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小黑见了我,神秘兮兮地趋近耳边说:“哥呀,你终于要拨云见日了。”
我诧异,问他:“啥意思?”
小黑诡秘一笑,故作埋怨道:“装迷糊,还是还是真迷糊?你要升迁了。”
小黑是镇党政办主任,去年春上提的,还不满一年。我呢,年长他个八年抗战,两年前在被领导遗贤多年后,有幸刚得以龙头望,荣升为副主任科员。
小黑是通讯员出身,高中肄业的他,凭着舅舅那时是组织部干部科长,走进了镇党政大院,提茶倒水,服务领导。那年政府借机构改革之机,一跃成了名正言顺的公务员,紧接着就被任命为党政办副主任,管整个大院里的吃喝拉撒。别看党政办副主任官不大,手中权力可不小。平日里来个私客,只要给小黑打声招呼,便可以工作招待名义将费用以公代私了。
咱家人口多,收入少,支出大,一月两千多元的工资收入,光各种各样的人情礼就需要支出大半,剩下那一点点就必须一分一分抠着用了。紧巴巴的日子里,常常出现入不敷出现象。小黑与我关系还算近乎,在办公室这段时间,不管大小文字材料也没少找我帮忙代笔,因此在私客接待上给我开的绿灯也明显多于别人。
好了,闲话扯得太多,正事儿又给耽误了。我看到小黑迟迟不揭谜底,知道这小子花花肠子多,老爱拿别人开涮,就垮下脸,直瞪着他说:“有啥直说,再拐弯儿磨角给哥玩江湖把戏,看我咋收拾你?”
小黑一下子变乖了,拿眼飞快扫了下周围,见没人,才稍显正经地说:“消息绝对准确,是书记和镇长两人的私密谈话被我撞到听见了,你马上要升为党委委员兼副镇长了。”
说实话,对职务提升我早已失去了兴趣。自从大学毕业那年分配到这里,已经十五六年了,始终入不了领导法眼,职务未进副科行列,当然也经不起上级组织部门的调动,只好未遂人愿地扎下根来。平心而论,自己这些年也真算得上恪尽职守,力没少出,活没少干,论提拔,老没戏。两年前的那次意外提拔,事后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当时整个大院里,该提拔能提拔的人已经提拔干净了,眼下所有人中再无任何人比我条件更完备,我终于在无竞争对手的前提下脱颖而出,被领导慧眼识英才地自然晋级了。
事后,书记不知多少次在机关全体人员会议上大讲特讲,我们就是要秉持用人选优的原则,只要你勇于担当,只要你堪负重任,我们就毫不犹豫地提拔你重用你。接着就以我的那次提拔为例,以佐证他的话是如何的千真万确。
说实话,很长时期以来,谁想得到提拔重用,不付出点代价,不暗度下陈仓是不行的。那些对我来说在职务晋升上算是革命的先行者们,无一例外都是在此召唤下劈波斩浪奋勇向前的。我同时期参加工作的同学同事们,不少早已是一方诸侯了,还有几个已经进入副处行列了。而我还是原地扒窝的乌龟,一点也不具备新时期干部选拔所必备的猴子狐狸家狗孙子等条件,只能蠕动在原点好自为之了。
对小黑的话,我未置可否,也没多大兴趣,白了他一眼,没好气说:“又取笑你哥不是?大院里人才那么多,还有你哥的份儿?”
小黑急红了脸,赌起咒来:“谁骗你不是人,是毛毛灰儿。”论说脏话,大院里谁都比不上小黑。见他那样,我也姑且信以为真。但久经沧海的我,如今也慢慢变得沉稳深沉了,不以为意地对小黑说:“好吧,算你小子没说假。到了揭宝盒儿后,请你喝酒。”
小黑小黑狡黠地朝我挤了挤眼,跟了一句:“那你就把酒准备足吧。”
果然,自小黑给我透了消息后,大院里的人似乎都有所耳闻了。见了我,笑容多了,打招呼勤了,有几个见了我干脆直呼我为镇长了。特别是小黑,在给我透消息后第三天的一个酒场上,给我开玩笑:“我的亲哥哎,你马上就能代表党委政府说话办事儿了。”我瞪他一眼不让他说,小黑才不理睬呢,偏对着我喊:“你瞪啥呀,这不就等宣布了吗?干嘛那么还那么遮遮掩掩的?”
我知道再多说话反而招致别人的闲话,就赶紧站起来劝大家喝酒。那天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要给我碰酒敬酒,直把我喝得一塌糊涂。
过了两天,大院里风平浪静。奇怪的是,再没人见了我像前两天一样热情打招呼开玩笑了,看我的眼神里总有那么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与惋惜。最奇怪的是小黑,见了我没有了从前那副嘻嘻呵呵样子了,不仅不主动给我打招呼,我想给他说话,他还像故意要躲我似的,不是走得太别近,几乎故意装作看不见我似的低头或者扭头就走开了。
这中间,书记镇长还有组织书记,没有一个人找过我谈话,也没有谁在我面前提起过我的职务由虚转实的事儿。我虽感到诧异,却不好意思去见书记镇长甚至组织书记问个明白。
又过了两天,下乡的时候,我包的那个管理区书记小祥和我是这个大院里最铁的哥们,在处理完工作返回大院的路上,大有点愤愤不平地对我说:“哥呀,论德伦才,论工作能力,论资格,论群众威信,你哪一点不如别人?”
这话令我有点吃惊,心里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不便问,只好听他继续说:“本是铁板钉钉你的党委委员兼副镇长,眨眼间就变人了。”
我故作不知地哦了一声,其实我真的啥也不知,问他:“你说啥的,你?”这下论小祥吃惊了,他熄灭了摩托车,让我从后座上下来,自己又下来在路旁扎好摩托。带着十二万分的埋怨语气对我说:“哥呀,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几天说你要提副镇长和党委委员的事儿黄了!”
因有他前面的话做铺垫,我已经没有任何意外的惊诧了,故作轻松地笑着对他说:“黄就黄了,你哥这些年被黄的时候还少吗?”
小祥有点不平了,埋怨道:“嗨,哥呀,你咋嫩麻木不仁呢?原来说提拔你的事儿,本来都定了,哪知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你知道是谁把你的事儿搅黄了?”
我摇了摇头。小祥见状,骂骂唧唧地说:“就是那个平日里看着跟你走得最近,天天贼头贼脑的小黑呀!”
这倒真是让我吃惊。我不知道我当时的表情是不是很失态,反正脑袋轰的一下,小祥小面的话一句都没听到。
在路边愣了好半天,小祥依然在愤愤地骂:“日他妈,看那龟孙子那样。不就是身后有一个当组织部副部长的舅嘛。听说,他得知要提拔一名副镇长的消息后,就借开会的机会去了县城,先找他舅,又找咱书记镇长。就这样私下里一鬼捣,你的事儿就拜拜了,这小子摇身一变就成为党委委员兼副镇长了。”
一切谜都解开了,我终于明白小黑最近几天与我若即若离的原因了。
没多想,我对小祥说道:“走,回家喝酒。”
小祥重新发动摩托,我俩直奔街东头那家卤肉馆。进了饭馆的门,我对小祥说:“哥今上午与你多喝几杯。”
正要掏钱,小祥坚决不愿意,麻利从口袋里掏出贰佰元对老板说:“卤肉一斤,素菜两盘,中档酒一瓶。”
见他那样,我也没多推辞。卤肉很快端上来了,我们打开酒瓶,拿来两个饭碗,一人半斤一分,我们边吃边喝。不知咋的,一斤酒很快就喝个底朝天。我意犹未尽,对老板说:“再来一瓶酒。”老板很快就拿来了,小祥见我情绪有点不好,就劝道:“哥,下午还有事儿,不喝了吧?”
我没应声,把酒瓶对着自己的酒碗,咕咕咚咚就倒了大半瓶。小祥见状,急忙夺过酒瓶,说:“哥,你碗里的我喝。瓶里的你喝。”
我没有答话,依了小祥。不知不觉间,我俩又把碗里的酒喝完了,一人还吃了一小碗烩面。回到大院,我一进门就倒在床上打起了呼噜,晚饭也没吃。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感到喉咙憋得难受,勉强起来喝了两杯白开水。脱了衣服,又继续睡。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听有人敲门,我才懒羊羊起了床。打开门一看,是小祥。小祥一进门就问:“吃饭没有?”我摇了摇头。他说:“我去食堂给你打份饭吧。”我说不吃。
小祥一坐下,看了我一眼,说道:“哥呀,听说组织部一会儿就来宣布了。千真万确,小黑是党委委员兼副镇长。”
我喔了一声,就不再应声了。
小祥见我的样子,没再说啥,只推说自己有事儿,出去了。
我俯下身子拿起纸笔,飞速写了一份辞职报告。内容不到五十字:某某,学历,年龄,政治面貌,现任职务。由于才能极其有限,请求辞去副主任科员职务。最后是签名和时间。我又把此内容抄写了一份,才走出屋子。
上午十点多钟,在大院会议室,全体机关人员和镇直单位负责人都参加了会议。组织部干部科科长在书记镇长陪同下,面带笑容走上了主席台。在说了一大堆选人用人的组织原则后,宣布了新的任命文件。书记面带微笑,正要讲话。我忽然站起来,向主席台走去,书记镇长一脸疑惑,组织科长也惊异地看着我,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看我越走越近,书记坐不住了,站起来一脸狐疑地问:“你,你有啥事儿?咱下去再说。”
我冷笑一声,大声说道:“我来交辞职报告!”
说着,我把两份报告递给书记一份,递给干部科长一份。
两人飞快扫视了报告内容,面露窘迫之色。他们互相对视一下,共同把目光对准了我。书记尴尬地笑了笑说:“哪能这样?你先回座位上,我们研究研究再说。”
我面无表情,淡淡说了句:“恭候结果。”
然后,转身回到座位上。
书记原本做好的讲话被我一下子搅黄了,他没有再像以往那样,沉稳地吸着一盒一百多的好烟,优雅地喝着玻璃杯里根根树立的好茶,海阔天空地长时间说教。只是略显不悦地看了台下一下,简简单单说了不到两分钟,就散会了。
2018-0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