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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魔罗汉第二尊
马鸣尊者,忘其姓氏,不知何许人。初闻富那夜奢得佛法真传,在波罗国设教,弟子纷纷宗其法旨。亦促装往拜其门,愿受戒披剃。夜奢见其远来意诚,遂纳为门下,教之云:"方法本闲群生自闹,二能于有用,用中无用;无功,功上施功,则如来宗旨思过半矣。"尊者在夜奢门下,不恃寸长,不矜片善,只一味将师道心解力行。积久扁有妙悟。
一旦辞师求去。夜奢问曰:"青冥罔象意何如,无影无踪见也么?"马鸣答曰:"土人会吸三江水,木女能吹六段歌。"夜奢闻言叹曰:"不意此子勘破真宗,度越寻常万万矣。所谓雪中月色天然妙,霜后芦花分外奇也。"又曰:"离朱有意,白浪徒尔滔天,象罔无心,明珠忽然在掌,此子是也。"
尊者得了夜奢禅师法旨,径至华氏国聚徒演教,转妙法轮。尝谓弟子曰:"满眼见色,满耳闻声,不堕不坏,方成声色。"又妙诀曰:
孤猿叫落中岩月,野客吟残半夜灯。
此景此时谁会得,白云深处坐禅僧。
一日,尊者正在登坛讲经,忽见一皓首老人头戴员巾,身穿素服,手执扶筇,远来相谒。行至经坛,即仆地不见,俄顷,地皮迸裂,突兀,其中涌出一个金人,叉手向尊者作礼,不霎时,金色人又化成一娇女子,袅娜经过经筵而歌曰:
风动心摇树,云生性起尘。
若明今日事,昧却本来人。
女子歌毕,飘然而去,只馀香馥馥袭人。尊者见其动静如此,谓弟子曰:"此怪也。抱有神通,少顷必来与我比较法力,汝等且坐以待之。"不移时,只见天地晦冥,风雨大至,空中现出一条金龙,奋发神威,震动山岳,前来摇撼尊者。众徒惊怖,措躬无地。尊者曰:"无畏汝也。我自能降之。"尊者只巍然经筵端坐,眼中不知天地暗,不知空中雨,亦不知龙飞山岳震。习定有常,故投之至变不惊,扰之至繁不乱也,不必诵经作法。卒而魔事息灭,不能损尊者分毫。
怪物灵通伎俩多,金人变幻作娇娥。
飞龙矫矫惊山岳,尊者神翔宇太和。
越七日,前怪变作一小虫,伏形于尊者座下。尊者知是魔之小变,遂以手取之,示众弟子曰:"此魔本欲窃听吾法,以私淑其身,故初变为金人,为女子,再变为震憾神物,三变为潜形小虫,谲诈如此。"众人兢欲祛灭之,尊者曰:"不可。彼来本为听经,非为嫁祸,汝辈必欲祛灭之,是待物不洪而阻其向道之机也。"徐谓小虫曰:"吾不伤汝生,不灭汝形,放汝回去。汝若诚心归依三宝,吾为汝说法,即得超悟,何乃自苦如此?"魔闻尊者言,驰出门外,现出本形,进曰:
脱下白狐袄,重穿花鹿裳。
外仪新改换,唯命可升堂。
叉手向尊者作礼,忏谢前过,尊者欣而受之。问曰:"汝名为谁?"答曰:"我名伽毗摩罗,华氏国经年修持,未得上人指点,今闻禅师远来开讲,故来听受,求为脱化。"尊者曰:"汝既有心听经,何为幻形三变?"伽毗曰:"弟子粗知神通,但未得如来正法。闻释家之道,以习定为入门,目中不见外头景物,太宇忘却面前变态,始为真定。弟子初见禅师,必如此三变者,非为絮长较短,试尊者素养禅心何如耳。经云:见五蕴皆空,与□□般若,得一心寂灭,始大涅。"尊者曰:"假饶当时心动,汝则何为?"伽毗曰:"动则修养未至,于玄关尚隔几重,彼方师人不暇,何能师我,未有明心见性掸师,悟超上乘,远游四方演教,而返受变于物者也。"尊音曰:"恐汝口不符心,倘技得逞,将肆害不赀矣。"伽毗曰:"某若肆害,何在言修,师若受害,不足言佛矣。"尊者曰:"汝夏有何能?"对曰:"无能。"尊者曰:"佛从无中来,灭向无中去,太宇既无能,住了真无处。汝既是佛,何消问我?"伽毗曰:"弟子片长,能化巨海。"尊者曰:"此水底蚊龙事也。化巨海则伤损物业必多,吾如来慈悲大愿,专喜普济众生,子能虽高,吾不取也。且问汝能化海,亦能性海耶?"伽毗技能化海,自谓伎俩称奇矣,及闻尊青所不取化海之故,觉己所长卑卑不足论矣。乃弃其所能,请问性海之旨。尊者曰:"涵弘有容者,海也;翕顺有常者,性也。吾所谓性海者;岂有他哉,能令山河大地三昧六神皆由此发现是也。"伽毗殷殷求教,正愤之可启,悱之可发者也。及闻尊者性海一点,即心领神悟,器理融而力一,觉昔日所长,仅仅水皮击棒,冷火熔金者也,遂恳求剃度。伽毗能于言语外觅神理,象数外悟真诠,儒者所谓中人以上,可以语之也。马鸣尊者遂以如来正法付之行持,所谓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也。其偈云:
隐显即本性,明暗元无二。
今付悟了法,非取亦非离。
尊者说偈毕,即挺身跃入空中,现出一轮红日,照耀大千世界。所谓本来面目认真放大毫光是也。次后复降经筵,众弟子拜求普济,尊者为说数言曰:
见道方修佛,不见复何修。佛性如空虚,空虚何所有。
遍现修佛者,拨火觅浮沤。但看弄傀儡,线断一齐休。
弟子闻言,未及称耐,尊者已奄然圆寂,周显王三十七年也。有诗为证:
性灵见了行完成,备作西方伟圣人。
三尺灵光驰汉表,阎浮遗下一委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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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回 道童骑鹤闯妖氛 梵志惺庵留幻法
话说道士与尊者阐明真宗,僧道众信各各开悟,都说两教原自合一。国王传令旨,斋供了道士,给赐了众僧。当时见闻的,也有披缁入释门,也有簪冠投道教,尊者与玄隐俱各指示各人入门路径,各各感叹称扬。道场既完,玄隐便驾青鸾,回归洞府。只见洞门深锁,不见了道童、白鹤。把慧眼四顾,屈指一推,道了一声:"呀!道童误入旁门,白鹤倦投蜃腹。虽然是邪魅迷真,却也是他贪痴被诱,本当敕援归正,一则道童有误入旁门之难,一则丹鼎有铅汞将成之功。且效羲皇,北窗高卧。"后有驻玄隐修真乐处七言四句。
诗曰:
快活仙家远俗尘,茅庵草舍养精神。
任他童鹤迷邪魅,且作羲皇枕上人。
话说道童骑鹤,蹁跹云汉,只因领师旨锁闭洞门,那青鸾先去,他与鹤未逐鸾飞。一时离了海岛,在那半空观望景致。只见那空中楼阁重叠,树木森森,不说洞府之居,俨似神仙之宅。乘鹤径投,哪里是雕梁画栋?睁睛去望,原来是气化虚形。却不是别物,乃是雉鸟化生的海蜃,邪迷逞弄的妖氛。楼台尽皆幻设,树木都是诡装,引那鸟倦投林,便张喉吸腹。那蜃也不知是道童人类、灵机应物,怎肯与蜃吸吞?两各浑搅争强。毕竟人强物弱,闹不过人。故道童得鞭鹤仍出蜃口,登得海岸。却把个精神被蜃争夺耗散,那白鹤也力倦心疲,俱在海岸上喘息。有分教:
邪魅迷却真常性,万种因缘变化生。
却说天地生育万物,既有个阴阳消长的道理,便有个胎卵湿化的根因。乃人从胎类,禽属卵生。一切昆虫或因湿化。人在胎生,那上一等王侯卿相,或是神圣临凡,或是星辰下降。又一等富贵中人,多福多寿,或是善人转化,或是忠孝脱生。那最下的一等,疲癃残疾,困苦刑伤。纵然说五行是坎坷,二所乖张,却也多有心地黯淡,过恶昭彰。若不知改行从善,把心地明正,这阴阳五行,却也真个奇怪,不变转在自身,就更张在后代。世间既有这阴阳变转的道理,就在个主宰这道理的圣神。故此冥冥中有个掌脱化死的主者。只说这国度,海隅有一地方,名唤惺惺里。里中有一姓卜之家,人尸众多。那渔父笑不老便是其族。只为他夫妇捕鱼资生,一时感发善心,放生活鱼,冥冥就遇着神僧,与他个舍利宝贝,进献国王,赏了他金银归家,改了这捕鱼生理,做些有本营业。
却说这卜老有个族弟,名唤卜公平,只因他心地浅窄,行事刻薄,村里起了这个姓名。卜老年近五旬,尚然乏嗣。冥司掌管脱化主者,一日检阅善恶簿中,观见渔父积善根由,得了神僧舍利致富,乃道:"此等善良,一富未足以报。"及查卜公平,无甚过恶,只为心地不明,行事刻薄,便道:"此等宁无报应?"乃查他二人后嗣,俱该不绝,遂于脱生簿上注笔:"卜公平将雉化蜃为他后嗣。卜渔父把迷蜃鹤作他儿郎。"注定生期,令投胎舍。为何把这两种脱化?只因蜃逞妖弄诡于生前,便教暗幽冥于再世。那鹤本白海岛,素有清修,既从羽化,免堕卵生。又因渔父善念感召,卜公平刻薄因由,报应昭彰,诚为可畏,后有叹蜃狡脱化一词《黄莺儿》道:
蜃气化为楼,诳飞禽,吸入喉。亭台花榭皆虚谬,飞鹤倦投,道童误游。险些儿做他粮糗。转轮愁,狡奸脱化,顽钝没来由。
却说白鹤与海蜃俱化。道童见白鹤望空扬去,也只道他回归海岛,自己一个被那蜃气夺蔽真灵,终日海上往来。却遇着一个道者,乃海上修行之辈,他连毛发,若似全真;剃髭须,又同长老。想是半从释教半从仙,半悟禅机半悟道。这道者游方海上,遍谒村中,到得这惺惺里,却遇着卜公平老者正产一男,生下来浑浑沌沌,夫妇心情不喜。见了道者入门,忙延他上坐,乃问道:"师父何方来的?何姓何名?有何道术?"道者答道:"小道边海人氏,法名梵志,只因指甲修长,人都呼我'长爪梵志'。若论道术,有呼风唤雨之能,倒海移山之法,只因我两教双修,又好些旁门外术,故此未成正果。昨游海岸,到得贵村,见有毫气漫空,却从善人居屋上出,知必有好事在门,因此来一则抄化,一则访贤。"卜老答道:"正是。日前我族间生一子,清标雅致,只是略有些瘦弱。我也产了一个儿郎,却浑浑沌沌,似一个顽钝之子。不知这是何说?"梵志笑道:"小道善医调,管你这瘦弱的强壮,蒙懂的聪明。"卜老大喜,便留在家供养。
一日遍会里中亲友,各捐金钱,盖造一庵,名唤惺惺庵。怎唤做惺惺庵?只因里唤惺惺,使就庵同其里。惺惺之义,实乃方寸一窍通灵。这梵志住在庵中,依方调治,这顽钝之子日益昏蒙,那瘦弱之男尤然憔瘁。心下思量良药,却好正行海上,寻取仙方,遇着一个道童,行走到来,向梵志稽首。梵志问其来历。道童却是蜃气蔽了灵机,不能应变,便把笑和尚指为师,说道:"自幼出家随僧,迷失父母籍贯。"梵志见其伶俐,乃留在惺惺庵,收为弟子,教他些障眼幻法。这道童却也心地聪明,都是妖蜃邪魔在腹,那移变幻甚精。梵志一日见医两子不效,久住意懒心灰。又见道童法术倒比师高妙几倍,思量携了徒弟远去游方,又恐笑和尚来寻道童。于是心生一计,对道童说道:"你随我日久,学法颇精,但你师父来寻不便。我与你且离此地,前往别方修行。只是这卜老等爱厚未酬,二老之子药医不效。我欲小试一法,使他不疑不怪,方与汝去。"道童答道:"师父要行何等之法?"梵志道:"必须把他两个小子病根除去,得些金宝谢他,方才快乐。"道童道:"这有何难广却好两个雀儿在屋檐飞跃,道童把气一吹,那雀儿顷刻跳下地来,变化两个孩子。一个肥胖胖,跳钻钻;一个俊聪聪,伶俐俐。道童喝道:"速去遮瞒了来。"只见二雀变的孩子飞空去了。梵志喝彩称妙。他却也就念动咒语,平地下裂一穴,拥出金银无数。
师徒正笑间,只见庵门外,一个渔父,一个卜公平,同着三五会友,笑嘻嘻进庵来,见了梵志师徒,又见满地金银,这几个人利欲心动,你抢我袖,便忘了亲友情分,几乎争殴起来。抢夺了一会,去的去,留的留,渔父与卜老方才称谢梵志道:"师父好妙剂,好药方!两家孩子俱病愈,就如换了个人一般。不是师父建此庵,我们怎得这许多金宝尸梵志随答道:"正是。小道久在贵地,多承供养,无因报答。天教二位令郎病愈,且赐许多金银,足以酬谢列位高情。今日良辰,欲要携徒前往名山洞府,访拜高贤。"众人苦留。梵志只是要行。留的是金银,动了众人心。梵志当时拜辞了众老,携着道童前去,又恐笑和尚赶徒弟,乃留下一种幻法。他怎知道童妄说旧禅师,幻法空留遗笑柄。梵志与道童伪弄的机巧,不但使人喜喜欢欢离别,且令众老各各忘义抢争。后人有叹利欲动人世法障眼一词,乃是《沁园春》词曰:
世道堪嗤,利名可知。金银未见,甚契阔情爱,抖然物欲,动心贪痴。那顾亲朋,争少攘多,恨力绵势弱,一脚踢倒道心思。且遂却,我眼前富有,管甚奸欺!
按下梵志携着道童离惺惺里前行。且说尊者,白道场圆满,国王赏赐了渔父,把舍利于建塔安瘗了。一日朝会大众,只见丹陛之前,尊者立地,口称辞王东游行度。国王问道:"子欲行度,当于何所?"尊者答曰:"臣僧随方而化,因类而度,无有成心,安有预所?"王曰:"汝试说明,予因知汝去向。"尊者把慧眼一观,乃答曰:"臣僧行度,多在东方,去来有日,愿王保爱圣躬,毋忘调摄。"国王首肯。于是尊者稽首辞王,收拾衣钵,择日启行。当时门下有四个徒弟,尊者只欲带一个随行,乃设一问难以试。却将手内数珠,唤四徒近前,说道:"汝等随吾日久,个个体爱,但东行不能俱随,欲同一个外游。今以禅机为试,汝等说是何物。"当时一徒名唤元湛,答道:"师父手中却是数珠儿。"一徒名唤元同,答道:"师父手中却是菩提子。"一徒名唤元空,答道:"师父手中却是念头儿。"一徒名唤元通,答道:"师父手中却是不忘佛。"尊者听毕,乃令三徒侍奉香火,共守常住,只带元通一人随行。三徒不乐。尊者道:"汝等三人不须怀愠,后有继吾东度僧人,汝等因缘,终成再劫。"三徒各各惟命。至期良辰,乃辞朝及诸宰职并僧俗人等,出了国门,望东前进。后有五言八句赞叹尊者东度胜举。
诗曰:
世俗染多迷,何独东印度。
各具明镜台,苦被红尘误。
尊者大慈悲,指引光明路。
愿佛一朝新,而无有恐怖。
九九老人读记,有七言八句赞功德。
诗曰:
莫言东度事荒唐,缚魅驱邪正五常。
悖理乱伦归孝悌,移风易俗乐羲皇。
格心何用弓刀力,化善须知笔舌强。
更有虔诚勤礼拜,敬天敬地敬君王。
话说玄隐道士高卧北窗,忽然觉来,想起童鹤未归,乃唤青鸾近前,嘱咐道:"误入蜃氛,固是道童;翱翔住翮,却乃白鹤。你与他两个同逍遥吾门,今他迷却故乡,你宁无拯救?"那青鸾听得仙旨,即便六翮凌空,片时到地。在那海岸左眄右顾,白鹤杏无踪迹。道童却在惺惺庵。乃一翅飞来,直到庵前,未提防梵志已留幻法,道童久离庵门,偶然绊索飞来,把个青鸾两翅双足,牢拴紧缚,挣扎不脱。那看守惺惺庵火居道人,忙将青鸾捉住,剪了翅儿,阶前畜养。这正是:
邪氛迷去千年鹤,幻法牢拴两翅鸾。
不是圣僧行普度,山中怎得好音传?
且说尊者与元通弟子自出东郭,望前行走,到得一村落人家。这村落,左环高山,右临瀚海。尊者与元通见了,说道:"你看这村人家,树木森森,风烟荡荡,山明水秀,犬吠鸡鸣,却也好个村落!"元通答道:"果是好个村落。"怎见得?但见:
苍苍山绕屋左,玉壁何殊;茫茫水演居右,银河浑似。绿树拥出,青烟缥缈,绳枢瓮牖;碧波横飞,白雾萦回,东岸西洋。鸟韵铿锵,应谷声,和律吕;鱼鳞闪烁,翻锦浪,鼓精神。樵子渔夫,东歌西唱;山光水色,朝变夕更。都铺叙的满村景致,足见的一境风光。且是径通大道,往来何必问津;只见庵闭重门,清幽可堪寄旅。
尊者与元通走到村口,不见居人,但深入林间,只见一座茅庵,门悬一匾,上写着"惺惺庵"。尊者乃令元通击门。庵中忽应声开户,却是一个火居道人。见了尊者师徒,便请人内堂里坐。尊者瞻礼圣像,道人随捧出清茶。尊者接茶在手,便问:"此庵何人所建?何宅香火?"道人答道:"这庵昔有位道者,在这乡村化缘进道,村间檀越发心,盖造这庵,与他栖止。他居此日久心烦,日前辞了村里众檀越,往东去了。"尊者问道:"道者讲的何道?"道人答道:"他随人询问,应对却也不穷,只是法术果然高妙,神通真个不凡。他有呼风唤雨之能,倒海移山之术,不是那平常挂单僧人,岂同而今化缘道士。"尊者听了,微微笑容,问道:"你这村间,却是哪个檀越重僧?哪个善人庵主?小僧师徒路过此间,也要拜访一二高贤。"正说间,只见庵外一叟走进门来。见了尊者,便施礼问道:"二位长老从何方来?要往何处去?哪寺院出家?甚姓名呼唤?"尊者不言。元通乃答道:"贫僧打从南印度国中而来,要往东印度国内而去。自幼本国出家,名号不敢隐讳,偶造宝庵,不胜轻妄。请问老施主高姓大名?"老叟答道:"老夫姓卜名公平,这村间,只因往年来了一位道者,深有道术德行,在此化缘。我们几个道友,盖造此庵与他栖止。近来因他收留一个迷失道童,教习他些幻法,被人识破,故此辞别这方,往东去了。"元通笑道:"适才道人甚夸他法术高妙,老叟因何说他幻法?"卜公平笑道:"比如老夫产了一子,甚是顽钝,他道能医,日久不愈。乃设幻法把个雀儿变做孩子,哄诱我家。一时甚喜,及他离庵去远,这孩子即露本相。又道久扰我辈,平地现出金银,诱哄我们争夺一番,也待他去远,俱是些砖石。故此这道者,损了一去之名。若犹在此,有何面目尸尊者听得不言,只是微微而笑。元通乃向卜叟问道:"叟!孩子如今却如何?"卜叟答道:"犬子只是浑浑沌沌,蒙然不晓。"元通道:"医此何难!"卜叟笑道:"日前道者也是此话。师父你又来调谎。"元通答道:"本僧不敢欺诈。古人说得好:'大病用功,小病用药。'若叟孩子这恙,可以不药而愈。"卜叟听说大喜,便留尊者师徒在庵居住。次日众老齐来探望。却好渔父在内,他认得尊者,乃道:"原来是道场主坛的师父。且问治疗孩子何方?"元通又把前话说出。尊者笑向元通说道:"徒弟说差了。两个小孩子,既不用药,却行何功?"元通答道:"药既不用,功自有方。"乃向尊者面前,把胸上一摸,尊者点首。却是何义,下回自晓。
出版说明
人民文学出版社,《老残游记》,1998年4月版,全一册
《老残游记》二十回,一九○三年发表于《绣像小说》半月刊,至十三回因故中止,后续载于《天津日日新闻》,原署鸿都百炼生著。作者的真名叫刘鹗,字铁云,清末江苏丹徒人,生于一八五七年,卒于一九○九年。他出身于一个封建官僚的家庭,却无意于以科举博取功名,懂得算学、医药、治河等实际学问。曾先后在河道总督吴大⑸蕉哺д抨状ψ髂槐觯锇熘位乒こ蹋玫胶艽蟮纳S衷蚯逋⒔ㄒ榻柰庾市酥贰⒖缮轿髅嚎螅虑樗浞蔷躔适职斐桑诘酃饕辶星慷晕夜⑹禹耥瘢嗣裢鸬锈榈氖焙颍庵植幌в兴鹬魅ㄒ晕で逋⒏嗤持蔚闹髡牛约シ慈嗣竦睦婧驮竿毂荒课昂杭椤薄A躔室仓找虿坏弥居谇逋ⅲザ蹋泄啻未窗焓狄档募苹詈蠖家灰还橛谑О堋8樱ㄒ痪拧稹鹉辏┮搴屯攀缕穑斯秩氡本躔氏蛄旱锰执⑺冢杵紧芯郑哉癖本┘⒗АR痪拧鸢四昵逋⒓匆运绞鄄炙谧锛右源叮鞣判陆文昶咴虏∷烙诘匣唇裎诼衬酒耄BR>
《老残游记》是刘鹗晚年写的一部小说,成于一九○六年。书中借老残的游历见闻,对当时吏治的黑暗痛加攻击,揭发了所谓"不要钱"的"清官",其实是一些"急于做大官"(第六回)不惜杀民邀功、用人血染红顶子的刽子手。客观上帮助人民认识到对整个官僚集团是不能寄以任何希望的。这里反映出作者同情民生疾苦的比较进步的一面。但他的基本政治观却是落后的,甚而是反动的。他坚决拥护封建统治,对帝国主义国家的侵略本质缺乏认识,反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和义和团的反侵略斗争,这在书中也有明显的表现。因之,《老残游记》是一部瑕瑜互见的书。
本书流行五十年来,拥有相当广泛的读者。许多人都称道它的文字艺术,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也赞说:"叙景状物,时有可观。"作为一部艺术作品来看,无论在语言的运用上、在对生活的观察上、在细节的描绘上,都看得出作者不愿因袭、追求创造的精神。与晚清的同类小说相较,艺术上的成就是比较卓越的。
今年恰值刘鹗诞生一百周年,我们整理出版《老残游记》,既以表示对作者的纪念,也希望有助于对本书思想、艺术价值的进一步研讨。
这个本子是以《天津日日新闻》本为依据,参校了《绣像小说》的连载本、亚东图书馆本、艺文书房本,文字、标点都作了一番订正。为了方便阅读,加了一些简单的注释。又有《二集》六回,我们据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单行本,排作附录,没有加注。在校勘上,有各本俱误,我们据文意改动的个别地方,需要作一交代:
(一)第十一回一一八页"取已陈之刍狗而卧其下,必眯"句,"眯",《日日新闻》本作"眯",他本作"昧",据《庄子》本文改"眯"。
(二)第十七回一八二页"却拿狼皮褥子替人瑞盖腿"句,"狼皮褥子"各本俱作"虎皮毯子",与第十二、十六回所述情节不合,据前文改。
(三)第十八回一八八页"则贾家之死不由月饼可知"句,"贾家"各本俱作"魏家",据文意改。
(四)第十九回一九四页"你却先到齐东村去"句,"村"各本俱作"庄",与全书不一致,故改。
此外,书中"张宫保"、"庄宫保","魏谦"、"魏诚",但为一人而姓名错杂,我们即以《日日新闻》本初出为据,统一为"张宫保"、"魏谦"。
上述整理工作上的疏漏、错误,相信一定会有,我们期待着读者的批评、指正。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
一九五七年四月
再版后记
《老残游记》的这个校注本,初版于一九五七年。现在,我利用出版社准备改版重排的机会,通检全书,于原先的校点、注释等项,做了一番补苴罅漏的修订工作。
二十多年来,蒙各方面的读者不弃,热情惠书,匡正疏失,提供资料。如:李士钊同志示以柳凤仪当指杨保彝。杨字]龄,号凤阿,曾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主事。周宪如同志告知吕谏堂当指李秉衡。李字鉴堂,自负清廉,刚愎顽固,山东人呼之为"李二铜锤"。李、周二位和其他来信者一样,都是素昧平生,剀切赐教的盛情实在令人感佩。一般说,小说里的人物,本无须凿凿搜求"模特儿"姓甚名谁,及其为人行事。但《老残游记》稍有不同,作者有意于写"补正史之缺"的"野史",强调"事须征诸实在"(见第十三回自撰评语),不仅书里与当时政治、文化较有关系的人物实有所指,而且希望读者也能心知其所指,只是人事纠葛不能不有所顾忌,因而略变其人姓名字号的音形而已。既然研究《老残游记》的思想内容总会要涉及作者的这种表现方式,则于注释中适当指出,也就不同于无谓的穿凿了。
一般说,小说中人物引征书文,兴至意到,本无须字字株守原文,校改便属多事。然间有因字讹而文意欠亨者,这次续有校正。如第十四回第146页大段引录贾让《治河策》,"败坏城郭田庐冢墓以万数","冢"原作"家";"析砥柱","析"原作"折";"千载无患","患"原作"恙",虽各本皆然,我们还是据《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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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庄王往西岳求嗣
话说金天大吴氏十一年,有西域王灵人,姓婆名伽,表字罗玉。自一十七岁起兵,二十岁登位,国名兴林,年号妙庄,掌管三十六载。东至佛齐国,西至天竺国,南至天真国,北至遏罗国,地方三千里。文有赵震,武有褚杰,君明臣良,刑清政理,万民乐业,四海无虞。当时大赦天下。于是,立宝德皇后伯牙氏为正宫。
谁想王与皇后年俱四十并无子息,三宫六院俱亦乏嗣。庄王对皇后曰:"寡人百战千征,千辛万苦才取得一个金瓯天下,指望子孙承守,传位无穷,今日妃嫔虽多,并无太子,朕心十分烦恼,不知子童有何高见?"伯牙皇后奏曰:"和气致祥,乖气致戾。想是当年我王东征西讨,杀人大多,恐乖天和,所以致我夫妇四十已过,尚无一子传后。妾近闻得西岳华山圣帝十分灵感,凡有祈祷皆获果报。我王何不发一道旨意,差礼部掌礼官悉怛喃、支都二人前去那殿上,命僧道广建罗天大酪七日七夜,仟过生前罪葱,求嗣继后。
倘或至诚格天,求得一子,江山有靠,岂不甚美。"庄王闻奏,心中大喜,即时设朝。乃宣文丞相赵震上殿,吩咐曰:"寡人无子,要往西岳求嗣。卿可命掌礼官备办齐整,二月十九日,朕与皇后亲往行香。不得有误。"赵震领旨,即差司祭司大使悉怛喃,纪善局承务郎支都二人前往西岳庙。点起僧道五十人,自二月十二日建酪起,十九日完满,皇帝亲来行香。
二人领旨,乃急办下成都锦十正、朱佳香五十斤、高丽纸五箱,令支猪四只、太和鸡八对、曲江鱼十尾,衣锦龙荔、洞庭金桔、密云小枣,水陆珍馐,百般果品无不具备。二人带领百数校尉搬运祭礼,竟奔西岳投下。
悉怛喃将圣旨开了,宣读已毕。只见岳庙住持道士,姓安,道号志空,率众徒弟接旨。已了,即吩咐首班弟子一庐打扫岳庙中殿,选集山前山后僧道数满五十,登时勤起法器,诵符请圣,建起无量清酪。真个是:
金钟法鼓闹喧天,揭帝哆哪件件全。
僧道两边齐拜咒,庄王果是结良缘。
却说庄王一连设醮七月七夜不歇,及到十九日清晨,庄王夫妇换了洁净祭服,大将军褚杰保驾,点起羽林亲军二百名,前后护持来到岳庙下辇。掌坛道士志空俯伏接入,皇帝夫妇升殿将祭物摆开,悉但哺读祝文,支都行酒,将庄王心事一一祷罢。志空复引人诚斋阁坐下更衣,众僧道俱各叩头已毕。庄王吩咐曰:"今日为朕之事,多亏了你众人忙了七日七夜,朕若后日得子承继,决不轻慢你众人。"吩咐已罢,乃将祭奠之牲分赏给僧道去了。庄王同皇后及文武大臣一同治装回朝,将朝内大小官员俱各平升一级,命光禄司设宴,于是夫妇退人后宫去讫。
虔诚秉壁拜西华,夫妇惟求子克家。
当日杀威难忏悔,特教三女布毗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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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惊灾变汉奸投异族 上尊号满酋创雄图
话说我们中国,居亚细亚洲之东部,本为世界文明一大祖国。自从皇古时候,文化就肇有基础;唐虞时候,便蓬勃发达起来。由唐虞而周秦汉唐,更发挥光大到十分了。即如现在的日本、朝鲜、安南诸国,好像我们中国文化里生出来的儿子一般。更有那波斯、突厥、大食等国,也都受了我们中国文化的影响。再说本部的地势,东环渤海,西接沙漠,南至南海,北逾长城而连接阴山。论大岭则有南岭、北岭之二大山脉;论大河则有黄河、扬子江之二大河流;论大山则有五岳;论大湖则有五湖,真是祖宗遗下一个莫大的产业。我们做子孙的应该如何爱惜他,保护他,使他发达进步到极点。乃不料一次被五湖沙陀乱了,一次被蒙古胡元占了。到了第三次,又被这满州的旗人,不遗一兵,不折一矢,把一个几千年文明祖国,捉鸡子也似的轻轻巧巧提了过去。用夷变夏,倒置冠裳,使我们堂堂华夏,三百年不见天日,这个仇恨总真不共戴天了。可叹我们这些汉族子孙,不惟不咬牙切齿,想个复仇雪耻的方法出来,还要替虎作怅,助纣为虐,把国民的五官四体,都层层束缚起来,一齐无臭无声,倒说是太平世界,正所谓皇上是开门揖进来的一个强盗,臣下又是恶主雇下的一班狂奴。这等全没心肝的人,便千刀万剐,也不能替我们民族出丝毫儿怨气。咳,此犹是后一层说法,若从原因上追溯起来,他们的罪恶,更有伐南山之竹不能书,倾西江之水不能濯的。即如这些异族,起初原没有吞井中原的意思,不过开衅边防,图些便利而已。谁知那班大臣视同儿戏,先则养痈贻患,到了后来,见势头不对,也就乐得做人情,将故国河山当见面礼,双手奉上,博得个新朝什么公侯伯子男,心里只说可以安享富贵,不提防异族仍要寻些事故,弄得他七颠八倒,没好下场。到了死后,还要把他尊姓大名,眼睁睁的高标在二臣传上。你道是何苦自寻烦恼咧!这么说起来,都像这般丧尽天良,供奉异族,则衮衮诸公,已是早不可靠了。所望我们民族,再不可因噎废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俗语说得好,只要人手多,牌楼招过河,天下本无难事。如果处心积虑,敢作敢为,又何怕不能转弱为强,转败为盛呢?即不然,便大家同心戮力,多结几个生铁铸成的团体,人人心里都存个家可亡而国不可灭,身可死而种不可绝的主意,恁他异族强邻百般侵夺,只除我一国人都死净灭绝了,才许他得这块漫无人烟的土地,他纵有豹子心肝熊的胆,也教他打两个寒噤。看官,这些话并非我做书的嚼舌谣言,都是可凭可据,如不嫌烦琐,待我把这些新鲜事情,逐回代表出来。不但看官们可以激发志气,触动感清,并可使普天下众生,昏昏大梦从云端里一交跌醒,放出几个霹雳来,轰得那五百万贱种狂奴没处讨命,只这就是我做书的本意了。本意已明,言归正传。
话说中华大国,有位白衣徒步扫而异族的大豪杰明太祖,这个人想大家都是晓得的。他以淮西布衣,仗剑讨乱,十五年之间成了帝业,遂把异族吵乱我们中国的腥膻骚臭,一并扫除,改朝代曰明,年号曰洪武。在位三十一年,自个是四海升平,万民安乐。自太祖崩后,凡十五传,而至一位神宗皇帝。神宗本穆宗第三子,小时尚觉歧嶷,到了即位以后,他就溺于内宠,任用阉人,怠政偷安,渐成结习。朝中党派纷起,天下矿税横征,于是属国外蕃,都有觊觎之意,渐渐窥伺起来。而辽沈一带地方,满州时来侵犯,兵事尤为注意。这年当万历四十年,不料沈阳城外,出了一位媚外求荣,天民丧局的宝货。这位宝货,姓范名文程,表字宪计。本宋朝范仲淹后,移居沈阳已十二代了,却生得聪明绝世,机诈百端,经史子集,三略六韬,以及一切天文地理,都胡乱识得些儿。年近四十,所生三子,长子早死。次子承谟,三子承勋。承馍已十六,承勋尚幼,皆自己一手课读。家中田产,本系中人之资,逐年家运不辰,门庭多故,家资也就淡薄起来。偏又累试不第,日深月久,不免自怨自艾,自思自想,动了个口鹩择技的主意,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一味的长吁短叹。
说也奇怪,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那儿子承谟,见老子牢骚抑郁,大不自在,就托着腮儿去想,偏生被他想到了,慌忙跑来坐下,开口问道:"爹爹这几日愁眉不展,莫非有什么病儿了?"文程叹道:"你那里晓得为父的心事,只因家计日衰,命途多舛,这个地方,终久满洲必来骚扰。那时节进无以立足,退无以自谋,却便怎好?"承谟道:"爹爹你老人家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放看这样的智谋学术,只怕梁山泊的吴用还要让你老人家一步,怎说是进退两难呢?如今这个世界,君属臣懦,也同宋仁宗时候差不多,只可惜没有个忠义宋公明替天行道,若是有了,孩儿便与他你老投奔他去。"文程叱道:"你怎的失心疯了,拿着老子颠倒去比强盗。"承谟笑道:"你老既不肯做强盗,儿到有一条顶上的出路,其实比做强盗还安稳些。不过画虎不成,恐连狗部不像了。孩儿早已想到,只不知使得使不得。"文程道:"且说来看看。"承道道:"爹爹不是说甚么满洲么,那满洲端的了得。我替爹爹想看,我们在这中国做百姓,好比沧海之一粟,只怕今生今世,那功名富贵,瞎了眼也不会撞到我们家里来。又道是朝内无人莫作官,纵然博得一官半职,更是难安于位,到不如去投奔满州。他那皇上开衅中国,自然是采用中国人,爹爹投诚过去,把那一肚皮本事卖弄起来,还怕他不好生看待?倘若他的时来运来,竟慢慢的做了我们中国皇帝,你老岂不是一介书生,倒变了开国元勋么?"
文程起先听着,倒也出了几点冷汗,听到后来,冷汗也不出了,心里好似中了一颗石子,不由的发烧发痒,暗忖道:"我这儿子真可爱,他一猜便看,我又何尝不知道那些道理,却难为他说得痛快。《易经》上说过,二人同心,其利断金。这个机会,好道是我出头之日。"便对承谟道:"我儿之言正是。我看中国有兵无饷,有名无实,如何敌得过满州,便是区区辽沈,总逃不脱他的虎口。将来我等被擒降过去,倒不如这投诚的体面。就这么办罢。"承谟道:"可不是呢,一来可混混吃用,二来可免刀兵之累,只等着机会,便好高飞远举了。"文程父子,正谈得高兴,不提防屋顶上刮喇喇一声爆响,一阵狂风奔雷也似卷将进来。风过处,只见数条黄线往屋角上旋转有声,那远近人声鼎沸,如千军万马厮杀一般。父子两人大惊。正在踌躇之际,又是一阵爆响。这响竟非同小可,觉瓦砾如雪雹般打下。霎时间又来一片哭泣之声,父子两人忙起身开门一望,但见黄沙数丈,如雨点的往下纷落。此时正当晌午,却仰面不见天日,那远近房屋,都被大风吹倒不少,街上携儿挟女,觅母寻爷,不住的乱跑。遮莫有一个多时候,黄沙渐稀,云端里隐隐现出个赭色日头,旁边回绕看二三十个小黑日,移时黄沙四散,红日始照耀如初。那些小黑日,一直向东北方旷野上落去。
且慢,如今正是二十世纪科学时代,这些天文地理的讲究,都已-一发明,怎么我做书的又说起什么灾异来?须知这部书,是表的明末清初事迹,那时节的野蛮气习,腐败情形,自不可抹杀。便是看官们见了,也知道野蛮腐败,为害不浅呢。
且说文程看得日呆目瞪,喘息方定,因叹道:"依今日灾异而论,此方不久必有兵灾,然兵燹以后,却有人主建都之象。"承谟见话内有因,接看问道:"爹爹何以见得?"文程猛听儿子问得蹊跷,不免放出一副善观天文,兼精地理,专参六任神课的气象,摸了嘴唇上几根八字胡子,闭目凝神半晌,方文绉绉的演出一段大议论来。只见他说道:
天本乎正,人受以形。君子以有形察无形,以有气知无气,道正则形正,气变则形变。人看,禀天地之气以成形,为万物中之最得乎正者。若夫风云雷电,亦天地之气相,感而成状态也。天地之气正,则风云雷电所发现之状态,一寻常之状态而已。推而言之,即如上下一心,君臣戮力,朝无虚位,野无游民,是人皆得天地之正气者,无复佥人宵小,祸国殃民,其道一也。倘或天地之气变,则风云雷雨所发现之状态,必有种种飘忽奔腾之怪象。推而言之,亦犹庸君主国,奸佞专权,君子道消,小人道长,是人皆触天地之戾气者,于是四方多难,国困民穷,其道又一也。迩年以来,纲维纵驰,名实淆混,套贼跳梁于陕右,上蛮猖摄于辽西,贡市属国,复鸱张虎视于宣大,而皇上本深居静慑,罔有所闻;臣下复粉饰太平,一无所措,奇穷怨毒之气,上千天地之怒,故借灾变发现之,以示警也。其黑日落于东北方者,当应在满洲扫荡诸部,定平辽沈,后来之结果,黑日既落,红日复朗,照耀此地者,或此地后来为满州建都之地也。
文程说完,承谟大喜道:"爹爹委实识得望气,此说是必定灵的。只是这样说去,满洲必有统一中原之日,我们先前所议,宜趁此机会,做去方好。"文程道:"你直如此性急,也须料理家事,收拾细软,方可动身。虽说是僻处边防,没人知道我的姓名,阀阅总要秘密些儿,以防远方亲戚晓得。到了满洲,受了官职,那就不怕了。"承谟亦点头称是。这且放下慢表。
如今虽说那满洲的历史,原来中国关东以北,有一种民族,向为我们汉族的仇敌。那民族起身内蒙古之斡难河,并吞亚洲之半,及欧洲之东北方。创建一个大国,叫做蒙古。他那国里的皇上,呼为酋长。从前有个酋长,姓奇渥温,名铁木真,就是蒙古人呼为成吉思汗的。他闯入我们中国,灭了宋朝,建都燕京,做了我们中国的皇帝,叫做胡元的便是。好容易被明朝朱太祖逐出关外,子孙渐就衰灭,从此汉人稍复元气,以为没有再作对头的了。不料后来这个满洲,又崛起于长白山下,就是中国唐虞三代时候的肃慎女戎,秦汉时候的东胡鲜卑,六朝时候的慕容,唐朝时候的渤海奚契丹,宋朝时候的契丹女真,都属于这种民族。他自己叫做满人,又叫做旗人。开国之初,本肇有金江部落,后来七剿八灭,遂把前头所说那元朝的后裔,索性吞并起来,慢慢儿就成了个大国。他那始祖,姓什么爱亲觉罗氏,世居长白山东俄朵里城,数传而至一个名孟特穆的,明朝始封为建州左卫部督,移居于赫图阿拉。即今兴京。又三传至万历十一年,那名弩尔哈齐的才做了皇帝。说起来也真好笑,他本是野蛮游牧之国,并不曾受过教化,故虽有个皇帝的名号,却不晓得这皇帝两个字儿是怎样解法,只好糊里涂鲁唤做贝勒罢了。自这弩尔哈齐做了贝勒以来,猛然想起他与明朝的仇恨,立刻就要去报。你道是什么仇恨?据他那满洲历史上讲起来,却也狠有几件,此时限于篇幅,不便详说,只就他祖父与他父亲的仇恨说罢。
原来满洲邻近,有个图伦城,又有个古埒城,两城之主,互相雄长。古埒城主阿泰章京的谭家,本是这贝勒伯父敦礼的女儿,正是郎舅亲威。不料图伦城主尼堪外兰,素与古埒城主阿泰有隙,想要灭了阿泰,自己兵力又不足,只得乞援于明辽东总兵李成梁。成梁大喜,随即带兵往攻古埒。这个消息传到满洲,贝勒的祖父觉昌安大怒,深恐女孙被害,忙同次子塔克世(曾尔哈齐之父)领兵赴救。谁知古埒城守御甚坚,成梁与尼堪外兰却是一时难克,于是两个商议,不如假去招抚,以兵袭之。尼堪外兰乃至城边大呼道:"能杀阿泰以降者,为此城之主。"城中百姓,见明兵来势凶猛,人人惧祸,遂杀了阿索夫妇,开城以降。迨满洲援兵到时,与成梁交战,觉昌安父子齐被成梁杀死。后来明廷又归了他的丧,至是这贝勒想复两世大仇,起兵往征尼堪外兰。尼堪外兰遁于嘉班,遂克其图伦城,又进兵克了嘉班,斩尼堪外兰于边,声振蒙古,一时间好不威武。从此以后,那声势遂扩充起来,胆子也就壮了,真是一不作二不休,索性与他满洲东北扈伦两国,名叫乌拉、辉发、哈达、叶赫的开衅。果然不久,乌拉、辉发、哈达三国,被他征眼了,只剩得叶赫一国。这叶赫本是明朝的肘腋,明朝倚他做个北关,怕被满洲吞并,暗中帮助叶赫许多火器,又派重兵屯扎开原地方,以备叶赫的犄角。满贝勒到也乖巧,知一旦深入重地,明必袭我之后,竟班师还归。然因这事为明所阻,不觉恨入骨髓,比杀他祖若父的仇恨还狠些。
到了万历四十四年,他的国势日隆,大有蚕食鲸吞之象。这日,正与诸贝勒大臣表他用兵剿灭各国的武功,忽一个小胡儿报道:"外面来了个明人,姓范名文程的求见,说是有紧要事情。"当时君臣面面相觑。有的说明朝是我们仇敌,他那国民,就是我们的仇人,应该杀了他,与我们报仇。有的说不可造次,须要问过来历。贝勒只不做声,忽然眉峰一皱,笑向众人道:"这明人我到有用他处,将来开衅明边,正好做个引线。"诸大臣连连称是。遂命引他进来。小胡儿出来道:"姓范的,我们贝勒传你。"文程正安排随着进去,小胡儿忽回头问道:"你晓得我们满洲的规矩么?"文程道:"初到贵邦,应求哥儿指教。"小胡儿道:"我们满洲的规矩,见了贝勒,要打千子的。"文程听了不解,只见那小胡儿喝令站着,把他的身子和手脚,唱猴儿戏价,七搬八弄,闹了一回。方对文程道:"可晓得了?"文程道:"理会得。"就不慌不忙,走进来跪在阶前,像拜天地祖宗一般,足足磕了个三拜九叩首,站起来险些忘记了规矩。幸喜那小胡儿把他袖口一扯,又亏他生来聪明绝世,登时记忆起来,结结实实补了一个千子。虽不十分圆熟,倒也将就下得去。大凡打千子最怕把右脚儿向先左脚儿跪下,此叫做凶安,是这些做大官的犯了法,到莱市日用刑,刽子手才对他请这么一个安。若是平日弄左了,莫说是贝贝勒,就见我们国内的督抚,也要犯敲的。维时文程请安起来,口称:"奴才范文程叩见,愿贝勒万岁!"贝勒忙问他的来意。文程奏道:"奴才世居沈阳,读书为业,前见沈阳灾并,应在圣主有统一诸国,入主中原之兆。奴才虽碌碌无能,亦有臣亦择君之念,故敢不远千里,冒死上陈,伏乞大张柔远之思,深愿一口之受。当粉身碎骨,以报鸿麻,幸圣明垂鉴。"贝勒闻言大喜,知文程是个老师宿儒,又正合他的孤意,怎敢怠慢,即命赐坐,并赐了他一个什么哈喇哒巴图鲁。这个名号,仿佛是我们中国客卿的意思。文程谢恩退下,从此威威武武做了满洲的大臣。
看官,你道这范文程不就是前头说的那位宝货么?他自那日推详灾异,更深信不疑。又经儿子看实怂恿,于是挈领家小,从沈阳起程。幸喜他世居辟外,曾胡乱学了些满洲话,一发没甚阻滞,晓行夜宿,涉水登山,非只一日,到得这赫图阿拉城。今见贝勒如此看待,心里头把自己的本领推测一回,又把儿子的见识当面夸奖一顿,不觉那一腔感恩知己的热血,乱烘烘的从心肝肺腑里直滚出来。正是女为悦已者容,今日真算尽忠报国的时候了。过了几日,就与诸大臣商议进取中原之策。又道:"欲进取中原,必须先学些中原的模样。如上尊称,建年号,定制度,制国书,告急切不可缓之事。"诸大臣亦以为然,遂联衔奏明。贝勒大喜,命文程与诸大臣妥商办理。文程却与诸大臣想出一种湾湾捏捏的满洲文,通行国内,又于正黄红蓝白棋外,添用四色镶旗,共为八旗,分左右翼。他更百般研究,和那做诗的一般,吟成七个字,捻断数根须,想出来一个复育诸国英明皇帝尊号。又从英明皇帝一边,替贝勒的祖父觉昌安氏想了个显祖字样,父亲塔克世氏,想了个景祖字样,一齐上了上去。又说是皇帝为受天明命的元首,须建立年号,叫做天命元年。令臣下改称陛下,不得再称贝勒。真个一朝天子一朝臣,把那满贝勒喜得狮子滚绣球似的。从此满洲得了这位宝货,就大有改良进步思想。
一日,贝勒对文程道:"咱自登基以来,各国畏服,惟有叶赫小酋倚仗明朝,愍不畏死,屡次寻衅。我今欲兴师问罪,又恐明兵口我之虚,看起来非大挫明兵不可。卿有何意见,可以直奏。"文程因奏道:"陛下英明,所虑极是。但此刻大举入塞,兵力尚嫌微弱,不如暂且养兵休士,厂储峙,利器械,训练诸部降卒,天人协应,待时而动,则一举可得也。"贝勒准奏,谕诸大臣同心整顿,不得怠慌。从此文程,不免又有些效忠守正的举动。
毕竟满洲与明边怎生开衅,文程与满洲怎式画策,且待下回细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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