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撄宁《道教与养生》有感

《道教与养生》一书,内容丰富,辞藻华丽,说理周详。但由于作者圆顿子(陈樱宁)是一名符其实的书橱,可谓之道学界的大文豪。虽曾受西派汪东亭师祖影响,而又不肯虚心,师心自用,故其所阐述的丹诀莽杂不纯,从其所著本书内容,亦可见其一斑。

如其《辩(楞严经)十种仙》之作,有如生公说法能使顽石点头之能,而重仙轻佛之言, 自不免溢于句里行间,又不免存门户之偏见矣。则又不如海印子(徐颂尧)求同存异,融仙佛为一体也。

《静功总说》和《灵源大道歌》、《最上一乘性命双修二十四首丹诀串述》等,尤其是所引用的绝大部分书之原文,确乎是西派"心息相依,神定于虚"的翻版。但圆老某些布局与见解,仍不免与原旨略有出入,此即我所谓的"读书过多,用诀不专"也。

比如《最上一乘性命双修二十四诀串述》,是依据《性命圭旨》为底本,揉取张三丰、李道纯等各家祖师丹诀于一炉而成,绝大部分都是好诗真诀。但据我浅见,仍不免略有矛盾。如"真心浩浩无穷极,无限神仙从里出,世人航着小形骸,一颗玄珠迷不识"(据《性命圭旨》),三丰祖师已将丹诀要妙一泄无遗。既说明只有浩浩无穷极的虚空大洞,才是生仙生佛生圣生贤的真心,和尹真人"空洞无涯是玄窍"之说,确乎同一旨趣。诗中点出世人执着小形骸之色身的错误,一颗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的玄珠却没有人能知道。第三首所引是李道纯《中和集》的"两仪肇分于太极,乾以直专坤辟翕。惟赖中间玄牝门,其动愈出静愈入",则窍妙之位置、功法与立竿见影之显效均尽泄之矣。第四首薛道光《虚中诗》、五首出自白玉蟾、六首出自李道纯、七首出自刘长生《仙乐集》、八首出自《弄丸集》、九首十首出自陈抟,十一首出自《悟真篇》、十二首十三首出自邵康节等诗一线贯串,直示此虚空大洞玄牝之门的大作大用,但十四首出自陈泥丸、十六首出自《原道歌》、十七首出自陈泥丸、二十一首出自陈致虚等诗的涉人,又不免落人后天搬运,有"世人执着小形骸"之嫌了。尽管作这些诗的人,也都是数一数二的高真前辈,或许别有可解,但二者放在一起,总觉有点尴尬,不可融会贯通。

曹文逸《灵源大道歌》原文一线贯通,以神气(性命)为主体,一贯到底,大丹窍妙全彰,是造丹嫡旨的直叙。而圆老之《白话注解》,于其中的部分章句,仍不免有穿凿附会之嫌。如"九年功满火候足"之解是中肯的。而"应物无心"之解,未免就不够全面。"应物无心神化速"。撄宁解云:"应物,就是在世间做利人济物事业,无心就是随缘去做,不是有心要做功德。神化速,就是用自己全神来行教化,功效自然很快。"此句原意出自《定观经》"应物无心",应解当事来则应,事去不留,虽然形去接触事物,而心仍不动,傻子一样,随物现形心不动念,方可谓之 "应物无心"。神化速,即元神能很快获得显现。"故应物无心"者,谓我人在作功时,能如水镜之鉴物,而原无心计之丝毫夹杂也。在日常时,事来则应,事去不留,亦不有丝毫心计夹杂于其间,实即有事无事,常若无心,处静处喧,其志惟一之意。圆老则将"应物无心"解成"应物就是在世间做利物济人的事业,无心就是随缘去做,不是有心要做功德"。圆老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和本文之原意来分析,就不能说没有偏颇了。特作诗评三首以讽之。其一:聪明白误叹撄宁,注解依然又失真。应物物无心无物,安能解作物济人。其二:无心本是没繁心,过眼无心镜自明。解作随缘做功德,不由人笑是非生。其三:神化速即快化神,岂是耗神教化人。总是离题千万里,如将布种说耕耘。

又如"神是性兮气是命,神不外驰气自定"句,曹氏直示神气就是人的心根命蒂,有互相依止的重要,点穿心息相依为性命双修的玄旨。古丹经《人药镜》谓:"是性命,非神气"。也是直接说明神气即是性命,非神气以外别有性命,作者恐后人执着在色体身上。正如圆老说的,"因为普通人只认得他自己的肉体,从来不注意到神气上去。故用反义词,似否定而深肯之"。《人药镜》续说:"水乡铅,只一味"。水乡铅是神气之合体,即先天真一之气。故圆老说"修炼家初等工夫,离不掉神气",也是对的。其实中等工夫,以至高等功夫,一直到脱胎神化,又如何能离开神气呢?而圆老接着说:"须要把自己的神收在肉体里面,然后气方能定得下",就完全错了。其实神不外驰者,即神不离气也。即如《胎息经》所说:"神行则气行,神住则气住,若欲长生,神气相注"。岂能把神收在肉体里面,而学世人之"执着小形骸"乎?下文之"本来二物更谁亲,失却将何为把柄"。进一步把神气二物紧紧扣住,不容你有再向肉体分散的余地。这二句圆老也已解了。只是若根据圆老上句把神收在肉体里之说,与圆老对于本句之解,上下就脱节了。而再接上去之"混合为一复忘一,可与元化同出没",也就无从去"混合为一",亦无从"与元化同出没"。圆老于此等关键处却都未注意,还不是因未得真诀之过吗?恰切言之,本文所言之二物,不惟可作神气解,实际上也可以作呼吸解,呼吸是神气的双胞胎,性命的总根子,呼吸一断,性命即非我有,尚有何物可为本柄乎?古人云:"人之性命在于呼吸之间",

岂虚语哉!此呼吸之间,内蕴先天之气,是我人的真种子真性命,与我人心息相依之后天神气,实有不同之处,但无此后天神气之结合,先天之物,不易露颜耳。《人药镜》所以说“是性命,非神气”者,其义在是矣。故《人药镜》此说,不过明示“过河须用筏,到岸不须船”之义也。

  又如圆老在注解“专气致柔神久留,往来真息自悠悠”时,虽然也承认“专气,是专心一志在气上做功夫”,试想所谓“专心一志”者,还不是您的“神在专”、“神在一”吗?神在气上做功夫,还能说不是使“神”去和“气”合一吗?神气合一以后,身体还会不柔软吗?所谓“铅汞归真土”,自然“身心寂不动”矣!我们元神还会逃得了吗?但圆老下解又说:“果能如此,神就要久留于身中,而不向外驰”。此又似是而实非矣!将此神久留于气中,神去恋气,气来恋神,方能神不外驰。若把此神久留于色身之内,六贼纷起,七情互扰,岂能不外驰乎?气非神恋,亦无从以定矣!非神气之结合,在中虚土釜之分金炉中,拨阴取阳,真息又从何而产生乎?试问又能从何处去可以“往来真息自悠悠”乎?圆老之解,不无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之感。

  “绵绵迤逦归元命,不汲灵泉常自流”两句,也是直承上文来的。真息往来之处,即元命所在之处,实即指中虚土釜玄牝之门言也。不然便无“存无守有”之可求,“出元人牝”之足言。又何有乎“往来真息自悠悠,绵绵迤逦归元命”之可言乎?往来者,内外交流之地也。即“真心浩浩无穷极”、“空洞无涯是玄窍”之窍也。此为我人之心根命蒂,谓之元命,其谁曰不然。色身肉体之内,有实无虚,实不容易将虚实融通,更无法与外面往来交流。可见真息往来之处,确是活水源头,是人身三关三田的总门户、要路头。灵泉有二义,在后天人身之元精元气也。从先天即天地之真阳也。心息相依到神气结合以后,真息自生,天地真阳自然不召自归,后天精气,自然不逆自转。内外交媾,所谓“四者混沌,径人虚无”者,存于外而形于中,能不薰蒸百体,有“不汲灵泉常自流”之象乎?

  又如“元和内运即成真,呼吸外求终未了”,本来亦是以呼吸是性命根源的直指。从字面上来解说:元和之气能向内回旋便能成为真人,即《心印经》“回风混合,百日功灵”之嫡旨。离开呼吸到呼吸以外去求道,到底是不能了道的。呼吸不是人身之气吗?与上文“本来二物更谁亲,失却将何为把柄”之句,首尾相应,而又进一步点穿之。而圆老竟把“呼吸外求终未了”之句解成“倘若在外面呼吸上永远执着,不肯放松,到底没有了脱之日”。这不但和上面一气下来的道理不能贯通,连字面的意义也完全相反了。此句原意平铺直叙,非常清楚,明明教人不可到呼吸之外去别求大道,否则就不能修性了命,获得圆成,离了阴阳不是道,呼吸亦阴阳也。请读者好自理会。特作诗一首以讽:离了阴阳不是道,岂可远离呼吸求。呼吸外求终未了,分明指出莫糊涂。

  限于篇幅,择要谈一下。金丹之道,确非得诀不行,紫阳所谓“任君聪慧过颜闵,不遇真师莫强猜”。学丹之人,总得多具只眼,不然出自名人之口,又谁能不妄从呢?总的来说,圆老此篇佳作与当代一般注作来说,已是大有不同,有很多值得借鉴的地方。特别是其高超之志向,救世之苦心,忧国忧民,悲天悯人之心,确乎是难能可贵的。他的文章,也确乎使我十分爱读。无奈失之毫厘之误,诚可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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