿前谢恩。东郑王说:"你二将回朝,多拜上魏王,兼谢厚赐,朕容遣使答礼!"分付近侍,取金银犒赏二将。二将辞了郑王出朝,扳鞍上马,出了河南城,径往金墉城去了。

  魏王何事拒忠言?却把贤臣谪戍边。

  只因不听徐邴谏,六军尽丧翠屏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