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Details
- Category: 徐皓峰:《道士下山》
正文 20、琴少知音不愿弹
雁足街共有三家乐器店,多为笛子、二胡,甚至有西洋的小提琴、铜管,只是没有古琴。何安下询问再三,得知前面小弄堂有一个倒闭的乐器店,曾卖过古琴,现在改为家具修补行了。
何安下寻去,是一家小门脸,木门腐朽得满是虫蛀。店内无人,走到后院,见立着一个大柜子,柜子敞开着门,一个消瘦的人正在修门轴。
那人听见动静,转身过身来。他大约六十多岁,眼角、嘴角皆成下垂状,竟是天然的一副哭相。何安下表明来意,他嘿嘿笑道:"那是我年轻时的兴致了,还剩下一两张,这玩艺用料都是陈年朽木,当柴烧,烧不开一壶水的。"
何安下:"我是有特殊缘故,今日定要一张琴,我不计好坏。"店主放下手中工具,正视何安下,一脸哭相更加严重,直似要喷出倾盆的泪水。
琴残留了一把,表面为漆面黯红,有着细密裂纹,如冰面的冻痕。翻看,见古琴内腔是深灰色的木质。
店主抚摸着琴面,道:"少于五百年,漆面生不出这种裂纹。"何安下视琴的目光顿时恭敬,店主一笑:"也有人用大火蒸,用冰块镇,令漆面开裂。但假的总有纰漏。"
他指在一条裂纹的端口,道:"经过数百年时间,自然裂开的,锋芒如剑。而作假的,则端口畸形,有的如叶片,有的如鱼头。真东西总是简洁,假东西必然杂乱。"
店主低头抚摸琴面裂纹,神情珍重,抬头却说:"但我这把琴也是假的,只是作伪的方法,不是火烧冰镇,而是用大功夫换来的。"何安下静听,他却不说明是何法,转而言:"我作伪不是为了卖高价,是因为漆裂后,琴的音色更为松透。琴有灵性,如一个生命,我只收你成本价,只要它有个好归宿就好了。"
何安下:"多少钱?"店主沉吟一声,却不说价钱,道:"求声音的松透,关键在于木材,一把五百年木料制成的新琴,有时会比一把三百年的琴还要好。制古琴的人会盗墓,因为古代的棺木都是好木料。也会去访一些荒宅,因为房屋大梁一定也是好木料。但棺木受潮气,梁木受压迫,都会损伤纹理,音色虽松透,却不能清纯。"
店主将琴举起,定在眉前,如捧着情人的脸庞。他的声音迷离低沉:"我得到这块木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它原本是一座古寺中的大木鱼,僧人们敲着它唱诵佛经,不知有几百年了。我当时爱琴几近疯狂,一听它音色,就长跪不起,终于感动寺院长老,把这大木鱼舍给了我。小朋友,你说它值多少钱呢?"
何安下茫然,寻思自己带的钱肯定不够,垂下了头。店主伸出手掌,道:"我要五百银元,不算高吧?但有一个要求,你要天天弹它,琴是活物,越弹音色便越好,否则即便是千古名琴,久不弹奏,音质也会变得像小贩叫卖般俗不可耐。"
何安下脸颊通红,店主诧异问:"你怎么了?难道,你嫌价钱贵了?"
何安下慌忙摆手,连说不是。店主温然地问:"你有何难处?"何安下臊得无地自容,两手抱拳,却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是在一间耳房中,琴放在一个刮去油漆的旧柜子上,室内还有一个断腿的梳妆台、三五个花面木箱。此时,一个钱袋"哐啷"一声落在梳妆台上,门开了道缝,露出一角青色衣料。
店主哭相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他拿起钱袋掂量掂量,冷笑道:"不够。"门外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我不买琴,用这一百大洋,买你面前这个人。"
何安下变了脸色,店主哭相依旧,没有别的表情,道:"这个人与我无关。"
门外的尖利声:"那钱也给你。"
店主:"多谢。"伸手示意何安下不要作声。一会儿,门外声音又起:"人怎么不出来?"店主:"你怎么不进来?"
门外哑了,半晌,门缓缓推开,走入一个穿青布长衫的人。他头发湿漉漉的,紧贴脑顶,戴着一个白色口罩。
他入屋,却不理何安下,径直走到店主身前,抚摸旧柜子上古琴,叹道:"以太极拳拳劲,将漆面震出剑纹。一秒钟达到五百年光阴的效果,巧夺了天功。但巧夺天工,必会被天所忌,弄巧者不祥啊。"
店主的哭相,多了一层凄惨,叹道:"所言极是,所以我半生潦倒,抱病多年,活着只是待死而已。"来人语气一热:"你得的是什么病?"
店主:"风湿。要知道,风湿是治不好的。"
来人:"是呀,令骨头畸形,痛起来晚上也难有睡眠。唉。"
店主:"唉。所以,我武功还在,身手却衰了。我没有把握赢你。"
来人冷笑一声:"你是我爷爷的管家,得过他老人家指点,我总要敬你三分。只要将此人交给我,你还算是彭家的老辈人。"
听到彭家,何安下一阵慌乱,想到药铺中的琵琶姑娘。她会不会遭了毒手?
店主依旧一脸哭相,没有任何表示。来人凝视着店主,原本尖利的声音变得宽厚,道了声:"汪管家。"说完退后一步,斜身静立,姿态舒展大方。
这是比武的表示。店主长叹一声,道:"太极拳的第一要领是虚灵顶劲,要求头部像花草一样为追求阳光,向天空伸展。你周身轻松,唯独头部多汗,说明你已得了虚灵顶劲。我当年求出这一头的汗,用了十年。以你现在程度,两年后会消去这头汗。那时,你便是大材了。"
来人周身一颤,但迅速镇定下来,道了声:"请出手。"
店主却把琴抱在怀中,向门外走去。来人让过店主,哼了声"多谢",身子转向何安下,即刻便要发难。
店主却沉声道:"想什么呢!我是让你俩跟我走。"来人一愣,但还是跟着店主出了屋,何安下也跟了出去。
店主穿过院子,入了西厢房。房中迎门有一个大书架,摆的不是书,而是衣服,有干净的也有脏的。书架后是一张大床,被褥凌乱,床前有一个狭长小桌,桌面上摆着剩饭剩菜。
何安下闻着室内的异味,骤起眉头。店主道:"我一个人住,活得不讲究,见笑了。"来人:"汪管家,您上了岁数,身边应该多一个女人。"
店主惨笑,挥手将小桌上的碗筷扫落在地,坐在床上,把琴置于桌面。店主:"这是一张明代的琴桌,却被我作了饭桌。呵呵。"
来人:"汪管家,你我之间或战或和,都请快点决定。"店主:"不着急,请先听我弹一曲。"来人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店主:"你爷爷是多么风雅的人,难道他后代子孙成了俗物?"来人冷笑,长衫波动,便要出手。店主语气忽然严厉:"太极拳很少握拳,甚至基本意念,是把双手虚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嘛?"
来人鼓胀的长衫一软,整个人安静下来。店主轻声道:"因为我们发现了人体的奥妙,两手与两肺同型。同型的东西必然功能贯通,肺部管气,虚掉两手,是为了发挥气的作用。"
来人的脸虽遮在口罩中,但微欠腰身,态度明显恭敬了。店主继续说:"两肺管的气,不单是呼吸的气息,更重要的是气候。人体顺应季节变化,是肺调节的。太极拳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天、人以什么合一?以肺合一。"
何安下听得如痴如醉,喃喃道:"天地与人的交汇点,竟是在两肺!两手紧张,便等于断绝了肺里的生机。"店主和来人同时瞥向何安下,目光中竟都有赞许之色。
店主将手指按在琴弦上,轻轻一划,响起朗朗清音。店主:"琴弦虽只一线,制作的工艺却极其繁难。要用上好的蚕丝,一根弦以数百丝合成,其中还要分股缠绕,再以特别的中药渗泡--弹这样的弦,手感中有着天地的微妙。"
来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未长开的脸,年龄比彭家七子尚轻,原来他说话的尖利调子竟是发育未成熟,嗓子正处于变声期的缘故。只是他以特殊的发音法作伪饰,令人听不出他的年龄。
来人:"汪管家,弹琴总要指头使劲,岂不是与太极拳要领违背?"店主:"虚化两手,以养肺,而变化两手,则可启发肺的神秘功能。弹琴有三百六十五种手法,正是气候的一年变化。"
来人惊得"嗯"了一声,店主:"你爷爷天纵奇才,对我最大的教诲,便是要我在琴中求太极拳。如果懂琴也就懂拳了。"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挑,发出风雨之声。
何安下顿觉心旷神怡,来人也一脸迷醉。店主一指何安下,向来人说道:"在你们一干兄弟里,我最看重老七。此人是他朋友,所以我保定了。你我或战或和,都请容我弹完一曲。"
店主端正坐姿,视琴的神态,如大臣面对君王。音韵起后,打开了一片广阔天宇,大气蒸腾,阴晴不定,其中隐隐有着大雁的鸣叫。
何安下生起沉沉睡意,眼皮不自觉地闭上。他强睁开眼,却被眼前所视震惊,顿时困倦全无。只见店主一脸的哭相悄然变化,随着琴声的延续,下垂的眼角嘴角在逐渐上升,生出一张新的面孔。
这张脸有着清澈的双眸,似乎能洗去你所有的烦恼。这张脸曾经见过的,那是自己被沈西坡囚禁时,企图营救自己的菜农的脸。
一曲终了,店主闭目,眼角嘴角慢慢下垂,恢复成了旧容貌。来人向店主鞠了一躬,道:"小时候听父亲讲,太极拳可以改头换面,今日才知竟是真的。受教了。"也不看何安下,径自退出。
来人走了许久,店主张开眼,对何安下惨然一笑,道:"其实,我怕他动手。前些日子我受暗算,腹部中剑,伤仍未好。"
店主败于暗柳生,暗柳生败于柳白猿,竟都不是凭的武功,而是暗算。何安下将暗柳生败亡的结局说出,店主长叹一声:"比武七分实力三分运气,其中千机变幻,总是人算不如天算。"
开派祖师彭孝文逝世后,这位汪姓管家离开了彭家。他选择杭州作为归宿,开了家琴店,想以制琴卖琴为业,但当世习琴者稀少,于是将制琴的漆艺、木活转而维修古家具,维生至今。
两年前,随着彭乾吾在上海教拳,彭家势力南下,在杭州开办了一家餐馆,作为彭姓子弟在江浙的一个隐秘中转站。家具店盈利平淡,汪管家在杭州乡下置有一片田地,做地主收租,算是一大生活来源。彭家餐馆建立后,蔬菜便由店主供应,菜园有了稳定收入,算是彭家在补贴老家人--他营救何安下时,自称菜农,便是此缘故。
店主反感彭家内斗,是彭七子在杭州唯一信任的人,此次琵琶姑娘归来,也与他通过消息。
何安下:"琵琶姑娘要我找你,究竟何事?"店主:"她要我指点一下你的武功,这应该也是七爷的意思。"何安下:"请赐教。"店主惨然一笑:"我的武功,刚才一曲已弹尽了。"
何安下叹了口气,脸上升出感激之情,因惦记琵琶姑娘的安危,便向店主鞠躬告辞。店主淡淡地说:"走,便把琴也带走吧。"
何安下怔住,店主:"要价五百,是开个玩笑。我胡乱度日,整得一身俗气,此琴我久已不弹,怕伤了它的清雅。便送与你了,望能参悟琴中滋味。"
何安下抱起琴身,弦上颤出一音,怆然清冷,似向旧主告别。
- Details
- Category: 徐皓峰:《道士下山》
正文 21、拜师贴
此街巷深口阔,如大雁足掌,所以名为雁足街。出了家具行,行出五十米后,何安下眼前一宽,熙攘街面便横在面前。
街边有一个卖粽子的小贩,支着独轮小车,车上盛了两脸盆粽子,用棉被盖着保温。一个穿长衫的人站在车旁吃粽子,正是那位彭家子弟,他的头发已干。
何安下抱琴走过,他便跟了上来,边嚼粽子边说:"北方的粽子里放枣,南方粽子里放肉,没吃过,真好吃!"何安下瞥了一眼,见他一脸天真,简直就是个邻家大男孩,令人难以想象他刚才片言不合便要杀人的煞气。
何安下:"请你放过七爷的夫人。"他:"嘿,七哥毕竟是彭家人,只要他老实待在海外,我们便相安无事。不能放过的,只是你。你凭白得了彭家的东西,真的不能留着你。"
粽子的肉油流至手腕,他抬手添吸着。何安下停住脚步,他擦了擦嘴,友好地说:"不要你的命,只要伤了你屁股向上第四根脊椎骨,你身上再出不了太极功夫,就好了。放心,损了这骨头,无碍生活,依旧可以走路蹦跳。"
说着说着,他右手在长衫上擦擦,便向何安下身后摸来。
不料他出手如此之快,何安下一不留神,被他摸到腰上,感到他的手指如蛇一般冰冷恶心。何安下腰部逆转,滑开他的手指,一步跳出。
何安下:"你小小年纪,怎么如此狠毒?"
他将左手上剩的粽子塞入口中,转了转下巴,尽数吞下,道:"汪管家露了功夫,我本是要给他个面子的。但我放了你,彭家还会再派人的。好歹咱俩相识一场,伤在我手总比伤在别人手里要好吧?"
街面人流熙攘,无人感到异样,他与何安下说话的神态,就像是跟自己的哥哥说话,亲近无比。何安下叹了口气,道:"你的名字?"他:"我排行十三。叫我彭十三就好了。"
何安下:"彭十三,今天我第一次听到古琴玄理,听到汪管家的高调,本应满足,就算命丧你手也无憾了。但我对这个世界还有一点好奇,我曾听你七嫂弹过琵琶,竟是天国之音,就想听听她会把古琴弹成什么样子。"
彭十三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油迹,露出孩童般的笑容:"是么?我也很想听。走!"
到达药铺是在下午五点,黄昏浓重,药铺砖面如洒上了一层红糖水。琵琶姑娘下楼而来,小腹圆圆,步态款款。腹内的孩子令女人焕发勇气,她以沉着镇定的目光,直视着彭十三。
彭十三左眼皮上生出一道皱纹,道了声:"七嫂。"
汪管家的古琴放在诊病的方桌之上,她坐下,略一抚按,琴弦龙吟,她紧绷的脸顿时轻松,美了三分。
一声琴音摄住全部的心神,忘了身边还有危险,她端正腰身,两手在七根琴弦上滑行,并不用力,只是虚弹。
手指轻灵,如在弦上低飞,幻化出大雁落水、燕子离檐的姿态。偶尔碰触琴弦,响一声若有若无的清音。
一曲弹尽,她合拢手指,在胸前团成拳型,如对琴祈祷,久久不抬头。彭十三皱眉道:"七嫂,你能不能弹出声来,好好奏一曲?"她仍不抬头,双手伸展,钩在弦上,猛地发出一声。
彭十三脖子一震,已是清音满室。此曲音韵先急后缓,如先打了你两个耳光后,再好言相劝。一曲弹完,令人颇不轻松,彭十三头顶冒着一片汗珠,喃喃道:"这是什么曲子?"
此曲名为《普庵咒》,是南宋普庵禅师所传,他是梵语专家。一日他连贯地念自己整理出的梵语拼音表时,竟念出了千鸟来袭的声势,其中有童稚的雏雀,更有凶猛的大鹏
他无意中得的这道咒语,成为中国寺院的镇寺之咒,可诛杀邪魔。后来在明朝时,一位隐居的古琴高手,因感怀咒语总是传自印度,此咒是汉人本土产生的唯一咒语,于是久久念诵,一日生出灵感,将此咒语转化为琴音。
琵琶姑娘:"这首曲子,隐含着六百八十二个字的咒语,可以降魔。"彭十三:"你刚才虚弹琴时,便是在念咒吧?"
琵琶姑娘不置可否,彭十三哼了声:"将我当魔了!"他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滴下,这是杀人的前兆。何安下抢到琵琶姑娘身前,他已下了誓死保护她的决心。
彭十三却说:"七嫂,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不会对你下手。但这个人身上有彭家的东西,我不能放过。何安下,跟我到外面去。"
琵琶姑娘叫一声:"哪里也不要去。"自袖子中掏出一张红帖,摔在了桌子上。何安下见上面写着"拜师"两字。琵琶姑娘冷冷地说:"你七哥已收何安下做了徒弟,他是彭家的正式门人。如果你要对他不利,便是违反了门规,你七哥回来,可以向你问罪。"
彭十三看着桌面上的红帖,目光暗淡,一点没有要翻看的欲望。他头上的汗渐渐干了,向琵琶姑娘拱手作揖:"有这张帖,我回家能交差,就行了。"
彭十三对她语调恭敬,转头看何安下时,幼稚的脸庞上却浮现出成年人的威严:"今日开始,你算是彭家正式门人,以后,任何人得罪你,就是得罪彭家。我们会为你摆平一切麻烦,但如果你为非作歹,我就会把彭家的东西从你身上要回来,即便你躲到百万兵的军营里,我也有法子断了你的手筋脚筋。"
这个小男孩说出的大话,不但没有滑稽之感,反而令何安下心悸。彭十三以食指用力地指了指何安下,以示警告,然后快步走了。
他迈下台阶时,一个穿白色西装的人正要进药铺。此人四十多岁,面白无须,手中拿着一把一尺来长的折扇。两人都没有在意,自然地擦身而过。
但当两人经过彼此后,却都停下脚步,回身对视了一眼。
对视这一眼后,彭十三转身走了,那人进了药铺,两人虽相背而行,但迈步的频率却保持着一致,好像两人的腿中间系着一条无形的绳子。
彭十三走出十步,腿上的压力方才减去。他大步前行,眼中闪出兵刃的寒光。
何安下与琵琶姑娘坐在药铺大堂,两人对视着。琵琶姑娘企图以普庵咒琴曲降服彭十三,差点激起彭十三的杀心,但她的大胆却令人感动。女人毕竟不如男人了解人世,人世对她们来说,总是半生不熟,也正因此,她们也少了男人的杂念,决定了什么便果敢地做出来,反而可以成事。
刚才的她沉着决绝,眼神内敛,现在的她眼光闪亮,那是刚度过生死的兴奋和对自己行为的自豪。
何安下要对她说些什么时,店中走入了一位客人。来客相貌文质彬彬、衣着讲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何安下察觉他的古怪在于走路,这是一个走路走得十分专心的人,他的注意力不在身前却在身后,似乎他身后有一头老虎,随时会追上来。
他走了几步,身上一松,恢复了正常,脸上泛起温和的笑容,持扇抱拳,道:"请问你是何大夫吧?"何安下:"正是。"他:"想问您一味药。"何安下:"哪一味?"他:"柳白猿。"
何安下心惊,脑海中闪现出一个词--明柳生。
柳白猿刀毙暗柳生后,沈西坡说过暗柳生的尸体将送往上海的日本租界,柳生家族在日本特务机构中位居要职。此人衣着时髦,风度翩翩,应常参加西式酒会
何安下:"你来自上海?"
来人微笑:"我叫柳生冬景。"不比暗柳生的千人一名,每一位明柳生都有自己的名字。
何安下:"你所要找的柳白猿,我不知他的去向。"
柳生冬景并不搭话,走到诊病桌前,客气地向琵琶姑娘说:"请让一让。"
她起身闪开了,柳生冬景搬开她坐的椅子,看着桌面上古琴,慢慢打开折扇,一片薄薄的刀片翻了出来。
原来这不是折扇,而是一把折刀。扇子并不是横向打开的,而是从中央分开的,扇子的纸页只有表面薄薄的一层作为伪装,里面是坚实的木头,内有凹槽以藏刀。分开的两片扇骨反向一合,拼成刀把,挺直了刀刃,于是一尺长的折扇,变成了两尺长的刀。
柳生冬景退后一步,将刀刃贴在琴弦上,然后水平地收到胸前,略一停顿,刀水平挥而出。
第四根琴弦断了。
柳生冬景平挥出一刀,却竖切开一根弦。
他缓缓将刀收回胸前,头转向何安下:"只要杀了你,柳白猿就会找我。我刀法如何?你不必反抗了吧?"何安下心知其人腕部如蛇,运刀角度刁钻,实战时会十分可怕。
此时,琵琶姑娘喊了声:"十三叔。"何安下回头,见彭十三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何安下急看柳生冬景,发现文雅的他,眼神中有了野兽吞食的狂热。
彭十三:"你要杀他,不用等什么柳白猿,我就会先来找你。因为他是彭家的人。"
柳生冬景:"你的兵器?我不杀空手人。"
彭十三看看左右,走到诊病桌前,抱起了柳生冬景搬开的椅子。
柳生冬景:"这算什么兵器?"
彭十三:"能杀你的,就是兵器。"
柳生冬景身形一拐,白光闪动,切向彭十三。彭十三将椅子举起,完全不是招法,像一个没练过武功的人惊慌之下的反应。
"哐啷"声响,一个椅子腿落在地上。
在柳生冬景的刀切掉一条椅子腿时,椅子借势转动,另一条腿点在了他的胸骨上。
彭十三慢慢把椅子放下,柳生冬景将刀把分开一翻,收拢了刀刃,重新成为了一把折扇。两人对视,都脸挂笑意。
柳生冬景后退两步,单手扶住了诊病桌面,眼中露出奇异光彩。彭十三瞬间成熟了许多,叹道:"我取巧了。"柳生冬景摆摆手:"你构思巧妙,我没想到,真是输了。"
彭十三:"你有什么事要办,我会尽力。"柳生冬景苦笑,嘴角流出一道血。见此情景,何安下便知,椅子腿刚才貌似轻轻的一点,实则沉重,已力透他的胸骨,震坏内脏。
彭十三:"没有看到柳白猿的绝技,可惜么?"柳生冬景:"我是明柳生。明柳生的武功在两百年六十年前,便脱离了猿击术体系,我寻找柳白猿纯粹是家族任务,我本人对他并不好奇。以我个人而言,希望死前能见个禅宗和尚。"
杭州灵隐寺,有如松长老。
- Details
- Category: 徐皓峰:《道士下山》
正文 23、活佛灌顶
抬着柳生冬景的尸首,行走了十五分钟后,一辆黑色马车迎面驶来。沈西坡叹道:"就这样吧。"
车下来了两个西装青年,鞠躬,接去担架,运上车。马车驶远,沈西坡:"日本特务这么快便得到了消息,说明他们在杭州设有站点。唉,我竟没有察觉。"
何安下:"彭家的站点,你却调查得清清楚楚。"
沈西坡:"中国人善于对付中国人。"
两人向市区行去,一路无语,至曾囚禁何安下的凶宅,沈西坡道:"想不想故地重游?"何安下:"这里现在又关了什么人?"沈西坡:"不是关,是供。"
沈西坡的特别任务,是招待一位来自于青海的活佛。此活佛名叫罕拿,是一方的精神领袖和政治首脑,在内部斗争中,被篡权者关入三十米深的地牢中。
说是地牢,不如说是口深井,因为地牢面积仅为三平方米,没有被褥座椅,每日悬下一个筐,送来饮食,接走马桶。地牢无光,黑冷如地狱,罕拿被关七个月后,忽然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团衣服。
这团衣服作为他的遗骸被封入塔中,民众认为他的身体已虹化。虹化就是引发身体内部热量,将自己焚烧干净,这是瞬间产生瞬间熄灭的强温,只焚烧肉体而来不烧及衣物,据说如彩虹的光晕一闪,人便由实化虚了。
但罕拿并未化气,而是两个月后出现在蒙古草原,为实实在在的肉体。何安下听得目瞪口呆,道:"汉人的古代传说管这叫--身外身,难道他已是神仙?"
沈西坡一笑:"我亲口问过他,他说他用七个月时间挖了一条地道。他的敌人在神化他。"
青海人有着深重的信仰,罕拿在百姓中的威信令他的政敌不敢处死他,他失踪后,容易传成被秘密处死,那样将引发民乱。宣传他虹化成佛,是最佳的解释。
何安下:"那他留下衣服"
罕拿所挖地道,大小仅够容一身,他要像虫子一般蠕行六百米,所以只穿内衣,留下了长袍马靴。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能保持镇定,以巨大的毅力实施逃生计划,非常人可比。何安下心生敬佩,脸上却有失望之色。虽然不可思议,却毕竟是人力所及的事,不比虹化重生,更令人向往。
沈西坡的眼皮松懈,显得格外疲劳,道:"罕拿活佛就是中国的基督山伯爵,法国作家大仲马写的《基督山伯爵》,最精彩的章节便是在监狱中挖地道。"
何安下点头称是,并无一丝兴奋。沈西坡凝视着何安下:"挖地道的说法,也许是活佛不想惊扰世人。"
何安下一愣,古来成道者多和光同尘,不露神迹。沈西坡笑道:"唉,活佛要在下午给中统高官灌顶,你要不要参加?"
武术的传承除了拳谱,还有不落文字的口传秘诀,佛教密宗的传承与武术一样,有法本还有口诀,更神秘的是灌顶。灌顶是以一种奇异方式,将历代祖师的信息灌注到修炼者的脑海,让千万年的法脉延续。
何安下:"他是一个落魄的政治人物,中统高官怎么会捧他的场?"
沈西坡:"你对政治不了解,中央政府已经正式任命了青海的那位篡权者,支持他的政权。篡权者要我们在汉地处死罕拿,但我们却要养好他。他是我们留下的一步活棋,如果青海政坛再有变局,就可派罕拿回去。"
所有的中统特务都只将罕拿作为一个政治筹码,但从蒙古将他接来汉地的途中,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一切。
接他的马队穿越泊尼嘎啦草场时,逢迎上一场冰雹。冰雹密集,并时有饭桌大的巨冰落下。草原上无处藏身,马队就像案板上的一条鱼,顷刻便要被切碎剁烂。
罕拿活佛端坐在马上,取出一瓶香水和一支孔雀翎毛,他对着孔雀翎毛低念几声,然后叫随从以这根翎毛粘着香水,给马队每人身上都洒一滴。
香水洒下,和身上的雨水混在一起。马队穿过冰雹区域,没有一人伤亡。
何安下:"活佛真有法力?"
沈西坡眼皮跳动:"马队三十四人,我是一个。"
何安下:"有中统高官在,我一介平民百姓,怎么好出现?"
沈西坡:"你现在的身份是彭家弟子,如果你和中统高官作了修法同志,彭家就有保障了。不要辜负我的好意。"
何安下:"但我"
沈西坡一笑:"何先生,你不是平民百姓。入定十天,引来武当剑仙--凭这两件事,你在杭州早就是奇人了。佛说法,也要天魔精怪来捧场的。"
我已是天魔精怪?
罕拿是将来控制青海的一步棋,所以不能让他在汉地枯萎消沉,而要建立声势。活佛传法,要奇人捧场,如此便可以迅速赢得大众。
这批受灌顶的人中,有一位中统高官,但他是隐瞒身份的,其余人是京剧武生泰斗黄天魁、山水画大师段宝盈、著名学者牛多沉、《太平洋》报主编郭海民、银行家刘路仁共有二十三人,杭州的名流近乎聚齐。
凶宅二楼的中央大屋被布置成佛堂,供桌上点了十五盏油灯,灯架黄灿,竟是金子铸就。供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高三米,宽两米的巨大绢画,是一个圆形图案,花开一般,自中心向外繁衍,变出三角方块半圆诸形,变出赤、橙、黄、绿诸色。
绢画下是一个雕花木床,床上摆着一个木质椅背,铺设着黄色坐垫,那是活佛说法的法座。两个青海小喇嘛坐于床下地面,摇着铜铃,念诵着长长祈祷文,语调怪音,不像发自喉咙,而像发自肚腹。
铜铃骤响,喇嘛的念诵停止。大屋里站着的人彼此对视,有人小声说:"时辰已到,我们该请佛爷了。"
队伍中站出两人,向里屋走去。过一会两人出来,小声道:"佛爷只是摇头。"队伍中有人答:"唉,请两位喇嘛再念一遍,我们等等。"
祈祷文念完,两人又进了后屋。一会儿出来,小声道:"佛爷吼了句'多事',赶我俩出来了。"队伍中有人答:"啊,我们还需等,请喇嘛再念经。"
半个时辰后,两人第三次进去,终于请出了活佛。
何安下抬眼看去,见罕拿身量足有两米,紫铜色一张大脸,瞪着一双牛眼。他在青海政变时被打伤,腿部落下残疾,为撑住自身,两位小喇嘛走在他身前,他左右手如老鹰抓小鸡般抓着两个小喇嘛的后脖颈,更显得身量高大,威猛得天神一般。
他行走几步后,候场的人们便纷纷跪倒。
罕拿坐上床后,以手猛拍椅背,响起"啪"的一声脆响,众人均感心惊。
他以生硬的汉语道:"我即是佛!一切不管!"
说完,他招呼两小喇嘛搀他起身,竟是说法完毕,要离去了。
一个人忙跑过去,跪在床下,道:"佛爷说法高超,只是我等鲁钝,实在无法领悟,请您还是宣说一点较低的法。"说完,连磕了三个响头。
罕拿轻叹一声,众人听来,却响如滚雷。他重新坐好,向左右小喇嘛挥手。
一喇嘛从怀里掏出把草梗,放于供桌上,宣布:"依次跪到床下。"
有人轻声道:"这是要给咱们灌顶了。"语气十分喜悦。众人排站整齐,一人出队,恭敬跪到床下。罕拿拣出一根草梗,挥手,插于那人头顶。
草梗细弱,有小臂的长度,在人头顶却立得挺直。何安下思量,难道活佛竟是以法力,将草梗插入人的头骨里?
等何安下跪在床前时,观察到草梗的一头有天然生就的凹陷,如一个通下水道的拔子,按于头皮上,压去空气,便产生了吸力。
众人一一头上安草后,重新站好,小喇嘛嘱咐要两手合十,闭目听咒。罕拿一声长吟,开始诵咒,足念了一个时辰。这一时辰中,何安下感到有种牛乳般粘稠、冰雪般清凉的液体自草梗中灌下,渗入头骨脑髓,引得周身痒痒。
这份舒服逐渐加重,温痒难耐时,罕拿活佛猛然大喝了一声:"呸!"众人惊得皆睁了眼,刹时断了生理反应,神志前所未有的明朗。
小喇嘛将各人头顶上的草梗取下,罕拿开示:"此草名为吉祥草,你们以后走路入门,都要按照头顶上实有这根草的高度,低头弯腰。"
一人请益:"请活佛传授大法。"罕拿瞪眼,呈怒相:"汉人真是罗嗦,这就是大法!"众人吓得不敢再说,等一会儿,罕拿消了火,温然道:"取法衣。"
年轻喇嘛到里间屋搬出个镶金牛皮箱,取出一个十三棱的暗红色高帽和一件鱼鳞银甲,伺候罕拿穿上。
帽子顶端和铠甲的肩部均挺出一个箭头,罕拿如洪荒时代的武士,威风凛凛。他的下巴上系者一根牛筋,以固定高帽,牛筋接口处悬着一个小小的白色骷髅头,核桃大小。
罕拿抚摸着垂在胸口的骷髅,道:"这是印度眼镜王蛇的头骨,竟是比人类的头骨要漂亮!"众人应声称是,皆有颤音。
从箱子里最后拿出来的是一个两尺长的头颅,带着一串颈骨,展放于桌上,其形好似龙头。罕拿沉声道:"你们汉人自称是龙的传人,龙是无形的,却会附着在一些有形的动物身上。"
他拱起指节,敲了一下桌面上的头骨,发出锈铜腐铁之音,听着十分难受,他沉声道:"这是骆驼的头骨,草原上没有大型猛兽,骆驼平时温良,可一旦发起狂来,便是草原上最大的猛兽,会攻击人类,常搞得几百里没有人烟。还会千里追杀逃走的牧民,其耐力和追踪能力连狼都望尘莫及。"
他又敲了一下骆驼头骨,道:"五十年前,蒙古赫图穆旗出现一头狂骆驼。它杀了赫图穆旗整族人,令这个部落就此灭亡。它在草原上造成了长达十年的恐怖,所以它老死后,牧民们出于畏惧,把它的骨头供奉起来。"
罕拿低声念诵了一番咒语,将悬在胸口处的眼镜王蛇的头骨含在掌心,双手合十,道:"眼镜王蛇是天下最毒的蛇,并能喷射毒液达六米远,人的皮肤粘上一点便死了。大多数的蛇类极为愚昧,受制于本能反应,没有脑子,即便你养它多年,它也会照样咬你。"
他摩挲着掌心蛇骨,如摩挲珠宝爱物,继续说:"而最毒的眼镜王蛇却有着人性,只要你善待它,它也会善待你,在印度常会看到眼镜王蛇在人家中出没,却与这家人相安无事。甚至被不懂事的小孩捏在手里,也不会咬小孩,而是软下身子,等小孩玩够了,再爬走。"
罕拿以蛇骨作笛,吹了一声,竟然调子清爽。他:"善里生恶,恶里生善,众生的生死流传,成佛作魔,是如此的不可思议。下面我传给你们一句咒语--啊啊吓洒玛哈。啊啊,是骆驼嘶叫之音。吓洒,是毒蛇吐信之音。玛哈,是佛音。你们在这三种音中,体悟自己的善恶,决定自己的生死去向。此咒名为'决定咒',这便是大法了!"
小喇嘛们登时念起祈祷文,赞叹活佛说法功德。
念诵止住时,一人跪倒,说:"佛教密宗不是还有观想、手印、坛城、供奉等诸多步骤么?据说一次修法便要五个小时,怎么会一句咒语如此简单?"
罕拿一巴掌拍在供桌上,目冷如冰,要杀人般。众人皆不敢言语,半晌,罕拿道:"连这句咒语都是多余,还有一种赶尽杀绝的大密法,你们知不知道?"
无人答话,罕拿又道:"就是你们汉人的禅宗。自家有宝贝,却可怜巴巴地向别人借钱。把你们挖眼、剥皮,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在座皆是名流,有人不忿起来,嘀咕:"这叫什么话!"作势站起,要拂袖离去。沈西坡忙打圆场:"佛爷,我们都是小聪小慧之人,承受不了您的金刚说法,还是告诉我们点切实可行的方法,消灾避难,得财得势就好了。"
罕拿大笑,众人跟着笑了,气氛缓解。罕拿笑道:"你这个小子,哪轮到你胡言乱语!"抬手在供桌上的骆驼头骨上轻轻一拍,沈西坡如遭重击,在众人中一下瘫倒。
有人怒吼:"妖法!"罕拿冷笑:"还不算!"扯断胸前的牛筋,将蛇骨扬手抛向空中。
眼镜王蛇的头骨竟就此停在了空中,以扇面轨迹来回转动,似在寻找攻击目标,随时会咬下。众人均感到室内扬起一条隐形的巨大蛇身,上支着蛇头骨。
一人"啊"地大叫一声,扑倒在罕拿床前,捣蒜般磕起头来。众人随即尽数跪倒,连连忏悔,责骂自己的不恭敬。
罕拿叹道:"我在草原戈壁,为教授那些文明程度不高的牧民,用鬼神法方能令其信服。不想到了文明高妙的汉地,却也要用鬼神法!好了,自明日始,我会将观想、手印、坛城、供奉尽数传你们。今日到此为止。"
罕拿自床上起身,空中悬着的蛇骨顿时失力,"啪"的一声落地摔碎。罕拿不管不顾,手擒着两个小喇嘛的后脖颈,走入了里屋。
地上蛇骨渣子,色如白粉。
众人面面相觑,尽皆忓然。
- Details
- Category: 徐皓峰:《道士下山》
正文 22、水瓢秘诀
两百六十年前,柳生旦马守将禅法引入剑法,脱离了柳生一族原有的武功体系。那些恪守古法的人便成为暗柳生,而接受新法的人成为明柳生。
柳生旦马守留下新法的文本,名为《兵法家传书》,写明剑法的最高境界是"平常心"。平常心是唐代禅宗大师马祖道一的禅学词汇,柳生冬景临死前想探究的便是这个。
他被平放在一辆马车上,送到灵隐寺。到达时,正是晚饭时刻。斋堂里坐了两百个和尚,何安下与彭十三以担架抬着柳生冬景,直走到最深处的如松桌前。
如松喝着一碗南瓜粥,面前小碟里放着一块饼。担架临近,如松却只是低头喝粥。何安下:"师父。"如松:"何事?"何安下:"他想知道平常心的含义。"
柳生冬景的脸全无血色,怎么看都是即将命绝之人。如松放下碗筷,冷冷瞟着柳生冬景,没有一丝慈悲。一会儿后,他从小碟里拿起饼,晃晃,道:"这是什么?"
柳生冬景:"饼。"
如松长叹一声:"唉!你认错了。"
柳生冬景:"师父,我是将死之人,还望您明白开示。"
如松:"你要死到哪里去?"
柳生冬景低头思索,嘴角涌出一股血,他急忙用手擦抹。如松露出厌恶之色,说:"别妨碍别人吃饭!去后面水房洗洗。"
何安下没料到一贯慈祥的如松会变得如此不近人情,但又不便表态,在如松严厉目光的逼视下,只好向彭十三使了个眼色,抬柳生冬景去了水房。
水房中有五六口大缸。何安下掀开一口缸,取瓢盛了水,伸到柳生冬景口边,要他漱口。柳生冬景唇触水瓢时,如松快步走来,一巴掌打飞了水瓢。
这简直过份到极点,何安下低吼了声:"师父!"却发现柳生冬景一脸欣喜,如松则显出了慈祥之色。
水瓢是半个葫芦,天然的圆形,在地上打旋。
柳生冬景挣扎着向如松作揖,道:"我已知道死后的去处。"如松温然道:"哪里?"柳生冬景:"心随万物转,转处实能幽。"
如松两手合十:"施主,好走。"
何安下与彭十三将柳生冬景抬出斋堂,沿着一条青石板路走了二十多步,柳生冬景断了呼吸。
彭十三叫住何安下,两人把担架放在地上,坐在路旁石台上。彭十三:"你看到平常心了么?"何安下:"我只看到水瓢在地上打转。"彭十三:"这就是平常心!"
何安下怔住,彭十三:"触着即转!"何安下惊叫一声,心中似明白又非明白。彭十三:"扔水瓢的教育,我十三岁受过一次,那是父亲教我如何化掉敌人拳劲。水瓢是圆底,落地时不是一个面而是一个点,一碰触地面就会旋转,薄薄的葫芦,用多大的力量摔都摔不坏!"
何安下觉得身上的太劲拳劲一改,有了另一番生动。彭十三叹道:"触着即转是太极拳的力学,不料被和尚作了禅学。我们能化掉敌人的拳劲,和尚却能化掉整个世界。"
平常心即是触着即转之心,犹如弄潮而不湿衣、玩火而不伤手。担架上的柳生冬景面部安详,不像死态而像睡态。何安下:"拳法化为禅法的道理,我已明了。而明柳生又是如何将禅法化为剑法的呢?"
彭十三喃喃道:"只有看了他祖先写下的《兵法家传书》,才能知道。"何安下想起柳生冬景为将折刀伪装成折扇,在刀柄上镶有一层叠纸。叠纸上隐约有墨迹,会不会写着便是此书?
折刀插在柳生冬景的腰际,彭十三正看着那里。
何安下与彭十三对视一眼,两人未言语,却明白了彼此心意:即便诱惑再大,也不去动它,因为活人要尊重死者。
两人起身,分别走到担架的前后,抬起柳生冬景的遗体,稳步向寺外走去。
走了二十分钟后,一个穿深棕色披风的人出现在何安下身边,跟随担架缓缓前行。
他以披风遮口,再打开披风时,叹一声:"我来晚了。"
他是沈西坡。
沈西坡因处理一件特别任务,未能与柳生冬景同行。柳生冬景在上海化名"余肃",自称是中国江西袁州宜春人,写有多篇游记散文,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他在上海文艺界秘密发展亲日分子,本是一位前途无量的间谍,却因为武功情结,意外陨落。
沈西坡:"他的死,日本情报机构必会追究。我给你找一个中统高官做靠山,彭家就无忧了。"
彭十三尚显稚嫩的面孔蒙上了一层霜色,沈西坡加重语气:"彭家是武林望族,但现代特务的手段,你们是对付不了的。"彭十三:"我只想看看柳生家族的《兵法家传书》。"
沈西坡一笑:"我看过。"
《兵法家传书》不是柳生家族的秘传,两百年前便公开出版。中文在日本长久占据正统地位,日本高雅文学都是中文写就的,柳生旦马守用日文写作了这本书,文笔简洁,颇受民众欢迎,是日文典范之一。沈西坡在日本接受特务训练时,便在街头买过此书。
对于禅法如何融入剑法,沈西坡回答:"柳生原传剑法有一句口诀--出剑的时刻,便是忘记这一剑的时刻。如果心灵停歇在自己刚发出的招法上,不能即时即兴地面对敌人的变化,便会被斩杀。禅法也是要心无挂碍,即时即兴地面对世界,柳生旦马守便是在这句生死的要点上找到了与禅法的契合点,进而将整个禅法放入刀剑生死中验证,竟然处处皆是,无一不爽。"
彭十三停下脚步,目光示意沈西坡接过他手中的担架。沈西坡接过,彭十三向另一条路走去,却是要不辞而别。沈西坡喊道:"如果没有中统护着,彭家过不了这道关!"
彭十三应一句:"彭家的人杀不完。"越走越远了。
- Details
- Category: 徐皓峰:《道士下山》
正文 24、千里传音
何安下问沈西坡倒地时的感受,沈西坡回答:"好像突然没了身体。"
凶宅中有十四位仆人,沈西坡不需照顾活佛起居。经历了不可思议之事,心中自有压力,沈西坡随何安下去了药铺,权作散心。
晚宴是琵琶姑娘指导老妈子做的,沈西坡吃得满意,问琵琶姑娘有无需要帮忙之处?一桌鱼虾,她只吃南瓜粥一碗,道:"很想看七爷打擂台。"
沈西坡应道:"就是,只知个胜负结果,岂不是过于乏味。"随即想到她是彭家七子的夫人,与自己看热闹的心态不同,于是歉意笑笑。
等煲的蘑菇野鸡汤端上后,沈西坡道:"七夫人,我有一法,可让你在杭州就知道七爷打擂的分秒进程。"琵琶姑娘瞪起清澈的双眸,沈西坡:"中统在越南有站点,让他们把现场情况打密电码汇报过来,就行了。"
琵琶姑娘:"啊,你们的技术真先进。"沈西坡一笑:"唉,一部电台的传播范围有限,杭州和越南毕竟离得太远。我在整个中统系统中都有朋友,可让消息先从越南传到广西,再传到香港,然后由香港传到泉州,从泉州传到杭州。"
辗转四站,杭州得到的密电会晚十一分钟。
琵琶姑娘向沈西坡道谢,沈西坡还礼:"不是为你,是我好奇七爷会打成什么样?他是心高气傲之人,出手便是杀手,恐怕这场擂台几秒钟就结束了。"
五日后,正是越南的打擂时间。沈西坡带了位女谍报员,拎着个皮箱子到了药铺。打开皮箱,是部电台。
琵琶姑娘却不巧要临产,已经疼了一早晨。沈西坡在产房外的过道中布置下电台,在门外给她朗诵情况。
下午两点十分,彭家七子入场,身穿蓝色长衫,手持折扇,引起现场数千观众欢呼。彭家七子持扇行礼,然后安静坐于擂台一角。
五分钟后,当地武师入场,他完全是一副拳击手打扮,穿条黑短裤,赤着上身,外裹一件绸子红袍,小跑着登上擂台。上台后,他向台下举双手致意,并频频飞吻
念到这里,何安下向产房内喊道:"七爷必胜无疑!"
两点三十分,比赛开始,七爷先出手密电到这就停了,十一分钟后有新密码传来,沈西坡朗诵道:"彭亦霆先生一拳,将对手打出了鼻血。"
何安下坐在电台旁,沈西坡和他对视一眼,两人目光均很诧异。何安下:"鼻血?不对吧,七爷是一拳毙命的劲道。"
又等了十一分钟,沈西坡读新情况:"两人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直至裁判强行将两人分开难道这个舞狮子的,真有那么厉害?"
何安下:"太极拳与拳击不同。拳击是两人功夫相差很大,打起来却显得差别不大,水平再悬殊也能勉强打满十二回合。太极拳则是两人功夫只差一点,比武时却是天壤之别。太极拳比武都是一拳毙命,不可能纠缠。"
沈西坡:"唉,七爷怎么会打成这样?难道他病了,或者上擂台前被人下了毒?"何安下:"病和毒药并不能阻碍太极拳劲力,就算七爷瘫痪了,能活动的只是一只手,这只手打在人身上,也是一击毙命的效果。"
沈西坡连连摇头,两人盯住电台,等着下一条密电。
十一分钟后,沈西坡念道:"比武结束了!"
比武按照拳击比赛规格,在擂台四边各设有一名裁判。裁判皆为武林名宿,在打斗正酣时,他们集体制止了比武,裁判结果为"不胜不负不和"。彭七子与那武师相互行礼,场面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结束。
何安下:"不胜不负不和?这算什么!"沈西坡也说莫名其妙,此时产房内响起婴儿啼哭之声,音色嘹亮。沈西坡赞道:"小孩的气好足呀!不愧是七爷的种。"
她生的是个女孩,接生婆出来吩咐何安下,要他把一块完整的姜自中央切出一半,挂在大门的门框上。只听说彭家七子因母亲是异族,所以不能继承彭家正统,生男整姜生女半姜的作法,却不知属于何种风俗。
沈西坡陪何安下到大门前,在门框上钉挂姜的钉子时,沈西坡道:"我明白了。"
何安下:"什么?"沈西坡:"他要在越南立下事业,所以此战的目的不是战胜,而是要打中求和。不与当地武林撕破脸皮,因为他是有孩子的人了。"
半块姜挂好,何安下仰头望着,神色怅然。彭家七子巧妙地处理了难解之局,预示着他将来可做一方的豪强,但当年心高于天的人,现在却要委曲求全,作为他的朋友,虽庆幸他的成熟,却又有一丝遗憾。
何安下:"你有没有孩子?"
沈西坡苦笑,摇头。
何安下:"也许,我有。"
那位夜宿灵隐的姑娘,不知有未怀孕?如果怀上,现在该出生了,那也会是个气足的小孩吧?
何安下眼中现出痛苦之色,沈西坡的眼皮更加疲惫,他的视线转向东南。药铺的东南方是片竹林,竹林前有条煤灰铺成的小道,一辆黑色马车正徐徐地自竹林后转出来,正是运走柳生冬景尸首的那辆。
马车车厢是欧洲样式,车前挂有两个精致的玻璃灯罩。车门打开,下来一位穿着深灰色和服的人,他四十岁年龄,留着规整的人丹胡,平静地向沈西坡鞠躬。
沈西坡:"半田幸稻,你在杭州。"
半田幸稻:"暗柳生方外散民,他的死我可以不管。柳生冬景则有政府身份,我不得不现身。"沈西坡:"你打算怎样?"半田幸稻:"彭家会有事。我现在跟你打过招呼,算是礼数到了。"
沈西坡:"中统高官赵笠人与彭家有渊源,你们对彭家下手,会牵连很广,何必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半田幸稻默然,许久,道:"你提供一个彭家之外的人,我提供一个柳生家族之外的人,再比一次武。不论谁生谁死,恩怨就此了解,永不纠缠。"
沈西坡:"很好。"
半田幸稻:"条件是,一、人选必须是现在杭州的人;二、以长兵器比武。"
沈西坡默然。
半田幸稻:"你不想听听我提供的人是谁么?"
沈西坡:"你?"
半田幸稻长笑,转身入车。
马车驶远,沈西坡眼皮紧缩。何安下:"他是什么人?"沈西坡:"日本老牌间谍,传说在五年前死于广东。日本战国时代,他家祖上是武田信玄军中的长柄刀教习,日本管长柄刀叫剃刀,他的家族被称为剃刀半田。"
何安下:"杭州有长兵器高手么?"
沈西坡:"没有。半田幸稻行事谨慎,他一定把杭州武林人物调查清楚,得出了在长兵器上无人能胜他的结论,才决定亲下斗场的。"
何安下:"怎么办?"
沈西坡:"不知道先带你去见赵笠人。"