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消息》古吴金木散人著 痴部 明 文震亨抄本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春消息

      

第二回 杨柳岸奇逢丽女 玉凫舟巧合新诗

  诗:

少年欲遂青云志,黄卷青灯用及时。

辞文研穷贤圣理,偕朋砥砺古今疑。

滩头邻舫逢殊色,月下同情赋丽词。

不意相思心绪乱,何尝一日展愁眉。

说这杜萼别了李乾道士,离了凤凰山,同着许叔清,依旧返棹归来到得梅花观前,此时还有半竿日色,许叔清便要留进观里待茶。杜萼再三辞谢,只得送到城门首,然后作别,分路回去,这杜萼回到府中,恰好翰林又早出门到一士夫家去饮酒未回,他就见了夫人,把清霞观幽雅并山中景致、李道士相待殷勤、让房的话,一一说知。那夫人大喜道:"萼儿,既有这样一个好所在,又遇这般一个好道士,此是天赐汝的好机会,何愁读书不成?只是一件,想汝自幼不曾行路惯的,今朝行了这一日,身子决然有些劳倦,可早早吃些晚饭,先去睡罢。待你爹爹回来,我与他商议就是。"

你道世间哪有这样贤慧的夫人?况且杜开先又不是她亲生的儿子,论将起来何必如此十分爱护?人却不晓得内中一个委曲,这杜萼却常有着实倾心的所在,正是俗语云"两好合一好"的缘故。你看这杜萼,遂躬身应诺。夫人便唤丫鬟整治晚饭,与他吃了,早去安寝。次日侵晨起来,梳洗完备,连忙起到堂前,与翰林相见。翰林问道:"萼儿,我昨晚回来得夜深了,不曾见你,却是汝母对我说得几句,不曾唤你问个详细。你去看那清霞观,果然还好读书么?"杜萼道:"启上爹爹,那清霞观果是好个去处,四围俱是凤凰山高峰环绕,并没一个人家,寂静异常,正是个读书的美地。"翰林道:"那观中可还有空闲的书房么?"杜萼道:"书房虽有几间,可意者绝少。孩儿多承那观中李老师一片好情,情愿肯把自己一间幽雅净室,让与孩儿看书。翰林道:"萼儿,果是那李道士真心肯让便好,不可去占据他的,日后恐招别人谈论。况且读书人讨了出家人便宜,叫做佛面上刮金,后来再不能有个发达日子,这是指望读书里做事业的人所最忌的。"杜萼道:"爹爹有所不知,孩儿一到观中,原来李老师向年与孩儿曾在梅花观中会过,未曾坐下,就取出纸笔来,便要留题。那许叔清在旁再三撺掇,勉强吟了一首。李老师看了,老大称羡,后来便指引孩儿,连看了几间书房,见孩儿心下都不遂意,所以就肯欣然把净房相让,实非强要他的。"翰林点头笑道:"萼儿,原来如此。却把什么为题?"杜萼道:"孩儿就把清霞观题几句。"翰林道:"题得如何?"杜萼便把前题清霞观诗句,从头到尾念了一遍。 翰林道:"萼儿这首诗,足称老健,不落寻常套中,大似法家的格局。固虽题得好,如今出家人也有几个通得的,况又结交甚广,善于诗赋者尽多,以后若到观中,再不可信手轻吟。倘遇识者,从中看出破绽来,到惹人议论,不如缄默为妙。戒之,戒之!"杜萼躬身道:"谨遵爹爹严训。"翰林道:"萼儿,我有一事与你商量。昨晚在康司牧府中饮酒,席上说起你往清霞观读书一事,他第二个公子满心要与你同去。你道如何?"

杜萼笑逐颜开道:"爹爹,孩儿曾闻古人有云:'择一贤师,不如得一良友。'既康公子果肯同去,早晚讲习间,互相砥砺,不怕学业无成矣。"翰林道:"同去虽好,你不知道那康公子为人,顽性极重,专务虚名。倘与他同去,明日到妨你的工夫。"杜萼道:"爹爹所言极是。只是各人自求个精微田地便了。"翰林道:"萼儿,既然如此,今日便可着人去约了康公子,明早打点书囊,一齐便与他同去罢了。"杜萼道:"爹爹,此去清霞观足有三十余里,恐日逐饮食之类不堪担送,还要唤一个家僮随去,早晚伏侍便好。"翰林道:"萼儿讲得甚有理,这件事到是要紧的。终不然馆中没人伏侍,可是个长久之计。但是家中这几个小厮,只好跟随出入,哪里晓得支持饮食?我想起来,倒是那管门的聋子,他自幼在我书房中伏侍,一应事务,却还理会得来,明日何不就着他同去?"杜萼道:"爹爹,既然伏侍有人,孩儿久住在家,诚恐荒芜学业。适才已看历日,明日日辰不利,今日就着人去约了康公子,于十一日一同进馆罢了。"这翰林见杜萼择定十一日起身进馆,便欣然应允。 杜萼又说道:"爹爹,孩儿还有一言启上。如今与康公子同馆,相与尚久,彼此不便称呼,望爹爹与孩儿取一个表字。"翰林道:"萼儿,我蓄意多时,又是你讲起,我却省得。昨晚饮酒回来,一觉睡去,忽梦与你同玩花园,只见百花俱未开放,惟有梅花独盛。你问道:'爹爹,这梅花年年开在百花之前,却有什说?'我回道:'萼儿,可晓得梅占百花魁之语么?'如今我想起来,那梅花正应着你幼时的名姓,今日就取做杜开先便了。杜萼便深深唱喏,应声而退。

一壁厢就着人去约康公子,一壁厢就唤那个管门的聋子,吩咐着他打点书箱铺盖并供给灯油之类,先往清霞观去.到了十一日,那康公子带领家僮,挑了行李,叫下船只,早向西水滩头等候。等了一会,看看日色将晡,哪里见个杜开先来?殊不知他到梅花观中,却被许叔清留在饯饮康公子等了许多时候,等得十分焦燥。忽见前头杨柳岸边泊着一只小小画船,里面有几个精致女子,穿红着绿,都在那里品竹弹丝。未免又打动他少年耍性,便纵起身来,站在船顶上觑了好几时。就问梢子道:"你可晓得前面那只画船,是哪一家的?这梢子一时回覆不来,也走到船头上看了一看,道:"康相公,你适间问的,可是那泊在杨柳岸边的么?"康公子点头道:"正是,正是。"梢子道:"那只船唤名玉凫舟,就是城中韩相国老爷家的。"康公子道:"那船中饮酒的是什么人?"梢公道:"康相公,这上面坐的正是韩相国老爷,今日在凤凰山祭祖回来,因此泊船在这里游耍。"康公子道:"那几个女子,却是那里送将他承应的乐工?"梢子笑道:"康相公,你还不知,这是相国老爷去年新选的梨园女子,一班共有十人,演得戏,会得歌,会得舞,一个个风流俊丽,旖旎娉婷,标致异常哩。"康公子摇头道:"这老头儿好快活,好受用。梢子,你说得这样标致,又打动了我康相公往常间的风流逸兴。趁杜相公此时还未到来,你快把船儿撑近那边几步,待我饱看一会儿去。"梢子便提起竹蒿,慢慢的一篙一篙撑向前去,与画船相近,也傍在杨柳岸边。康公子不好船窗大开,只得半开半掩,着实瞧了半晌。

原来那几个女子都朝着韩相国站的,只看得背后,哪里看得明白?他却一霎时心猿难系,意马难拴,魂灵儿俱吊在那几个女子身上,拼着个色胆如天,故意把那一扇船窗"呀"的推将开去。那几个女子听见这边一声响亮,个个都回转头来。康公子又乘机轻轻嗽了一声。恰好那内中有一个女子,手拨着琵琶,却是韩相国日常间最欢喜得宠的,唤做韩蕙姿,她听得间壁船中嗽了一声,便觉有心,连忙回睛偷看。原来天色昏黄,两边船里俱未上灯,这边看到那边,两个都是黑洞洞的,哪里看得明白,就把手中琵琶,弹了一曲《昭君怨》词儿。你看这康公子,坐在这边船中,听得间壁船里弹着词儿,就如掉了魂的一般,只是凝眸俯首,倚栏静听了一会。曲未罢,只听得岸上远远有人厉声问道:"前面可是康相公的船么?"这康公子晓得是杜开先来,恰才"嘿嘿"长叹一声,走到船头上,应问道:"来者莫非是杜相公么?"杜萼道:"小弟正是杜开先。"

原来林开先在梅花观中饮了半晌,不觉醉眼模糊,又遇天色昏暮,哪里看得些儿仔细,虽是听得康公子应声,也不知船泊在哪一边。康公子道:"杜兄,请上这边船来。"杜开先正待要走,忽听得那边船中笙歌盈耳,只道是康公子船里作乐,便叫道:"康兄,读书人如此作乐,不亦过奢了么?"康公子道:"杜兄请噤声,有话上船来见教。"杜开先便扶住竹篙,一脚跳上船去。康公子见他有些醉意,恐怕失足堕落水中,遂一把扶住。 迎到船里,连忙作揖。杜开先问道:"康兄,适才敢是什么人在舟中作乐?"康公子道:"杜兄,你却错听了,奏乐的不是小弟船中,却是间壁那画船里面。"杜开先道:"这是小弟耳欠聪了。那只画船是哪一家的?"康公子道:"杜兄,那只船名为玉凫舟,是城中韩相国家的。今日相国安排酒筵在内,有两个奏乐的女子,生得天姿绝世,国色倾城,小弟却从来不曾见的。适才等候杜兄不到,也是无意中偶然瞥见,略得偷瞧几眼儿。"杜开先道:"康兄,既有这样一好机会,何不挈带小弟看一看?"康公子道:"杜兄还且从容,我想那韩相国今夜决然赶不进城,料来我们也到清霞观去不及了。今夜就把船泊在这里,少刻待到东山月上,悄悄的把船撑将拢去,连了他的船,再把窗门四下开了,我和你玩月为名,那时饱看一回,却不是好?"杜开先道:"康兄见教,其实有理。只恨小弟无缘,来得太迟了些。"康公子跌足笑道:"小弟来得早的,也不见有缘在这里。"杜开先道:"康兄,只是一件,我和你静坐舟中,如何消遣得这般良夜?"康公子道:"这有何难,小弟带得有两瓶三白,几味蔬菜,杜兄不嫌,就取出来,慢慢畅饮一杯,却不是好?"杜开先拍手笑道:"这也说不得,今夜决然要陪康兄了。"

康公子便唤家僮,向后面船梢里拿过酒肴来。你看这梢子倒也知趣,便来问道:"二位相公,既有酒肴,安可闷酌?把我的船再撑过去些何如?"杜开先道:"说得妙,说得妙!我且问你,那只船上的梢子,你可认得他么?"梢子道:"杜相公,这些撑船的总是我的弟兄们,每日早晨聚会滩头,大家都是唱喏的,如何有个不认得的。杜相公敢是有什吩咐?"杜开先道:"我却没什说话,只恐你不认得的,把船拢将过去,他便倚着官势,难为着你。既是同伙的,拢去不妨。"梢子便去提起竹蒿,一篙撑到那只画船边傍着。康公子就跳起身来,把两扇窗子"扑"的推开。

抬头一看,只见皓月当空,刚在垂杨顶上,便对杜开先道:"小弟久仰杜兄诗才,渴欲求教,今日幸会舟中,何不就把明月为题,见教一首?"杜开先笑道:"恐拙句遗哂大方。"康公子道:"言重,言重!"杜开先便倚着阑干,对着月光,朗吟一绝云:

中天皎月未曾盈,偏向人间照不平。

此际莫嫌微欠缺,应须指日倍光明。

康公子道:"承教,承教!杜兄,小弟往常在书房中独坐无聊的时节,也常好胡诌几句,只是吟来全没一毫诗气。朋友中有春秋我的,都道是经。"杜开先道:"康兄不必太谦,决然是妙的,小弟正要请教。"康公子道:"小弟赋性愚直,凡遇同袍之中,再没一些谦逊,是不是常要乱道一番,其实不怕人笑。杜兄果不见笑,我就把原题也和一首。若不合题,烦劳改政,切不可容隐在心,背地笑人草包也。" 杜开先道:"不敢,不敢?" 康公子道:"杜兄,又有一说,小弟吟将出来,虽不成诗,也要带几分酒兴,诗肠自然陡发,若是不饮些酒,便心忙意乱,一字也诌不出来。杜兄且从容多饮一杯,小弟先告罪了,就干了这一瓶罢。" 杜开先道:"这一瓶酒哪里就得尽兴,还把这几瓶酒一饮而尽方妙。" 康公子摇头道:"这个使不得,小弟酒量有限,一瓶足矣。若多饮至醉,一字也读不出了。杜开先道:"小弟忝在初交,不知尊量深浅,只是慢慢饮干这一杯,奉陪康兄这一瓶罢。"康公子把两只手捧起酒瓶,不上几口,呷得瓶中罄尽,便道:"杜兄,小弟献丑了。" 杜开先道:"不敢。康公子把酒瓶望船窗外一丢,只见水面上"乒乓"一响,然后放开喉咙,大嗽一声,朗吟云:

谁将这面新磨镜,缘何挂在个中间?

康公子恰才吟得这两句,又向口中咿唔了一会,把腰伸一伸,"扑"的一跤跌倒,便呼呼的竟睡熟在船板上。杜开先把手推一推道:"康兄,难道只吟这两句么?"这康公子哪里做声得出?杜开先道:"康兄,你想是饮了这瓶急酒,把诗肠都打断了。"康公子又不答应。杜开先见他真个睡熟,便着他家僮先把杯盘收拾去了,就向船中把铺陈展开,扶他和衣睡着。杜开先便靠着栏杆,两只眼睛不住的向那边船里瞧个不了原来那只船中另有一个女子,就是恰才拨琵琶的韩蕙姿嫡亲妹子,唤名韩玉姿,仪容态度与姐姐韩蕙姿一般。总是那眼尖利的,见了她姊妹二人,一时辨别不出;若是那眼钝的,毕竟认不出哪一个是蕙姿,哪一个是玉姿这韩玉姿年纪只得一十六岁,凡技艺中倒比姐姐还伶俐几分,虽然堕迹朱门,选伎征歌,随行逐队,每至闲暇工夫,便去习些文翰,所以那诗词歌赋,十分深奥者固不能通晓,倘若文理浅近,意思不甚含蓄的,便解得来原来适才杜开先所咏诗句,虽然把月为题,却是寓意于间壁船中那几个女子身上。这韩玉姿听见他诗中意思,别有一种深情,知他定是个人中豪杰,口里虽不说出,心下觉有几分顾盼之意。直待到了二更时分,方才伺候得韩相国睡着。恰好那些女子承直了一日,个个神疲意倦,巴不得一觉安眠,等得相国睡倒,各自就寝不题。这韩玉姿见众姊妹们睡得悄静,忽闻得间壁船中长叹一声,她便轻轻赚将出来,乘着这月光惨淡,把窗儿推开半扇,假以看月为名,伸出纤纤玉手,扣舷而歌云:

隔画船兮如渺茫,对明月兮几断肠。伤情满眼兮泪汪汪,相思不见兮在何方?

原来这杜开先坐等多时,不觉睡魔障眼,正低头靠在那交椅上。蓦听得那边船里打着这个歌儿,猛然醒悟,连忙站起身来,把眼睛睁了几眼。哪里看得明白,便又把手来揉了几揉,方才见那边船窗里,却是一个少年女子: 碧水双盈,玉搔半。翠点蛾痕,分就双眉石黛;云堆蝉鬓,写来两颊胭脂。无语独徘徊,仿佛仙姝三岛内;凭栏闲伫立,分明西子五湖中。伤情处,几句幽歌,堪对孤舟传寂寞;断肠时,一联巧合,全凭明月寄相思。杜开先看了,暗自喝采道:"果然好一个标致女子!料她年纪多只在盈盈左右,可惜把这青憾纤驮(缺)说不了,便要走来推醒康公子,唤他起来一看。心中又忖道:"我想他是个酒醉的人,倘或走将起来大呼小喊,把那韩相国老头儿惊醒了,莫说我空坐了这半夜工夫,连那女子适才那几句歌儿,都做了一场虚话。我如今趁此四下无人,那女子还未进去,不免将几句情诗便暗暗挑逗她。倘她果然有心到我杜开先身上,决然自有回报。只是我便做得个操琴的司马,她却不能得如私奔的文君。也罢,待我做个无意而吟,看她怎么回我。你看那杜开先便叹了一声,斜倚栏杆,紧紧把韩玉姿觑定,遂低低吟道:

画舫同依岸,关情两处看。

无缘通片语,长叹倚栏干。

韩玉姿听罢,暗自道:"这分明是一首情诗,字字钟情,言言属意,敢是那个书生有意为我而吟。哎,这果然是对面关情,无计可通一语。我若不酬和几句,何以慰彼情怀?"因和云:

草木知春意,谁人不解情。

心中无别念,只虚此舟行。

杜开先听她所和诗中,竟有十分好意,便把两只手双双扑在栏杆干上面,正待要道姓通名,说几句知心话儿,叵耐韩相国那老头儿忒不着趣,刚一觉醒转来,厉声叫道:"女侍们都睡着了么?快起来烹茶伺候。"这韩玉姿唬得魂不附体,香汗淋漓,只恐事情败露,没奈何把杜开先觑了几眼,轻轻掩上窗儿,转身进去不提。杜开先见韩玉姿闭窗进去,暗自道:"原来我杜开先如此缘悭分浅,正欲与那女子接谈几句,问个姓名,不想又被那老头这叫声搅散。我想她他既有心,决不把我奚落。但是,侯门似海,音问难通,自今以后,不知何时再有相会的日子。罢,罢!今夜且待我和衣睡,到天明早早起来,看她上岸的时节,还有心回顾我这船中否?"说罢,便把窗儿轻轻掩上,就坐倒和衣睡在康公子旁边。你看这杜开先,熬了这几个更次,精神着实怠倦,才睡得倒,一觉睡去,直到东方日上。原来这康公子虽然睡着,此事也是经心的,故那杜开先与韩玉姿隔船酬和,都被他听在耳中。

次日老早先走起来,却好杜开先还未睡醒,只见那岸上闹哄哄的簇拥着几乘女轿,恰正是来接那几个女子的。他便急忙梳洗齐整,穿了艳服,站在船头上看了一会。不多时,先走出一个女子来,却就是昨日拨琵琶唱《昭君怨》词儿的韩蕙姿。她便回转头来,见康公子站在船头上,便把秋波频觑几眼,方才动身上轿。又走出一个韩玉姿来,看见康公子,只道就是夜来吟咏诗的那个书生,不住睛看了又看,想他心中觉有几分疑惑。这康公子见后去的这一个,与前去的那一个面貌一般?暗自猜疑道:"好古怪,世间面庞相似者虽多,哪里有这样生得一般?便是嫡亲姊妹,也没有这等相象。连我竟认不出哪一个是昨日拨琵琶唱《昭君怨》的。"你看这康公子便走入船中,把杜开先推了一推,向耳边低低叫道:"杜兄,快些醒起来,那韩相国的玉凫舟已开去了。"这杜开先还在梦中,听见了这一句,连忙带着睡魔,一骨碌爬将起来,道:"康兄何不早叫一声?"康公子笑道:"杜兄且莫着忙,船便不曾开去,只是那几个女子先起身去了。"杜开先惊问道:"康兄,果然去了?"康公子又笑道:"杜兄,,小弟仔细想来,只是辜负了昨夜那首诗儿。"杜开先见他说话有心,便支吾道:"康兄,这有何难,再把后面两句续上去罢。"。康公子笑道:"杜兄,俗语说得好:'既来雕栏下,都是赏花人。'如今你的心事却瞒不得我,我的心事也瞒不得你。只要明日有些好处,大家挈带一挈带,不可学那些掩耳盗铃就是。"杜开先晓得被他识破,却便不敢隐瞒,就把夜来情景一一备说。康公子道:"杜兄,既有这样一个好机会,切不可错过。我们快早开船,且到清霞观去。少不得十五日元宵灯夜,我和你进城看灯,慢慢画一好计策,再去访她便了。"杜开先道:"康兄言之有理。"便叫梢子开船。不多时,看见凤凰山。康公子道:"闻杜兄到处题咏,今见凤凰山,安可缺典?"杜开先知康公子来煞不得的,况诗兴勃发,也不推辞,也不谦逊,便朗吟云:

凤凰山是凤凰形,草木纷然似羽翎。

两翼拍开飞不起,一身俯伏睡难醒。

清霞已接真龙脉,巴邑多钟列宿星。

云雾腾腾笼瑞气,无穷秀丽起山灵。

吟毕,康公子赞美道:"杜兄,昨夜与丽人酬和意兴甚豪,今日凤凰山之吟,豪兴尚在,故言言逼古,非人所及也。"杜开先道:"一时应酬,惶愧,惶愧。"说话之间,不觉船已到岸。凑巧李道士在外接着,邀进观中,因问道:"杜相公,此位相公不曾会面,请问尊姓?"杜开先道:"这位相公姓康,名泰,字汝平,乃城中康司牧老爷第二位公子。今来与我同学,幸乞见留。"李道士道:"书房尽多,任凭选择,小道岂敢推托?"杜开先着家僮安顿行李不提。

毕竟不知他两人有什妙计得访韩玉姿,且听下回分解。

《锦绣衣》  亵部 明  沈三白抄本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锦绣衣

      

第二回 杏村店张拳殴秀才 花柳房败奸遭刑法

  题辞:

雨意似波流,云情似泛鸥。恨孤灯、摇动心浮。衾冷夜长消不去,心既逝,意难留。枕畔似仙俦,宫炉如热油。旧风流、都是新愁。方知淫欲是冤仇,洗不尽,许多羞。

右调《唐多令》

且说云上升在睡中,觉得扯被窝甚急,挣醒来,喊叫两声"有贼,有贼"。柳氏慌忙裤也不穿,跑出店外。花笑人也道有贼,忙走起来赶去,原来是旧相知,把她下身一摸了,都是精赤的。花笑人轻轻说道:"为何如此孩气?几乎做出事来。我去安稳了他们,少刻再来与你风骚。"那云管家在梦中听见主人喊叫,爬起来,碰头撞脑,摸得到主人房前,已是半日。问主人道:"贼在哪里?"云上升道:"去多时了,快点灯来。"

花笑人自外走进,吹起灯来,到房中去照。云上升起来,检点行李,一件也不失,见椅子上反多了两件裙裤。花笑人看见柳氏裙裤挂在椅上,假意道:"这两条裙裤是我们的,尚且在此,清平世界,有恁盗贼在此?大惊小怪!"烦恼了一番,拿了裙裤出房。管家也仍去卧着。云上升想道:"方才分明有一个人扯我衣被,我叫起来,听他走了出去,难道是鬼不成?倒受一番恶气。只得又睡了。花笑人即灭了灯,拿了裙裤,将店门活扣,竟到杨三家来。推门而入,把门上闩了,到柳氏房中,笑道:"好个骚妇人,裤都脱了,竟要与他勾搭,几乎白白弄了事,没处算账。"柳氏笑道:"我只道你在内,原来又做了客房。"花笑人道:"今日客人多,因那遭瘟的来得迟,没有房子,故此我权让与他。以后不可造次。"二人即上床做事。柳氏道:"我被这客人惊坏了。"笑人道:"不要忙,我明日少不得与他寻事,骂他一场。"弄到五鼓方歇。

笑人回店,即点起灯来,叫工人起来做饭,以便客人赶路。渐渐天明,众客次第都出了门。云上升也起来,梳洗用饭,收拾行李完事,到店前称银八分过去。花笑人即高声道:"差了,主仆二人该银二钱,没有八分的!"口中说,手中即将银泼去。云上升便添上四分,是一钱二分。笑人睁起一双怒眼道:"此一间房是我自家睡的,让与你睡,还不知好,反大惊小怪,扰动我们。二钱是一厘也不少的。"云上升道:"我来投店,哪管是你的房别的房,昨夜分明有人扯我衣被,我叫起来,听他走去了。你来与我做对,是何主意?"云管家接口道:"我们相公是科举应试的,你敢欺侮么?"花笑人轻口薄舌道:"看这个嘴脸,料然举人轮不着你们。你们便有造化做了官,也管不得本处百姓。"

云上升不觉发怒,便一掌撩去,打一个空。花笑人便赶出柜外,摩拳擦掌,与云上升厮打。乌心诚忙忙隔住了,说道:"相公是应试,要赶场期的,几分银子是小事。况且这一间房,往常客人多了,他让出来,也要二分头。他是粗人,言语激撞了,拿银包来,我替相公称罢。"外面又有几个邻人进店劝解。云上升只得在柜上摊开银包,乌心诚进柜内,拿了筹儿,将手去包中撮了一块,约有二分余,假意一称,道:"是了。"将银放过,即出柜来,搓挪云上升出了门。向来花笑人与乌心诚,一个做恶,一个做好,见忠厚客人,明明要多诈两分,不知诈过了多少客人。正是:

离家便晓前途苦,举目无亲客路难。

云上升只得忍气出门。管家道:"相公方才禀了官司,究治他一番,也说不得做了官管不得本处百姓。"云上升道:"这也容易。只因场期迫了,功名事大,那为这小人口舌,在此耽搁乱心。只有一件不明的事,我疑他恨他。"管家道:"相公是恁的事?"云上升道:"我早晨起床,见枕头的边有一朵女人的翠花,床下又翻出一双女人的睡鞋,因此想起昨夜的裙裤又是女人的。况且我睡之时,椅上并没有裙裤的,却从何来?早晨工人拿脸水进房,我问他主人内眷,他说在乡间。又问他昨夜客人可有娼妓接来在此玩花弄月,他说是店主自睡的卧房。我想来昨夜扯我被的,分明是他平日偷淫妇人,道我叫破,故来寻仇。我实恨他!"此后一心行路。

两日之期,已到南京省城。寻一所静寓,候至场期,进过三场。揭晓之期,云程竟中了举人。原来,句容县县主是他本房座师。云上升在省城忙了半月,回家时,路守句容,即去拜谒座师,殷勤叙话,不必说了,又款留道:"贤契且缓归期,屈留在敝治数日,自有别赠。"即差皂快寻一所雅房,送云上升寓下。

次日午后,戏宴相待。酒至一半,戏暂停止,云上升乘暇,将前乡试时投寓花笑人客店,说他如何诈银,如何殴辱。又把夜间有妇人进房,与拾花朵、睡鞋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县主道:"此人向来分明有窝奸之事了。只是无证无凭,难好罪他。小弟明日拿他来,只罪他的诈银殴辱,奸情不究,也便罢了。"戏完别散。

次日,早堂开门,云上升入门谢宴,后堂相见坐话。忽闻仪门外有人喊叫屈,似有厮打之声。此人向在县前值更,衙门人颇熟,故叫不来拦阻,后堂但闻喊声迫近。县主道:"这等可恶!贤契少坐,待我坐堂问他。"县主步出堂来,问道:"是何人喧嚷?拿过来。"只见两人跪下。一人禀道:"小的是杨三,向充老爷台下更夫。今晨更完回家,但见门不上闩,小的走到房内,灯还未灭,亲见这奸恶花笑人,从小的妻子床上爬起来。小的挡住扭他,他打小的一拳,逃出了门。小的随即跟他到店,喊叫地方四邻。反倒恃强,把小的乱打,反说小的诬奸赖良。冤屈无伸,求青天爷爷鉴察伸冤。"花笑人道:"小的是开饭店生理的。杨三常常到店,赊饭吃了,不有还银。今日计他饭钱,反将妻子妆奸图赖。叩求爷爷追银究治。"杨三道:"讨饭钱?何不日间来讨,偏在黑夜来讨?小的是五更时叫破地方的。"县主问道:"你的住居与花笑人店房,隔有多少门路?"杨三道:"只隔得三家。"县主道:"是了。"即撒火签一枝,速拿杨三妻子柳氏赴审。随即退入后堂,对云上升道:"贤契向来拾的花朵、睡鞋,即此是也。"云上升道:"门生在此听见,已稔知花笑人之奸恶矣。"

说话之间,柳氏拿到。县主叫带进后堂跪下,问道:"你这淫妇,为何前八月初一夜深之候,到花笑人卧房,做上门行奸?花笑人现已招出,你从直说来,免受刑法。"叫皂隶备子伺候。柳氏听说,句句刺着了心,又听说备子,惊得心慌,不敢隐匿,便招出八月初一之事,"实是有的。小妇人进得房时,被一位客人喊叫有贼,慌慌走出回家。实是不曾行奸。"县主笑了,道:"那日不曾行奸,向来与他行奸不消说了,昨夜与他行奸更不消说了。"即指云上升道:"那时喊叫的客人,即此云相公便是。你还有睡鞋、花朵落在他手中。"

说完,坐出堂来。花笑人与杨三、柳氏一齐跪下。县主道:"花笑人,你这奴才,前八月初一日,云相公投宿你店,此时杨三妻子进房,思量与你行奸,不料被云相公喊叫惊回。你次早反多方勒诈他,又多方殴辱他。你昨夜又与杨三妻子行奸。你奸了他的妻子,反又打他,又把饭金诬赖他,天地间有你这样恶人!"撒签一把,叫打。花笑人嘿嘿无辞,甘受了二十板,枷号一个月示众。随即又条柳氏二十板,逐出县门。退入后堂,云上升立起恭手道:"老师听讼折狱,可谓精明允当,不用严刑酷楚,而民情皆得。甘棠之颂,且啧啧也。"县主道:"小弟本欲为贤契洗发殴辱之恨,不料他又行奸,自来投网,乃天心厌恶之所致也。小弟何功之有?"送别闭门。

可怜那花笑人,带了枷,眼泪双垂。两人抬了枷,还一步一步儿,行走不上,就是那三寸金莲的小脚儿,也没有这样袅娜。前日楚霸王的英雄,如今变了一个夜宴的美人了。有一首《长相思》辞儿为证:

念君家,想君家,特请风流婿吃茶。辣面料多嘉。插红花,带红花,象板高敲唱晓衙。独卓实堪夸。

且说花隽人见二哥打闹,跟随到县前探听。只见二哥打了,又枷出来,忙忙出城,跑到家中,报知二嫂。秦氏跌脚道:"咳!妻儿男女在家,一向不来瞅睬,竟做出这样王八事来!怎好?怎好?"一面说,一面收拾了一个礼包,将三年苦积的针黹银子,带在身边。文姿得知,出来送秦氏道:"我该陪姐姐同去的,只因家下无人,不好离身。婶婶去可小心伏侍调理,休得要激聒烦恼。"

秦氏到得店中,天色已晓,见有许多衙门人在店闹吵,要分例银。秦氏只得用了若干。次早起来,安排些酒饭,亲自送到县前,夫妻各相垂泪。花笑人道:"屁股打烂,疼痛难熬,坐又坐不得,立又立不得,困又困不倒。只一夜之间,几乎送死。云举人是太爷的门生,听太爷口角,要送情与他。你可央人去说,送他五十两,求他急急放我。再是几日,决然没命了。"

秦氏回店,适值父亲秦和晋来看望女婿。秦氏即与和晋计较,取银五十两,付与和晋,同乌心诚到云上升寓中见了,奉上下礼,哀求恕罪。云上升道:"我便有造化做了官,也管不得本处百姓。如今要我管,一百两是一分不少的。"乌心诚道:"饭店人家,实是没有,还求相公开恩。"云上升道:"我当初乡试之时,些须盘费,是多方借当来的,何故花笑人不肯开恩?"

秦和晋同乌心诚只得告别了,拿了原银,到枷前计较。花笑人道:"只因我当初托大,轻欺了他,如今来翻巢了!我实熬炼不过,银是我挣的,依旧是我用去,我也无悔。"二人转身到店,与秦氏说了,只得又添上三十两,再去哀求。云上升方才心肯。可怜那花笑人,熬过三个昼夜,就似三年也没有这样难度。云上升次日发书,写道:

花笑人奸情一案,蒙师台治以夏楚,枷警过衙,在笑人已知洗胃刮肠,改弦易辄矣。乞师台弘开日月之天,魍魉不敢再现。临楮不胜翘企。

县主看守,知云门生有物到手,即叫皂隶取进花笑人,吩咐道:"你这恶人,本要枷完了,还要罚你修城。如今云相公在此求饶。放你去罢。以后须改过自新。"花笑人叩头,扶出到店中。只得耐心将息了月余,杖疮方好。仍复开店。秦氏放心不下,就在店中居住,夫妻不时埋怨激聒。又兼杨三因柳氏杖了二十,时常临门叫骂,不成一店。主顾渐少,将花玉人一百两安家钱都用尽了。只得退还店房,仍回乡间居住。此后依旧与乌心诚撮空打哄,又惹出事来,几乎丧死。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回  情脉脉芳心增忐忑 乱烘烘蓦地散东西_恨海(清)吴趼人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第二回  情脉脉芳心增忐忑 乱烘烘蓦地散东西

 

  却说伯和一骨碌坐了起来,棣华暗吃一惊:他起来做甚么?他叫我睡虽是好意,却不要因我不睡,强来相干,那就不成话了。只听得他说道:"姊姊睡罢!不要熬坏了身子。明天还要动身呢。"棣华低声道:"贤弟请睡罢,病才好了,不要又着了凉。我困了,自然要睡的。"伯和也不答话,把夹被窝推过一边,俯身取鞋子穿上,走下地来,方才说道:"我仍旧到外面打盹去,姊姊请安睡罢。"说罢,出去了。

  棣华暗想:我们还是小时候同过顽笑,这会隔别五、六年不见了,难得他这等怜惜我,自己病还没有大好,倒说怕我熬坏,避了出去。他这个病,是为回避我在外面打盹熬出来的,今夜岂可再去累他?欲待叫时,又羞于出口,欲待不叫,于心又不忍,①便站起来,轻轻把白氏推了一推,②叫道:

  "母亲醒醒!"白氏惊醒,问是甚么事。棣华低头不语。白氏笑道:"甚么事?叫醒我,又没有话说。"一面坐了起来,又问甚么事。棣华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白氏甚是疑心,一回头,看见伯和不在炕上,便问那里去了。棣华向外间一指,眼边不觉一红。③白氏正要下地,只见伯和走了进来,说道:

  "我在这里,姊姊总不肯睡,所以我仍回避出去。"白氏抢着道:"这又何必?现在我们逃难的时候,那里还论得许多规矩。贤侄快睡了;女儿快过来,靠我这边躺下。谁病了都不好呀!"

  ①此时互相怜爱之情何其浓也。

  ②想得好主意。

  ③写女儿情态如画。
  

  伯和拿眼望着棣华,棣华只是低着头。白氏道:"贤侄先睡下罢。我会叫他睡的。"伯和便上炕去睡了。白氏伸手把棣华拉到炕沿上道:"睡罢,不要累得人家不安。"棣华还只低着头坐在炕沿上,白氏催了几次,方才盘起腿到炕上和衣躺下,心中暗想:我若是不睡,便连母亲也累得不能睡了。只是这嫌疑之际,令人十分难过。倘是先成了亲再同走倒也罢了,此刻被礼法所限,连他的病体如何也不能亲口问一声,倒累他体贴我起来。我若是不睡,岂不是辜负了他一番好意?①又想到尚未成婚的夫妻,怎能同在一个炕上睡起来?想到这里,未免如芒在背,几次要坐起来,又怕累得伯和不安,只得勉强躺着。

  一夜想这个,想那个,何尝睡得着。天才亮了,就坐起来,微舒俏眼,往伯和那边一望。只见他侧着身子睡了,把一床夹被窝翻在半边。暗想此刻天将黎明的时候,晓风最易侵入的,况且正对了那破纸窗,万一再病起来,这身子怎生禁得?要待代他盖好了,又不好意思,待要叫醒母亲,又恐怕老人家醒了不能再睡。今日谅情要动身的了,不多睡一会,怎禁得在车上劳顿?②待要叫醒伯和时,又出口不得。思来想去,没有法子,只得轻轻下了地,悄悄的走过来,轻抒玉手,把夹被窝一拉,代他盖了。谁知白氏早已醒了,不过闭着眼睛养神,棣华代伯和盖被窝,恰遇了白氏双眼一睁,早看见了,便道:"你再代他掖好点呀!"这一句话不打紧,却羞的棣华满面通红,直透到耳根都热了,连忙退了几步,坐到椅子上。暗想若是成了礼的夫妻,任凭我怎样都不要紧,偏又是这样不上不下的,有许多嫌疑,真是令人难煞。索性各人自己投奔,两不相见,不过多一分惦记,倒也罢了。偏又现在对面,叫人处处要照应又不能照应,弄得人不知怎样才好。①想到这里,不知怎样一阵伤心,淌下泪来。

  ①心中忽有如许他字,试想是何心肠。

  ②又是孝。


  白氏坐起来,一眼瞥见,问道:"哭甚么?"棣华拭了眼泪,勉强应道:"没有哭"。白氏叹道:"我也知道你为难。但是你们非平常的可比,从小儿在一处的,姊姊弟弟相处惯了。

  今日在这乱离之际,是迫不得已的事,又有我在旁边。其实嫌疑两个字,也可以从权免了。我见王家娟娟和他们小瑞儿,是终日有说有笑的,虽然他们是老亲,究竟也是个未曾成礼的夫妻。娟娟何尝像你?我们早是搬开了,倘使当年不搬开,你便怎么过呢?"②棣华听了,猛然想起,倘使当年不搬开了,一向不知是何景象。那时候年纪小,自然不懂得甚么嫌疑,直到今日,倒也相处惯了,犹如养媳妇一般,倒也罢了。偏是我处的这个地位难。

  ①绝无苟且事而畏羞如此,写小儿女如绘。

  ②好个现成比例。


  正在胡思乱想,伯和也翻身起来了,揉眼问道:"伯母姊姊好早,怎都起来了?"白氏道:"贤侄今日可痊愈了?"伯和道:"好了,今天可以动身了,但不知外面情形如何?"白氏道:"不知这里可打听得出来?"伯和道:"这里的人糊涂得很,昨天我问他们,他们都是所问非所答,但知道大师兄杀毛子,又是甚么天兵天将的乱说一遍,没有一句听得的话。我们只索早点动身,到前面去再打听。"说罢出去,叫起李富,炖水洗脸。白氏母女也梳洗过了。伯和叫套车。忽然两个车夫之中,有一个说:"不去了!我不做这买卖了!我昨天晚上听得人说:'毛子兵已经到了卫里,正和大师兄在那里开仗。'毛子用的是枪炮,大师兄用的是神兵神火。大师兄便不怕枪炮,咱们可不行,我不能为了嫌几两银子,去陪你们做炮灰。"那一个车夫还劝他说:"咱们都是大清朝人,大师兄'扶清灭洋',自然保护咱们,去走走怕甚么呢?"李富便说:"咱们不一定到天津,随便到了黄村也罢,安定也罢,郎坊也罢,只要遇了火车,我们便上火车去了,怎见得一定要到天津做炮灰呢?"那车夫道:"你还做梦呢!还有火车?你这一辈子莫想了!所有铁路,都被大师兄一把神火烧的化了水了。"①伯和听得,便出来问:"怎么样了?"那车夫道:"不必问怎么样。

  总而言之,这买卖我不干了,算还了我车价,我回去了。"伯和问这一个车夫道:"你呢?"车夫道:"他不干由他不干去。

  只是你们四个人同坐了我的车,只有一个牲口,②那里拉得动!早知道要长行,应该弄一辆双套车才是。"伯和道:"在这里再雇一辆车来,不知可有?"车夫道:"这小乡庄地方,那里去雇车?雇两匹牲口,倒或者可以有的。"伯和道:"那么你代我们去雇来!"车夫答应去了。那一个便嚷着要车价,伯和只得给了他,他便赶着空车去了。

  ①奇谈。

  ②北方统称骡马之属曰牲口。


  不一会,那雇牲口的车夫回来了,说:"这里连个牲口都没有,有的都是人家自己养的,不肯受雇。"伯和道:"这就没法了,只好同坐了一个车的了。"车夫道:"不是我不肯,无奈牲口拉不动。"伯和道:"拉不动,走慢点就是了。并且我们跨车檐的,未尝不可以下来走走。"车夫道:"那么,要加我点价。"伯和道:"加你二两银子一天就是。"车夫笑道:

  "你老爷也太会打算了。两辆车都是七两银子一天,此刻那一辆辞了,只加我二两,老爷倒省下五两来。"①伯和道:"你要多少呢?"车夫道:"把他辞了的都给了我,不公道么?"李富道:"岂有此理!咱们出了七两银子一天,只跨个车檐?"②伯和道:"算了吧,就照给他罢了。这个离乱的时候,还讲甚么呢?"车夫答应了,便走了出去。要叫他搬行李时,却不知他那里去了。

  ①真算得到孳孳,为利者往往如是。

  ②又算得到。


  伯和回到房内,悄悄对白氏道:"我方才站在院子里,和车夫说话,看见门外逃难的车,比前两天更多了,外面的光景益发乱了。我们把紧要的东西,悄悄的分缠在身上罢!"白氏听了此言,不觉慌了道:"外面怎样了?"棣华道:"母亲且莫问,这个是好主意,缠在身上,总比放在箱子里稳当些。白氏连忙取出钥匙,开了小皮箱,取出首饰匣,把两对珠花拆散了,与几件金首饰,母女两个,分缠在身上。棣华看匣里还有十两金叶,取了出来,对白氏道:"这件怎样?"白氏道:

  "这个交给贤侄罢!"伯和正在那里开了自己箱子取银子,多了不好带,少了又怕失了箱子不够用,十分踌躇,听得白氏此言,回头一看,棣华便把金叶递给伯和。伯和接在手里,把二、三十两散碎银子缠在身上,又在身上解下一件东西来,递给白氏道:"这是家传的一件顽意儿,家母给了我,此刻身上有了累赘东西,带他不便,请伯母代我收了罢。"白氏接过来。

  棣华俏眼看去,是一个白玉双喜牌。白氏便要放在箱子里。棣华道:"这东西放在箱子里不稳当,还是带在身上罢!"白氏便递给棣华。①棣华重新把身上东西解下,把双喜牌放在一起,再缠上去。伯和又取了几十两银子交给李富,叫他缠上。

  又取出这几天的车价来,锁了箱子。把十两金叶,分做两处,解开腿带,把他束在腿上,然后叫车夫,谁知那车夫还没有回来,只得等他。

  ①明明是交换纪念。

  等了好一会,方才来了。李富帮着搬行李上车。白氏母女,互相挽扶,出了店门上车。伯和给了店钱,又叫车夫进来,交给他车价,说明:"连今天的十四两也在内了。你且带在身边,我恐怕路上有失,丢了箱子,没得给你,累你白忙了几天。"车夫欢喜,接在手里道:"果然今天逃难的人更多了!我问问他们,也有前天出京的,也有昨天才出京的。他们都逃到这儿了,可见得事情是急了。"一面说着,放下马鞭子,把银子放在肚兜子里,一同出了店门。伯和同李富一边一个,跨上了车檐。车夫说道:"好!碰咱个运气去!运气坏的,做了炮灰;运气来了,多挣几两银子。"说着,把马鞭一挥,滴溜滴溜的滚着舌头,那骡子便发脚行动去了。①伯和在车檐上看时,却多了一匹骡子,便问车夫道:"你那牲口往那里弄来的?"车夫道:"是我设法去赁来的,也化了五钱银子一天的赁价呢。不然,一匹牲口,究竟怕他累慌了。"②伯和道:"那么你头一次说去赁来骑的,怎么又说没有?"车夫道:

  "赁来拉车,我是仍要回来的,可以还他。若是骑了去,他们那边又没有下站接应,你们不还他,他向谁要呢?"家人道:

  "咱们赁来骑了,总是和你在一起的,难道你到了天津,不能带他们带回来么?"车夫道:"头回可是没想到这一着。"李富冷笑道:"怎么叫没想着,不过咱们骑了牲口,你不能要咱们双倍车价罢了。"车夫不做理会,只是赶着车走。③

  ①读之,令人回想有北方看车夫赶车,尚欲失笑。

  ②此出去许久之故也。

  ③说破他了,自然只好不做理会。


  伯和在车上,留心看那往来的车马,十分拥挤,暗想此时由京出来的,自是避乱,还有望这条路上来的,难道反投到乱地里去么?怎得一个熟人问问便好?怎奈来来往往的,留心看了半天,总没有一个熟人,因问车夫道:"他们那个往这条道上来的,是甚么意思?"车夫道:"谁知道呢?此刻四起都是谣言,城里往卫里跑,卫里又往城里跑;①其实那里都不得太平。有一天认真的大师兄和毛子开了仗,他们的输赢咱们不管,只别糟蹋咱们旁边人就好了。"一面说着话,到了中①京都人称京都曰城里,称天津曰天津卫,省言则曰卫里。

  午时候,便在一家村店门首停住打尖。那店里黑压压的人已坐满了,白氏母女便不下车。伯和到店里胡乱吃些东西,买了两张烙饼,一盘子摊黄菜,泡了一壶开水,叫李富送到车上去,给白氏母女充饥。车夫先解下牲口去喂了,自己却要了一壶酒,拿烙饼①卷了摊黄菜,吃着过酒。伯和先吃完了,站在店门口等车夫。

  ①北方打尖品物,如此烙字,读如劳字去声。

  此时门外停的车益发多了。本来是一条官道,很阔大的,闹了个肩摩毂击,挤拥不开。伯和正望着时,一辆车子到了门首停下,车上下来了三个老者,也来打尖。店里面坐不下了,就在门外的一张破桌子上坐下。伯和看那三个人,像是个做买卖的样子,因走近一步,问道:"请问三位,可是从卫里来?可是往城里去?"内中一个老者道:"我们虽是从卫里来,却不往城里去,是往保安州避乱的。"伯和道:"卫里此刻不知可还太平?"老者道:"不必提起,已经闹的不成样子了!昨天洋人拨了几百名洋兵,到京里保护使馆。火车已停班不开了。洋人要借火车进京,铁路会办唐观察不肯借,同他争了几句,洋人便拿起洋枪来要打,唐观察没了法,只得借给他。闻得沿路铁轨,多有损坏的,不知他们也可曾到京?"

  伯和道:"我们出京多日了,车子不能按站走,老盼不到卫里。"

  老者道:"阁下想是要到南边的,到了卫里,赶着要走,我看不到几天,那里就要大乱的了。最好是望天津到塘沽的铁路未断,先到了塘沽去,更放心些。"伯和道:"那一班大师兄,究竟是甚么意思?"老者摇头道:"这是一班小孩子瞎闹,怕不闹个大乱子出来?可怜天津卫里从明朝至今,未曾遭个兵劫,这一回只怕不免的了!"①说话间,车夫吃过了酒,套了车,要起身。伯和别过老者,跨上车檐,动身而行。这一天赶的快,已经过了郎坊。伯和因为吃了东西,饱了,跨在车檐上颠的不舒服,便下来同家人两个徒步而行。

  ①北方百姓何尝无明白人。

  行不到三里路,忽然一堆人卷地而来,也不知为数多少,没命狂奔,口中乱嚷:"不好了!毛子来了!"伯和被众人推的非但不能前进,而且要返身跟着他们向来路返走了,急的没了主意,那脚步又不能做主。后面来的人过于汹涌,任凭怎样支持,总是立脚不住,随着众人返走了十多里路,又不是原路。那车子也不见了,李富也失散了。不知失散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归莲梦》 贼部 明 杨慎抄本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归莲梦

      

第二回 劫柳寨细柳谈兵

 

却说莲岸济人一事,远近闻名,俱称为女大师。不知她哪里来这银子,人来求她的,无有不给。

内中有两个光棍,一个叫强思文,一个叫杜二郎。他两个算计道:"闻得女大师莲岸专要周济贫人,她年纪又轻,丰姿又标致,难道没有风情的?不过借赈济为名,要选几个好男子做些风流事业也未可知。我两个人何不去求她,勾引得她上身,不要说银子用不尽,把这娇滴滴的女人夜间受用岂不快活。"

计议已定,就走到槐荫堂来,拜见莲岸。莲岸问道:"你两人有何事?"两人道:"在下原是好人家儿子,因年时荒歉,无室无家。知道大师仗义疏财救济贫乏,故此特来拜见,愿在大师门下效奔走之劳,图安身之策,求大师收用。"

莲岸见两人全无诚实气象,就道:"你两个既要住在此间,这也不妨,须要凡事小心。"两人道:"在下也识几个字,自然是谨慎的,不消吩咐。"莲岸道:"既是这等,你且在堂前住下。"当日就收用了。

你道,这两人一团歹意,为何莲岸不择好歹便收用他?不知,莲岸自受《白猿经》后,其待人接物,步步用着兵机。她想:"这两人气质好险,骤然来投,我若不收留,放他出去,他必坏我的名声。不如收在庙中,以后调度他。"那两人不察莲岸深心,只道是好意,满心欢喜。

住了数日,不见差遣,无由亲近。再过两日,正值莲岸生辰,庙中斋佛求福。两人私计道:"我与你始初要如此,如此,故投身到这里。如今冷冷清清,没个门路。恰好明日是她生日.我们把衣服铺盖尽数当了,买些汗巾香粉之类代献,再把几句巧话逗着她心事,待得到手时节,何愁不富贵。"

两人定计,次日当真买了许多东西献与莲岸道:"小的们没什么孝顺,特买些香帕之类与大师上寿。小的想,世间日子是容易过的,象大师这样青年,正好受用。小的感受私恩,不知怎样图报。"莲岸已知来意,笑道:"生受了,你们且出去,我自有主意。"二人退出,想大师的话,暗暗欢喜。

挨至黄昏时候,忽见一个小童拿一壶酒并两色菜,出来道:"大师吩咐说,你们两人每事谨慎,送这酒来赏你。又吩咐你,大师要用两匹锦缎,你们明日可买送进来。"两人听了,又喜又惊。商议道:"我两人俱是贫人,哪里有许多银子买那锦缎!"又想道:"我们若得亲近她,何愁没有银子。明日可将身子抵卖,诓骗些银子,干这桩事。"

次日早起,往外边寻一人户,央个保人,把身子抵银六两,愿加重利,十日内便还。晚间就买成锦缎送进去。莲岸收了,并无话说。两人坐卧不安。至夜深,就往里头打听,见内门处处不关。两人算计道:"每日间,内里绝早关锁,今夜为何这时候还开在那里?这分明是待我们进去。"

想了一会,越想越真,不觉欲火勃发,竟走进去,径到内房门首。但见房门半开,那莲岸艳装妖冶,瞌睡在灯火之下。两人大喜,推开房门,就跪在身边,叫声:"大师!"只见那瞌睡的抬起头来,仔细一看,不是莲岸,却变一个奇形怪状的人。

你道这怪是谁?原来是莲岸用阴符之法变成的,叫做"假形魇鬼术"。两人看见,一惊不小,转身便走。外边的门已处处关锁了,堂后转出两道火把,莲岸手执利刃,喝教妇女们:"把这两人捆了!"那两人见了这模样,先把魂灵儿吓去了大半,一言也说不出,听凭她捆缚。莲岸也不发一语,叫抬到后面小屋里放下。这是莲岸暗暗打听明白,故设此机关,知他必落此圈套。

那两人足足饥了两日,到第三日,莲岸方叫把两人扛出来,对他说道:"你们这两个想做歹事,如今是要死还是要活?"两人哀告道:"罪该万死,望乞大师赦宥!"莲岸道:"我若饶你们,那大户的银子你们把什么还他?放你们出去,也是个死。"两人放声大哭。莲岸道:"你们若能改行从善,我依旧看顾你们。若后来再有过犯,便饶你们不得了。"两人道:"若得大师开恩,小的们以后再不敢生一毫歹意。"莲岸叫放了缚,倒把六、七两银子与他,着他速还大户去。两人磕了头,就象死里逃生一般,爬起来就走出去。

看官,那莲岸既知这两个是歹人,为何又把银子与他,要知:"兵法用人之法,必先加之以威,随后继之以恩,使他心服,无论好人,歹人皆为我用。"这是莲岸极稳的见识。

两人既出,莲岸私计道:"他两人既已如此,也不怕他再有凶恶。但是,我这声名渐渐发露,不如创起一个教门,设一规矩,收拾人心,做些事业,岂不为美。"遂传说道:"我是涌莲庵活佛的弟子,当初奉法师之命,出山来行教度人。如今有入我教者,不论老少男女,个个使他衣食饱暖。但自今为始,若是来皈依我的,各人有个记验,都要在左手臂上刺一朵莲花,便是我教中之人。若不刺的,我也无银资助了。"

却说那四方小民,只为饥荒之后,谁人不喜饱暖,听得莲岸有这教门,个个心悦,皆不畏痛,任他刺莲花在臂上。孰知莲岸有个法度,用针刺下,一毫也不痛。这是何故?原来莲岸把《白猿经》看熟,经上许多符咒,内有一符叫做"神针入臂法":

右符,将左手做三山诀,顶清水一升,向东方立,右手执针,从空中书符水面上,每书一字,口中念"王子五行西山镇"一句,书完,将针在虎口内,吸水一口喷在臂上,以针刺下,不痛无血。(三山诀:屈下中指,第四指竖起,余三指是也。虎口:大指、食指间也。)

莲岸看了此符,欣然领会,故此就创起这教来。凡来入教的,他就一口法水,与他刺莲花,果然不痛,因此,众人入教的越来越多。莲岸自有主意,凡老弱男女各与他饱暖。内若有强壮多力、识字明理者,不惜钱财,待之上等。这个呼做"白莲教",因她姓白,生时有莲花之异也。

自设这教,不上两月,四远的人相继而来,直至数百,莲岸俱收在教内。其中有两个少年:一个是顺天府人,姓李名光祖,有万夫不当之勇,因家业荡废。飘零在外的。一个是南京秀才,姓宋名纯学,家贫落魄,无室无家的。莲岸看那两人,皆是有用之才,极厚待他。自后,两人颇用兵机,部勒人众。暗制器械衣甲,将有举动的意。

是年三月望日,新泰县知县,偶从槐荫堂经过,见那人烟聚集,就唤衙役问道:"世路荒凉,为何这一处甚是热闹?"衙役将女师济人之话一一禀明。知县疑心,次日申文,约同山东路总兵官,将要擒捉。早有人报知莲岸,莲岸道:"若得宽缓一两月来捉,待我图一个安身之地,我就不怕他了。"遂差宋纯学装做斯文模样,取银几百两,就叫教中有因亲及亲的衙门里人,知会各官说道:"女师不过倡导佛法,就要拿她,并无实据。不若宽缓一、两月,察访她实迹,方好整治。"各官听信这话,又想是女流,未必大害,先差缉捕人役外边访求,按兵不动。

莲岸闻知这消息,心中欢喜,以为得计。就唤李光祖去吩咐众人道:"大师立教,不过救你们的贫苦。如今官府生起疑心,把你们看做歹人,若是大师有不妥处,你们臂上都有记验,是刮不去的。况且大师的威福,非比凡人,你们须要顺从,听她差遣。"众人道:"我们受大师大恩,就要使我到水里火里去,也是愿的。"光祖进来回复。莲岸知道众人归附,便着光祖于众人中选择强勇的,分别器械,教习起来。

适值山东地方有深山险要之处叫做柳林,林内有个寨主,混名叫做番大王,生性多勇少谋,手下有四、五百喽罗,占据柳林,打劫往来客商。官兵因柳林深密,难以进剿。莲岸打听得这所在正好安身,就差杜二郎、强思文两个,装了几口袋布,从柳林过,吩咐如此、如此。两人依计把牲口驮了布,望柳林而来。

到了林外,只见一伙强人突出,放了一支响箭,竟来劫住牲口。杜、强两人见了,忙跳下马,伏在草里大喊道:"这布匹是白莲女大师的,要往别省去卖,买些锦缎礼物要送番大王的,求爷们放路。"

那些强人听了,就把两人缚了,将牲口一齐赶进柳林。真个柳荫密密,山坞重重,转了几十弯,才到寨前。枪刀摆列,令人惊怕。一个强人先进去通报,不多时走出来,带那两人进见寨主。

过了三、四重门,见一高堂,内中一个穿红的,满面虬须,坐在中间。两人知是番大王,俯伏在地。番大王问道:"你们是何人?"两人道:"小人的教主是白莲女大师,广有钱财,聚集人口,住在槐荫堂。近日被官府欺她女流,她要亲来投拜大王,先着小人把布卖了,买些礼物。不想遇见头领爷,带了进来。"番大王又问道:"你们的女师多少年纪?人材怎样?"两人道:"小人的教主今年十九岁,人材美丽,就如大仙一般。"番大王听得此言,不觉神魂飘荡,满面笑容,叫人备酒席请两人吃。两人拜谢,出堂赴席,在寨留了一日。

第二日,番大王把二十两银子分赏两人,又差两头领,抬着一副盛礼,同至槐荫堂,迎接女师。吩咐道:"布且留下。致意大师,也不消送礼来,寨中尽可居住。但要速来,方见盛情。"两人拜辞而出。

却说这大王原是粗鲁的人,闻得槐荫堂有个少年女子要来投顺,他的灵魂已飞在宵云外,恨不得立刻就要娶她做了押寨夫人。那时朝欢暮乐,黑夜里鏖战一番,就是劫了人几万银子,也没有这般快乐。况且广有妆奁,不消聘礼,岂非美事?自己打算得就了,不觉神魂飘荡。想道:"我寨里但闻得兵甲之声,腥膻之气,若是那女师到了,不要说枕席上怎样风流,就闻得一阵香风儿、几声娇语,真令人酥麻了半日。不意天遣奇缘,有此凑合,可喜可喜!"那大王便是这样,只不知女师心上却是如何?

自杜、强两人同了寨中两头领迤逦而来,一径到槐荫堂,进去通报,拜见大师,备说番大王之言。莲岸听了,心中尽知底里,便叫手下人准备牲口,将钱财货物尽数装好,先着宋纯学押送柳林而去。自己领了众人,一应老少男女俱跟随了。又着李光祖选择几十名强勇的人,里面穿了衣甲,藏有刀斧,外面却穿长衣,摇摇摆摆夹辅着莲岸。

只见宋纯学先至柳林,番大王接着大喜,把货物一一点明收了。后临了来有那一簇人马,拥着一个如花似玉的佳人。番大王远远望见,躬身来接,真个光彩耀目,众人齐声赞叹,把个虬髯大王欢喜得一佛出世。

但见跟了许多随从,后面还有牲口。驮了多少东西。道是什么东西?却是每一牲口驮上百十瓶酒,约有几千包,番大王只道是宝贝货,越发欣喜俱点进去,接至里面,大排筵席。寨中一路,灯烛辉煌。堂上张灯结彩,极其富贵丰盛。

莲岸进堂,俨然坐在首席,对面便是番大王相陪。莲岸道:"远闻大王英雄盖世,奴家倾心动念,已有日了。只因本地官府,不晓大体,并未尝爱惜小民的疾苦,奴家不得已与他周济一番,他倒有些疑心,又欺负奴家是女流,故此特投到贵寨中来。还不曾拜见尊夫人,怎么又费这许多盛席?"

番大王细听这话,那口里不曾答得一句,身上已经酥麻了半边,遂满面添花,笑答道:"不敢,不敢。不才原是有血性的男子,也因世上这些文人轻薄我们,所以寄迹柳林,幸喜得遇大师,真是喜从天降。若说起内室荆妻,这个倒尚未曾有,不才也是个从没开荤的人,还算得是一个童男子哩!"

两人说说笑笑,将次举杯,莲岸忽然立起道:"这酒味为何苦辣?"叫左右:"取我方才带来的瓶酒,尽数打开,就在堂上暖起,敬大王一盏。兼之,今日喜席,着在外头领以及众兄弟每人敬酒十瓶,教他开怀畅饮一夕,这叫做'入门欢'。"

当下杜二郎、强思文将酒分给各人,个个欢喜而饮,劝得大醉。堂内跟随的李光祖等一、二十名好汉,服侍吃酒。番大王道:"贵从众兄弟可在外管待,不消在此侍候,恐太劳动了。"莲岸道:"不妨,这是奴家平日的规矩。他初进寨中,不要乱了法度,只叫他斟酒便了。"番大王遂不推辞,开怀畅饮。真个这酒又香又甜,十分好吃,莲岸又尽情相劝,番大王纵意大饮。番大王略吃慢了,又唤侍人把暖的斟上来。

两人话得投机,也不用小杯,只捡大的金爵犀杯玉盏轮流敬奉。换一套酒器,那侍从就将琵琶、弦子、笙箫、笛管,吹弹起来,或是唱几支边关调,或是唱几套小曲,把一个番大王混得天花乱坠。吃到四更时分,那番大王不要说立不起,连坐也坐不直了。

莲岸叫宋纯学出外去看,见众人俱已大醉。莲岸就分付把堂内的门关了。李光祖等丢个眼色,一齐脱去长衣,露出里头披挂。将灯火一时打灭,番大王随身几个从人,俱被砍杀。那时番大王也不知所以,被光祖一刀砍下头来。外边醉人,只道里头夜深睡了,并不晓得什么。

看官,那莲岸这酒,必定平日间不知将什么极浓厚的做就,但教人吃了,不要说与人厮杀,它的酒力发起,也就是半死的。只是寨里好汉,难道再没一个有心计的,听凭她美人计弄翻了?不知她随从的人陪着外边,个个把自己的酒大家同吃,大家同醉,所以人俱不疑。就是莲岸劝番大王时,也把巨杯奉陪。

虽然如此。这些话却有些不明白,那莲岸以前原不曾说她酒量,便是随从的,不信人人的酒量都是胜了柳林内的人,怎么这一夜,自番大王以下俱醉了,莲岸从人却倒动得手?谁知道莲岸预先定计,叫光祖带领的一班,只在堂内服侍,并未尝吃酒。其余的人,一个陪一个,任凭他大家醉罢了。至于莲岸的量,本不十分好,她却在先出了重价,觅得一种草药,凡遇吃酒时候,略把些在口里咀嚼,随你怎样好酒,吃下去如水一般,立刻就醒。所以,这一夜,一来一往,不知吃上几十斤,番大王便醉得不像样,莲岸独醒,故与李光祖等二十名好汉不曾吃酒的弄出这段奇事。

次早,莲岸叫手下把番大王与从人的尸首往后园烧化。挨至上午,寨里多少头领方才醒来,莲岸唤至堂前。忽然,天色昏暗,黑风卷地,众头领俱吓呆了。莲岸手拿一盆清水,向外倾出去,便下大雨,雷电交作。这是《白猿经》上唤做"腾阴掩地法"。停了数刻,天复明亮,众头领大骇。莲岸道:"我是涌莲徒弟,昨晚进寨,见你们寨主有些歹意,我如今已斩除了。你们各人,须要小心归顺,我自有法度,加厚你们。众人已被法术惊慌,听得这话不敢违拗,个个拜伏领命。

就从此日起,莲岸就着各人整顿兵器,练习武艺,皆有身手。凡是外边劫掠,只许劫财,不许伤命。遇着有本事的人,须要千方百计,招他进来。分派已定,莲岸自想道:"我今托身此处,立个根基,究竟非终身之策。必须差几个心腹,往外边打听有奇才异能之人,招集进寨共图大事,不要悠悠忽忽过了日子。"就差宋纯学扮做斯文客商,付他几百两银子,出外随分做些生意,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但要沿途察访,招取异人。纯学领命,束装而出,同伴有五、六个,一径出外不提。

却说徽州府有个程家村,凡是姓程的,俱住在一处。那程家祖传的好枪法叫做 [又,去上面横,音:Yì]口枪,甚是厉害。内中有一个名唤程景道,年纪二十余岁,他传习的枪法极高,兼之义侠过人,善晓兵法。他平日常说,"我们徽州风水生下孩子,便想到远方别省去做生意,离别祖宗,抛弃妻子,不过为此蝇头微利。所以这悭吝二字就是随身带的本钱,虽然巧于货殖,未免为人所鄙。若靠定这样主意,难道徽州一府,便没一个有气节的人不成?我如今便要把这风水翻一番。家中钱财正好供我义侠之用,逞着我全身本事,到各处寻山问水交结豪杰,纵使得罪家法,破坏风俗,也顾不得了。"每日在家见了那薄粥小菜,深以为耻。

忽一日,带些资本,也托做生意名色,离了本府,竟往苏松一路贩买布匹,要往河南去卖。适值宋纯学也来贩布,在扬州饭店遇着,他两个萍水相逢,遂同房作寓。夜间论谈近事,甚是契合。宋纯学道:"小弟原是金陵痒士,只为斯文一脉衰敝已极,故此弃了书本在外谋生,正所谓'玉皇若问人间事,唯有文章不值钱'。这两句实令人感慨不尽。"程景道道:"观仁兄气概,原不是这几本破书可以拘得住的。如今世界,哪个在为读书巴个发迹。即如小弟,一段雄心,托迹商贾,倘若有此快意,天下事尚未可知。"两人说话投机,半夜沽酒共饮,就像亲兄弟一般。

不期是陈景道因酒后讲些枪法,冒了风寒,次早发寒发热,不能赶路,纯学因他染病,不肯分别,住在店里与他煎药伏侍。过了三、四日,景道病好,感谢纯学,要与他同行。纯学道:"前日闻得山东一路布匹甚是好卖,况今岁枣子大熟,我们何不同去,卖了布买些枣子来,倒有利息。但是有一桩事未妥,近闻柳林中强人出没,行客甚是不便。"景道笑道:"这个何妨?不是夸口说,凭着小弟一身本事,随你许多强徒,也看不上眼。吾兄放心同去便了。"遂雇了牲口,竟往山东路来。

行了数日,将近柳林,纯学暗令同伴到寨里去报大师,说访得一个好汉在此,须定计来赚入寨。莲岸分派停当,就差此人密约纯学。

到了次日,已到柳林。景道对纯学道:"弟闻此处有强人出没,待我先走,你押着牲口随后而来。倘若遇着几个,须索结束了他,也显得我生平的手段。"

纯学依言,押了两队牲口,一队是景道的货,一队是自己的货,让景道当先。走了一、二里,只见树木参差,并无人迹。又走进去,回头一看,望见纯学叫苦连天,跌倒在地。那两队牲口被五、六个狠汉赶了一队往山坳里去了。

景道急走回来,扶起纯学,检点货物,恰好去了景道的一队。景道笑道:"抢我货去也不打紧,只可惜不曾遇着这般草寇,显我本事,如今幸喜兄的货留在此间,待我护送过这条路,你自前去。我在此必要寻着这班人,与他见个高低。"纯学只是叫苦。

当晚寻店歇下。纯学道:"小弟被强人打得遍身伤损,行走不得。又可惜仁兄的货被他劫去。弟愿把自己的货转求仁兄替我去卖,买得回头货来赚些利息,做大家本钱度下去,岂可因一得一失就分你我。小弟在此将息几日,专等仁兄早来。"景道是个直气人,见纯学这样真诚,便承任了。

次早,就将纯学的布到济南发了,果然布匹好卖。就将银尽数买了枣子。不满半月,依旧路回来。到那店中,不想纯学已去了。访问店家,店主人道:"宋客人自两日前有个亲眷遇着,同他下去,说道离此不远,一站多路,等候老客。"景道闻言,次早急急赶行,来寻纯学。

行到前日打劫的所在,谁想这一日的强人有几百个,截断去路,脚夫见了,俱已惊散,这些人竟把几百包枣子俱拖向里头去,景道大怒,喝叫:"休走!"绰了枪,急赶上前。谁知这般人竟不与他厮杀,穿林过岭而走。急得景道眼内火出,喊声如雷。赶过几十个湾,但见绿柳参天,树荫遍地。自想:"这货若是我的也罢了,无奈宋兄这般诚实见托,我今空手回去,有何面目见他,我今也顾不得死活,必定要追转来。"只管赶去。

赶到日色傍晚,林径愈僻,肚内又饥,仰天叹道:"不想一生雄略,困于草寇,就死也罢,但是负了宋兄一片好心。"又赶进去。忽见前面一人叫道:"程兄不必追赶,且歇息片时。"景道一看,认是纯学,急问道:"宋兄怎么在这里?我为这些贼人打劫了货,拚死追他,恐怕辜负了你。"纯学道:"多谢盛情。但小弟不重在货,而重在吾兄。此时想已饥困,且随小弟到那边去,取酒压惊。"

景道不知来历,随了纯学,走过一里多路便有一所房屋,两人一同进门,纯学就叫小厮暖酒来吃。不多时,酒肴齐备,两人对酌。

景道就问来历。纯学道:"不瞒长兄,小弟见这世界,英雄无用武之地,未免一生碌碌实为可惜。此地乃小弟受恩之处,内里有个女大师,雄才震世,久慕吾兄大名,特托小弟委曲求请,到此一叙。万望吾兄俯就,不胜感德。"景道听了,沉吟不决。纯学道:"兄不用疑心,若不能建功立业,自有个善全之策,送兄归故里,绝不敢相负。"景道此时没可奈何。只得顺从。

过了一夜,次日早晨,门外有四个人抬一副盛礼进来,说道:"大师致意宋相公,这礼送与程爷,吩咐就请程爷到里头相见。"纯学小小心心奉陪程景道,走至里边,登了正堂。

莲岸步出。景道将要行礼,莲岸唤人扶住,说:"不消大礼,只小礼罢。"相见过,就排筵席。莲岸亲自把盏,说道:"小可虽是女流,颇知大义,终不忍使天下英雄困于草莽。倘不弃山寨,款留在此,后日或为朝廷出力,或自建功业,也不枉为人一世,未知尊意若何?"

景道自想不能脱身,只得说道:"承大师开谕,景道安敢有违!"莲岸道:"君乃人中豪杰,倘有奇策,幸即见教。"景道道:"贾竖之徒,安有大志。但承大师下问,自当冒陈鄙见。今大师雄踞柳林,虽则官兵难入,到底不成大事。天下大事,不是荒山僻处乌合之众可以做得,如今有三大事,望大师图之。"莲岸道:"什么三事,可为我言之。"

未知景道所陈三事如何,待下回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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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原旨读法、新说西游记总批

 

  (清)张书绅《新说西游记》总批

  《西游》一书,古人命为证道书,原是证圣贤儒者之道。

  至谓证仙佛之道,则误矣。何也?如来对三藏云:"阎闽浮之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多淫多佞,多欺多诈,此皆拘蔽中事。"彼仙佛门中,何尝有此字样?故前就盂兰会,以及化金蝉,已将作书的题目大旨,一一点明,且不特此也,就如传中黑风山、黄风岭、乌鸡国,火焰山、通天河、朱紫国、凤仙郡,是说道家那一段修仙?是说僧家那一种成佛?又何以见得仙佛同源?金丹大旨,求其注解,恐其不能确然明白指出。真乃强为渺幻,故作支离,不知《西游记》者也。长春原念人心不古,身处方外,不能有补,故借此传奇,实寓《春秋》之大义,诛其隐微,引以大道,欲使学业焕然一新。无如学者之不惜也,悲夫!

  《西游》又名《释厄传》者何也?诚见夫世人,逐日奔波,徒事无益,竭尽心力,虚度浮生,甚至伤风败俗,灭理犯法,以致身陷罪孽,岂非大厄耶?作者悲悯于此,委曲开明,多方点化,必欲其尽归于正道,不使之复蹈于前愆,非"释厄"而何?

  《西游》一书,以言仙佛者,不一而足。初不思佛之一途,清静无为,必至空门寂灭而后成。即仙之一道,虽与不同,然亦不过采炼全真,希徒不死。斯二者,皆远避人世,惟知独善一身,以视斯世斯民之得失,漠不相关。至于仁义礼智之学,三纲五伦之遭,更不相涉。此仙佛主事也,今《西游其文无为,是以读之亦觉无味。《西游》是把理学演成魔传,又由魔传演成文章,一层深似一层,一层奇拟一层,其实《西游》又是《西游》,理学又是理学,文章又是文章,三层并行,毫不相背,奇莫奇于此矣。爱理学理,究其渊微;爱热闹者,观其故事;好文墨者,玩其笔意。是岂别种奇书,所可得同日而语也?

  《西游》凡言菩萨如来处,多指心言。故求菩萨正是行有不得,则反求诸己,正是《西游》的妙处。圣叹不知其中之文义,反笑为《西游》的短处,多见其不知量也。

  《西游》凡如许的妙论,始终不外一个心字,是一部《西游》,即是一部《心经》。

  通人读书,只往通处解,所以愈读愈明;不通人读书,只往不通处解,所以愈读愈不明。即如郑庄公名寤生,此原不过作者下此一字,便好起恶字,以与后爱段叔一句,作一文章关照。在读者,不过看通其文意即了,何必定深究其所生?况此不过一乳名,初无甚紧要关系,在为父母宥,原无所不命,而当日未必亦于此,即有心,在后世就生出许多的议论见解。呜呼!郑国远矣,固不得趋而视之,庄公没矣,又不能起面问之,若必如是解,则晋文公名重耳,岂真两重耳朵耶?曹操名阿瞒,岂又瞒其父之所生耶?诚如是,则世更有以鸡犬牛羊命名者,不知又当作何解?在古人未必有此事,在后世则强要作此解,不过徒以文字之相害耳,乌足以读古人之书,乌足以解盲人之书也?

  《西游》一书,不唯理学渊源,正见其文法井井。看他章有章法,字有字法,句有句法,且更部有部法,处处埋伏,回回照应,不独深于理,实更精于文也。后之批者,非惟不解其理,亦并没注其文,则有负此书也多矣。

  天人性命之学,东山泅水之书,已无不道。诗词传赋之文,周秦唐汉之时,已无不作。降而稗官、野史之传奇,多系小说。虽极其精工灵巧,亦觉其千手雷同,万章一法,未为千古擅场之极作也。孔子云:"述而不作。"盖上焉者,不敢作,下焉者,又不肯作。回翔审视,几无可下笔之处矣。长春计及于此,所以合三者而兼用之,本孔、孟之探心,周、汉之笔墨,演出传奇锦绣之文章,其中各极其妙,真文境之开山,笔墨之创见。写一天宫,写一地府,写一海藏,写一西天,皆前代之所阁笔,后世之所绝无,信非学贯天人,文绝地记者,乌足以道其只字也?自古学已远,文尚富丽,或以夸多,或以争幻,此不过一大书店,藏经柜耳。五尺之村童,录之有余,何足以言文,又何足以为奇也?

  人生学业不成,皆因物欲多故。外边的魔障,即是内里的私欲,故云:"心生,种种魔生也。"若一直写去,未免腐而无味。看他形容钦食之人,则写出一蝎子精;言非礼之视,则画出一多目怪。写得奇异,状得更奇异。

  《西游》自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起,一路编年纪月,历叙寒暑,魔怪本于阴阳,克复顺乎四时。此乃以山岳作砚,云霞作笺,长虹为笔,气化为文。读之如入四时寒暑之中,俯仰其间,而奠识风云之奥妙也。

  天地以太极生两仪四象,树木以根本发枝叶花果,人以一心生出仁义礼智,一身行出忠孝廉节。是人生在世,如同天地,如同树木。则学问文章,原本天地之自然。不是长春作出天地自然之文章,正是天地自然有此文章,不过假长春之笔墨以为之耳。夫天地至大,却不遍写。起首落笔第一句,先写一东胜神州,写一花果山。真是妙想天开,奇绝千古。夫东胜紧对西天,神州紧对佛天。心之精灵无所不通,故曰神洲;身之德行无所不备,故曰佛天。一东-西,一神一佛,以海比地,以西作天,由花结果,从地升天。自心生海岛,树长神洲,以见根深者叶茂,本固者枝荣。莫不本阴阳之气化,至理之本然。是以有天地,即有风云气化,有树木,即有枝叶花果;有人,即有仁义礼智之心,忠孝廉节之事。是风云气化,乃天地自然之文章;枝叶花果,乃树木自然之文章,仁义礼智,忠孝廉节,乃人生自然之文章,此方是夫子之文章。人若不读《西游》之文章,不知《西游》之文章,而欲以笔墨堆砌,强为文章,又乌睹所谓文章者也?

  《西游》列传,大半伏于盂兰会,此即百样奇花,千般异果,故云明示根本,指解源流。西粱国,即是口舌凶场;火焰山,谓非是非恶海。贪酒好色,迷失本来之业;争名夺利,何有西天之路?荆棘丛林,不识法门之要,凤仙郡里,怠慢瑜迦之宗。心独故失,正应不服使唤之文;双鸟失群,却是回照多杀之旨。有师有徒,玉华州原非盂兰会,明德止至善,天竺国已伏化金蝉。白虎岭至精至细,金(山兜)洞极隐极微。前伏后应,各传说来俱有源由。条目纲领,首尾看去无不关会。全部数十万言,无非一西,无非一游。始终一百回,即此题目,此即部法。

  心本虚灵不昧,故曰灵台。返本还元,以复其本来之初,故曰如来,言如其本来之旧也。足以说灵山只在心头,可知如来亦并不在心外。凡如许的妙意,皆有生之所未见。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何以却写出许多的妖怪?盖人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是为不明其德者一翻。于是忠之德不明,则为臣之道有亏;孝之德不明,则子之道有未尽。以至酒色财气,七情六欲,争名夺利,不仁不义,便作出许多的奇形,变出无效的怪状。所以写出各种的妖魔,正是形容各样的毛病。此德不明至善终不可止,而如来又何以见也?

  三藏真经,盖即明德新民止至善之三纲领也。而云西天者,言西方属金,言其大而且明,以此为取,其德日进于高明。故名其书曰《西游》,实即《大学》之别名,明德之宗旨。

  不唯其书精妙,即此二字,亦见其学问之无穷也。

  时艺之文,有一章为一篇者,有一节为一篇者,有数章为一篇者,亦有一字一句为一篇者。面《西游》亦由是也。以全部而言,《西游》为题目,全部实是一篇。以列传言,仁义礼智,酒色财气,忠孝名利,无不各成其一篇。理精义微,起承转合,无不各极其天然之妙。是一部《西游》,可当作时文读,更可当作古文读。人能深通《西游》,不惟立德有本,亦必用笔如神。《西游》、《西游》,其有裨于人世也,岂浅鲜哉?

  大学之效,有三纲领,五指趣,八条目。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经藏之数,有一万五千一百军四十八卷。

  其中之三百里,六百里、八百里,十万八千里,悉照《大学》之数。故开卷以天地之数起,结尾以经藏之数终。

  大学之道,至远至久,故要经历十四年,十八万千里,以见其道之至大至高,原非近功浅学者之所能造。是以一路西来,无笔不是《大学》,无处不是学道。讲大学之道,尤为精极。

  古人作书,凡有一篇妙文,其中必寓一段至理,故世未有无题之文也。后人不审其文,不究其理,概以好文字三字混过,不知是祭文、是寿文、是时文,是古文。不知是《出师表》写出老臣之丹心,还是《陈情衷》作出孝子之天性。古人作书,原如风云展转,文理相因;后人批书,竟是秦楚各天,毫不相涉。是古人之作书,原自为古人之书,初不计后人之有批,殊不知后人之批书,只自为后人之批,并不问古人之所作也。

  《西游》原本,每为后人参改笔削,以自作其聪明,殊不知一字之失实,其理难明,文义不可读矣。安得古本录之,以为人心之一快?

  或问《西游记》果为何书?曰实足一部奇文,一部妙文。

  其中无题不作,无法不备,乃即长春之一部窗稿,并无别故。

  但人海以为方外之元微,而多歧其说,及细究其文艺题目。

  则亦无可疑议矣。

  按邱长春,名楚(处)机,道家北宗有七祖,长春乃其中之一。胜迹皆在东海劳山。时应元祖之聘,与弟子一十八人,居于燕京西南之长春宫,故此又称长春真人,盖即今之白云观也。

  元人每作传奇,多摘取中节二十七题,以发明朱注气禀人欲之要,文章局面,似迥不同。不知其中之题目,则无丝毫有异。

  "西游"二字,实本《孟子》引《诗》"率西"二字。

  物欲不除,气禀不化,其德不明。其德不明,其民亦不新,至善不可止矣。看他先从气禀人欲,转到明德,又由明德,转到新民,然后结到止至善。一层一层写来,方见学问之有功夫,更见文章之有次第。

  或问一部《西游记》,为何其中写了多少的妖魔怪物?夫妖魔怪物,盖即朱注所谓气禀人欲之私也。朱注讲的浑含,《西游》实分的详细。什么是个气禀?什么是个人欲?人如何便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而具德便至不明?又必如何方不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迨至不拘不蔽之际,此妖魔之所以尽去,而其德亦不昏矣。是朱注发明圣经,《西游》实又注解朱注。

  气禀人欲,共拟二十五条,所以亦引二十五个题目,以明具义。凡人有一于此,皆足为大德之累,而其德已不明,又何以得见本来之所固有,而以止于至善也。

  一部《西游记》,若说是文章,人必不信。再说是经书《大学》文章,人更不信。唯其不信,方见此书之奇。

  一部《西游记》,三大段,一百回,五十二篇,却首以大学之道一句贯头。盖路经十万八千里,时历十四年,莫非大学之道,故开卷即将此句提出,实已包括全部,而下文一百回,三大段,五十二篇,俱从此句生出也。

  三藏真经,盖即明新止至菩,故曰唐三藏。明德即是天理,故曰太白李长庚。《大学》原是大人之学,故云齐天大圣。看他处处抱定,回回提出,实亦文章顾母之法。

  三藏真经,何以皆是五千零四十八卷,盖按《大学》之字数而言也。细查《大学》经传朱注字数;圣经二百零五字,十章一千五百四十八字,小注只云一千五百四十六字,不知何故?朱注三干一百三十三宇,序文五十六字,章传一百零五字,共合五千零四十七宇,尚少一字,其数不符。或计算朱之差,抑亦古今之异,然亦不可得而知矣。

  人心只得一个,道心只有一条,心顾可多耶?然云《密多心经》者何哉?盖密音,静也,团也,寂默也,圣人以此洗心涤虑,遇藏于密也。多心,即气禀人欲之私也。必须将此种心,条条涤诜,件件寂默,其德方明,而至善乃可止。此所以为《密多心经》,实克己之全功也。

  一部《心经》,原讲君子存理遏遇之要,何以云色不异空?盖色乃像也,即指名利富贵之可见者而言。此原身外之物,毫无益于身心性命,虽有若无,故曰不异空。又何以云空不异色?盖空即指修己为学之事也。人看是个空的,殊不知道明德立之后,禄位名寿无不在其中,与有者无少间,故曰不异色。由是观之,人以为色者,不知却是空,所谓"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者是也。人以为空者,不知却是色,所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者是也。再观齐景公,有马千驷,伯夷叔齐,民到于今称之;孰有孰空,人亦可以概悟矣。玉皇张主,盖言心也;天蓬元帅,实蔽塞此心者也,卷帘大将,开明此心,九齿钉钯顿开心上之茅塞者也。克己复礼,原是心上的一部功夫。所以降妖捉怪,纯以行者之为首先要务也。

  《西游》每写一题,源脉必伏于前二章。此乃隔年下种之法,非冒冒而来电。譬如欲写一猪八戒,先写一黑熊精;欲与一铁扇仙,先写一琵琶洞;欲写一宝像国,先写一试掸心。不惟文章与文章接,书理与书理接,而且题目与题目接,妖怪与妖怪接矣。

  看他如许一部大书,里面却沉沉静静,并无一字飞扬,齐齐整整,亦无一回长短。养成学问,练就手笔,读之最足以收心养性。

  古人典籍多矣,何独《西游》称奇?且缁在萧寺,深为圣门之所不敢,儒流之所迸弃,何况和尚取经,更觉无味,尤属扯淡平常之甚者也。有何好处,能令海内称奇?予初读之,而不见其奇。继而求之,似有所得。然亦不过谓与世俗之传奇无异。再进而求之,方知有题有目,似一部乡会制艺文字。更加竭力细求,始知足一部圣经《大学》文字。迨知是圣经《大学》文字,其妙不可以言,其苦亦不堪再问矣。

  《西游》一书,原是千古疑案,海内一大闷葫芦。但其为文,有据理直书者,有隐寓者,亦有借音借字者,更有止可以章舍而不可以言传者。

  《西游》一书,原本真西山《大学衍义》而来。但西山止讲格致诚正修齐,末及平治两条,《西游》因之而亦如是。后至明祭酒邱琼山,始续而补之,详见《大学衍义》。盏西山讲的原是一部至精之理学,长春作的却是一部绝妙之文章,其名虽有不同,而其义则一也。

  如来住在雷音,大士又住在潮音,其寓意绝妙,总言学者格物致知,返本还元,陈诵读之外,再无别法。后人不悟不求自己之雷音,反求西域之雷音,舍却自己之潮音,转寻南海之潮音,其计亦左矣。

  尝言著书难,殊不知解书亦不易。何则?盖少则不明,多则反酶,而言多语失,以致吹毛求疵,不知淹没多少好书,批坏无限奇文,良可惜也!

  奇书最难读者,是查无书可查,问无人可问,有如一百件无头大案,全要在心上细加研究,非得三二年探功,恐不能读出其中之妙也。

  如来何以单要坐莲台?盖莲取其出污泥而不染,以喻学者返本还元,尽性复初,非去其气禀人欲,旧染之污,而不得知其本来也。

  夫何以为观音大士?盖士为学者之通称,故曰士。观音乃所以学大人之学者,故称观音大士,此指无位者而言,故又称白衣大土。看他把方外的许多名目,全然附会成一部理学文章,此更觉奇。但不知当原果有此等名号,抑亦后人因作奇书,凭空捏设编造也。

  《封神》写的是道士,固奇;《西游》引的是释伽,更奇。细思一部《大学》,其传十章,一字一句,莫非释之之文,却令人读之,再不作此想,方见奇书假借埋藏之妙。

  曹溪在广东韶州府东南,内有南华寺,六祖尝演法于此,乃仙境也。

  此书不妙在谈天说地,怪异惊人,正妙在循规蹈矩,不背朱注,将一部《大学》,全然借一释字脱化出来,再令人意想不到,真正奇绝。

  一部《西游记》,以东字起,西字终,始于万花店,结于婆罗蜜,所以为花果山,而遂名为《西游记》也。


  (三晋张南薰注《新说西游记》晋省书业公记藏板)



  西游原旨读法

  一、《西游》之书,仍历圣口口相传、心心相印之大道。古人不敢言者,丘祖言之;古人不敢道者,丘祖道之。大露天机,所关最重。是书在处,有天神守护。读者须当净手焚香,诚敬开读。如觉闷倦,即合卷高供,不得亵慢。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立言,与禅机颇同。其用意处,尽在言外。或藏于俗语常言中,或托于山川人物中。或在一笑一戏里,分其邪正;或在一言一字上,别其真假。或借假以发真,或从正以批邪。于变万化,神出鬼没,最难测度。

  学者须要极深研几,莫在文字上隔靴搔痒。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神仙之书也,与才子之书不同。才子之书论世道,似真而实假;神仙之书谈天道,似假而实真。才子之书尚其文,词华而理浅;神仙之书尚其意,言淡而理深。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贯通三教一家之理,在释则为《金钢》、《法华》,在儒则为《河》、《洛》、《周易》,在道则为《参同》、《悟真》。故以西天取经,发《金刚》、《法华》之秘;.以九九归真,阐《参同》、《悟真》之幽;以唐僧师徒,演《河》、《洛》、《周易》之义。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一案有一案之意,一回有一回之意,一句有一句之意,一字有一字之意。真人言不空发,字不虚下。读者须要行行着意,句句留心,一字不可轻放过去。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世法道法说尽,天时人事说尽。至于学道之法,修行应世之法,无不说尽。乃古今丹经中第一部奇书。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转生杀之法,窃造化之道,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非一切执心着意,顽空寂灭之事。学者须要不着心猿意马、幻身肉囊,当从无形无象处,辨出个真实妙理来,才不是枉费工夫。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大道,乃先天虚无之学,非一切后天色相之邪术。先将御女闺丹。炉火烧炼批开,然后穷究正理,方有着落。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每宗公案,或一二回,或三四回,或五六回,多寡不等。其立言主意,皆在分案冠首已明明题说出了。若大意过去,未免无头无脑,不特妙义难参,即文辞亦难读看。阅者须要辨清来脉,再看下文,方有着落。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每回妙义,全在提纲二句上。提纲要紧字眼,不过一二字。如首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灵根"即上句字眼,"心性"即下句字眼。可见灵根是灵根,心性是心性,特用心注修灵根,非修心性即修灵根。何等清亮!何等分明!如次回,"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悟彻"即上句字眼,"断魔"即下句字眼。先悟后行,悟以通行,行以验悟,知行相需,可以归本合元神矣。篇中千言万语,变化离合,总不外此提纲之义。回回如此,须要着眼。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取真经,即取《西游》之真经。非《西游》之外,别有真经可取。是不过借如来传经,以传《西游》耳。能明《西游》,则如来三藏真经,即在是矣。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每宗公案,收束处皆有二句总结,乃全案之骨子。其中无数妙义,皆在此二句上着落,不可轻易放过。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乃三五合一,贞下起元之理。故唐僧贞观十三年登程,路收三徒,十四年回东,此处最要着眼。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通关牒文,乃行道者之执照凭信,为全部之大关目。所以有各国宝印,上西而领,回东而交,始终郑重,须臾不离,大要慎思明辨,方能得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大有破绽处,正是大有口诀处。惟有破绽,然后可以起后人之疑心,不疑不能用心思。此是真人用意深处,下笔妙处。如悟空齐天大圣,曾经八卦炉锻炼,已成金刚不坏之躯,何以又被五行山压住?玄奘生于贞观十三年,经十八年报仇,已是贞观三十一年,何以取经时又是贞观十三年?莲花洞,悟空已将巴山虎、倚海龙打死,老妖已经识破,何以盗葫芦时,又变倚海龙?此等处大要着意。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通关牒文,有各国宝印,乃《西游》之妙旨,为修行人安身立命之处,即他家不死之方。此等处,须要追究出个真正原由来。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每过一难,则必先编年记月,而后叙事,隐寓攒年至月,攒月至日,攒日至时之意。其与取经回东,交还贞观十三年牒文,同一机关,所谓贞下起元,一时辰内管丹成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着紧合尖处,莫如芭蕉洞、通天河、朱紫国三案。芭蕉洞,言火候次序,至矣尽矣;通天河,辨药物斤两,至矣尽矣;朱紫国,写招摄作用,至矣尽矣。学者若于此处参入,则金丹大道可得其大半矣。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合说者,有分说者。首七回,合说也。自有为而入无为,由修命而至修性。丹法次序,火候工程,无不俱备。其下九十三回,或言正,或言邪,或言性,或言命,或言性而兼命,或言命而兼性,或言火候之真,或拨火候之差,不过就一事而分晰之,总不出首七回之妙义。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即孔子穷理尽性至命之学。猴王西牛贺洲学道,穷理也;悟彻菩提妙理,穷理也;断魔归本,尽性也;取金箍棒,全身披挂,销生死簿,作齐天大圣,入八卦炉锻炼,至命也。观音度三徒,访取经人,穷理也;唐僧过双叉岭,至两界山,尽性也;收三徒,过流沙河,至命也。以至群历异邦,千山万水,至凌云渡,无底船,无非穷理尽性至命之学。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批邪归正,有证正批邪之笔。如女人国配夫妻,天竺国招驸马,证正中批邪也;狮驼国降三妖,小西天收黄眉,隐雾山除豹子,批邪归正也。真人一意双关,费尽多少老婆心。盖欲人人成仙,个个作佛耳。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写正道处,有批旁门处。诸山洞妖精,批旁门也;诸国土君王,写正道也。此全部本义。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所称妖精,有正道中妖精,有邪道中妖精,如小西天、狮驼洞等妖,旁门邪道妖也;如牛魔王、罗刹女、灵感大王、赛太岁、玉兔儿,乃正道中未化之妖,与别的妖不同。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演卦象,有重复者,特因一事而发之,虽卦同而意别,各有所指,故不防重复出之。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欲示真而批假之法。如欲写两界山行者之真虎,而先以双叉岭之见虎引之;欲写东海龙王之真龙,而先以双叉岭蛇虫引之;欲写蛇盘山之龙马,而先以唐王之凡马引之;欲写行者、八戒之真阴真阳,而先以观音院之假阴假阳引之;欲写沙僧之真土,而先以黄风妖之假土引之。通部多用此意。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最难解而极易解者。如三徒已到长生不老之地,何以悟空又被五行山压住,悟能又有错投胎,悟净又贬流沙河,必须皈依佛教,方得正果乎?盖三徒皈依佛教,是就三徒了命不了性者言;五行山、云栈洞、流沙河,是就唐僧了性未了命者言。一笔双写,示修性者不可不修命,修命者不可不修性之义。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有不同而大同者。如《西游记》本为唐僧西天取经而名之,何以将悟空公案,著之于前乎?殊不知悟空生身于东胜神洲,如唐僧生身于东土大唐;悟空学道于西牛贺洲,如唐僧取经于西天雷音;悟空明大道而回山,如唐僧得真经而回国;悟空出炉后而入于佛掌,如唐僧传经后而归于西天。事不同而理同,总一《西游》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每到极难处,行者即求救于观音,为《西游》之大关目,即为修行人之最要着,盖以性命之学,全在神明觉察之功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前七回,由命以及性,自有为而入无为也;后九十三回,由性以及命,自无为而归有为也。通部大义。不过如是。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三藏喻太极之体,三徒喻五行之气。三藏收三徒,太极而统五行也;三徒归三藏,五行而成太极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言唐僧师徒处,名讳有二,不可一概而论。如玄奘、悟空、悟能、悟净,言道之体也;三藏、行者、八戒、和尚,言道之用也。体不离用,用不离体,所以一人有二名。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写唐僧师徒,有正用,有借用。如称陈玄奘、唐三藏、孙悟空、孙行者、猪悟能、猪八戒、沙悟净、沙和尚,正用也;称唐僧、行者、呆子、和尚,借用也。正用专言性命之实理,借用兼形世间之学人,不得一例混看。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以三徒,喻外五行之大药,属于先天,非后天有形有象之五行可比。须要辨明源头,不得在肉皮囊上找寻。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写三徒,皆具丑相。丑相者,异相也,异相即妙相。正说着丑,行着妙。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所以三徒到处,人多不识,见之惊疑。此等处,须要细心辨别。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写三徒本事不一;沙僧不变,八戒三十六变,行者七十二变。虽说七十二变,其实千变万化,不可以数计,何则?行者为水中金,乃他家之真阳,属命,主刚主动,为生物之祖气,统七十二候之要津,无物不包,无物不成,全体大用,一以贯之,所以变化万有,神妙不测。八戒为火中木,乃我家之真阴,属性,主柔主静,为幻身之把柄,只能变化后天气质,不能变化先天真宝,变化不全,所以七十二变之中,仅得三十六变也。至于沙僧者,为真土,镇位中宫,调和阴阳,所以不变。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写三徒神兵,大有分晓。八戒、沙僧神兵,随身而带。唯行者金箍棒,变绣花针,藏在耳内,用时方可取出。此何以放?夫针把宝杖,虽是法宝,乃以道全形之事,一经师指,自己现成。若金箍棒,乃历圣口口相传,附耳低言之旨,系以术延命之法,自虚无中结就,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纵横天地莫遮拦,所以藏在耳内。这些子机密妙用,与针钯、宝杖,天地悬远。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以三徒喻五行之体,以三兵喻五行之用。五行攒簇,体用俱备。所以能保唐僧取真经,见真佛。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写悟空,每到极难处,拔毫毛变化得胜。但毛不一,变化亦不一。或拔脑后毛,或拔左臂毛,或拔右臂毛,或拔两臂毛,或拔尾上毛,大有分别,不可不细加辨别。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写悟空变人物,有自变者,有以棒变者,有以毫毛变者。自变、棒变者,真变也;毫毛变者,假变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称悟空、称大圣、称行者,大有分别,不可一概而论,须要看来脉如何。来脉真,则为真;来脉假,则为假。万勿以真者作假,假者作真。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悟空到处,自称孙外公,又题五百年前公案。孙外公者,内无也;五百年前者,先天也。可知先天之气,自虚无中来,乃他家不死之方,非一己所产之物。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孙悟空成道以后,入水不溺,入火不焚,大闹天宫,诸天神将,皆不能胜。何以保唐僧西夭取经,每为妖精所困?读者须将此等处,先辨分明,方能寻得出头义。若糊涂看去,终无会心处。盖行者之名,系唐僧所起之混名也。混名之名,有以悟的必须行的说者,有以一概修行说者。妖精所困之行者,是就修行人说,莫得指鹿为马。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唐僧师徒,每过一国,必要先验过牒文,用过宝印,才肯放行。此是取经第一件要紧大事,须要将这个实义,追究出来。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西游》经人注解者,不可胜数。其中佳解,百中无一。虽悟一子《真诠》,为《西游》注解第一家,未免亦有见不到处。读者不可专看注解,而略正文。须要在正文上看注解,庶不至有以讹传讹之差。知此者,方可读《西游》。

  一、读《西游》,首先在正文上用功夫,翻来覆去,极力参悟,不到尝出滋味,实有会心处,不肯休歇。郊有所会,再看他人注解,扩充自己识见,则他人所解之臧否可辨,而我所悟之是非亦可知。如此用功,久必深造自得。然亦不可自以为是,尤当求师印证,方能真知灼见,不至有似是而非之差。

  以上四十五条,皆读《西游》之要法。谨录卷首,以结知音。愿读者留心焉。


  西游原旨歌

  二十年前读西游,翻来覆去无根由。  自从恩师传口诀,才知其中有丹头。

  古今多少学仙客,谁把妙义细追求。  愿结知音登天汉,泄露天机再阐幽。

  先天气,是灵根,大道不离玄牝门。  悟彻妙理归原本,执两用中命长存。

  还丹到手温养足,阳极阴生早防浮! 〕盟ザ嵩旎胩煺ü砩癖肌BR>
  观天道,知消长,阴阳变化凭象罔。  收得大药人鼎炉,七返火足出罗网。

  五行浑化见真如,形神俱妙目在享。  性命双修始成真,打破虚空方畅爽。

  这个理,教外传,药物火候不一般。  知的父母生身处,返本还元作佛仙。

  愚人不识天爵贵,争名夺利入黄泉。  怎如作福修功得,访拜明师保天年。

  自行人,听吾劝,脚踏实地休枝蔓。  凡龙凡虎急须除,休将性命作妖饭。

  翻去五行唤金公,得其一兮可毕万。  神明默运察火候,任重道远了心愿。

  心肾气,非阴阳,金木相并出老庄。  除却假土寻真土,复我原本入中黄。

  原本全凭禅心定,培养灵银寿无疆。  不是旁门乱造作,别有自在不死方。

  肉尸骸,要看破,莫为饥寒废功课。  道念一差五行分,戒行两用造化大。

  不明正理迷真性,五行相克受折挫。  腾挪变化消群阴,笑他瞎汉都空过。

  诸缘灭,见月明,须悟神化是法程。  生身母处问邪正,取坎填离死复生。

  戒得火性归自在,除去水性任纵横。  务少搬运功夫客,谁知三教一家行。

  三教理,河图道,执中精一口难告。  金木同功调阴阳,自有而无要深造。

  功成自有脱化日,返本还元不老耄。  谨防爱欲迷心性,入他圈套失节操。

  服经粟,采红铅,皆执色相想神仙。  谁知大道真寂灭,有体有用是法船。

  阴阳调和须顺导,水火相济要倒颠。  扫尽心田魔归正,五行攒处却万缘。

  戒荆棘,莫谈诗,口头虚文何益之。  稳性清心脱旧染,除病修真是良医。

  说甚采战与烧炼,尽是迷本灾毒基。  更有师心高傲辈,冒听冒传将自欺。

  防淫辞,息邪说,坏却良心寿天折。  莫叫失脚无底洞,全要真阴本性洁。

  和光混俗运神功,金公扶持隐雾灭。  道以德济始全真,屋漏有欺天不悦。

  道为己,德为人,施法度迷方入神。  不似利徒多惑众,自有心传盗道真。

  假装高明剥民脂,伤天害理总沉沦。  阴阳配合金丹诀,依假修真是来因。

  未离尘,还有难,莫为口腹被人绊。  浅露圭角必招凶,显晦不测男儿汉。

  猿熟马驯见真如,九还七返寿无算。  天人浑化了无生,千灵万圣都称赞。

  争道的,仔细参,西游不是野狐禅。  批破一切旁门路,贞下起元指先天。

  了性了命有无理,成仙成佛造化篇。  急访明师求口诀,得意忘言去蹄筌。

  勇猛精进勤修炼,返老还童寿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