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大长今
 

    "朴氏明伊,含冤受屈,被逐出宫,念其忠心,今追授为正五品尚宫;尚宫韩白荣,向者被诬以谋逆之罪,实属清白,今特加恩,追谥正四品"

    长今朗读着大王的追赠教旨,声音颤抖。大王为死者提高官爵的教旨称为追赠教旨。正四品是尚宫中的最高品级。

    狂风起处,坟头上的灰尘胡乱飞舞。不久就有草籽飞来在此扎根,形成一个翠绿色的新冢,就连暴风雨也吹不倒。没有人拔草,茁壮的杂草丛中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绿得耀眼。

    政浩挪开堆积的石头,挖出尸骨搬到向阳的地方。树林就在他们初次见面的松坡码头附近,距离长今当年找到地榆的向阳的岩石不远。政浩在树林里找了大半天,总算折了一枝过了季却仍然活着的山草莓,插在坟头。

    他们乘船回来。从松坡码头到麻浦码头,坐在船边的长今心想,现在就算被水冲走,永无止境地漂流也无所谓了。母亲和韩尚宫的冤屈得以昭雪,虽然自己没有成为御膳房最高尚宫,然而做为一名内医女,已经得到大王和太后的高度信任,何况现在还有政浩。如果她还有什么奢望,好象会因为野心勃勃罪而遭到天谴。政浩的想法和长今不同。

    "没想到你会因为这种事被带到义禁府。虽然同在王宫,我却全然不知道,直到你被释放出来。简直太狼狈了。"

    "殿下不是很快就下旨了吗?我不是也安然无恙地被释放出来了?"

    "仅是这样还不能让我安心!王宫的确是是非莫测之地,对吗?"

    政浩认为,长今动不动就遭到诬告而被带走,也许是身份卑微的缘故。政浩一直以为区别身份没有任何意义,而且非常愚蠢。从出生到现在,身为两班贵族的他第一次认识到贵族之外的人们要在世俗风波中忍受如此的折磨和煎熬。如果不是长今,他一辈子都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即便她是贵族,未必就能避开所有的风波,但至少要比现在安全得多。如果有可能,他真想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为长今包上一层保护膜,使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敢触摸她。但他想不出这样的办法,贵族与贱民之间是不能通婚的。不,就算成了婚,他也不能赋予长今贵族的身份和地位。即使那样做了,也是非法的行为。

    他一直都为这样的想法而困扰,当他接到大殿急召御医的通知时,他感觉时机已经到来。当时,御医和值班医官正好在敬嫔朴氏的住处,不在内医院。

    政浩先把自己的意见禀告大王,然后等待大王的指示。

    "那孩子的医术我也了解。不过,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内医院岂不是要乱套吗?"

    "如果说先王创造了医女制度的骨架,那么殿下则赋予医女制度以血肉。如果医女仍像从前那样经常出入宴会,那她们分明就是卖笑的妓女,哪里还是行医的医女呢。如果殿下再犹豫不决,那医女制度究竟何时才能成型,并为国家的医学发展做出贡献呢?"

    "你说得有道理,但在我们国家,有两样东西不可能朝夕而改之。即身份高低有别,男女内外有别。"

    "可现在御医和值班医官都不在位。"

    "是吗?如果副提调坚持这样,那就让内医女给寡人医治吧。"

    之所以这么容易应承,也是大王太过痛苦的缘故。大王的老毛病褥疮又犯了,既不能躺,也不能靠,只能坐着,难受得要命。只要能减轻痛苦,就算是鬼他也情愿托付。

    看见长今进入大殿,政浩静静地离开了。为了让长今集中精力给大王看病,他觉得自己还是回避得好。尚酝内侍也在大殿,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他会采取措施的。

    政浩一走,长今感觉自己就像被丢弃在公共墓地里一样。室内光线暗淡,大王的表情比光线更加晦涩,静得令人窒息。脱去龙袍和翼善冠的大王松弛下来了,与其说是大王,倒不如说这是个男人。

    除了政浩,长今从来没有给其他男人看过病,何况现在面对的是大王的龙体。长今突然被一种奇怪而愚蠢的想法所困扰,男人的构造好象都跟女人完全相反。

    "过来。"

    大王的声音比想象中要柔和许多,这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长今的恐惧。她犹豫良久,向前迈出一步,步子比平时要小得多。

    "再往前走走!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吧?"

    "是的"

    "在太后殿之前,我们最初相见是在射箭场上吧?置医官们的反对于不顾,以青苔治疗蜂毒的情景给寡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大王还记得当时的事情,但他绝对不会记得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对不起,奴婢初次见到大王并非在射箭场上。"

    "哦,是吗?之前你就见过寡人?"

    "是。往近处说,丁尚宫嬷嬷提议举行最高尚宫比赛时,我曾经给殿下做过御膳。放了柿子醋的凉拌海鲜,大王您还记得吗?"

    "凉拌海鲜是不是那个用藏了数十年的柿子醋调味的凉拌海鲜?"

    "是的。"

    大王竟然还记得。那是母亲和韩尚宫共同调制而成,积二十年大地元气发酵的柿子醋。

    "那往远了说呢,我们什么时候还见过面吗?"

    "反正举事前一天,朴元宗大监给大君大人送酒。"

    "不错!"

    "每个酒瓶都带着颜色不同的标签,标签上写着酒名。"

    "哦,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个"

    "天天酒、既当酒、死为酒、今显酒"

    "是的,你说得对!那些酒对我来说终生难忘,怎么直到现在你还记得那些酒的名字呢?"

    "那天夜里的事情,对我来说也是终生难忘的经历。"

    "哎呀!那个纠缠致密尚宫要做宫女的聪明伶俐的孩子,没想到竟然变成了为太后和寡人治病的内医女。难得的奇缘啊!"

    大王好象也为今天的邂逅而高兴,他竟然忘记了疼痛。长今这才想起自己的本分,想起自己到大王寝殿来的目的。

    "大王,现在可以治疗了吗?"

    长今的话唤起了大王已经遗忘的疼痛,他呻吟了一声。

    大王的褥疮是多年的老毛病了。患处血液循环不畅,逐渐泛起红色,并伴有压迫感,严重时会起水疱,如果继续恶化,就会有散发着恶臭的分泌物从黑色的溃疡中流出。

    褥疮多半发生在长期卧床的患者身上,长时间坐在椅子上的人,或者没有必要活动身体的贵族,也可能出现这种病症。患有脊髓障碍或消渴症的人发病系数也比较高。人的皮肤只要连续一个时辰承受同样的压力,血液就会不畅通,从而导致褥疮。消渴症患者血液流通不畅,皮肤组织柔弱,因此需要格外留心。在同一位置站立的时间过长,脚部的皮肤组织就将开始死亡。

    皮肤忍受不了外部压力,开始腐烂,这种痛苦严重得无法用语言形容,严重的时候就像以刀刮骨般疼痛。大王虽然没有达到这种程度,但是也很严重。

    让长今惊慌的不仅是褥疮。大王突然因寒冷而颤抖,看起来像是高烧。他还说头疼、关节疼,脉搏越来越微弱,呼吸也急促起来。

    可能是褥疮引起了并发症,长今甚至怀疑大王患上了败血症。有时化脓菌会通过患部进入血液,并在血液中繁殖,这时会生成毒素,一旦中毒就会感染全身,严重的会出现意识模糊。大王已经有了这些迹象,长今十分担心。

    大王的心脏搏动也不稳定。如果再磨蹭下去,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首先应该对患处进行彻底的消毒,但是长今想不出办法来挤脓血。化脓菌就已经侵入血液,为了不让毒气扩散到全身,当然不能用手挤。且不说在济州时曾经用过的鲍鱼贝了,现在就连蚂蝗都找不到。

    长今不再迟疑,把嘴唇贴到患处。医女治病的工具没必要只限于两只手。

    "你要干什么?"

    坐立不安地从旁观望的尚酝内侍感觉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便出面制止长今。

    "大王已经有了败血症的迹象,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长今匆忙做了个解释,便用嘴吸起了脓血。

    长今吐出来的脓血足有一碗,然后是三种不同类型的针扎到十二个穴位上,又拔了五次火罐,治疗就结束了。

    长今筋疲力尽,后面的事情交给尚酝内侍,自己回了住处。她几乎虚脱了,就连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怀疑,那人真的是大王吗?没穿昆仑袍的大王是陌生的,他的身体因褥疮而腐烂,根本不像平时那位威风凛凛的君王。

    也许是鬼迷心窍,也许是做梦,就这样想着想着,长今进入了梦乡。

    卑贱的医女竟然触摸至尊的患处,甚至用嘴吸出了脓血,消息传开后,朝廷陷入了混乱。长今给大王针灸之后,大王的状况有了起色,御医胁迫尚酝内侍透露了事情的经过。

    只要有两个以上的人聚集在一起,自然就会谈到赶走副提调闵政浩和内医女长今的话题,宫里混乱不堪。自从大王登基以来,大小官员对同样的事情持一致意见,这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有关副提调弹劾问题的争论日趋激烈。大王还没从病床上站起来。大臣和官员们动员各种方法和手段,想赶在大王康复之前把政浩从副提调的位置上拉下来。

    长今决定主动离开。她不希望看到政浩、甚至太后和大王为这件事愁眉不展。现在她已经别无所求,她最讨厌被这些烦人的问题所连累。

    长今希望过上平静的生活,就像在白丁村度过的童年时光那样。通过花朵、树木、风、阳光和星星倾听大自然的故事,随心所欲地过生活,困倦的时候睡觉,饥饿的时候吃饭,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所追逐,想活动的时候就活动。她觉得自己现在可以拥有这样的生活了。

    长今决心已定,当她收拾行李的时候,听到了大王醒来的消息。大王不仅拒绝了大臣们关于弹劾副提调的请求,反而下旨把内医女长今提拔为主治医。朝野内外再次震惊。

    连日上书不断,朝廷事务几乎陷入瘫痪状态。此时,大王不得不后退一步,收回了任命长今为主治医的教旨,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然而火种尚未泯灭,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熊熊燃烧。

    从此以后,大王不再叫御医了,只叫长今一人,身体的病痛和心灵的病痛都讲给她听。对大王来说,长今已经不仅是一名主治医了,更近乎可以敞开心扉诉说心里话的朋友。

    此时此刻,感到不安的就不仅是大大小小的官员了。政浩为长今得到大王的宠爱而欣喜的同时,内心深处的痛苦也如肿瘤般越来越大。是那种既不消失,也难以治愈的恶性肿瘤。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政浩失去了笑容,因为他遇上了一个无法与之较量,更不能从他手中抢夺心爱女人的情敌。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没有比大王更有力更强大的情敌了,甚至强大到政浩都不敢用"情敌"来称呼他。豪情壮志无以表达,只能默默地退让,这是个最温柔却又最恐怖的敌人。

    政浩后悔得顿足捶胸。他了解长今的实力,相信她定能治好大王的顽疾。如果真是这样,长今说不定可以升格为贵族。尽管这样的事情不常见,但她治好了大王多年的顽疾,大王没有理由不行使他特有的权力。不料事与愿违,长今非但没被升格为贵族,反而引起了大王的兴趣。现在,就连长今本人都被夺去了。

    政浩如此不安,而大王的心情却日益平静,折磨他多年的顽疾彻底治愈了,而且还拥有了一名可以跟自己说话的漂亮主治医。

    这天,大王又把端来汤药的长今叫到身边,温和地说道。

    "只要是你做的,连汤药仿佛都是甜的。是不是因为你做过御膳房的内人呢?"

    "因为奴婢用于熬药的是特别的水。"

    "特别的水?"

    "给大王煎熬汤药的水一定要用精华水。"

    "是吗?"

    "所谓精华水,就是清晨最早挑回来的水。漂浮于水面的精致气韵可以抑制出血,使脸色红润,还能治疗酒后的腹泻,对清神静脑也有显著的效果。最重要的是,用精华水熬药,可以增进药效。"

    "这么说,你每天早晨都去挑水?"

    "是的,殿下"

    大王欣慰地笑了,长今静静地低下头去。长今没有看出来,大王对自己的感情已经由对待主治医转换为对待女人的感情

    大王对长今越来越亲近了,医官和大臣们不得不采取其他的方法,他们强烈主张大王把长今纳为后宫。起先大王坚决反对。有一天,大王用完御膳,酒过三巡微醉之后,把长今叫来试探她的心思。

    "你知道寡人为什么禁止医女参加宴会吗?"

    不仅说话的内容,大王的表情和语气也跟平日大不相同。

    "大王是为先王的事情难过吗?"

    "不错。我也曾在酒席上接受医女给我倒酒,让医女穿上妓女的服装,一个个表情沉痛,我真的很不喜欢。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现在终于懂了,原来是为了遇见你。"

    "之所以让医女斟酒,是因为很多人都认为医女没有贞节。百姓家的女人视贞节如生命,贱人的贞节则没有必要保护。其实,医女也有贞节。"

    "这话当然也适用于你吧?"

    "是的。"

    "你有中意的男人吗?"

    "是的。"

    长今痛快的回答让大王多少有些慌张。大王侧了侧身,换了个姿势重新坐好,一看就知道大王心里很关心这个问题。

    "哪个男人这么幸福?"

    "这个我不能禀告。"

    "我不会追究的,你放心说吧。我认识吗?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们牵牵线呢。"

    "他的心思我已经知道,而且他永远都在我的心里,所以不需要大王费心了。"

    这对大王来的确说是个沉重的打击。但他还是隐藏不露,目光沉稳地望着长今。

    "啊哈,我差点儿酿成大错。"

    大王不无凄凉地说道,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大臣和官员们担心我任命医女为主治医,每天都来纠缠。他们宁愿我把女人纳为后宫,也不愿看着我把重任托付给女人。"

    "对不起,殿下"

    "你没什么对不起的。不过,听到大臣们的建议时,我的心里也动摇了。"

    听大王这么说,长今的眼睛不由得眨了一下。他是百姓的天,因为害怕自己心目中的天伤心,她曾在大王的母亲生病时拿性命做赌注。大王因褥疮濒临绝境时,她曾经不顾一切用嘴为大王吸出脓血。对长今而言,大王就是支配她的意识的人。当他提出要求时,难道自己可以拒绝接受圣恩吗?这种事她真的想都不愿想。

    "不过,我听了你的话才清醒过来。很久以前,我曾经失去了两位正室夫人。抛弃糟糠之妻,这并非我的本意;与章敬王后死别,也不是我的本意。"

    大王又喝光了一杯酒。

    "如果我还是从前那个热血男儿,而不是现在的一国之君,我绝不允许别人把你夺走。"

    听大王说他已经清醒,长今刚刚松了口气,现在又听了这番话,她惊讶得不知所措,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好。

    "不过,既然我是真心爱惜你,就不会把你推进充满争斗和嫉妒的世界。"

    大王又喝光一杯酒,然后冲着外面高声喊道。

    "尚酝,你听着!从今往后,我不会给医女长今提升任何官职,那些要我纳长今为后宫并授予后宫封号的谗言,也不要再向我禀告!"

    此后,长今没有任何官职,也没有后宫封号,只是大王的主治医。大臣们决定不再干扰这件事,对长今的一切都保持沉默。比他们沉默得更持久、更沉重的人自然是政浩,将近二十年的岁月,政浩就这样默默地守护着长今。

    大王固守着不给长今任何官职的承诺,但他曾经暗中赠给长今礼物,那是大王特意制做的玉笏。青色玉石上面,镌刻着"大长今"三字。

    "这三个字的意思就是大女人。你是我所见过的女人中最大的女人,所以叫你大长今。"

    长今抚摸着玉笏轻轻摇头,大王对她这样说道。

    大王做这些事仿佛是为远行做好了准备,之后大王就卧床不起了。长今精心照料,然而大王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从领议政到内医院提调、重臣都强烈要求交给御医诊治。

    每次听见有人这么说,大王的回答都一样。

    "长今最了解我的病情,大家不用担心!"

    大王的病迟迟不见好转。如果大王驾崩,负责治疗的长今就有生命危险。尽管朝廷上下已经平静了很长时间,但如果大王离开,那就真的没有人保护长今了。

    慈顺太后离世很久了。政浩也在三个月前被降职,他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有人说他受了大王的差遣,有人说他被贬为史官,还听说是大王亲自下旨给政浩降职。长今不为所动,对传言始终是置若罔闻。

    "我有最后一个要求。"

    病榻上的大王把长今叫到跟前,递给她一封信。

    "你到宫外去吧,有个军官在那里等你。你跟他走,务必把这道密旨转交给他。"

    "不行,大王您患病在身,我不能把您丢下不管。"

    "这里还有御医和其他医官,你不用担心。"

    长今苦苦哀求,终于挨不过大王的固执。

    当时是中宗三十七年(公元1540年)年。

    当他们踏上冰封千里的鸭绿江,天空中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鹅毛大雪。政浩和长今接到大王的密旨,要他们离开王宫,去寻找一个新的世界。此时此刻,他们正向中国走去。很久以前曾经手拿书信走来的女人,今天又拿着信走来了,政浩孤独的心在悲泣。

    雪越下越大,暴风雪遮住了视线,看不见对方的脸,长今一刻不停地跟在政浩身后。虽然他们要去的地方陌生而遥远,但却从来没有一刻,眼前的道路能像现在这样辽阔而清晰。不管世事纷扰,总有政浩辛勤地走在前面,为长今开辟崭新的道路。

大长今

 
 
内容简介:
  十六世纪中,孤女长今七岁时,父母因卷入宫廷阴谋而遭杀害。为完成母亲的心愿,长今因缘际会进入宫中,因天资聪明和刻苦努力而受到瞩目,但也在宫中人事的倾轧中遭到陷害,甚至还被流放到外岛,历尽艰辛。但长今不向命运低头,潜心学习医术,并融入宫廷膳食中,最后竟意外挽救皇上的性命,受到王室的信赖,成为韩国第一位女御医,受封为“大长今”。
正文
第一章 梦 第二章 顺 第三章 好 第四章 罚
第五章 宫 第六章 缘 第七章 情 第八章 姮娥
第九章 阴谋 第十章 丧失 第十一章 微笑 第十二章 胜负
第十三章 离别 第十四章 重逢 第十五章 无花果 第十六章 处方笺
第十七章 内医女 第十八章 传染病 第十九章 再阐明 第二十章 主治医
第二十一章 大长今      

 

    提调尚宫的生日临近了。按照惯例,御膳房里的每位尚宫都要献上一种贵重的食物,最高尚宫决定准备一道杂拌拼盘。最高尚宫的病情日益恶化,现在就连站立都有困难了。医女说,这不是年老所致的关节炎,而是肾虚的缘故。所以问题相当严重,不是休息几天就能好的。宫女生病之后就要被驱逐出宫,如果年轻,则还有父母兄弟姐妹欢迎自己回家,但是对于在宫里度过大半辈子的年老宫女来说,所谓的家不过就是供自己安息的坟墓罢了。

    而且对于最高尚宫来说,现在这段时期至关重要,她绝对不能退缩,不能把整个御膳房拱手交给与提调尚宫沆瀣一气的崔家。

    正好长今也做不了什么吃力活儿,韩尚宫便嘱咐她一刻不离地协助最高尚宫。为了减轻最高尚宫的痛苦,长今毫不吝惜自己的身体。

    提调尚宫生日宴会那天,尚宫住所大院的帐篷前面从一大早就排起了送礼的长队。

    针房尚宫用最上等的绸缎做衣服,崔尚宫不仅有人参瘦肉,还送来了首饰盒,就连户曹判书也送来了松口蘑。上到吴兼护,下到大殿别监莫介,凡是想拉拢关系的人,无不带来丰厚的礼品。连生竟然问道,提调尚宫的生日,那些朝廷大臣为什么要送礼物呢。

    “我也不知道,你去问问天上飞过的乌鸦吧。”

    这好象不仅仅是开玩笑,说完之后,最高尚宫的脸上泛起了苦涩的微笑。

    问题是最高尚宫所献的杂烩拼盘,提调尚宫刚刚尝了一口,便厉声喝道。

    “你现在就让我吃这个吗?”

    刹那间,场内仿佛冷水掠地般寂静无声。最高尚宫却是理直气壮,她似乎早就预感到提调尚宫会鸡蛋里挑骨头。

    从那天开始,提调尚宫和吴兼护,还有崔氏家族,以御膳房最高尚宫的料理手艺越来越差为借口,展开了他们凌厉的阴谋。

    长今也多了个新的烦恼。全身麻痹的症状消除了,可是味觉却没有恢复。麻痹的舌头分辨不出白糖、食盐、醋和酱油的味道。酸、甜、苦、辣,所有的味道都分辨不出来。

    最初还以为很快就会好的。尽管心里不怎么在意,当发现自己味觉没有恢复时,长今还是去找了医女施然。施然说,长今服用得太多,所以舌部的微细感觉麻痹了,过一段时间自然会好的。在此之前,她会每天都给长今针灸,不会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对此,长今深为感激。接受针灸期间,食物完全是凭本事做出来的,此外别无他法。

    时间一长,长今开始着急了。御膳房内人失去味觉,无异于将军没了双腿。施然劝她再等几天看看,但长今实在等不下去了,心急如焚。

    她决定再找政浩帮忙。一想到自己只在无助的时候才会去找政浩,长今心里也是无比内疚,不过仔细想想,如果没有需要帮忙的事,根本就不敢去找他。

    政浩脸色阴沉,总是示人以笑的他今天竟是满腹忧虑的表情。

    “大人,您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不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借医书,听说你治好了元子的病?”

    “没想到事情那么容易就解决了。”

    “而且我还听说你亲自做了试验?”

    “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那样。哦,大人,我想再借一本医书。”

    “什么书……”

    “最好能把患者的症状和处方都写得详细点儿。”

    政浩让长今等在外面,自己进去找书,说完就消失在校书阁里。声音不如以前响亮,回答也不太痛快。

    几位内人从长今身边走过,眼睛直往这边瞟。长今不知道往哪儿看才好,匆忙间发现了黄色的菊花。沿着校书阁后墙,几朵菊花正在悄悄地盛开。长今以为是山菊花,然而叶子后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绒毛,看来应该是脑香菊。历经冰霜仍不退缩,依旧顽强展现自我的风采,真是神奇。

    “很可爱吧?”

    不知不觉中,政浩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

    “据说,战国时代的屈原每天早晨都要喝木莲花上的露水,傍晚要吃落地的菊花。”

    “听说常吃菊花,能消除眩晕症,还能明目清心。”

    “……徐内人是高高在上的御膳房内人,屈原是借菊花歌颂生活艰难而品质高贵的诗人,对于徐内人来说,菊花不过是一种料理的材料罢了。”

    “……不敢当。”

    “这是《伤寒论》和《金柜要略》。我不知道你要找什么内容,先拿这些看看吧,总共有好几本呢。”

    “再次感谢您。”

    长今没有勇气正视政浩失去笑容的眼睛,低着头转过身去。走出两三步的时候,她听见后面传来政浩的声音。

    “不管多么重要的事,再也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做试验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几乎让她流泪。长今头也没回,继续走路。

    最高尚宫的病情日益恶化。有一天,提调尚宫煎了一服药并派服侍尚宫送过来。最高尚宫表面上千恩万谢地接受下来,待服侍尚宫离开后,她思考了很久。

    第二天,最高尚宫穿衣服的时候花费了很长时间很多心思,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头发也比平时梳理得更用心。最高尚宫亲手做好早膳去了大殿,长番内侍、提调尚宫、崔尚宫、韩尚宫等人都在。

    跟往常一样,御膳桌上并不丰盛。与样式相比,更重视食用方便;与色泽相比,更重视实用性。谦恭和养生是朝鲜王朝一贯的饮食哲学,即使大王的御膳,也仅摆到手臂够得着的范围之内。盘碟摆放的位置也完全考虑便利和营养,酱碟放在米饭前面,这样食用起来更方便,热食和新鲜食物也放在面前,便于最先吃到。营养价值高的食物放在视线和筷子容易到达的右侧;吃亦可,不吃亦可的食物总是放在左边。

    望着眼前熟悉的情景,最高尚宫喉头哽咽了。崔尚宫坐在小圆盘前面,韩尚宫坐在杂烩前面,气味尚宫检查完了食物,大王正准备伸筷子。

    突然,中宗发现了最高尚宫,顿时面露喜色。

    “寡人让你经常来,怎么这么长时间也不来啊?”

    “殿下,对不起,现在奴婢年纪大了,身体懒惰,看来也该退休了。”

    提调尚宫和崔尚宫慌张地交换了个眼色,仿佛是说看她想在大王面前耍什么花样。韩尚宫也停下了正在煮杂烩的手,不无担忧地抬头望着最高尚宫。

    “身体不好吗?寡人给你找医官看看。”

    “不,殿下,如果气力不够,那就很难做出可口的食物。请您斟酌。”

    “寡人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啊。再说你又不是卧床不起,就算为了寡人,再呆一段时间吧。十年来,寡人已经习惯了听丁尚宫说话,吃丁尚宫做的膳食。”

    “可是殿下,这衰老之躯什么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奴婢也不敢说。上次最高尚宫的位子空出来之后,提调尚宫也很为难。”

    “哦,是吗?”

    “是的,殿下。奴婢斗胆恳求殿下一件事!”

    “恳求?你说吧。”

    “现在,御膳房里有两位出色的御膳尚宫。”

    “是吗?都是谁呢?”

    “一位是崔尚宫,来自专门培养最高尚宫的世家,从小就学会了超人的料理手艺。另一位就是韩尚宫。韩尚宫才华出众,擅长分辨食物的原味。奴婢退休之前,想让她们两个进行一场比赛,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比赛?”

    中宗仿佛很感兴趣,眼睛里散发出光彩。三位尚宫同时露出惊讶的神色。

    “通过比赛,可以督促大家努力提高手艺。而且在她们公平竞争之后,我干干净净地退下来,还可以留下一个好的传统,您说不是吗?”

    “呵呵,这个倒挺有意思。是不是寡人只要借给你们一张嘴,选择有才华的人就可以了?”

    “可是,殿下……”

    提调尚宫刚想插话,长番内侍夸张地附和了一句,堵住了提调尚宫的嘴巴。

    “果然是好办法,最好在选择其他大臣的时候也采用。”

    “好,那就这样吧。即便如此,丁尚宫你也不要想着尽快举行比赛,以便早日离开寡人,知道吗?”

    “是,殿下,我会鼓励她们做好充分准备,努力做到最好。”

    “好,那就这样。我就等着看了。”

    离开内殿以后,最高尚宫叫来韩尚宫袒陈了自己的想法。

    “食物不能用于食物之外的任何目的。我必须纠正这一点然后再出宫,这是我临死前的唯一心愿。”

    最高尚宫的声音开始颤抖了。韩尚宫感觉喉咙热乎乎的。从做事方面来说,她是自己的师傅;从感情上说,则是自己的母亲。这么重要的人,如今年迈生病不得不考虑退休了,当她临行前收拾自己漫长而艰难的一生,却把最后的心愿托付给了自己。

    “我相信你能够完成我的心愿。但我不会因为相信你就对你枉开一面,要是那样,我们岂不是跟崔家也没有区别了吗?我不知道你以前和她们之间有过什么纠葛,我只希望你能凭借自己在料理方面的实力和诚恳,光明正大地赢得比赛的胜利。”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听起来有点像遗言。

    回到房间,韩尚宫叫来了长今。她把最高尚宫的意思转告给长今,并且透露了自己的想法和决定。她接着说道,自从明伊走后,有一种挫败感从来没有离开过,这让她无比惭愧。恳切的告白之后,韩尚宫说出了心里话。

    “我已经确定你为上馔内人。从现在起,我就要把绝技传授给你。”

    长今大为惊讶,但是什么也没说。

    “你怎么不回答我?”

    “我没有这个能力!”

    “没有能力?”

    “是的。”

    长今说得清清楚楚,韩尚宫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尽管长今做事每每出人意料,但大多数时候还是让人满意的,这次她肯定有着难言的苦衷。

    “你可不是那种不喜欢做事或者害怕做事的孩子,有什么事吗?”

    “我失去了味觉。自从吃了人参肉豆蔻全身麻痹之后,一直都是这样。提调尚宫嬷嬷生日宴会上的杂烩出自我手,我以为正好合适,结果弄成了那个样子。我已经让最高尚宫嬷嬷蒙受了巨大的耻辱。我实在是没有这个能力啊。”

    “我们去找医女!”

    “我已经找过了。她说麻痹会慢慢消除,让我等一段时间,还给我针灸治疗,但是已经过去好多天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完成最高尚宫的心愿呢?”

    “医女不是让你等吗?既然让你等,你就应该等下去,为什么首先想到不行呢?”

    “我非常了解最高尚宫的心意,所以这次就更不能胜任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放弃了,这可不像你啊?如果你不帮助我,就再也没有人能帮我了。尽管你失去了味觉,却比那些拥有味觉的孩子更出色,这点我相信。再说了,味觉很快就会恢复的。”

    “可是,如果一直恢复不了……”

    “闭嘴!既然我知道了,就不会袖手旁观。我去跟最高尚宫请求出宫,你先回去吧。”

    第二天早晨,长今被韩尚宫拉着出宫了。她们换上了老百姓的衣服,过了集市又走出很远,进入一条阴暗的胡同,这才看见一家药房。

    “你患有味觉障碍和味觉衰退症,患有味觉障碍的人会感觉白糖是咸的,或者感觉肉是甜的,你是这样的吗?”

    大夫认真为长今把过了脉,问道。

    “不是的。”

    “味觉衰退症,顾名思义,也就是味觉衰退。要吃很多白糖才能隐约感到甜味,严重的话,甚至什么味道都感觉不出来。”

    长今的症状就是这样。大夫说有两种情况能够导致失去味觉,其一是吃得过少,患传染病后健康状况较差;其二是中风或者错服药草、毒草等,控制味觉的血液受到了伤害。第二种情况很难治疗,要想恢复味觉,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这都是不可预知的事。

    告辞出来,韩尚宫仍不死心,坚持把所有的药房问过一圈,寻找医术更高的大夫。所有的人全都摇头叹息,当她们怀着最后的希望乘船寻访的那位大夫也摇头时,韩尚宫心里仅存的希望也破灭了。

    坐在返回的船上,韩尚宫和长今都尽量避开对方的视线。她们彼此离得很远,一个坐在左边,一个坐在右边,眼睛紧紧盯住某处,其实什么也没看见。风摇晃着船,船掠过水波,缓缓前行。长今仍然把目光集中在水面,开口问道。

    “所有的大夫众口一词,都说不知道要等十年还是二十年。”

    “所以说嘛,也许明天就恢复了呢。”

    “嬷嬷,您一定要赢!”

    “没有你,我不可能赢!”

    “您不能因为我而违背最高尚宫的心愿。”

    “有你在,我才不会违背她的心愿啊。”

    也许长今说的每句话都乘风飞走了,也许是韩尚宫误会了长今的意思,她始终固执己见。

    “嬷嬷!不管怎么样,还是请您放弃我吧。”

    “我说过了,我需要你!”

    韩尚宫大声叫喊,身体随之剧烈抖动,甚至连船也摇晃起来。长今沉默,但她内心深处却有千言万语在奔涌,在澎湃。以丧失味觉的舌头对抗崔尚宫和今英,无异于拿着竹竿丈量天空,点起篝火辉映星辰。

    下得船来,韩尚宫无声无息地走在前面。渔夫正在卸鱼柜,商人们讨价还价,码头上混乱不堪,强烈的鱼腥味扑鼻而来。

    “你想蒙谁啊?抓回来一天的鱼你也敢往外拿?”

    有个商人把拿在手里的鱼扔到一边,原来是位盲人。怔怔地看着这一幕,韩尚宫和长今都是闷闷不乐。在喧闹的码头上,只有这两个女人和一条落在地上的鱼,漫无兴致地睁着眼睛。

    “给我挑两条新鲜的青鱼。”

    “哟,韩尚宫嬷嬷,您今天怎么无精打采的?”

    仅仅听声音,商人就知道说话的人是韩尚宫。其实也难怪,只用手一摸,他便能敏锐地猜出鱼儿出水的时间了。

    长今目不转睛,始终盯住活蹦乱跳的鱼。没有四肢的生命,只能以身体为支点蹦跳,什么也抓不住,既不能挣扎又不能逃跑,只能在原地跳跃,直到死亡的瞬间才能停下。长今忽然觉得失去味觉的自己其实就是一条离开水的鱼啊,想到这里,心中隐约为这条将死之鱼悲伤起来。

    最高尚宫叫来了韩尚宫和崔尚宫,告诉她们每人可以选定一名上馔内人,协助她们在比赛期间的工作。崔尚宫不假思索就选择了今英,韩尚宫稍微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说出了“徐长今”三个字。

    消息传开后,御膳房里每个人都津津乐道于比赛的话题。虽然御膳房从未有过一天的风平浪静,却也从来没有过如此激动人心的事件。比赛固然引人注目,然而刚刚举行完内人仪式的长今和今英成为上馔内人,这消息才是众人谈论的焦点所在。不知道为什么,令路和调方互相看不惯,一直都对对方恶语中伤。昌伊和连生也闹翻了。

    听到消息之后,最惊讶的人要数长今了。她迅速地翻看从政浩处借来的书,不料一行也看不进去,翻来翻去最后扔到一边。长今控制不住心头的郁闷,独自跑进夜风里。夜风扑面而来,依然无法冷却她那颗冒火的心。

    长今气喘吁吁地向上跑,一直跑到成为内人之前经常来这里采野菜的宫外后山。年纪幼小连数到一百都还困难的时候,韩尚宫便让她在百日之内采回百种野菜,采回野菜之后,或者煮熟,或者晾干,或炸或炒,有时直接生吃。她真想重新尝一尝那种溢满嘴巴的嫩绿野菜的苦涩味道,吐了又吐仍然挥之不去的野菜的腥味,如今她忍不住有些怀念了。

    长今想逃跑。味觉的丧失意味着御膳房宫女的生涯结束了,同时意味着母亲的梦想和自己的梦想全部破灭。如果仅仅是这样,她似乎还可以挺过去。长今害怕在失去味觉的状态下参加比赛,会连韩尚宫和最高尚宫也一起失去。不,她害怕自己破坏了她们的信念和勇气。丧失迟早带来伤心,而伤心迟早会带来“相信”。

    如果被赶出宫,可以到德九家里蒸酒糟酿酒,度过一生之中剩余的岁月,然后遇上一名男子,跟他共饮一杯井华水(早晨挑的井水,用于表达心意或熬药——译者注),结下夫妻缘分。宫女被逐出宫,依然是大王的女人,但她可以像父母那样,逃到一个很远的地方躲起来。失去味觉的宫女就像一只旧鞋,百无一用。不过,普通人家的女人就完全不同了,大酱汤之类的食物闭着眼睛也能煮好,而且男人需要的又岂止是做饭呢?

    就这样度过一生也好,给自己的男人做饭和给大王料理御膳又有什么不同呢?如果生下孩子,仅仅培养孩子的乐趣就会让自己感觉人生短暂。母亲不也是这样吗?被逐出宫的时候,一种丧失感包围着她,哪里还敢奢望未来的幸福啊。尽管当时很小,但她仍然记得,母亲总是幸福地依偎在父亲身边……

    如此看来,母女二人走的竟是同样的路。从小进宫,心怀大志,一心想要成为最高尚宫,不料最后被赶出宫,遇上内禁卫军官……遇上内禁卫军官……长今随手抓过一把青草,放在嘴里轻轻咀嚼。遇上内禁卫军官……她宁愿自己的脑子里空无一物,就像现在的舌头,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是贵族家的子弟。即使自己能够出宫过上普通女人的生活,也还是无法成为他的妻子。

    把嚼碎在口中的草吐出来,长今悲不自禁,失声痛哭。她用力地吐啊吐啊,然而悲伤贴紧在心门压迫着气管,任你怎么用力也吐不掉了。

    回到御膳房,长今抓起一把盐塞进嘴里,又吞下醋、酱油和香油,然后咀嚼五味子、益母草、青鳞鱼酱。嘴里依旧没有任何味觉,只有胸口爆炸似的疼痛。

    长今开始烧热水。如果在笨重而迟钝的舌头上泼热水,说不定可以振作起来呢。匆匆倒了一瓢热水,也只是烫着了无辜的手,长今干脆把舌头伸进滚烫的热水锅中。

    在御膳房外目睹这一切的韩尚宫跑进来拦住了长今,长今甩开韩尚宫的手,开始发泄心中的愤怒。

    “您为什么总是让我感到如此巨大的压力?嬷嬷,请您放弃我吧,求求您放弃我吧!”

    “如果你想撒娇,先把这身衣服脱掉。你如此懦弱,这身内人服对你还有什么用?”

    “要是您觉得我可怜的话……”

    “闭嘴!我不是为了一己私情而把事情搞砸的人!”

    “我尝不出味道,味道……”

    “你的味觉一定会恢复的!”

    “可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十年?还是二十年?”

    “都说过会恢复了,你怎么还这样?再说了,你是制造味道的人,而不是品尝味道的人!”

    “我根本就分辨不出味道,怎么可能做出可口的食物?”

    “就算你的味觉永不恢复,你仍然拥有两种能力!第一是调味的手艺。有的人天生就有这种手艺,有的人是通过坚苦卓绝的努力调出好味道。你既有与生俱来的手艺,又肯付出艰苦的努力。”

    “可是,如果尝不出味道来……”

    “哪怕是一位年老体衰、味觉退化的老大妈,仍然能够做出儿子喜欢的大酱汤啊。”

    “……”

    “而且,你还有一种能力,是崔尚宫、今英和我都不具备的。这种能力比味觉更重要!”

    长今停止了哭泣,怔怔地望着韩尚宫。世界上不可能有那样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甚至比味觉更重要的能力。

    “就是你描绘美味的能力啊,长今,你好好想想吧!”

    根本没必要去想,长今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都听不懂。

    什么描绘美味的能力!

    “你知道菘菜可以用做饺子皮,你知道矿泉水最适合做冷面汤,你知道木炭能够祛除酱油的杂味,你是通过品尝才知道的吗?不是。这都是超越经验的能力,只有具备描绘美味的能力的人,才可能做到这一切!”

    “就算我有这样的能力,那也是我能尝出所有味道的时候啊,不是吗?”

    “我说过不是的!难道你先尝过木炭的味道,再放进酱油里的吗?难道你以前吃过矿泉水和萝卜泡菜汤做成的冷面吗?”

    “不是这样的,可是……”

    “你不要多说了,从明天早晨开始训练,天一亮你就过来!”

    韩尚宫严厉地下达命令,然后就离开了。声音冷冰冰的,就跟成为内人之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长今突然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的人,脑子里什么也想不起来。后来,她的头脑也像舌头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天刚蒙蒙亮,长今去了太后殿的烧厨房。韩尚宫已经准备好了火炉、菜板,以及各种各样的调料。菜盘里的两只大虾看上去非常新鲜,韩尚宫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让长今做清蒸大虾。长今一再解释说自己从未做过这种食物,但终究无济于事。韩尚宫的目的就是让长今描绘出清蒸大虾的图画,然后再寻找与之相符合的材料。

    长今磨磨蹭蹭地拿来竹笋,又找来黄瓜和牛腱放入菜盘。韩尚宫命令立刻开始,长今感觉困难重重。

    韩尚宫像门神一样守住门口,长今想跑也跑不了。长今边哭边小心翼翼地拿起了菜刀,在等待肉熟的时间里,她把黄瓜和竹笋切成小薄片,然后在黄瓜里稍微撒点盐腌上,虾放在蒸笼里蒸。所有的配料全部盛在一个深盘子,摆上大虾和肉片,撒上盐和胡椒粉。长今下意识地抓过一块经过初步调味的黄瓜放进嘴里,韩尚宫看在眼里,大声喊道。

    “不要尝!以后绝对不能尝味道!”

    “不尝味道怎么做食物?”

    “你会因为品尝味道而把食物做得一塌糊涂,你想想手指尖的感觉。”

    “可是……”

    “长今啊,你要相信自己。如果你不能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我相信你,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

    “如果真的不行,我也只能放弃你了。你以为到时候伤心的只有你自己吗?”

    长今又拿起了菜刀,这次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定了头绪。长今把初步调过味的盘子推到一边,拉过一只小盘子,在里面放上松仁粉、盐、白胡椒、香油等。她好象觉得松仁酱有点硬,便舀了一勺水。韩尚宫眉头往上一挑。长今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地把水倒掉,舀了一勺肉汤。不一会儿,她把肉汤也倒掉了,拿过盛虾皮的碗。碗里只有虾头和虾皮。长今把碗略微倾斜,倒出三四滴汤水。长今又用勺子舀出来,滴进松仁酱里,搅拌均匀,最后浇在刚刚调理过的材料上,又摆上虾头和虾尾做为装饰。表面看来,一盘无可挑剔的清蒸大虾已经做成了。

    韩尚宫用筷子夹起一口尝了尝,“噗”地一声,便把筷子放下了。

    “现在,你再做豆腐杂烩汤!”

    长今感觉不可思议,甚至连问的勇气都没有了。绿豆、萝卜、香菇、芹菜、细葱等等,不管是什么,看见了就抓过来装进菜盘。豆腐上面撒盐去除水分后,沾上淀粉在油锅里煎。切成碎末的牛肉稍经浸渍,在煎过的豆腐上撒以薄薄的一层,上面再放一块豆腐,并用芹菜系好,外形就算出来了。蔬菜和肉搭配颜色后平铺于煎锅底部,放入豆腐,加汤熬煮。

    长今很想尝尝味道,急得手指发痒。尽管这食物只是为了应付韩尚宫,但她还是疯狂地想知道味道如何。韩尚宫好象看透了长今的心思,一听见沸腾就立刻走上前走。打开盖子,韩尚宫舀了一勺汤,等汤稍微凉一些了便放到嘴边。韩尚宫的表情比旁边看着的长今更紧张。

    一勺似乎不够,韩尚宫又舀了一勺。舌头刚碰到勺子,韩尚宫的眼睛里突然落下一颗粗大的泪珠。

    “你看看,我说你能行吧?”

    “难道,您……您的意思是……很好吃吗?”

    “好吃,真的很好吃!”

    “我不相信。”

    “你的舌头失去了味觉,我的舌头可没有问题。从来没有做过的食物,你竟然能想到加虾汤,这让我怎么能放弃你呢。崔尚宫在做清蒸大虾的时候用肉汤,但我一直坚持用原汁虾汤。直到现在,崔尚宫还不知道呢。这就是殿下为什么喜欢吃我做的清蒸大虾的原因啊。”

    “嬷嬷,这次可能是我运气好……”

    “不要这样说!你竟然在两块煎过的豆腐之间夹上调过味的牛肉!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办法,我也想不出来。所以,我不是说过吗?你懂得描绘食物!”

    韩尚宫哭哭又笑笑,疯了似的大喊大叫。直到此时,长今才感觉一切都是真的。

    “我看见瞎眼的鱼商在挑鱼的时候竟然分毫不差,所以从中得到了信心。就像鱼商相信自己的手指一样,你只要相信你的手指就行了!”

    如果真的可以相信,长今宁愿相信一百次、一千次。尽管她仍然无法确定,但她愿意相信那道目光,韩尚宫那充满信任的目光……除了这目光,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能让自己依靠了。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酱库里的酱变了味道。按照各种不同口味腌制的酱,包括大酱、黄酱、清酱、浓酱等,全像事先约好似的变了味。从今年腌制的新酱到几十年的陈酱,无一例外。

    从“酱”和“将”谐音就能看出,当时的“酱”是百味之首。何况是在王宫,这不仅是一千多人最基本的饮食材料,更是预示国家吉凶的重要物品。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腌酱一定要选在良辰吉日。人们深信,只有在丙寅、丁卯日、诸吉神日、正月雨水日、立冬日、黄道日、三伏日腌酱,酱才不会生蛆。马日、雨水日也被人们认为是吉日。

    既然酱被赋予了如此重要的意义,王宫对这件事情的反应也就不奇怪了。御膳房、负责制酱材料的司道寺、司饔院,甚至议政府全都乱做一团。

    为了商讨紧急对策,司道寺提调、长番内侍、提调尚宫、最高尚宫、酱库尚宫等人聚集在内侍府执务室里。司道寺提调大发雷霆,提调尚宫在他面前活像热锅上的蚂蚁。司道寺提调命令提调尚宫立即找出变味的原因,并迅速恢复原样。

    只剩下几位尚宫了。提调尚宫把责任归咎于最高尚宫的无能,最高尚宫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尖声追问酱库尚宫。

    “应该没淋过雨吧?”

    “怎么会呢?”

    “是不是没晒太阳?”

    “绝对不会。嬷嬷您在酱库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您身边,您可比谁都了解我啊!我什么时候偷过懒?”

    “那为什么惟独今年变味呢?”

    酱库尚宫叹了口气,好象在说,“我也正为这个问题纳闷呢”。没有被雨淋过,也没有因为偷懒而错过了晒太阳的机会,好好的酱不可能一夜之间说变味就变味啊。宫里的酱库四周有围墙遮挡,门也上了锁,根本不可能有人在里面放什么东西。

    “你每天都忙着背后筹划大计,哪有时间管理御膳房的事?普通百姓家的酱变了味,腌酱的人都要受到责罚。我会把这事向太后娘娘禀告的,你的责任一定要追究!”

    提调尚宫首先担心的好象不是酱的问题,她更急于责怪最高尚宫。不管提调尚宫怎么说,最高尚宫好象早就预料到了似的,只把解决问题当成首要课题,找出变味原因并且想出对策的人,就是第一轮比赛的胜者。

    韩尚宫和长今先去制作酱块的青龙寺。每年都为酱库制作酱块的老僧摆着手说,我今年的精神比哪年都好,我感到很满足,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今年黄豆大丰收,不仅材料的质量好,而且通风和温度也都接近完美。不论是从他多年的勤恳,还是从他说话的态度来看,酱块肯定没有问题。

    出了青龙寺,她们要去的第二个地方是瓷器村。从村口经过时,她们听到一位老人正在责骂一个年轻人。

    “混蛋!时间不够就不要拿出来卖,你竟然把这种东西也搬出来?”

    “爹,我错了,我心太急了……”

    “混帐!赶快给我滚,混帐!”

    老人举起眼前盛着水的方木碗朝儿子泼去。旁边看着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蜷起了身体,老人的儿子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尽管全身都溅上了釉料,他也没有擦拭的意思,只顾低垂着头,最后还是跪下了。

    “爹!请原谅我这一次吧!”

    “没必要,你赶紧滚蛋!赶快滚,混蛋!”

    儿子苦苦哀求,老人仍然怒气未消,回家把门锁上了。韩尚宫表情尴尬地嗫嚅着,终于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

    “你到底犯了什么大错,你的父亲竟然这么责骂?”

    “因为我没做好朝鲜釉药。”

    “朝鲜釉药?”

    “就是把松叶粉、豆荚皮和上好的药土混合,沉淀而成的釉料。把这种釉料涂到瓷器上,烧出来的缸就像人一样,也是有呼吸的。”

    “那你犯了什么错误呢?”

    “应该发酵沉淀两个月以上,我把发酵不到两个月的釉料拿出来用了。”

    “哎呀!父亲的性格你应该最了解,怎么还要这样着急呢?”

    “官衙催得紧,如果到期交不上,父亲会挨大棍的。”

    “那你父亲还是因为你没等满两个月就责骂你?”

    “是的。”

    韩尚宫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了。长今连忙追上韩尚宫。

    “您不是说要看看缸有没有问题吗?”

    “难道你还不明白?宁肯挨大棍,他也绝对不肯应付了事。这样的人做出来的缸怎么会有问题呢?”

    听来的确有道理。

    酱块和酱缸都没有发现问题,韩尚宫不禁加快了脚步。丝毫线索也没找到,夜幕已经慢慢降临了。

    从瓷器村出来,又走了大半个时辰,一棵略显笨重的山神树挡在了面前。这是一棵树龄足足超过五百年的松树,人们围在树下祭拜。树下摆满了大小参差模样各异的缸,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好象在举行“酱祭”,村子里所有的缸都聚集到这里了。

    气氛相当严肃,看来只能等到祭拜结束才能上前搭话了。活动时间很长,而且非常隆重。萧瑟的秋风中,孤傲的青松矗立在黑暗之中,比黑暗更加黑暗。面对造物的严酷考验,永不变节而勇气百倍的大概也只有松树了。

    结束了祭拜活动,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韩尚宫快步上前,跟一位看着很厚道的妇女搭起讪来。

    “我是从宫里来的,想问一下,你们为什么把所有的酱缸都搬到这儿举行酱祭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这个地方对酱最有好处。”

    “全村只有这个地方最好吗?”

    “韩参判家里也很好,但那是贵族人家,谁敢往那儿放酱缸啊。倒是有几个人往后院的栗谷家里放。”

    “那你知道那儿为什么适合放酱缸吗?”

    “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啊,只要酱的味道好就行了。总之,我们村子里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那边,还有那边,就只有这三处。”

    又打听了几个人,回答如出一辙。他们只知道适合放酱缸的位置,却不知道理由,看来也不想知道。

    “我们走!”

    “您要亲自去吗?”

    “这三个地方一定有共同点。如果找到这个共同点,说不定就能找出解决第一个课题的线索。”

    “可是天黑了,看不清楚。”

    “是啊,看不清。”

    在这偏僻的村庄里,韩尚宫已经忘了天黑这码事了,她重重地吁了口气。无奈之下,当天夜里她们只好住宿在附近的旅馆,天一亮就跑去韩参判家。站在远处,还是看不出他们家的酱缸台有什么特别之处。酱缸台后面有三棵红通通的红松,下面是一排大大小小的酱缸。

    栗谷家的酱缸只是种类更多而已,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酱缸台与灌木丛相连,灌木丛后面就是山脚,那里有很多栗子树,栗谷的名称可能就是这么得来的。

    这时候,通往酱缸台的门正好开了,一个女人拿着碟子出来。韩尚宫顾不得失礼了,提高嗓音冲着围墙对面说道。

    “听说您家的酱味道特别好吃,所以特地前来拜访。可以让我尝一尝吗?”

    “请吧。”

    女人的面容美丽而文静,说起话来嗓门有点粗,她舀起满满一勺酱递出墙外。韩尚宫用手指蘸了一下放进嘴里,表情顿时大变。

    “味道很像以前酱库里的酱。”

    “这么说,它们之间肯定有共同点。”

    长今尝不到酱的味道,焦急地直咂嘴。她们又回到山神树下,发现酱缸盖子上放着几个碟子,不知道是没来得及收拾,还是故意放在那儿的。韩尚宫尝了一口,味道很好,几乎和栗谷家的一样。

    尝不出味道的长今,心急如火,百无聊赖中便把头向后仰去,想要深深地吸一口气。密匝匝的树梢和深邃的天空映入眼帘,让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被古木的悲凉气氛所感染,长今竟有些头晕起来。长今突然醒悟过来,村庄里的树木数量其多,而且大都枝繁叶茂。韩参判家的红松和栗谷家的栗子树,尤其粗壮而繁茂。

    “树……树……”

    “你说什么?”

    “树?”

    “你到底嘟哝什么呀?”

    “嬷嬷!我们赶快回宫!”

    韩尚宫困惑地抬起眼睛。长今沉默无语,走在前面。韩尚宫也二话不说便迈开了大步。她不是一个描绘美味的孩子吗?既然如此兴高采烈地走在前面,她的脑子里肯定是在描绘着某个图景。

    崔尚宫和今英前一天就回宫了。她们禀告提调尚宫说,盐已经检查过了,用料都是最好的。供应王宫食盐的是崔判述,问题并非没有,但是很久之前就使用同样的盐,酱的变味应该不是盐的问题。

    尽管没有找出酱变味的原因,崔尚宫却带回了宫中未曾腌制过的奇妙大酱,为此兴奋不已。她就以带回宫来的大酱做成大酱汤,为大王做早膳。恰好吴兼护也来到了大殿。

    “四山频繁发生山火,濬川沙请求增援消防兵,预防首都火灾。”

    濬川沙是管理首都河川和山林的官厅,四山是指汉阳周围的四座山,即北部的百岳山、南部的木觅山、东部的骆山、西部的仁旺山。

    大王正要喝杂烩汤,听到这里便放下了汤勺。

    “什么?四山火灾频繁?”

    “可能是因为天气连日干燥。”

    善于察言观色的提调尚宫插嘴说道。

    “酱库的酱都变了味,所以总有不祥之事发生。”

    “这么说是因为酱才发生火灾?”

    “百姓中间不是有这样的风俗吗?所以崔尚宫特地带回了好酱,请大王品尝。”

    原来,他们的最终目的就为说出这句话。吴兼护也在一旁帮腔,最高尚宫无言地目睹他们施展自己的诡计。

    “是啊,味道很好。”

    大王放下筷子,随口说道。听完这话,提调尚宫、崔尚宫、吴兼护不约而同地露出喜悦的神色。

    “不过,不如原来的味道好。”

    三个人顿时沮丧起来。

    长今一回来就把王宫翻了个底朝天。不久之后,大概是找到了要找的东西,长今面露喜色朝韩尚宫跑来。韩尚宫听到这个消息,赶紧拿起碟子和勺子跟在长今身后。那里的酱果然还是原来的味道。

    “嬷嬷,您赶快炖大酱汤给殿下吧。”

    “你说什么?应该由你来炖!”

    原本因喜悦而手舞足蹈的长今听韩尚宫这么说,立刻就没了精神。

    “嬷嬷!这可是为殿下做的大酱汤啊?”

    “所以就更应该由你来做了!”

    “可是,我现在还……”

    “闭嘴!你是我的上馔内人。拌蔬菜和炖汤之类的事应该由上馔内人来做!炖大酱汤就是你的第一个任务!”

    “在第一轮比赛中获胜,难道不重要吗?”

    “直到现在你仍然没有信心吗?”

    “……不是的,我来做。”

    当长今把煮好的大酱汤送往大殿时,提调尚宫和所有御膳房尚宫全都聚集在那里。大王轮流享用蟹壳丸子汤、清蒸鱼鳔、萝卜炒牛肉、炸海带扣,对于大酱汤看都不看,汤匙一直放在鲷鱼粉条那边。崔尚宫的大酱汤是早晨做的,现在再吃应该不算勉强。最高尚宫和韩尚宫都没有劝大王,而是耐心等候。不知道大王是否感觉到了她们焦急而恳切的等待,最后终于舀了一勺浓浓的大酱汤。尚宫们的视线一齐聚集到大王的嘴唇上。

    “提调尚宫你过虑了,这味道不还是原来的味道吗?看来并非所有的酱都变了味嘛。”

    大王无意中说了一句。然而就是这无意中的一句话却决出了第一轮比赛的胜利者,同时也对失去味觉的长今给予了高度的评价。此时,丁尚宫开口说道。

    “殿下,其实并非如此,是韩尚宫千心万苦找出了酱变味的原因。”

    “哦,是吗?说来听听。”

    大王表示出浓厚的兴趣,从餐桌旁边退开,听完最高尚宫的解释,又把吴兼护和御医叫了进来。

    “这么说来,酱库里的酱之所以变味,都是因为酱库旁边的树木被砍伐了?司饔院提调听见了吗?”

    “是,殿下,有人说树叶总往酱缸里落,所以今年年初就把所有树木都砍掉了。”

    “花粉还能增加酱的美味啊……怎么样?寡人想听听御医的意见。”

    “小人对饮食方面的知识不太了解,不过我知道花粉是一种有效的酶。中国的医书上说,花粉具有杀虫和消毒等作用,是重要的医用药材。”

    “是吗,那应该告知老百姓才对啊。既能让味道甜美,又有利于健康,还有比这更好的东西吗?”

    “小人明白。”

    “到底还是丁尚宫的饮食故事启发了寡人。你是说韩尚宫吗?”

    大王点到了韩尚宫。韩尚宫突然间被大王点名,惊慌不已。

    “是,殿下。”

    “你很了不起!”

    真是彻底的胜利。出了大殿,大家聚集在司饔院提调的执务室里,最高尚宫又趁机指出一条。

    “御膳房领的盐跟其他烧厨房的盐质量不一样。”

    顿时,吴兼护和崔尚宫紧张地望着最高尚宫。

    “是吗?”

    “饼果房和生果房也是为殿下和宗室料理饮食的地方……”

    “知道了,我会看着办的。”

    吴兼护打断了最高尚宫的话,最高尚宫依旧是不依不饶。

    “所以,尚酝令监,希望您能允许我临时负责验收分配给烧厨房的物品。”

    “你的身体不太好,事情这么多能行吗?”

    “酱库的事情已经让我吃了不少苦头,现在哪怕事情再琐碎我也不敢草率了。”

    “我明白了,那就这样吧。”

    长番内侍痛快应允了,提调尚宫开口想提反对意见,不料吴兼护这边却递来了眼色,示意提调尚宫不要轻举妄动。因为长番内侍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决定,而且种种迹象表明,现时机尚未成熟。

    崔尚宫脸色铁青。

 

    就在校书阁的八角屋檐映入眼帘的瞬间,长今同时看到了旁边的司书执务室。

    “大人!”

    长今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可能是声音太小了,她抬高嗓门又叫了一声,里面仍然没有回应。

    长今带着云白要她转交司书朴仁厚的纸条。离开茶栽轩之前,长今向云白道别,并送给云白自己亲手制作的菘菜煎饼,临走还不忘嘱咐云白几句。

    “如果你一定要喝酒,千万要准备点儿小菜。”

    “我知道了,你就别废话了。回宫以后,到校书阁执务室把这个纸条交给一个叫朴仁厚的人。”

    说着,云白把纸条扔给了长今。

    “这菘菜煎饼味道还算不错,看来你不会因为不懂料理而被赶出宫了。”

    语气还是从前那种挖苦的语气,只是声音有些湿湿的,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看来,云白也很在意这次分别。

    没过几天,长今竟有些思念云白了。他为人不拘一格,大大咧咧,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惹出什么麻烦。长今不禁为他担起心来。现在,她告诫自己抛弃这些不必要的担忧,向校书阁走去。透过虚掩的门缝,长今看见了里面。

    “请问朴仁厚大人在吗?”

    依然是没有回音。长今被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书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走进了校书阁。在阳光的照射下,书架上将近一半的书籍像褪色似的变得花白,而另一半书则沉浸在阳光里,显得有些怪异。陈年旧物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刺鼻的芳香、雅致的情调,这一切让长今感到眩晕。要是能在这里待上几天或者几个月,过一过书瘾,恐怕连御膳房也可以暂时抛到脑后。

    “宫女不许到这种地方来!”

    书架对面有人在说话。长今刚想抽出一本书,立刻便松开了手,惊慌失措地楞在那里。书架挡着,所以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粗重的嗓音却并不陌生。

    “对不起,茶栽轩主簿郑云白大人叫我把书信转交朴仁厚大人。”

    “朴主簿做了县监,到全罗道去了……”

    对方的声音里带着怀疑。长今有些害怕,但还是把心一横,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大步走去。她低头盯着地面,看见一双军官的长筒靴。

    长今低着头把信递了过去。

    “我是内禁卫闵政浩,内禁卫就在宫女训练场旁边。”

    读完了信,男人说了这样一句。长今不明白他的意思,把头垂得更低了。

    “情况允许的话,你可以到我们那里去。如果此人读书,定会比昏庸官员更有能力为百姓造福,所以请尽你的能力把书借给她看。这是纸条上的内容。看来你想看书经之类,我借给你看吧?”

    “区区宫女怎么能看经书呢?”

    “区区宫女挑选的却都是经书。”

    长今立刻涨红了脸。

    “只有人才去分辨身份贵贱,而书籍是不会分辨身份的。听说你成功栽培出了百本?”

    长今还没来得及回答,便有一群军官闯进了校书阁。最先进来的军官斜眼问道。

    “宫女怎么也到这里来?”

    “她是奉茶栽轩主簿大人的命令来的。”

    闵政浩代替长今回答了问题,然而军官的疑惑似乎仍未消除。他走到一张空桌子前坐了下来,长今赶紧离开了校书阁。突然,长今在军官刚才坐过的书桌上发现了三色流苏飘带。这正是长今丢失的那条三色流苏飘带。

    “原来他活过来了。那么,刚才那位就是……”

    宫女不能与男人相面对,所以她一直没看清男人的脸,现在她有些后悔了。

    为了尽快忘记这件事,长今用力摇了摇头。

    “可是,内禁卫军官为什么要到校书阁来呢?”

    长今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些事情,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那条三色流苏飘带。

    “下一步!”

    “把大酱稀释!”

    “下一步!”

    “搅拌!”

    猛然想不起来,德九媳妇瞪大眼睛望着天棚,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你说什么呀?稀释不就是搅拌嘛。”

    “是吗?然后好好煮就行了。”

    “你这人!我问你怎么做好吃,你竟然告诉我好好煮,这算什么?难道没有秘诀吗,秘诀?”

    “哎,真奇怪,平时每天都做的事,你却忽然让我说顺序,我还真想不起来了。”

    “你教我的时候怎么那么容易?如果通不过御膳竞赛,长今就不能成为内人!”

    “噢,对了!我就当是教你,这不就行了吗!”

    接下来就是顺流而下,一泻千里了。德九硬着头皮认真抄写的秘方,通过司饔院的仆人转交给了长今。不仅德九如此,今英也抱来一大包书给长今看。尽管没有时间长谈,但从彼此的眼神中却也能读出这段时间以来彼此心中的痛苦。想说的话太多太多,但要忙于应付即将到来的御膳竞赛,所以只能相约日后再谈了。

    连生也抽空来教长今。借着教长今的机会,自己也可以再背诵一遍,而且长今听着背诵声更能够熟记在心。这是连生想出来的妙策。

    “整个做饭过程叫做‘炊’,包括需要加水的‘煮’、蒸焖的‘燕’、微焦的‘烧’……”

    现在,她们就等着一决胜负了。

    终于到了御膳竞赛的日子,三十多名丫头按顺序落座。一个大柜放在桌子上,尚宫和内人们屏风般围坐在后面。

    “御膳竞赛共分两个部分,一是在这里根据考试题目猜食品名称;二是在训育场亲手料理食物。”

    最高尚宫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现在训育场里准备了三十套料理材料,这些材料的质量、状态,以及肉的部位等等都各不相同,根据你们答对题目的顺序选择材料,猜得快的可以优先选择好材料。御膳竞赛决定你们能否成为内人!如果通过不了,就要当场离开王宫。希望你们把这些年来的所看所学充分发挥出来!”

    考场里一片寂静,就连咽唾沫的声音都听得见。

    “打开柜子!”

    闵尚宫站出来把柜门打开。

    “头非头。”

    “衣非衣。”

    “人非人。”

    叹息声此起彼伏,充满了比赛场。

    “这就是本次御膳竞赛的考试题,也是你们学过的。仔细想想,然后写下食物名称。”

    最高尚宫话音刚落,便响起了锣鼓声。

    这样的题目长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今英开始磨墨,没过多久就写好了答案,最先走到前面。接着,丫头们也都一个接一个地写完了,长今的头脑里依旧是一片空白。

    连生交上答题纸先出去了,站在门外心急如焚。

    “这可如何是好,怎么会出这种题目呢!”

    “谁说不是呢,平时只顾着学习料理方法,谁能想到出古诗啊?”

    昌伊心里也很着急。

    德九紧贴在训育场院外的围墙边上,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借口给司饔院送酒,很早就来到这里,堆起几块瓦片,垫在脚底,他紧紧抓着墙沿。从后面看去,俨然是个小偷。

    “这可怎么办呢,哎呀,料理材料只剩一半了……好材料都挑完了。“

    德九远远地看着,清晰地看见长今郁闷的表情。

    “你在这里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德九手忙脚乱,本来就有些歪斜的瓦台随之摇晃起来。德九在摇摇晃晃的瓦台上手舞足蹈,最后还是摔了个四脚朝天。

    “你是干什么的?怎么在这儿偷看内人训育场?”

    说话人正是闵政浩。

    “不是,我刚才到内禁卫炊事班……”

    德九吞吞吐吐,想找个机会逃跑。

    那边又响起敲锣打鼓的声音。没写出答案的丫头共有十个,长今也在其中。

    “答案是饺子。东汉末年的诸葛亮讨伐南蛮,大获全胜,撤兵途中经过泸水河边,突然间狂风四起,天地漆黑一片,到处飞沙走石。这时候有部下提议,根据南蛮的风俗,应该用七七四十九颗人头祭祀天神。诸葛亮不想随便杀人,他灵机一动,想出一条妙计。诸葛亮命令手下制作人头形状的面点当祭品,这就是馒头的由来,后来慢慢演化,又变生出饺子。”

    长今遗憾地点了点头。头非头,似头非头。衣非衣,似衣非衣。这两句说的是饺子皮。人非人,似人而非人,当然是饺子了。

    现在还没到最后关头。尽管材料不好,毕竟还有机会料理食物。躲在坚硬壳中沉睡了二十年的百本种子不也都发芽了吗?长今从来没包过饺子,不免有些担心,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那就试一试吧。长今心里主意已定。

    “刚才已经说过,按照答对题目的顺序选择材料,但是如果没有挑选材料的眼光,顺序靠前也没有用!选择材料的眼光也在考试范围之内,请大家慎重选择。”

    所有的人心里都很紧张,今英第一个走向桌子,她先从头至尾看过一遍,认真观察,试试手感,最后选择了其中一份,是前胸肉。

    轮到长今的时候只剩六份了,她选了一份后腿肉。后腿肉主要用于制做罐头或肉脯,做肉汤的时候几乎不用这个部位。

    “因为肉汤和豆腐需要时间较长,所以今天就先做肉汤和豆腐,明天早晨再聚集到这里参加比赛。自己的材料要保管好,尤其是珍粉非常贵重。每人只发固定的数量,务必格外小心在意。”

    珍粉即面粉,数量只能保证大王和王后的御膳,是御膳房里最珍贵的料理材料。

    因为丫头们都还处于考试状态,当天晚上必须在应试所过夜。紧挨应试所的建筑一角备有临时材料室,由两名女佣看守。长今和连生从那里拿到肉汤材料后,又回到了训育场。训育场上已经准备好三十套火炉、菜板、刀等竞赛用具。

    今英正在磨刀。就算是即将奔赴战场的男人的眼神,好象都不比她更悲壮。长今精心磨完刀后,一边等待肉汤熬好,一边做些剥姜剥蒜类的准备工作。东宫殿和太后殿的丫头们也纷纷聚集而来,吵嚷着要看今英的特殊秘诀,对于长今则不予理会。

    熬好的肉汤没有调味,盖得严严的,防止虫子进入。来到训育场外边吹了会儿风,才知道里面是多么闷热了。

    “你没做过饺子,又选了那么不好的材料,这可怎么办呢。”

    跟随长今一起出来的连生首先替长今担心,而不是自己。

    “连生啊,其实我挑选的材料并不是很差。”

    “什么?”

    “肉的部位固然重要,但是还要看肉的新鲜程度。单就今天的材料来说,既有刚刚屠宰完的肉,也有屠宰六天的肉,各种各样,可以说是应有尽有。我从中选择屠宰以后放置五天的肉,放置时间越久,熬出的肉汤味道就越浓。”

    “可是后腿肉毕竟不适合熬肉汤啊?”

    “这个嘛,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我小的时候曾经在白丁村生活过。”

    “是吗?”

    “是的。当时宰牛的大叔熬别的肉汤时都用前腿肉或前胸肉,惟独在做冷面汤的时候使用后腿肉。母亲也说过,后腿肉熬出的汤更清澈,味道更香。”

    “原来如此,我还不知道呢。”

    “可能是因为前腿肉和前胸肉都卖给贵族人家,穷人们就只能想着怎样把剩下的部位做得更可口,所以就想出了这样的办法。尽管这跟饺子肉汤不太一样,也不算很糟糕。”

    “到底还是你厉害,真是个天才!”

    连生高兴极了,仿佛那个天才就是自己。材料不算糟糕的消息仿佛给了她鼓舞,连生竟然也有了求胜的欲望,这跟平日里的连生可是截然不同。

    “长今啊,回到住处以后,我们到后面说几句话吧。”

    “你要干什么?明天肯定很忙碌,紧张死了,还不赶紧休息。”

    “材料放在面前,我们一起看看做饺子的程序。我就算是复习,你也听我背一遍。”

    “你真的愿意这么做?”

    “说实话,我不仅希望你能通过御膳竞赛,更希望你的分数比今英姐姐高。”

    “我怎么能超过今英姐姐呢!”

    “不,你能做到的。如果你表现好,我也会有一种仿佛自己表现很好的满足感。就像从来都被人忽视的我终于也得到了世人的认可……”

    连生的信任给了长今鼓舞和力量,两人往住处走去的脚步也轻松了许多。不料,明明放在材料室里的面粉却不见了。女佣一刻也没离开过,怎么偏偏只有长今的面粉不见了。随后进来的连生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刻瞪大了眼睛。可惜不管是连生瞪得溜圆的眼睛,还是长今失魂落魄的眼睛,谁都没能找到面粉。

    长今跟连生去找最高尚宫诉苦,却因管理疏忽挨了一顿训斥。目的没有达到,两个人刚走出最高尚宫的执务室,连生便无力地蹲在地上。

    “哎,我好难过,为什么长今你每天都要遇上不顺心的事呢?”

    连生像个耍赖的孩子,坐在地上揉着双腿,不停地抽泣着。此时此刻,长今真想跟连生抱头痛哭一场。

    “我把我的面粉分给你!”

    连生的话让长今感动得痛哭流涕,可是分给每个人的面粉都是定量的,本来就不是很充裕。

    “你也知道这不可能。与其两个人双双失败,还不如保住你一个。”

    “到底是哪个遭天谴的混蛋偷走了呢?”

    “做馅的材料也是每样少了一点,看得出来是有人偷去练习了。就算半夜翻遍王宫,也要找出来。”

    “对,很可能是东宫殿和太后殿的丫头们不自信,所以把面粉偷去练习。好,我们一起找找看。训育场人多,不可能在那里。”

    “与训育场相近而又隐秘的地方……”

    “内禁卫炊事班!”

    “对,训育场围墙那边不就是吗。”

    “你到那边去看看,我到东宫殿那边找找。”

    确定了方向,长今和连生便分头行动。

    翻越围墙并非难事,但是寻找内禁卫炊事班却不容易。通过两道侧门,每见一扇门就打开看一眼,还是没找到炊事班。更雪上加霜的是,长今正想从一间没有熄灯的执务室门前经过,正好有个军官从里面走了出来。长今差点儿吓得晕过去,好容易才稳住身体没有向前倒下。长今把头垂了下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

    惊讶之余,军官大喝一声,当发现对方蜷缩成一团时,才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

    “我的意思是宫女……这么晚了……哦,你不是去校书阁的那个宫女吗?”

    这个军官正是闵政浩。长今记住的只是他的声音,因为一直都低着头,所以不管是搭过几句话的闵政浩,还是后来进去的那几名军官,她都没看清他们的脸。

    “这个时候来借书,是不是有点晚了?”

    长今正想绞尽脑汁说点儿什么,闵政浩背后突然传来了咣咣当当的碗碟破碎的声音。长今顿时振作起来。

    “请问炊事班在哪个方向?”

    在闵政浩的带领下,长今推开了炊事班的门,一个年幼的女佣正忙着和面。仔细看时,正是看守竞赛材料室的两名女佣中的一个。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惊讶和愤怒让长今说起话来有些颤抖。

    “如果没有面粉,明天我就不能参加御膳竞赛,就要被驱逐出宫,你知道吗?”

    那名女佣只是默默地流泪。

    “快给我!”

    “虽然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还是请你赶快把手上的东西交还给主人!”

    女佣用力地摇头,牢牢地抓住盛着面团的碗。

    “一定要我动手,你才肯交出来吗?”

    “对我来说,这面粉比金粉更重要,赶快给我!”

    女佣索性把面碗紧贴在胸前,更激烈地摇着头。

    “看来得交给义禁府了。”

    刚说出义禁府这三个字,长今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侍奉的嬷嬷明天就要出宫进寺庙了。”

    “明天要走的嬷嬷,你说的是卢尚宫吗?”

    长今很久没在宫里,所以不知道这个消息,但她突然想起了丫头们曾经说过的话。卢尚宫就是最早把长今带进王宫,从训练生时期便对她进行教育的训育尚宫。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也许从今往后我再也见不到嬷嬷了,我很想亲手为她做一碗汤饺,所以就偷了你的面粉。”

    听完她的解释,长今更加感觉不可思议。不明真相的闵政浩同样感到荒谬。

    “虽然你情深义重,可是一碗汤饺难道比一个人的一生更重要吗?快把面粉还给我!”

    “不行,你们可以惩罚我,但我绝对不会把面粉给你的。”

    女佣越来越过分了。闵政浩似乎看不下去了,抬脚向前迈出一步。

    长今制止了他。

    “我不想草率行动。她好象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还是先向卢尚宫嬷嬷禀告,然后再做处理也不迟。”

    “你认识那位尚宫嬷嬷?”

    “是的,现在她是我们应试所里的训育尚宫。”

    “那你就去把她找来吧。我在这边帮你看着面团。”

    卢尚宫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静静地跟随长今来了。看着痛哭流涕的女佣,卢尚宫顿时流露出怜爱的神色,她朝闵政浩打了个招呼。

    “这孩子什么错也没有,我愿意接受你们的惩罚。”

    “娘……”

    听到一声唐突的“娘”字,长今和闵政浩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怎么会是娘呢……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太奇怪了?”

    “这个女佣……不,阿姮的确是我的孩子。”

    “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宫女从小进宫,终生只能服侍大王一人。所以说宫女怎么会有女儿呢?”

    “明朝使臣住在太平馆时,我受到侮辱,怀上了阿姮,我好几次想要自尽,不料我这条贱命竟然这么硬,就是死不了。”

    “嗬,竟有这等怪事。可是直到现在你们仍安然无恙,没有被发现?”

    “上面的尚宫嬷嬷得知我的事情以后,觉得我可怜,就帮我让阿姮做了丫头。”

    “真是不可思议。宫女私自在宫里生下孩子,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孩子养大了?”

    “这就是宫女啊。”

    闵政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回头看了看长今。长今早已泪流满面,怒气也消失了。

    “请您惩罚我吧,救救阿姮。”

    “娘……”

    “快把面团换给人家!”

    “不行,我一定要亲手为您做一碗汤饺。”

    母亲企图夺过面碗,而女儿则努力不让母亲抢到,抢着抢着两个人抱头痛哭。闵政浩不忍再看下去,悄悄背转了身。

    “我们一起包饺子吧。”

    听长今这么一说,抱头痛哭的母女二人和转过身去的闵政浩都抬起了头。

    “反正我也要练习,那就一块儿包吧。”

    炊事班外面的小山上,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包饺子的阿姮在哭,转过头去坐着的卢尚宫轻声啜泣。嚼完葛根放到母亲嘴里的八岁的长今也在哭泣。

    看见阿姮把汤饺端上来,卢尚宫更是哭个不停。看着卢尚宫盛了一勺,长今走出炊事班。闵政浩正倒背着双手,站在内禁卫训练场中央。

    “你没必要包饺子。”

    长今无聊地笑了笑。

    “面粉都用完了,你打算怎么办?”

    “离开王宫呗。”

    “你刚回宫才几天啊?嗨,真是的!”

    他的语气仿佛在说,历尽艰难才做了宫女,怎么这么容易就放弃了。

    “你为我费了不少力气,却没起到作用,我真过意不去。那么我先……”

    长今恭敬地道别,然后转过身去,压抑在心头的委屈猛地涌了上来。

    “咕咕——咕咕——”

    猫头鹰在她身后鸣叫,不离不弃地跟随着她,她想径直往前走,却总是踩到裙角。

    “正因为不想通过牺牲他人来换取自己的生存,所有就有了这样的食物。”

    政浩的嗓音穿过黑暗,挡住了长今的脚步。

    “这种时候说这些的确没用,我也是偶然想到的,因为考试的题目是饺子。”

    长今站在那里,低着头侧耳倾听。

    “聪明而且多才艺,不管做什么都会造福于百姓。这是写在那张纸条上的字。不管做什么都会造福于百姓。”

    听到这里,长今突然想出一个主意。她转过身,越过黑暗对闵政浩说道。

    “我可以向您提一个不情之请吗?”

    三十种饺子式样迥异,异彩纷呈。有汤饺、蒸饺,还有海参饺,不知哪来的爬山虎叶子铺在下面,做得像模像样。

    尚宫和内侍组成的八人评委团站在评委台前,锣声一响,就开始品评食物了。每尝完一种食物,评委团都会反复咀嚼,久久回味。有时向料理的宫女询问几句,有时独自点点头,评分的时候绝对不能轻率马虎。

    轮到下面的食物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又大又圆——一个孩子头般大小的巨型饺子。

    “这个怎么吃啊?”

    最高尚宫问道。这时,今英走到前面掀起大饺子一侧的皮,里面放着好几只小饺子,湿漉漉地摆在那里,仿佛母亲生下的孩子跟自己一模一样。最高尚宫夹起其中一个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然后问道。

    “饺子里面为什么要有小饺子呢?”

    “每次宴会都上蒸饺,可是不一会儿就凉了,我觉得很可惜。这样做似乎能够长时间维持湿软状态,不会很快变凉,所以我就这样做了。”

    “虽然是蒸饺,可是又像水饺。”

    “是的,饺子皮是用肉汤和面做的,而且藏在大饺子里面,湿气不容易散发。”

    “吃皮的时候感觉像蒸糕,吃到馅了才知道是饺子,调馅的时候是不是还放了醋?”

    “是的。”

    “可是没有一点酸味。”

    “肉和醋一起使用,酸味就消失了,而且味道更加清淡。我用的是十年之前我亲手浸泡的醋。”

    旁边听着的丫头们全都咂舌不止。为了十年之后的御膳竞赛而提前准备好醋,这样的细心与执著令所有人震惊。

    下面是长今的作品,做皮的材料很特别。

    “包馅的蔬菜是什么?”

    “是菘菜。”

    “菘菜?”

    “菘菜是从明朝引进种子,在茶栽轩培植的药材。做煎饼和包饭时感觉味道还不错,就用上了。”

    “分给你的面粉哪去了,谁让你用其他材料的?”

    最高尚宫知道长今弄丢了面粉,打算就此敷衍过去,不料还是让崔尚宫看出来了。

    “丢了。”

    “那么贵重的东西弄丢了,你神经错乱吗?”

    这时,两个长番内侍正在咀嚼五颜六色的饺子。

    “哦,这个味道也很特别。”

    “是啊,用的是用荞麦粉。”

    “对呀,饺子皮也不一定非用昂贵的面粉嘛。”

    长番内侍的反应还不错,长今的紧张感稍微减轻了些,但还得等待结果。不管怎么样,没有使用规定的材料,总是难以安心。

    品尝食物结束了,最后只剩下评委团,长今的忧虑变成了现实。

    “作为御膳房的宫女,其职责难道仅仅是做出美味菜肴吗?妥善管理材料也很重要。”

    “崔尚宫说得有道理,弄丢了材料,作为一名内人来说就应该落榜。”

    有提调尚宫从旁帮腔,崔尚宫的气焰更嚣张了。

    长番内侍站出来表示反对。

    “味道还是一流的。不用昂贵的面粉,却能做出如此美味的食物,这难道不是很了不起的发现吗?”

    “你要知道这是竞赛啊。如何使用规定的材料做出不同的味道,我们要考察的正是这个。”

    争论的时间越来越长,最高尚宫始终没有发表意见。

    丫头们每六人一列,整齐站好。评委团站在中间。提调尚宫对最高尚宫说话的语气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更严厉。

    “最高尚宫赶快公布比赛结果吧!”

    “是,本次御膳竞赛状元——崔今英!”

    仿佛结果早在意料之中,今英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状元今英将得到重赏。下面宣布本次御膳竞赛的落榜名单,点到名字的丫头收拾行李,准备出宫。东宫殿的朴顺妍!东宫殿的金伍莲!大殿的徐长今!”

    丫头们比刚才宣布状元的时候更加吵闹了。长今脸上闪烁着放弃努力接受现实的神色,涨红了脸的连生却气势汹汹地盯着最高尚宫。

    “本次竞赛的评比的确过于苛刻,但这是殿下的旨意,谁也没有办法。落榜的丫头在明天天亮之前必须出宫!”

    长今反而轻松了。自己已经尽力,所以没什么好遗憾的,未实现的梦会成为自己的遗憾,然而一个梦想的丧失又将连接另外的梦想。最初她变成孤儿的时候是这样,被赶到茶栽轩的时候也是这样。到处走走看看,总会找到另一个值得倾注心血的梦想。

    “太后娘娘驾到!”

    长今听到这个声音,精神重新振作起来,内侍和尚宫们正匆忙后退。太后娘娘率领众多尚宫、内侍和内人们来了。训育尚宫也在其间。

    提调尚宫跪在太后面前。

    “娘娘,您亲自来了?”

    “看过了致密和针房的竞赛,顺便到这边看看,这也是女官们的大事啊。”

    “娘娘情怀如水,心胸似海,奴婢们感激不尽!”

    “哦,竟有这样的饺子。”

    太后瞥了一眼食物,目光首先落在今英的大饺子上。

    “这是得了状元的大饺子。”

    太后娘娘夹一个放进嘴里,咀嚼片刻,脸上的表情好象在说果然好吃。

    “还有热气呢,湿漉漉的。”

    “因为每次宴会的时候饺子很快就凉了,她觉得可惜就做了这样的大饺子。”

    “那个,那些五颜六色的饺子是什么?”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太后娘娘手指的方向,停留在菘菜饺子上。长番内侍迅速应道。

    “名字叫做菘菜,是茶栽轩里培育的药材。”

    “菘菜……呵,听上去好象跟饺子不沾边,不过味道很甜美,很好吃,元子一定喜欢这个味道。”

    “这是用药材做的,不但味道好,而且对身体有益。”

    “对,这个自然,这个饺子得了第几名啊?”

    “落榜了。”

    这次是最高尚宫回答了太后娘娘的问话。太后冲着最高尚宫瞪起了眼睛。

    “落榜了?为什么?”

    “没有使用规定材料,所以被判为失去参赛资格。”

    “这是哪个丫头做的饺子?”

    “正是奴婢。”

    长今走到太后娘娘面前,表情淡然。

    “怎么把面粉弄丢了?”

    “……”

    连生在一旁看着,急得直跺脚。韩尚宫和最高尚宫也都屏住了呼吸,长今却是什么也不说。也难怪,这种原因的确不能如实禀告。正在这时,有人自己站出来了。

    “嬷嬷,其实是因为奴婢的疏忽才弄成这个样子的。”

    “什么,因为卢尚宫?”

    “是的,因为我的疏忽所以弄成这个样子。如果您能原谅她,这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荣幸。”

    太后娘娘短暂思考了一会儿,和蔼可亲地看了看长今。

    “就算丢了面粉,还可以做滚饺(不用面皮的饺子——译者注)或鱼饺,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菘菜呢?”

    “奴婢认为菘菜和荞麦跟饺子馅儿最搭配,所以就做成了这样。再说御膳竞赛做的是殿下的膳食,而殿下胃肠又不大好。菘菜对胃肠很好,还有预防伤风感冒的作用。荞麦味甘性凉,但是黄土之中长大的荞麦则有调节不足与过度的功能,对治疗溃疡性胃肠疾病和肠出血有特殊的功效。”

    “这孩子多乖巧啊?她甚至考虑到殿下的健康?”

    “嬷嬷,奴婢斗胆,请您允许我再说两句?”

    “好,你说吧。”

    “奴婢听说宫中膳食能引导百姓的饭桌。菘菜虽然是贵重药材,但只要撒下种子很容易就能存活、生长,而面粉过于昂贵,不适合百姓享用。”

    突然,太后娘娘哈哈大笑,排成一列的尚宫们紧张得不知所措。

    “卢尚宫不但应该得到宽恕,更应该受重赏。要不是你让她弄丢了面粉,她又怎能想这么多呢?”

    “是,嬷嬷。”

    “食物味道不错,对身体也好,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孩子既有才华,又有应用变通的能力。这样的人才都要驱逐出宫,那究竟要留什么样的人在宫里呢?把这孩子留在大殿,让她做一些利君利民的食物!”

    长今激动万分,摊倒似的跪伏于太后娘娘面前。韩尚宫转过头去,强行抑制住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却发现一个内禁卫士兵正紧贴在训练场门框上朝这边窥视。

    “通过了!”

    “这是真的吗?”

    闵政浩猛地站了起来,身后的椅子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通过是通过了,但不是直接通过,是先落榜然后再通过。”

    “先落榜然后再通过?”

    “怎么会有这种事?”

    内禁卫士兵把所见所闻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听完以后,闵政浩的嘴角慢慢向上翘起,一直咧到耳朵根儿。

    举行完内人仪式,又过了好几个月,长今再一次见到了政浩。那天夜里,长今打开一个丫头转交给她的纸条就跑去了,政浩正站在后山一角,享受着月光的爱抚。

    “祝贺你!”

    “我应该先向你表示谢意的,可是一直没抽出空来,对不起,我失礼了。”

    “我又没为你做什么。”

    “如果不是大人说的那句话,恐怕我早已经放弃了,而且是您为我找来了菘菜。”

    政浩没有回答,而是把拿在手里的一本书递给长今。

    “不是书经吧?”

    “先朝尚宫中也有许多人超越性别界限立下汗马功劳,绝不逊于宫廷重臣,希望你也能成为她们那样的尚宫。”

    “谢谢,我抄完之后还给你。”

    政浩笑着点了点头,长今低着头转过身去。正在这时,她想起了那条三色流苏飘带。如果向他打听当时坐在校书阁书桌上的人,应该不算失礼吧。

    长今转身时,政浩正巧侧脸站立。突然之间,长今想起了松坡码头附近的树林里,那个身受刀伤躺在地上的军官的脸孔。

 

第十八章 传染病
 
 

    “当初说要做宫女的时候,我很想阻拦你,现在看着你这个样子,幸好当时我没有那样做。”

    听说长今去了惠民署,德九媳妇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

    “你把话说明白点儿,什么意思啊?”

    “她不是动不动就被赶出来吗?要是像普通女人一样嫁人,也会被赶出来的。”

    “如果当初嫁了人,说不定过得很好呢。”

    “可是如果女人被婆家赶出来,一辈子就完了。你看长今呢,从宫女到内医女,甚至惠民署医女,她可以随便换,这不是很好吗?”

    德九媳妇讽刺挖苦的技巧确实不容低估,但长今也只是笑笑,没往心里去。旁边的一道倒是暴跳如雷。

    “她本来就很伤心了,您就不能跟她说点儿别的吗?”

    “我也是伤心才这么说的,说是一年交两石米,可现在怎么样?别说两石了,连两斗都不到。惠民署的俸禄比内医院低多了,不是吗?”

    “钱就那么好?您就那么喜欢钱?”

    “那你呢,你就那么喜欢长今,竟然能为了她跟母亲顶嘴?你就那么喜欢?”

    长今接受医女教育就是在惠民署,所以对这里并不感到陌生。太祖元年继承高丽时代的惠民库制度,设立了惠民局,世祖12年更名为惠民署。迁都汉阳后,在建设都城时动用了大量百姓,很多人在施工中受伤,甚至还传染病大肆泛滥,据说这些人都是在惠民署接受了治疗。医药运输、收纳、救治民众,包括医学教育都是惠民署的主要任务。

    这里人很多,从提调到茶母(朝鲜时代在官衙里负责端茶倒酒的官婢,从朝鲜后期开始秘密从事搜捕任务,相当于今天的女刑警——译者注),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据说考试成绩不好的医女被送往惠民署做茶母,而且惠民署医女在官妓中的地位最高。想成为医官的人必须先以医学训练生的身份入学,接受一定的教育,所以这里有很多预备医官。

    惠民署和活人署的设立,是为了救济那些得不到中央医疗部门照顾的普通百姓。根据字面意思来看,惠民署就是施给百姓恩惠的官厅,活人署则是救人的官厅。

    据《经国大典》记载,惠民署是为百姓治病的机关,而活人署则是为都城病人治疗的机关。很多百姓在生病却无钱医治时都来找惠民署。事实上这两处机关都是一团糟,甚至被人们称为“杀人署”。建立不久为什么被冠之以如此恶名呢,可见问题之多。

    接受医女训练的时候长今并没有发现,惠民署其实不成体系,却频繁发生违法乱纪的事。原本免费提供给百姓的药材总是不翼而飞,药材仓库里积满了灰尘。

    医官在取得独立开设药房的权力之前,也只是打发时间,从来不把心思放在为百姓治病上面。不但茶母,大部分的医女都热切盼望有一天能被哪位高官娶回家中做妾室。尽管如此,他们也敢欺生,聚在一起结党营私,从第一天起就排斥长今。

    大概是有人跟内医女交往的缘故,长今拒绝参加宴会的消息也传到了这里,至于她擅自行医的消息就更不必说了。医官们拿荒唐不经不可救药的眼神打量她,医女则对长今表现出了彻骨的厌恶。长今对此毫不在意,她理直气壮地面对那些除了权威和体面什么也没有的医官,对于叽叽喳喳的医女,她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因为医女不可以擅自针灸,她也只好给医官们打杂。想来想去,长今又把一些有志于学医的训练生和妇女聚集起来,教她们学习简单的医术。当然,大多是些可以在家简单操作的应急措施。

    对于贫苦艰难的百姓来说,贵重的药材或者医学书籍都可望而不可及,因为书籍大都以难懂的汉字编著而成。长今用言简意赅的语言解释给大家听,还教她们基础的针灸法。

    政浩每天都留在惠民署,就像坚守承诺一样,他坚守着“永远守护在长今身边”。当时他正在调查药材商与崔判述之间的非法勾当,于是暗中调查惠民署的药材缴纳情况。

    根据政浩掌握的情况,药种商垄断了药材的专卖特许权,而崔判述则控制着药种商。对全国各地药材商带来的药品,他找出种种借口吹毛求疵,或是退回或是低价购入。崔判述从丧失竞争力的药材商那里以最低的价钱收购药材,转手卖给他所掌握的药种商,在这个过程中他可以谋取数倍的暴利。

    穷苦百姓自然买不起药,他们只能去找惠民署,可是从惠民署取药比上天摘星星还难。暂且不论进到惠民署的药材质量多差,而且就连这些劣质药材也被医官们伪造帐簿从而据为己有了。

    儒医出入惠民署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还是有很多人看着不顺眼。他们害怕自己的非法勾当被戳穿,一个个神经紧张。政浩不能告诉大家他来看望长今,再加上当年的成均馆人参问题半途而废仍未解决,所以他决不想放弃调查。

    长今忙于自己的事情,没有太多时间与政浩在一起。医女们随时都被叫去参加大大小小的宴会,给患者看病、教育、甚至连药材管理的事全都由她负责,忙得不可开交。

    梅雨季节开始的时候,云白来了。

    “你又被赶出来了吧?看来你跟王宫真是无缘啊。”

    刚一见面,云白就冷嘲热讽。长今被激怒了,气急败坏也不甘示弱,她冷冰冰地说道。

    “大人还没被赶出来吗?典医监的法纪也太松散了吧?”

    “你不用担心典医监的法纪,很早以前我就被赶出来了。”

    “什么?”

    “我说让我戒酒还不如让我戒典医监,他们就让我立刻走人。”

    “大人您也……那现在拿什么当酒钱?你总不会要我给你买酒吧?”

    “死丫头,没良心的东西,为了让你做医女,我尽心尽力地教你,连壶酒也不愿意给师傅买吗?”

    “惠民署医女的俸禄少得可怜,我很难办。”

    师徒之间亲密无间地开着玩笑,彼此很久没有这样无忧无虑地笑过了。一阵清风挟着雨的气息从湿热的院子里席卷而过。

    “好象要下雨,看来路上不会寂寞了。”

    “您要去哪儿啊?”

    长今这才发现,云白背着一个大包袱,好象要出远门。

    “我去旅行,顺便到智异山找点儿药材。”

    “离开典医监,现在您又打算开药房吗?”

    “这个主意也不错啊。麻烦医女无论如何帮我牵牵线,就让我用惠民署的药材吧。”

    “等雨停了再走吧。”

    长今正为云白雨中赶路的事担心,所以没理会他的玩笑。

    “如果现在出发,走到那边雨不就停了吗?”

    “这可是梅雨。”

    “梅雨过后,说不定又有传染病肆虐。对于艰难的老百姓来说,这个时候的药比任何时候都贵。要想赶在梅雨之前采药加工,现在必须马上出发。药材的采集时机和加工方法最为重要。”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凡药三分毒。为了把毒排干净,必须经过认真细致的加工程序。同样的药材,用心调制加工和未经加工,药效大不相同。”

    “什么时候有机会,我想跟大人学习学习。”

    “没有特别的方法,只要用心就行。喷上酒,九蒸九曝,也就是蒸九次炒九次,这个过程很重要。另外还要花费很多时间和心思除去油脂,最后晒干。药材的药效最终取决于调制和加工的方法。过季的药材药效肯定会大大减弱,所以不管多么珍贵,都不能用。”

    “惠民署要是能有一位大人这样的医官就好了。”

    “不是有你吗?”

    “医女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都有严格的规定。”

    “你以为只有医女才是这样吗?”

    云白的话音里饱含着失落。他一定在典医监遇上了什么事,所以他才放弃俸禄,如此狼狈地离开。

    望着云白逐渐远去的孤独的背影,长今突然想到,也许自由不过是孤独的另一种说法罢了,那是只有放弃某种东西的人才能拥有的高尚而隐然的孤立感。这时候雨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有消息说,御膳房的一个内人自尽了。长今奉命前往调查事件的真相,于是她和茶母一起入宫了。

    三年了,长今再次来到御膳房。走进停放着尸体的内人住所,长今努力忍耐,却仍然恨得两腿发抖。

    内人们蜂拥而来,长今连招呼也没打,直接迈步进了房间。

    通过考察尸体发现,这名内人好象服过剧毒药物。自尽之人无论选择上吊还是投湖,一般都会咬到舌头,而服剧毒本身就有些蹊跷。不管手艺多么精湛、配出多好的毒药,都不可能服毒之后立刻死去。

    被赐死药的罪人也可以自己走回房间慢慢死去,之所以把药加热,为的就是增强药效,缩短痛苦的时间。如果赐死对象是武官或者身强力壮,仅凭死药死不了,还要用绳索勒脖子,这样的事情也经常发生。想自杀却选择这种痛苦的方法,从常理上说不通。

    茶母的想法也差不多。

    “嘴巴周围还有伤,可疑的地方很多,内衣上面的斑点也很可疑。分明是沾在草叶或泥土上,过一段时间干了之后留下的痕迹。”

    “还有一种假设,她去寻找上吊的合适位置,然后回到住处服了剧毒,可我总觉得有些前后矛盾。”

    “像是服了剧毒吧?”

    茶母摘下银簪拨开死者嘴巴插进喉咙,过一会儿,银簪逐渐变成了黑色。

    “她服的是砒霜。砒霜内含硫磺,与银结合就会变成黑色。不过,如果是她自己服的砒霜,嘴角不可能撕裂。”

    “一定是有人强灌的。”

    “那么,为什么不把尸体抬走而放在这里呢?”

    “如果是凭借暴力灌毒药,至少应该有两人以上。应该不是力气不够,而是没有时间。”

    “一定是这样,现在该怎么办呢?”

    “应该先见一见跟她关系密切的内人。也许她和谁结了仇怨,或者与谁相爱都是说不定的事。”

    “我也暗中打听一下。”

    “对了!你曾在御膳房待过,一定有很多熟人。”

    茶母声音很低,必须把耳朵贴近她的嘴巴才听得见。她故意放低声音,是怕别人听见。

    长今回答得很简短,先走出了房间。御膳房的宫女们围在院子里闹哄哄的,看见有人出来,不约而同地磨蹭着向后退去。

    闵尚宫和昌伊、令路都在其中,可是没有连生的面孔。

    “这不是长今吗?在济州清理马粪的贱人,怎么又到宫里来了?”

    令路还像从前一样。尽管岁月流逝,却仍然存在着不可改变的事物,这让长今感到欣喜。

    “你最好赶快离开,不要在这里耽搁。难道你还不知道?王宫不是你待的地方。”

    令路分明是心虚了。不过仔细看时,她也只是声音没变,脸上全无血色,眼神游移不定,仿佛被人追赶似的。

    “你不让我走,我也会走的,不过见到你我还是很高兴。”

    “太放肆了,一个卑贱的奴婢竟然对从九品女官不说敬语?你还像从前一样不知深浅,胡说八道。”

    “对不起。奴婢太高兴了,竟然忘记了自己的本分,闯了大祸,还请大人海涵。”

    长今面带嘲笑,用上了夸张的敬语,令路满脸不悦地转身走了。这时,惊讶得不知所措的闵尚宫和昌伊跑了过来。

    “长今啊!多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

    “我们都不知道你做了医女,以为你还在济州做官婢呢。”

    “真是高兴啊,看见你,我就想起了韩尚宫。”

    闵尚宫笑着说道,但是眼眶里早已盈满了泪水,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长今哽咽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受了不少苦吧?做医女不累吗?”

    “是的,这些日子您还好吧?”

    “当然,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尽管御膳房一天比一天恐怖……”

    “连生呢?我怎么没看见连生?”

    “这个嘛……她……”

    “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

    “这里人太多,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

    闵尚宫环视周围,带长今回到自己的住处。

    “近来,御膳房的气氛越来越怪,我跟你在一起都要看人家脸色。”

    “看谁的脸色?”

    “看谁的脸色?要是传到崔尚宫嬷嬷耳朵里,准没好事。”

    做尚宫的时候就搅得御膳房鸡犬不宁,现在成了最高尚宫,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最近提调尚宫和最高尚宫反目成仇,御膳房乱成了一团。我们每天都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提调尚宫怎么和最高尚宫反目成仇呢?她们不是很亲密吗?”

    “别提了。崔尚宫最近疯狂排挤提调尚宫。自从有了淑媛娘娘这座后台,崔尚宫干脆把自己当成了提调尚宫的主子。”

    她不满足于御膳房的第一把交椅,就连背后支持自己的主子也要一并铲除。崔尚宫对权力的欲望似乎永无止境。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权力欲更丑恶更无情了。

    “可是连生到哪儿去了呢?”

    “我们也都在猜呢。昨天夜里提调尚宫来把连生叫走了,我问了问跟连生住一个房间的丫头,说她直到今天早晨还没回来呢。”

    “提调尚宫为什么把连生带走呢?”

    “这个嘛,我觉得好象是这样……”

    “哎呀,您又来了!我都说过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闵尚宫压低声音,昌伊摆着手插嘴说道。

    “你这孩子!怎么说呢,你等着瞧吧,看看我说得对不对。”

    “请您说详细些,让我也听个明白。”

    “我是这么想的,提调尚宫肯定是把连生带到殿下那里了。”

    “连生还远远不到给大王进膳的时候啊?”

    “你呀你,身为医女就只能想到这些吗?”

    “看看您吧,只有尚宫嬷嬷才想得到那些古怪事。”

    “有什么古怪的,连生蒙受大王圣恩,这有什么古怪的吗?”

    “不是这件事情古怪,嬷嬷您能想到这些倒是很古怪。”

    “连生蒙受大王圣恩……提调尚宫为什么要策划这种事呢?”

    “你想想吧。崔尚宫嬷嬷凭借淑媛娘娘的后台对提调尚宫的位置虎视眈眈,所以提调尚宫也要培养可以与她抗衡的力量,就在连生身上下工夫。连生长得漂亮,又爱撒娇。”

    “为什么一定要找连生呢?如果只是这个目的,可以从百姓中间物色一个,那不是更可靠吗?”

    “提调尚宫嬷嬷家里女孩很少,而且没有年龄合适的。”

    “难怪啊,还有谁能像连生那样对崔尚宫怀着报复之心呢?”

    “当然,那当然,你的脑子总算开窍了。”

    昌伊只是随口一句话,闵尚宫却像得到鼓励似的勇气倍增。

    还有谁能像连生那样对崔尚宫怀有报复之心,这句话的意思不用问也猜得出来。就像亲祖母一样被连生信任和依赖的丁尚宫被她们害死了,从某种角度来说韩尚宫也替代了连生早已不在人世的母亲,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长今也遭到她们的迫害。

    顷刻之间,连生失去三个最亲最爱的人,孤零零地留了下来,而她们几乎就是连生的全部。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崔氏家族害死了韩尚宫和长今,但连生已经有足够的理由恨她们了。

    “她不会跟这次御膳房内人自尽事件有什么关联吧?连生会不会被绑架了,我很担心。”

    “提调尚宫是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把连生带走的,不会是绑架。总之,心伊也够可怜的。”

    “这个内人您熟悉吗?御膳房的内人我应该认识啊,可是这张面孔我觉得很陌生。现在是内人的话,应该是跟我一起进宫做丫头的吧?”

    “训育尚宫出去物色丫头的时候注意到她,就把她带进来了,她年纪大,才华横溢,就做了特别内人。”

    “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竟然选择自尽呢?”

    “如果有不为人知的事情,我们又怎么可能知道。”

    “这段时间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吗?”

    “蹊跷的地方?当然有!怎么会没有。”

    “您详细说说。”

    “一个活泼又有才华的孩子突然间断命,还有比这更蹊跷的吗?”

    “她的性格很活泼?”

    “当然了,聪明能干,很有人情味,所以她做了特别内人,我们也都很喜欢她。而且她还很有侠义心肠,看见谁可怜都不会置之不理。”

    “只是除了一个人。”

    “除了一个人?谁?”

    “您还问是谁?从早到晚折磨心伊的人,除了令路还有别人吗?”

    “对!令路这个缺德鬼看见心伊就恨不得把她吃了,就像对你和连生一样,总是使坏心眼。”

    长今点点头,陷入了沉思。聪明又有才华的内人在一夜之间毁掉自己的人生选择了自尽,这不是件容易事。然而在御膳房,尤其是掌握在崔尚宫之手的御膳房,一个聪明而且才华出众的内人却很有可能突然消失。说不定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以揭发崔氏家族的奸恶凶险。

    长今把这些事全都告诉了茶母,紧接着去找洪淑仪。

    “听说你去了惠民署,我担心坏了,现在能够看见你,我就放心了。你应该找我帮忙的,怎么让你走你就悄悄地走了?”

    淑仪很高兴,做手势要长今靠近点儿。

    “突然之间要走,我也没来得及向您问候一声就离开了。您的病怎么样了?”

    “一天比一天好,你的功劳很大啊。”

    “不敢当。”

    “现在算是彻底回来了吗?”

    “不是,真是荒唐,御膳房的一个内人自尽了,惠民署派我过来,我就来了。”

    “竟然有这种事!宫女自尽!宫女是不允许死在王宫里的,不是吗?”

    “详细的原因我不清楚,不过有很多可疑之处,都不像是自尽。”

    “可疑?那么,你是说有人先将她杀了,又故意设计出自尽的场面?”

    “现在还很难断定。所以,我有急事要问娘娘。”

    “你说吧,只要我知道,我一定告诉你。”

    “最近宫里有没有发生符咒事件?”

    “符咒事件……这个我不知道,我倒是听说淑媛为了生儿子,叫巫师施行巫术。”

    “在王宫里施行巫术?”

    “她大概想赶在王后娘娘生下元子之前先生出儿子来吧。”

    “不是已经有章敬王后的世子了吗?”

    “好象是想先生儿子,然后再策划别的事情。而且,哪个妃子不希望自己膝下能有个儿子?”

    就算崔家再为权力迷住眼睛,应该也不敢图谋这种事吧。韩尚宫仅凭实力就敢跟她们对抗,并且试图战胜她们,实在令人尊敬,也让长今自豪。

    “现在就这么放肆,要是生下儿子,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呢。王后娘娘没有嫉妒心,所以现在还相安无事,不过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前几天,我带着你采集的露和茶去看王后娘娘了。”

    “是吗?”

    “她说味道很好,我就把这茶的来历随口一说,结果令我吃惊的是娘娘竟然知道你的名字?听说你尽心尽力地照顾过保姆尚宫?”

    “是的,只是没想到王后娘娘还能记得我的名字。”

    “你参加御膳房最高尚宫比赛的时候,她好象就已经注意到你了,她很为你的才华惋惜,还说你要是回宫,一定带你去见她。”

    带着这个喜出望外的消息,长今离开了淑仪的房间。王后娘娘竟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真让她惊讶不已。最高尚宫比赛的情景她还没有忘记,千万百姓之母记住了她跟随师傅参加的纯粹而炽烈的挑战时光。

    长今从淑仪的庭院里走过,仰望天空。厚重的乌云铺满天空,仿佛一场大雨就要来临,乌云的那边仿佛有韩尚宫在俯视自己。

    崔尚宫的脸比乌云密布的天空更阴沉。令路的脸苍白得泛着青光。

    “我千叮咛万嘱咐,你怎么处理成这个样子?”

    “我按照嬷嬷的吩咐,已经确定她死了,可是……”

    “确定死了?那你是说她变成鬼回来了?”

    “分明死了的呀。”

    “服下砒霜断了气的人,怎么可能自己回到住处呢?”

    “这……这个……我也正为这事纳闷得要死。嬷嬷您叮嘱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亲眼确定她断了气,然后才能离开,不但我,其他内人也都看见了。”

    “你这个蠢货,从你做事不彻底被心伊发现起,我就应该看出来了……”

    崔尚宫按着太阳穴,说到后面就模糊了。她如坐针毡,心神不定。虽然在住处被人发现,幸好她已经死了。为了让大家知道到她的死亡,她一定拼命回到住处然后才肯咽气。服了剧毒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论刚强真不亚于明伊。

    刚听到这个消息,崔尚宫以为谋杀明伊时的噩梦重新上演,一时间心乱如麻。再加上长今才露面不久,她更加难以摆脱毛骨悚然的心情。

    她派令路把辰砂放在中宫殿的火锅里,即使被发现,也还可以找到争辩的理由。辰砂是一种矿物质,味道很甜美,磨成粉末后具有镇静和镇痉作用,属于上好的药材,安神明目、促进血液循环、使面部皮肤富有光泽。发高烧或神情恍惚说胡话时,因惊吓而剧烈心跳时,贲门下部疼痛或者经期症状严重时,效果尤佳。但如果沾上热气,则会变成毒物,所以被崔尚宫选来放进火锅。

    令路往食物里倒粉末的时候被心伊发现了,她按照嬷嬷事先的嘱咐敷衍几句,不料聪明的心伊却没有就此放过。为了不让明伊的故事重演,这次以砒霜代替附子,更不忘叮嘱令路务必确认心伊彻底死后才能离开。令路还是把事情办砸了。服完砒霜的人还能回到自己的房间,真是不可思议。同室的朋友发现心伊后立刻报告义禁府,崔尚宫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最令崔尚宫不安的还是长今的出现。不知道她有没有从韩尚宫那里了解到她母亲明伊的情形,就算她不知道,但只要由她来负责这件事,她一定会拼命查个水落石出的。

    首先应该让长今回到惠民署。想到长今留在宫里,什么东西不吃她也会消化不良。

    崔尚宫冥思苦想,终于打点精神给吴兼护写信。

    长今见到茶母,根据各自调查到的情况对事件进行推理。

    “从身体的僵硬程度来看,好象不过寅时。那就应该是亥时至子时之间服的砒霜。”

    “你能确定是毒杀吗?”

    “没有找到物证,不过既然在初检过程中发现可疑之处,现在就该提交复检了。复检由其他茶母负责。”

    “如果还是抓不到犯人呢?”

    “我会调查到第三次、第四次,凡是调查过的茶母都要聚集在一起征集意见,有了一致结果后才能结案。”

    “我没想到会调查得如此详细。”

    “宫中频频发生杀人事件,大多数都被压了下去。这样的情况还很少见,算是个例外。可能是太过恐惧了,御膳房内人发现朋友死了之后,没有立即报告自己的主子,而是通报了义禁府。这个内人现在的处境大概也很尴尬。”

    “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我没亲眼见过,只是听说过一些。以银簪试验也没有任何异常,差点儿就为自杀事件结案了,结果用鸡蛋和米饭查出是一起他杀案。”

    “鸡蛋和米饭怎么能查出杀人案呢?”

    “把蛋清和米饭混合,放入死者口中,拿纸盖住嘴巴,上面放上烧热的酒糟,就是这样的方法。那是水银毒杀事件。”

    使用蛋清和米饭进行试验是因为水银和蛋白质结合会发生反应,长今了解到一条新的信息,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太奇怪了,真没想到调查得这么缜密。”

    “这种事也不常见,一般发生在地位很高的人身上。最常见的是贫穷百姓的死,可是谁会去认真调查呢?”

    “是啊。可在进宫之前,惠民署不说这是自杀事件吗?一看就知道不是自杀,为什么还要把这种事通知惠民署呢?”

    “之所以这样通知,肯定有人希望把这事当成自杀事件压下去。回头想想,应该从这里着手调查。只要查清出事当天夜里有哪位内人不在住处,嫌疑者的范围就缩小了。”

    “内人都是两人一个房间,逐一盘问,就能知道那天夜里有谁不在住处了。”

    “虽然有点儿麻烦,却也不失为好主意。现在就查。”

    还没来得及去问,茶母就必须回去了。惠民署前来通知,要她们立即终止调查。

    长今自然也不能继续留在宫里。也许有人想把事情隐瞒下去,便动员了惠民署提调。尽管心里愤愤不平,却也不能违抗命令自作主张。还是先回去,详细禀告事情的经过,然后请求提调再给一次机会,也只能这样了。

    应该赶快回去才行,然而长今不想连招呼也不打就离开。她担心连生有没有回到御膳房。魂牵梦萦的地方一如从前,每个盘子里都盛着新鲜的蔬菜,年幼的丫头们正在摘洗蔬菜,内人在她们中间走来走去指点着什么……红色的柱子、翠绿色的丹青和层层叠叠的铜碗……

    宽敞的庭院里风景宛然,这就是她梦中抚摩过的御膳房。

    闵尚宫的岗位是从前韩尚宫工作的地方,看见闵尚宫的背影,长今脸上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仅仅是围裙上下露出的回装小褂的后襟,就让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了。

    长今暂时忘记了岁月,她想跑到韩尚宫身边,用力迈出的脚步和回头看过来的闵尚宫的脸庞重叠了,静静地停在半空。现实无情而清晰,仿佛一道闪电,令人晕眩地展现在眼前。脚步落下时,长今失去了重心,有些踉跄。

    “长今你来了,怎么了?头晕吗?”

    “不,紧急通知要求我们回惠民署。”

    “这就要走吗?我们总得一起吃顿便饭……”

    “我很快还会再来,连生回来了吗?”

    闵尚宫摇了摇头,俯在长今耳边轻声说道。

    “她的确是蒙受圣恩了。”

    “没见到连生,我真的很遗憾。如果有什么事情,您一定到惠民署通知我。”

    “好的,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去吧。”

    “是。”

    “小心点,哦?”

    茶母正在御膳房入口处等候长今,看见长今之后,立刻加快脚步向惠民署走去。长今连跑带颠想要追上她。

    突然,长今感觉额头冰凉,伸开手掌,她真切地感觉到了雨珠。黑色的乌云翻滚,霹雷震颤着远方的天空。一场雷雨终于要来了。

    长今还想加快脚步,突然感觉后脑勺发烫,她想回头去看,却害怕看过之后徒添忧郁,于是她径直向前跑去。风雨模糊了她的视野,茶母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满脸恐惧的连生跑回了御膳房。

    “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怎么这个样子?”

    闵尚宫一看是连生,惊讶地叫了起来。连生表情复杂,夹杂着喜悦和冷酷。

    “长今刚才来过了。”

    “什么?谁来了?”

    “长今刚才来过了,刚走,你回来的时候没看见吗?”

    连生没有听完,转身就跑了出去。雨珠越来越密,打得脸颊热辣辣的。到处都是水,阻挡着脚步。走在泥泞的地上,一只宫鞋也甩丢了。连生失去了平衡,扑倒在地,滑了半天,直到下巴碰到泥水,才算停了下来。

    “长今!”

    雨越下越大,连生睁开眼睛努力张望,然而能看见的只有雨珠。

    “长今啊!”

    她撕心裂肺地呼喊,听到的只有残酷的雨声。

    “长今啊,你把我也带走吧,我一个人活不下去。我一个人再也活不下去了,你把我也带走吧,长今啊。”

    连生不想站起来,把头埋在臂弯里放声痛哭。粗大的雨点无情地抽打着她的后背。

    “这把刀你总该带走吧,我一直都为你珍藏着。那是韩尚宫给你的,她说这是你最爱惜的刀……你两手空空被赶出宫,什么也没带。长今啊!长今啊!我想念你!”

    尖锐的雨点就像鸟喙一样啄着连生的后脑勺,连生尽情地淋雨,怅惘地痛哭。

    有消息说,京畿道安城地区发生了瘟疫。负责传染性疾病的官厅东西活人署和惠民署立即组成了医官派遣队。

    儒医闵政浩也在其中,一起去往安城。

    原本很少自然灾害安然无恙的安城,却在传染病的侵扰下变成了人间地狱。安城是儒生参加科举考试的必经之地,岭南、湖南和忠清三地运往汉城的物资都在这里聚集,同时也是三大集市会聚之地。安城人来人往,外地人很多,他们留下的绝不仅仅是铜钱。

    对百姓而言,最恐怖的莫过于传染病了。据《朝鲜王朝实录》记载,朝鲜中期二百年间就发生了七十九次传染病,死亡人数超过10万名的就有六次之多。

    霍乱泛滥于朝鲜末期贸易走向繁荣的时期,朝鲜中期比较猖獗的传染病在史书上只能查到病名,例如大疫、瘴疫、疠疫、疫疾、轮行、时疾、时疫等。现在已经无法了解每种疾病的准确病名和症状,只能推断出那是一种传染性极强、死亡率极高的传染病。

    平民百姓躲避传染病的唯一方法就是逃跑,严重时曾创下都城人逃跑九成的记录。这说明以当时的医疗水平和应急能力,面对传染病时的确束手无策。

    当时的农耕民族把叶落归根当做理所当然的事。即便是为了躲避死亡暂时逃离家乡,大多也会在流浪山沟的过程中饿死。

    经过传染病之后幸存下来的人们,刻在心灵上的是比死亡更残忍的伤痕。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得病的恐惧、背乡离井的惆怅、失去家人的悲伤、适应陌生土地的疲惫,无穷无尽的痛苦都要一一面对。为了生存而逃跑,然而等待他们的只有生不如死的悲惨岁月。

    传染病猖獗使得当年收成也不好,连松树都逃脱不掉饥民的手掌,从而加速了死亡。极度的饥饿消除了人与兽之间的界限,有的父母丢下刚刚出生的孩子顾自逃命,甚至有人把子女杀死吃肉。

    医官们也要冒着生命危险前去救灾,经常有人在照顾患者时被感染。医官们大都是远远地装模做样,积极站出来为病人医治的医官实属罕见。

    这次当然不例外。所有的医疗机关都聚集在汉阳,一旦下面地方发生疫情,要么等死,要么逃亡,两条道路择其一,此外更无他法。地方官衙设有月令医和审药,负责药草的检查和调度,以及医学训练生的教育,但大多有名无实。他们平时只关心药材的调度,只有药材能让他们的腰包鼓涨起来。

    派遣队同样令人失望。疫情发生时,惠民署临时搭建病幕,负责患者的治疗和护理,而东西活人署的任务则是埋葬死尸,但他们所做的只是放火。

    东西活人署和惠民署医官组成的派遣队形同虚设,他们只不过是来看热闹罢了。当政浩发现这样的事实时,愤怒得浑身发抖。他对派遣队的医官软硬兼施,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行动。

    他们进入村庄,并不想多救活一个将死之人,却急于放火焚烧村庄,根本就不曾直接治疗过任何一名患者。尚未咽气就随房子一起被大火包围的人不计其数。

    政浩不忍亲眼目睹这一切,只好想办法把重症患者隔离开来。可是医官们仍然忙于抽身,无奈之下政浩只得请求首令(高丽和朝鲜时代由中央派往各州、府、郡、县的地方官——译者注)派来的士兵和患者家属的帮助,才把重症患者聚集到一个村庄。这个被疏散的村庄用草绳团团围住,到处都有士兵把守,滴水不进,连影子都出入不得。

    野火般蔓延的疫情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控制,政浩去邻村观察情况。走进村庄,迎接政浩的是尚未退去的梅雨季节的潮湿气息和皮肤灼烧的味道,以及动物们痛苦的哀鸣。村庄中间升腾着火焰,气势汹汹的火把仿佛要燃烧天空。

    着火的地方传来人的惨叫和动物咆哮的声音。政浩循声来到一处深邃的所在,展现在眼前的一幕让他哑然失色,不知说什么才好。

    二十几个男人有的伤了头部,有的伤了鼻子,有的伤了耳朵,一个个血迹班驳地倒在地上。其中有人睁着眼睛,难以辨别生者与死者。

    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不是因传染病而受伤,到处都是打过群架的痕迹。斧头、镰刀、木棍还在地上滚动,都是打群架的证明。

    政浩急忙来到一个正在呻吟的男人面前,查看他的伤势。那人眼睛流血,但幸好没有受内伤,只是伤了表皮。除此之外没有外伤,但他仍然不能活动,看来是骨折了。政浩把男人扶了起来,给他进行应急处理,又让他倚着草屋的土墙。男人唠唠叨叨地讲起事情的经过。

    “我们村里的医员手头正好有治这种传染病的特效药,邻村的男人们蜂拥而来要抢我们的药,于是就打成了这个样子。”

    “治疗传染病的特效药?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不过我这里还藏了一些没被抢走。”

    男人在腰间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药材,原来是用藿香和陈皮等制成的回生散,这是一种用于治疗因霍乱引起的腹痛、呕吐、腹泻等症状的药材。这里倒是有患者表现出相似的症状,服用之后不知道能不能立即停止呕吐和腹泻,不过对于急性传染病不起作用。

    “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从村里医员那里买来的。”

    “医员在哪儿?”

    “不知道,已经逃跑了吧。”

    “医员把药白白分给村里人?”

    “哪是白给呀,给他三升米还得求情才能得到。哎,就为这个,两个村子的人打得头破血流,他怎么能白白送给我们呢。”

    “医员家住哪儿?”

    “你去了也是白去……”

    嘴上这么说,男人还是详细告诉了政浩去医员家的路。按照男人说的路线,政浩一直向上走,走到一棵柿子树然后向左拐,看见一座枸橘篱笆围起来的房子,那就是医员的家了。

    医员果然不在,一位年迈的老人拄着弯曲的拐杖,坐在地板上望着远处的群山。老人眼睛里血泪模糊,牙齿都掉光了,好象马上就要跟这破旧的地板一起毁灭了,看来他并没有染上传染病。

    “老人家,这里是医员府上吗?”

    问了好几遍,老人只是呆呆地望着远方。他不像是耳聋,仿佛受到严重打击不会说话了。说不定医员把年迈的父亲抛在家里,带着自己的家眷逃跑了。

    “医员去了哪里?”

    老人仍然不作回答。政浩心里着急,但他还是背着老人往下走。他把老人托付给身强力壮者,约好一会儿再来给他治病。

    想到其他村里说不定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政浩心里更急了。

    “大人!”

    政浩正想转身走开,老人突然把他叫住了。

    “他到山上去了。”

    “您说什么?”

    “他可能躲在村子后面的山洞里。”

    政浩向老人道了谢,向山上走去,这时候天已经渐渐黑了。政浩稍微犹豫了一下,先禀告派遣队或首令,然后带几名士兵一起出来好象更为妥当,不过那样的话就要过夜了。

    政浩的思绪朝着派遣队所在的村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走在了山路上。他只想向医员打听回生散的来历。虽说他是医员,却也不应该事先预备那么多回生散。声称回生散是治疗传染病的特效药并从中骗取暴利的肯定另有其人。

    在这惨不忍睹的人间地狱,竟然有人只顾满足一己私欲,这样的人绝对不能轻易放过,一定要把他们抓出来严加治罪,趁此机会也可以抚慰老百姓每逢传染病来袭就被惑世诬民的巫术蒙骗的脆弱心灵。

    政浩决心已定,向山里走去。

    天还没有完全黑透,政浩找到了老人所说的山洞。尽管用树枝做装饰,却还是十分破旧,一眼就看得出来。

    政浩担心医员有同伙,便拔出短刀走进洞里,除了医员一家,里面连个影子都没有。女人正在给孩子喂奶,医员疲惫地把头靠在洞穴壁上。看见他把老父亲抛在家里,独自躲在这里给孩子喂奶,一种厌恶感油然而生。

    听见脚步声,医员猛然抬起头来。

    “你是谁?”

    “朝廷派来的儒医。”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个你不用管,你声称是特效药卖给村民的回生散是从哪儿来的?”

    医员瞪大眼睛盯着政浩,女人惊恐万分地缓缓后退,一边后退一边让孩子叼住乳头,紧紧地搂住孩子。为了躲避吵吵嚷嚷向他求药的邻村村民跑进山洞,却被朝廷派来的儒医发现,医员有点儿惊慌失措了。

    “我没想欺骗他们。有人威胁我说这是治疗传染病的特效药,我不得不买。”

    “谁?是谁威胁你?”

    “这我也不知道,有个自称惠民署的人带着六个彪形大汉。”

    “惠民署的人?竟敢打出惠民署的牌子。那群人里就没有一个你认识的人?”

    “里面有个在邑城卖药材的人,他也卖人参,在周围一带臭名远扬。听说他凭借暴力压迫远近的药材商,低价收购药材,然后高价卖给汉阳的药种商,从中谋取暴利。”

    “我到哪里才能找到这个人呢?”

    “怎么说呢,平常在邑城的药材店就能看见他,但是现在我不敢说……”

    医员突然没了自信,含糊其辞,大概是害怕那人报复自己。在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到那里,政浩匆忙离开了洞穴。他突然想起一句话不能不说,便责怪道。

    “身为医员却把自己的父亲扔下不管,只想自己活命,你对那些衣不裹体的百姓还能好到哪儿去?”

    政浩说完就离开了山洞,一路奔跑。光线越来越暗,但还能勉强看见前面的路。

    到达邑城药店的时候,已经过了酉时。在紧闭的大门前,政浩稍微迟疑片刻。原以为这个凭借暴力胡作非为的家伙不会逃跑,看来是高估他了。

    政浩白跑一趟。当务之急是回到搭建病幕的村庄,如果自己不在,派遣队和首令不可能尽心照顾患者。政浩正准备转身回去,药店后面的草屋里却亮起了灯。他将信将疑地走进院子,叫出了主人。

    “有人吗?”

    门开了,一个性格暴躁的男人探出头来。

    “谁呀?”

    “请问这里是药店老板的府上吗?”

    “今天关门。”

    “您是药店老板吗?”

    “是的。”

    政浩不再多说,冲过去就把男人拖了出来。尽管男人虎背熊腰,却也抗拒不了内禁卫从事官的敏捷身手。

    政浩很快就把男人制服了,双手牢牢地束在身后。

    “你这恶毒的家伙,竟敢以暴力榨取百姓的血汗。我料你也没有胆量策划这件事,谁是主使?”

    “妈的!我也不知道!”

    “非把你带到义禁府才肯开口吗?”

    目无王法胡作非为的家伙一听说义禁府,顿时蔫了。

    “我只是负责从崔判述商社取药卖掉。”

    “崔判述,是他指使你的?”

    又是崔判述!不把国家的金钱和权力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看来他不会满足。只要有他一天,朝廷和百姓就永无宁日。这次绝对马虎不得!想到这里,政浩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快把崔判述商社的非法勾当统统说出来!”

    “药材送往汉阳药种商,但不能随便卖,只能卖给崔判述商社指定的地方。不能讨价还价,给多少拿多少。药材低价买进,趁现在这种时候以昂贵的价格卖出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

    “已经很久了,我们只是按他的指示办事,谁也没想过反抗。”

    “你知道中间跑腿的人是谁吗?”

    “那个人在铜丘贩卖药材,身边总跟着一个叫弼斗的男人,还有个身强力壮的壮丁。”

    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政浩把男人交给官衙,自己依旧回到派遣队所在的村庄,后面的事情暂且交给他们,现在必须立刻回宫禀告大王。政浩决定既不上诉也不揭发,直接向大王禀告崔判述的滔天罪行,请求大王严厉惩处。

    梅雨季节尚未结束,夜空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周围是淋雨木炭一样黝黑而光滑的黑暗。路两旁的水田里,青蛙高声鸣叫,吵得人耳朵火辣辣的。

    稀稀落落的民房被大火烧过,有的没了房顶,有的只剩下岌岌可危的轮廓,张着漆黑的大嘴。阴森森的夜,好象随时都会有鬼魂站在面前。

    突然,几个影子从拐角处的破屋子里跳了出来。

    “什么人?”

    政浩迅速退后一步,大声喝道。几个影子拔刀在手,悄无声息地缩短着与政浩之间的距离。一、二、三、四、五……政浩独自对付五个人,似乎有些吃力。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白色的刀刃闪闪发光。政浩凝神于刀尖,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然而政浩只有一把短刀,要对付五个挥舞长刀的精壮男子实在力不从心,左肩和肋骨火烧般疼痛,身体也不听使唤了。就在他感觉自己动作松散的瞬间,一个尖锐的东西刺进了他的内脏。

    长刀刺入的部位是那样地冰冷,又是那样地空洞,政浩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伤处,短刀掉落在地,膝盖也弯了下来。

    政浩趴倒在地上,痉挛般地向上耸动两下,然后就一动不动了。这时,一个黑影走上前来,翻咸鱼似的把政浩的身体翻了个遍。

    “死了吗?”

    低沉阴险的声音撕扯着黑暗。

    “没有呼吸了,要不要再砍几刀?”

    “把他扔到那边,自己就完了。扔过去!”

    几个影子冲上来,抓住四肢把政浩的身体挪到了废屋后面。这栋连围墙也没有的房子怎么可能躲过火灾,支撑到现在呢?只是所有称得上门的地方都破碎不堪,已经里外莫辨了。一只老猫偷窥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然后箭一般地跑开了。

    几个黑影把政浩扔进张着大嘴的房子,悠然自得地离去。他们刚走,一直在房顶窥视的老猫悄悄地溜下来。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又领来了几只,现在总共是三只猫了。

    队伍到达邑城,看到集市便停了下来。率领队伍的指挥者下令稍事休息,趁着问路也好润润嗓子。他们找到一家小酒馆,看见空座就随便脱了鞋子乱坐一通。惠民署又派出一支由医官和医女组成的后备队,长今亦在其中。

    “老板娘!来点儿水!”

    “再端点儿洗脚水来!”

    “干脆每人来碗清清爽爽的米酒!”

    眼看着老板娘一个人忙来忙去不得清闲,医官们还是催促她要这要那。

    “怎么温乎乎的?这也叫酒吗?”

    听见有人叫喊,回头看去,一个医官摇晃着酒杯怒目而视,他在惠民署也是折磨医女最凶的。

    “这是刚刚从井水里拿出来的。”

    “什么?这么说是我吹毛求疵了?你这臭女人,你把惠民署医官当成什么了……”

    医官把酒杯摔到老板娘面前。幸好酒杯只是摔在了地上,米酒却溅了老板娘满头满脸。

    “既来之,则安之。安安静静休息一会儿走人不就完了,为什么扔酒,怪可惜的?”

    一个背朝这边吃饭的客人在冷嘲热讽。声音听上去有点儿熟悉,长今伸长脖子注视着男人的背影。

    “什……什么?”

    “既然有力气向无辜的老板娘摔酒杯,为什么不把力气用来救治百姓呢?”

    “哎,你这家伙!”

    医官站起身来,那男人也转身做出迎接的姿势。那人正是云白。医官正要冲上去,其他医官都赶忙把他劝住了。这时候有人认出了云白。

    “这不是典医监的郑云白大人吗?”

    云白大声咳嗽了一声,算是回答。

    “你呀你,闯大祸了,还不赶快向大人谢罪。”

    医官知道事情不妙,极不情愿地请求云白原谅。云白咳嗽的声音更大了,最后咳嗽着离开了酒馆。

    “大人!”

    云白看见长今并没有流露出惊讶。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大人,真不敢相信。您真是郑云白大人吗?”

    “别吵,我耳朵都热了。”

    “您不是说去智异山吗,怎么在这里?”

    “山上没有酒,我喉咙干了就下山了。”

    “您是要回汉阳吗?”

    “不是,我听说这附近有传染病蔓延,就急忙赶来了。虽然朝廷派了派遣队,可他们除了放火还能做什么?”

    长今满怀崇敬地注视着云白。这里的人们纷纷逃跑,而云白却不避艰险特意前来,长今不禁为他的人品所折服,心头一热。

    “不要拿这种目光看人,怪肉麻的,大夏天的直起鸡皮疙瘩。”

    就这样,长今和云白一路同行到传染病猖獗的村庄。空气湿热,压抑着胸口,不过有了云白同行,长今并没有感觉吃力。

    雨过天晴之后的山野,整洁干净仿佛刚刚清扫过,恶劣天气中的阴郁潮湿的树木翠绿清新,仿佛蜕了一层老皮。终于见到阳光的花儿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令人头痛。草鞋草的黄花遍地都是,每迈一步都会踩到。

    “这种草到处都有,名字却叫龙牙草或仙鹤草,是不是有些过分?”

    长今想起医书上面不懂的问题,随口问道。

    “新芽刚刚萌发的时候,形状像龙的牙齿,所以叫龙牙草,仙鹤衔来的草吃过之后可以止鼻血,所以叫仙鹤草。人们都相信是神仙派来的仙鹤。”

    “您看吧,龙是想象中的动物,谁见过龙的牙齿?而且仙鹤也很难见到,何况又是神仙派来的仙鹤,真是太夸张了。”

    “既然你这么不满,就给它取个象样的名字吧。”

    “草鞋草最合适了。”

    “你知道它为什么叫草鞋草吗?”

    “不是因为它像草鞋一样随处可见吗?”

    “如果拿它拌野菜,吃起来味同嚼蜡,就像咀嚼煮过的草鞋,所以叫草鞋草。”

    “尽管不好吃,可这种草这么常见,却能添饱百姓的肚子,做止血剂效果也很显著,这难道不是值得感恩的事吗?”

    “是啊,药材的价值不在于它有多珍贵,最重要的是其药效如何。可那些小人之流竟然以稀有程度衡量药材的价值,春天里漫山遍野的荠菜不是可以强胃健肝而且明目清心吗?山竹不是可以降压降热而且还能治疗消渴症和慢性肝炎吗?不过,问题又岂止是药材呢?整个世界不也是这样的吗,为数不多的权势人物受到的待遇远比芸芸众生要好得多?”

    “正因为数量众多,价格随之降低,穷苦百姓才能得到恩惠啊。”

    “呵呵,你说得也是啊。对,是我见识太短,你说得对。”

    云白向弟子低头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反而很高兴,豪爽地笑着。突然间抬头一看,连个人影也没有了。两个人光顾说话,已经被队伍落下很远还不知道呢。长今并不着急赶路,就像散步一样,跟云白一起走在夏日的山野间,她想尽量享受这种闲适的心情。不用多久,他们就要跟传染病展开一场看不见尽头的战争。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云白看着脚下的草,努了努嘴。几大棵凑在一起的青草,铺满了整条道路。

    “小时候经常看见这种草,只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这种草叫做知风草,可以用做家畜的饲料,叶子可以当绳子。”

    “您所说的绳子,不就是草索吗?”

    “对,把两根稻草放在手心里搓成的草绳。”

    “是的。”

    “你知道知风草为什么长在道路中间吗?”

    “我也正纳闷呢。”

    “只有经常有东西踩在上面,这种草才能长得好。”

    “被人踩了不但不死,反而长得更好,真是神奇。”

    “多么坚强的草啊。春兰虽然高贵,可是动不动就会枯死。与春兰相比,我更喜欢生命力旺盛的知风草。它活得多么坚韧啊。就算死了,仍然可以用做绳子,它的生命是不是的确很长?”

    “可是怎么看都不觉得它漂亮。”

    “要想成为优秀的医女,你就应该像知风草一样活下去。”

    “您说什么?”

    “越是遭到践踏,越是活得顽强。那些想要压住你的人,他们的脚步越有力,你就应该越顽强越坚韧,就像这知风草一样!”

    云白好象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到了队伍后面,突然加快步伐,匆匆向前赶去。长今来不及回答云白,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长今用力踩着脚下的知风草,缩短她和云白之间的距离。

    一个农夫正在牲口圈前痛哭,哭声悲凉。天气炎热,人也疲惫不堪,大家径直从农夫身边走过,只有云白,他不能置若罔闻,便走到农夫面前。

    “为什么哭成这样?是不是家里有人生病了?”

    农夫点了点头,哭得更凶了。

    “得的是什么病?是不是现在正猖獗的传染病?”

    “我不知道原因,她说肚子疼,就是不停呕吐,然后就……”

    “没有别的症状吗?”

    “高烧,她说还便血。”

    症状和传染病相似。虽说农夫的状态还算不错,但也不敢确定。

    “家里还有其他的病人吗?”

    “没有了。我没有子女,就我和老婆两个人。现在连老婆也走了,我以后可怎么活呀?”

    “真可怜啊。在传染病进一步扩散伤害更多生命之前,一定要控制住。她生病之前有没有吃过跟平时不一样的食物?”

    “我们连饭都吃不上,还能吃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看来没必要问这个。”

    “对了!她流了很多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我以为她是中暑,就给她买了点儿牛肉吃。”

    “对普通百姓来说,这可不容易啊……”

    “邻村正好进了些便宜肉,我想给唯一的老婆补补身子……这大概是她去阴间之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到贵重的食物了。”

    想到去世的妻子,农夫更悲伤了,本来已经停止了哭泣,现在又哭了起来。

    “牛肉引起腹痛,高烧、腹泻、呕吐……便血……”

    云白嘴里嘟哝着,看了看家畜圈。牛正在反刍,表情悠闲自在,恰恰跟农夫的痛苦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们终究不能为这可怜的农夫做些什么,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赶在传染病进一步蔓延之前将其控制住。云白和长今长叹一声,仿佛要把牲口圈震飞似的,然后留下农夫,无奈地走了。

    云白与派遣队会合,查看了患者的病情,然后找到患者家属,详细询问了各种情况。吃过什么、摸过什么、穿过什么等各种详细的问题,一一记在本子上。

    长今正在挥汗如雨,忙于照看一个被人抛弃的患者。天黑之后云白才回到病幕,看见长今便摇头叹息。

    “好象是新的传染病。”

    “呕吐和腹泻不是传染病的基本症状吗?”

    “这倒是,不过嘛……初期出现大量病人,可是之后并没有蔓延开来,这个很奇怪,也不可能是惠民署的医官治好的。也许是他们明哲保身的缘故,不过医官和医女一个也没被感染,这的确很奇怪。皮肤上出现暗黑色的斑点,也不符合常理……也可能不是传染病。”

    “如果不是传染病,怎么可能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病人呢?”

    “集体患病,什么情况会这样呢?”

    “这个嘛,像食物中毒,许多人一起吃同样的东西,就会出现这种现象。”

    听了长今这句话,云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立刻跑到病幕外面去了。长今也跟着跑了出去,云白正抓住一个病人家属模样的年轻人不停地问这问那。

    “你刚才是不是说,传染病发生之前村子里举行过什么宴会?”

    “其实也算不上宴会,只是大家帮助狗屎家脱困而已。”

    “你详细说说。”

    “狗屎家的牛突然死了,牛肉又卖不出去,情况很困难。对农民来说,一头牛无异于一个家庭的全部财产,而牛死了,狗屎家几乎没有了生路,所以家家户户都花点儿钱买牛肉吃了。”

    “你也吃了吗?”

    “我本来就是一口肉也不吃的。”

    “其他人都吃了吧?”

    “那当然了,平时我们这些农夫哪能吃得上牛肉?要不是这种机会,也许一辈子都很难吃上一口牛肉。”

    “其他村庄的人也吃牛肉了吗?”

    “这个我倒不知道,不过十有八九应该没吃吧?因为我母亲就是从邻村嫁过来的。我好象听她说给舅舅家送去了一条牛腿,说是要给外婆补补身子。”

    云白点了点头,看来他好象摸到了一点儿头绪。

    “可能是人畜共通传染病。”

    云白和那年轻人分开,回到病幕以后说了第一句话。

    “这是什么病?”

    “应该说是人和动物共通的一种疾病吧。这种病对动物来说可能不是致命的,惟独对人类伤害最大。”

    “以前有过类似的例子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

    “但您为什么下这个结论呢?”

    “来的路上不是看见一个农夫吗,他说他妻子吃完牛肉就开始腹痛。只有吃了牛肉的人才得病,而牛和农夫都平安无事。而且这个村庄里的人也是吃完牛肉后才发病的,很可能是牛肉出了问题。同样的一家人,没吃牛肉的年轻人不是好好的吗,这就是证据。”

    “大人的话好象很有道理。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通知派遣队,禁止食肉!”

    云白把医官们召集在一起,长今来到病幕外边,四下里张望,然而到处都看不到政浩的身影,她决定问问先到的医女。

    “是啊,从昨天到现在都没看见他。”

    “他没说要去哪里吗?”

    “说是去邻村观察一下情况,然后就一直没回来。”

    整整一天过去了,政浩仍然没有回来,这有些奇怪。现在正是夏天,白天比较长,其实晚饭时间也已经过了。政浩前一天的白天出去,在外过了一夜,现在又过了一天,仍然没有回来。无论如何,都应该先到政浩所在的村庄去看一看。

    长今在村口遇到一个男人,告诉她去医员家的路线。医员什么也不说,只是让长今到邑城的药店去看看。他好象隐瞒了什么,任凭长今怎么追问,医员始终不做回答。

    长今离开村子,向邑城方向走去。她有些担心,因为出来的时候连个招呼也没打。长今开始后悔出来之前没告诉云白一声了,如果现在回去告诉云白,然后再出来,时间又太晚了。就算快走,回来也得半夜了。

    长今加快了脚步。太阳挂在西山上,睁着又圆又红的眼睛,把周围染成一片红色。来时路上的知风草在脚底下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辉,此刻也被染成浓浓的红色,感觉就像踩在绸缎上。

    经过废屋门前时,虽然还有些阳光,屋子里却阴森森的叫人不敢往里看。来的时候大概只顾跟云白说话了,竟然没注意到这座村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听见远处接连不断地传来“喵喵”的猫叫声。

    这是个被疏散的村庄。在这个被疏散的村庄里,猫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仿佛小孩子的哭声。长今刚刚产生这样的想法,一只猫从废屋后面突然窜了出来,长今尖叫着蹲在地上。猫恶狠狠地盯着长今,然后消失在拐角处。

    长今失魂落魄,站立不起,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她坐下来等待眩晕消失,突然看见废屋后面有什么东西在动。

    “呃啊”,长今大叫一声。是胳膊,仔细看去,那条胳膊正在地上抓着什么。不是鬼,分明是活人的胳膊。

    长今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愕然发现一个男人趴在地上。

    “来人啊!来人啊!”

    趴在地上的男人艰难地抬头望着长今。

    “请救救我。”

    “这不是被疏散的村庄吗?怎么还有患者趴在地上?”

    “他们把只剩一口气的人扔在这间房子里就走了。”

    “这么说,你是从那边爬到这儿来的吗?”

    “是的……”

    “那里面还有人活着吗?”

    男人用力朝地面点了点头,鼻子差点儿没磕到地上。

    现在应该尽快把患者转移,但是长今决定先看一看房子里面的情况。穿过院子,长今朝着连门都没有的房间里一看,太残忍了,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房间里堆了二十多个男人,身体彼此交错纠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死谁活。应该把死者埋掉,赶紧治疗活着的人。谁把这些人丢在这里不管,真让人气愤难平。

    自然是活人干的好事。直到现在长今才终于明白,最可怕的不是死人,而是活人。

    长今想把男人们一一翻转过来,确定是生是死,可是一想到这些,双腿就已经发抖了。寻找政浩固然重要,然而当务之急似乎是回到病幕把医官叫来。

    就这样决定以后,刚要转身出来,地板上有个东西在闪闪发光,吸引了长今的视线。在高高细细的杂草中间,仿佛是一把银妆刀,在夕阳的映照下发出耀眼的光辉。

    长今漫不经心地拣起来,赫然发现那正是她给政浩的三色流苏飘带。她惊慌失措地跑过去,到里面角落里仔细一看,政浩正枕在一个死人的腿上躺着,早已是血肉模糊了。

    还能摸到脉搏,尽管脉搏已经十分微弱,看样子不象得了传染病。肩膀、肋骨和下腹部都有伤口裂开着,分明是刀伤的痕迹。皮肤上也没有黑色的斑点,应该立刻止血。

    长今跑到外面,疯狂地撕扯着知风草。她想起第一次救政浩时用过的地榆,仿佛早有预感似的,她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些草药。长今兜起裙子,满载而归。她来到厨房,找出菜板捣药,几乎每捣三下就有一下捣在手指上。长今连疼都顾不上了,直到看见知风草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破了,便用嘴吮了吮流血的手指。匆匆忙忙做完了手里的事儿,长今向政浩走去。

    刚刚结束了应急处理,正想松一口气,突然听见呻吟,这是幸存者发出的求救信号。长今忽然想起那个趴在路边的男人,如果跑出去把他挪到这边,需要花费很多的时间和力气。

    反正不能把政浩放在这里不管,她要观察政浩的变化,以便采取进一步的措施。长今想起政浩曾经说过要永远守护在自己身边,她不想把政浩一个人丢在这里,哪怕只是短暂的瞬间。

    因为是夏天,房间里弥漫着尸体腐烂的气味。就算还有一口气,但只要闻到这种气味,也会因窒息而死。她把幸存者挪到另一个房间,最后才是政浩。抬不动,只好拖他的身体。

    政浩的身体拌在门槛儿上,长今稍微用力,结果政浩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了地板上。“咣当”一声,长今的心猛地一沉。她忘了政浩已经失去知觉了,惊慌失措地抚摩着政浩的头。其实政浩并没有感觉疼痛,但长今心里还是很难过,仿佛撞在地上的是自己的头。

    “大人,请原谅,我不小心碰到了你的头……”

    抚摩着政浩的后脑勺,长今如痴如狂地喃喃自语。她哽咽着,就像重重地打了个喷嚏,突然间放声大哭。这是第一次,她想到自己可能会失去政浩。

    当她看见政浩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的时候,当她碾碎知风草涂抹在患处的时候,当她按住穴位防止大出血的时候,她的脑海里根本就不曾浮现出“死”的字眼。她把全部的心思都投入到止血上,却没想到致命的伤口可能置政浩于死地。

    长今放声痛哭,耳畔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长今啊,你不要哭。”

    是韩尚宫。长今猛然回过神来,又鼓起了勇气。现在没有时间流泪。

    放好了政浩,长今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翻遍了厨房和仓库,看见什么就拿什么,蓖麻油、黑豆、甘草等摆在眼前。长今按照黑豆两把和甘草一把的比例混合,放在水里煮。

    因为需要时间很长,长今便利用这个空隙医治那些还有生还希望的人。只要还有一点儿气力,她就帮他们倚墙而坐,喂他们蓖麻油。云白曾经所说,如果问题出在他们吃过的食物上,那就应该先让他们把吃过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喝完蓖麻油的人吐得满地都是,收拾污秽物也不容易。长今把柜子里所有的布都掏出来,当做抹布使用。用过一次的抹布马上扔到院子里,最后一起烧掉。

    这时候,黑豆和甘草熬成的药茶已经好了。长今把药茶喂给患者,然后过去察看政浩,政浩仍然死一般地躺着,一动也不动。虽然云白说这种病不会在人群之间传染,但是以防万一,长今还是给政浩喝了药茶。

    天渐渐亮了。长今努力驱赶困意,眼睛却总在不知不觉中合上。凭长今的体力,一夜不睡觉应该能够很轻松地熬过去,然而这次很奇怪,也许是远道而来,没有来得及休息的缘故吧。不能睡,不能睡,长今不停地提醒着自己,身体却总向政浩的脚下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