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 盛提辖举义投降 元仲良愤激出家
杀气迷漫动战尘,循中仗义马头轻。英雄解甲投帏帐,壮士栖身避世名。
天子从容颁厚爵,将军殚竭守长城。功成倚仗英雄策,不负勤劳仰圣明。
宋江与吴用商议取玉门,吴用曰:"急切不能取,且按兵不动,山士奇败去,必有兵来。我先分两路军,远抵玉门,山林深处埋伏,等他兵至与他厮杀。令人飞报,伏兵就那里杀入去,唾手可得。"宋江曰:"先拨副元帅卢俊义、董平、邓飞、蒋敬、马麟、郝思文、韩滔、彭共八个头领,引兵一万抵玉门下搦战,只要诈败诱他来赶。次拨两枝军,副先锋呼延灼、张清、孙立、王英、一丈青、邹渊、邹润、史进、李应、杜迁。步军头领鲁智深、武松、李逵、李衮、朱仝、雷横、解珍、解宝、凌振、杨林共二十名,名带三千军望玉门山脚两边埋伏,只听轰天炮响,两下齐出。"众将领令去讫。
却说山士奇引败军回玉门来见田实。田实乃田虎族弟,有万夫不当之勇。手下一将姓莫名真、端统军、王石、方顺、于玉麟、杨端、苏吉、安士荣、方春、卢元显、云宗【善】、吴元、伍完、冯山、夏侯雄、山景隆、沈存安、万〖方〗琼、盛本、大亨、赫连仁,共二十员将,有精兵七万把守玉门。当下山士奇拜伏请罪曰:"小将一时寡不敌众,失陷前。"田实曰:"差猛将复夺大同。"石敬曰:"禀告大王,宋军中有个飞石将,好生利害,难以防备。被他连打了五将,大王仔细防此人。"忽探马报宋军到。田〖实〗急令端统军同副将莫真、王石、方顺、于玉麟、杨端,共七〖六〗员大将,引军马五万,出迎敌。其余牙将守住口。
且说端统军等引军离三十里下寨,摆开队伍。莫真大樱骸八谓蚧啊!甭∫逶唬骸八巳サ校俊甭眵氤雎泶樱骸霸艚幌侣硗督蹈问保 蹦嫖璧吨比÷眵搿T颊蕉希眵氡阕摺D婕弊飞鲜镒曰亍T绰眵牍室庹┌埽∫甯蕉脱杂肼眵朐唬骸澳闳ザ院粞幼扑抵绱巳绱恕!甭眵胨焱抖啡チ恕B∫遛剑娉雎恚浇诱剑加卸嗪希媪η颖阕摺M跏岣北级剑硕凡皇希交芈肀阕摺7剿痴兄诮×ψ犯先锵抡B∫逡蚕抡迦瞻幢欢6送尘尉欢钪诮耸谱犯希炊岽笸v。于玉麟、杨端二人谏曰:"日前说卢俊义有万夫不当之勇,如今渐渐退走,莫非诱敌?"端统军曰:"我量此等无智之徒,力怯败走,汝等若不向前,便行处斩。"众不敢言,只得连夜赶来。卢俊义令众军且战且走。端统军招动军马掩杀,又追三十里下寨。
且说马麟来见呼延灼,禀曰:"奉卢元帅军令,若是端统军赶他有二百里远,教哥哥先引兵,叩玉门攻击,引田实军马下山,慢慢引他去远。然后令鲁智深等从山后抄将来,乘势夺,随路〖后〗起信炮,哥哥复兵入,此时唾手可得。"呼延灼即进兵搦战:"就烦兄弟去西,报步军头领知会行事。"马麟去了。呼延灼使人报知,鲁智深与李逵、朱仝、雷横等连夜进兵到背后埋伏等候。却说呼延灼引兵叩搦战,田实大惊,急呼首将苏吉等商议曰:"端统军引兵追赶去远,不知宋兵今又临。"石敬曰:"端统军追卢俊义直入深地,可点大军出迎敌。"田实即令安士荣引苏吉、牛万春等军下迎敌。孙立出马与苏吉交锋,战二十合,孙立诈败而走,苏吉赶来,孙立回鞭打死苏吉。那安士荣大怒赶来,孙立回马来斗三十合,回马又走,安士荣不赶,立马横枪高樱骸澳擅矗 币徽汕辔杷独凑剑范嗪希徽汕嗷芈肀阕撸彩咳俑侠矗徘迦∈臃纱颍咳俾渎恚浦猩铺岽蟾备弦徽汕啵蕉弦徽汕嘤肿撸谏撇桓稀U徘謇章碓俪觯谏拼笈指忱矗徘迦∈哟蛉ィ言谱谏拼蛳侣砝础J础⑴M虼杭本然卣螅荼谏薄:粞幼魄艺角易撸庹洹⒘枵癜殉逑雠诩芷穑陂v前施放,中军将大惊。牛万春听得炮响急回。呼延灼复兵追赶,牛万春、石敬拼命而走,早被鲁智深、武松、李逵砍将入去,内军兵措手不及。众军到下,李衮、杨林捉了云宗善,石敬被凌振一刀砍为两庠唤庹渖彼溃橥瓯蛔奕筠飨侣砝矗熨凇⒗缀嶙搅朔肷剑员灰徽汕嗷钭饺チ恕@铄痈乘懒送跏⑹范ā6徘ㄉ绷伺M虼骸K锪⒒钭搅松骄奥 W拊ㄉ绷耸罚方绷讼暮钚邸=獗ι绷松虼姘玻钣Υ趟滥阑浴I绞科嫣幼撸恢ハ颉!痉健壳怼⑹⒈尽⒌大亨、赫连仁引三五百兵投金乌岭去了。
却说端统军追卢俊义,听得宋军入,大惊急回下,卢俊义伏兵追杀,董平刺死方顺。邓飞斩了于玉麟。郝思文活捉杨端。卢俊义生擒端统军。当日三处军马夺了玉门,卢俊义令众将献功。只见鲁智深拿得田实,李逵提两个人头到。宋江军马都到上,把捉到贼将斩首号令。屯扎玉门十日,宋江与吴用曰:"金乌岭不知谁人可去?"卢俊义欣然应曰:"小弟愿往。"众皆大悦。卢俊义引六个头领,辞了宋江,迤逦来到云谷口下寨。
却说金乌岭有七员大将守把,是竺文敬、元仲龙、查升、曹洪、黄训、宋延、沈泽,部领雄兵二万镇守。当日正议军情,忽报宋军直抵岭下挑战。竺统军大怒曰:"我教这厮死无葬身之地!"即便点军迎敌。方琼曰:"宋江兵势甚大,难以迎敌,若以愚见,只紧守门,彼兵远来,粮食不敷,不久自退,我乘其势追之,可复大同、玉门二,不知统军意下若何?"竺统军不听,自引兵一万五千,下山摆开阵势。宋军阵上,董平出马,竺统军曰:"谁与我捉此贼?"背后黄信〖训〗拍马出阵。两马相交,斗三十余合,董平手起一枪,正中黄信〖训〗左臂,负痛拨马回阵。宋延抢出,直取董平。韩滔出马迎住,战不十合,韩滔便走,宋延拍马赶来,被韩滔一刀砍死。竺文敬大怒,轮斧出马,与蒋敬迎敌,斗数十合,蒋敬便走,马麟急救,蒋敬见马麟出马,遂勒马夹攻,竺文敬全无惧怯。彭见二人战他不下,便挺枪来助战,沈泽轮双斧接住彭,董平又来夹攻当住。却说吴用自从卢元帅领军前进,放心不下,令呼延灼、张清、史进、李应、孙立、杜迁带人马前来助战。却好六人到阵,正见三对儿厮杀。张清取石子望竺文敬打中太阳,落马而死。沈泽无心恋战,被彭一枪刺死。俊义乘势招兵掩杀上岭。元仲龙接住,战不数合,被卢俊义一枪刺死马下。查升、曹洪双敌,俊义力战二将,方琼、盛本又出,四个围住。被张清一石子打了一个,卢俊义一枪刺死查升,活捉了曹洪,唬得方琼、大亨、盛本望北而走。黄训被乱兵所杀。俊义上岭屯札,各人献功,活捉曹洪告曰:"情愿投降。"俊义大喜,曹洪拜谢曰:"多蒙不杀之恩,前有苏林岭,小将愿领将军去取。前面便是白虎岭,乃是元帅乌利得安统十万大兵在那里拒住,只有此处兵多将广,难以打过,其余唾手可得。"卢俊义使人报知宋元帅。宋江便令曹洪为河北开路先锋,拨骁骑四员:张清、丁得孙、董平、龚旺,并三千军马助他。前行一百里下寨。
且说盛本原是北京提辖,因恶了高太尉,要寻事害他。那时欲上梁山泊,因无门路,逃在河北,投在田虎部下。今见曹洪降了,也引五百兵夤夜来到卢元帅寨前投降。探子报曰:"寨外有一将,口称北京人氏,特来拜投。"卢俊义令唤入来。盛本迳入拜曰:"某是梁中书帐前提辖盛本,元帅认得否?"俊义慌忙下帐扶起,问曰:"提辖为何在此为将?"盛本告以前事:"今将军马献与元帅。"卢俊义令与众将相见了,随即申报宋江知道。
自卢俊义占了金乌岭,又得二将,当日请盛本商议曰:"苏林岭西有一山,名曰回雁峰,其山极高,雁飞不能渡,故有此名。内有一伙强人,为首人是拔山力士唐斌。原是蒲东人氏,使一把开山斧,一百二十斤,有万夫不当之勇。第二个是撼山力士文仲容,使一条丈八蛇矛枪。第三个是移山力士崔福挂惶趸焯埂5谒母鍪桥搅κ控抗В挂槐蟮丁W苷械糜幸煌蛴嗳耍皇裟媳保雷猿谱稹H舻么怂娜死唇担纬詈颖辈幌拢 甭∫逶唬骸白阆驴扇ニ邓唇担俊笔⒈驹唬骸霸胨剑胰ノ抻谩!闭导洌吮ㄋ卧У健?∫宓冉尤氪笳J⒈鞠蚯跋掳菰唬骸靶〗胺冈Щ⑼衅蛩∽铩!彼谓Υ鹄裨唬骸白阆率锹缛耍喂氏吕瘢俊笔⒈舅煸侔菟谓帧B∫逶唬骸盎匮惴逵兴母龊煤海肪都欤皇悄训盟础!蔽庥迷唬骸爸豢伤邓唇怠!钡比毡阁巯镣矸缴ⅰBR>
却说方琼等引败兵走到飞狐寨投见元仲良,说知宋军势大,又占了金乌岭。元仲良次日引方琼、大亨、赫连仁,又带羽翼二将:桑英、昝仝美,引二万军马来金乌岭下搦战。军校来报曰:"北军山下搦战。"宋江问:"谁去迎敌?"孙〖徐〗宁曰:"小弟愿往。"盛本曰:"若战桑英、昝仝美二人,不可轻敌,善觑方便。"宋江又令张清、史进、汤隆领兵助战。徐宁出马,大亨对阵,二将并不打话,斗二十余合,不分胜败。张清飞起一石子,打在大亨头顶上,大亨大惊便走。昝仝美使铁鞭迎住徐宁,二人战到六十余合,徐宁力怯便走,昝仝美拍马赶来,张清取石子打去,把昝仝美打下马来。徐宁回马把昝仝美一钩镰枪搭住,活捉去了。汤隆招动人马掩杀追赶二十里自回。
却说元仲良走回寨中,只听得山后大喊,原来徐宁下山时,吴用随使李逵、李衮、鲁智深、武松引五百牌手,从元仲良寨后杀来,桑英慌忙绰枪上马迎敌,正撞着鲁智深轮起铁杖打来。两个战到十余合,李逵使牌手滚将入去,把桑英马脚砍倒,桑英下马和鲁智深步战数合,方琼轮刀来迎助战,鲁智深大右簧逊角硪混却蜃抛蟊郏擦吮鞅阕摺G熬炷酒穑吮ㄋ尉氡本环妫匆诮值健L缆∮朐倭颊讲皇希缆×η樱方雎砑泄ィ徘濉⑿炷谏保本蟀堋@铄印⑽渌砂焉S⒔峁恕T倭急惶缆∫绘m打下马来。徐宁一镰钩〖钩镰〗枪搭过马来。那大亨、赫连仁、方琼领二千人落草去了。李逵杀得性起,身上中箭,尚自不知。押二人来见宋卢二元帅,宋江连忙亲解其缚曰:"我只教礼请元帅归投大宋,同灭反贼,不想冒犯虎威,幸无见怪。"元仲良曰:"忠臣不事二君,愿乞一死。"吴用曰:"将军差矣,吾等哨聚山林,尚且亲书御诏招安,你如何执迷?"元仲良曰:"军师差矣,某虽为草王,亦是一丈夫,虽死心不改易,实难从命,但愿早赐一死。"宋江曰:"既然不降,且设宴款待。"元仲良曰:"我等被擒,万死犹轻,何敢受赐?今魏州城天王堂,吾去那里修行,再不管是非。"回顾昝仝美曰:"你却如何?"昝仝美曰:"愿随统军仝〖同〗往,以养父母遗体。"宋江等嗟叹不已,各赐白金五十两,以为终身之资。元仲良坚意不受,吴用曰:"将军既然舍闹取静,此物收下,权当香烛之礼,日后到此,却来相访。"二人收了,宋江各与鞍马下山。有诗为证:
一点忠贞不改移,仲良到此是男儿。白金不惜临行赠,解却征衣换布衣。
元仲良曰:"我欲修行以终天年,汝欲何如?"昝仝美曰:"家有老母、妻子在城东,离魏州一百五十里,欲回家养亲,不知元帅容否?"良曰:"我亦有老父在上,携夫同往天王堂出家。"二人拜别,各洒泪而别。有诗为证:
一义能敦四海心,仲良仝美契尤深。临行辞语真悲切,又倒资囊赠与金。
却说胜在西陵州造舡,宋江一向不知消息,令戴宗往西陵州。人报胜,胜接入问曰:"近日哥哥胜负如何?"宗曰:"连胜数阵,杀贼极多,活捉四、五将,投降一将,乃北京梁中书帐下提辖盛本。说回雁峰有一伙强人,为首四将聚一万余人,占住回雁峰,不属南北所管,各有万夫不挡之勇。若得此四将来降,唾手可取河北。"胜曰:"唤甚名字?"宗曰:"拔山力士唐斌、撼山力士文仲容、移山力士崔浮⑴搅κ控抗А!遍v胜曰:"这人闹了蒲东,杀死知府逃走。其人与吾最好,未得将令,我若去时,恐招擅离之罪。"戴宗曰:"兄长与国家干功,此行何妨,不必过虑。"便请同行。胜便与朱武曰:"烦同林冲兄在意守帐,吾见兄长就说知舡只之事。"遂作别而去。正是:英雄聚义归帏幄,豪杰舒忠报国朝。不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注:
万〖方〗:下文万、方混用,据繁本改。
:同堤。
:同实。后文两字混用,均改实。
第八十七回 白公子酒楼逢难女 小尼僧庙外会英才
诗曰:
英雄仗义更疏财,不是英雄作不来。
一生惯打不平事,救难扶危逞壮怀。
且说艾虎说了醉鬼泄机言语,又提起了骑驴的那般怪异,那身工夫,那驴怎么听话,怎么到了苇塘不见驴蹄子印。"三哥,你是个聪明人,你想想这是何许人物?据我看着,他不像个贼。"徐良说:"不是个贼--万一是个贼呢?可惜我没遇见。老兄弟,你既给他付了酒帐,怎么不问问他的姓名呢?"艾虎说:"也得容工夫问哪。会了酒钱,他连个'谢'字也没道,就上了驴,闹了个故事就走了。我跟到庙前,他那里念了声'云翠庵',到庙后就找不着了。"随说话之间,预备晚饭。乔爷也打外边进来,大众又问了问乔爷。乔爷说:"什么也没打听着,就看见了个倒骑驴的。"艾虎说:"可听见说了些什么言语?"回答道:"众人都说他是个疯子,并没听他说话。"徐良说:"咱们大家吃饭罢。指望着乔二哥打听事,那不是白说。"大家饱餐了一顿。候到初鼓之后,乔宾、胡小记看家,徐良、艾虎预备了兵刃,换了夜行衣靠,蹿房跃脊出去,直奔云翠庵而来。一路无话。
到了云翠庵,二位看了地势,随即蹿将进去。一看里头地面宽阔,也不准知道是在那里。过了二层殿,见正北上灯光闪烁,西北上也有灯亮。两个人施展夜行术,奔了西北,却是一个花园。进了月亮门,见有两个小尼,一个打着灯笼,一个托着盘子,就听他们两个人低声说话。二位好汉就暗暗的随在了背后,就听他们说:"咱们师傅太死心眼了,人家执意的不允,偏要叫人家依他,就在今天了。似乎这样男子也少。今天再不点头,就要废他的性命了。"前边一个太湖山石堆起来的一个山洞,穿那个山洞而过,到了一所房屋。外边看着灯光闪烁,人影摇摇。小尼启帘进去。二位好汉用指尖戳破窗棂纸,往里窥探明白。原来见芸生大爷倒绺着二臂,在灯光之下闭目合睛,低着脑袋在那里发烦。旁边坐着一个尼姑,约在二十多的光景,身上的衣服华丽,百种的风流,透着就是妖淫的气象。桌案上摆列些个酒菜,那个意思要劝大爷吃酒。大爷是一语不发。外边二位看这般光景,心中好凄惨。依着艾虎就要进去,徐爷拉住,不让他行事莽撞。
列公,你道这芸生大爷何故到此?就皆因那日未带从人,出了店门,自己游玩了半天,就在鱼鳞镇西口内路南找了一座酒楼,就靠着北边楼上落坐吃酒。要了些酒菜,把北边的楼窗开开,正看街上的来往行人,就见有个二人小轿,后面跟着一个小尼姑儿,就有些个人们瞧看,七言八语的说话。楼上可也就讲究起来了,过卖就拦说:"众位爷们喝酒,可别谈论这些事情。"众人被过卖一拦,虽不高声谈论,也是低声悄语的讲究。
可巧芸生同桌一个人,也是在那里吃酒,连连的叹息。芸生借此为由,就打听了打听。那人先叹了一口气,说:"世间不平的事甚多了。"大爷就问:"怎么不平的事?"那人说:"方才那轿子里头是位姑娘,姓焦叫玉姐,人家识文断字,是我们这的教官跟前的姑娘。教官死哩,剩下他们哥三个,一个老姑娘。这两个哥哥,一个叫焦文丑,一个叫焦文俊。焦文丑进学之后,家中寒苦,顾不得用工念书了,就教学。文法又好,学生又太多,把个人累死了。剩了焦文俊,从小的时节就有心胸,他说他哥哥一死,不能养活老娘和妹子,他说非得发了财才回来呢。打十五岁出去,今年整五年未归。他们这有前任守备,姓高,他有个儿子叫作高保,外号人称叫地土蛇,倚势凌人,家内又有银钱。有那位焦教官的时节,高守备亲自到他家求婚。焦教官知道他儿子不能成器,故尔亲事未许。到后来焦教官一死,焦文丑又一死,焦文俊又走了,知道他母女无有钱,给他送了些个银钱去,作为是通家之好。怕他母女度日艰难,又送些个资斧。久而后可以再去说亲,就不能不给了;如若不给,就得还钱。明知他母女使着容易还着难,这亲事就不能不作了。焉知晓他母女更有主意,所有送去的银钱俱都壁回,执意的不受。又去提亲,仍是不给。可巧高守备死去了,过了百日的孝服,听说他们要抢人家这个姑娘。又怕不行,如今这个高保私通了云翠庵尼姑,他们定下的主意,要诓这个姑娘上庙。尼姑设计,让高保强污染人家姑娘,此话可是个传言,不实。方才你可曾见那轿子里头,就是姑娘,到了庙内,准坠落他们的圈套。"
芸生大爷不听则可,一听无名火按纳不住,天然生就的侠肝义胆,最见不得人有含冤被屈之事。复又打听这个庙现在那里。那人说:"就离西镇口不大甚远,坐北向南。"芸生又说:"这要真污染了人家这姑娘,难道就不会去告状去?"那人说:"要是真要如此,也短不了词讼,再说人家教官还有好些个门生哪。你看来了,这就是那个地土蛇。"见有数十匹马,犹如众星捧月一般,都是从人的打扮。当中有一位相公服色,戴一顶墨绿绣花文生公子巾,迎面嵌美玉,双垂青缎飘带,穿一件大红百花袍,斜领阔袖,虚拢着一根丝绦;白袜朱履,手中拿定打马丝鞭;黄白脸面,两道半截眉,一双猪眼,尖鼻子,吹火口,耳小无轮,印堂发暗。直奔正西去了。大家又是一阵乱嚷乱说。众人说:"去了!去了!此时没多事的人,若有多事的人,这小子吃不了兜着走。"芸生大爷立时把过卖叫将过来,会了酒帐;又要会同桌的那人,那人再三不肯。共总吃了几百钱,给了一两银子。过卖谢了芸生大爷。大爷复又与同桌那人说:"尊兄,咱们再见了。"自己下楼去了。
出离了酒楼,一直的奔正西,走到庙前,抬头一看,红的庙门,密排金钉,两边两个角门俱都关闭。看正当中门上头石块上,刻着阴文的字,是"古迹云翠庵"。忽然见东边角门一开,出来了许多人和马匹,原来就是高相公手下从人,他们大众回家,就见有两个小尼姑送出,说:"明天也不用很早来接。"大家笑嘻嘻的乘跨坐骑走了。小尼姑一眼看见白芸生。芸生大爷也瞧看小尼姑子,见他说:"众位,你们勒勒马罢,师傅出来了,有话和你们说哪。"那几个人一人也没有听见,竟自扬长去了。那个小尼姑一回头说:"师傅,你瞧这个人。"见里面又一个把着门槛,往外一探头,二目发直。看那个神思,就像真魂离了壳的一般,目不转睛净瞧着芸生。大爷本来好看,一身青布衣巾,青布武生中嵌白骨,青布箭袖袍,灰衬衫,青棉线带子,青布官靴;面似美玉,细眉长目,皂白分明,垂准头,唇似涂朱,牙排碎玉,大耳垂轮;十七八岁,好似未出闺的幼女,都没他长的体面、俊秀、清雅。那妙修本是个淫尼,几时见着过芸生这个男子,看了半天,早就神驰意荡。芸生可也看见淫尼咧,见他这么一瞧,芸生也有些个害羞意思,抹头要走。尼姑不肯叫他就走,说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相公别走,请到庙中坐坐,小僧有件事情奉恳。"芸生的心内,打算回到店中,夜晚再来,为的是那位姑娘,怕遭他们的毒手,倒是要解救女子。他反让我到他庙中,何不趁此机会,走到庙中走走。"但不知道师傅有什么事,请快些说来。"尼姑说:"你先请到庙中。"芸生说:"倒是什么事情,先要说明,然后进去。"尼姑说:"尊公可认识字么?"芸生说:"我略知一二。"尼姑说:"我扶了一个乱语,请相公爷给批一批。"芸生说:"我不会乱语。"尼姑说:"念念就得了。"芸生说:"那还可以。"随着尼姑进了云翠庵,一直往后,直到西跨院单一所房屋。启帘进去,到里面献茶。见那屋中糊裱干净,摆列些古董玩器,幽雅沉静。芸生说:"把乱语拿上来我瞧。"尼姑说:"我现去请乩。"叫小尼姑预备晚饭。果然,晚间预备的丰盛席面,不必细表。
大爷饱餐了一顿,预备好杀尼姑。直等到二鼓,并没见一人进来。芸生一看,原来是把跨院已然锁上了,四下一看,忽见墙头上"刷"的一声,一个人影,不知何故。若问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抢鱼夺酒少弟拜兄 谈文论诗老翁择婿
且说艾虎下船之后,一路上想起:"蒋爷在悦来店救了自己,蒙他一番好意,带我上卧虎沟,不想竟自落水,如今弄得我一人踽踽凉凉。"不由的凄惨落泪。正在哭啼,猛然想起蒋爷颇识水性,绰号翻江鼠,焉有淹死的呢。想到此,又不禁大乐起来。走着,走着,又转想道:"不好,不好!俗语说的好,'惯骑马的惯跌跤,河里淹死是会水的'。焉知他不是艺高人胆大,阴沟里会翻船,也是有的。可怜一世英名,却在此处倾生。"想到此,不由的又痛哭起来。哭了多时,忽又想起那双鞋来,别是真个的下水摸鱼去了呢?若果如此,还有相逢之日。想到此,不禁又狂笑起来。他哭一阵,笑一阵。旁人看着皆以为他有疯魔之症,远远的躲开,谁敢招惹于他。
艾虎此时千端万绪,萦绕于心,竟自忘饥,因此过了宿头。看看天色已晚,方觉饥饿,欲觅饭食,无处可求。忽见灯光一闪,急忙奔到临近一看,原来是个窝铺,见有二人对面而坐,并听有豁拳之声。他却赶到跟前。一人刚叫了个"八马",艾虎也把手一伸道:"三元。"谁知豁拳的却是两个渔人,猛见艾虎进来,不分青红皂白硬要豁拳,便发话道:"你这后生,好生无理!我们在此饮酒作乐,你如何前来混搅?"艾虎道:"实不相瞒:俺是行路的,只因过了宿头,一时肚中饥饿,没奈何将就将就,留下相与吧。"说着话,他就要端酒碗。那渔人忙拦道:"你要吃食,也等我们吃剩下了,方好周济于你。"艾虎道:"俺又不是乞儿化子,如何要你周济。俺有银两,买你几碗酒。你可肯卖么?"渔人道:"俺这里又不是酒市。你要买,前途买去,我这里是不卖的。"说罢,二人又脑袋摘巾儿豁起拳来。一人刚叫了个"对手",艾虎又伸一拳道:"元宝。"二渔人大怒道:"你这小厮好生惫懒!说过不卖,你却歪厮缠则甚?"艾虎道:"不卖,俺就要抢了。"渔人冷笑道:"你说别的罢了。你说要抢,只怕我们此处不容你放抢。"说罢,站起身来,出了窝棚,揎拳掠袖道:"小厮,你抢个样儿我看!"艾虎将包袱放下,笑哈哈的道:"你不要忙,俺先与你说明。俺要输了,任凭你等;俺若赢了,不消说了,不但酒要够,还要管俺一饱。"那渔人也不答应,扬手就是一拳。艾虎也不躲闪,将手接住,往旁边一领,那渔人不知不觉爬伏在地。这渔人一见,气忿忿的道:"好小厮竟敢动手!"抽后就是一脚。艾虎回身将脚后跟往上一托,那渔人仰巴叉栽倒在地。二人爬起来,一拥齐上。小侠只用两手左右一分,二人复又跌倒。一连三次,渔人知道不是对手,抱头鼠窜而去。
艾虎见他等去了,进了窝棚,先端起一碗酒饮干。又要端那碗酒时,方看见中间大盘内是一尾鲜串鲤鱼,刚吃了不多,满心欢喜。又饮了这碗酒,也不用筷著,抓了一块鱼放在口内。又拿起酒瓶来斟酒。一碗酒,一块鱼,霎时间杯盘狼藉。正吃的高兴,酒却没了。他便端起大盘来,囫囵吞的连汤都喝了。虽未尽兴,也可搪饥。回首见有现成的鱼网将手擦抹了擦抹。站起身来刚要走时,觉有一物将头碰了一下。回头看时,原来是个大酒葫芦,不由的满心欢喜,摘将下来。复又回身就灯一看,却是个锡盖。艾虎不知是转螺蛳的,左打不开,右打不开,一时性起,用力一掰,将葫芦嘴撅下来。他就嘴对嘴匀了四五气饮干,一松手拍叉的一声,葫芦正落在大盘子上,砸了个粉碎。艾虎也不管他,提了包裹,出了窝铺,也不管东西南北,信步行去。谁知冷酒后犯,一来是吃的空心酒,二来吃的太急,又着风儿一吹,不觉的酒涌上来。晃里晃荡,才走了二三里的路,再也挣扎不来。见路旁有个破亭子,也不顾尘垢,将包袱放下,做了枕头,放倒身躯,呼噜噜酣睡如雷,真是"一觉放开心地稳,不知日出已多时"。
正在睡浓之际,觉得身上一阵乱响,似乎有些疼痛。慢闪二目,天已大亮,见五六个人各持木棒,将自己围绕,猛然省悟,暗道:"这是那两个渔人调了兵来了。"再一回想:"原是自己的不是,莫若叫他们打几下子出出气也就完了事了。"谁知这些人俱是鱼行生理,因那两个渔人被艾虎打跑,他俩便知会了众渔人各各擎木棍奔了窝棚而来。大家看时,不独鱼酒皆无,而且葫芦掰了,盘子碎了,一个个气冲两胁,分头去赶。只顾奔了大路,那知小侠醉后混走,倒岔在小路去了。众人追了多时不见踪影,俱说:"便宜他!"只得大家分散了。
谁知有从小路回家的,走到破亭子,忽听呼声振耳。此时天已黎明,看不真切,似乎是个年幼之人,急忙令人看守,复又知会就近的,凑了五六个人。其中便有窝棚中的渔人,看了道:"就是他。"众人就要动手。有个年老的道:"众位不要混打,惟恐伤了他的致命之处,不大稳便。须要将他肉厚处打,只是戒他下次就是了。"因此一阵乱响,又是打艾虎,又是棒磕棒。打了几下,见艾虎不动。大家犹疑,恐怕伤了性命。
那知艾虎故意的不语,叫他打几下子出气呢。迟了半天,见他们不打了,方睁开眼道:"你们为什么不打了?"一翻身爬起,提了包裹,掸了掸尘垢,拱了拱手,道:"请了,请了。"众人围绕着,那里肯放。艾虎道:"你们为何拦我?"众人道:"你抢了我们的鱼酒,难道就罢了不成?"艾虎道:"你们不打我吗?打几下子出了气,也就是了。还要怎么?"渔人道:"你掰了我的葫芦,砸了我的大盘,好好的还我。不然,想走不能。"艾虎道:"原来坏了你的葫芦盘子。不要紧,俺给你银另买一分吧。"渔人道:"只要我的原旧东西,要银子作什么?"艾虎道:"这就难了。人有生死,物有毁坏。业已破了,还能整的上么?你不要银子,莫若再打几下,与你那东西报报仇,也就完了事了。"说罢,放下包裹,复又躺在地下,闹顽皮子,闹的众人生气不是,要笑不是,再打也不是。年老的道:"真这后生实在呕人。他倒闹起顽皮来了。"渔人道:"他竟敢闹顽皮。我把他打死,给他抵命。"年老的道:"休出此言。难道我们众人瞅着你在此害人不成?"
正说间,只见那边来了个少年的书生,向着众人道:"列位请了。不知此人犯了何罪,你等俱要打他?望乞看小生薄面饶了他吧。"说罢,就是一揖。众人见是个斯文相公,连忙还礼,道:"叵耐这厮饶抢了嘴吃,还把我们的家伙毁坏,实实可恶。既是相公给他讨情,我们认个晦气罢了。"说罢,大家散去。
年少后生见众人散去,再看时,见他用袖子遮了面,仍然躺着不肯起来,向前将袖子一拉。艾虎此时臊的满面通红,无可搭讪,噗哧的一声,大笑不止。书生道:"不要发笑。端的为何?有话起来讲。"艾虎无奈站起,掸去尘垢,向前一揖,道:"惭愧,惭愧。实在是俺的不是。"便将抢酒吃鱼,以及毁坏家伙的话,毫无粉饰,和盘托出,说罢,又大笑不止。书生听了,暗暗道:"听他之言,倒是个率直豪爽之人。"又看了看他的相貌,满面英风,气度不凡,不由的倾心羡慕,问道:"请问尊兄贵姓?"艾虎道:"小弟姓艾名虎。尊兄贵姓?"那书生道:"小弟施俊。"艾虎道:"原来是施相公。俺这不堪的形景,休要见笑。"施俊道:"岂敢,岂敢。'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焉有见笑之理。"艾虎听了"皆兄弟也",以"皆"字当作"结"字,答道:"俺乃粗鄙之人,焉敢与斯文贵客结为兄弟。既蒙不弃,俺就拜你为兄。"施俊听了甚喜,知他是错会意了,以为他梗直可交,便问:"尊兄青春几何?"艾虎道:"小弟今年十六岁了。哥哥,你今年多大了?"施俊道:"比你长一岁,今年十七岁了。"艾虎道:"俺说是兄长,果然不差。如此,哥哥请上,受小弟一拜。"说罢,爬在地下就磕头。施俊连忙还礼。二人彼此搀扶。
小侠提了包裹,施俊一伸手携了艾虎,离了破亭,竟奔树林而来。早见一小童拉定两匹马在那里了望。施俊来到小童跟前,唤道:"锦笺过来,见过你二爷。"小童锦笺先前见二人说话,后来又见二人对磕头,心中早就纳闷。如今听见相公如此说,不敢怠慢,上前跪倒,道:"小人锦笺与二爷叩头。"艾虎从来没受过人的头,没听见人称呼过二爷,今见锦笺如此,喜出望外,不知如何是好,连忙说道:"起来,起来!"回身在兜肚内掏出两个锞子,递与锦笺道:"拿去买果子吃。"锦笺却不敢受,两眼瞅着施俊。施俊道:"二爷既赏你,你收了就是。"锦笺接过,复又叩头谢赏。艾虎心中暗道:"为何他又叩头?哦,是了。想是不够用的,还合我再讨些回手。"又向兜肚内要掏。(艾虎当初也是馆童,皆因在霸王庄上并没受过这些排场礼节,所以不懂,并非前后文不对。)施俊道:"二弟赏他一锭足矣,何必赏他许多呢。请问二弟,意欲何往?"一句话方把艾虎岔开,答道:"小道要上卧虎沟,寻我师父与义父。请问兄长意欲何往呢?"施俊道:"愚兄要上襄阴县金伯父那里,一来看文章,二来就在那里用功。你我二人不能盘桓畅叙,如何是好?"艾虎道:"既然彼此有事,莫若各奔前程。后会有期。兄长请乘骑,待小弟送你一程。"施俊道:"贤弟不要远进。我是骑马,你是步下,如何赶的上?不如就此拜别了吧。"说罢,二人彼此又对拜了。锦笺拉过马来,施俊谦让多时,扳鞍上马。锦笺因艾虎在步下,他不肯骑马,拉着步行。艾虎不依,务必叫他骑上马,跟了前去。目送他主仆已远,自己方扛起包裹,迈开大步,竟奔大路去了。
且说施俊父名施乔,字必昌,曾作过一任知县,因害目疾失明,告假还乡。生平有两个结义的朋友:头一个便是兵部尚书金辉,因参襄阳王遭贬在家。第二个便是新调长沙大守邵邦杰。三个人虽是结义的朋友,却是情同骨肉。施老爷知道金老爷有一位千金小姐,自幼儿见过好几次,虽有联姻之说,却未纳聘。如今施俊年已长成,莫若叫施俊去到那里,明是托金公看文章,暗暗却是为结婚姻。
这日施俊来到襄阴县九云山下九仙桥边,问着金老爷的家,投递书信。金老爷即刻请至书房,见施俊品貌轩昂,学问渊博,那一派谦让和蔼,令人羡慕。金公好生欢喜,而且看了来书,已知施乔之意,便问施俊道:"令尊目力可觉好些?不然,如何能写书信呢?"施俊鞠躬答道:"家严止于通彻三光,别样皆不能视。此言乃家严谆嘱小侄代笔,望伯父海涵勿晒。"金辉道:"如此看来,贤侄的书法是极妙的了。这上面还要叫老拙改正文章,如何当得。学业久已荒疏,拈笔犹如马囗,还讲什么改正。只好贤侄在此用功,闲时谈谈讲讲,彼此教正,大家有益罢了。"
说到此处,早见家人禀告:"饭已齐备,请示在那里摆?"金公道:"在此摆。我同施相公一处用,也好说话。"饮酒之间,金公盘问了多少书籍,施俊一一对答如流,把个金辉乐的了不得。吃毕饭,就把施俊安置在书房下榻,自己洋洋得意往后面而来。
不知见了夫人有何话讲,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