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青埂峰故知倾肺腑绛珠宫慧婢话悲欢_红楼春梦(清)佚名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第二回 青埂峰故知倾肺腑绛珠宫慧婢话悲欢

 

  话说宝玉和贾兰同在至公堂交了试卷,一路出来。贾兰因首场二三篇不甚惬意,还在那里谈论。宝玉笑道:"放心吧,你是必中的,将来还要早达。"贾兰道:"二叔呢?"宝玉笑道:"中了就完了,有什么说的。"又见贾兰身体尚小,背着考具,有不胜之态。笑着对他说道:"你这担子太重,可惜我不能帮你了。"贾兰只当戏言,并不在意。二人说笑着走到了龙门,正赶着放二牌,那些考生都缴了照签抢着出去,只见万头攒动,如人山人海一般。宝玉故向人多处挤去,一岔就离开了贾兰。刚出了天开文运的牌坊,远远的瞧见李贵等站在那里,连忙把头低下,混在人群里,你拥我挤,好容易才闯出来。幸喜他们没有看见,走到僻静处将考具放下,又到冷铺子里买了一件蓑衣,一顶草帽,连忙换上,还怕被人看出,一路总把袖子笼着嘴装做怕风沙的样儿,眼看外城门的望楼就在前头,心想这一出城可就躲过去了。偏偏迎面来了一辆朱轮后挡的官车,跟着好几匹从骑,坐在车里的正是他舅舅王子胜,心里捏了一把汗,刚巧身旁有几支驮煤的骆驼,宝玉将身隐在骆驼背后一晃儿,王子胜的马车就过去了。这才赶出城门,一溜烟向空旷处跑去。猛听空中说道:"等你多时,还不走吗?"正在惊愕,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现在眼前。宝玉忙即倒身下拜,口称师父道:"弟子也知是该走的时候了,但未得拜别老父,如何能了此心愿?"茫茫大士道:"来去了了,这也是当然的,且随我来。"当下就引宝玉至前面柳树林中,抖擞广袖,落下一领袈裟,还有僧衣僧帽。眼瞧着宝玉道:"你就改了装吧。"宝玉大喜,即在林中更衣拜谢,随从茫渺二人飘然而去。一路走得甚速,也不知过了多少城镇,只象腾云驾雾似的。果然在毗陵驿遇见贾政,到船头上拜别一番,前书已表,不必细叙。

  且说宝玉别了父亲,心中悲喜两念循环起落,喜的是超登觉岸,异日度引可期。悲的是目下长离,顾复之恩一时难舍。只听茫茫大士喝道:"尘缘已了,还胡想些什么!"宝玉听着立时警悟;忙即收敛心神,扫空凡想。渺渺真人又从囊中掏出仙丹一丸给他吞下,满口生津,顿忘饥渴。途中所见都是苍崖翠壁,有许多奇树长林,风景多幽,心怀转旷。其间也有仙人窟宅,或是雨涧中架起的飞阁,或是绝壁上盖起的崇楼。遇着的人,或是羽衣霞佩,或是卉服草冠,都与世间妆束不同,彼此也不相闻问。又不知走了若干里,忽然翻过一层高山,那山石形势更觉奇崛,有的象孤鹘盘空,有的象奇鬼森立,有的攒岩架虚,欲落不落,有的奇峰缥渺,乍近乍远。宝玉天机灵妙,便知是到了大荒山了。那山里最奇的是一座悬崖,远看着耸青千丈,高入云中。及至走进来看,却只有四五丈高,那上头长的各色树木红黄青翠无色不备,就象天然的一段锦屏风。宝玉见了非常欣赏,向茫渺二人细问,方知是无稽崖,也算大荒山一个名迹。过了悬崖,从山径曲折进去,迎面陡起一峰,青翠欲滴,峰前都是古松,高高下下,疏疏密密,飞腾的好象舞盘,低回的又如潜豹,奇态不一,并无杂树。茫渺二人引他穿过松林,度过一道曲涧,迤逦而去。忽见山坳里有一洞门,进至洞内,苔花深锁,石乳周垂,十分幽静。渺渺真人唤了一声,便有一道童迎了出来,相貌宛似柳湘莲。宝玉怕认错了人不敢招呼,近前一看,果然是他。不禁狂喜,忙叫道:"柳二哥,你倒先来了。"湘莲见是宝玉心中不免诧异,因师父在前,未便细细盘问,只说道:"宝兄弟,你如何也来这里呢?"宝玉笑道:"你来得,我就来不得?我有什么可问的呢!"二人随着师父先到一间石室,便是茫渺二人的居所。室中只有木鱼蝇拂经道录之类和渺渺真人常坐的一张木榻。茫茫大士道:"并无别事,只空空道人来此,看了一回石头,问知两位师父都不在家,便自去了。"茫茫大士道:"你把他领到你那里瞧瞧去,你们本是旧交,若合适就同在一处住着,省得另外安顿。"宝玉随湘莲走至洞后,也是一间石室,室中铺着草荐,却还干净。宝玉道:"这里就好,咱们在一块儿住,省得闷的慌。"湘莲瞧着宝玉笑道:"你是从富贵场中来的,不比我是浪荡惯了,即来到这里,也只好屈尊吧。"宝玉道:"柳二哥又说笑话了,即出了家,还能跟在家里一样么?那些话都说不着啦。"湘莲道:"不是说笑话,我是替你担忧。你在家里丫头小厮们伺候惯了的,如今要自己收拾屋子,连砍柴打水都要自己走去,如何受得了呢?"宝玉道:"俗语说的随乡入乡,你别以为我只能享现成,不能受磨折的。古来成仙成佛的人哪一个不是从刻苦中来,那释迦牟尼佛还是一位王子呢!"湘莲笑道:"说得到要做得到,你若做到了我才佩服你呢!"从此宝玉便在青埂峰与湘莲同居,日间听他师父讲些玄机净理,夜间各自打坐。过了一二个月,湘莲冷眼看他,倒真能服劳耐苦,心中暗自叹服。那茫茫大士虽然教他许多功课,却不曾替他剃度。宝玉向来性急,那天在师父前侍立,趁便说道:"弟子来此尚未落发,还求师父依法剃度。永表扳依"茫茫大士道:"持佛在心,一心奉佛,便与佛日近。所谓六根清净也不在头发上说,何必定要落发呢?"宝玉又求再三,茫茫大士道:"佛门广大,岂有不容,但是成就与否也在各人缘法。你终究不是佛道中人,此时落了发,将来还要留起来,岂非多引一举?"宝玉以为师父疑他戒律不坚,忙跪下垂涕自誓道:"弟子来此斩钉截铁,一无回顾。若将来有堕戒律,愿甘泥犁之罚。难道师父还不能见信么?"茫茫大士道:"你志向甚坚,将来一定另有成就,此中也有缘法,也有因果,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彻底了悟,不是我不成全你了。"宝玉不敢再说,却更添了疑惑,背地里又私问湘莲,湘莲道:"这是未来的事,我哪里有未卜先知的分儿。古语说得好,不问收获,只问耕耘,你只修你的便了。"

  那天晚上湘莲睡下,宝玉尚自静坐,想起日间师父的话,虽然藏头露尾,照那大意看来我修佛是无望的,将来不知如何归结。心中忐忑不宁,因此又想到家里,头一个是袭人,那个人不象守得住的,况且太虚幻境又副册上,公明说的是优伶有福,公子无缘,不定嫁给哪个唱戏的,这也是个定数,算来与我无关的了。只是苦了宝钗,幸亏她索性豁达,目下又已怀妊,果然能生个儿子,也算有了倚靠。又想起贾政、王夫人俱年过半百,太太一生心血只注在我一人身上,我走后不知要如何伤痛。古来高行僧佛固然有超度父母,借此报恩的。我若修佛不成,可还有什么余望呢?又想到林妹妹临终恨我到那般地步,我曾许她去做和尚,现在我真做了和尚,不知她知道与否?果然知道我做了和尚,她又作如何感想?还恨我不恨呢?那年我听见林妹妹凶耗,一时痛极昏厥,遇见那人,他说林黛玉已到了太虚幻境,如果有志寻访,潜心修养,尚有相见之期。若这话果真,将来或许见得着。今儿师父说的什么缘法因果,也仿佛是指的这件事。这个想起来师父不许我落发,其中颇有深意。倘若到太虚幻境去,光秃秃的样子,如何见得林妹妹呢?湘莲一觉醒来,听他似乎自语,只听不出说的什么。不禁暗笑,说道:"你这人始终是拖泥带水,倒还要落发受戒,去当苦行和尚,不要叫我羞你啦!"宝玉无言可答,只有敛容收心,腼然内愧。

  又过几日,茫涉二人忽唤湘莲、宝玉至石室,说道:"我二人要云游去了,你等道力甚浅,切要谨慎,不可远出。倘或遇见虎豹,或为魑魅所乘,都不是当玩的。"又再三叮嘱方去。湘莲、宝玉自送师父去后,头两天恪守师训,照常在石室静修,宝玉素性好动,渐渐心猿难制。一日天气晴暄,忽动游兴,因问湘莲:"这一向圈在这个土窟窿里头,真把我闷坏了,亏你早来了许多日子,倒还憋得住。师父不叫我们往远处去,我想到洞门外松林子里看看山景,也是好的。柳二哥,咱们去溜溜吧。"湘莲莲忙拦他道:"宝兄弟,师父不在家,我劝你还是少出去的好。你在这儿就嫌憋闷了,人家和尚还有立志坐关的,那又当如何呢?"宝玉再三史及道:"好二哥,咱们出去玩玩就回来。师父哪里会知道?就是师父知道了,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误,决不叫你受连累,这还不行么?"湘莲受他央及不过,又念他是一个公子哥儿,如今在这里受罪,也怪可怜的,只得同他携手出洞。此时夕阳初下,照到东面翠壁上成一种渗金的颜色。那松树林里一片浓翠,夕阳从树缝里漏入,仿佛翡翠屏风上挂着一条条的金线,真是天然丽景。不由得便向那松林走去,原来大荒山上这些古松都是从太古洪荒时代留下来的,至近的也在千年以上,所以盘郁夭矫,各具奇态。就中有一棵分为两扇,一扇横铺到深涧里,那一扇斜撑向上,直遮了半个山坡。松下横卧几块山石,湘、宝二人就在山石间坐定,一面玩赏,一面随意闲谈。宝玉对湘莲道:"柳二哥,我要审你,你到了这里这些时到底私动过凡心没有?"湘莲皱眉道:"咳,我的事你还不知道么?我起先也想得一个绝色佳偶,不料遇着那冤孽,又错听人言,害得她枉送了性命。因此我想尘世上的姻缘与我柳老二无分的了,所以才跟着师父来到此间。宝兄弟,你想花儿落了,珠子也碎了,还能再整得起来么?"宝玉道:'原来你出家为此,当时我也听人说过,只不甚相信。若果真为三姐儿,她如今也在太虚幻境,我还见着她呢!"湘连着听了大为惊诧,忙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见着她的?"宝玉故意沉吟不语,湘莲着急道:"正经问你,你又说不出,可见是信口胡编的。"宝玉笑道:"实告诉你吧,那年师父领我到太虚幻境,遇见了许多家里人,都不大理我,倒是三姐儿拿着鸳鸯剑赶我,说了好几句话。"湘莲听得呆了,又问:"她说的什么?"宝玉笑道:"她对我还有什么好话,无非怪我破坏她的婚姻,还说我们姓贾的都没有好人,此事罪由我起,也难怪她这么恨我。那回你一再追问,我耳朵里实在装了许多闲话,咱们这样的交情,又不便蒙你,所以才那么说的,想不到她倒是一个烈性女子,坑了她不要紧,倒害了你了。幸而她尚在太虚幻境,将来若有容我补过的机会,我万死不辞。"湘莲道:"言重,言重,知道我们还有那缘分没有呢?"宝玉笑道:"如此说,二哥是凡心动了?"湘莲道:"休要胡说,我一向没有空儿问你,我听说你娶了亲,中了举人,如何又出家呢?"问得宝玉心中十难过,歇了半晌才答道:"你以为娶亲是我愿意的么?都是家里他们闹的,也坑死了一个人呢!"湘莲恍然大悟道:"我这才明白了,从前师父说过什么金玉姻缘,又是什么木石姻缘,大概就指的这件事。究竟金玉姻缘是指谁?木石姻缘又指的是谁呢?"宝玉听了眼泪绕着眼圈,就要流下来。勉强忍住道:"柳二哥,你问那些做什么?咱们还是看看山景吧。"正说着,前山一棵高松上蹿下来一支白猿,向前直扑湘莲,要抢他的鸳鸯剑。湘莲喝道:"这畜生找死了!"忙掣剑在手,向白猿迎敌,来回斗了几转,那白猿身子轻巧,几次到湘莲身边,险些将剑夺去。无奈湘莲剑法如神,舞开了变成一道白虹,将白猿围在中心,眼看那剑光越收越紧,白猿被他慑住,无法逃脱。正在危急之际,宝玉忙叫道:"柳二哥,放他去吧,一破了杀戒不但师父不依,咱们的道功也全毁了。"湘莲闻言手下一松,那白猿便蹿出越涧逃命了。湘莲将剑收在鞘里,瞧着宝玉道:"我说不要出来,都是你闹的,险些闯了大祸。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快回去吧。"二人回至石室已近黄昏,湘莲又埋怨了宝玉一番。次日宝玉要去看他的前身那块灵石,却被湘莲极力拦住,宝玉再三央及,他也不肯听,只可作罢。这且按下。

  却说情之一字自古至今最难打破,所以太虚幻境有那痴情司,将情字上又加一个痴字,正是为一般痴男怨女而设。诸君但看那柳湘莲,初意何等斩钉截铁,一闻宝玉说到尤三姐之事,便知霜后草根逢春复活。何况宝玉出家本来为的是林妹妹呢?就是黛玉临死如何怨恨宝玉,恨之愈深,其情愈切,又何曾能忘了宝玉?那日黛玉在潇湘馆病至弥留,嘱托了紫鹃几句话,还拉着手未放。陡然想起宝玉那回禅语,说得如何真实,一旦竟自负心,不免咬牙切齿。刚说道:"宝玉!宝玉你好  "一阵昏迷,魂已出窍。看那天色都是黄沉沉的,身子倒轻松了许多。正不知向何处投奔,忽见前面隐隐绰绰的似有一个人,身段和柳五儿相仿。忙向前赶上,恰好那人回过头来,她细一看却是晴雯。便唤道:"晴雯姐姐,你慢着点走,等等我。"晴雯道:"林姑娘,我就是来接你的,刚才警幻仙姑找我去,说是绛珠仙子尘债已满,应归太虚幻境,叫我赶来接引,咱们一块走吧。"黛玉惊讶道:"这绛珠仙子说的是我么?我几时有这个名号?"晴雯道:"我也不大明白,他们说林姑娘的前世是什么绛珠仙草,这里预备姑娘住在的地方,还叫做绛珠宫呢。"黛玉又问道:"这太虚幻境在哪里?难道就是冥间么?"晴雯道:"此处上非天宫,下非地府,说远便远,说近便近。"说话之间已经瞧见太虚幻境的石牌坊,两边石柱上刻着对联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石坊下站着两个丽人,一个是云堆翠髻雪舞素腰,洁若春梅静如秋蕙,真有凤翥鸾翔之态,冰清玉润之姿。那一个体似宝钗,丰姿稍减,慧如熙凤,秀目更清。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细想起来乃是贾蓉的前妻秦氏。二人瞧见黛玉到来,忙即上前见礼。秦氏又指那丽人道:"这位就是警幻仙姑。"彼此周旋了一阵,黛玉说道:"刚才晴雯说起,多承携带。此间初到,正不知往哪里去呢?"警幻道:"贤妹即有来处,便有去处,容我引导。"一路走着,经过多少殿座,都有匾额对联,不及细看。蓦地见前头一座宫门,门内殿宇玲珑,林木葱蔚。警幻邀黛玉由宫门走进,所见瑶花琪卉,都不知名。又有白玉石栏,围护着一丛仙草,带叶微红,飘飘似舞。转过花丛,别有深院,中建华厦,苍松遮户,翠竹当阶,结构甚为精致。正房廊下编垂珠翠,侍女们见她们走进便将帘揭起,黛玉进内一看,原来是正房五间,前钩后搭,几阵麝鼎,架着湘笺。布置幽雅,大致与潇湘馆相仿。警幻道:"贤妹尘寰小谪,几阅星霜,还记得在此间吟花弄月的旧事么?"黛玉总不记得,只此处仿佛似曾到过。警幻又指众侍女道:"她们都是伺候贤妹的旧人。"众侍女一同拜见,黛玉也都不认识。大家坐定,秦氏问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的安,又问起东府近况。黛玉本来和宁府不大往来,只含糊说道:"都好。"一时又说到凤姐儿,黛玉道:"琏二嫂子倚伏身子强,什么事也不肯落在后头,如今也累得一身的病。三天好两天不好的,只不肯说罢了。"秦氏道:"二婶子一向最疼我的,不是我批评她老人家的错,我临走的时候属咐她两件事,都是咱们府里的百年大计,她都给搁在脖子后头,背地里倒干了许多损德的事。不但寿不看长,只怕将来还要堕落呢!"黛玉道:"这个我们都不知道,只听说她背地里放债,盘点小利。"秦氏道:"那还是小事,我们即好了一场,过几天闲了我还要家去劝劝他,趁着一口气还在,自己虔心忏悔,把冤孽解了,好得多呢。"警幻见她们正说得起劲,便先自告辞说道:"贤妹初到,你们好久不见。多说说话儿。这里就是贤妹的家,一切只和家里一样,不要拘套。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去,我此刻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说罢又吩咐侍女们好生伺候,便自去了。黛玉送至庭处,看她去远方回。见晴雯正陪秦氏谈话,便问晴雯道:"你也住在这里么?"晴雯笑道:"我也配?我另住前头秋悲司里。"黛玉道:"那里住的还有什么人吧?"晴雯道:"人倒不少,我只和金钏儿姐姐在一起儿,她也要来瞧瞧姑娘呢。"黛玉又问秦氏住处,秦氏道:"我管着痴情司的事,就住在司里。那里人又多,地方又窄,姑娘可千万不要劳驾。"晴雯又问她:"这两天见着了二姨儿、三姨儿没有?"秦氏道:"正经事我倒忘了,亏你提起来。那尤家二姨儿、三姨人听见林姑娘要来了都欢喜的了不得,托我见了面先给说到,等消停了还要我帮她来见见呢。"黛玉道:"二姨儿从前在大观园里我们见过,那模样儿比凤姐姐还俏呢。三姨儿还没见过,人家都说她们的闲话,到底怎样?"秦氏是有心病的,不由得脸就红了。说道:"咱们府里人太多了,吃了饭没事,瞎造些谣言,哪里说得准呢?我看二姨儿是个善静人,三姨儿说话硬点,也还直爽,她就因为姓柳的听了闲话要退婚,气得自己抹了脖子。这就看出她的性情了。"黛玉道:"蓉大奶奶,我还有一件事不大明白,怎么她们都说你是警幻仙姑的妹子呢?"秦氏道:"这也有因,从先管痴情司的是警幻仙姑的妹子,名叫兼美,她升到情天上去,我才来接她的事,偏生我们两个人同一个小名,所以就说混了。"正说着只听门外有人说道:"林姑娘什么时候到的,我可来晚了。"晴雯出去一看,原来便是金钏儿。她同晴雯走进来,见着黛玉先请了安,又问起王夫人及府中近事,眼圈儿早已红了。黛玉见她动了薄命相怜之意,只不便说得。晴雯暗中看出,便说道:"罢哟!好不好的谁守着一辈子呢?姑娘才来,你不要婆婆妈妈的惹她伤心。"金钏儿忍住眼泪,又和秦氏相见。大家说了一会儿话,秦氏由瑞珠来接,便先自回去。黛玉留晴、钏二人在此同住。金钏说:"林姑娘跟仙姑说好了,我们再搬来吧。"晴雯道:"管他呢,你只管住下。姑娘得便再和仙姑说去,哪有不答应的。"一会子侍女们回道:"晚饭摆在西屋里了。"黛玉同晴雯、金钏儿走过那屋,见紫檀镶玉圆桌,只安放一副杯箸。黛玉道:"你二人也一同吃了吧。"晴钏二人都道:"那可不敢。"黛玉道:"琏二奶奶那么讲究规矩,平儿还陪她一桌吃饭呢,这里又不是府里碍什么的。"晴雯急着要问宝玉,又不敢造次,只得绕着弯子说道:"我到了这里别的倒也不想了,只舍不得怡红院那棵海棠,偏偏我被撵的那一年好好的花会萎了,好象是为我似的。"黛玉道:"你不知道,那棵海棠又活了,还在冬月里开着满树的花呢?"晴雯道:"花树枯了重荣也是有的,只是冬月里开花是反常的事情,恐怕不是好兆吧?"黛玉道:"可不是么,宝二爷那玉  "说至此似万箭攒心,哽咽住了。晴雯忙问:"那玉怎么样呢?"连问了几遍,黛玉才说道:"丢了。"金钏儿慌忙道:"那玉是宝二爷的命根子,丢了可怎么好?"晴雯忍不住只是哭,黛玉触起前情,拿着碧绡巾遮面,也无声暗泣。金钏儿要劝也不好劝,又想起她的委曲来,自向一旁落泪。一时满屋悲惨,窗外竹子被风吹得刷刷的响,似助她们悲咽。还是晴雯先住,强装笑容道:"好好的哭什么?我真傻了。"金钏儿道:"都是你们闹的,还有脸说呢!"侍女拿巾奉与黛玉,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对晴雯说道:"你们真是,"说了半句又复咽住,晴雯要解黛玉的悲感,便说道:"我捡了一件东西,那上头花花绿绿的写了许多的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等我拿了来林姑娘替我看看吧。"说着便掀开帘子一径去了,要知所取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回 阮统制感旧梁山泊 张别驾激变石碣村_水浒后传(清)陈忱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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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阮统制感旧梁山泊 张别驾激变石碣村

 

  

  甲马营中香孩儿,志气倜傥真雄姿。殿前点检作天子,陈桥兵变回京师。黄袍加身御海宇,五代纷争从此止。功臣杯酒释兵权,神武不杀古无比。可惜时无辅弼臣,杂王杂霸治未驯。烛影斧声千古疑,岂容再误伤天伦。立未逾年改号蚤,金滕誓约为故草。秦王贬黜尺布谣,德昭德芳俱横夭。竖儒倡议欲南迁,宗杜岌岌烽火连。御盖过河呼万岁,南兄北弟始两全。澶渊之役作孤注,乾坤再造功无二。朝中不拔眼中钉,雷阳枯竹沾新泪。圣人特降赤脚仙,深仁厚泽四十年。南街笑似黄河清,枢使夜夺昆仑天。青苗法行系安石,郑侠绘图伤国脉。天津桥上子规啼,半山堂内无筹画。首揆幸有涑水公,市夫佣贩皆融融。军中韩范惊破胆,金莲送归内翰营。元党人何所负,窜逐诛夷皆准奏。日射晚霞金世界,竟成诗谶为北狩。崔君泥马渡九哥,六宫能唱杭州歌。二圣环且丢脑后,将军愤死呼渡河。朱仙镇上虮生胄,痛饮黄龙志未售。风波亭内碧血凝,甘心屈膝微臣构。天道昭昭不可移,神器重归艺祖裔。侍奉两宫孝莫伦,茸母生时雪窖悲。十里荷花三秋桂,立马吴山势崩溃。潍淮之捷出书生,于戈祸定天应悔。炙手可热握大权,侍郎充犬吠篱边。空谈性命成何济,谢金函首玉津园。半闭堂中斗蟋蟀,襄阳五年围不撤。楼台灯火葛岭西,湖上平章宴未歇。破竹迎降水逆流,东南半壁谁能留。可怜无寸乾净地,开花结子在棉州。皋亭山下嘶万马,孤儿寡妇何为者。钱塘江上潮不来,朝臣尽立降旗下。零仃洋里叹零仃,空扶幼主在翔兴。甲子门中大星陨,赵氏块肉浮沙汀。小楼三年在燕市,成仁就义真国士。黄冠故乡不可期,大宋正统才绝此。六陵冬青叫杜鹃,行人回首望断烟。千秋万世恨无极,白发孤灯续旧编。

  这首长歌是说宋朝得国之始,改国之由。自太祖开基,太宗承统,其中列圣相传,并无荒淫暴虐之主,只是优柔不断,姑息为心。又有金壬之臣,接踵而生,害民误国,把一座锦绣江山,轻轻送与别人了。其中虽多经济大臣,韬铃勇将,弃置勿用,无由展其长技,后来国势将倾,也就无可奈何了。且如教主道君徽宗皇帝,天资高朗,性地聪明,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无所不能,无所不晓。若朝中有强干的臣宰,赤心谏导,要做个尧舜之君,却也不难。谁知他用着蔡京为相,引进了一班小人,如高俅、童贯、杨戬、王黼、梁师成之辈,都是阿谀谄佞,逢君之恶,排摈正人,K削百姓,所做的事,却是造艮岳,采花石纲,弃旧好,挑强邻,纳贿赂,任私人,修仙奉道,游幸宿娼,无一件是治天下的正务,遂至土崩瓦解,一败涂地,岂不可惜。即如梁山泊内一百八人,虽在绿林,都是心怀忠义、正直无私,皆为官私逼迫,势不得已,潜居水泊,却是替天行道,并不殃民。后来受了招安,遣他征伏大辽,剿除方腊,屡建功勋,亡身殉国。江南回京之日,可怜所存者不过十分之三,虽加封官职,已是功高不赏,那奸臣辈还饶他不过,把卢俊义宣召到京,赐宴之时,瞒着徽宗暗地里下了慢药,回至庐州,水银毒发,坠水而亡。又将鸩酒赐与宋江,宋江明知有毒,恐怕留下李逵惹是招非,坏了一世忠义,骗他来与他同饮,双双而死,葬在楚州南门外,宛似蓼儿洼一般。吴用、花荣,与宋江平日最好,闻知此信,来到宋江墓上,对面缢死,也就殡在一处。那楚州百姓受宋江恩惠的,墓边经过,无不堕泪,春秋常来祭奠,可见公道原在人心。有诗为证:

  戴渊昔日出南塘,入洛能殉社稷亡。

  今日忠心同类此,空悲父老奠壶浆。

  这一段话,是《水浒传》的煞尾。前已讲过,为何重复提起?看官不知,大凡忠臣义士,百世流芳,正史稗乘为他立传著诔,千古不泯,如草木之有根,逢春即发;泉水之有源委,遇雨则流。宋江一片忠义之心,策功建名不得,令终负屈而死,岂可不阐扬一番,为后世有志者劝他同心合胆。兄弟一百八人,为征方腊殁于王事者过半,尚有三十二人。那三十二人是公孙胜、呼延灼、关胜、朱仝、李俊、李应、戴宗、燕青、朱武、黄信、孙立、孙新、阮小七、顾大嫂、樊瑞、蔡庆、童威、童猛、蒋敬、穆春、杨林、邹润、乐和、安道全、萧让、金大坚、皇甫端、杜兴、裴宣、柴进、凌振、宋清,或有赴任为官的,或有御前供奉的,或有闲居隐逸的,或有弃职归农的,或有修真学道的。这三十二人散在四方,如珠之脱线,如叶之辞条,再不能收拾到一处了。谁知事有凑巧,话有偶然,机括一提,辐轮吻合,比前番在梁山上更觉轰轰烈烈,做出经天纬地的事业来。垂功竹帛,世享荣华,成一篇花团锦簇的话。不厌絮烦,且待慢慢的说来。

  内中先表那阮小七,从征方腊得功回京,一例升授官职,除了盖天军都统。那地方原是蛮荒徼域,人民梗化不遵法度。这阮小七又是个粗鲁汉子,不知政体,到任两个月,一味吃酒打人,甚不耐烦。先时破了帮源洞,见方腊的冲天巾、赭黄袍,一时高兴,穿戴起来,摇摇摆摆,不过取笑一番,却被王禀、赵谭看见,道他不该,变脸嗔喝。宋江劝住。那王禀、赵谭又在蔡京面前谮他谋反,蔡京就奏过圣上,削除了官职。那阮小七反得自在,同着母亲仍旧到石碣村一向住居的所在,盖造了十来间草房,土垣竹墙,甚是清雅。寻了两三只小划船,收拾村中几个渔户做了伴当,依旧穿着棋子布背心,在石碣湖中打鱼奉母。

  一日,是四月天气,万绿盈门,晴光潋滟提了一瓮村醪,几味鱼鲜蔬菜,到湖边柳荫之下,蓬头跣足,盘膝坐下,自斟自饮,好生快乐。一连吃了十馀大碗,被薰风吹着,酒涌上心中,蓦地懊恼起来。叠着两个指头,自言自语说道:"你看我好不乾鸟么?我哥儿三个,靠着一身本事,赌钱吃酒,惹是寻非,谁敢道个不字。被吴学究说去,撞筹到晁保正庄上,商量打劫生辰杠,图个下半世快活。不料白日鼠白胜败露出来,只得同晁保正一班儿同上梁山泊。后来宋公明入伙,弟兄们越多了,做成惊天动地的事业。无奈宋公明日夜望着招安,天子三降诏书,宿太尉保奏,就收拾朝京。即差我们征伏大辽,剿除方腊,赤心为国,血战多年。两个哥哥俱死在沙场。骸骨不得还乡。我蒙圣恩得授官职,一时孩子气,穿戴方腊服色,被王禀、赵谭造谤,削夺为民,如今倒也自在。挤着气力,打几个鱼,供养老母,再不受这伙奸臣的恶气了,到后来图一个囫囵尸首也就罢了。只是闻得宋公明、卢员外俱被奸臣假传圣旨将鸩酒药死,吴学究、花知寨俱缢死在楚州墓上,岂不伤痛!若依我阮小七见识,不受招安,弟兄们同心合胆,打破东京,杀尽了那蔽贤嫉能这班奸贼,与天下百姓伸冤,岂不畅快!反被他算计得断根绝命!如今兄弟们死的死了,散的散了,孤掌难鸣,还做得甚么事?我明日备些酒肉,到山寨里浇奠一番,也见平日的弟兄情分。"一头吃,一头说,把一瓮村醪吃得罄尽。提了空坛碗碟,踉踉跄跄撞到家里,放倒头便睡。

  直到明早,红日三竿,方才爬起来。果然叫伴当宰了一口猪,一腔羊,买些香烛纸钱,扛两坛酒,将划船装好了。两个伴当荡桨,慢慢的从石碣湖荡到梁山泊里,从金沙滩上岸,走在忠义堂基址上,一看光景,比前大不相同。但见:

  万山料峭,野水苍茫。三关崩塌,四寨空虚。晴天正四月清和,惨雾似九秋黯淡。断金亭下,犹存珠贝零星。忠义堂前,剩得刀枪断缺。杏黄旗破幅挂松梢,锦战袍旧襟堆槲叶。空岩凝血,埋藏腐烂心肝,乱棘招风,挂满焦枯毛发。户额篆文尘燕屎,石碑姓氏蚀苍苔。豺嗥似醉汉鼾呼,虎啸疑登坛叱咤。正是: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那阮小七山前山后各处走过一遍,甚觉伤心。叫伴当搬上东西,摆在忠义堂空地上,点了香烛,满满的斟五七十大碗酒,朝上乱拜几拜,叫道:"晁天王、宋公明二位哥哥,众兄弟英魂不昧,我阮小七一片诚心,备些酒肉,重到山寨里,望空浇奠众位,都要似生前一般,开怀畅饮。虽是被奸臣所算,害了性命,却也天下闻名,道是我等替天行道,忠心为国的好汉子。我阮小七他日死后,自然魂灵随着哥哥同在一处。"说罢,两泪交流,又磕了几个头,烧化纸帛,叫伴当把猪羊切碎,烫起酒来,大家来吃。伴当道:"不曾带得刀来,怎处?"阮小七道:"不妨,我腰边有解手刀,割来吃罢。"掀起衣襟伸手去摸,笑道:"阿呀!也失带了。也罢,你就把手撕开。"伴当撕肉烫酒,团团坐定,大块肉大碗酒吃了一回。阮小七早已半酣,揎拳裸臂的说与伴当们道:"你们不晓得,这是忠义堂。前面扯起一扇杏黄旗,旗上写着'替天行道'四个大字。兀的不见石柱倒在地上哩!大堂中间供养晁天王灵位,左边第一把交椅是寨主宋公明坐。因建一坛罗天大醮,报答神天。三昼夜圆满,上苍显异坠下石碣,却篆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员地煞星的姓名。因天文定了位次,不敢僭越,依次而坐。我却是天败星,坐第三十把交椅。若商议甚么军情大事,擂起鼓来,众好汉都聚堂上,听传号令,好不整肃。那两边还有许多耳房、旱寨、水寨、仓库、监房,受了招安,尽行拆毁。如今变做满地荒草、几堆乱石了。你道可伤不可伤?"

  说一回,吃一回,不觉大醉。立起身来,正打点收拾回船,远远山前大路上,敲着铺兵锣,蓝旗对对,执事双双。青罗伞下罩着马上坐的一个官员,吆喝而来。阮小七道:"好不奇怪!这山僻去处,那有官府来往?"说声未绝,渐渐直到忠义堂上来。阮小七定睛一看,那个官儿模样生得:

  骨查脸,鹰眼深,绰略口,鼠须倒卷。广有机谋,长多冷笑。相府阶前施婢膝,济州堂上逞奴颜。

  你道马上这官是谁?原来就是蔡太师府中张干办,前日随着太尉陈宗善来山寨里招安的。因他伶牙利齿、擅作威福,阮小七把十瓶皇封御酒偷来吃了,换上十瓶村白酒。诏书上无安慰之意,众好汉心中不服,一齐发作,扯破诏书。亏得宋江劝解,连夜送下山,抱头鼠窜而去。因他极会逢迎,蔡京十分信任他,要抬举一场富贵,对吏部文选司说了,讨这济州府通判与他做。领了文凭,到任未及三个月,因太守张叔夜升了廉访使,他便谋署这济州府印。倚着蔡太师脚力,凌压同僚,贪虐百姓,无所不为,人人嗟怨。他思量宋江这一伙虽然销散,那梁山泊旧寨或有旧物埋藏,可以掏摸;馀党潜伏,缉捕得几个,倒有些生发。这两日是四月天,蚕忙停讼,没处弄耸,趁闲来此巡察,不想却好遇着阮小七在此吃酒,一见便喝道:"你这伙是甚么歹人,又在这里啸聚!左右与我拿下!"阮小七不听便罢,听见这般言语,火星直喷,如何忍得!提着双拳说道:"我老爷在此吃几杯酒儿,干你鸟事!做张做智要来拿我!"跟随人役有认得的,道:"这便是活阎罗阮小七。"张通判大怒道:"你这杀不尽的草寇,重新在此造反!我今为一郡之主,正要剿除遗贼,怎便违我?如此放肆!"阮小七圆睁怪眼,手拍胸脯,露出那青郁郁刺的豹子来,骂道:"你这腌脏畜生!我老爷也曾为朝廷出力,征战多年,蒙授盖天军都统。哪里钻出来这害民的赃贼,无事便来撩拨老爷!"抢到马前,要提他下来,被众衙役拦住,不得近身。阮小七大吼一声,想要杀他,身边又没有利器,就夺衙役手中藤棍,劈头乱打,把张通判的幞头歪瘪在半边。众衙役慌忙护卫,当不得阮小七力大,把藤棍一搅,都倒在地。张通判见不是头,扯转马,连抽两鞭,飞也跑去。众衙役也都爬起逃走,走得慢的,被阮小七抓着一个,喝道:"这是甚么野贼,倒来闯事!"擎着拳头便打。那人杀猪也似叫道:"老爷,不要打!不干小人事。这是济州通判,是东京蔡太师府内姓张的干办。新任未久,恐伯泊里另有甚么闲人,故来巡视,认不得老爷,因此唐突,求饶了小人狗命罢。"阮小七道:"既然如此,便饶你。只是你去对那野贼说,敢是天包着胆,没事便来轻惹老爷!"那人得了性命,没口的说道:"小人就去说!"一骨碌爬起来去了。阮小七道:"原来就是那个张干办,不过是蔡京门下一个走狗,岂可为民父母!朝廷好没体统!可惜不曾带得刀来,砍了这颗驴头便好。"正是:

  书诗逐墙壁,奴仆且旌旄。

  阮小七性定一回,酒也醒了,叫伴当收拾回船。划到家里,已是黄昏时候,对母亲说知此事。那婆婆埋怨着道:"两个哥哥通没了,你是个独脚腿,每事也要戒些性子,倘那厮明日来合嘴,怎处?"阮小七道:"不妨,老娘放心,我自有对付,凭他怎地!"当夜无话。明早起来,依旧自去打鱼。

  到第三夜二更时分,阮小七睡在床上,忽听得门外有人走动,抬起头来,只见有火光射到屋里。连忙爬起,穿好衣服,且不开门,跨口腰刀,手里提根柳叶枪,踮起脚来,往墙头外一望,见一二百士兵,都执器械,点十来个火把,把草房围住。张干办带着大帽,紧身衣服,挂一副弓箭,骑在马上叫道:"不要走了阮小七!"十来个土兵用力把篱门一推,倒在半边,一齐拥入。阮小七闪进后屋,从侧门里跑出,大宽转到前门来。士兵在内搜寻,张干办还在门外马上,不提防阮小七却在背后,说时迟那时快,阮小七轻轻挺着柳叶枪,从张干办左肋下用力一搠,那张干办大叫一声,早下马,血流满地。阮小七丢了枪,拔出腰刀,脖子上再加一刀,眼见得不活了。土兵听得门外喧闹,回身出来,不防张干办尸首在地,有两个绊着跌倒。阮小七抖搜精神,一连乱砍了几个,馀多的各顾性命霎时逃散。

  阮小七走进屋里,连叫老娘,不听见答应,地下拾起烧残的火把,四下里一照,只见婆婆一堆儿躲在床底下发抖,两个伴当通不见了。连忙扶出说道:"老娘受吓了。此间安身不得,须收拾到别处去。"随把衣装细软拴做一包。煮起饭来,母子吃饱。扶老娘到门外,拖起张干办,并土兵尸首,到草房里放起一把火来,焰腾腾烧着。已是五更天气,残月犹明,参横斗转,见张干办那匹马在绿杨树下嘶鸣不已。阮小七想道:"母亲年高之人,怎生走得长路!何不牵过那匹马,骑坐了去。"就带住那马,扶婆婆坐好,自己背上包裹,跨了腰刀,提把朴刀,走出村中,向北边而去。有诗为证:

  千呵万笑骗乌纱,只合装憨坐晚衙。

  何事轻来探虎穴,一堆佞骨委黄沙。

  话说阮小七杀了张通判,扶母亲上马逃走。那婆婆嗟叹道:"我生你哥儿三个,本等守着打鱼,待我吃碗安稳饭,却上了梁山。小二、小五俱遭横死,剩得你一个,将就些儿指望送我入土,又闯出这场奇祸来。我老年之人,受不得这般三惊四吓。"阮小七笑道:"老娘不必嗟怨。这不是我寻他,难道白白受那厮凌辱!真个有累老娘。今后寻个安身所在,随他甚么人在脸上打一百拳,也不发怒了。"婆婆道:"恁般便好。"正是:

  艰难随老母,惨澹向时人。

  当下母子二人一头说,一头走,夜住晓行,饥食渴饮。在路行了两日,听得过路的人说;"那梁山泊阮小七杀了济州通判,如今城市里奉着明文画彩图形搜捕,有人拿得着,给赏三千贯哩!"阮小七听得这般消息,不敢从州县里过,只望山僻小路行走。他是个粗卤的人,不曾算计得哪里安身,只顾望前走去、约莫捱了十多日,到一座高山脚下,看那山势十分险峻。一来天气暄热,二来那婆婆受了惊恐,又途路上辛苦,一时心疼起来,攒着眉呻S吟Y不绝。看着坐不住,要跌下来。阮小七惊惶无措,却好山坞里有座古庙,轻轻扶老娘下马,搀到庙里,空荡荡并无一人。将包裹打开,把布褥铺在一扇板门上,伏侍老娘睡倒。婆婆道:"这回心里疼得慌,怎得口热汤水吃便好。"阮小七道:"母亲你且将息片时,这里现放着锅灶,待我寻些火种来,便有滚水。"把庙门反拽上,大踏步走去,四处并无人烟。蓦过一条小冈子,远远树林里露出屋角,飞奔前去,讨了火种,赶回来已是好一会了。正当晌午时分,红日当空,无一点云影,又走得性急,汗流满面,脱下上衣,搁在臂上,想道:"怎么这般炎热!好似前日在黄泥冈上天气一般。"忙走到庙边,推进门来,板门上不见母亲,包裹也无了。吃这一惊不小。又忖量道:"想是母亲要登东,包裹怕人拿去,就带在身边。只是马往哪里去了?"走出后门一看,都是乱草,四下里声唤,并无形影。心下慌张起来,道:"不好了,敢被虎狼拖去?当初李铁牛驼母亲到沂岭上,口渴要水吃,铁牛到涧边舀得水来,刚剩得一只大腿,今日却好一般!"又道:"且慢!若被虎狼所伤,必有血迹。"拨开乱草,山窝里各处搜看,并无一点血痕。又想:"马匹、包裹俱没影响,决非虎伤。"踌躇不定,走到前面神厨边立着,心中焦燥,眼泪汪汪,不知此处是甚么地方,又无人可问。思量到大路上抓寻,又想:"母亲因害心疼走不动,哪得出门!"胡思乱想的正没理会,忽见走进一条大汉来。怎生模样:

  面白唇红,眉浓眼秀。八尺以上身材,三旬以外年纪。青纱万字头巾,双环玉碾。梭布斜纹褶子,挺带银镶。看来是旧家子弟,略带些行伍出身。想暂时撞道江湖,终不矢英雄本色。

  那阮小七不见了母亲,正在烦恼,蓦然见他走到,抢步向前,一把扭住,嚷道:"你还我老娘来!"正是天边孤雁重连影,波内长鲸再起云。不知那人如何理说,且听下回分解。

  石碣村若不过梁山泊,阮小七未必去祭奠。通判不是张干办,也未必去寻事。石碣村也,阮小七也,张干办也,人与地俱有祸根,所以机彀一发,住手不得。如肤寸之云迷漫六合,世上事每每如此。张干办已死,馀人杀者杀,逃者逃,剩下坐马,苦无着落,妙在绿杨树下,嘶鸣不已,阮小七牵与娘骑,是史家点滴不漏处。不知者但为阮家母子喜其凑巧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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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后主降英雄避乱

 

  盖闻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自人之生,而有圣人继天立极以维人纪,上自三皇,中及五帝,下至商汤文武,迭相为治。当是时也,纯用礼乐,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所不为也。孔子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也已矣。"宜其延世三十,历年八百,后世鲜及焉。迨至战国,亡王用霸,日寻干戈,坏乱已极矣。秦用商鞅之法,尚战功,忽礼乐,虽然得志一时,幸吞六国,而享祚不长,传世惟二,孰谓天道微藐之不足信,礼乐教化之不足用哉?汉高之兴,能变秦律,立法三章,天下归心,随灭秦楚。虽然厄于强臣佞戚,光武卒能继述,垂统绵长,不亦宜乎!及于三国之际,炎精将涸,吴魏分崩,所赖荐生玄德,足称令主。至穷不背于仁,百败不折其志,天生贤哲为之羽翼。虽云立国一隅,而实君臣一德。以弱为强,六征九伐,敌畏若虎,足为一时之伟称也。奈何营中星殒,丞相云亡,遂使奸雄得志,千载于今,人心痛忿。幸而天道尚存,假手苗裔夷凶翦暴,使汉祀复兴,炎刘绍立。要惟卯金馀德未艾,礼乐未废,人心向慕之至也欤!

  且说蜀主刘禅自癸巳登位,赖孔明当国,安享四十馀季。丞相既亡,至炎兴元年,其中宠用宦官黄皓,致先世文武大臣关、张、黄、马、赵诸勋旧子孙皆不得干预军事,或退闲,或致仕,于是国势浸衰,兵威不振。魏司马昭闻知,议欲伐之。当有王祥一门,常怀汉德,因上疏阻之云:"蜀土虽狭,民感其惠,君臣义睦,无隙可乘。况今岁星在蜀,伐之恐致不祥。"昭不听,乃命邓艾领兵五万,自狄道越甘松岭出沓中,以绊姜维之师;诸葛绪引兵五万,自祁山趋武街桥头,以绝姜维归路;钟会引兵十五万,从斜谷、子午谷分作三路而进,以趋汉中。细作报入沓中,大将军都督军事姜维急修表驰奏后主。后主即命蒋舒、傅佥领兵二万,分守阳平等关要隘,更欲大发兵以助姜维。时黄皓用事,深恨姜维常欲除己,今若发兵助势,敌退爵尊,我必受亏,随阻于帝曰:"臣曾探得魏主深疑司马,司马自救不暇,焉能谋人?此来风闻乃惧我兵见加,故为虚张声势耳。"又引巫师诈诞,以聋帝听,以是帝遂不为设备,罢其预守之议,群臣皆不知姜维上表请兵之故。八月,魏军长驱大进。姜维闻钟会兵至,乃与廖化、张翼等合议扼守剑阁以拒之。钟会引兵攻打,被维出奇兵断会粮道,前后身自挑战凡数十合,互有胜败。会亦虑粮运险远,急未能得志,随退兵安营相守。忽探得姜维有袭粮之兵出矣,会心甚惧,即欲退回长安,再图后举。邓艾闻知,以书抵会曰:"窃窥蜀国无能为也。盖由宦竖专权,忠良解体,纵一姜维之智,亦不能驱众远出,不过虚为声势以分我军,彼得以逸待劳耳。将军但当坚守,待小将父子引本部兵,从阴平邪径,经德阳亭,出剑阁之背,西去成都,不过三百里,以奇兵出其不意,冲其腹心。姜维知之,必撤剑阁之兵,还救涪城,都督则可方轨而进矣,何退之有哉?如剑阁兵不回,涪城无救,取之甚易。姜维前后受敌,必为公擒,此不待智者可知也。"艾竟不俟约期,即引兵行无人之径七百馀里,凿山通道,极其险处,艾则自裹以毡,推堕而下,将士扳援鱼贯以进。至江油城,蜀将蒋舒以城降,傅佥战死,随逾阴平。忽于岩畔见一石牌,上题:"二火初兴,有人越此,二士争衡,不久自死。"艾探知乃诸葛孔明先设示警者。艾因大惊,遂访孔明之墓,躬备仪礼拜祭,以求赦宥。是夜乃梦二力士,称元运真君有召命,艾方犹豫,二士夹之而去。须臾至一处,殿阁峥嵘,光曜显赫,力士引艾至内门。仰观殿上,执事罗列,整肃森严。少顷,真君出御曰:"吾即孔明耳。往时谪降人世,目击曹瞒、马懿并无仁德,惟务奸伪,欺上惑下,窃据土宇。吾曾奏闻上帝,削其国籍。刘汉二十六君,守道育民,初无失德,宜使其裔兴汉复祀。其馀附奸凶忍之徒,悉填宪典,即目刘主迎降,乃保众惜民之仁。尔兵进城,若不约束,大祸旋至,可宜知改。"谕毕,命力士引还。后来邓艾忘戒纵暴,父子遭戮,钟会亦坐诛夷,魏晋国祚不永,刘氏继立,汉祀复存,皆如梦中之语。艾既觉悟,神思惑乱,按兵迟回者数日。邓忠等进曰:"大人深明理道,何不察妖幻者邪术也?是不脱王郎假妻为神,以阻光武之故智耳!何因一梦,随阻军心?正中其术矣。"艾随释疑,引兵而起,进至绵竹。飞报入成都,后主大惊失措,慌议出师,群臣无敢应诺者。

  诸葛瞻急入,大恸曰:"国家养兵育士,正在今日之用,何无一人应命?皆由陛下宠用黄皓,以至于此。今事已危急,臣虽不才,愿拼微躯,上报陛下,下慰父心。"帝即付以禁兵二万。瞻至绵竹,与邓艾兵遇。安营已毕,召子诸葛尚议曰:"吾兵屡败,锐气已丧,须以奇计取胜。若韩信背水,庶可为力于众也。"尚曰:"大人之见甚善。彼兵屡胜,志必骄惰。若能三军致死,胜之极易耳。"次日,两军方合,瞻即挥退,艾即逼追至港次。诸葛尚大呼曰:"前临溪港,后有追锋,若诸军不拼死斗,则尽无生矣。"以是三军回身死斗,艾兵大败。瞻亦不敢深追。邓艾收兵,责众不尽力。忠曰:"一人舍死,百夫莫敌,况胜败兵家之常,安足为责?以子之见,诸葛终非父比,趁今夜彼方得胜,必不提防,一去劫营,必收大功。"艾曰:"谋人之所不谋,正此之谓也。"即命忠在前,自为策应,三军尽起,望瞻寨杀来。是夜,瞻父子果不提备,为忠斫营而入,诸军俱在睡中,人不及甲,马不及鞍,诸葛瞻乃叹曰:"天不佑汉人,其如何?"随与子尚俱战死于阵。可怜忠义儿,罹此杀身惨。所谓绵竹之战,见孔明之有子也。败兵逃回者入城奏知后主,计无所出。或曰急召姜都督回救,或曰弃城奔白帝城,入吴求救。众议纷纷不定。

  太史令谯周曰:"大将军拒钟会,其兵不可抽,抽则两失。东吴非好相识,且艾兵已近郊,若知陛下出,纵轻骑追之,亦恐不能脱,皆非善策耳。臣观乾象,见国数已衰,贼气方盛,客星犯阙,主星韬光,战则无益,不如出降。上可救全城百姓之命,下可以保全九族,乃应天顺时之举,非臣不忠,敢陷陛下为屈膝事也。"后主惑其言,乃议出降。邓艾因顿兵城下。当有帝之第三子北地王刘谌知之,急入阻曰:"谁献此计,误陛下为万世何如主?况城中尚有十万之众,当率之或战或守,敌兵何能即入?彼兵远来,野无所虏,粮草不接济,但能坚守一月,全军皆没城下矣。且姜维诸将在外,安得无计?献此计者,不但误陛下,诚可斩也!设使势穷力竭,犹当父子背城一战,何至含垢忍耻以图苟活,何以见先帝于地下耶?"帝曰:"尔小儿何知国计?可速去。"北地王知帝存妇人之仁,执性不回,乃将幼子托刘璩抚育,随哭入昭烈之庙,先杀其妻,乃自刎。刘璩者,梁王刘理之子也。在诸王之内,号称智囊,且机警有权略,比时亦欲进议,因见刘谌之死,知帝执迷,不可以舌诤也。方哭念刘谌间,有刘封次子刘灵入省,璩曰:"今国势如此,奈何?"灵曰:"惟应与吾兄刘宣等商议,全身远害,岂宜束手待毙,行奴颜婢膝事乎?"刘璩曰:"某亦为此而思度,非宣兄莫可与计者。"灵即驰请宣至。璩曰:"大厦将崩,一木难扶,城若一破,玉石俱焚。兄辈计将安出?"宣曰:"吾弟才略胜我百倍,必有定见。以愚谅之,帝意不可转,国事不可支,明矣。为今之计,惟有逃避遐方,审机谅势,或图兴复,此为上也。若还居此迟回,必遭大辱。"璩曰:"兄计深与我合。"言未毕,又有一人自外而入,呼曰:"刘子通在否?"刘灵忙出迎候,乃杨仪之子杨龙也。龙曰:"适到尊府访议,云兄到此,是以随亦来会。正欲见殿下呈鄙见耳。"于是同入见璩等,乃曰:"龙本不识时务之人,因思先父曾言诸葛丞相临终,惟先父在侧,嘱以后事。言刘氏此复中衰,越三十年后,当有英主再出,复兴汉业,重定中原。臣父对臣言之,谨记不忘,将谓国家尚有一统之日,不意事势若此。主上惑于谯周之说,必不可移矣。臣观七殿下相貌不凡,神异种种,将来主大器者,必殿下也。夫智者见于未萌,岂待已著乎?申生止而待死,重耳逃而复伯。此已往之明鉴也。吾辈愿从殿下周游,万死而不辞。"言未毕,有一勇士自外披襟而入,大叫曰:"汝众尚不逃走,是欲自送死耶?"众视之,乃梁府护卫亲兵总领秦州狄道人齐万年也。

  刘璩乃拉万年手曰:"吾知欲脱此虎阱,非将军不能周旋,奈何尚有一大关系,须累将军保扶之。昨北地王死于社稷,天地为之悲惨。又将幼子刘曜托我抚育,以为我必不负托者。我辈仗威力,或可幸全,是儿方在襁褓,为之奈何?若此儿不得出,我亦无弃行之理。"言讫,泪下如雨。万年言曰:"殿下亲子在外监军,尚不言及,而拳拳以托侄,立相与存亡之誓,真仁人之设心也。他日必为万民之主,不卜可知矣。"盖璩之长子聪,生而有神力,善于弓马,因此后主命之监助姜维之军。姜维每资其力,倚重之,故尝留于其军。万年乃曰:"臣敢不体殿下之心以报北地王之忠?但只身恐不能两全。臣有契友廖全者,真勇士也,兼之义侠逾常,乃平西将军廖化之子也。每欲从征为国家出力,渠父惜惟一子,留家不遣,因与臣较艺,随为刎颈之交。臣当前去约彼至此,将曜主缚于其背,臣则向前开路,誓当死战以报国恩。但须急速,毋致迟误。"众曰:"永龄真义勇丈夫也,速宜驰之。"万年即偕廖全至,刘灵、杨龙等皆会。万年即手持大刀,当先开路,廖全负刘曜挺枪次随。刘英、刘宣保护各家眷属居中,璩与刘灵、刘和等断后,一齐俱望西门而出。当有魏将方来引兵拦阻去路,曰:"吾观汝辈皆仕宦装束,且汝主既降,则尽是魏民,吾主方事招徕,何用逃窜?"万年更不开言,怒眸若电,就轮起大刀劈面斫去。方来亦挺枪相迎。论方来岂万年之敌乎?但贼兵众多,又要保卫眷属,惟冲击而已。万年乃杀条血路而出,廖全奋勇挟斗,人不敢追,拥卫众人以出敌围。方来不舍,从后引兵追来。万年曰:"贼徒不知死活,尚敢来追,不斩之无以见英雄。"乃随勒转马迎之,未及二合,将方来手起一刀斩之。众魏兵见如此利害,那个敢来追?各自奔散。正是:他年开国兴基手,先向成都显首功。

  却说邓艾知得西门厮杀,即令部将褚群引兵助战,从后杀来。刘璩忙令刘灵抵敌,曰:"不杀鼠贼,无以雪胸中之忿。"乃大喝曰:"认得刘将军么?"褚群忽见刘灵身长一丈,膀阔三停,威风凛凛,大是惊骇,旋勒马谓曰:"汝家国已破,尚欲何往?不降何待?"灵曰:"贼奴!汝辈尚可降彼妇人小子,安能降我真将军耶?"言讫,横冲而入。褚群亦魏中名将,举刀急架。鏖战移时,魏兵合围而来。灵即心生一计,抽马佯败而走。褚群不料,从后急追。灵故勒马缓行,褚群马逸不能收步,撞过马头,被灵一枪刺中透心,落马而亡。后兵溃散,不敢复追。正是:巧施阱虎擒龙技,得树安邦立国勋。

  却说刘灵方离家之际,猛忆起王弥乃吾心腹之友,当今无以为匹者,万一陷于敌中,为彼收用,则失吾国一栋梁矣。忙使人邀到,与之同出。盖王弥者,乃北地将军王平之子也。自幼生而颖异,膂力过人,长而有千斤之力。尤精于骑射,每为其父器重之。后乃袭父荫居职,尝有开跋之志。因见帝之昏庸,信任黄皓,妨贤拒谏,遂杜门不出,时人尚未之奇,惟刘灵痛父失事遭戮,饮恨不仕,弥乃与之结为异姓兄弟,时与较艺,始知弥之贤于人矣。其后弥与关氏兄弟俱称时俊,亦相结纳。当日得灵之信,乃喟然叹曰:"吾父子早知有今日矣。子通兄既来见召,倘不从命,是无忠义之心而负生平之所学矣。但关家兄弟与我有休戚之托,彼年尚幼,安能自拔?"遂奔至关家。而关防、关谨见说弥至,乃从内大恸而出曰:"飞豹兄,当今事势若此,奈何奈何?"初,关兴于青龙元年间从征失利,患病在家,因见国事日非,每叹说:"任奸邪于危难之秋,丧无日矣。吾族安能免哉?"昨见王弥来省,坐论时事,乃太息曰:"王子均之有子也,可以托孤寄子矣。"遂嘱防、谨深相结纳之。王弥曰:"国家垂破,而尊府与贼为世仇,祸且不测。吾因刘子通召往偕遁,深念昆玉,故此特来相讯。且欲议为今之计,惟当速避,后与诸公协谋兴复,乃为上策。"防曰:"兄言甚是,其如家口之计何?"弥曰:"大丈夫为国不顾家,况司马父子方有大志图篡天下,假仁假义以收摄人心,安肯仇害人之家属乎?愿贤弟放怀以图大事。"防、谨乃依命同出,竟留家属在城中,后遭庞德之子庞惠毒手,合家尽罹惨祸,曾无噍类,伤哉!

  却说王弥同防、谨到家辞亲,带平时用器、强弓劲弩,忻然偕关氏弟兄一齐跃马而出。关谨曰:"北门有邓艾自在那里,不可轻往,东西二门贼兵亦盛,惟南门路窄,提防稍懈,我们当从南门而出。"王弥然之,于是望南门冲突而去。时有魏将李因列兵挡住去路。王弥乃曰:"我等是异乡客人,因在成都生理,今天兵围城,口食不给,是以欲奔还乡,望将军开一生路,放我众人逃命,深感大恩。"因曰:"吾奉主将之令,那敢放走一人?必须拿进大营,查验一过,方可发落放去。"王弥知事不谐,即轮起大刀杀进。李因亦挺枪急架。二人相持良久,关防怒上心头,亦提起铁楞混杀一场。于是且战且却,将逃二十馀里。

  且说邓忠正巡视至南门,知城中奸细走出,李因已去追赶,乃令族弟邓濮带领家兵二千,星飞赶捉。而王弥等早被魏人团团围住不放,正在危急之际,只见东南坡下突出三骑,领了庄客数百人,各持利刃杀入阵来。且看那三人入阵,恰似虎入羊群,挥刀乱斫。邓濮骤马接战,却不提防被暗箭正中坐马,把邓濮掀翻在地,那樊荣只一刀斫死。不想放箭者却是李,于是关防、关谨乘乱杀出重围。李因驰马急追,防、谨奋力抵卫,殊不知王弥从旁跃出,将李因一刀刺中左腿。因负痛逃去,诸副将亦不知去向。那三人纵横冲突,彼追兵伏尸流血,杀死殆尽。王弥、关防等见追兵已散,乃回身下马,相见拜谢,深感再造之恩,且问为何得诸君来救,愿闻姓字因由。三人答曰:"某等弟兄乃李、李瓒与表弟樊荣也。先祖李严被上谴责,徙居于安乐镇,此去尚有六十馀里。先父李丰曾为参军,见朝廷任非其人,嘱我辈不可出仕。今与叔父李裕权止旧窝,听得魏兵追捉列位,吾弟兄在前山看已多时,见诸公势窘,心甚忿怒,以是统领苍头前来助斗耳。"王弥等称谢不已,亦各道诉逃窜之故。曰:"既如此,皆是同志,即吾一家,乃天使之相遇也。且今天色已晚,权到敝庄住宿一宵,再作他图。"王弥等感其殷勤,即与同到庄所。庄内僮仆迎进,其叔李裕秉烛出接,分宾主坐定,又各达姓名衷曲。裕置酒相款,席间叹息曰:"余先君在日,每尝戮力王室,为国忘家。后因失事被谴,厥志不遂。见诸葛丞相人亡,伤念不已,竟成疾而逝。今吾辈目击国破主辱,不能继述先君之忠,以匡救王室,何用生为?"众皆感悼,无不泣下数行泪。惟王弥抚掌大笑而起曰:"夫否泰运也,荣辱数也,何足悲哉?况天生吾才,必有所用。昔晋文避难出奔,贤士云从,卒复霸业。吾辈才虽不及古人,然有志者事竟成,安知他年建立,出于晋文公下乎?诸君何用作楚囚之对泣耶?"裕曰:"飞豹之言,真达时有志之论也。"众皆拱手称谢。次日,弥等辞谢,即欲告行。裕曰:"且刘氏诸公子,不知去向。诸君宜且暂住寒庄,待我遣人往张、黄、诸葛、赵等各家探听的实,那时赴会未迟。不然,彼此各自一方,势分力弱,欲成大事,此实难矣。"弥曰:"既蒙老丈厚爱,敢不惟命是从?固愿速修书一封,令盛使驰各家一探,则老丈报主之忠,交友之信,可谓两得矣。但思我辈家属且不顾,恨不能灭此逆贼而后朝食,安可再有迟疑?今就告别,随盛使去寻旧主,兼打探各家下落,以共图大事。盖国贼不俱生,非贼死吾手,我必死于贼之手矣。"裕曰:"有诸君如此忠肝义胆,天地亦为之垂佑,何患事不成哉?"即送王弥等起程。临行,携手嘱曰:"早晚若举大事,某当遣侄辈三人前来相助,聊尽老夫先世以来报国之志耳!"众皆谢别。裕又曰:"诸公如有确信,望早惠玉音,以慰悬念。"众应而别,裕赠诗一首曰:

  君因国破弃家乡,万里迢遥赴远方。此去若能兴大业,早传鱼锦慰牵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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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或问曰:"梦可复乎?"余应曰:"可。"子曰:"吾不复梦见周公。"由此观之,大圣人之梦,复周公之梦而梦之者也。有周公、孔子之梦,而七十子之徒相继而相续,夫然后孟子阐而继之,昌黎承而续之,而程、周、朱、许诸贤相将而复。

  而周公、孔子之梦于是充乎天地,贯于古今。而人之生于世者,无不感周、孔之梦,而知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道,化于梦而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之节,圣人之梦岂非天地间之大梦乎!李青莲曰:"浮生若梦,而日叙天伦乐事。"可见梦之为梦,实伦常之纲领。生于梦者,正不可须臾离于梦也。释氏曰:"如梦幻泡影。"以梦而冠诸泡影之首,盖以泡影为虚渺之物,而梦则具伦常、行礼义,人民城郭、声音笑貌,可得指而名之也。是以雪芹曹先生以《红楼梦》一书梓行于世,即李青莲所谓叙天伦之乐事而已。天伦,人之所同,而乐之之梦境不一,断无彼人之梦,而我亦依样胡卢梦之之理。雪芹之梦,美人香土,燕去楼空。余感其梦之可人,又复而成其一梦,与雪芹所梦之人民城郭似是而非,此诚所谓"复梦"也。伦常具备,而又广以惩劝报应之事以警其梦,亦由夫七十子之续之耳。

  若以他人之梦,即而梦之,此为梦之所必无者。蛇画成而添以足,难乎其为蛇矣。雪芹有知,必于梦中捧腹曰:"子言是也。"

  梦既成而弁数言于简首。

  时嘉庆四年岁次己未中秋月,书于春州之蓉竹山房。红楼复梦人少海氏识。

 

 

楔子 雨夜谈心伤今吊古 晴窗走笔遣将调兵_反三国演义(民国)周大荒_少林功夫_<a title="shaolin shop" href="http://mart.shaolingongfu.com/">shaolin</a><img class="jvcl-newwin" src="https://shaolingongfu.com/media/com_jvcl/assets/images/signal.gif" border="0" alt="" style="padding-left:2px;align:middle;" />gongfu.com

 

楔子 雨夜谈心伤今吊古 晴窗走笔遣将调兵

 

  话说世有恒言,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此古往今来之定例,不如此难称惊天动地之人材。垂及今日,昌言打倒,不知打倒之辈,即为有心开创,造成时势之流。及其成功,新人物即新英雄,颠来倒去,身入其中,未尝自觉。旁观冷眼,掷笔而叹,旧打倒者特名词耳!特名词易位耳!万古格言,长悬天半,一时人杰,去比恒沙;不但成例不见打倒,即英雄亦何能打倒也!中国一辈文人,最为利害,知英雄万难打倒,而又无力挽回时势,自逞英雄。瞻恋徘徊,焦思极虑,遂生一策:以无英雄即无时势,无时势将无世界,世界不灭,英雄永生,如欲打倒英雄,非脱身时势,远离世界不可。于是幽栖岩谷,不问治乱,唾弃世界,不值一钱,使英雄闻风大骇,相顾失色,自丧所据,趣味毫无,惶惶然将无所之,必弃其鞭棰天下之具,折节来投,以求不获一夫之教;而后安车蒲轮,尽我受用,呜咽叱咤,听我指挥,坐致英雄,窃其成败,俾四海风云,收来眼底;万里河山,归于掌握,他那笑傲到了极点,也就不再见他笑傲了。

  若是者,前半称为高人,后半奉为国父。高人者,高人一筹;国父者,全国之父。高人一筹,则英雄尽皆打倒;全国之父,则英雄为我子孙。真是出处脚步,都已算稳,天下便宜,被他占尽,你看利害不利害呢!故打倒英雄,只此一法,有无本领收拾天下,却须再作计较。如对尧舜,更难说至德要道,便装成洗耳,假认真作了巢由;遇汤武可以主张革命征诛,即丢下耕钓,忙里快作了伊吕。尧舜号称圣贤,自是特等第一英雄,只被他一言不发,洗洗耳朵,且已进退失措,赫得走开不迭。汤武欲家天下,次了一等,便不怕不跑穿莘野渭滨的岩壑,造出非熊非罴的梦话,御驾前来,裂土分赃,亲行推毂。秦汉而后,更说不到了,商山四皓,略一露面,竟将汉高吕后二位男女英雄,制伏到不敢动弹,悄悄相告,羽翼已成,可谓胆都吓破。到了三国,人材鼎盛,英雄自命者太多,头-个便是曹操,第二个又有刘备;江东孙策,儿年小,算得真正英雄,可惜逐鹿丹徒,横飞一矢,竟尔早死!孙权坐承其后,也要支撑勉强,接充英雄。其余荆州刘表,益州刘焉,徐州吕布,冀州袁绍,寿春袁术,辽东公孙度,幽州公孙瓒,西凉马腾,南阳张绣等,不充英雄,便充好汉的人物,更仆难数。

  英雄有这许多,人民不得太平,逃命都来不及,还有人可以躬耕南亩,隆中高卧,口说不求闻达,却声声自比管乐,这位世所艳称的诸葛亮先生,谁还能信他不是深思打倒英雄,想做国父的利害文人之流亚么?但是三顾茅庐,踌躇满志,一个天下惟使君的英雄,为他征服了,自己也就易位,不免要做英雄了!刘备枭雄,英雄只算半个,白帝托孤之语说来何等可怜,心中实在害怕,如鱼乞水,怕了半生,临死哀鸣,以情窥意!不知打倒英雄的文人行事,是不争空名,只求实际,这与曹操不肯踞于炉火,同一见解,高人一着,即在于此!什么六出祁山,什么鞠躬尽瘁,无非做足英雄之实;什么奉帝遗意,报之陛下,什么兴复汉室,还与旧都,无非深讳无谓之名,志不在此,其何能取,区区刘备,惟知善哭而已。

  自古以来,真的姑算巢由,假的先算伊吕,并英雄名色,亦不来争,方使天下英雄,放心入彀,到了诸葛,时势推移,江河日下,曹刘为煮酒英雄,不过如此,自觉材力不济,乃比管乐,标明货色,高挂市招,已是低了数等。而衣钵相承,葫芦不难依佯;纶巾羽扇,居于师父,愿早足矣。后人不察,捧住出师表章,尚加细读,不但不知诸葛之心,恐连刘备都会哭得笑了转来。

  说来说去,无非想做英雄,想造时势。不知时势既有否泰,英雄也分等第,本领遂生高下,再造时势,便又不同。不问假用何种名色,都可来做英雄,真是英雄,更毋须何种名色相假也。可叹诸葛,效法高人,做了国父,名色俱全,有荆益山川之险阻,而不能尽地利;有关张熊虎之上将,而不能尽人和;剩下天意佳兵,三分已定等一派诿咎于天的话头,聊供后人的掩饰。虽不必以成败论人,要知英雄成败,全属有因,天心天数,论古之士不屑道也。诸葛自知甚明,隆中一对,已将曹吴称为不敌,只欺荆州刘表,益州刘璋,暗弱不能守之徒,始敢称兵。而曰:以资将军欲定三分之局,片言怕硬,己见吹牛!一味阿谀,工于拍马!这算何等人材?尚何兴复汉室之有!曹吴不能自亡,天下始终不变,其无力统一金瓯,盖于言外见之。管乐仅保燕齐,原非统一中兴人物,以列英雄,实居劣等,孔门五尺之童,且羞称之,竟以自况,是只有偏安之材,并无一统之志!而乃追踪伊吕,力盗虚声,未免太苦!复曰:"王业不偏安。"又曰:"原托以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罪。"岂非不量其力乎?

  如此说来,诸葛之为诸葛,许以人材,仅亦方驾曹刘,为生于三国之一辈平常英雄耳!曹操既死,司马懿复作,周瑜方亡,吕蒙又起,陆逊继之。天下有变,曹吴终不可争锋,白衣渡江,亭挠败,外丧关羽,内思法正,以致先主云殂,运移典午,秋风五丈,除一死外,更无他途使诸葛能统一中原,复兴汉室,则大英雄生,时势必为一变不亡汉室,将无晋代,即无八王之乱,而匈奴羌氏,无隙可乘,或更无五胡之乱,何至中原涂炭,民不聊生!诸葛做尽张致,不得为大造时势之英雄,实可痛惜!而当时尊之为师父,后世拜之如神明,三国演义一书,今又脍炙人口,几于妇孺能知,抑又何故?

  曾忆光绪癸卯,湖南乡试,头场五论,第一试题,即为三国人材优劣论。场中士子,做出不少篇数议论风生文字,却亦尽将孔明先生,奉坐头把交椅,说来好似旷古无俦。仔细一思,此非童年先人,定即习诵陈言。更有从来恶例,恐碍前程,恭敬先贤,不敢得罪;虽不无独具双眼的奇材,论古有识的举子,也不敢抱打不平,公然推倒;只隐约咏叹,龚定庵诗句:但愿天公齐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之微义,略惜吴魏材多,西蜀材少,诸葛虽能,一人而已,其何能敌的一类话头,来替古人遮羞,真是一个个牢骚满腹,冤屈塞喉,终不敢伸,亦不肯伸。世无知音,更不必多言多败,空遭指摘,又不可伸。国人不重真知灼见,专主附和盲从,大抵如此,直弄到人材寥落,一无眼光,宁不可叹!然亦太半尽为三国演义所误,演义又误于正史,一误再误,便人人来正统尊王,自非将诸葛孔明抬上云天不可了。这却由后人自误,并非孔明能欺当世,以欺后人。孔明尚无偌大材具,读书得间,全在自己,尽情书不如无书,就可知三国志、三国演义,这类彼此相误的书,是靠不住的了。古人勘明就里,识破机关,不以大人物许孔明的,只有诗人杜甫,他有二句,赞叹得好,其诗曰: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这诗内英雄二字,不仅指后来英雄,暗亦点明诸葛,不过三国时英雄一流人物,究算何等英雄,并不言明,可谓言中有骨,杜子之后千余年,仅以平常英雄许孔明者,则有曹子问雪;曹子之前,善读三国不重孔明者,早有周子大荒。同时更有张子陶公,左于抱初,戴子叔平,都是四海论交,意气纵横的脚色。因陶公之介,曹周二子,获以千里神倾,结成好友,聚首都门,时民国十三年夏也。雨夕风晨,纵谈三国,在家意见相同,一位诸葛先生,便成体无完肤,无人钦仰!念其五月平蛮,扫除外患,不为无功,曹子因许以由今思古,总算英雄。周子道:"大英雄造大时势,小英雄造小时势,算便算他英雄。惟请葛所造,仅定三分,尚属乘人弱昧,剪伐同宗,并非出己全力,造成鼎足;既侥幸成功三分之局,勉强算他英雄,也只能算统一全材三分之一的人物,是一个三分之一的英雄罢了!这方论人不苟,铢两皆平,随便恭维,却叫古人轩渠地下,是不可的。"众皆拊掌称是。周子又道:"人云亦云,随声附和,大抵出于成年,谐俗已惯,有此腐习,亦不尽为演义所误!青年子弟,头脑聪明者,怀疑正多,如弟即童而察焉者也。弟为湘人,所云癸卯乡闱,弟时年才十四,正随叔父,家塾攻书。叔父涣舟先生,负有奇材,山林归老,课读子弟,优游自娱,每晚馀闲,群儿辄嬲老人讲说三国演义,陆续不辍。兄弟十二人,姊妹七人围来听讲,无不色舞眉飞,大家高兴。听至诸葛派遣关公攻打襄阳,后方不置援兵,登时全堂鼎沸。-妹年方十二,生性伉爽,恨恨言道:"孔明有意倾陷关云长,从此我再不恭维他了!"群儿和之。却有老人忠厚,安慰群儿,因历来皆誉孔明,至是仍不忍糟塌,详说西川粗定,汉中新得,恐是无人可以援应,亦望云长出兵马到功成,岂料全军覆没如此迅速,这是天意如斯,三分早定,区区人力,何可挽回!冥冥之中,便不由不错了。大家终不深信,罗罗唣唣,闹至夜午,方摇头丧气,唉叹而散。不意次晚续讲,书一翻开,孔明的大小绣像,不知早被何儿将他撕掉。老人忽见群儿如此胡闹,生恐神经过敏,竟酿焚书坑儒之祸,于是掩书不说,专举日后八阵图,地雷火炮,木牛流马一类故事,枝叶横添,天花乱坠的,大讲起来。以为儿童最爱热闹,不去扫兴,可以解纷;岂知群儿先入是主,愈不佩服,更说孔明无大将之材,单知使用玩物临阵,众口一词,老人无术,惟付诸一笑而已。还有一弟,年才八九岁,于三国人物,只喜马超,说他才可算得英雄,听到马超兵败冀城,致愤满废食。群儿指呼书呆以笑之。及后马超身死,每晚自去睡觉,更不再来听讲三国。可见儿童天真心理,大异成人,而小说感化儿童,力量亦属不小,却不必为书所误,看来均自误也。"

  张子道:"云长之祸,起于荆州,荆州之争,孙刘皆妄!以丧赤壁之功,而使曹操坐大,汉卒以亡,岂但诸葛不是奇材,孙刘亦不够人物也。故三国之中,真无十分英雄者,宋儒龙州李氏,于此贬之,那段文章,曾记其略道:

  赤壁战胜,孙刘并力荆州,不肯越雷池一步,北向中原。今日借荆州,明日索荆州,今日夺荆州,明日分荆州,六七年间,以荆州之故,内自相攻,而中原国贼,乃置之度外;致使曹操坐大,挟天子而令诸侯,得宴然以移汉柞,孙权不足责,纵敌自私之罪,刘备亦不能辞!"

  张子复道:"推原其故,尽误于隆中一对,当刘备走依刘表,地亦荆州,乃知劝表乘操北征,引兵袭许。自得诸葛,深信不可与操争锋之言,复乐三分霸业之利,身有荆州,志反馁矣。诸葛明知大势,终不此谋,其不轻出一言,令向中原者,欲坚一许偏安之约,而信三分天下之策,眩材立智之人,罔不如此。此外皆非所愿陈,非所愿闻;要结主心,政期宁氏,至忘大计,非不知谋也。故曰:自误误人,莫过于隆中一对,所以襄阳之援,亭之败,诸葛置身事外,自匿不遑,袖手不迭,大抵师心自用耳!千古之下,至不可逃于孺子之口,公论可畏!如是如是。"

  周子道:"岂惟孺稚之言,尚有女子之议,日者流宕京师,听歌自遣,有名女伶李桂芬者,才地聪明,神清骨秀,余以偶傍妆台,过从清话。一日,其师教习连营寨乱弹一曲,红牙初罢,来问剧情,余因本演义,画角描头,说得活虎生龙,有声有色,正在津津乐道,兴味无穷;桂芬忽止余问道:'这时诸葛何方去了?其往抽大烟也乎?'一言而余语塞,辄乱之道:唯!遍觅烟家,亦未寻得卧龙踪影,不知又向何方高卧去也!一阵卷帘,突梯而散。你看如此讥评,勿谓后世优伶女子之口,即不足畏!说到大儒,更多目光如炬,何只有宋。方余及冠,又随叔父船山书院,负笈游学,获接王湘绮先生席。一日奉读先生古风一首,其诗曰:

  秦兵取蜀烧彝陵,吴人上峡烧蜀兵,鼍鼓连天动江水,卧龙空守八阵营。平生只解吟梁父,错料关张比田古。荆襄湘越势首尾,谁令骄将开兵端?江湖咫尺不相顾,空复驰驱五丈原!

  当时读罢大喜,急录寄以告家中弟妹道:"当世经师,也同我辈夙昔一般见解,曷速快读"。弟妹传诵,喜亦不胜。宋儒之论,尚属迂阔,似未入骨,英雄心事,不能服也。湘绮先生,纵横儒侠,为世所称,此诗足令诸葛不寒而栗,从而首肯。清初王船山先生,即有似此论议,无形流露,自亦英雄所见略同。惟船山但说云长刚愎自用,诸葛无术指挥,所谓不肯明斥古人,为请葛少留余地意耳!据余所见,就当日情形,细为推测,云长与备,同起患难之中,自家材武,曾不让人,史言诸葛初临,关张不悦,似于诸葛即能何等折节恭顺,更处处受其节制,此为人情所难,何况英雄疏忽,可决其万办不到。孔明一介书生,南阳高卧,无人过问,还喜自比管乐,一旦玄德百般推崇,奉迎备至,已是登泰山而小天下,目中-位威名盖世的云长,独不甘居卑下,随意酬对,心口自亦难于释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种纤芥微嫌,就不免日就月将,酿成日月之食了。后来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六出祁山,鞠躬尽瘁,看来不尽由于感恩先帝,或竟出于我负伯仁的一片衷肠,激发起来的!而到此地步,成败利钝,也就自知不可逆料了。故陈寿三国志,看清诸葛此点,不善将将,只说他一句:将略非其所长,这是古人不肯尽言的长处,只令后世从此六字着想,则当日情形,即能长思得之,而是非亦见了,所以谓之史笔。到了湘绮先生,身为儒侠,议尽纵横,一己周历兵间,往来湘蜀,失时不用,怅触怀古,回帆挝鼓,击碎唾壶!不觉一时感慨,无意中将两千年底帐,冲口揭破,却亦言出无心,并非拨开了灰,还要寻孔明细算,故意与他捣乱,诸君子以为何如?"周子言讫,大众一齐鼓手,赞服他这一大段崇闳透辟而又忠厚委婉的名论。此论一出,便压了卷,于是相与太息诸葛不已。

  左戴二子,出身军校,军事学问湛深,战阵经历更富,乃又从将略一语指其得失,果然诸葛确亦非其所长,其不能遂成一统宜也。二子之谈未终,东方已白,时军阀纷争,海宇骚动,良夜长谈,偶然方得,卒不可续,续亦匆匆而散。闻鼓鼙而思将帅,愈觉统一材难,对秋风而歌猛士,愈怀时势英雄不已!正不知今日时势所造之英雄安在?而未来英雄所造时势,又何如也!渐对诸葛不敢多持苛论,以相厚非,人同此心,遂竟互约不谈,四目相看,无不悒悒寡欢,皆至无法遣闷。 

  一夕,坐中忽添佳客,为丹徒宋子小甫,才清体弱,善病工愁,小疾新瘥,来成不速;同人羁旅他乡,怜伊憔悴,群思慰藉,欲整清谈。周子忽道:"日来拟编战史,以纪民国英雄。"众因乘之,抵掌而谈,屈指而数,首溯民元人物,代撰回目,以次而下:为袁世凯顿兵信阳州。黎元洪夜走武昌府,黄兴兵败走江宁,孙文弃位计总统,渐至李纯兵进九江口,林虎大战小孤山,蔡松坡云南起义,陆荣廷广西称兵;又有吕超兵入成都府,叶荃暗袭天水县,于右任兵困三原城,刘存厚败走神宣驿。不过数了七八年,已无一日安宁,竟是四海波腾,万家烟灭,民生凋敝,元气摧残!大家同声浩叹,谁也不愿朝下数了!本来想助高兴,转成神消气沮。

  周子有识,不许谈今,重来说古,以稗官为限,乃及水浒,许为盗经,吴用宋江,颇开舌战。或举其续部,又及荡寇志,众瘕疵之,谓著者军事学识,非常粗疏,笔墨语言,更无分寸;写陈丽卿刘慧娘,非如唐传樊梨花,即似三下南唐刘金定,终不离一类卑陋旧稗官弹词恶习,不足言也,不如仍论三国演义。周子等意兴飙举,又竟一夜。遂道:"民国伟人战略,愈益无地恭维,战史之作,曷即作罢,三国时势,既造有若许不大不小英雄,何妨即为一干英雄,代造完成一统时局,以续演义,以正三国以祝民国,以启稗官,殆无不可。今戴子既为马超抱屈,便可首集同人,齐合心意,共将一部二千年旧案,快意推翻,来为马超赵云-时名将抱打不平,令其吐气何如?然文章游戏,虽说纸上谈兵,随心所欲,而所有人物性情,军事编制,作战进退,机谋策略,一应事情,却须正当于理,相准于情,不违时代,不入新知;即采演义原来体裁,期以符合,中间主旨,应极言兵凶战危之道,严申黩武民受之戒!军行所至,犹如飞蝗蔽天,草木皆尽。纪律之兵,民犹无可避祸,无纪之军,曷丧偕亡,只在自焚迟早间。这宗古义,不惮反覆开陈,以昭炯戒,是为本书立言第一要义,未可以小说荒唐,自小而自陋之也。"

  群义既定,商由左子任编制调遣,鼓手任考证舆图,张子任参议计划,曹子任后方支配,周子自任执笔,曹子从而副之,以助添毫。自此一日一日,演将起来。独周子执笔之初,回首童心,平白地又重添无限感慨。正是:

  青灯受读,想当年卯角之时;绛帐生悲,忆故里嬉游之日。欲知如何翻案,且听下文分解。

  异史氏曰:此一部三国史论也,有总论、有分论,有人物各论;有政治、军事、伦理、文学,诸学问;有社会、男女、忠贞、善恶,诸界说。而无中生有,极空中楼阁、烟云飘缈之奇,按之则虚而能实,尽虎啸龙骧风云变色之态;特令人搅古怀疑,有不信正史之根,真才子生花笔也。乃文章浩翰,洋洋数十万言,钜制之作,起因于儿童嬉弄,青灯受读之时,以使豪杰英雄,于地下后而吐尽肮脏之气!大憝巨恶,尚于千百年后,不免诛心褫魄,莫逃斧钺之诛!不亦奇哉!是又何异孔子春秋之作也。然春秋之作,仅能使乱臣贼子惧而已,未尝能使正人君子贤材英杰,色然欢也。今为之造时势,造英雄,不徒使贤材英杰,一一欢颜,且能使三国人材,一齐吐气,必古人之缺憾弥,而后胸中之块垒消,夫岂曰吊古也哉!吾知古人地下有灵,必一读一击节,将籍是书自赏复以自吊也。能书中书外,人人皆吊,人人皆欢;以至于不吊不欢,悠然两忘,如是而此书不得不传,不更奇哉!奇事奇文,真所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安得不读之而痛浮大白!

  奇书之出,不过起因于三两儿童,而奇书之作,又由于获读半章诗赋;于是放胆著笔,成此奇文,不惟古人因之色然以欢,慨然以叹;即当代经师,如湘绮先生者,亦将掀髯地下曰:后生可畏!不图吾且因此而别有所传也!不又奇哉!传古人乎?传今人乎?抑将自传乎?问之著者,果作何转语以答我也?又何今之可伤欤!惟无可传,乃始可伤。虽然,著者传矣,湘绮传矣,今之不足传者,亦无庸多伤也。惟其无传,更不必伤;如或可传,则伤宁不多事。不伤之伤,是谓大伤;故吊古无非伤今,而伤今固莫如吊古也。湘绮必曰:匪古可吊而今可伤,老夫之徒,必为我传顾传湘绮者,每于周氏,斯独非咄咄怪事!可谓有缘之至乎!涉想成趣,为之大噱者累日。

  稗官之家,汗牛充栋,今之卓尔操觚者,舍邯郸学步无由也。自小说故分门类:为侦探,为言情,为社会,为武侠,一分再分,邻于市估,于是小说且不可读。不知小说即文章也,千古文章妙手,无不自真炉锤。古之所传,如三国,如红楼,如水浒,如聊斋,如儒林外史,如镜花缘,凡脍炙人口者,殆无不各辟蹊径,不同于人,曾有何门类可分定于一范乎?其步后尘者,曰续,曰后,曰再,乃皆不得并肩以传。是故知文章无定法,非可有类以传世也。世人独喜以此号召,真所谓不知文章为何事,小说为何物者,眩丑而已!颦者之美,岂必病于捧心欤?因知捧心之不得为美,而美亦不尽在捧心也,倘使捧心即美,则美人双腕,遭物必不使齐伸。浣纱时之美,抑又何如?曰:其美在病,然则病而即美,死当更美,愈无是理矣!美自天成,文章亦天成,效颦之不得为美,盖犹文章之不得相同。而更可以类相从也;以类从同且不可,而况人云亦云,等于剿袭,是岂可以卒读耶!

  旧小说喜续,新小说喜复,皆不能自为文章,亦不可列于文章,无非拾人牙慧,徒污小说名称而已!不续不复,则非别出心裁不可。吾于此书得之。何则?旧小说封锁不可续者,独三国演义,根于历史,不可续也,乃不续而续,续而不续,因古人之名,而变古人之迹焉。新小说,无不各如其类者,独翻案一类,向所无有,是不复也。乃不脱历史面目,而成历史小说焉,则又不复而复,复而不复者矣。碧空之谈,向壁而造,无一处不大厌于人心,无一事不悉合于情理,此诚绝妙文章!麟经之笔法在实,此书之笔法在虚,以白描为断案,寓臧否于无形,谓非小说圣手可乎?且不刘以小说视之,真太史公所应为搁笔者也。故曰:此一大部史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