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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庆景星才人降世 梦明月玉女临凡
词曰:
古初天地本洪荒,是何人分判出两仪四象。却原来盘古氏凿破阴阳,生下些男女落在阎浮世上。
把一个有德的做主宰君王,把几个有才的做王侯将相。几堆儿高泥堆,便唤做衡嵩泰岳。
几道儿阔沟渠,便称为河海长江。强辨出日月三光.生造作寒来暑住。漫道天地之间人为贵,
全不数牛马豺狼,那虚空一昼歧为两,也亏那庖牺氏费尽许多心肠。
留下这戏场,尽着那愚夫愚妇,日夜奔忙。
话说那天下之事,总是巧中成拙,拙中成巧,苦尽甘来,乐极悲生,纷纷不-。这一段希奇故事,出在大明天启年间。那皇家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也不必细讲。且言那天启皇爷的驾下,有三位贤臣:第一位是文华殿大学士,姓云名定,表字天祥,夫人赵氏。本籍是山东兖州府人氏.只因他年过五旬,只有一女,尚未生子,虽做高官,心中不悦。这也不在话下。他有一位同年,姓钟名佩字鸣珂,夫人钱氏。四旬年纪,本籍是常州府武进县人氏。现任刑部侍郎,兼右都御史之职。他与云太师虽是同年,情如手足.不问官职尊卑大小,但逢朝廷公事已毕之后,他二人便诗酒往还,不是钟御史到云府来,便是云太师到钟府去。这也不在话下。还有一位武官,姓雁名翎字冲霄,乃是行伍出身。原任西边口的一员守备官儿,因那年西边作乱,雁翎屡立战功,是云太师表奏朝廷,升他到内京,挂了兵部大堂的印,现任京师皇城九门提督都统之职。因他平日为人耿直,不受私情,那些在京的官员,倒有三分怕他。云太师因他为人刚义,心中欢喜,因此他与云、钟二人都也相好。
一日朝散无事,云太师回府,独坐书房,正无情绪,忽有门官领着一员家将,捧着一卷裱过的大红绫子,又有一封字,乃是当今国舅太平侯刁府来的。那国舅姓刁名发,字连科,是天启皇爷西宫娘娘的亲兄弟。西宫刁后那年生了太子,故此娘娘得宠,将他亲兄加封了太平侯,又赐了他一所庄房,距皇城十二里,名为太平庄。庄内起了花园,盖了皇宫,凡春秋天气,西宫刁后回家,祀祖上坟,便在太平庄住宿。内有两个太监,八个侍卫,在那里看守行宫。外又拨了三百名御林兵,派在那里伺候.这太平庄行宫周围有七八里,一带壕沟,甚是雄壮。那正门终年关闭,只有刁后到此方开。奉旨:凡一应文武军民人等,擅入太平庄者,登时打死。不言这太平侯为人不端,贪财好色,倚势强淫民间妇女,倘有强硬告状风声,他便将人藏入太平庄,任你王侯宰相,那个敢到他庄上捕缉?后来只为庄上藏奸害人,雁公子三闹太平庄,此是后话不表。
且言那日门官领了刁府的家将进了书房,见了太师叩头,呈上书子。太师拆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乃是因过新年,他书房要换一副对子,求太师一写,故此裱了红绫.差家人送来。云太师看书罢。他平日同刁国舅不睦,欲不代他写,却又不好回他,只得勉强收下道:"管家回去,拜上贤侯,过一二日写成送来便了。"那家人答应,叩头辞去。这且不表。
却说钟御史同雁都统二人.朝散来访,云太师因留二人书房小饮。饮酒中间,太师道:"今有刁国舅送一幅春联来写,老夫久疏文墨,托钟年兄代写。"钟佩道:"既是大人有命,敢不应教?只恐有恶太师尊名。"雁翎道:"这刁国舅莫不是那太平侯刁发么?"云太师道:"正是。"雁翎道:"这等奸佞,睬他做甚!闻得他在太平庄作恶多端,有日落到卑职手中,也不能轻放于他,少不得要代百姓除害。"正是:忠奸各一性,心意不相同。
太师道:"此言正是。老夫平日也怪他不仁,只是举笔之劳,老夫不好过却。"三人说说笑笑,不觉更深了。太师吩咐撤去酒席。众家人答应,撤去杯盘,捧上三尊香茗,三人散坐谈心。钟佩乘着酒兴道:"何不把小刁对子纸取来写写,有何不可?"太师道:"如此甚妙。"遂叫安童磨浓香墨,收拾书房,拂开红绫,左右书童掌上两支银灯,钟御史提起羊毫来一挥而就.正是:落墨烟云起,下笔走龙蛇。
钟佩写完,云、雁二人见钟佩的字,连声称赞道:"真乃妙笔!"钟佩道:"不过聊以塞责而已,还求指教。"三人又叙了一会闲言,各人告辞。太师走出书房,各自回衙。次日太师命家人送对联到刁府。刁发收下,赏了云府家人谢去,按下不言。
且言过了几天,乃是众臣恭奉天腊胜会。那日天启皇爷驾临早朝,百官朝驾,文武两殿山呼万岁,好不威武。怎见得?有赞词为证:
九重金殿;灯烛辉煌,五凤楼前,乐声齐奏。金钟响处,文官们个个拜丹墀;
花鼓鸣时,武将等人人朝凤阙。但见紫袍金带,映著白玉瑶阶;玉佩朱缨,照着金砖甬道。
宝鼎香烟浮绿,金台彩结红花。果然是:世上最尊天子位,人间极贵帝王家。
闲言少叙。且言天启皇爷朝贺已毕.传旨文武百官,在通明殿赐宴饮酒,庆贺天腊。那些内阁大臣和六部九卿、翰林科道领旨饮宴。正是:皇思真浩荡,春气日光辉。
那些百官,人人领旨,文东武西,各各叙位而坐。天子居中,众臣谢恩赐坐已毕,有皇门内监一对对进爵捧盘。真是山珍海味,玉液金波,说不尽的御筵富贵。左右乐声齐奏。酒过三巡,王开金口道:"朕自立位以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皆赖众卿辅政之功。今日共享太平,卿等莫拘君臣之礼,须尽欢而散。"众臣齐声道:"愿吾王万寿无疆!"这一声未曾说了,猛听得一声响亮,犹如雷震一般。天子大惊,忙问是何缘故。忽见天上东南角边一片红光而起,天子传旨,命众臣看来。那些诸臣领旨,一同起身,走入滴水檐前白玉阶边一望,只见那东南上红光起处,非灯非火,似明霞一般,西北落去。红光过了,又见三个大星,红光闪闪,下有五色祥云.也随红光落在西北上而去。皇上问道:"主何吉凶?"有钦天监奏道:"恭贺万岁,洪福齐天!此乃景星庆云,呈样献瑞,主国家有道,人寿年丰,当出不世奇才,以表至治。只是那红光响振,恐有西北上刀兵之动。然一响既散,又有景星压住,也无关大事。臣等谨贺。"皇上道:"但愿如卿所奏,则寡人之幸。"传旨众臣各依原位。又饮了两巡,然后皇上回宫,不表。
单言云太师谢宴,随众出了午门上轿,打道回相府而去。不一刻到了府门,下轿步入中堂。家丁接住,捧上香茶一盏。太师吃过茶歇了歇,叫家人摆香案,敬过天地,然后入内堂拜祖宗、灶神,夫妻见礼。老爷无儿.膝下只有一位小姐,年方八岁,名唤素晖。小姐上前拜见爹娘,然后是那些合府的家人、妇女上前叩头。恭贺已完,又是那相府的-班执事人员:站堂官、听事官、巡捕官,中军官、校尉官、巡风官,一对对雁翎般入中堂,排班儿叩头参贺。相爷吩咐外边赏席,众人答应,谢了出外不表。又有那些合城的大小文武官员,或是用帖的、用手本的,各自穿公服,都列相府恭贺。相爷吩咐堂官收帖挂号,一概免见。那些官员央堂官挂号回去了。
相爷在府家宴,与夫人闲讲。夫人道:"相公早朝之后,妾身正在房梳冼之时,猛听得天上一声响亮,东南上一片红光,不知是何缘故,相公在朝看见的么?"老爷道:"下官早朝.蒙皇上恩典,在偏殿饮宴。正饮酒之时,听得一声响,之后见东南上一派红光。天子大惊,率众观看,不知是何。忽见红光过后,又有一片五色样云.三颗明星压将下去。万岁问时,据钦天监陈明禀奏,道该有不世奇才出来,佐助至治。只是那一声怪响,于那红光落在西北上去,恐西北二处有兵火之灾,亦不为大害。我想西去有总兵官张成把守,只有北狼关幽州大寨,却是那刁国舅太平侯的妻舅胡申在那里做都督,镇守三山关隘。闻得他在那里贪财好色,不得民心,下官久要参他,奈有刁发在内,恃椒房之宠,未敢轻动。"夫人道:"又来了!自古道:不干己事留他便。同人作甚对头!"夫妻二人说说谈谈,不觉晚了,吩咐丫鬟端上晚饭,老爷同夫人小姐家宴,相府家人庆贺元旦,与众不同,合家大小皆坐一席。这也不表。
单言太师饮了几杯,便叫收,吩咐乳娘带小姐安寝去了。老爷也因年老,又辛苦了,也就睡了。上床一会,合眼蒙,忽见窗外一派亮光,从空罩下一轮明月,落将下来,落在后楼,一声响亮.将楼打倒。老爷吃了一惊。正是:明月忽然天上落,不知祸福若何能。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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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出版社九八年版《三国演义》前言
《三国演义》,也称《三国志通俗演义》或《三国志演义》,是一部长篇历史小说,流传极广,影响很大,为人民所熟悉。
《三国演义》取材于东汉末年和魏、蜀、吴三国的历史,从东汉灵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黄巾起义开始,一直叙写到晋武帝太康元年(公元280年)吴亡为止,差不多整整一个世纪。晋朝史学家陈寿把这段历史编成史书《三国志》,南朝宋人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博引群书,注文多出本文数倍,增补了许多材料。东晋习凿齿的《汉晋春秋》,也是一本写三国历史的史书。同时,有关三国的故事一直流传不断。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着重记载魏晋名公士族的言谈轶事。据杜宝《大业拾遗录》记载,隋炀帝时已有曹瞒谯水击蛟、刘备檀溪跃马等水上杂戏。唐朝李商隐的《骄儿诗》"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可以看到,当时已用三国人物作为笑谑的材料。宋、元时代,三国人物已由民间艺人带上讲台或舞台,据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说三分"(即说三国故事)已是"说话"中的独立科目之一,并出现了专说"三分"的著名艺人。我们现在看到的三国故事的最早讲史话本,是元初至元三十一年(公元1294年)刊刻的《三分事略》,可能就是宋人说话的底本。《三分事略》共分上中下三卷,从刘秀赏春、司马仲相阴间断狱开篇;正文从桃园结义开始,以诸葛亮病死结束,长达八万多字,虽然叙写简率,但三国故事的始末已粗具梗概。金院本、元杂剧也常常搬演三国故事,现今存留的剧目就有四十多种,剧本有一、二十种。元末明初的《三国演义》就是在上述史书、杂记和平话、戏曲的基础上写成的,写作者是罗贯中。"据正史,采小说,证文辞,通好尚"(高儒《百川书志》)的说法,是符合罗贯中写作《三国演义》的实际情况的。
罗贯中的生平不见史传,仅有的一些材料记载,多有参差,其中贾仲明《录鬼簿续编》较为可信。他说罗贯中"太原人,号湖海散人。与人寡合。乐府、隐语,极为清新。与余忘年交,遭时多故,各天一方。至正甲辰复会,别来又六十馀年,竟不知其所终。"至正甲辰是公元一三六四年,罗贯中生活在元末明初,大约在一三三○到一四○○年间。他所写的小说很多,相传有数十种,现在留存的,除《三国演义》外,还有《隋唐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义》和《三遂平妖传》等。他亦能词曲。所作的杂剧,除现存的《赵太祖龙虎风云会》以外,尚有《忠正孝子连环谏》、《三平章死哭蜚虎子》等二种。罗贯中经历了元末的社会大动乱,他接近社会下层,目睹当时现实斗争,对人民苦难深重的生活处境有所了解,对他们的理想追求也有所认识。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他不可能提出取代封建地主阶级政权的任何设想。从罗贯中所写几种小说的思想倾向看,他推崇"忠""义",主张用"王道""仁政"治理天下。罗贯中一定程度上看到社会动乱的某种政治因素,但他所持的态度是错误的,他从根本上否定农民起义的历史作用。他这种政治主张不仅表现在《三国演义》里,在《隋唐志传》和《三遂平妖传》里也有明显反映。
现在可以见到的《三国演义》的最早本子,是明弘治甲寅(公元1494年)序、嘉靖壬午(公元1522年)刊刻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全书二十四卷,分二百四十则,题"晋平阳侯陈寿史传,后学罗本贯中编次"。至于这个刻本与罗贯中原本之间,内容上有无不同,现在没有资料可供说明。在这以后,《三国演义》刊本越来越多,现在可见的明末刊本就有二十多种,说明流传很广。有的刊本除了加上总评、回评、眉批、夹批外,内容上几乎是相同的。
清朝初年,毛纶(字声山)、毛宗岗(字序始)父子,假托"古本",对《三国演义》重新加以修订,并逐回评论。他们在修订中,进一步突出以蜀汉为正统,明确指出,把曹魏定为正统是错误的,而采用朱熹在《通鉴纲目》里关于蜀汉是正统的说法,声称"余故折衷于紫阳《纲目》,而特于《演义》中附正之。"(《读三国志法》)其次,是推崇关羽,认为关羽"报主之志坚","酬恩之义重","是古今来名将中第一奇人"(《读三国志法》)。毛纶、毛宗岗如此修订《三国演义》,使得封建正统思想和封建礼教观念更加浓厚。清朝统治者很看重《三国演义》,曾派人同《四书》一起译成满文,并对作为"忠""义"化身的关羽大加吹捧;同时,为了鼓吹封建伦理观念以维护封建统治,清代统治者还大肆宣扬封建正统观念,他们以标榜"为明复仇"为号召,修建朱明陵园,自居于继明的"正统"。毛氏父子的修订,跟清代统治阶级的观点是正相符合的。此外,毛纶、毛宗岗对文字情节也作了不少改动,如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所说:"凡所改定,就其序例可见,约举大端,则一曰改,二曰增,三曰削,。其馀小节,则一者整顿回目,二者修正文辞,三者削除论赞,四者增删琐事,五者改换诗文而已。"这种修饰加工工作,改变了原本若干松散拖沓的地方,使全书更加紧凑畅达,成为《三国演义》广泛流传的一种本子。毛纶、毛宗岗修订的《三国演义》刊行之后,至今又约三百年了,内容上没有什么大变动。
《三国演义》写作的演变过程,有值得注意的两个特点:第一,它是在集体创作的长期过程中形成的。作者有民间艺人,也有封建文人,他们的政治、艺术观点和创作意图各有差别,在漫长时期的传说和口头、书面的艺术创作里,集纳和熔铸了不同时代的历史内容,所以《三国演义》表现出较为复杂的思想倾向。第二,它是一部历史小说。三国的人物故事久已流传,为人们所熟悉,这就使创作活动受到某种制约,即不能完全无视原有的三国人物和故事。然而,作者虽不能全盘改变原有的人物和情节,却可以根据自己的世界观来决定取舍,有意识地突出或删去某些方面,进行艺术虚构,利用各种艺术手段来宣传自己的社会政治思想,等等。所以,《三国演义》并不是简单地复述三国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实,而是一部经过艺术构思和艺术加工的文学作品。它一定程度地描写了封建社会各阶级的阶级关系和生活面貌;暴露了封建统治者的某些罪恶;提供了认识封建社会政治、军事斗争的部分材料;并塑造出一些较有影响的人物形象,在艺术上颇具特色。但是,在封建社会里,地主阶级的思想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封建文人编修的史书,固然是为维护封建制度服务的,即使是民间的、或接近于民间的文艺,也经常受到地主阶级思想不同程度的侵蚀。因此,在民间流行的平话和戏曲,有的封建意识也相当浓重,如《三分事略》、金元戏曲中的三国戏,封建意识就十分明显。《三国演义》的作者从维护封建统治立场出发,不但承袭了"正史"和平话、戏曲中的一些封建意识,而且还根据当时封建统治的需要,某些方面有所强化,这应该引起注意。由此可知,《三国演义》的思想内容比较复杂,它展示了三国的历史画卷,描写了封建统治阶级内部斗争,暴露他们凶残阴险的种种罪恶,在封建统治者残民以逞之下,不难看出广大人民遭受蹂躏的痛苦和不幸。另外《三国演义》在鼓吹实施"王道""仁政"的同时,歌颂封建统治阶级和封建统治;反对农民革命;鼓吹"英雄"史观、神权思想和封建迷信;提倡封建道德,特别宣扬"忠""义"等。因此,我们一定要遵照毛泽东同志关于"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华"的教导,有批判地阅读《三国演义》,把这部小说当作了解我国古代历史的一种思想材料。
《三国演义》反映了公元三世纪前后黄巾起义与被镇压的过程,广泛而具体地描写了魏、蜀、吴等封建统治集团内部斗争,反映了当时某些历史情况。
东汉末年是个土地兼并剧烈、地主剥削残酷、官府徭役繁重、政治腐败不堪的黑暗时代。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地主阶级对于农民的残酷的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迫使农民以武装斗争来反对地主阶级的统治。一场规模巨大的农民起义--黄巾起义,终于在公元一八四年像一声霹雳,猛然地爆发了。黄巾起义有力地打击了当时的封建统治,动摇了它的基础,直接威胁着东汉王朝的生存。地主阶级为了挽救覆灭的命运,对黄巾起义军进行疯狂屠杀。黄巾起义军虽然在血腥镇压下失败了,但罪恶的东汉王朝也在农民起义的冲击下,无法再维持对全国的统治。地主阶级内部各派武装集团在残酷镇压农民起义的基础上,不择手段地发展势力,扩大地盘,他们之间面临着一场为夺取全国最高统治权的血腥斗争。在镇压黄巾起义过程中产生和壮大起来的大小地主武装,为了取代东汉王朝,攫取财产和权力,进行了勾心斗角的政治斗争和频繁的军事混战。《三国演义》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种情况。我们可以看到:"四方百姓,裹黄巾从张角反者四五十万",声势浩大,"官军望风而靡",在这种火烧眉睫的情况下,封建统治者一面"火速降诏,令各处备御"(第一回),负隅顽抗;一面调兵遣将,向黄巾起义军反扑过来。各地豪强地主也纷纷搜罗了大批地主阶级的地方武装,配合"官军"围攻起义军。原先相互争斗着的统治阶级内部各政治派别和军事集团,在维护地主阶级政权的共同目标上,又相互勾结起来,采取联合行动,对起义军进行疯狂镇压。当农民革命归于失败后,官僚豪强间又重新进行混战。汉灵帝死,少帝刘辩继位,何进掌权,宦官杀何进,袁绍又起兵杀宦官,董卓赶走袁绍,后来又废刘辩而立献帝刘协。各有野心的官僚豪强,朝野呼应,反对董卓。王允设计杀死董卓,而董卓的部属李唷⒐镏灿执笊蓖踉屎推渌倭拧R栽芪椎氖哒蛑詈睿蕴址ザ课澹群蟾罹菀环剑煺交ド薄4诱蜓够平砥鹨逯衅鸺业牟懿佟⒘醣负退锛幔诙啻握秸校徊讲嚼┐笫屏Α2懿僮浴耙萍菪倚矶肌焙螅褂煤合椎勖宸⒑攀┝睿荒甑某て诮侵穑旧贤骋换坪恿饔颍闪烁罹葜性卮拇缶А3啾诖笳揭院螅龆瞬懿佟⒘醣浮⑺锶ㄈ至⒌男问啤4撕螅溆只煺搅似呤辏诺玫酵骋弧U庑┐笮『狼俊⒕В衤逞杆杌娴模骸八嵌际亲运阶岳纳常梢苑始菏本头始海颐恳涣6际腔实郏梢猿谱鸫统谱稹!保ā赌锨槐钡骷ど场罚┧俏苏嵬持稳ǎ裉煺饧父黾啪奂谝黄穑魈煊制屏蚜耍唤裉炷羌父黾攀撇涣搅⒌鼗ハ嗷煺剑魈煊直蒲曰读恕!度菀濉酚泄卣庵智榭龅拿栊矗硬煌嵌确从沉说刂鹘准赌诓浚ǘ崂亩氛怯牢扌葜沟摹U庠诎鹘准墩纪持蔚匚坏纳缁幔哂幸欢ǖ钠毡樾浴R虼耍度菀濉返恼庵置栊床唤鲇兄谖颐橇私夥饨ㄉ缁岬睦罚叶匀鲜栋鹘准兜氖抵室灿兴镏BR>
《三国演义》在反映这些政治军事集团争权夺利的尖锐斗争时,还描写了一个个政治骗局,一幅幅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场景。第七十八回写孙权劝曹操做皇帝,就是一个例子。孙权这独霸一方的大豪强,是早在做皇帝梦的野心家。但当他杀了关羽,吴、蜀联盟破裂,形势不利时,就遣使上书曹操,"伏望"曹操"早正大位,遣将剿灭刘备",自己愿意"率群下纳土归降"。孙权这种做法是圈套,企图让曹操和刘备之间发生战争,同时,使拥汉派进一步反对曹操,所以这正是陷害曹操的一种手段,正如曹操所说"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耶!"又如第一百六回、一百七回,司马懿夺取曹爽兵权前,以"衰老病笃,死在旦夕"及其他种种假象麻痹曹爽,使曹爽感到"吾无忧矣!"然后发动突然袭击,一下致曹爽于死地。诸如此类的阴谋诡计,在《三国演义》中是屡见不鲜的。其实,这些也正是剥削阶级一贯使用的手法,他们不仅用来对付人民群众,而且也用来对付本阶级的政敌,这是剥削阶级的反动本质所决定的。因此,《三国演义》的这些描写,对于我们了解剥削阶级的狡诈手段,识破他们的阴谋诡计,具有一定的认识作用。
这些大小豪强、军阀,两手都沾满被压迫人民的鲜血,一次次争权夺利的混战,带给人民的是无穷无尽的灾难。如写董卓:"尝引军出城,行到阳城地方,时当二月,村民社赛,男女皆集。卓命军士围住,尽皆杀之,掠妇女财物,装载车上,悬头千馀颗于车下,连轸还都,扬言杀贼大胜而回。"(第四回)董卓由洛阳西迁长安,临行大肆烧掠,使洛阳内外"二三百里,并无鸡犬人烟"。既行,"尽驱洛阳之民数百万口,前赴长安。每百姓一队,间军一队,互相拖押;死于沟壑者,不可胜数。又纵军士淫人妻女,夺人粮食;啼哭之声,震动天地。如有行得迟者,背后三千军催督,军手执白刃,于路杀人。"(第六回)董卓是这样,其他豪强、军阀也何尝不如此!"吾为天下计,岂惜小民哉!"(第六回)最能说明他们共同的阶级立场。当时,社会生产力遭受空前破坏,人民大量被屠杀,地主和农民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人民生活在饥寒交迫、水深火热之中,"百姓皆食枣菜,饿莩遍野"(第十三回),而以董卓之流为代表的地主阶级,则过着奢侈豪华、纵欲无度的生活,"别筑坞","内盖宫室,仓库屯积二十年粮食;选民间少年美女八百人实其中,金玉、彩帛、珍珠堆积不知其数"(第八回),形成两个阶级鲜明的对比。这些赤裸裸地暴露了他们是以残杀人民来建立他们的反动专制统治,以人民群众的血泪和尸骨来维护他们荒淫无耻的生活的。
然而,作者描写这一切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揭露封建统治的罪恶,在很大程度上是作者用来歌颂"王道"的一种陪衬。所以,他在批判董卓等人的同时,却又通过其"正面"人物来赞扬、美化封建统治阶级,大肆宣扬"王道"。
为了欺骗人民群众,地主阶级一直极力鼓吹"王道"。他们说,"王道"是封建统治的"正道",实行"王道"的封建统治者是"宽仁爱民"的,人民对这样的统治者则"心悦诚服"。《三国演义》把刘备美化成一个"仁慈"的、备受人民"爱戴"的统治者,也正是把他作为"王道"的化身来进行歌颂的。在写刘备从新野、樊城撤退的那些章节里,这一点表现得尤为突出。在作者笔下,刘备对人民群众何等关心,为了人民群众,他竟然把自己的安危都置于度外了;至于人民群众对于刘备,更是竭诚"爱戴",宁可死去,也不愿离开刘备。作为封建统治者的刘备和广大人民群众之间,不但没有丝毫的矛盾对立,而且简直到了共命运、同休戚的地步。这种描写,企图使人们去憧憬刘备这样的施行"王道"政治的封建统治者。但在实际生活中,封建统治者与人民群众不可能会出现这种鱼水般的融洽关系;历史上,也没有存在过这种情况。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三国演义》通过刘备鼓吹"王道"的同时,还把他写成封建王朝的"正统"代表。在汉献帝做皇帝的时候,刘备对汉献帝忠心耿耿,他看到"朝廷陵替,纲纪崩摧,群雄乱国,恶党欺君",悲愤得"心胆俱裂"(第三十七回),决心"伸大义于天下"(第三十八回),为重整汉王朝而奋斗。当汉献帝被废以后,刘备在四川做了皇帝,以继汉统,作者就把蜀汉作为三国的"正统"。而对于董卓、曹操之流,作品则一再斥责他们为违反"纲纪"、破坏"正统"的"乱臣贼子",所谓"名虽汉相,实为汉贼"。这就是说,封建王朝的"正统"、封建制度(即所谓"纲纪")的忠实维护者,就是"仁慈爱民"、实行"王道"的人,而人民的灾难,则是由"乱臣贼子"破坏封建"纲纪"所造成的;所以就封建统治的本质来说,是保护人民、跟人民利益相一致的。从这里我们可以进一步看到,《三国演义》作者批判董卓、曹操等人物,跟他的歌颂"正统"、鼓吹"王道"一样,都是为了维护封建统治。
也正是从这种维护封建统治的立场出发,《三国演义》对农民革命直接进行了诬蔑。小说所写的黄巾军,是汉末一次伟大的农民起义运动。毛泽东同志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中深刻指出:"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只有这种农民的阶级斗争、农民的起义和农民的战争,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但作者却一再诬蔑他们是"黄巾贼",并通过小说中所谓"正面"人物之口,公然主张把农民起义军斩尽杀绝,"今海内一统,惟黄巾造反;若容其降,无以劝善"(第二回),反对农民革命的态度,十分坚决,十分鲜明。但在这里,却也就同时暴露了"王道"的虚伪性。正如鲁迅所指出,在剥削阶级统治的社会里,"其实是彻底的未曾有过王道"(《且介亭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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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地藏赐符城隍接札 判断阴阳收除六害
却说海岛大仙丘云瑞,转升惠州府城隍,秦闰侍神。秦闰今改字秦大有。一日,阴司冥府地藏王菩萨议论云云:"今有惠州府新任城隍,自莅任之日;阴阳判断,秉政公私。"即差阴司冥使,上赍法旨。法旨到,跪听宣读:"即有海岛大仙转升惠州府城隍,地藏王菩萨赐汝礼符一道。日管阳,夜管阴。阴阳两界,秉正公私,正直为神。又赐汝符节一杆,出方入径,神钦鬼伏。叩首谢恩。"城隍接了法旨,大有侍神,不题。
却说惠州府城南,有一富翁尹恒升,四十无儿,其妻莫氏。一日,夫妇坐下谈论云云。恒升道:"自古有话:四十无儿方纳妾。今积下许多金银产业,亦是无用之物。终日心烦如之奈何?"莫氏回言:"丈夫何必忧虑,世人尚有三妻五妾,既然夫君无子,妾身亦是虚守空房。不若丈大旱纳一妾,倘生三男二女亦未可知。我劝你早日方算,事不宜迟。"自此纳得一妾,过后六年亦无生养。莫氏谓夫曰:"人生无嗣者,尤恐前生之过失。丈夫行些好事,再纳一妾。倘得上天见怜,亦未可定。"自纳第三房妾氏,所生得一子,名唤奇友,年方二八。
一日,师生放学,正欲回归早膳。不期路过六人,有高的、有矮的、肥的、瘦的、老的、嫩的,手拿鲜果。奇问:"诸位吃的是甚的果子?"其中一人说:"兄未逢此果,敬奉一枚与汝尝尝。"奇接此果自尝,扑鼻清香,吃之美味无穷。归到家中,见父母说吃果之事,说了一遍。自觉身子困倦:"我去瞌睡片时。"自此睡熟,叫也不答应,唤也不醒。父母呆了,不知何故。一连请了几个医生,诊奇脉,说是中风之病。服药亦不得入口,连睡数日不醒。只是气息如常,亦不死亦不活。捱至第六日,复请一医生察之。说:"不是中风,若谓中风者,其脉必浮细。察其脉,只在半表半里,总在肝肺二经。有病书云,肝藏魂,肺藏魄,魂魄失散,是以数日不醒。你只可做一张牒文,在城隍告诉因由,城隍主宰乃正直之神,可能查察阴阳,判断公私,昭然显见,与汝可分,事不可迟。"尹恒升听医生之言有理,夜作牒文一张。牒曰:投诉牒人尹恒升,为子失魂,伏乞城隍主宰,查察阴阳追究事。升原籍浙江杭州府比新关人氏。今居广东惠州府城南,行年六十三岁。三房家室,单生一子,名奇友,年方二八。于六月十二早,师生放学,路遇六人与果吃之。不明是甚么果,吃了自觉身子困倦,瞌睡片时,连眠七日不醒。恳哀主宰,细察缘由。看是河方妖怪,搅乱庶隅,早早除害,万民遵仰。子民尹恒升、妻莫氏一家五口,哀哀上告。
自尹恒升烧了此牒,城隍即命本司内役付了符节,速召城厢内外四方土地。不一时,四方土地聚集,齐入庙宇,跪在丹墀。称说:"都爷呼召我们小神有何吩咐?"城隍吩咐:"今有城南门外,尹恒升子奇友,避(被)妖所侵,急急找寻,休得迟疑。"城南土地禀上:"城南有六个野鬼,三年一现,魔灭人间。此是三年,又替一个,自宋朝以来有之。"城隍即差内役,速速勾拿六个野鬼,到来审勘。不一时勾到,六个野鬼跪下:"爷爷拿我六鬼何事?"城隍厉声骂道:"你还不知死,今有恒升之子尹奇友,被你六鬼侵害,是何道理?"其鬼:"禀上都爷爷,我们六鬼乃天地运化,三年一替,又替一个超生。自宋朝以来,周而复始,皆系定数,何得不是。"城隍骂道:"你这胡混的鬼,自不知悔问,不察自己缘由。尔知己之受,何得与人受之。今本司不比前时之司,不许害人。"吩咐众将:"将此六个野鬼,收入黑鬼洞中。待至一十八年,罪满之日,一齐放出超生。"此话不题。
且说秦大有侍神数月,一日思道:"曾记当日契爷有言,与我一个白水,今日如何不应其言。"城隍夜梦谓知:"明日有一医生,买还魂丹。你可同他背负药箱,自有三百两之金谢你,即是白水。"不期明日,城隍即唤本司都土地:"你可办扮作医士,将此药箱合着尹奇友的魂魄,手拿灵丹一颗,到城南外称说卖还魂丹。尹恒升听其言,必然请你入门。将此一颗灵丹,用净水一盅,送入中黄。开箱放出魂魄,不一时苏醒。你可隐匿其形。"土地领了法旨,大有背着药箱,一同竟往城南,称说卖还魂丹。那时恒升忽听其言,忙步出门。觌见医士;鞠躬请入厅堂。坐下茶毕,言及情由,请师同入卧室。医生一看,那时土地依法送入中黄,开箱放出奇友魂魄,不一时苏醒。主人忙取谢金,一霎时不见了医士,却剩下一个背药箱的道童,乃是城隍庙祝。庙祝接转谢金道:"足的三百两么?"主人道:"怎么你已知之?"庙祝领了谢金,升送出门去矣。以致一家人知是城隍救护,望空叩谢毕。那时尹恒升知是城隍降医,心怀大德。即将皇历卜定吉期。乃七月初一,上上吉日。虔备金猪、匾额,五生五熟,五果五菜,诸般等物。金炉锡贡,一切等宝。其匾额曰:"察理阴阳"四字,彩旗鼓乐,香花送贡。自此之日,城隍兴闹远布传开。
且听下回,便见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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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避急灾弟兄分别 脱罗网兄妹权栖
诗曰:天生豪杰性刚强,奸拒不正惹祸殃。轻死鸿毛诚义重,博得英名万古扬。
却说马俊见打死丁光,跑到包刚家下,说声:"贤弟,某为不平,一时气愤,打死丁豹之子丁光,为救刘家生之女起见。今将军起兵擒拿,某特到来,与贤弟借些路费盘缠,以往别处而行。"包刚说声道:"大哥,弟屡屡相劝,不可生事。正是:为人静处寻安乐,便似清闲一逸仙。今又生出事来,兄往别处,弟应同行外出。奈家慈有恙,难离膝下,不能作伴。现有白银二百,送与兄长,逃出在外,俾为路费。听弟一言奉劝,牢记在心:各家便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兄在外处,早晚自行保重。但有安身之处,可即鸿寄一音,免弟常怀挂望。但得慈母安康,小弟自来寻兄同聚。今日之去,到了二哥府处,说上一声,他或有计策,免遭刑陷。不可迟慢,快走为上,恐被兵丁所擒!"马俊收下银子,入内拜辞伯母,又嘱包刚小心伏侍尊堂,辞别急走。
到了柳絮家下,兄弟相见,柳絮接入:"兄长光降何事?"马俊说道:"某见青天白日,抢夺人家妇女,一时气忿,为见不平,救了刘家之女,打死丁豹之子丁光。今闻起兵捉拿,蒙四弟赠银数百,得作盘缠。特到贤弟贵府相别,未知重逢于何日,后会何时?"柳絮大气一声:"罢,罢!小弟本当同行陪伴,奈家慈在堂,年纪衰迈,难离膝下,不得随行。望兄恕罪。今有路费奉送,望兄收下。但在外隐性怡情,以善养其浩然之气,闲是闲非休向分解,不可生出事来,恳兄留意。待弟不日上京,见了家君与你打点,自然脱去其祸。"言罢,依依不舍,二家洒泪而别。
马俊回乡,携着妹子,一路改名换姓,择路而行。心中思想:"何不将妹子带到母舅居住,是为妙也。"不多几日,到了舅父之处,把情由一一说明,舅父闻言骂道:"尔个奴才,在家不守王法,将人打死,贻累满门。倘被官擒捉,性命休矣!不免暂留妹子,在吾家中料理,尔可急忙逃往别处。"马俊拜别,登时起程。非止一日,不觉到了湖广荆州处。见一高山,左旋右转,树木森林。龙虎相登,风景观之不尽。
忽闻锣声一响,走出喽兵,头扎红布,手执兵械,大声要买路钱,方容过去。马俊冷笑开声:"你为绿林,打截客商,抢掠行囊,目无王法,罪不容诛。我且问尔,此山何名?大王姓甚名谁?诚恐相识好友,亦未见得。倘无相识,然后买路钱相送未迟!"喽罗大喝道:"不识丹凤山大王,姓石名如虎,武艺高强。慢道是你,就当今天子经过,亦要的下五爪龙袍,方可过路!"马俊大笑:"某走过四海五湖,水陆强人见尽千万,未闻石如虎之名!请尔大王下山,与某战得三个回合。若胜得某家,甘心拜服,愿为执鞭随镫之劳。若战我不过,要你大王退身隐避,让别人为王。倘不依允,杀上山来,焚烧贼寨,寸草不留!"喽兵大怒:"你好大言不逊,把你姓名报上。"英雄大笑:"某无人敌是也。"
喽兵走上山来,转入聚义堂。将响马鼓乱打。大王上堂,喽兵跪禀:"有一赤面汉子,不肯买路钱,还要大王下山,与他战个高低。胜得他,甘心拜服,愿为下役。胜不过他,大王还要退身,另立寨主。倘不依允,杀上山来,寸草不留。"寨主大怒:"可曾问他姓名?"喽兵道:"问过了,他说无人敌是也。"大王一怒:"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传令大开寨门,带兵出敌。马俊闻锣鼓惊耳,心内思量:"贼兵好似风卷残云,驰骤而来,恐寡不能敌众。"只见大王头戴金盔,身穿黄袍,手持一柄大刀,身骑青鬃马。大王一见马俊,面如赤色,身高一丈,并无盔甲,手持双鞭。大喝:"何方狗贼,敢出大言,要我出战?"两不答话,一刀照头斩来。马俊不惊不慌,将双鞭架住道:"且住手,你我不是杀父之仇,皆因一言不合,要定高低。谅你一人一马,不是我的对手。或者一齐兵将上来,以众敌寡,希期敌得某过。"大王说道:"住口!三人欺两,岂是英雄好汉!"传令兵将,扎住阵脚,不许乱动,帮助者斩。马俊见他传令,心中大喜,上阵二人大战数十个回合,未分胜负。马俊假败逃走,寨主催马向前:"尔那里走?"被马俊手急眼快,用杀手锏,一锏打他落于马下,不伤他的性命。大王见他如此英雄盖世,心甚折服,便道:"敢请壮士上山,莫嫌屈驾,叙谈一二,意下如何?"马俊自思无处安身,未得其便。今有机会,亦暂承允。
二人即便上山,请到聚义厅坐下。石如虎问道:"请问足下,高姓大名?今欲何方,请道其详。"马俊道:"某姓马名俊,因在家中好打不平,将丁豹之子丁光打死..."一一说知。石如虎心内暗想:马俊如此英雄!便问道:"弟与足下结为兄弟,意下何如?"马俊道:"蒙兄过爱,愿为手足。请问贵庚?"石如虎道:"小弟年已十八矣。"马俊道:"吾虚长一秋。"二人秉烛,当天结拜。自此石如虎,招兵买马,积草屯粮,尊马俊寨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补南陔
收父骨千里遇生父
裹儿尸七年逢活儿
诗曰:
新燕长成各自飞,巢中旧燕望空悲。
燕悲不记为雏日,也有高飞舍母时。
这道诗,将白乐天《咏燕》古风一篇,约成四句,是劝人行孝的。常言:"养子方知父母恩。"人家养个儿子,不知费多少心力,方巴得长成。及至儿子长成,往往反把父母撇在一边。
那时父母嗔怪他不孝,却不思自己当初为子之时,也曾蒙父母爱养,正与今日我爱儿子一般。我当日在父母面上,未曾尽得孝道,又何怪儿子今日这般待我!所以,白乐天借燕子为喻,儆劝世人。然虽如此,也有心存孝念,天不佐助的,如皋鱼所言:"子欲养而亲不在。"又有那父母未亡,自己倒先死了,不唯不能养亲,反遗亲以无穷之痛,如卜子夏为哭子而丧明,岂非人伦中极可悲之事!如今待在下说一丧父重逢、亡儿复活的奇遇,与列位听。
话说宋仁宗时,河北贝州城中有一秀士,姓鲁名翔,字翱甫,娶妻石氏,夫妇同庚,十六岁女毕了姻。十七岁即生一子,取名鲁惠,字恩卿,自小聪俊,性格温良,事亲能孝。鲁翔亲自教他读书作文,他过目成诵,点头会意,年十二即游庠入泮。
鲁翔自己却连走数科不第,至儿子入泮时,他已二十九岁,那年才中了乡榜。明年幸喜联捷,在京候眩春选却选他不着,直要等到秋眩鲁翔因京寓寂寞,遂娶一妾。那女子姓咸,小字楚娘,极有姿色。又知书识字,赋性贤淑。有词为证:红白非脂非粉,短长难减难增。
等闲一笑十分春,撇下半天丰韵。停当身材可意,温柔性格消魂。更兼识字颇知文,记室校书偏称。
鲁翔甚是宠爱。到得秋选,除授广西宾州上林县知县。领了文恁,带了楚娘,一同归家。
石氏见丈夫才中进士,便娶小夫人,十分不乐。只因新进士娶妾,也算通例,不好禁得他。原来士子中了,有四件得意的事:起他一个号,刻他一部稿。
坐他一乘轿,讨他一个校
当下鲁翔唤楚娘拜见夫人。楚娘极其恭谨。石氏口虽不语,心下好生不然,又闻她已有了三个月身孕,更怀醋意。因问鲁翔道:"你今上任,可带家眷同行么?"鲁翔道:"彼处逼近广南,今反贼侬智高正在那里作乱。朝廷差安抚使杨畋到彼征讨,不能平定。近日方另换狄青为安抚,未知可能奏效。我今上任,不可拖带家眷,只着几个家人随去。待太平了,来接你们罢!"石氏笑道:"我不去也罢,只是你那心爱的人,若不同去,恐你放心不下。"鲁翔也笑道:"夫人休取笑,安见夫人便不是我心爱的。"又指着楚娘道:"她有孕在身,纵然路上太平,也禁不得途中劳顿。"这句话,鲁翔也只是无心之言。
哪知石氏却作有心之听,暗想道:"原来他只为护惜小妮子身孕,不舍得她路途跋涉,故连我也不肯带去,却把地方不安静来推托。"转展寻思,愈加恼恨。正是:一妻无别话,有妾便生嫌。
妻妾争光处,方知说话难。
鲁翔却不理会得夫人之意,只顾收拾起身。那上林县接官的衙役也到了。鲁翔唤两个家人跟随,一个中年的叫做吴成,一个少年的叫做沈忠,其余脚夫数人。束了行李,雇了车夫,与石氏、楚娘作别出门。公子鲁惠,直送父亲至三十里外,方才拜别。鲁翔嘱咐道:"你在家好生侍奉母亲。楚娘怀孕,叫她好生调护。每事还须你用心看顾!"鲁惠领命自回。
鲁翔在路晓行夜宿,趱程至广西地界。只见路人纷纷都说,前面贼兵猖獗,路上难走。鲁翔心中疑虑,来到一馆驿内,唤驿丞来细问。驿丞道:"目今侬智高作乱,新任安抚狄爷领兵未到。有广西钤辖使陈曙轻敌致败,贼兵乘势抢掠,前途甚是难行。上任官员如何去得!老爷不若且消停几日,等狄爷兵来,随军而进,方保无虞。"鲁翔道:"我恁限严急,哪里等得狄爷兵到!"沉吟一回,想出一计道:"我今改换衣装,扮作客商前去,相机而行,自然没事。"当晚歇了一宿。次日早起,催促从人改装易服。只见家人吴成,把帕子包着头,在那里发颤,行走不动。原来吴成本是中年人,不比沈忠少年精壮,禁不起风霜,因此忽然患玻鲁翔见他有病,不能随行,即修书一封,并付些盘费,叫他等病体略痊,且先归家。自己却扮作客商,命从人也改了装束,起身望前而去。正是:只为前途多虎豹,致令微服混鱼龙。
不说鲁翔改装赴任,且说吴成拜别家主,领了家书,又在驿中住了一日。恐公馆内不便养病,只得挨回旧路,投一客店住下,将息病体。不想一病月余,病中听得客房内往来行人传说:"前路侬家贼兵,遇着客商,杀的杀,掳的掳,凶恶异常。"
吴成闻此信,好不替主人担忧。到得病愈,方欲作归计,却有个从广南来的客人,说道:"今狄安抚杀退侬智高,地方渐平。
前日被贼杀的人,狄爷都着人掩其尸海内有个赶任的知县,也被贼杀在柳州地方。狄爷替他买棺安葬,立一石碑记着哩!"
吴成惊问道:"可晓得是哪一县知县,姓什名谁?"客人道:"我前日在那石碑边过,见上面写的是姓鲁,其余却不曾细看。"
说罢,那客人自去了。吴成哭道:"这等说,我主人已被害也!"
又想:"客人既看不仔细,或者别有个鲁知县,不是我主人,也不可知?我今到彼探一实信才好。奈身边盘缠有限,又因久病用去了些,连回乡的路费还恐不够,怎能前进!"寻思无计,正呆呆地坐着。
忽听得有人叫他道:"吴大叔,你如何在此?"吴成抬头一看,原来那人也是一个宦家之仆,叫做季信,平日与吴成相识的。他主人是个武官,姓昌名期,号汉周,亦是贝州人,现任柳州团练使。当下吴成见了季信,问他从何处来,季信道:"我主人蒙狄安抚青目,向在他军中效用,近日方回原任。今着我回乡迎接夫人、小姐去,故在此经过,不想遇着你。可怜你家鲁爷遭此大难,你老人家又怎地逃脱的?"吴成大惊道:"我因路上染病,不曾随主人去。适间闻此凶信,未知真假?
欲往前探看,又没盘费。你从那边来,我正要问你个实信。你今这般说,此信竟是真的了!"季信道:"你还不知么?你主人被贼杀在柳州界上,身边带有文恁。狄安抚查看明白,买棺安葬,立碑为记,好等你家来扶柩。碑上大书:'赴任遇害上林知县鲁翔葬此。'我亲眼见过,怎么不真!"吴成听罢,大哭道:老爷呀!早知如此,前日依着驿丞言语,等狄爷兵来同走也罢。哪里说起冒险而行,致遭杀身之祸。可惜新中个进士,一日官也没做,弄出这场结果!"季信劝道:"你休哭罢,家中还要你去报信,不要倒先哭坏了。快早收拾回去。盘费若少,我就和你作伴同行。"吴成收泪称谢,打点行囊,算还房钱,与季信一同取路回乡。时已残冬,在路盘桓两月,至来年仲春时候,方才抵家。
且说家中自鲁翔出门后,石氏常寻事要奈何楚娘,多亏公子鲁惠解劝,楚娘甚感之。鲁惠闻广西一路兵险难行,放心不下,时常求签问卜。这日正坐在书房,听说吴成归了,喜道:"想父亲已赴任,今差他来接家眷了!"连步忙出,只见吴成哭拜于地。举家惊问,吴成细将前事哭述一遍,取出家书呈上,说道:"这封书,不想就做了老爷的遗笔!"鲁惠此时心如刀割,跌脚捶胸,仰天号恸。拆书观看,书中还说:"我上任后,即来迎接汝母子。"末后,又叮嘱看顾楚娘孕体。鲁惠看了,一发心酸,哭昏几次。石氏与楚娘,都哭得发昏章第十一。正是:指望一家同赴任,谁知千里葬孤魂。
可怜今日途中骨,犹是前宵梦里人。
当日家中都换孝服,先设虚幕,招魂立座,等扶柩归时,然后治丧。鲁惠对石氏道:"儿本欲便去扶柩,但二娘孕体将产,父亲既嘱咐孩儿看顾,须等她分娩,方可放心出门。"石氏道:"都是这妖物脚气不好,杀了夫主。如今还要她则什?
快叫她转嫁人罢!"鲁惠道:"母亲说哪里话,她现今怀孕在身,岂有转嫁之理?"石氏道:"就生出男女来,也是爷种,我决不留的!"鲁惠道:"母亲休如此说。这亦是父亲的骨血,况人家遗腹子尽有好的,怎么不留!"石氏只是恨恨不止。楚娘闻知,心中愈苦,思欲自尽,又想:"生产在即,待产过了,若夫人必欲相逼,把前生孩子托付大公子,然后自寻死路未迟。"
不隔数日,早已分娩,生下个满抱的儿子,且自眉清目秀。鲁惠见了,苦中一乐,就与他取名为鲁意,字思之,取思亲之意。
只有石氏甚不喜欢,说道:"我不要这逆种,等他满了月,随娘转嫁去罢!"鲁惠见母亲口气不好,一发放不下念头,恐自己出门后,楚娘母子不保,有负亡父之托。正在踌躇,不想鲁意这小孩,就出起痘花来。鲁惠延医看视,医人说要避风。鲁惠吩咐楚娘好生拥护。石氏却睬也不睬,只日逐在丈夫灵座前号哭。楚娘本也要哭,因恐惊了孩子,不敢高声,但背地吞声饮泣。石氏不见她哭,只道她没情义,越发要她改嫁了。过了两日,鲁意痘花虽稀,却不知为什,忽然手足冰冷,瞑目闭口,药乳俱不进。挨了半晌,竟直挺挺不动了。楚娘放声大哭。
正是:
哭夫声复吞,恐惊怀中子。
夫亡子又亡,号啕不可止。
楚娘哭得昏沉,鲁惠也哭了一常石氏道:"不必哭。死了倒干净!"便吩咐家人吴成:"未满月的死孩,例不用棺木。
快把蒲包包着,拿去义坛上掩埋。"楚娘心中不忍,取出绣裙一条,上绣白凤二只。楚娘裂做两半条,留下半条,把半条裹了孩子,然后放入蒲包内。鲁惠也不忍去送,就着吴成送去。
吴成领命携至义坛上。那坛上住着个惯替人家埋尸的,叫做刘二,说道:"今日星辰不利,埋不得。且放在我家屋后,明日埋罢。"吴成见说星辰不利,不敢造次,只得依言放下。到明日去看时,却早埋好在那里了。吴成道:"怎不等我们来看埋?"
刘二道:"埋人的时辰是要紧的。今日利在寅卯二时,等你不及,我先替你埋了,难道倒不好?"吴成道:"也罢!"遂取些酒钱赏了刘二,自去回复主命不题。
且说楚娘夫亡子死,日夕悲啼。石氏道:"你今孩子又死,没什牵挂了,还不快转嫁罢!"楚娘哭道:"妾受先老爷之恩,今日正当陪侍夫人一同守节。就使妾有二心,夫人还该正言切责,如何反来相逼!"石氏道:"你不要今日口硬,日后守不得,弄出不伶不俐的事来,倒坏我家风。"楚娘见夫人出言太重,大哭起来,就要寻死觅活。鲁惠再三劝解,又劝石氏道:"二娘有志守节,是替我家争气的事。母亲正该留她陪侍,何必强她!"石氏道:"我眼里着不得这样人。你若要她陪侍我,却不是要气死我了!"鲁惠听说,踌躇半晌,乃对楚娘道:"二娘,你既不肯改节,母亲又不要与你同居。依我愚见,不如去出了家罢,但不知你情愿否?"楚娘道:"夫人既不相容,妾身情愿出家。只恐没有可居的庵院?"鲁惠道:"你若肯出家,待我寻个好所在送你去!"便吩咐吴成,要寻一清净庵院,送二娘去出家。吴成道:"本城中有个女真观,名为'清修院',乃是九天玄女的香火。小人亡故的母亲,曾在那里出家过来。
内中道姑数人,都是老成的。二娘若到这所在去,倒也稳便。"
鲁惠闻言,即亲往观中访看,见这些道姑,果然都是朴实有年纪的,遂命吴成通知来意。道姑见说是鲁衙小夫人要来出家,不敢不允。鲁惠择了吉日,备下银米衣服之类,亲送楚娘到观中去。楚娘哭别了灵座,欲请夫人拜别,夫人不要相见。楚娘掩泪登车,径往清修院中去了。石氏那时方才拔去眼中之钉。
正是:
白鹤顶中一点血,蛇口内几分黄。
两般毒物非为毒,最毒无如妒妇肠。
不说楚娘在道观出家,且说鲁惠既安顿了楚娘,便收拾行装,哭别母亲,仍唤吴成随着,起身出门往柳州扶柩。只因心中痛念先人,一路水绿山青,鸟啼花落,适增鲁孝子的悲感。
不则一日,来至柳州地面,问到那埋柩的所在。只见荒冢垒垒,其中有一高大些的,前立石碑,碑上大书鲁翔名字。鲁惠见了,痛入心脾,放声一哭,天日为昏。吴成亦哭泣不止。路傍观者,无不堕泪。鲁惠命吴成买办香纸酒肴,就冢前祭奠,伏地长号。
正哭得悲惨,忽有旌旗伞盖,拥着一位官人乘马而来,行至冢前,勒住马问:"哭者何人?"鲁惠还只顾啼哭,未及回答。
吴成恰待上前代禀,只见那官人马后随着一人,却就是前日途中相遇的季信。吴成便晓得这官人即团练使昌期,遂禀道:"此即已故鲁爷的公子,今特来扶柩。小人便是鲁家的苍头。"
昌期忙下马道:"既是同乡故宦之子,快请来作揖。"吴成扶起鲁惠,拭泪整衣,上前相见。昌期见他一表非俗,虽面带戚容,自觉丰神秀异,暗暗称羡。问慰了几句,因说道:"足下少年,不辞数千里之跋涉,远来扶柩,足见仁孝。但来便来了,扶柩却不容易。约计道里舟车之费,非几百金不可。足下若囊无余资,难以行动。"鲁惠哭道:"如此说,先人灵柩无还乡之日矣!"昌期道:"足下勿忧,令先尊原系狄公所葬。足下欲扶柩,须禀知狄公。今狄公驻节宾州,足下也不必自去禀他,且只暂寓敝署。等学生替你具文详报,并述足下孝思,狄公见了,必有所助。学生亦当以薄赙奉敬。那时足下方可徐图归计耳!"鲁惠拜谢道:"若得如此,真生死而肉骨也。"昌期便叫左右备马与鲁惠乘坐,并吴成一同带至衙中。鲁惠重复与昌期叙礼。昌期置酒款待,鲁惠因哀痛之余,酒不沾唇。昌期也不忍强劝。次日,正待具文申详狄公,忽衙门上传进邸报,探得河北贝州有妖人王则等作乱,窃据城池,势甚猖獗。昌期忙把与鲁惠看道:"贝州是尔我家乡,今被妖人窃据,归路不通。
学生家眷,幸已接到。不知足下宅眷安否?扶柩之事,一发性急不得。狄公处且不必申文去罢!"鲁惠惊得木呆,哭道:"不肖终鲜兄弟,只有孀母在堂,没人侍奉,指望早早扶柩回乡,以慰母心。不能事父,犹思事母。不料如今死父之骸骨难还,生母之存亡又未卜,岂不可痛!"昌期劝道:"事已如此,且免愁烦。天相吉人,令堂自然无恙。妖人作乱,朝廷不日当遣兵讨灭。足下且宽心住此读书,待平定了,扶柩回去未迟。"
鲁惠无奈,只得住下。正是:
一伤死别一生离,两处睽违两地悲。
黄土南埋肠已断,白云北望泪空垂。
鲁惠在昌衙住了多时,昌期见他丰姿出众,又询知其尚未婚聘,且系同乡,意欲与他联头姻事。原来昌期有女无子,夫人元氏近日在家新得一子,乳名似儿,年甫一岁,与女儿月仙同携至任所。那月仙年已十四,才色绝伦,性度端雅。昌期爱之如宝,常思择一佳婿。今见鲁惠这表人物,欲与联姻,但不知内才若何,要去试他一试。说话的,你道昌期是个武弁,那文人的学问深浅,他哪里试得出?看官不知,那昌期原是弃文就武的,胸中尽通文墨。所以前日安抚狄青取他到军中参赞,凡一应檄文、告示、表章、奏疏,都托他动笔。今欲面试鲁惠,却是不难。当日步至书斋,要与鲁惠攀话,细探其所学。只见鲁惠正取着一幅素笺,在那里写些什么,见昌期来,忙起身作揖。
昌期看那素笺上,草书夭娇,墨迹未干,便欢喜道:"足下字学大妙。"鲁惠道:"偶尔涂鸦,愧不成字。"一头说,一头便要来收藏。昌期却先取在手中,道:"此必足下所题诗词,何妨赐览。"鲁惠道:"客馆思亲,和泪写此,不堪入览。"
昌期道:"学生正欲请教。"遂展笺细看,乃七言律一首,云:荷蒙下榻主人贤,痛我何心理简编。
莪蓼有诗宁可读,陔华欲补不成篇。
死悲椿树他乡骨,生隔萱帏故国天。
石砚杨花点点落,未如孤子泪无边。
昌期称赞道:"仁孝之言,一字一泪。容学生更细吟之。"
鲁惠道:"拙句污目,敢求斧政。"昌期道:"学生当依韵奉和。"说罢,把诗笺袖入内来,想道:"鲁生诗又好,字又好,其才可知。若以为婿,足称佳眩但女儿自负有才,眼界最高。
我今把此诗与她看,要她代我和一首,看她如何说?"便叫丫鬟请小姐来。
那小姐果然生得如何?眸凝秋水,黛点春山。湘裙下覆一双小小金莲,罗袖边露一对纤纤玉笋。端详举止,素禀郝法钟仪;伶俐心情,兼具林风闺秀。若教玩月,仿佛见嫦娥有双;试使凌波,真个是洛神再世。
月仙见了昌期,问:"爹爹有何呼唤?"昌期取出诗笺道:"这便是在此作寓的鲁生思亲之咏,其诗甚佳。试与汝观之。"
月仙接来看了,点头称赏道:"诗意既凄恻动人,字迹又离奇耸目,真佳制也!"昌期见她称赏,便取白扇一柄,付月仙道:"我欲将此诗依韵和一首,写在这扇上,就送与鲁生。你可为我代笔!"月仙道:"诗要便孩儿代咏了,字还是爹爹自写。
恐闺中笔迹,不宜传示外人。"昌期道:"我竟说是自写的,他哪知是你的笔迹。你不必推辞!"月仙不敢违命,唤丫鬟取过笔砚,展开白扇,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其诗云:得窥翰墨景高贤,仁孝留题诗一编。
至性可方莪蓼句,深情堪补白华篇。
经成阙里来黄玉,泪洒空山格天。
他日朝廷升孝秀,声名应到凤池边。
月仙写完,昌期大加称赞,便连那幅原笺,一齐拿去与夫人元氏观看。把鲁惠如何题诗,月仙如何和韵,并自己欲招他为婿之意,细述与夫人听。夫人道:"你既看得那鲁生入眼,女儿诗中又赞他后日声名必显,这头姻便可联了。"两个说话间,不防月仙从外厢走来,听得父母正在那里说她的姻事,遂立住脚,听得仔细。回身至房中,暗想:"爹妈欲把我与鲁生联姻,此生诗字俱佳,自是才子,又常见爹爹说他丰姿秀异,不知果是怎样一个人?"沉吟了一回道:"婚姻大事,不可草草,待我捉空私自看他一看,方才放心。"正在思想,恰好这日昌期因有紧急军情报到,连诗扇也未及送与鲁惠,忙忙出外料理去了。月仙乘间唤一丫鬟随着,以看花为由,悄然至书斋前,从门隙中偷觑,见鲁惠身穿麻素,端坐观书,相貌果然不凡。但见:眉带愁而轩爽,眼含泪而清莹。神情惨淡,纵然孝子之容;器宇昂藏,饶有才人之概。素衣如雪,正相宜粉面何郎;缟带迎风,更不让飘香荀令。若教笑口肯轻开,未识丰姿又何似!
月仙偷觑半晌,悄步归房,心上又喜又惊。喜的是此生才貌双全,正堪与己作配。你道她惊的却是为何?原来鲁惠的面庞,竟与月仙的幼弟似儿仿佛相像。那似儿貌极清秀,月仙最爱之。
今见鲁惠状貌相类,故此惊疑。因遂取花笺一幅,题一词云:常怜幼弟颜如玉,目秀眉清迥出俗。今日见乔才,依稀类此孩。萍踪忽合处,状貌何相似?疑是一爹娘,偶然拆雁行。
题毕,把来夹在针线帖中,放过一边。
次日,夫人偶至月仙房中,适值月仙绣倦,隐几而卧。夫人不惊醒他,但翻玩其所绣双凤图,忽见针线帖中,露出个花笺角儿。取出一看,上有词一阕,正是女儿笔迹。便依旧放好,密呼小鬟问之,晓得她昨日曾窃窥鲁生,故作此词。因想:"她平时最爱幼弟生得清秀,今以鲁生状貌与之相类,却不是十分中她意了?此姻不可错过。"是晚昌期回衙,夫人把女儿题词之事说知。昌期欢喜,随取了诗扇并原笺,到书斋中见了鲁惠,说道:"足下阳春一曲,属和殊难。学生聊步尊韵,幸勿见哂。"鲁惠看罢,极口称谢。昌期又说了些闲话,因从容问道:"足下质美才高,宜早中东床之选,却为何至今尚未婚聘?"鲁惠道:"寒家本系儒素,不肖又髫稚无知,安敢遽思射雀!"昌期道:"足下太谦了,从来才士不轻择偶,犹才女之不轻许字。古云:"男子生而原为之有室,女子生而原为之有家。"但只这些平常男女,倒容易替他寻家觅室;偏是有才貌的,其遇合最难。即如学生有一女,亦颇不俗,欲求一佳婿,甚难其人!"鲁惠道:"令爱名闺淑质,固难其配,然以先生法眼藻鉴,必得佳偶。"昌期笑道:"学生眼界亦高,今见足下,不觉心醉。"鲁惠逊谢道:"过蒙错爱,使不肖益深愧赧!"昌期道:"足下勿过谦,我实蓄此心已久。今不妨直告足下,不识足下亦有意乎?"鲁惠忙起揖谢道:"蒙先生如此见爱,感入五中。但娶妻必告父母,今不肖父遭惨变,母隔天涯,方当寝苫枕块、陟屺望云之时,何忍议及婚日!"昌期道:"尊君既捐馆,足下便可自作主张。日后令堂知道,谅亦必不弃嫌。"
鲁惠垂泪道:"不肖以奔丧扶柩而来,婚姻之事,断非今日所忍议。尊谕铭刻在心,待回乡之日,请命于母,即来纳聘,不敢有负。"昌期道:"足下仁孝如此,愈使我敬爱!今日一言已定,金石不渝矣!"言罢,即作别入内,将这话述与夫人听了。夫人也赞他仁孝。月仙闻知,亦暗暗称其知礼。正是:方当位麟悲凤,何心驾鹊乘鸾。
纵使苦中得乐,也难破涕为欢。
自此昌期夫妇愈敬鲁惠,待之益厚,竟如子婿一般。鲁惠十分感激,但贝州妖人久未平定,归期杳隔,逢时遇节,惟有向冢前哭拜而已!光阴迅速,不觉一住五年。鲁惠年已十八,学识日进,只是悲死念生,时时涕泣。一日正在衙斋闷坐,忽昌期来说道:"近日侬智高已败死,其部将以众投降,寇氛已平。昨狄安抚行文来,要我去议什军情事,又要我作平贼露布一篇。我想这篇大文,非比泛常,敢烦足下以雄快之笔,代为挥洒!"鲁惠道:"弱笔岂堪捉刀,还须先生自作。"昌期道:"必欲相求,幸勿吝教!"鲁惠推辞不过,便磨墨展纸,笔不停挥,顷刻草成露布一篇。其文雄快无比。正是:狭巷短兵相接处,沈郎雄快无多句。
岂若鲁生今日才,雄文快笔通篇是。
昌期大喜称谢,随亲自录出。别了鲁惠,即日起身,至宾州参见狄公。原来狄公杀败侬智高,尽降其众,并日前被掳去的人,俱得逃回。狄公恐有贼党混入其中,都教软监在宾州公所。特取昌团练到来,委他审问。果系良民,方许各归原藉。
当下昌期见了狄公,呈上露布。狄公看罢,大赞道:"团练雄才,比前更胜十倍!"昌期道:"不敢相瞒,此实非卑职所作,乃一书生代笔的。"狄公惊道:"何物书生,雄快乃尔!"昌期把鲁惠的来因并其孝行高才,细述一遍。狄公喜道:"才子又是孝子,实不易得。我当急为延访。"遂命昌期修书一封,又自差偏将一员,速至柳州,立请鲁生来相见。
鲁惠接了昌期书信,备知狄公雅意,不敢违慢,即命吴成随了,与来人同至宾州安抚衙门,以儒生礼进见。鲁惠拜谢狄公收葬父骨之恩。狄公赞他代作露布之妙,命坐看茶。问答之间,见他言词敏给,且仪表堂堂,不觉大喜,便道:"我军中正少个记室参军,足下不嫌卑末,且权在此佐我不及。即日当表荐于朝,以图大用。"鲁惠辞道:"愚生父母死别生离,方深悲痛,无心仕进。"狄公道:"足下服制已满,正当奋图功名,以尽显亲之事,不必推辞!"遂命左右取参军冠带与鲁生换了。鲁惠不敢过却,只得从命。狄公置酒后堂,并传昌团练到来,与鲁参军会饮。饮酒间,狄公问起鲁惠曾婚娶否?昌期便把昔日欲招他为婿,他以未奉亲命为辞的话说了。狄公道:"参军与团练本系同乡,且久寓其署,此姻自不容辞。况相女配夫,以参军之才,而团练欲以女为配,其令爱必是闺中之秀了!"昌期道:"小女不敢云闺秀,然亦不俗。卑职因见她无心中称赞参军的佳咏,故有婚姻之议。"鲁惠道:"令爱几曾见过拙句。"昌期笑道:"不但见过,且曾和过。不但小女见过尊咏,足下也曾见过小女和章。昔日那扇上的诗与字,实俱小女所作,非学生之笔也。"鲁惠惊讶道:"原来如此,怪道那字体妍媚,不像先生的翰墨。"狄公便问:"什么诗扇"?昌期将二诗一一念出。狄公赞道:"才士才女,正当作配。老夫为媒,今日便可联姻,参军不必更却。"鲁惠还欲推辞,一来感昌期厚恩,二来蒙狄公盛意,三来也敬服小姐之才,只得应允。
乃取身边所带象牙环一枚,权为聘物。
昌期亦以所佩碧玉猫儿坠答之。约定扶柩归后,徐议婚礼。
正是:
象环身未还,玉坠姻先遂。
贵人执斧柯,权把丝萝系。
鲁惠当日就住在狄公府中,昌期自去公馆审理逃回人口。
次日,鲁惠问起狄公如何败死侬智高,狄公道:"据军士报称,此贼自投山涧中溺死,其尸已腐,不可识认。因有他所穿金甲在山涧边,以此为信。"鲁惠沉吟道:"据愚生看来,此贼恐还未死。"狄公点头道:"吾亦疑之,但今无可踪迹。
且贼众已或杀或降,即使贼首逃脱,亦孤掌难鸣,故姑宽追捕耳。"鲁惠道:"然虽如此,擒贼必擒其主。愚闻此贼巢穴向在大理府,今若逃至彼处,啸聚诸蛮,重复作乱,亦大可忧。
还宜觅一乡导,遣兵直穷其穴为是。"正议间,忽报昌团练禀事。狄公召进,问有何事?昌期道:"其事甚奇,卑职审问逃回人口,内有一人自称是上林知县鲁翔。"鲁惠听说,大惊道:"不信有这事!"狄公亦惊道:"鲁知县已死,文恁现据,如何还在?既如此,前日死的是谁?"昌期道:"据他说,死的是家人沈忠。当日为路途艰险,假扮客商而行。因沈忠少年精壮,令其跨刀防护,文恁也托他收藏。不意路遇贼兵,见沈忠跨刀,疑是兵丁,即行杀死。余人皆被掳去,今始得归还。有同被掳的接官衙役,口供亦同。卑职虽与鲁翔同乡,向未识面,不知真伪,伏候宪裁。"狄公道:"这不难,今鲁参军现在此,教他去识认便了。"昌期道:"他又说有机密事,要面禀大人。
卑职现带他在辕门伺候。"狄公即命唤进。鲁惠仔细一看,果然是父亲鲁翔,此时也顾不得狄公在上,便奔下堂来,抱住大哭。鲁翔见了儿子,也相抱而哭。狄公叫左右劝住,细问来历。
鲁翔备言前事,与昌期所述一般。又云:"侬智高查问被掳人口中有文人秀士及有职官员,即授伪爵。知县不肯失身,改易名姓,甘为俘囚。"狄公道:"被掳不失身,具见有守。"又问:"有何机密事要说?"鲁翔道:"侬贼战败,我军获其金甲于山涧之侧,误认彼已死。不知此贼解甲脱逃,现在大理府中,复谋为乱。知县在贼中深知备细。今其降将,实知其事。
大人可即用为乡导,速除乱本,勿遗后患。"狄公听了,回顾鲁惠道:"果不出参军所料。参军真智士,而尊父实忠臣也!"
遂传令遣兵发将,星夜至大理府,务要追擒贼首侬智高。其降将姑免前此知而不首之罪,使为乡导自赎。一面令昌期回柳州任所,将前所立鲁翔墓碑仆倒;一面拨公馆与鲁翔父子安歇。
鲁翔谢了狄公,与鲁惠至公馆。此时鲁惠喜出望外,正是:树欲静而风忽宁,子欲养而亲仍在。
终天忧恨一朝舒,数载哀情今日快。
当下家人吴成也叩头称贺。少顷,昌期也来贺喜,说起联姻的事,鲁翔欢喜拜谢。昌期别过,自回柳州任所去了。鲁家父子相聚,各述别后之事。鲁翔闻家乡又寇警,不知家眷如何?
又闻幼子不育,楚娘出家,未免喜中一忧。
过了几日,那发去大理府的兵将,果然追获依智高解赴军前。狄公斩其首级,驰送京师献捷,表奏鲁翔被掳不屈,更探得贼中情事来报,其功足录;鲁惠孝行可嘉,才识堪用。叙功本上,又高标昌期名字。不一日,圣旨倒下:狄青加升枢密副使,班师回京;鲁翔加三级,改选京府大守;鲁惠赐进士第,除授中书舍人;昌期升任山西指挥使。各准休沐一年,然后供职。
恩命既颁,狄公即择日兴师,恰有邸报报到:朝廷因贝州妖人未平,特命潞国公文彦博督师征讨去了。狄公对鲁翔道:"文潞公老成练达,旌旗所指,小丑必灭。贤乔梓与昌指挥使既奉旨休沐,可即同归。返旆之日,潞公当已奏捷矣。"鲁翔大喜,即与鲁惠辞谢狄公,至柳州昌期任所,商议欲先教鲁惠与月仙小姐成婚,以便同行。鲁惠哭道:"母亲存亡未卜,为子的岂忍先自婚娶!"鲁翔见他孝思诚至,不忍强他。遂别了昌期,主仆三人起身先行。昌期领了家眷,随后进发。鲁翔等慢慢行至半途,早闻贝州妖贼被文潞公剿灭,河北一路已平,即趱程前进。鲁惠此时巴不得一翅飞到贝州,看母亲下落。
正是:
已喜父从天外得,还愁母向室中悲。
话分两头,且说石氏夫人自儿子去后,日夜悬望,不意妖人王则勾结妖党,据城而叛。那王则原是州里的衙役,因州官减兵粮,激变军心,他便恃着妻子胡永儿、丈母圣姑姑的妖术,乘机作乱。据城之后,纵兵丁打粮三日,城中男妇,一时惊窜。
且喜这班妖人,都奉什么天书道法的,凡系道观,不许兵丁混入。因此男妇都望着道观中躲避。那些道士道姑,又恐惹祸,认得的便留了几个,不认得的一概推出。当下石氏值此大乱,只得弃了家业,与僮仆妇女辈一齐逃奔。恰遇兵丁冲过,石氏随着众人避入小巷。及至兵丁过了,回看僮妇辈都已失散。
独自一个,一头哭,一头走,见有一般逃难的妇女说道:"前面女贞观中可避。"石氏随行逐队,奔至观前,只见个老道姑正在那里关门。石氏先挨身而入,众妇齐欲挨入。道姑嚷道:"我这里躲的人多了,安着你们不下!"众妇哪里肯去。
道姑道不由分说,竟把门关上。只有石氏先挨在里面,抵死不肯出去。道姑道:"你要住,也须问我观主肯不肯?"石氏道:"我自去拜求你观主。"便随着老道姑走进法堂。果然先有许多避难的女人,东一堆西一簇地住着。法堂中间,有一少年美貌的道姑端坐在云床上,望之俨如仙子。石氏方欲上前叩求,仔细一看,呀!那道姑不是别人,却就是咸氏楚娘。原来此观即清修院,楚娘自被石氏逼逐至此出家,众道姑见她聪明能事,因遂推她为主,每事要请问她。不想石氏今日恰好避将入来,与她劈面相逢,好生惭愧。看官,你道当初石氏把她恁般逼逐,如今倒来相投,若楚娘是个没器量的,就要做出许多报复的光景来了。哪晓楚娘温厚性成,平日只感夫主之恩,公子之德,并不记夫人之怨。那日见石氏避难而来,忙下云床拜见,婉言问慰。石氏告以相投之意,楚娘欣然款留。石氏倒甚不过意。
有词为证:
逢狭路,无生路,夫人此日心惊怖。旧仇若报命难全,追悔从前予太妒。求遮护,蒙遮护,何意贤卿不记过?冤家今变作恩人,服彼汪洋真大度!三日后,外面打粮的兵已定,观中避难妇女渐皆归去。石氏也想归家,不料家中因没人看守,竟被兵丁占住,无家可归。
亲戚亦俱逃散,无可投奔。石氏号啕大哭。楚娘再三劝道:"夫人且住在此,安心静待,不必过伤!"石氏感谢,权且住下。不意妖人闻各道观俱容留闲人在内躲避,出示禁约。兵丁借此为由,不时敲门打户的来查问。众道姑怕事,都劝楚娘打发石氏出去。石氏十分着急,楚娘心生一计,教石氏换了道装,也扮作道姑,掩人耳目。然虽如此,到底怀着鬼胎。却喜妖母圣姑姑是极奉九天玄女的,一日偶从观前经过,见有玄女圣像,下车瞻礼。因发告示一道,张挂观门,不许闲人混扰。多亏这机缘,观中没人打搅,不但石氏得安心借住,连楚娘也得清净焚修。正是:魔头化作好星辰,霜雪丛中一线春。
岂是妖狐能护法,只因天相吉人身。
石氏借住观中,并丈夫灵座亦设在观中,日夕拜祷,愿孩儿鲁惠路途安稳,早得还乡。楚娘亦不时祷告。直至五年之后,文潞公统兵前来,方灭了妖贼,恢复城池。破城之日,即出榜安民,城中安堵。此时石氏意欲归家,奈房屋被乱兵作践了几年,甚费修理,婢仆又都散失,难以独居。只得仍住观中,候鲁惠回来计议。
却说鲁家主仆三人,星夜赶回贝州。但见一路荒烟衰草,人迹甚稀,确是乱离后的景象,不胜伤感。到得家中,仅存败壁颓垣,并没个人影。欲向邻里问信,亦无一人在者。鲁惠见这光景,只道母亲凶多吉少,放声大哭。鲁翔道:"且莫哭,你说楚娘在什么道观中出家,今不知还在否?若彼还在,必知我家消息,何不往问之 !"鲁惠依命,遂一齐奔至清修院来。
那日恰值下元令节,楚娘在观中设斋追荐夫主,正与石氏在灵座前拜祭。忽叩门声甚急,老道姑开了门。鲁翔先入,石氏看见,吃了一惊,大叫道:"活鬼出现了!"举步欲奔,却早吓倒在地。还是楚娘有些胆识,把手中拂子指着鲁翔道:"老爷阴灵不泯,当早生天界,不必白日现形,以示怪异。"鲁翔道:"哪里说起,我是活人。"随后惠鲁、吴成也到。鲁惠见母亲在此,方才大喜,忙上前扶起道:"母亲勿惊,孩儿在此。父亲已生还。前日凶信,乃讹传耳!"石氏与楚娘听说,才定了心神。四人相对大哭。哭罢,即撤去灵座,各诉别后之事,转悲为喜。众道姑莫不啧啧称异。正是:只道阴魂显圣,谁料真身复还。
岂比鹤归华表,宛如凤返丹山。
鲁翔收拾住房,重买婢仆,多将金帛酬谢道姑,接取夫人归家,并欲接楚娘回去。楚娘不肯道:"我今已入玄门,岂可复归绣阁。"石氏道:"当初都是我不明道理,致你身入玄门。
五年以来,反蒙你许多看顾,使我愧悔无及。今日正该同享荣华,你若不肯同去,我又何颜独归!"鲁翔道:"夫人既如此说,你不可推却。"鲁惠又再三敦请,楚娘方允诺,拜了神像,谢了道伴,改装同归。自此石氏厚待楚娘,不似前番妒忌了。
过了几日,昌期家眷亦归。鲁翔择吉行礼,迎娶月仙小姐与鲁惠成婚。昌家奁具之丰,鲁家花烛之盛,自不必说。合卺后,鲁惠细觑仙姿,真个似玉如花。月仙见鲁惠紫袍纱帽,神采焕发,比前身穿缟素、面带愁容时,又大不同。二人你贪我悦,双双同入罗帏,枕边叙起昔年题诗写扇之事,愈相敬爱。
此夜恩情,十分美满。正是:
欢联双玉,喜见三星。昔日重泉有泪,未暇求凰;今朝风树无悲,欣然跨凤。向者赠诗,已识天朝升孝秀;兹焉应谶。
果然帝里达声名。淑女主蘩,庆与椿庭并永;佳人缔萝茑,乐偕萱树俱深。枝称连理正相宜,结绾同心真不爽。
不说鲁惠夫妻恩爱,且说楚娘出家过了一番,今虽复归,尘心已净,凡事都看得恬淡了。只有亡儿鲁意,时常动念。那裹尸剩下的半条白凤裙,一向留着,每每对之堕泪。一日因昌家有人来问候小姐,说起昌期身边有个宠婢怀孕,前夜已生一子,老夫妇两个甚是欢喜。楚娘闻知,又触动了思念亡儿的念头,便取出那半条凤裙来看了流涕。正悲伤间,适月仙进房来闲话,楚娘拭泪相迎。月仙一见此裙,即取来细细展玩,口中嗟呀不已,问道:"这半条裙是哪里来的?"楚娘道:"原是我自穿的。七年前裂下半条,裹了亡儿去,留此半条以为记忆。"
月仙听说,连声道奇。楚娘道:"有何奇处?"月仙道:"我也有半条,恰好与此一样的。"便叫丫鬟快去取来看。少顷取至,楚娘展开细看,好生惊讶。再把那半条来一配,恰正是一条。大惊道:"这分明就是我裹儿的,如何却在小姐处?"月仙道:"便是有这些奇处!"楚娘道:"此必当日掩埋亡儿之时,被人偷此半裙去卖,因而宅上卖得!"月仙摇头道:"我家买的,正不独一裙!"楚娘道:"还有何物?"月仙沉吟半晌,问道:"当时小叔死了,拿去何处掩埋的?"楚娘道:"着吴成拿去义坛上掩埋的。"月仙道:"二娘可曾自去看埋?"楚娘道:"我那时生产未满月,不便出门。大公子亦不忍去看,只着吴成送去。又值这日星辰不利,不曾埋,放在坛上人家屋后。明日去埋时,那坛上人已替我家埋好了。"月仙义问道:"这坛上埋人的,可是叫刘二?"楚娘想了一想道:"记得当初吴成来回复,正说是什么刘二。小姐问他则什?"月仙听罢,拍掌道:"奇哉,奇哉!如此说起来,莫非小叔竟不曾死!"
楚娘大惊道:"如何不曾死?"月仙道:"不瞒二娘说,我那幼弟似儿,实非我父母所生。当初母亲未至爹爹任所之时,有个常来走动的赵婆,抱一个两三月的小孩子来,说是义坛上人刘二所生,因无力养育,要卖与人。母亲见他生得清秀,自己又无子,遂将钱十五贯买了,取名似儿,雇个乳娘领着,携至爹爹任所。爹爹甚喜之,竟如亲生一般。今年正是七岁,且自聪明可爱,这半条凤裙就是裹那孩子来的。因我爱这凤儿绣得好,故留我处。今裙既系二娘之物,孩子又从刘二处来,莫非我家的似儿就是你的亲儿么?"楚娘听言,半信半疑道:"想刘二当初只为要偷这半条裙,故不等我家人去看埋,竟先埋了。
如今裙使是我的,孩子或者原是他的也未可知。"月仙道:"二娘勿疑,此子必非刘二所生!只看他相貌与我相公无二,若非兄弟,何相像至此。但不知既死如何复生?此中必更有故。
今只唤那刘二与赵婆来问,便知端的。"楚娘道:"说得是!"
遂把这话述向鲁翔与夫人听了,月仙也对鲁惠说知,俱各惊异。
忙令吴成去唤刘二,月仙亦传谕家人季信要唤那赵婆。次日,季信回复:"赵婆已死。"吴成却寻得刘二来。鲁翔、鲁惠细细问之,果然那昌家公子,就是鲁家公子重活转来的。
看官听说:一个未满月的孩子,出痘死了,如何又会活?
即使活了,那刘二怎不来鲁衙报喜讨赏,却把去卖与人?原来其中有个缘故。凡痘花都要避风,偏有一种名"紫金痘"者,倒要透风。若透了些风,便浆满气足,不药而愈,若只藏他在暖房,风缝不透,反弄坏了。这种奇痘出的也少,就有出的,医人也不识。昔有神医叫做周广,能识此痘,可惜不曾明白传示后人,所以人多未晓。当日鲁意出的,正是此种痘,被医生误事,只顾教他避风,弄得昏晕了去。倒亏这一昏晕,人只道他已死,把蒲包包了,拿去义坛上,又不便埋,放在刘二屋后,那时的风,却也透得爽利了。到晚间,刘二忽闻屋后孩子哭声,吓了一跳,急呼老婆同去看,只见蒲包在那里动。解开看时,那孩子已活。大家都道奇怪。刘二叫老婆抱起,正待要去报知鲁衙,恰值他相识的赵媒婆走来,说知其故。赵婆说:"吾闻兽家大夫人妒忌,此儿是小夫人所生,原是要他死不要他活的。
今若抱去还他,不讨得好,反断送了孩子。不如瞒着鲁家,待我替你另寻个好人家抚养去,倒赚得几贯钱。"刘二依言,把孩子付老婆乳哺,一面将空蒲包埋了,瞒过吴成。隔了月余,孩子痘花平复,越长得清秀了。赵婆晓得昌衙夫人无子,遂把此子仍用绣裙裹去,只说是刘二养的,卖与昌家,得钱十五贯,自取了五贯,把十贯与了刘二。后来赵婆已死,刘二也移居城外。
不想今日被吴成寻着,扯来见主人质问此事。刘二料瞒不过,只得把前后事情,备细说出。举家欢诧。鲁翔倒又把五贯钱,赏了刘二去。随即取了这两半幅裙,同着鲁惠,往见昌期,备言前事。昌期惊叹道:"死而复生,离而又合,千古奇事。
不意多见于君家父子兄弟之间,真可庆幸。"遂入内与夫人说知,呼似儿出堂拜见。
却说这似儿年虽幼稚,性极颖悟,向并不知自己是螟蛉子。
近因昌期生了个幼儿,家人们私语道:"此才是真公子,不是假公子了。"这句话落在似儿耳中,不觉惊疑,想道:"我既是假公子,我的真父母何在。"又想:"姐夫鲁惠千里奔丧,却遇生父。不知我亦有父母重逢之日否?"正疑想间,忽闻昌期叫他出去拜见亲爹,又闻说姐夫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大惊大喜,忙奔出堂,望着鲁翔便拜。鲁翔抱他起来,坐于膝上,仔细一看,果然与大儿鲁惠面庞相像。鲁惠向在昌衙时,曾见过似儿,无心中不道他与己同貌,今日细看,方知酷肖。
父子兄弟,意外重逢,好不欢喜。昌期设宴庆贺。宴罢,便叫把轿来送似儿归去。鲁翔道:"久蒙抚育,不忍遽去。今暂领归拜母,仍当趋侍左右。"昌期笑道:"令郎久离膝下,今日正当珠还合浦,岂可复使郑六生儿盛九当乎!"鲁翔听说也笑起来,遂命似儿拜谢了恩父恩母,领归家中。楚娘见了,又喜又悲,一时哭笑都有。石氏也抚摩欢喜。月仙道:"二娘,你看他兄弟二人,可不是一般面貌么?我昔年曾题一词,末云:'疑是一爹娘,偶然拆雁行。'不想竟猜着了。"众人听说,尽皆称异。正是:奇情种种,怪事咄咄。冢中非父,不难将李代桃;包内无儿,幻在以虚作实。偶然道着拆雁词,猜得如神;忽地相遭半凤裙,凑来恰一。嫂子就是姐姐,亲外加亲;姊丈竟是哥哥,戚上添戚。幼弟莫非小叔,月仙向本生疑;舅爷与我同胞,鲁惠今才省得。再来转世未为奇,暗里回生料不出。
当日大排喜筵,合家称贺。自此似儿仍名鲁意,原常到昌家来往。
至明年,鲁昌二家,各携家眷赴任。鲁翔做了三年官,即上表乞休,悠游林下,训课幼子。鲁惠以狄公荐,累迁至龙图阁待制,母妻俱膺封诰。鲁意勤学孝弟,有阿兄之风,年十六即成进土,联姻贵室,后来功名显达。楚娘亦受荣封。昌期官至经略,以军功子孙世袭指挥使,与鲁家世为姻好。
这段话,亲能见子之荣,子能侍亲之老,孝子之情大慰。
《诗经南陔》之篇,乃孝子思养父母而作。其文偶阙,后来束析日虽有补亡之诗,然但补其文,未能补其情。今请以此补之,故名之曰"补陔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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