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元顺帝荒淫失政
却说从古到今,万千余年,变更不一。三皇五帝而后,秦为汉所除,赤手开基。乃有王莽自称皇帝,敢行篡逆。幸有光武中兴,迨及灵、献之朝,又有三分鼎足之事。五代之间,朝君暮仇。甫至唐高祖混一天下,历世二百八十余年,却有朱、李、石、刘、郭,国号:梁、唐、晋、汉、周。皇天厌乱,于洛阳夹马营中,生出宋太祖来,姓赵名匡胤。那时赤光满室,异香袭人,人就叫他做"香孩儿"。大宋削平僭国,建都汴梁。传至徽、钦二宗,俱被金人所掳。徽宗第九子封为康王。金兵汹涌,直逼至扬子江边,一望长江天堑,无揖无舟,忽有二人牵马一匹,说道:"此马可以渡江。"康王见势急,就说:"你二人如果渡得我时,重重赏你!"那二人竟将康王推上马鞍,那马竟往水中,若履平地。康王低着头,闭着眼,但听得耳边风响,倏忽之间便过长江。那二人说:"陛下此去,尚延宋祚有二百五十余年,但体忘我二人!"便请下马。康工开眼一看,人与马俱是泥做的。正在惊疑,远远望见一簇旌旗,俱是来迎王驾的,便即位于应天府。这是叫做"泥马渡康王"故事。
话分两头。却说鞑靼国王曾孙,名唤忽必烈,居于乌桓之地。后来伐荆蛮,蹙西夏,井了赤乌的部落,僭称王号。在斡难河边,破了白登,过了狐岭,直至居庸关,金人因而逃遁。忽必烈遂渡江淮,逼宋主于临安。宋祚以亡,他遂登于宝位,国号大元。传至十世,叫做顺帝。以脱脱为左丞相,撒敦为右丞相。一日,早朝已毕,帝说:"朕自登基以来,于今五载。因见朝事纷纷,昼夜不安,未得一乐,卿等可能致朕一乐乎?"撒敦奏道:"当今天下,莫非王土;卫土之士,莫非王臣;主上位居九五之尊,为万乘之主,身衣锦绣,口饫珍馐,耳听管弦之声,目睹燕齐之色,神仙游客,沉湎酣歌,惟陛下所为,有何不乐?徒自昼夜劳神!"正是:
春花秋月休辜负,绿髯朱颜不再来。
顺帝大喜道:"卿言最当。"左丞相脱脱进言道:"乞陛下传旨,速诛撒敦,以杜淫乱!"帝说:"撒敦何罪?"脱脱说:"昔费仲迷纣王,无忌惑平王;今撒敦诱君败国,罪在不赦!望陛下听臣讲个'乐'字:昔周文王有灵台之乐,与民同乐,后来便有贤君之称;商纣有鹿台之乐,恣酒荒淫,竟遭牧野之诛。陛下若能任贤修德,和气恰于两间,乐莫大焉!倘效近世之乐,必致人心怨离,国祚难保,愿陛下察之!"顺帝听了大喜道:"宰相之言极是!"令近侍取金十锭、蜀锦十匹赐之。脱脱辞谢道:"臣受天禄,当尽心报国,非图利也。"顺帝说:"昔日唐太宗赐臣,亦无不受,卿何辞焉?"脱脱再拜而受。
撒敦惶恐下殿,自思烦恼:"这厮与俺作对,须要驱除得他,方遂吾之意!"正出朝门,恰遇知心好友,现做太尉,叫做哈麻,领着一班女乐,都穿着绝样簇锦团花白寿衣,都带着七星摇拽堕马妆角髻,都履着绒扣锦帮三寸凤头鞋;如芝如兰一阵异品的清香,如柳如花一样动人的袅;叮叮咚咚,悠悠扬扬,约有五十余人,领进宫来。两下作揖才罢,哈麻便问:"仁兄颜色不善,却是为何?"撒敦将前情备细说了一遍。哈麻劝慰道:"且请息怒,后来乘个机会,如此如此。"撒敦说:"若得如教,自当铭刻!"撒敦别过,愤愤回家不题。
且说哈麻带了女乐转过宫墙,撞见守宫内监,问道:"爷爷、娘娘,今在哪里?"内监回说:"正在百花亭上筵宴哩。"哈麻竟到亭前,俯伏说:"臣受厚恩,无可孝顺,今演习一班女乐,进上服御,伏乞鉴臣犬马之报,留宫听用!"顺帝纳之。哈麻谢恩退出。且说顺帝凡朝散回宫,女乐则盛妆华饰,细乐娇歌,迎接入内,每日如此,不在话下。
一日,顺帝退朝,皇后伯牙吴氏,设宴于长乐宫中,遂命女乐吹的吹,弹的弹,歌的歌,舞的舞,彩袖殷勤,交杯换盏,作尽温柔旖旎之态,饮至更深方散。是夜,顺帝宿于正宫,忽梦见满宫皆是蝼蚁毒蜂,令左右扫除不去,只见正南上一人身著红衣,左肩架日,右肩架月,手执扫帚,将蝼蚁毒蜂,尽皆扫净。帝急问道:"尔何人也?"其人不语,即拔剑砍来。帝急避出宫外,红衣人将宫门紧闭。帝速呼左右擒捉,忽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顺帝冷汗遍体,便问内侍:"是甚么时候?"近臣奏道:"三更三点。"皇后听得,近前问道:"陛下所梦何事?"顺帝将梦中事细细说明。皇后说:"梦由心生,焉知吉凶,陛下来日可宣台官,便知端的。"言未毕,只听得一声响亮,恰似春雷。正是:
天开雪动阳春转,地裂山崩倒太华。
顺帝惊问:"何处响亮?"内侍忙去看视,回来奏道:"是清德殿塌了一角,地陷一穴。"顺帝听罢,心中暗思:"朕方得异梦,今地又陷一穴,大是不祥!"五鼓急出早朝。众臣朝毕,乃宣台官林志冲上殿。帝说:"朕夜来得一奇梦,卿可细详,主何吉凶?"志冲说:"请陛下试说,待臣圆之。"帝即说梦中事体。志冲听罢,奏道:"此梦甚是不祥!满宫蝼蚁毒蜂者,乃兵马蜂屯蚁聚也;在禁宫不能扫者,乃朝中无将也;穿红衣人扫尽者,此人若不姓朱必名赤也;肩架日月者,乃掌乾坤之人也。昔日秦始皇梦青衣子、赤衣子,夺日之验,与此相符。望吾皇修德省身,大赦天下,以弭灾患!"帝闻言不悦,又说:"昨夜清德殿塌了一角,地陷一穴,主何吉凶?"志冲说:"天地不和,阴阳不顺,故致天倾地陷之应,待臣试看,便知吉凶。"帝即同志冲及群臣往看,只见地穴长约一丈,阔约五尺,穴内黑气冲天。志冲奏道:"陛下可令一人往下探之,看有何物。"脱脱说:"须在狱中取一死囚探之,方可。"当即令有司官,取出一个杀人囚犯,姓田名丰。上说:"你有杀人之罪,若探穴内无事,便赦汝死。"田丰应旨。手持短刀,坐在筐中,铃索吊下,深约十余丈,俱是黑气。默坐良久,见一石蝎,高有尺许,田丰取入筐内,再看四方无物,乃摇动索铃,使众拽起。顺帝看时,只见石碣上面,现有刻成二十四字:
天苍苍,地茫茫;干戈振,未角芳。
元重改,日月旁;混一统,东南方。
顺帝看罢,问脱脱道:"除非改元,莫不是重建年号,天下方保无事么?"脱脱奏道:"自古帝王皆有改元之理,如遇不祥便当改之。此乃上天垂兆,使陛下日新之道也!"帝说:"卿等且散,明日再议。"言毕,一阵风过,地穴自闭。帝见大惧,群臣失色。遂将石碣藏过,赦放田丰。驾退还宫。
翌日设朝,颁诏改元统为至正元年。如此不觉五年。有太尉哈麻及秃鲁、帖木儿等,引进西番僧,诱帝行房中运气之术,号演揲儿法。又进僧伽璨真,善授秘法。顺帝习之,诏以番僧为司徒;伽璨真为大元国师。各取良家女子三四人,谓之供养。璨真尝向顺帝奏道:"陛下尊居九五,富有四海,不过保存有现在而已,人生几何?当授此术。"于是顺帝日从其事,广取女子入宫,以宫女一十六人,学天魔舞,头垂辫发,戴象牙冠,身披缨络,大红销金长裙,云肩鹤袖,镶嵌短袄,绶带鞋袜,各执巴刺般器,内一人执铃杵奏乐。又宫女十一人,练垂髻,勒手帕长服,或用唐巾,或用汉衫。所奏乐器,皆用龙笛、凤管、小鼓、秦筝、琵琶、鸾笙、桐琴、响板。以内宦长寿拜布哈领之,宣扬佛号一遍,则按舞奏乐一回。受持秘密戒者,方许入内,余人不得擅进。如顺帝诸弟八郎,与哈麻、秃鲁、帖木儿、老的沙等十人,号为倚纳,皆有宠任。在帝前相与亵狎,甚至男女裸体。群僧出入禁中,丑声外布。皇太子深嫉之,力不能去。帝于内苑造龙舟,自制式样,首尾长二百二尺,阔二丈,廊殿楼阁俱全,龙身并殿宇俱五彩金妆。前有两爪,用水手一百二十名,紫衫金带,头戴纱巾,在两旁撑篙,在前后宫海内往来游戏。舟行头尾眼爪皆动。又制宫漏,高六七尺为木柜,运水上下,柜上设西方三圣殿,柜腰设玉女捧时刻筹,时至即浮水面上。左右列二金甲神人,一持钟,一持铃,夜则神人按更自敲,极其灵巧,皆前朝所未有。又于内苑起一楼,名叫"碧月楼"。朝夕与宠妃宴饮其上,纵欲奢淫,不修德政,天怒人怨,干戈四起。各处申奏似雪片的飞来,都被奸臣隐瞒不奏。顺帝只知昏迷酒色,那里晓得外面的灾异。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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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柏文连西路为官 罗公子北山射虎
话说罗爷见一阵怪风,将旗吹折,未免心中不悦,向众人道:"老夫此去,吉少凶多。但大丈夫得死沙场,以马革裹尸还,足矣!只是朝中诸事,老夫放心不下,望诸位好自为之。"众人道:"下官等无不遵命。但愿公爷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早早得胜还朝。我等还在此迎接。"
大家安慰一番,各各回朝覆旨。只有两位公子同秦双、柏文连、李逢春三位公爷不舍,又送了一程。看看夕阳西下,罗爷道:"三位仁兄,请回府罢。"又向公子道:"你二人也回去罢。早晚侍奉母亲,不可在外游荡。"二位公子只得同三位老爷,洒泪牵衣而别。罗爷从此去后,只等到二位公子聚义兴兵,征平鞑靼,才得回朝。此是后话,不表。
单言二位公子回家,将风折帅旗之事告诉了母亲一遍。太太也是闷闷不乐。过了几日,柏文连也往陕西西安府赴都指挥任去了,罗府内只有秦、李二位老爷常来走走。两位公子,是太太咐无事不许出门,每日只在家中闷坐。
不觉光阴迅速,秋去冬来,二位公子在家闷了两个多月,好坐得不耐烦。那一日,清晨起来,只见朔风阵阵,瑞雪飘飘。怎见得好雪。有诗为证:
满地花飞不是春,漫天零落玉精神。
红楼画栋皆成粉,远水遥岭尽化银。
话说那雪下了一昼夜,足有三尺多深。须臾天霁,二位公子红炉暖酒,在后园赏雪,只见绿竹垂梢,红梅放蕊。大公子道:"好一派雪景也。"二公子道"我们一个小小的花园,尚且如此可观,我想那长安城外,山水胜景再添上这一派雪景,还不知怎样可爱呢!"
二人正说得好时,旁边有个安童插嘴道:"小的适在城外北平山梅花岭下经过,真正是雪白梅香,十分可爱。我们长安这些王孙公子,都去游玩,有挑酒肴前去赏雪观梅的,有牵犬架鹰前去兴围打猎的,一路车马纷纷,游人甚众。"
二位公子被安童这一些话动了心,商议商议,到后堂来禀一声。太太道:"前去游玩何妨?只是不要闯祸,早去早回。"公子见太太许他出去赏雪,心中大喜,忙忙应道:"晓得。"遂令家人备了抬盒,挑了酒肴,换了衣装,牵了马匹,佩了弓箭。辞了太太出了帅府,转弯抹角,不一时出了城门。
到了北平山下一看,青山绿水如银,远浦遥村似玉。那梅花岭下,原有老梅树,大雪冠盖,正在含香半吐,果然春色可观。当下二位公子,往四下里看看梅花,玩玩雪景。只见香车宝马,游人甚多。公子拣了一株大梅树下,叫家人放下桌盒,摆下酒肴,二人对坐,赏雪饮酒。
饮了一会,闷酒无趣。他是在家闷久了的,今番要出来玩耍个快乐。当下二公子罗j放下杯来,叫道:"哥哥,俺想这一场大雪,下得山中那些麋麂鹿兔无处藏身,我们正好前去射猎一回。带些野味回家,也不枉这一番游玩。"大公子听了,喜道:"兄弟言之有理。"遂叫家人:"在这里伺候,我们射猎就来。"家人领命。二位公子一起跳起身来,上马加鞭,往山林之中就跑。
跑了一会,四下里一望,只见四面都是高山。二位公子勒住了马,道:"好一派雪景。"这荒山上倒有些凶恶,观望良久,猛地一阵怪风,震摇山岳。风过处,山凹之中跳出一只黑虎,舞爪张牙,好生利害。二位公子大喜,大公子遂向飞鱼袋内取弓,走兽壶中拔箭,拽满弓,搭上箭,喝声"着",飕地一箭,往那黑虎项上飞来。好神箭,正中黑虎顶上,那虎吼了一声,带箭就跑。二公子道:"哪里走。"一齐拍马追来。
只见那黑虎走如飞风,一齐赶了二里多路,追到山中,忽见一道金光,那虎就不见了。二人大惊,道:"分明看见虎在前面,为何一道金光就不见了,难道是妖怪不成?"二人再四下观看,都是些曲曲弯弯小路,不能骑马。大公子道:"莫管他,下了马,我偏要寻到这虎,除非他飞上天去。"二公子道:"有理。"遂一齐跳下马来,踏雪寻踪,步上山来。
行到一箭之地,只见枯树中小小的一座古庙。二人近前一看,只见门上有匾,写道"元坛古庙"。二人道:"我们跑了半日寻到这个庙,何不到这庙中歇歇?"遂牵着马,步进庙门。一看,只见两廊破壁,满地灰尘,原来是一座无人的古庙。又无僧道香火,年深日久,十分颓败。后人有诗叹曰:
古庙空山里,秋风动客哀。
绝无人迹往,断石横荒苔。
二人在内玩了一回,步上殿来。只见香烟没有,钟鼓全无,中间供了一尊元坛神像,连袍也没有。二人道:"如此光景,令人可叹。"正在观看之时,猛然当的一声,落下一枝箭来。二人忙忙进前拾起来看时,正是他们方才射虎的那一枝箭。二人大惊,道:"难道这老虎躲在庙里不成?"二人慌忙插起雕翎,在四下看时,原来元坛神圣旁边,泥塑的一只黑虎,正是方才射的那虎,脑前尚有箭射的一块形迹。二人大惊,道:"我们方才射的,是元坛爷的神虎!真正有罪了。"慌忙一起跪下来,祝告道:"方才实是弟子二人之罪!望神圣保佑弟子之父罗增,征讨其鞑靼,早早得胜回朝。那时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前来还愿。"祝告已毕,拜将下去。
拜犹未了,忽听得咯喳一声响,神柜横头跳出一条大汉,面如锅底,臂阔三停,身长九尺,头戴一顶玄色将巾,灰尘多厚;身穿一件皂罗战袍,少袖无襟。大喝道:"你等是谁?在俺这里胡闹!"二位公子抬头一看,吃了一惊,道:"莫非是元坛显圣么?"那黑汉道:"不是元坛显圣,却是霸王成神。你等在此,打醒了俺的觉头,敢是送路费来与我老爷的么?不要走,吃我一拳!"抡拳就打。罗j大怒,举手来迎,打在一处。正是:两只猛虎相争,一对蛟龙相斗。只一回,叫做:英雄队里,来了轻生替死的良朋;豪杰丛中,做出搅海翻江的事业。
不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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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杀卞彪世杰入海 骂余庆天祥留元
诗曰:
杀奸亡海上,骂贼作楚囚。
丹心照霄汉,两地共悠悠。
话说杨淑妃等颠沛流离逃出山来,正走到山脚下,忽见山上一彪人马如飞的追了下来,只吓得杨淑妃面如土灰。杨亮节连忙叫俞如领了一半人马,护着车驾飞奔前进,自己领着一半人马殿后,却徐徐而行。看看追兵已临近了,只听得后面高声叫道:"前面可是二王车驾吗?"杨亮节听了,连忙叫军士拨转马头,一字摆开,自己横枪出马,大叫道:"前面正是车驾。来者何人,快快报上名来。"此时杨亮节才留心细看那敌军,见也不过有几十骑的光景。当先一员大将,远远地看见杨亮节,便跳下马来,打了一躬,叫道:"杨将军请了,车驾可安吗?"杨亮节细细认了一认,连忙抛枪下马,还了一礼,大笑道:"原来是张统制!我道是元兵又来了,倒把车驾吓了一惊。"
便叫军士们火速先去通报,免得车驾担忧,自己却和张全两人,从新跨鞍上马,并辔而行;便问起杨镇为甚没来?死生如何?张全叹口气道:"不用说起了,我自从那日辞了车驾,那晚就追着杨都尉。他见我来了,却埋怨我抛撇车驾,不去保护。后来我说是杨淑妃命我来的,他就也没得话说了,当晚二人合在一处,行了一夜,次日就遇见元军了。一连战了七八次,怎奈众寡不敌,有退无进,军士已伤了不少。那一天,幸亏退进一座山里,那山口形颇险恶,我们便屯在这座山里,把山口守住。那元兵见我们兵马扎住了,却又不敢越境而过,恐怕我们由背后攻他,便也扎住了,却拚命来攻这山口。
我们死守了五六日,那一天晚上,风高月暗,杨都尉便约了我同去劫寨,哪里晓得元人有备,中了他的伏兵,黑暗中军士们不晓得死了多少。我连忙退进山口,却不见了杨都尉,我问了军士们,才晓得杨都尉被元兵执了。我一看军士只剩得这几十名,晓得无济于事了,便就那天晚上,乘着元人不备,星夜逃了来。一路上问着居人,说是车驾那天遇了贼,跑进这山里来,我便连忙赶了来,幸亏车驾还无恙。"说着,已望见车驾停在前面了。张全连忙跳下马来,走近车前,见了杨淑妃和二王,行了礼,先谢了丧师的罪,然后将前头的事叙了一遍。杨淑妃听了,流泪道:"杨都尉既然被执,一定不能生还了。只为了奴母子三人,却伤了许多军士,还要害了杨都尉的性命,奴自问于心何安呢?"说罢,呜咽不止。众人劝解了一回,因商量道:"元人如此舍命相追,只怕还要来呢。我们不如先逃到温州歇下,再作计议吧!"
于是催动人马,一齐投向温州去了,这且按下不表。
却说朝中自遣二王出镇之后,不日元军进次皋亭山,阿楼罕、董文炳诸路大兵皆至,游骑已至临安北阙。太后临朝,痛哭问计,群臣束手无策。张世杰、文天祥两人慷慨唏嘘,请移三宫入海,自己率众背城一战,以决胜负,怎奈右丞相陈宜中不许。退下朝来,只气得张世杰怒发冲冠,便向文天祥道:"既不肯走,又不能战,守着这危城,难道我们也跟了他束手待毙吗?我就是死,我这头颅也没有这么贱,白白地死了,总要杀得元人的颈血,染得临安城外这一片战场里草木皆红,我才死得瞑目。若不幸而败,我和你就死在战场上,也要杀个心满意足才肯放手。那时临安城就破了,也不是我们害了他;我们就不战,这临安城总是要破的。与其破在元人手里,倒不如我们自己破坏了,也杀得个痛快,你道好吗?"文天祥不等说完,大叫道:"好呀,大丈夫生不能报国,死不可使骸骨得归故乡!我和你就去吧。"说着立起来,正要去调将士,忽见刘师勇匆匆地跑进来,大叫道:"不好了,陈丞相已经和太后定议,遣监察御史杨应奎奉传国玺,赴元军投降去了。"张世杰听了,咆哮如雷,大骂道:"这样庸臣当国,怪道这国是要破灭!如今他们虽降,我们却不降。我们就乘此时元人在议降,必不设备,我们却去杀他个马仰人翻,就死也不负先帝于地下。"话犹未了,文天祥连忙拦道:"不可,不可,虽然是庸臣误国,但迎降之使既赴元军,此计就万不可行了。你杀伤了元军,在你固然是为国忘身,虽死何惧;但试思圣上既已遣使迎降于元,你却又带了兵马去杀他,元人岂不疑是圣上用假降计吗?那时你是死了,不管事了,元人却向圣上作起难来,谁来替圣上解难呢?倘圣上因此见辱于元人,苟有肤寸之伤,你这罪恶还可赎得吗?"说得张世杰一腔欲涌的热血,当时冰冷了下去,心中忖道:"我若凭着血气做去,这罪恶真个不浅,幸亏他提醒了一句,免得受了万世的唾骂,那冤枉还没处去诉呢。但是要我投降,固然是不能,就是叫我不杀一元人而死,我这股恶气总不出。"独自低头想了一回,忽然向刘师勇道:"你且到我帐中去,我有话和你说。"当下拖着刘师勇,别了文天祥去了。
文天祥见他默默想了一回,忽然拖着刘师勇走了,心中暗忖道:"他一定是打算走了,但不晓得他打算走向哪里去?为何又不肯对我说呢?"因想自己也要去寻二王,去再图后举,正想着,忽接连的来了朝中几位文臣,都是来报这迎降信息的,一直闹到天黑才散尽了。到晚上,文天祥正想写信去约张世杰同去投二王,以图兴复,忽见亲随报道:"内侍到了。"文天祥接了进来。那内侍神色匆忙的传口诏道:"万岁爷有诏,传文枢密速速进宫商议大事。"文天祥听了忖道:"既然迎降了,还有什么事这般紧急呢!"当时便整了衣冠,随着内侍连夜入宫来见圣上,只见太后和帝显都在便殿里,文天祥行了君臣之礼,太后便道:"文卿可晓得右丞相陈宜中弃官逃走了吗?"文天祥吃惊道:"陈丞相不是已经建议遣使去迎降了吗?为何又逃走了?"太后垂泪道:"他正因杨应奎赴元军回来,传说那巴延一定要他去议降事,他听说就怕得逃走了。大臣如此,国家复何所倚赖?老妇惟有等元兵进城时,拚着一死以殉社稷罢了。嗣君生死惟文卿是赖,但愿能保得嗣君免受这一刀之苦,老妇就死也瞑目了。"说罢,泪如雨下。可怜此时北风飒飒,夜漏沉沉,宫灯欲暗,宫女依稀,活显出一个亡国的景象。就是铁石人,处此也要流下泪来,何况文天祥是丹心似血、义胆欲焚的人!当时听了太后这篇话,只觉得一股辛酸从鼻孔里钻进去,直透彻肺腑,把那如泉的热泪一起提了出来,只落得满襟前都湿透了,却勉强忍住,哽咽说道:"圣怀不可过伤,事虽急迫,总须从长计议。微臣受国厚恩,誓必以死保圣躬无恙,但不知目前之计,圣上之意欲何?"太后叹口气道:"咳,嗣君年幼无知,还想烦文卿赴元军去议降哩。老妇晓得文卿的精忠,一定不受元人这屈辱,所以不肯下这诏,明日只得且另派大臣去议降,再看如何便了。"那文天祥本来是一点屈节不肯受的,如今却处了这样凄惨情形,冲起他义忿来,便觉得生死名誉都不足惜,只要保得圣上无恙,于心才安,便愤然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有什么屈辱不可受得?圣上若不以臣为不才,微臣明日便誓死一行,总要争还国体,保得圣躬无恙才肯回来。"太后和帝显听了,喜出望外,太后便道:"若是文卿肯去,老妇母子或可保得残生。既然如此,夜深了,文卿且先回营,明日不必再来早朝,径赴元军去议降,一切事宜,文卿便宜从事便了。"文天祥答应着退了下来,回到营中已是三更将尽了。文天祥兀自气忿忿地坐在帐中呆想,忽见随人呈上一封信来,文天祥接过来一看,见那封面下底写着"张世杰缄"四字,吃了一惊,便晓得有异。看官莫急,说书的一张嘴不能说两下里话,如今等小子补叙转来便了。
原来那张世杰这日拖了刘师勇回到帐中,便问刘师勇道:"你的意思如何?"刘师勇道:"小将正没有主见,主帅如有用得着小将处,小将就蹈汤赴火,死也不辞。"张世杰道:"死倒且慢点,我想带了士卒逃走到海中,等那贼人回军时候,我们半路上掩其不备,杀他一个落花流水。那时我们气已出了,再投海而死,又清净,又痛快,你道好吗?"刘师勇叫道:"妙呀,如此我们今夜就去,但是须去约文将军同走才是呀。"张世杰道:"不必去约他,他虽然也是存舍死报国的心思,却各人有各人的死法。我晓得他的死法一定和我不同,若去约了他,倘被他又说了一篇大道理出来,那时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岂不讨厌!只要临去时候,写封信去通知他一声便了。"
刘师勇听了,也点头笑了笑,当下两人便将自己部下兵马调齐,只说有紧急军情,今天晚上就要出关。到得晚上一更天气,张世杰叫进了一个随人,交了他一封信,叫他等到三更时分送到文天祥营里去。那随人答应了退下去,张世杰便带了部下士卒,和刘师勇两个人连夜里逃出关外去了。却说文天祥当下接着这封信,吃惊不小,连忙拆开一看,却哪里是信,原来只写了八句四言的诗。文天祥细看时,见那诗道:不能救国,生无颜生。未杀大仇,死不肯死。亡魂海上,誓图再举。聊寄寸言,以报知己。
文天祥看了,叹口气道:"咳,他倒先行其志了。我如今却弄得要走不能,只好等明天降事议定之后,那时总算无负于嗣君了,我却再去投奔二王,以图后举,也不为迟。"想定主意,当晚无话。
次日,文天祥起来,匆匆整了衣冠,正要赴元军去议降,忽报左丞相吴坚到了。天祥连忙迎了进来,相见之下,才晓得吴坚是奉诏来会文天祥同去议降的。当下文天祥门下有十二个壮客,见文天祥此去只恐凶多吉少,便皆请从行。文天祥答应了,当下便带着十二个壮客,同了吴坚经赴元军而来。
不一会,到了元军营门,军士们传进去,巴延命大开营门,迎接到帐中,两下见了礼。那文天祥虽说是发于忠忿,甘受屈辱来议降,怎奈他那天生的骨格是倔强惯的,所以到得元军,见了巴延,说是议降,却如议和一般,一点不肯叫国家吃亏。那巴延见他这气概,晓得此人若在朝中,降事终不可定,当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假说是从长计议,却把文天祥稽留在营中,叫几个伴住他,这边却暗暗遣吴坚回去,叫朝廷另遣别人来议降。太后听说文天祥被留了,没奈何,连忙遣了贾余庆为右丞相,同了刘畹雀霸匆榻担愿浪蘼廴绾巫芤盐奶煜榫然乩床趴梢源鹩λT凑饧钟嗲焓歉黾捉撇腥痰男∪耍搅嗽虐脱樱惴懦瞿呛牡氖侄危臀蘼郯压页钥鞯皆趺囱疾还堋?闪笳庋囊榻担褂惺裁床怀赡兀坎蝗粘⒚罘盍私当砀霸怠D窃愠で氤牵薹鞘乔啦撇案九峭龉钠嗖遥凳榈囊膊蝗趟盗恕BR>
却说巴延最看重宋朝的人物,就是文天祥和张世杰两个人,当时进城见张世杰已经逃走了,便连忙遣临安都统卞彪去追他,劝他投降,这边仍旧把文天祥留在营中,不使他与太后相见。却说那卞彪本是个没廉耻的小人,正是新降元军的,领了这令好不欢喜,心想就把这功劳做个进见礼,有何不妙?
便忙忙地骑了一匹快马,追奔而来,一气追了两日两夜,果然见前面有一彪人马扎住。卞彪举目一看,见那大纛上写着"大宋都督张"五个字,卞彪连忙离鞍下马,走近营前,叩军门求见。军士们报进去,张世杰听说,还道他是不肯降元也来投他的,心中大喜,连忙吩咐大开营门迎接,一面命军士杀牛宰马,置酒款待。当下刘师勇也和卞彪相见了,卞彪便将元兵已入城的话说了一遍,只恨得刘师勇痛哭流涕,那张世杰却跳起来拍案咆哮,指天画地骂个不住,只吓得卞彪连话也不敢说。还是刘师勇先把张世杰劝住了,然后便将张世杰要入海图后举的话向卞彪说了一遍,卞彪只是唯唯不敢答应。到得入席之后,酒酣耳热之际,卞彪见他两人气稍平了,又端详了一回,才含笑道:"都督可晓得小将此番来意吗?"张世杰道:"这不过是同我一样心肠罢了,有什么不晓得?"卞彪笑道:"都督猜错了,都督虽然忠勇可嘉,怎奈天心已去宋室。自古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都督不可徒恃血气之勇,自取死亡,却是何苦呢?"张世杰听了,圆睁怪目,正要发话,刘师勇连忙向他使了眼色,却笑问卞彪道:"正是我们智识浅陋,想不出甚么好计。将军如有善策,何妨赐教一二呢?"卞彪饮得有几分醉态,也不觉得他们使眼色,便道:"据小将看起来,自古无不亡之国,天命既去,人力何能为?况且那巴延待士以礼,所以小将也投降了他。他却极敬重都督,所以特遣小将来劝都督--"话犹未了,那张世杰早已怒气冲霄,按纳不住,双手一翻,只把一席酒连杯盘连桌子一齐翻出七八步以外。卞彪立起来,正想逃走,刘师勇早跳起来,飞起右脚,把卞彪踢倒在地,喝令军士们捆起来。张世杰指着卞彪大骂道:"你这异族的奴隶,敢来老夫面前饶舌。军士们,先把他这烂舌头割下来,然后再取他的狗命。"军士们答应一声,毫不容情的一个把卞彪口张开,一个伸进两个指头,把舌头扯住,一手拿把小小尖刀,伸进去只一下,把个三寸不烂之舌取了出来。卞彪满口流血,当时晕倒在地,半晌醒转来,眼睁睁地看着张世杰,张开血口,一句话说不出来。张世杰大笑道:"妙呀,看你还会替贼人游说不会?"说完,叫军士把他推出营门斩首,把尸首抛在荒山饲饿虎去。当下张世杰杀了卞彪,只怕元军还有人追来,便和刘师勇带了人马,舍陆登舟,逃向海中去了。
却说巴延遣卞彪去后,等了十余日,杳无音信,急遣人去探听了,才晓得张世杰杀了卞彪,逃入海中,巴延也料到他是不肯投降了,却想来劝文天祥。那一日,便大会文武百官,凡宋朝降臣都在坐。巴延便请出文天祥来,向他说道:"如今你皇上都奉表称臣了,你还不肯投降,这孤忠却要替谁守节呢?"文天祥道:"士各有志,圣上可降,我不可降。我生为中国人,终不肯向你这异族低头求活。我这节不必替君上守,君上既降,我这节就替中国守。君上可降,中国不可降!中国那没人心的败类可降,中国这有节气的男子终不可降!我这节不但是替中国守,就说是替我自己守,也无不可。你要想降我,万万不能,要杀便杀,不必多言。"此时旁边那一班降臣,被他骂得一个个置身无地。那贾余庆本来是最奸猾便佞的,便说道:"你既然这样肯舍死报国,如今国已破了,你为何却迟迟不死?难道一定要等别人来杀你吗?"文天祥睁目大骂道:"你这卖国求荣、狐媚异族的奸贼,亏你还敢颜,在这里饶舌!我的怀抱不说谅你也不晓得,我生为中国人,终不肯叫中国被异族安安静静地得了去;苟生有三寸气在,总要还我故物,就使天不从人,我也要翻个天崩地塌,叫这异族不遑旰食。我虽迟迟未死,总不学你孽孽求生。"贾余庆被他骂得汗流浃背,却强颜道:"你这气魄我固然是钦佩之至,但'卖国求荣'这句话我却不服,我乃奉诏议降,何为卖国?身未受元朝的爵位,何为求荣?"文天祥听了,怒发冲冠,指着余庆大骂道:"该死东西,呼异族为某朝,你这肝胆就如见,此言出于口,身已为臣妾,更何待身受爵位?况且你这未授爵位,并非不受,正所谓未受耳。若一旦伪诏授你爵位,你将跪迎不暇了!你若果无求荣之心,天下之大,何处无忠臣立身之地?你说我迟迟不死,我倒问你迟迟不去,是何意思?"只骂得贾余庆哑口无言,满头是汗。只听文天祥又说道:"至于圣上既肯迎降,本无可议之事,所以必议而后降者,正为要争些国体,留些圣上容身的地步。我试问你:议降争得哪些国体?留得何等地步安置圣上呢?"大家听了,心里也有感叹的,也有暗暗自愧的,却没有一个说他骂得错。此时贾余庆虽然厚颜,当着众人却也不好意思,满面飞红,勉强道:"我不和你强辩,大家且看以后便了。"文天祥冷笑道:"谅你也不敢再辩下去了。"巴延晓得文天祥断不肯降,便叫人把他仍旧送到一间空房里,叫几个人把他伴着,这里大家也就散去了。那晚贾余庆却背着人独自来见巴延,劝他把文天祥杀了,以绝后患。巴延笑而不答,等贾余庆去后,却独自想道:"文天祥他如此精忠,是断断杀不得的,但是放了他,他总要作祸。我不如明天把他带了还朝,也不杀他,也不放他,岂不是好。"正是:鹰隼入笼非可驯,蛟龙归海总生波。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