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曹卖鬼枉设迷魂局 谭绍闻幸脱埋人坑
却说谭绍闻在署中住了一月,日与娄氏昆仲相处。娄樗经营一切杂务,无暇常谈。娄朴学问淹博,这绍闻久不亲书,已成门外汉。有时说及书典,大半茫然。与之谈史,则《腐史》《汉书》,绍闻已忘了前后,更说什么陈承祚、姚思廉的著述;与之谈诗,则少陵、谪仙,绍闻已忘了崖略,更说什么谢康乐、鲍明远的清逸;与之谈文,则《两京》《三都》,绍闻已忘了姓氏,还说什么郭景纯、江文通的藻采。这娄朴与谭绍闻话不对路,也渐渐淡了。此非世谊中有轩轾,竟是学问间判了炎凉。
绍闻在娄朴面前,不免自惭形秽。欲待出衙游玩,争乃娄潜斋森肃的衙规,宅门上防闲谨严,出入有些不便。幸有莫慎若一个小幕友,新学号件,时常说话。究之,也不过《三国》上"六出""七擒",《西游》上"九厄""八难",《水浒传》李逵、武松厮打的厉害,《西厢记》红娘、张生调笑的风流而已。
绍闻虽是学业荒芜,毕竟是有传授的耳朵,也觉其言无滋味。
迟了两天,这二十几岁的小幕友,学问竟告了干,也就更无他话。
绍闻此时在署中,好不心焦。忽一日听说老师会课的消息,暗地自揣"千策万策,走为上策"八个字,便是《参同契》秘传的丹诀。因此把走的话头,先述于娄樗、娄朴,后来便径禀于老师。潜斋又强留了两日。绍闻坚执要走,潜斋吩咐,摆个饯席。席完,命拿出银子二百五十两,说道:"贤契此来,我已知你有带的东西销售,一来我不销货,不荐人,从不曾开此端;二来也不肯叫你溜到这个地位。但既来投任,岂肯叫你自伤资本。这五十两便是物价,你连物件东西带回。或留自用,或仍返铺家。不必以仍返物件为羞。这二百两,乃朝廷与我的养廉,没有一分一厘不明白的钱。我今以师赠弟,亦属理所当然。但你不可浪用,或嫖或赌,于我谓之伤惠;于你爹爹相与之情,反是助你为匪。回家去,或仍理旧业,或不能读书照料家事,也为正当。外与盘费钱四千文,以充路用。银子装在行李,便不用动他。号马一匹,你骑回去送到我家,缘此马甚良善,跑差已将次近老,到我家可替个脚力,亦可充碾磨之用。
我拣一个人送你到家,我才放心。到路上,日未落就住宿,天大明方可出店,万不可急归贪路。你带的有银两,千万你要小心,外有书四封,乃是贺你外父耘老荣选;你类村伯晚子之喜;你程叔书一封,外有银二十两,帮他镌书之费;苏霖臣问候书一封。至于我家包封一个,内有邻近街坊、亲戚通讯字儿,我家自会分送。总之,贤契呀,我赠你几句话儿,原是古人成语:'为善,思贻父母令名必果。为不善,思贻父母羞辱必不果。'你到那将蹈前非之时,口口只念'爹爹'两个字,那不好的念头,便自会缩下去。"说到此处,绍闻忍不住泪下涔涔。潜斋念及旧友,泪亦盈眶。
娄樗道:"世兄两个箱子路上累重,署中现有个老妪要回家,把箱子后三日车上带回,何如?"谭绍闻道:"这却正好,我正愁着箱子难带哩。"
次日早晨,潜斋已先绍闻而起。绍闻主仆收拾行李,叩别老师,潜斋道:"路上要小心。"德喜磕头,赏了二两鞋银。
大堂鞍马已备妥,潜斋目送出了宅门。娄樗、娄朴兄弟送至大堂,打发起身,谭绍闻谢别不已。骑马由角门出衙,转到大街,出了南门而去。
不说娄潜斋善处。有诗单言这打抽丰之可笑,诗云:
劝君且莫去投官,何苦叫人两作难?
纵然赠金全礼仪,朋情戚谊不相干。
谭绍闻出了济宁,德喜与所差衙役步行相随。自己在马上思量,老师相待,不亚父子。肫恳周至,无所不到。此皆父亲在世,缔交的正人君子,所以死生不二。像我这个不肖,结交的都是狐朋狗党,莫说是生死不二,但恐稍有贫富,便要分起炎凉来。方悟临终遗嘱,"亲近正人"之益。
走了半日,见道旁一座破寺,旁边有三五家人家,大柳树两三株。草房三间,一张桌子,放了一尊小弥勒佛,靠个炊饼,乃是村间一个饭铺子。掌锅哩高声邀道:"相公歇歇,吃了饭去。"绍闻下的马来。衙役、德喜赶上,将马拴在柳荫槽边。
只见有三个背包袱的行客,在柳荫下歇脚。绍闻主仆吃了些野饭,牲口吃了些麸草,依旧搭上行李,径往前行。
日未坠山,到了一个镇店,叫张家集。店户留宿,讲了房火店钱,一同歇下。少时,那三个背包袱的亦到,住在东厢房里。
拭桌捧盆,绍闻洗了验。当槽的打量一番,便说道:"相公今晚请个客罢?"绍闻道:"我出门的人,请什么客?"当槽笑道:"堂客。现成的有,我先引相公相看,拣中意的请。"
原来此店,是个韩秀才开的。这秀才虽名列胶庠,却平生嫖赌,弄到"三光者"地位,此时专借开场诱赌,招致流娼,图房课以为生计。因雇个刁猾当槽,开设店口。店后土娼,有七八家子。今日当槽见绍闻是青年书生,行李重大,遂以宿娼相诱。
这绍闻出的衙来,未及一日,言犹在耳,岂能忘心,便答道:"不用胡说,快去提茶。"当槽道:"茶是现成的,说完话就到。相公你不知道,这掌柜的后院,新来了两口儿,原是在莘县打官司,掌柜的费了七八十两才滚出来的。人有十七八岁,相公何妨看看?只怕相公明日不肯走时,还要有劳我哩。"这谭绍闻虽说有恩师之训在耳朵内打搅,争乃又有二百五十两在心坎中作祟,迟疑了一番,忽又想起"为不善思贻父母羞辱"一句话,意中念了两遍,便厉声喝道:"去罢,不用胡说。"
当槽的道:"相公休说这等寻后悔的话。这原是今日对门店里,午时就住下一个商人,听说我这掌柜哩新在莘县扒出来这一个有名的窠子,就叫那边当槽的来请。我说天未下午,本店还没住客,少时我有了客,问我要人,我该把次一等的伏侍客么?再等一会,或是我店没客,或是我店住下客没福,你再请不迟。相公既然心中愿、口中强说不愿,我也没法子。只是我有一句下情回明,对门来请,少时要从这院经过,相公见了,必然后悔;却不许相公埋怨我,说我不尽心,不曾领着相公瞧瞧。这句话是一定预先讲明的。"这绍闻当不住心鹂舌的话,真乃是看其形状,令人能种种不乐;听其巧言,却又挂板儿声声打人心坎。停了一停,绍闻不觉面发红晕,低声道:"我跟着人哩,你不胡说罢。"当槽的千灵百透,已晓的是着了药儿,便道:"我去提茶。"少焉提上茶来。又说:"吃了茶咱走走?"
绍闻摇首笑道:"不行,不行。"
当槽的早知其意,遂寻跟的两个人。这两个到街上买些小东西回来,当槽提着茶,到了西厢房,与德喜、衙役计较宿娼之事,承许一人一妓。德喜早已心诺,衙役问道:"你这店是谁家店?"当槽道:"韩相公店。今日不在家,往南乡里给客人娶妾去了。"衙役道:"你姓啥,叫啥名子?"当槽道:"我姓曹,排行第四,没有官名。有个绰号儿,说出来休要见笑,街坊都叫我做卖过鬼。"衙役忽怒声道:"好贼忘八的,瞎了眼睛!上房住的,是本州太爷内亲谭少爷。我是奉太爷差遣,送往祥符哩。你这忘八的,敢如此摆布。我明日回州禀明太爷,太爷刑法你是知道的,先扒了你这乌龟窝子,管许把你这下半截打没了。"曹卖鬼忙陪笑道:"班长,那有此事。我是见你们到店里无可消遣,不过是说句玩话解个闷儿。其实大老爷廉明公正,每日稽查,谁敢容留土娼?即如今日住下的客,真真的要个堂客耍耍,就拿出五十两、一百两,我也不能与他讨去。"德喜笑道:"那一百两、五十两却也不难,只问你要个人儿就是了。"曹卖鬼道:"那里有的,除非出了济宁地方;这张家集,再没人敢。"
只听绍闻在上房道:"叫主人拿饭来,吃了好各人睡。"
德喜到上房,说道:"那个衙役,真真与咱家王中相仿。"绍闻道:"催饭去。"
只听当槽的走到过道里自语道:"天下有这般出奇的事:做篾片的,偏是本镇上一个秀才;讲道学的,竟有州上的一个皂役!"
这些散话勾过。单讲行路客人,凡事要处处慎密。俗话说:财不露白。这德喜一句"一百两、五十两却也不难",早已钻入东厢房背包袱三个人耳根深处。只听一人说:"离家不远了。"
一个说:"我比你远些。"一个从东厢房出来说:"远不上三里。鼓楼街到南马道不过二里,有什么远?"德喜忙接口道:"你们是河南省城人么?"那人道:"都是本城。"德喜道:"贵姓呢?"那人答道:"我叫谢豹,这一位叫邓林,那一位叫卢重环。你贵姓呢?"德喜道:"我姓林,叫林德喜。你们都在本城那道街住的?"谢貌道:"我在鼓楼街蒙恬庙胡同。这姓邓的住南马道。这一位在宋门祝"德喜道:"南马道有一位张大爷,他伯侄两个秀才。可认的?"谢豹道:"那是我的表叔。"德喜道:"我常在他家走,怎的不曾见你?"
谢豹道:"他们是本城绅衿,又方便,又有体面。我们虽是亲戚,却搭识不上。况且每日在外边赶嘴,也就到不了亲戚分上。"
邓林接口道:"像这济宁州娄老爷,是我的表姨丈。你看我这个光景,怎好去衙门瞧瞧俺姨,辱没亲戚?不如直过来爽快。"
那卢重环道:"你不说罢。像文昌巷孔副榜,是我的亲娘舅,只为我穷,从来不踩他的门边儿。"德喜道:"那孔爷,便是我家相公的外父。"卢重环急口道:"我是螟蛉,俺大赶出多年了。"
谭绍闻听的,便出上房问道:"你是孔宅外甥么?"卢重环道:"相公,论起来你还是我的表妹夫。我在家就认的你,相公你却不认的我。总是亲戚们穷富不等,本来近不的人前,况且我是义子呢。"谭绍闻道:"这有何妨。"卢重环急急撇了话头,向厢房取二百钱,出店上街去了。
这德喜晚上点灯,直到东厢房说乡井话儿。总之省城中庙宇寺院,凡有名者,都说个委曲详悉;问到胡同巷口;凡不知者,自会支吾躲闪。德喜真认就同城居住,竟是他乡遇故知,添上一喜光景。
正说哩入港,忽听的西厢房叫一声道:"林伙计快来,不好了!"德喜回到西厢房,只见衙役抱着肚子,道:"旧病犯了,疼痛的要紧。"德喜道:"你是怎的?"衙役道:"我原有霍乱旧症,少时还要吐泻哩。一年要犯一两次,偏偏今日出门又犯了。"话未完,衙役自去登东厕。
德喜叫开上房门,绍闻披衣而起。德喜道:"送人有了大病,如何是好?不如叫他回去哩。"德喜原有憾恨在心,还指望前途如意。总缘德喜情窦已开,一向见绍闻所为,未免早蓄下欲炙之色,今夜被衙役阻挠,便一力怂恿叫送人回去,说道:"不如写一个来役有病禀帖,叫他自带回署,娄老爷也就没啥嗔责。"绍闻道:"我去看看去。"德喜道:"上吐下泻,腌的要紧,相公何必亲看。"于是向护书内取出帖子封筒湖笔徽墨,向主人家要个粗砚,说是写药方儿。研墨伸纸,立催谭绍闻写将起来。绍闻写道:门生谭绍闻谨禀老师钧座:昨谕来役,送至祥符。不意此人本日到店陡染大症,似非一二日即痊者。理宜守候旅寓,待其平复同行,但门生归心如驶,万不能俟。即将来人托于馆人照料调理。前途坦夷,自可循已经来路,径返夷门,料无所虞。
唯恐送役东旋,无以复命,恪具寸禀,令其赍回,仰慰眷注。
旅次灯下难罄依依。统希慈鉴。谨禀。□月□日。
绍闻写完,那德喜装讫。自同店人料理姜汤茶水,到了五更方才少定。
那三个背包袱客,在窗棂中望着,心中暗喜。又怕明日这主仆不走,等候送人痊好。只听德喜唧哝道:"天已将明,是睡不成了。"径催绍闻道:"不睡罢,我装装行李好走。"这三人遂开了东厢房门,叫店人点灯收钱。店人道:"天色尚早。大老爷有告示,放客早行,路上失事者,店主三十板。怎敢放你们早走?"那三人道:"死店活人开,你看我三人一路,怕些什么?况且上房的客,随后也要起身。一发一路人多,更是不怕的。"店人料着无事,收钱已足,把门闪了一尺放行。那三人还说:"林伙计,或者就要起身,俺们不能等,有罪了。"
店人依旧将门锁了。
若说此行是王象荩跟随,事事有番见识,宗宗有个主意,即昨夜一节缠障,早已消归无有。今日衙役偶犯旧病,王中必候大痊,万不肯辜负了娄老师一团盛心。争乃德喜满心稚气,把出门的事,看得轻了。即令胸无别念,也还嫌多跟一人,反多一个赘疣。况且有同乡三人,何难一路欢笑同行?恰恰送役有病,正好推却,便一力撺掇,撇下自走。
那衙役听得说装行李、备牲口的话,喊道:"谭少爷走不的。叫小的怎么回复太爷?"一面说着,早已弯着腰出西厢房来。只见德喜已把牲口备妥,搬行李往上搭。衙役道:"太爷差小的送少爷,叫到二堂吩咐半天,都是紧要区处。少爷不过少等片时,天明小的或者就好了。"德喜道:"上房桌面上有回禀,你自带回去,见老爷不妨。"绍闻尚有不肯遽走之意,德喜已把牲口拉出马棚。衙役道:"即是要走,也不可这时候起身。路上涩,起不得早。"正欲上前拉马挽留,忽而里急后重,又要上厕。德喜道:"当槽的,钱已收明,何不开门?"
这曹卖鬼正恨昨晚阻挡叫骂,坏了他的生意。趁着衙役泻肚,开门放他主仆走讫。
衙役东厕回来,见绍闻主仆已行,骂道:"当槽的真正好狗的,我明日回过太爷,要你那命哩。"曹卖鬼道:"桌上帖是我写的么?你就回了太爷该怎的?钢刀虽快。不能杀没罪之人。"衙役道:"你就不该包揽土娼。"曹卖鬼笑道:"你见土娼不曾?是黑土娼、白土娼,你先与我报个色样?就是回过太爷,差人来拿,我送的走了,你也不能指赃杀贼。况且我店里,一根女毛儿也没有。你要真真奈何我,我就躲上几天,向家中看看俺那'秋胡戏'。若想奈何我们敝掌柜的,他现在是个生员,秀才身有护符,你会怎的他?况且你这个班长,也蠢极了。衙役奉承官府,不过借官府威势,弄几个钱。当堂说话,十句要哄九句半;那半句为甚的不哄哩?是没说完哩。你离城有了几十里,到在我店里弄道学,到明日太爷升了巡抚,一定叫你做中军官。依我说,睡下歇歇罢。身上爽快了,拿着那一封书,见太爷再说上几句哄话,就把这宗公干,完其局而了其账。若肯住下,我今晚就与你个极会伏侍的人儿,不用你费一个大钱。掌柜的回来,还要与你摆酒碟哩。我们掌柜的虽是个秀才,极爱相与你们衙道中人。你说何如罢?"这衙役身上支不住,又去倒身而睡。后来持书回禀,也不必细说。
单说绍闻出了店门,走了十里,天色方明。到了巳牌时分,径投一个饭馆。只见那背包袱的三个人,早已在那里坐着。开馆的声声相邀。绍闻下马,德喜接祝绍闻洗脸吃茶,报了食品。少顷吃毕,算了钱数,那谢豹早把钱顺到进宝钱笼竹筒内,说道:"俺三人敬了罢。"卢重环亦道:"在路上权且高攀,少尽一点亲戚之情。"绍闻那里肯依。邓林道:"到咱城里,俺们也请不起,即请也不肯来。况且钱已交明,不用过谦。"
德喜道:"虽说都是乡亲,出门的光景,那好讨扰。我们盘缠还多着哩。"绍闻道:"既是列位见爱,就受了也罢。只是有愧的很。"
称谢已毕,忽见后边又有两个背包袱的来到。这谢豹迎着作揖道:"自元城回来了?"那两个人道:"回来了。"谢豹道:"事休如何?"那人道:"讨了一角回文。"邓林假作认不的形状,谢豹道:"这二位是县爷堂上捕快,往元城关口供。前月同船过渡。"卢重环道:"咱们走罢。"背了包袱,径自前行。谢豹说候二人饭钱,二人不肯。因说今晚同店,明日同行。
谢豹道:"极籽。"同邓林也走了。
绍闻主仆等马吃完草料,方才起身。傍日夕,到了一个集镇。主仆走至街心,一个当槽拉住马道:"店在这里,有人看下。"-径进了店里,谢豹指着上房道:"这是相公的,一切房火店钱,草料麸水,俱已言明。"德喜甚喜,为自己面软口羞,省却无数葛藤。
店饭已毕,德喜讨钱沽酒买鸡,与那谢豹等夜酌。绍闻道:"请到上房,好答今日候早饭之情。"德喜道:"俺们自便罢。大相公可以独酌。"
大凡小厮们在衙署内住过了,纱帽面前见过礼,幕宾们跟前说过话,门上经过晋接礼数,便自志长气高,个个皆然。所以德喜来时,尚是书童的气质,及出了济宁衙门,竟有了贵管家的风规。以此一力担当,颇有尾大不掉样子,竟与谢豹三人杯盘起来。一味高谈阔论,把济宁见过事体,指陈不休。少顷,有人拍店门,进来的就是白日见过,说是元城投文的捕快。大家让坐。吃了三四杯,说了些黑语。那德喜一些也不懂的。说完各自回房入睡。
一夕晚景不提。到五更时,那二人催当槽的开门。当槽道:"钥匙是我爹拿在后边去,不许早放行人。"二人嚷将起来,说道:"东方已亮,不放我们,误了我们公干。"这当槽的想着后边同梦之甘,何必在前边守这独眠之冷。回到后边父亲窗下强讨了钥匙,前边收完店钱,闪放大门。骑马的,背包袱的,说了一声:"打搅。"竟黑漆漆的都走了。
此时正是深秋下浣的时候,东方月钩一痕,北天黑云三缕。
村头破寺,几杵钟声惊梦鸟;道路新坟,一团剪纸吊孤魂。绍闻见此光景,不觉动了怖心。若是出门久惯的,误行早路,何妨仍回街中,坐待天明。争乃绍闻少经事体,以胆怯为羞,昧心西行。
不上三里路,隐隐听得潺I芪诺溃骸凹堑们氨哂幸坏篮樱簧睿从辛郊怼!毙槐溃骸澳撬衅锊坏寐怼6际前渡媳乘模押又芯蛐┛涌玻潜匙湃耍岫阕抛摺F锫淼模胨礁銮嵋拧O喙胶颖撸沟孟侣砝矗趁潜匙畔喙桓鲆罚桓銮B怼!鄙芪诺溃骸霸醺蚁嗬汀!BR>
须臾到了河边。德喜坐下解袜渡水,早有卢重环帮贴住了。
谢豹、邓林掌着马嚼环,说道:"相公下来,俺背过你去。"
绍闻道:"不敢劳。"谢豹早已掐住左腿,往上一掀。只听得德喜在河边怪声喊道:"不好了!杀人哩!"绍闻慌了,把鞭子往左边一打,谢豹着痛缩手。那马急的鼻息气粗,上下踊跃。
邓林早抽出刀子来,绍闻急向右边又一打,恰好打到提刀的手腕,刀子落到马蹄下。那驿路跑差的马,见鞭就要飞腾,扑的一声,直奔河中,却把邓林带了一跤。谢豹连鞋带袜,下河直赶那马,已离三丈有余。绍闻又加一鞭,水星飞溅,波浪分涌,也不知何处深浅,竟是淋漓赴岸。绍闻抱鞍飞驰,连自己性命,也并不知是存是亡,那德喜儿的死活,早忘在东洋大海之外。
那站递马匹,一撤辔便是四五里。遥见前边有个火明儿,少刻到了跟前,乃是路旁炊饼铺髯叟衰妪,五更早起煽炉火。
那马住了,绍闻却不能下来。口中只道:"救人!救人!"老叟吃了一惊,说:"相公怎的?"绍闻道:"借重大爷牵住些,我好下去。"老叟近前,那马早倒退了两步,鼻出粗气,又作惊驰之势。老叟怎敢近傍。绍闻定了一会,慢慢温存住马,方才滚跌下来。身软手颤,胡乱拴在一旁一根桩上。到了铺中,倒在椅上,只说:"了不得!了不得!"
老叟道:"相公像是路上失事光景。"绍闻哭道:"说不上来。"老妪道:"相公行李都滚在地下,你去取来,搬在铺内。"老叟道:"相公失了事的,那行李咱就近不得。况且马厉害,我也不敢去。等相公定省过来,自去收拾。"绍闻只是呜呜咽咽的哭。这老叟眼中看行李,手中煽炉火,口中说安慰话,好不忙哉。
看此一回,则少年人不得已有事远行,店中不许与当槽的说r亵话,路上不许与不认识的作结伴语。绍闻此日可鉴矣。
德喜性命如何,下回申明。
这才是:
强为劫盗软为娼,凭彼冶容莫慢藏;
"予有戒心"四个字,千金不售是良方。
第七十二回 时阮见面险些翻脸 提起先人顿换笑颜
诗曰:
不该算计把人偷 反将自己宝贝丢
盗人未盗反被盗 失去二宝犯了愁
何人敢到红毛国 夷人野地谁去游
找宝不成反丧命 谁能自寻把命休
话说时长青,半夜的工夫盗不成此马,后半夜他又困又乏,他也忘了防备他人要偷自己的宝贝,这就是艺高胆大。前半夜起来又睡下,几番几次,也有些个乏困,后半夜他就真睡了。这一睡直到了天大亮了。睡醒了睁眼观看,旁边的那位吴文魁竟踪影不见。
长青睡醒细睁睛 不见文魁吃一惊 急忙下床门外看哪有那位吴相公 回身就在床沿坐 自觉舌干口不清低头观看自身上 透龙宝剑无影踪 回首抖索摸一摸吓的自己战兢兢 避法冠也没有了 两种宝贝丢了光忽然抬头转眼看 墙上有字写的清 你哄我来我哄你不知谁将谁哄妥 要找避法透龙剑 急速去到红毛国休拿我当真秀士 女扮男装就是我 皆因你的心不正要盗我马自招殃
上边写的"红毛国羞花公主题。"时长青看罢,如梦方醒,如醉方明,知道吴文魁乃是红毛国的公主女扮男装,前来住店,遇在一处。不但未盗他千里剪,反把自己的两种宝贝被她盗去,心中恼恨,悔之不及。
长青看罢好着急 这样怪事算出奇 外国能有这女子她竟敢把异马骑 不用陪随只自己 单人独自来到此哪有这样女花枝 可惜与我同床宿 我真算个一滩泥竟未看出是女子 交言说话也不知 反倒被她将我哄偷去宝贝把诗题 我才知道是假扮 我真是个傻东西真要看出是女子 昨夜与她成夫妻 倒是白日同床住便宜反倒不便宜
话说时长青思想,店伙计问道:"你那位朋友天才亮他就走了,将爷的饭钱他都算清了,把银子付了。他不叫我叫你,恐怕你要还店饭钱该得多费了。他说的明白,等你哪时睡醒了叫我再告诉。"
店中伙计把话言 客官留神听周全 你的朋友真不错代你付的店饭钱 长青这边忙拦挡 伙计不必你多言你快去把掌柜请 这等事情非等闲 伙计闻听忙问道客官这是为哪番 长青说是你不晓 急请掌柜到这边伙计答应往外走 来到文房照实言 掌柜姓王本地住他的名字王玉山 闻听伙计来说话 急忙来见时客官进了屋中才落坐 长青这边闪目观 掌柜约有四旬外雁尾髯鬓黑的鲜
本店掌柜的王玉山到了,问道:"客官,可有何事呢?"时长青说道:"掌柜的,你看看墙上的字你就明白了。"掌柜的闻听此言,抬起头来望墙上观看,但见上边有八句言词,难解其意。
愣了多时忙问道 墙上写字为何情 上写言词我不懂学浅才疏是难明 长青回言说胡讲 你真是个糊涂虫红毛国公主来此 女扮男装写的清 盗去我的两种宝避法冠与透龙剑 若要包赔无话讲 如不赔我可不中掌柜闻听说且住 客官说话理不通 谁知你有甚宝贝进店你对谁说明 银钱还得存在柜 若不存记难知情谁让你俩一屋住 哪晓你们甚交情
店中掌柜的闻听时长青之言,说是丢了两种宝贝,掌柜的说:"进店来谁知你有宝贝呢?就是有银钱,也得交到柜房的。若不交出丢了,开店之家也是不管的。睡着了丢失衣物,可以包赔。"
时长青闻言口塞 这桩事情算应该 掌柜所说全有理也就无法把口开 无奈只可话回挽 吴生他可常往来掌柜必然知他底 哪里居住说明白 倒是男来或是女为何这样巧安排 她是算账我不晓 应当把我找过来因何你们不言语 叫她自己就走开 虽是我已睡沉了伙计叫我也应该 她又不是偷着走 叫人不知算该哉说的掌柜无话对 低下项颈头不抬
掌柜的闻听所说的也是合理。他给我还店钱之时,就应叫我知才是道理,为何不叫我一声呢?他还不知内里细情之话,就是那时叫他,他也不能醒了。
书中交代,他也是大意,被吴文魁暗中取出薰香点上,将他薰过去了。时长青看此光景,也无法可讹。店中之人又苦苦的哀告,借此机会说道:"不与你们店中相干就是了,还得我自己找她去要宝贝。"说着话,站起往就走。
店中之人将他送出了店门。
长青出了旅店门 自己走路口问心 我可怎样去寻找她本是个外国人 红毛国虽然不远 外国说话难知音那能像她会汉语 女扮男装话不分 必是她常来我国学会我国话语真 国中说话人难懂 要去怎找她的身外国公主非小可 到在她国贵人尊 那能就叫外人见我去也是白费心 能似去到她就给 也得好言把理云焉能善将宝贝还 这桩事情费殷勤 越想此事非容易抬头看见自家门
时长青思思想想,来到了自己的门前,走进了门,直奔进了屋中。先看见了金贵同着阮英、花云平都来在家中。一见他就明白了,想要退回步来又无法藏躲,才走进屋门。就听金贵说话。
时哥你才回家中 我还领来二仁兄 昨日我们就到了偏遇你未在家中 老娘将俺全留下 单等你回有事情我约你必回家转 你快过来见宾朋 长青闻听出无奈急忙向前把礼行 对着阮英先拱手 然后又见花云平末后才见小金贵 长青自己把话明 不用你们先问我我作之事不交情 树林之中接宝剑 无非耍笑二仁兄并非有心真抢剑 我才去冠露身形 我要真是抢宝贝不能露面现形容
话说时长青,他心中有病,见面就知是来找他要宝贝来了。为何等他们先说话呢?倒不如自己先说了,好省了伤和气。所以他就提起在树林接剑,无非耍笑而已,并不是真心抢夺宝剑。时长青说:"我也不肯与道路为仇,你我全是江洋大道的朋友,焉能得罪二位仁兄呢!"阮英不慌不忙,等他把话说完,看他是交还宝剑,可是不还宝剑。听他所说的尽是交情话,倒无得罪之言。
等着他把话说完 阮英这边才接言 说是你也会耍笑整整玩笑到三天 阮英冷笑说不错 你是道中好汉尖玩笑我们几乎死 叫我一命到黄泉 此时不必对你讲久后你能知贤愚 多亏金贵他义气 领我到在你家园幸而今日见你面 快把宝剑交回还 长青闻听要宝剑不由顶上把刀钻
话说时长青与阮英见了面,说了好些道中的交情。阮英等他说完了话,这才向他说道:"既然讲道中的义气,快把透龙剑交还我就算完事,不必多费言词。"时长青听的阮英要剑,他一时的着急,无言回答,又羞又愧。
听说要剑吓一跳 我可对他怎么言 说了许多交情话应该把剑交回还 如何说是丢了剑 若要说出必惹烦这可怎样对他讲 我又怕他把脸翻 急的心乱无言语心亏之话真为难 若要说出丢剑事 实在丢弃不算男反被他们耻笑我 诸日打雁被雁打 算个甚么江洋盗绿林之中不魁元 不但自己名丢尽 先人之名也算完羞的面红如赤皮 满面羞惭无处钻 好些工夫没话说如同哑人一样般 三位英雄也发愣 看他好像中疯癫阮英、花云平、金贵三人,看见时长青就像现得了甚么病症的样子,口不能言,竟似疯癫。阮英等了多时,他也未说宝剑如何,是交还或者是不能交还,并没说话。阮英等的着急,这才说道:"你既讲义气,为何不得交还我的透龙剑呢?"时长青只得打嗨声,说丢了宝剑的话实在的难於出口。金贵他看出他是为了难了。
金贵看出他为难 这边急忙把话言 时兄为何这光景我看你是为大难 有何难事对我讲 我能分忧敢上前不怕赴汤与投火 哪管油锅共刀山 朋友能有择善道患难相扶是一般 有话只管对我讲 看我人小胆大宽我能与你出危解 何必你又把我瞒 是我替你说了话你好乘此将话言 甚么大事全在我 千斤重担我敢担天下无有难为事 就怕为人心不专 长青闻听金贵说自己能把精神添 他才说出丢宝剑 从此要把我名捐还是金贵看出,时长青有了大为难之事,不好出口的样子。金贵替他说了话,时长青也不得不说了。万般无奈,这才说道:"绿林之中,叫我算把名都丢尽了,实在没有脸面活在世上。"
未曾说话先带羞 我在绿林把名丢 说起一桩奇巧事三位留神听根由 皆因遇见人一个 儒雅秀士是女流女扮男装将人哄 旅店就将她存留 遇见我是真瞎眼大意并未细查收 与她一屋同床宿 我想把她宝贝偷那匹马名千里剪 一日能把千里游 顶上长出一肉角若有大事把角揪 四蹄登云腾空起 真算异兽实难求我是要盗她的马 用上工夫熬心头 盗马未得反被盗叫她把我宝贝偷
前半夜她还未睡,问她话,她就对答。过去了我才明白,她是一心也要偷我的宝贝,我竟把她人偷我之事忘了。后半夜我就困睡沉了,中了她的薰香,把我的避法冠与透龙剑全都被她盗去。
也是一时我不明 中了她的计牢笼 盗去我的两件宝临走墙上写的清 七言八句留诗警 要找两样得费工必得去到红毛国 两种宝贝得手中 他国公主留诗句竟敢前来显奇能 外国能出这女子 胜似俺国大英雄何人敢到外国地 人地两生怎去行 长青说完他的话这边气坏小阮英 丢了宝剑祸非小 那也不能我是东葛昆师父赤法道 本是他国剑透龙 是我打赌三盗宝要到相府斩妖僧
阮英听他把透龙剑丢了,可着了急,说道:"这口宝剑不是我的,乃是花兄的朋友,叫滚地雷葛昆的师父赤法真人练成这口宝剑,专能斩妖除邪,借与葛昆镇宅。虽然与我打赌盗来,事后还得送回,物归本主,哪能留下此剑?"阮英着急的说道:"你要是真玩笑,当日就该将剑交回,把话说开了,才是道理,算玩笑也就是了。为何你又带着宝剑在外游玩,是何道理!你又将剑丢失,难道你把剑白给丢了不成?"
阮英不由发烦躁 白丢宝剑称英雄 你也应该仔细访阮英乃是小英豪 江洋路上谁不晓 哪个敢把我小瞧五湖四海交朋友 仗义疏财把友交 一把单刀绿林闯我也常常把气淘 专管世上不平事 若遇恶霸定不饶盗剑也为救人事 秀英盟嫂把命逃 非是容易盗宝剑费尽心机正三遭 将剑才能得到手 要到相府去除妖不想被你巧接去 阮英我俩你恶刁 竟敢将剑丢失了明要欺我不懂交
阮英动怒说道:"你丢的宝剑,怎么对我说丢了就算完事?你想要白丢了,那能中用?"阮英就要说伤和气的言语了,花云平见事不祥,急忙接言说道:"时长青,你的去世先人,却未对我告诉。"
云平细问将根盘 长青这边便开言 问我先人也不软当初居住在梁山 提起人人都知晓 姓时单字一个千云平闻听说罢了 甚么大事算完全 多亏我先盘问你怕你哥俩把脸翻 梁山一百单八位 全是结盟去世先他系阮氏三雄后 我父花荣非等闲 你父时迁是好汉虽然人死美名传 俺们先人同结义 亲弟亲兄一样般父往子交不虚套 谁要翻脸倒不贤 阮英闻听消了气复又行礼反添欢
话说猴子阮英,话语之中,越说越紧,面上带气,就要翻脸的样子。时长青也在年幼,谁肯让谁呢?多亏花云平急忙拦阻,细盘问,全不是外人,俱是梁山上好汉的后人,哪能翻脸?怎肯不仁不义作事呢?
多亏云平人聪明 盘问称人有表情 阮英好就难翻脸今日遇见好弟兄 梁山初聚英雄会 位位都是那样能弟兄义气同生死 才能留下万古名 傲骨英风依然在后人也得照前行 不改家门是孝子 也学先人交宾朋虽然难比梁山事 不失义气是英雄 阮英不但不动怒反倒欢悦长笑容 盘问还是长青大 阮英带笑尊仁兄几乎我为失言语 得罪兄台怎担承 你我如同亲骨肉幸中之幸来相逢
阮英将话挽回,大家相合。阮英复又说道:"外国之地,与我国是两样。既是将二宝得去,谁能我的回来?"
外国找宝实在难 到了那话怎么言 两下说话全不懂须带通言在旁边 她既将宝盗了去 故意哪能交回还外国公主非小可 难以见面把她观 若去被她害了命还没地方去伸冤 我虽胆大不敢去 若是外国不是玩云平接言说不错 找也不敢到那边 俺们弟兄得商议倘有逞能把命关 长青这边忙说道 走路想着真是难有心我去将她找 舍出性命走一番 反复叮嘱我自己总有害怕把惊担 金贵听说哈哈笑 看我人小胆包天他们三个人全不敢到红毛国去要避法冠、透龙剑。金贵哈哈大笑:"二位仁兄,不用为难。方才我就先说明白了,别管甚么大事,全在我的身上。我一人要到红毛国走上一回,拿回两种宝贝回来,才如弟愿。"
方才我就先说明 天大之事敢应承 我就急到红毛国皱皱眉头姓字更 不是金贵说大话 要回二宝谈笑中今日起身我就去 试试她能是我能 能够得回两种宝一怒盗她马走龙 叫她知道能人有 省她谎诈眼太空只知自己多巧妙 能人之中有英雄 说罢站起往外走这边吓坏人三名 要知金贵吉凶事 下部书中说分明
第七十回 蒋平遇龙滔定计 赵虎见史丹施威
且说蒋爷瞧这卖艺的可怜练了半天,连上个给钱的也没有。忽然从外边进来一个黄脸的大汉,生的狰狞怪状,说:"朋友,没人给钱,你可别放闲话。皆因你不懂得这里规矩。你应当先找出一个在本地有人缘的头目人来,叫他帮着你凑合,半冲他,半冲你,那方能行的了。打算你自己耍一天,也要不下一文钱来。除非有过路的给钱,要是我们本地人给钱,还有人不答应呢。你不懂规矩呀,朋友,你贵姓?"史丹说:"姓史,我叫史丹。"那人说:"史壮士,我给你找个事情,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史丹说:"我实出无奈,欠下了人家的店钱,才出来卖艺,只要与我找个吃饭的地方,永不忘爷台的好处。"那人说:"在这南边有个团城子,里面住着东方大员外,他们那里打更的约有四十多人,打算要寻找四个打更的头目,可得有些个本事才好,据我看你这本事虽不甚强,你这身量相貌还可以。"史丹一闻此言,就与那人深深施了一礼,说:"恩公,但能如此,我要得了好事,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老人家的好处。"那人说:"明日正午,我在团城子西门与你留下话,见了员外时节,成与不成在两可之间。"史丹说:"那就看我的造化就是了。"那人一回手,给了他一锭银子说:"你拿这银子,还还店钱,换换衣服,明日正午相见。"史丹又给打恭。那人说:"我可要走了。"史丹说:"请吧。"那人又说:"我可要走了。"史丹说:"请吧,你老人家。"那人哈哈一笑,说:"朋友,你敢情是个浑人哪!"史丹说:"我也不算聪明。"那人说:"我给了你银子不算事,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姓甚名谁呀?"史丹一闻此言,羞了个脸红过耳,说:"爷台,我实在是个浑人。"随说着,"扑咚"就给那人跪下了,说:"恩公你千万别怪我,到底你老人家贵姓?"那人哈哈一笑,说:"我姓朱,单名一个英字,外号人称黄面郎,你明天到那里之时就说有个姓朱的,自然就与你回说进去,千万你可要记好了。你在哪个店里住着哪?"史丹说:"我就在这五里新街西口外头有个李家小店,在他那里住了十几天光景。"朱英又说:"你算计这五两银子连还店钱带置衣裳够与不够?如果不够我再给你几两。"史丹说:"足够足够。"黄面郎朱英这才扬长而去。瞧热闹的众人也就一哄而散。史丹也就拿着银子提了捎马子,扑奔五里新街去了。蒋爷说:"咱们走罢。"蒋爷与智化、展南侠说:"此处有很好的一个机会,你们二位想到了没有?"智爷说:"什么机会?"蒋爷说:"咱们要是有人同这个姓史的一说,明天与他一同上团城子做个假投降,此时东方亮正是用人时节,只要是高一头、阔一膀的人他是准要。团城子里头若有一个内应,要请冠袍带履就容易了,藏珍楼的底咱们也就得着了。谁人可去哪?"智爷说:"就是这个人不好找。"
大家随说着就到了五里新街西口,忽听后面有人喊叫,说:"四老爷,怎么这样忙哪!"蒋爷回头一看,原来两个人:一个是白方面,短黑髯,粗眉大眼,一身皂青缎衣襟;一个是年幼的后生,粉绫色武生中,粉绫色箭袖袍,薄底靴子,肋下佩刀,面如美玉,五官清秀,无非就在十八九岁。一看那白方脸的,就是大汉龙滔,看那后生,不认得是谁。那人走近要叫"展老爷",蒋爷对他使了一个眼色,那人才不敢往下叫了,彼此对施了一个常礼。展爷问:"这是谁?"龙滔一回头,把那后生叫过来说:"给你见见,这是展伯父。这就是我侄子,他叫龙天彪。"后生过来与展爷叩头说:"展伯父在上,侄男天彪叩头。"展爷把他搀起来,说:"贤侄请起。"龙滔与所有的人一一全都见了一礼。展爷说:"找一个清静之处说话。"离那瞧热闹之人远远的,几位坐下。蒋爷说:"这就是大爷跟前的侄男罢?"龙滔说:"对呀,这就是我哥哥龙渊之子。"蒋爷问:"从何而至?"龙滔说:"皆因先到开封府任差去了,王者爷马老爷告诉我说,你们在南阳府团城子五里新街打下了公馆,我们就上这里来了。刚到这里,听见有人说这里有个擂台,我们多跷几步奔到此处,不料真遇见老爷们了。"蒋爷问:"你侄子跟来作什么?"龙滔说:"皆因他父亲被花蝴蝶一毒药镖打死了,如今跟着他冯七叔练了一身功夫,他七叔就是不会打暗器,这孩子他一心要学打镖,叫我带了他,给他找了师傅,跟着学打镖。学会的时节,慢慢找花蝴蝶的后人,只要是他沾亲带故无论是谁,打死一个,就算与他天伦报仇。"蒋爷说:"好,称得起是个孝子。龙老爷打算与他拜谁为师?"龙滔说:"四老爷给他想一个人罢。"蒋爷说:"这里有一个很好的人。"龙滔问:"是哪位?"蒋爷说:"无非辈数不大相符,就是我把侄也可以教他,收作一个师弟。"龙滔一听是徐良,说:"要是徐老爷可就好了,不但使镖,什么暗器都会。"回头就把天彪叫过来,说:"你这师傅,一身的暗器,不但学镖,要学什么就有什么。四老爷你给说一说,咱们立刻就拜。"蒋爷说:"使得。"叫徐良过来:,说:"我与你收个徒弟,龙老爷的侄子,方才与你见过的那个。他要跟你学镖,为给他父亲报仇。冲着他这一点孝意,你就收了这个徒弟,日后准能不错。"徐良说:"侄男年轻,如何敢收徒弟!"蒋爷说:"你不必推辞了。龙老爷把他叫过来磕头罢。"龙滔把天彪叫过来,就在白沙滩这里大拜了四拜,行礼已毕,龙滔也给徐良深施一礼,说:"兄弟,你多分些心吧。"爷儿两个又与蒋爷道劳。徐良说:"咱们可是教着看,学会了很好,要是学不会,可别说我不会教徒弟。"龙滔说:"你不要太谦了。"收徒弟已毕,大家都与徐良道喜,他复又与大众磕了一会头,龙天彪也给大众磕了一回头。智化说:"四哥,你方才说,我们这里少一个人上团城子作个内应,据我看龙老爷可去。"蒋爷点头说:"我也是这个主意。"龙滔问:"什么事情?"蒋爷对他如此这般学说了一回。龙滔说:"使得。君山我都敢去诈降,别说这个地方。"天彪答言说:"众位怕父在上,可不是我小孩子家多说话,要光叫我叔叔上团城子去作个内应,恐怕不行,最好我也跟着二路前往,姓史的带我叔叔他们不好打听的事情,我都好打听,他们到不了的地方,我可以到得了。我是小孩子家,他们绝不能疑惑我。众位伯父想想,使得使不得?"蒋爷说:"也倒有理。"展老爷问:"去了怎么个说法?"蒋爷说:"作为龙老爷与那位姓史的是亲戚,龙爷带着侄子在镖行做买卖,由镖行散下来,没剩下钱,要在此处打把势卖艺,碰见这个姓史的了。姓史的说这个地方没人给钱,就提这个姓朱的,为他们爷俩个也求一求这位姓朱的给美言美言,就是在团城子里打更,也是情甘愿意,这样一说,没有个不成。"展爷说:"怎么见得一说就成?"蒋爷说:"他要想谋反,他岂不各处找寻这高一头阔一膀的人,龙老爷这个相貌焉有不成之理。"展爷说:"谁去找那姓史的去呢。"蒋爷说:"不用多少人去,就是我同着张三老爷、赵四老爷就行了。"智爷说:"事不宜迟,我们就办理。"展爷说:"我们在哪里等你们呢?"蒋爷说:"我们都在美珍楼相会。"说毕大家散去。
蒋爷同定张龙、赵虎奔了李家小店,进了路北的店门,至里面。那姓史的正要拿着银子出去购买衣服,一看,忽然从外面进来了三个人,赵虎先就过去,说:"朋友,你认识我们不认识?"史丹回答说:"三位恕我眼拙,未领教贵姓?"赵虎说:"我们是开封府的,这是我们蒋四大人,这位是我三哥姓张,我姓赵,叫赵虎。"史丹一听是开封府的校尉,转眼间就颜色更变,说:"众位老爷们请坐,你们众位必是为我来的,我是被罪之人,我可不是逃军。"赵虎说:"你不用说那些个,你跟着我们到开封府见相爷就得了。"史丹一闻此言,吓了个胆裂魂飞,就给赵虎跪下了,说:"我在那里实出无奈,看看快饿死才上这里,找几个盘缠仍然回去任罪。"蒋爷说:"你且起来,不必撒谎。我先问你一句话,你是愿意死,愿意活?"史丹说:"缕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蒋爷说:"你愿意活,方才姓朱的给你找得那个事情,东方员外是作什么的你知道不知?"史丹说:"我就知道他是个员外,别事一概不知。"蒋爷说:"如今襄阳王造反,他与襄阳王连手,也是一个反叛。"史丹说:"他既是个反叛,我饿死都不跟着他去。"蒋爷说:"你既然说出这样话来,你就是大宋的好子民,我们只要说明白了,你只管前去。"史丹说:"我可不去。"蒋爷说:"我叫你去,你只管前去。不但你去,我有个朋友姓龙,他还有个侄子名叫天彪,与你同去。我把实话告诉你,向着反叛也在你,向着大宋朝廷也在你。"史丹说:"我什么事向着反叛的呢?我要向着反叛的叫我不得善终。"蒋爷说:"好,你同着我们这龙姓的爷儿三个同去,就提你们是亲戚,他们是在镖行里保镖,如今把买卖散了,要在此处卖艺。你们碰见,你说卖艺不行,作为他们爷儿两个苦苦哀告与你,转求这位姓朱的给他们美言美言,就在员外家内打更。行了更好,要是不行,也不干你事。只要此事依我,不但你前罪可免,还算你一件奇功。我见了相爷给你回明,准有你一个小小武职官做,就看你的造化了。"史丹一闻此言,连连点头说:"四老爷,倘若人家不收,那时可别嗔怪于我。"蒋爷道:"我方才说过,事要不成,不与你相干。"遂叫赵虎把龙滔找来。史丹又问:"四老爷,叫我们前去何用?"蒋爷说:"我要不言,你也不知。万岁爷丢失了冠袍带履,现在团城子藏珍楼里面,不知道那藏珍楼里面的消息儿,总得有个内应方能得他里面的实底。再说他摆擂台,里面有许多贼人,他又是王爷的余党,有了内应,捉拿起来岂不省事。实话都告诉与你,就看你心地如何了。"正说之间,就见赵虎带着龙滔进来,蒋爷给他们引见了。史丹问:"我们明日一同前去,说我们是什么亲戚?"龙滔说:"我们作为是两姨兄弟,这是我侄子。"龙天彪说:"叔父,你倒不用说我是你侄子,就说我们是父子爷儿两个,据我想着,比说是你侄子还强哪!"蒋爷说:"很好,这孩子实在聪明。"把主意定好,蒋爷掏出两锭银子给与史丹说:"你们作零用盘费罢。"然后告辞。龙滔、天彪也不跟回公馆去了。
张赵二人跟着蒋爷,到了美珍楼往里就走,从西边扶梯而上,至楼上一看,共是五间楼房,当中三间都是金漆八仙桌椅条凳,南面俱是隔扇,东西两边两间雅座,俱是半截窗,上挂着半截斑竹帘,从外往屋内看,看不真切,由屋内往外看,看的明白。北面是一带栏杆,全都是朱红斜d字式。蒋爷奔到隔扇那里,往下一看,是人家大酱园的后身,很大的院子尽是酱缸,地上一半地下一半,有两个人在那里晒酱。东雅座有人把蒋爷叫将进去,蒋爷一见是南侠、智化,就把史丹他们的事情说了一遍,复又叫过卖另添杯箸,又添了些酒菜。正在吃酒之时,忽然跑上一个人来,周围一看,复又下去,就与白菊花同上来了。众人捉拿淫贼这段节目,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