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
你好。冒昧以这种方式给你写信。
今天有朋友把你的新闻转发给我,给我发消息说:“看到你的影子”。朋友的话并不恰当,但你和我,的确是构成了某种呼应关系。我曾在会泽县城读书,刚从北大新闻系毕业。你刚从会泽毕业,马上进入北大新传学院求学。你来这个园子的时候,我刚好走。
不过,每年北大新闻系毕业接近二十人,我没什么特别。虽然你上了热搜,但到北大后,你会发现,你也没什么特别。让我感到亲切而又有莫名滋味的,是陪伴你上热搜的符号——建筑工地。在北大,或者说在中国,这个符号,含义实在太多。对于像你我这样,从贫困山区、社会底层考出来的人来说,味道实在奇特。
看到新闻,看到这个符号,一时间百感交集。一时间,想把这四年来的种种收获,种种担忧,种种期盼,都分享给你。夜深人静,思绪万千,总觉得有话想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得清,也不求你一下能懂,只是想着,愿你在北大这几年,能把这个符号的意味,承受住,琢磨透,拎起来。
建筑工地,你爸妈在这里工作,你也在这里工作。在工地上干活的感受,你比我清楚。建筑工人,遍布全中国。有一次我去参加北大校园工人权益保障沟通会,校领导介绍说,北大现有九个建筑项目,一共两千多建筑工。建筑工人,盖起了城市里的所有房子,风吹日晒,没有社保,没有假期。分包体制,使得建筑工人的劳动保障状况非常恶劣。
一来就给你讲这么多建筑工人的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说,北大四年,希望你不要忘了他们。你恐怕是唯一一个,还未入学,就和建筑工人这个符号绑定的北大学生。
不过,在北大,英雄不问出处。只要你愿意,不用多久,就没多少人记得你的来历和出身,你自己也可以忘掉。
所以,在我认识的近百个北大底层出身的同学中,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轻易跟人吐露,我爸爸是建筑工人。在关心农民工权利保障的社团里,很多我认识的父母是农民工的同学们,几乎从不出现。
这个时代讲阶层上升,很少、很少讲不忘出身。
当然,我并不认为,那些绝口不提工人的工人子女,有什么过错。在主流文化里,工人的身份一降再降。对于中产文化主导的高校而言,工人文化、工人身份仿佛是天外来客。要寻得中产圈子的接纳,同学们不得不学着旅游、摄影、化妆、听音乐会。
媒体说,农村孩子要“逆袭”,而逆袭的意思,早已被定义为进入新的阶层。所以,当我听到一位父亲是建筑工人的同学,对我说,建筑工人讨薪的事情跟学生无关的时候,我难过,但我理解。
可是,我忍不住想问,我们这些来自底层的学生,真的就要这么轻而易举被收编吗?
每年,比例上本就少得可怜的农村孩子、工人孩子、底层孩子,进入北大,就非得活在主流文化的边缘处吗?就非得改头换面,从里到外,用城市精英的面貌把自己包装起来生活吗?就没有人,为工人群体,为自己的父母一代,为自己的年幼伙伴,考虑考虑未来吗?
你可能觉得,我说的是情怀。有的人会以为,我说的北大的桀骜不训、独立精神的传统。
我说,不是的,没那么简单。
北大是个很舒适的地方。虽然期末熬夜熬到爆肝,课程压力大到脱发,但北大,对学生非常友好,生活特别愉快。对于贫困学生,学生资助中心会在自己和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时候,悄悄把钱打到银行卡里。各种各样的奖学金,丰富多彩的社团,眼花缭乱的实践交流机会,到处都是有趣的人和有趣的灵魂。
万一万一,不幸的不幸,你没有拿到资助,也没能得到奖学金,你穷的要死,凭借北大的招牌,你也能挣够学费生活费,过上小康生活。
身处这样一个地方,身边同学都低调奢华,很快就会产生错觉:这时代岁月静好,人民安康。
如果你愿意沉醉在这种生活里,你甚至不会觉得这是错觉。等到大学结束,收入增加,混成中产,未必困难。那时候,建筑工地,建筑工人,好像已经是另一个世界。虽然工人每天在眼前工作,但也可以事不关己。最多,见面嘘寒问暖,假意客套一番。
在这里,要忘掉过去,忘掉底层,实在太容易了。
而要记住他们,却要拨开意识形态的迷雾,追问社会的经济结构,想象新的另类未来。
这不是情怀,也不是传统,这是作为底层学生的良心,这是政治经济学分析后的历史理性。
情怀两个字,传统两个字,就快要被用烂了。什么人都说自己有情怀,谁都想要继承传统,名不副实,名就没有意义了。
但是,理性、良心,无需情怀,无需传统,而是任何一个试图进行复杂思考和理性行动的人,都能够做到,也需要做到的。
在我进入北大半年后,在就要被中产阶级文化收编的时刻,我被三个数字深深地戳痛了。三年过去,这三个数学依旧烙在我的脑海里。
2.7亿,这是2014年全国农民工的数量。6000多万,这是全国留守儿童的大致数量。600万,这是全国尘肺病人的数量。
如果有一天,你日益感到自己的生活变好,我希望你也能记住这些数字。这些数字意味着,还有那么多人,甚至比这些数字要多出很多的人,在过着我们都知道的那种生活。他们在承受着我们都有过的那种底层的生命经验,还有着那种底层的情绪和诉求。
或许,现在的你,会和我高中毕业时一样,模模糊糊地相信着成功学、励志演讲甚至是心灵鸡汤。相信努力不会被辜负,无论如何,社会总会越来越好。如果是这样,北大也许很快会打碎你的想法,但是你别担心,更不要放弃刻苦学习。我想,只要你积极主动,一定能找到更为坚固的全面的理论来武装自己。
写到这里,有些担心你并不能理解我的意思。我希望你去搜索一个名叫“张海超”的人,去了解中国社会发生过什么,正在发生什么。
北大是舒适的,但北大的竞争也是残酷的。我能感受到,北大和新传学院都正在发生激烈的变化。很多出身底层的同学,到了北大后,虽然看起来和其他学生一模一样了,但却无奈地被边缘化,有的人甚至幻灭了,丧失了曾经的真诚、好学、锐气。
我期待着,你能超越他们,在激烈变化的时代,找到自己的历史主体性。
近两年来,我时常觉得危机感越来越强。在我踏入大学的时候,工人和农民已经被污名化。提起群众,我们往往感到恐惧,却忘了我们也是群众的一员。
我一度为工农被污名化感到愤慨,但我离开大学时,他们(或者说我们)却面临着比这更大的危机。
这不仅仅是工人和农民的危机。
可是,对此,太多媒体,视若无睹,太多记者,冷眼旁观,太多大V,只愿做片刻的关切,只有偶尔的假惺惺的反思。
你是要踏入新闻与传播学院的人,我正要从这个学院离去。我没有像曾经师兄给我讲的那样,给你讲新闻理想,而是絮絮叨叨,说了一堆错乱的话。虽然有时混乱,有时晦涩,但这些,是我心里,真正相信的东西了。
有一天,在你也毕业的时刻,你会发现,你和我,真的互为镜像。有些镜像会照得相似,有些镜像会完全变形。有一天,在传播学、社会学或是历史学的课堂上,在某本书里,你或许还会发现,原来我们,和那几亿的工人农民,甚至和时代里的芸芸众生,互为镜像。也许你我都会严重变形,可依旧有他们的烙印。
文短情长。写给你,也是写给别人,写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